七月二十六日。
这学期最后的班会结束了。在无人的教室里,我将脸颊贴在桌上。
我茫然地将视线凝聚在空中的一点,以几乎变得模糊的意识一角,听著撞击在校舍墙壁上的巨大蝉鸣。
附近的蝉正唧唧唧唧地大声歌唱。
不论怎么想,我都觉得那巨大的音量和蝉的体型毫不相称。
原本透凉的桌面,也因为脸颊一直贴在上面的缘故,而渐渐变得温热。我慢吞吞地撑起身体。
接著怔怔地看向某个座位,它就位在我隔壁的隔壁。
——支仓小桃。
我进高中后的同班同学,可是却从来没和她说过话,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明天起就是暑假了。
九月时我将要转到其他学校。
班上同学拨出了部分班会时间,为即将转学的我举办了小型送别会,算是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而且也收到了全班同学合写的签名板。
不过,和他们之间也只有短短几个月的交情而已,所以就全班同学合写的签名板来说,留有不少空白之处。
签名板中央大大地写著「南里凑人收」的字样。围绕在周围的是「有缘再见」、「bye-bye」之类的字眼,说得直白一点,就是一堆用来填满版面的留言。
不过我早就料到会是这种情况了,所以可以忍受。
问题在于支仓小桃的留言。
「没有……」
没有留言。不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留言。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反覆确认了好几次,可是结果还是一样。最后,催人离开学校的放学铃声响了起来。
我把签名板塞在书包里,离开教室。
在这种日子里我不想直接回家,所以漫无目的地骑著脚踏车。
虽然如此,可是这座小镇没有适合高中生独自一人打发时间的地点。称得上热闹的地方就只有车站附近而已,这里是一个就连说出自己的出生地都会觉得有点自卑的乡下小地方。一离开站前闹区,四面八方全是如雷的蝉鸣,放眼望去全是稻田,天空湛蓝得令人生厌。
我加快了踩在脚踏板上的速度,试著放声大叫。当然,是确认过四下无人之后才做的。
「哇啊——……」
半调子的吶喊声被吸入夏日的天空,消失了。
结果,我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连蝉的叫声都赢不了,只是让喉咙变渴而已。我停下脚踏车,调转车头的方向,朝著家里前进。
半路上,我顺道去了一趟附近的便利商店。
挣扎得不乾不脆,死心时也会不乾不脆。在即将迈入暑假的今日,像这样两手空空什么战利品都没有地回家,还是会觉得有哪里不满足。反正口也渴了,所以就买个饮料喝吧——我随便找了一个这般不重要的理由,将脚踏车停在便利商店前。
便利商店的门口贴著巧克力片般的LOGO及店名。
『巧克力便利商店筱町杜鹃之丘店』。
也许是因为平常的活动范围没有涉足到这一带,所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间便利商店。商店背对著住宅区,面对马路座落在主要干道旁。外墙被汽车废气熏得发黑。
我推开入口的玻璃门,令人放松的来店音乐在耳边响起。
我瞥了一眼排放在落地窗旁书架上的杂志,朝著饮料区走去。我随便拿起一瓶宝特瓶装的茶水后,漫不经心地逛著摆放御饭团和熟食的冷藏架,这时从收银台那儿传来店员的招呼声。
「欢迎光临——」
这个声音我认识。
整个学期一直从我右耳方向传来的,轻柔的语音突然重现在耳膜深处。
同时,我经常在上课时假装伸懒腰以便偷窥的那张漂亮侧脸,也浮现在脑海中。
我抬起头。
支仓小桃正站在那里。
「欸——咦——什么!?」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全身倏地发烫起来,肌肤像是被炎热的狂风吹过似地,浮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啊……」
目光对上了。
发现到我的视线,身穿茶色制服的小桃微微歪著头。
我立刻停下脚步向右转了两次,故作镇定地走开,接著慌慌张张地撤退到杂志区。
我一副被击倒似地在书架前蹲下,「呼——」地吐出一口长气。
还以为心脏要停了。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是在打工吗?就算是这样,自己却想也不想地就逃走了。我居然在喜欢的人面前做出了像是两段式转弯般的行为。
为什么要逃呢?我只是偶然路过这间店,因为口渴所以来买个饮料而已,又不是想做什么轻浮之事。
所以应该要更正大光明一点才对,就算若无其事地向她打招呼也是没问题的。在镇上过见平常就会碰面的同班同学,不打招呼反而不自然吧?
——没错。我对自己点了点头后,站了起来。
我充满干劲地再次朝著收银台方向前进。机会难得,至少要问到她的手机号码——正当我心中如此盘算著并迈出脚步时,眼前的店门打开,有几名熟识的面孔走进店里。
那些熟识的面孔由五名男女组成,他们都和我一样穿著保津川高中的制服。
是班上的同学。
「…………」
我立刻停下脚步向右转,这次我试著撤退到最后面的饮料区。我蹲在一旁的书架阴影下,呼地吐出一口长气,咒骂自己运气怎么这么差。
为什么那些人会来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既然诸位是过著名符其实的充实人生,就应该在车站附近那明明连格斗游戏和模拟游戏都没有,不知为何还硬是要自称为游戏中心,无比喧嚣的空间里拍大头贴啊!
「咦,这不是支仓吗?」
他们突然说道。我从架子的阴影里采出头,班上的女生正在和小桃攀谈。
「咦——原来你在便利商店打工啊?」
「呃……嗯,对啊。」
「啊,对了,我们暑假时要在保津川烤肉,你要不要一起来?」
那个女生说完,其他人也围到收银台前。
「喔!好耶!支仓你也来吧。」
「只有五个人也挺无聊的——」
「是啊,如果有新同伴加入就太棒了。」
小桃在收银台后方露出苦笑。
顺便一提,我暑假超级有空。反正除了打包搬家的行李之外没有其他的事,所以非常适合在烤肉时凑人数。
「话说我们班不是有个人要转学了吗?就顺便找他一起去怎么样?」
另一个女生说道。
就顺便找他一起去怎么样?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像是受人施舍一样,不过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哦——班上好像有传著写签名板对不对?不过我没写就是了。」
「他为什么要转学?父母离婚吗?」
「不是啦——因为他家是开马戏团的啦,是吧?」
「咦?不是因为被讨债的追杀吗?」
唔——班上同学们抱胸苦恼了起来。顺带一提,我转学的原因极为单纯,就只是因为爸爸被转调到其他地方而已,所以他们全说错了。
苦思了一阵子后同学们放下手,开口说道:
「还是算了。」
「是啊,就算他来也没什么不一样啦。」
「有时候甚至会搞不清楚那家伙是不是在场呢。」
「搞不好掉在房间里的阴毛都比他更有存在感呢。」
你们这些男生有够恶心的耶——女生们笑著戳男生的肩膀。
这种话应该先仔细确认过讨论对象有没有在附近后才说吧。如果做不到的话,×我就偷偷去你们家的地板下种竹子,而且是在这个暑假里。(译注:日本的迷信,据说在屋子里种竹子会死人。)
如果竹子长得很茂盛就太棒了对吧?
「唔——这个嘛……」
小桃低著头,轻轻搔著脸颊。
快拒绝、快拒绝……虽说就算她答应了也不会怎么样,不过我还是真心祈祷起来。
对不起,我居然冒出在别人家里种竹子那种野蛮的念头,真是对不起,其实我根本不会种竹子,也没有种竹子的技术,所以…。
「呃,不好意思,我还要工作……」
「这样啊……真可惜。」
女同学失望地说道。
太好了!
同学们如潮水般退了出去,小桃带著充满歉意的笑容看著他们离开。
我不经意地看向天花板。
这么说来,我好像没看过小桃在班上有和谁特别亲近。下课时她经常趴在桌上睡觉,一放学就马上回家了。
说不定她和我很像。发现了意料之外的共通点后,我的心里有些雀跃。
有共通点的话就不会没有话题,趁这个机会和她聊起来吧。例如把刚才同学们的对话拿出来自嘲,作为增加交情的契机,是非常有效的奸诈方法。
这次一定要说上话——我握紧宝特瓶朝收银台走去。
「啊……欢迎光临。」
小桃的视线停在我的制服上。我低著头,把宝特瓶放在柜台,有些僵硬地笑道:
「不、不是啦——我家不是什么马戏团啦——」
「咦……?」
我透过浏海的缝隙向前看,只见小桃呆呆地张著口,一脸疑惑。
「就是、刚刚那些人啊……」
「呃,是?」
「说我父母离婚……之类的……」
「咦……?」
「……咦?」
小桃的视线来回于我低垂的脸和制服之间,眼神有些不知所措。看著她的反应,我突然闪过一个疑问。
她该不会,没发现我就是跟她同班的南里凑人吧……?
明明刚才还在同一间教室里,而且座位只隔著一个位子,整个学期每天都会见到面的说。
「啊,呃,刚刚那些人是我的同班同学哦。」
小桃边说边傻笑了起来。
「是、是这样啊……」
「那个……一共是一百二十五圆。」
「好……」
我从书包里拿出钱包。
接著慢吞吞地掏出零钱放在柜台上,这时,有名边在店里乱逛边和人聊天的大婶「咚」的一声撞在我背上。其实只是撞到肩膀而已,不过对于老被人嘲笑为豆芽菜的我来说,是很大的撞击力,害我因此一头撞上收银机。
就在小桃把我给她的金额数字输入到收银机时——
我的头「砰」的一声撞了上去,而收银机也很配合地在这时弹出了如抽屉般的收银箱。
「……噗!」
身后的大婶喷笑出来。
从钱包掉出的零钱滚落在地上,但是因为太丢脸了,所以我一点也不想去捡起来。惨绝人寰。这肯定是最后一次面对面了,但我却在喜欢的人面前,和收银机合演了一场闹剧。
我瞥了那大婶一眼。大概被她以为我的眼神是在抗议,有著铜钟般体型的大婶恶狠狠地瞪著我说:
「怎、怎样啦?才不是我的错!还不都是因为你的存在感太低,让人没办法注意到才会变成这样啦!」
这是什么歪理啊?我连如此反驳的兴致都没了。
我捡起散落一地的零钱放进钱包,撑起沉重的身体,小桃一脸歉疚地把找零的铜板递给我。
「那个……难道说,你是南里同学吗……?」
「——!」
这肯定是最后一次的见面,然而事到如今,自己喜欢的人才终于发现我就是南里凑人。
「……不、不是!」
我收下找回的零钱飞奔到店外。
如果可以就这样直奔回家,我也许还可以称得上是有点骨气吧。
结果我还是对小桃依依不舍,可是又无事可做,只好摇摇晃晃地坐在店外停车场旁的水泥制路缘石上。
我扭开宝特瓶盖,让液体流入口中,接著擦了擦嘴角仰望天空。
「有没有哪里在招募忍者呢……」
那八成是我的天职,而且我相信自己隐身的能力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我低垂著头抱紧膝盖,刚才的那位大婶拎著塑胶袋走出店里,她好似要诅咒我一般地瞪了我一眼后就离开了。我也不服输地在心里诅咒她——最好迷上什么邪教吧……每天膜拜一点效果都没有的佛像吧……
「啊……」
我的目光突然停在贴在店门口的海报上。
上面写著——招募工作伙伴。
大婶依旧不断回头瞪我,不过我现在没空理她。我手脚并用地爬到门口,整个人好像要贴在纸上似地浏览著内容。
说不定,就是这个吧?
只要在这家便利商店打工不就好了吗?
如此一来就可以每天看到小桃,也可以藉工作的名义和她说话,而且说不定还能得到打工前辈的小桃从零开始的亲切指导。
我并没有想和她交往之类的念头。
当然,能变成那样是最好的,可是暑假结束后我就要搬到离这里很远的城市。想用一个月的时间就从打工伙伴发展成情侣关系,这也太过奢求了。
只要能待在她身边就好。
和她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让这件事成为短暂夏日的回忆,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
「啊——……」
可是看来我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在招募条件的地方发现了「限女性」的字样.「学生可」、「无经验可」,这些全是为了我而设定的条件嘛,不过却是「限女性」。
不过是这样一个条件限制而已,可是我却觉得比被人拿来和阴毛比较更加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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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头丧气地回家,连踩脚踏车的力气都没了。太阳已经西斜,某处传来咖哩的味道。
家里没人在。老爸还在上班,老妈去看新家公寓的情况。老姊好像也出门了,反正一定是在朋友家打电动吧,没工作的米虫还过得那么靡烂。
搬家事宜从一个月前就开始进行了,家里到处堆满了印著搬家公司商标的纸箱。昨晚也是,老爸被生性认真的老妈催著开始打包起他的个人物品。明天开始就是暑假,我也差不多该开始打包才行了。
我走上楼梯打算回自己的房间。二楼的走廊上也放著好几个纸箱。一定是老姊的东西,八成是装箱到一半就跑去做别的事了,箱口都还没封起来。
「…………?」
一开始我还以为老姊躲在箱子里。因为有一些茶色的毛状物体从纸箱中露了出来。
我很在意那是什么东西,于是拿起来一看。
是假发。
是女性用的全罩式假发,长度过肩,颜色是差一点就要触犯校规的那种亮茶色。
这么说来,老姊好像曾经有过这种发型。这是她二十岁时,既没工作也不帮忙做家事的某天说要去打工,并以「这种程度的茶色头发反而可以在面试时给人好印象」之类的毫无根据的说法,从朋友那边借来的东西。不过老姊最后还是没有去面试就是了。
「面试……」
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这是一个很无聊的想法,而且还是一个极蠢的主意。所以我应该在鬼迷心窍之前赶快放弃它才对。
可是,我还是稍微试戴了一下。
试戴了那顶假发。
「…………」
因为现在是盛夏,所以罩在假发里面的头皮有些闷热,而且还相当重。只要稍微转一下头,比自己原本的头发更细的发丝就会拂过脸颊和脖子。
但是不会觉得恶心。
仔细一看,老姊的房间门是开著的。里面有一面廉价的穿衣镜。
我竖起耳朵,再次确认家里没任何人之后悄悄踏入老姊的房间,朝著穿衣镜走去,战战兢兢地看向镜子。
「……呜啊!」
镜中出现了一张极为邋遢的脸。
不知道是因为看不习惯这个发型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觉,还是只是单纯不适合的缘故,总之自己看起来比平常更白痴。那张白痴的脸上渐渐出现粉红色,我知道自己的脸颊正在发烫。实在是丢脸到看不下去,我到底在老姊的房间里干嘛啊?
不过,先不管适不适合的问题,如果是这副模样,看起来勉强像是个女人。
「…………」
刚才那个蠢念头开始蠢蠢欲动了起来。
假扮成女生去打工。和小桃在同一个职场上,在那个不知为何只招募女性员工的巧克力便利商店里,以女高中生的身分打工。
「……呃。」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肯定是不行的啦,一定会穿帮的。首先,我没有女生的衣服可以穿——
就在这时——
我发现一件同样是保津川高中的制服被丢在床上。是老姊念高中时穿的旧制服。那件衣服看起来像是在说没多久前才有人穿过似地,被随意地丢在床上。
我眼前浮现了打包行李时发现了制服,为了判断「自己还能不能假装是高中生」而穿上制服的老姊的模样。
「…………」
我解开了领带。
脱下了制服裤。
衬衫穿原本的就好,因为是夏天所以也不需要穿上西装外套。问题在裙子与蝴蝶结领带。
我拿起裙子。
将它穿过脚下,并扣上腰钩。
「……穿得上。」
还不如说正好合身。
我当然是第一次穿裙子,总觉得腿部凉飕飕的,让人很不安。但同时也有一点感动,因为小桃也是穿著同样的东西上学。只要一这么想,就会对这块布片般的东西顿时涌现出亲切感。
我趁势打上了蝴蝶结领带。
然后看向镜子。
「……呜哇啊。」
我发出了连自己也没听过的声音。
和刚才完全不能相比的白痴就在镜子里。看著镜中人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会让我很想质问他——你真的觉得穿女装有这么爽吗?眼前所见的画面,就是一名兴高采烈地穿著姊姊裙子的男高中生。生平第一次亲眼看到如此完美无缺的变态男,我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
可是,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至今为止厌恶不已的瘦削身材派得上用场。
只不过是穿上裙子而已,就完全改变给人的印象。原本弱不禁风的体形变成苗条的腰身;过于细瘦而不甚满意的竹竿腿,也变成了修长的美腿。连腋毛都长不太出来的我当然也没有体毛,这点也立了大功。斜肩强调了女性化的感觉,细瘦的脖子也很适合打蝴蝶结领带。
我觉得有些兴奋。
这时楼下传来声音。
「——!」
我尖起耳朵,听见玄关发出关门声,接著是轻微的脚步声与由鼻子哼出的五音不全的歌声,朝著二楼接近。
「凑人——?你回来啦——?」
是老姊。身上八成穿著T恤和短裤、脚上留有夹脚海滩拖鞋痕迹的二十岁米虫,正连门也不敲地打开我的房门,找应该在房里的弟弟。她随即又关上门,嘴里喃喃说著:「鞋子明明在玄关啊……」然后朝著我的所在之处接近。
惨了惨了。
没时间脱下假发与制服了。屋龄将近三十年的这幢房子,房门是没有门锁那种东西的。我急急忙忙地跑到门口,用双手抓住门把。
几乎在同一时间,门把转动了起来。
我以全身的重量压住门把。「咦……?」随著这句话,门把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喂!是凑人对吧”你在姊姊的房间里做什么!?」
哇啊啊啊。
「我、我才不是凑人!」
「你就是!那个像是变声前的国中生般的声音……就是凑人没错!」
……闭嘴啦。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从窗户一跃而下逃走。可是手却不能从门把上放开。老姊正咚咚咚地敲著门,她在明白这样也开不了门后,转而用身体撞门。
如果被她看见我这副模样,之后一定会召开家庭会议,而讨论的主题当然是我的「性趣」。教育方式是在哪里出错了呢?什么时候开始对这种事感兴趣的?这个家的长男居然喜欢穿女装,责任要算在谁的头上——
光是用想像的就很恐怖了。
脚边有刚刚脱下的裤子,我用背顶著门,以脚尖把裤子勾过来,从口袋中拿出手机。
接著我以单手操作起手机。
楼下的电话响了起来。
「老姊,电话!」
「少啰唆!现在不是接电话的时——」
「说不定是录取电话喔!说不定是你之前去面试的公司打来了喔!」
「谁要去工作啊!」
老姊带著对整个社会的憎恨的奋力一击,让门板震动了起来。
不行,造成反效果了。
「那不然……说不定是朋友打来的喔!不接电话的话你会没朋友喔!」
「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
吵死了。
「——吼!真是的!」
砰!老姊撞了最后一次门后冲下楼。我悄悄地打开门侧耳倾听,客厅方向傅来老姊不爽的说话声。
——就是现在。
我拎起书包冲下楼,趁著这股冲劲把脚套入放在玄关的鞋子里,以踹破门屝般的力道飞奔到屋外。
「啊!凑人!!」
大门关起来的同时响起老姊的声音。
我一面狂奔一面回头向后看,老姊似乎没有追上来的意思。即使如此我还是继续跑个不停。裙子底下是男用的四角裤,感觉凉飕飕的。
路上行人的视线分外刺人,但是很不可思议地,我并不觉得可怕。虽然已经没有逃跑的必要了,但我还是无法停下脚步。
我就这么穿著女装跑出家门了。
虽然是顺势而为的结果,不过我还是因为做了不得了的事而觉得紧张,但在另一方面,我又感受到无法言喻的解放感。不知为何自己比平常更有活力,力量从身体的某处涌出,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心脏狂跳不已。
「……不对。」
别装了。说什么心跳不已,别把自己装成那种纯真的高中生。
在大庭广众之下穿女装——别再把这种轻浮的行为假装成「某年夏天的小冒险」那种温馨可爱的事。
老实说出来吧。
我是全身发热:心痒难耐。
「我因为穿著姊姊的制服而兴奋了!我对自己穿女装的样子发情了!」
我一边奔跑一边大叫。
在这瞬间,我觉得自己的思考变得格外清晰。就像至今为止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流入了新鲜空气一般。
……不论怎么想,那都是不该打开的房间。
可是,如果是这个模样应该行得通吧?假扮成女高中生去打工——那种事,现在的我应该做得到。
老姊是一个很散漫的人,就算制服不见了应该也不会马上发现。
这的确是很有勇无谋的想法,如果穿帮的话不论说什么藉口都不管用。不过,如果不利用现在的情势把想法付诸行动,这种脱离常轨的事这辈子都不可能会做第二次了吧。
而且这么做还比较好。比起忍耐著不去做想做的事、不说想说的话,只能在名为「本分」的范围里拚输赢的人生还要好多了。
如果想发光的话,就只有趁现在了。我所希望的不多。
我只是——
想和支仓小桃一起,度过我在这个城镇的最后一个夏天。
正当我心里这么想的时候,我已经朝著巧克力便利商店前进了。
我在半路上的文具店里买了履历表。顾店的老太太看到满身大汗的我时,张大了眼睛。
接著,我坐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飞快写起了履历。只要看附录的范例就知道该怎么写了,我很快就把学历、兴趣、应徵动机的格子全都填满。
问题在于姓名。
那里是有同班同学的职场,当然不可能用本名应徵。
「嗯——……」
反正机会难得,我想用一个可爱的名字。有特色又好念,而且容易记住的名字……樱……胡桃……乃乃香。
「湿掉的话就剥落了!」
我突然听到有人这么说。
——剥落!?我不小心对这个动词起了反应,原本浮现在脑中的假名候补名单因此消失得一乾二净。我抬起头,两名背著书包的小男生正踢著小石头从长椅前经过。
「×你的名字反过来念就会变得很奇怪呢!」(译注:「湿掉的话就剥落了(しけたら剥けた)」,反过来写是人名「たけむら たけし」(竹村武)」。)
「你的名字反过来念还不是变成乌龙面粉!」
《乌龙面粉……近藤?(译注.,「近藤(こんどう)」的平假名反过来写就是「乌龙面粉(うどんこ)」。)
「啊——」
我小时候也有玩过把名字倒过来念的游戏,还老是被取笑说「你的名字好像女人喔」。
×NANRIMINATO——TONAMIRINNA。(编注:南里凑人的平假名写法「なんりみなと」,颠倒过来后即为户浪琳奈「となみりんな」。)
户浪琳奈。
「——就是这个!」
我在姓名栏写下这个名字后便开始狂奔,甚至忘记把履历表收进书包里。我的脑中塞满了小桃的身影。要和她说些什么话呢?要怎么和她度过上班的时间呢?因为小桃是职场前辈,所以应该可以用工作的业务当理由和她聊各种事情吧。
我气势如虹地直接冲进巧克力便利商店里。
这时我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我气喘吁吁、快要跪倒在地上似地,向收银台前的店员开口说道:
「那个——」
接著,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尽量让自己以女性化的声音说话:
「那个,我想要面试打工……」
年纪大约二字头后半的女店员看著像濒死的虫子般的我,露出惊讶的表情皱眉说道:
「——面试?我没听说过啊?」
直到这时我才想到。
这么说来,可以突然闯进来直接说我要面试吗?是不是该事先打电话约好时间啊?
「呃,对不起,其实我是因为刚才看到外面贴的徵人海报……」
「原来如此……算了,也好啦,没关系。」
店员打断我的话这么说道,接著从像是柜台出入口的地方走到我身处的卖场,缓缓抓住我的手臂。
「那我们就去办公室吧。」
「咦……?」
她突然用力一拉,硬是把我拖进柜台内侧。拉著我的力量非常强劲,不知道该说粗鲁还是没礼貌,不过我可以从抓住我的店员手上感受到很坚决的「绝对不会让你逃走!」的意志,好像我是偷拿店里东西的小偷似的。
店员拖著我向内走,打开柜台后方的拉门,看来那里就是办公室了。接著她不知从哪儿搬出一张折叠椅让我坐下,留下「你在这里等一下」这句话后就离开了。
我坐在椅子上东张西望,便利商店的办公室比我想像中的要狭窄很多,而且还放著办公桌以及架子之类的东西,有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
「……刚才那个人就是店长吗?」
年纪好像快三十了又不到三十,头发高盘在脑后,加上会让人以为上半身全是胸部般的丰满上围,身上飘著一股碰了好似会被烫伤的氛围。
从看著我时彷佛在对我打分数般的视线,以及那种堂而皇之的态度看来,她应该就是店长没错了。应该不会到那种年纪还在当工读生,而且她看起来也不像是计时的打工人员。
一会儿后,那名店员回来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把店长带过来了。」
「……什么?」
「怎么了?为什么你的脸看起来像翻肚的蝉一样?」
……蝉?
「呃,可是,你不是店长吗……?」
「我?没人说过那种话吧?我是巧克力连锁便利商店总公司的职员,因为这间店只雇用女性员工,老是人手不足,所以我偶尔会来帮忙。」
「哦……」
「那种事不重要啦,总之先来面试吧。」
她这么说完,接著朝拉门的方向回头喊道:
「喂,你也快进来打招呼啊,是好久没出现的应徵者耶。」
这句话应该是对著拉门外的店长说的吧。
接著,拉门缓缓地被打开。
有一个人探出头。
哇,好惊人的美少女。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不禁惊叫出声。那个人正是小桃。
「?你好。」
小桃对我的反应有些疑惑,不过我没有多余的心神去回应她的问候。
同班同学的小桃是店长?这是怎么一回事?高中生当便利商店的店长,这种事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说小桃啊,你就直接录取她吧?虽然她看起来有点呆,可是我们也没有本钱东挑西捡了啊——」
「曾我部小姐!别说那种话啦!」
小桃连忙按住那名女性的嘴巴。
名为曾我部的总公司职员笑著拿开小桃的手。
「笨蛋,还不是因为你店里人手不足,所以我最近都不能准时下班。虽然我看起来是这个样子,不过私底下也是很忙的哦?」
「……嗯,我知道。」
「所以听好啰,绝对不能让她溜了,知不知道?」
「真是的!别说这种让人难为情的话啦!」
小桃红著耳根子,推著曾我部小姐的背部。曾我部小姐则是笑嘻嘻地走出了办公室。
小桃反手带上门,轻轻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们太吵了。」
接著她浮起有些难以言喻的笑容。
我从来没看过她露出那样的表情。
「呃,你的名字是……」
「啊,我叫户、户浪琳奈!」
我站起来朝她行了一礼。
「我是巧克力便利商店筱町杜鹃之丘店的店长,支仓小桃。请多指教,户浪琳奈。」
办公室外头传来了让人放松的来店音乐。
如此这般地,我意外地在面试中合格了。
回家时——我无精打采地走在变得相当昏暗的路上,一面心想。
就算在那么近的距离面对面也没发现我的真面目,看来我平常的存在感应该是薄弱到非比寻常的程度吧。而且刚刚的面试,不管是谁去应徵都一定会上的。因为限女性应徵,所以可以录用的人才很有限。
也就是说,就算不是「我」也无所谓。
「…………」
我再次跑了起来。但我的双腿早已僵直,肌肉和关节都像石头一样坚硬。
途中,双脚不时相绊,好几次差点跌倒。
不过那又如何?怎么样都可以啦。
不管是没办法好好奔跑的事,或是录取的原因。
这次我有自信不会输给蝉叫声。
「太好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仰望天空,看到一道光芒。
太阳已经落在山的后头了,只剩余晖在夜空中呈放射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