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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法庭的诈欺师 第一章 正义辩护人

1

连我也察觉到法庭内洋溢着焦躁不耐的气氛。这也难怪,毕竟始作俑者正是我本人。

「怎么了,本多律师?请继续进行反诘问。」

我的反诘问已经混乱到需要审判长开口催促的地步。

我当然打算尽力做到自己能做的事,但毕竟是个不过才二十六岁、当上律师不到一年的新鲜人,再加上是人生第一次站上刑事法庭,我觉得能问的都问完了。这可不是在找借口。明知自己是个糟糕的辩护律师,就是不晓得下一步应该怎么做才好。

「那么,为求慎重,让我从头再确认一次……」

我能察觉到六名陪审团的成员已经快被烦死了。

既然是重要的证词,多确认几次也是应该的,只是我已确认过三次,陪审员自然会一脸嫌恶。

而且,我不觉得自己的辩护很高明。一直战战兢兢地重复不得要领的问题,陪审团的成员一定开始觉得,我这个辩护律师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不然就是认为我不过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自己的发问究竟目的何在,但为了帮助被告,只能老实地不断重复问题。

「那么……桥本先生,四月二十日晚上七点左右,你正在进行运送货物的工作吗?」

我勉为其难地挤出这个问题。

「对,是啊。」

四十五岁左右、体型有些瘦削的证人桥本先生,没好气地如此回答。他的态度比陪审团更差,但这也难怪,对检方证人来说,我们这些辩护律师跟敌人没两样,被敌方连续询问两、三次雷同的问题,当然很不愉快。

「您是专门运送贵重物品的货运公司老板是吗?为什么老板还得亲自送货呢?」

「小公司就是这样啦。公司除了我以外,只有两名员工。就是因为我亲自送货,才能接到运送贵重物品的工作啊。」

「是这样吗?嗯,然后……你折回办公室,走回运输用的货车时,正好目击犯人打开车门,要把装有昂贵项链的铝合金保管箱拿走,对吗?」

「是的,所以我就大叫了,问这人到底在干嘛。」

「然后您报警了,警方根据您的目击证词逮捕嫌疑犯,也就是本案的被告栗田小姐。这点也正确无误吗?」

「她不是因为我的证词才被逮捕。虽然被当作嫌犯拘留,但我听说是因为在她家阳台找到被偷的铝合金保管箱才会逮捕她。」

「……」

真是太没面子,竟然要靠检方证人帮忙补充说明。

「那么,请您再详细说明一下本案被偷走的货品。」

桥本厌烦地叹了一口气后,滔滔不绝地回答:

「是一条以珍珠和纯金制成的常见女性项链,听说价值三百万日圆左右,所以运送时一直装在专用的铝合金保管箱里头。」

「我想确认一下,您提到在被告家中搜出装项链的铝合金保管箱,但是一直没发现那条项链吧?」

「请等一下!」

另一边的女性检察官这时用客气但尖锐的口吻插嘴。

这位是井上检察官,虽然和我一样是二十六岁,但因为我司法特考落榜过一次,所以她在司法界的资历比我多一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戴着眼镜的缘故,她凛然的表情还多了股知性气质。我根本敌不过这个人。

她推了推细框眼镜,用比我还堂堂正正的语气说:

「询问证人尚未寻获的项链非常不恰当。在被告家中搜出保管箱的是警方,调查内容物的工作自然也是由警察负责吧?」

「是的,请辩护人改变诘问内容。」法官也赞同井上检察官的意见。

「失、失礼了,那我换个问题……」

有种自己陷入绝境的感觉,再怎么问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吧?

「那……接下来能否请您再次说明,您看到从车子旁逃跑的犯人是什么模样?」

证人摇了摇头,只差没连声叫苦。

「她是身高大约一百六十公分的女性,身材相当清瘦,打扮是随意的OL穿着,头发是咖啡色长发,然后,在下唇右边有穿环。」

我重新看向前方,这次的委托人栗田桃子小姐正满脸不开心地坐在那里。

职业是OL,外型也和桥本作证的一致,现在她当然把唇环之类的饰品拿下来了,但下唇右侧有穿洞是不争的事实。证词既然正确到这种地步,根本无从反驳了吧?连我都这么想,更别提在场的诸位陪审团成员。

更何况现年二十二岁的栗田小姐,说好听是个OL,但从一头染过的头发到满脸不爽的表情,怎么看都给人一种会若无其事上车偷窃的不良印象,而且她未成年的时候和这次一样,曾因为上车偷窃被警方抓住辅导过,即使所谓的未成年犯罪经历不是什么正式的前科,陪审团却不会这么想。现在,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印象,看来已无法抹消,连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

「……谢谢您。审判长,抱歉,能给我们一点休息时间吗?」

该追问哪个方向才好?是项链的去向?还是目击证词的正确度?

看到我这副模样,法官应该也察觉到了吧。

「井上检察官,预定程序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今天的庭审就到此结束如何?」

「真没办法,我们了解了。」

井上检察官用冷彻而嘹亮的悦耳嗓音如此回答。

「好的,那么请各位陪审员进入中途评议。」(注释:结束当天的庭审后,所有陪审员和法官一起回到评议室,针对当天在法庭上的所见所闻进行非公开的案情讨论与意见交流,法官也可以在此程序回答陪审员提出的问题。)

以上这段话也代表在明天开庭前,我还有些许时间可以思考对策。

2

东京地方法院地下室有个名为「会见室」的空间,律师大多会利用这里与尚未获得保释的被告进行会谈。

当然,虽说是「会见」,但律师和被告中间隔着一块压克力板。板子像面透明的玻璃,上头开着蜂巢状的小洞。隔板其实是由两片挖洞的压克力板错开黏合起来的,要透过洞口传递物品是不可能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不管怎样我都会被判有罪啦!」

当会见室只剩下两个人,压克力板后头的栗田小姐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说道。

「我也看得出来,就今天的审判看来,感觉根本就是有罪了啊!」

虽然栗田小姐有点太歇斯底里,但她会生气也是应该的。换成是我站在被告的立场,恐怕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吧?

「请冷静下来。毕竟审判还没有结束,明天仍会继续。」

「难道多了明天一天就会赢吗?你也看到陪审团的那个样子吧,他们绝对把我当成犯人了啦!我是有穿唇环,装扮又夸张一点,不是什么娴淑妇女没错,可是打扮成什么样子本来就是我的自由吧?」

「是的,你说得没错,外貌带来的歧视本身就是不公平的,然而……还是很难避免陪审员或是旁听人抱有某些成见。」

不应该只凭外表判断一个人,可惜,恐怕只有法界专家才适用这样的原则,陪审团就是会用有色眼光来评断。身为辩护律师的我虽然不该这么说,但在审判结束之前,我宁可栗田小姐干脆剃光头算了。

「你知道女生要怎么防色狼吗?」

「咦?这、这个嘛,搭乘女性专用车厢之类的吗?」

「才不是!靠染头发跟穿唇环才有效啦!男人还真单纯,见女生一头黑发就觉得这女人会温顺地被骚扰,对吧?女生打扮得夸张点,可不是想要吸引你们的注意啊!」栗田小姐叫嚷了一阵子又抱头说:「反正只要穿着显眼一点,不管是男是女都会被啰唆个不停,烦死了!有完没完啊!」

她的确染了咖啡色头发,而且眉毛稀疏了点,但也称得上五官端正,要是换上乖乖牌的打扮,或许真的会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

「所以,问题并不是外表看起来怎么样,陪审团也知道你未成年就因为行窃而被警察辅导过。」

「不都是过去的事了吗?我现在可是品行端正地在好好上班耶!」

「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

过去都过去了,这次的事件应该切割开来讨论才对。这虽说是理所当然,陪审团却不会这么想。

我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他也曾蒙受不白之冤变成被告的立场,转眼间就被世人当作肮脏的罪犯,我妈就像现在的栗田小姐一样被逼得歇斯底里,一家人差点走上绝路。

最后拯救我们的是某位辩护律师。那时候才五岁的我虽然印象模糊,但对我来说,这位律师简直跟大英雄没两样,律师也成为我最憧憬的职业。

尽管这次当上公设辩护人是法院指派的,栗田小姐依然是我的第一个委托人,我当然想尽可能实现她的心愿,为她争取胜诉和无罪判决。

只可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问题出在我的能力不足。

「喂,所以我明天该怎么办?你要怎么说服他们项链其实不是我偷拿的?」

「……抱歉,很遗憾我现在还没想出对策。总之,我会全力准备明天的开庭,请你再多信任我一点吧?」

栗田小姐别开头不看我,似乎懒得继续抱怨了,看来我的话半点说服力也没有,她大概已完全对审判结果死心了吧。

3

老实说,我根本打不定主意该拿明天开庭前的这段时间怎么办。

律师基本上都必须隶属于某一间法律事务所,新手辩护律师能做的只剩下向自己事务所的前辈寻求建议。

因此离开法院后,我就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立刻打电话给我所属那家法律事务所的所长。

『我正想着你差不多该打电话过来了。』

智慧型手机的另一头传来矶谷所长老练的语调。运气很好,电话不是答录机接听的。

「所长,真对不起!就跟昨天报告的一样,今天是我第一次出庭……果然进行得非常不顺利。」

『这也是难免,想跟我求救了吗?』

「是的,就像您说的,案件的概要我报告过了,不知道该拿被害人目击犯人的证词怎么办才好……」

『这样啊?不过,我也跟你提过,所长是老一辈的辩护律师,已经跟不上陪审团审判这种大相径庭的步调。抱歉,没办法提出什么值得参考的意见给你……』

「是吗……」

离开第一线很久的所长虽然还保有律师执照,但已算是半退休状态,听了他这番话让我垂头丧气。唉,我这样临时跟所长求助,一定让他深感困扰吧?

「我明白了,身为挂牌律师还这么拜托您真是不好意思,我会自己想办法。」

『等等,别急啊。我就算没办法给出什么建议,至少可以介绍个熟人给你。』

「熟人?您的意思是……只要我去拜托,对方就肯帮忙吗?」

『没错。别取笑喔,其实所长认识某个人称「恶魔辩护人」的律师。既然你那么苦恼,不妨去拜托他看看。不过是一件车上行窃的案子,凭那家伙的本事应该可以轻松解决。』

「恶、恶魔辩护人……?」

这种吓人的外号让我顿时犹豫起来,不过,现在不是讲究个人好恶的时候。

「我明白了,可以帮上忙的话,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请所长务必介绍一下。」

『就是这股半拼劲。问题是一旦增加新的辩护律师,就成了「私设」,事后便无法领取公设辩护律师的报酬喔。』

「啊,原来如此。」

所谓的公设辩护人,是遇到被告的经济条件无法负担私人辩护律师的费用时,如同字面意思那样由国家来选任律师进行法庭辩护。但新增的辩护律师就不算是公设人员,成了私人委托,必须由被告支付相关酬劳,只不过……栗田小姐应该没有能力付款吧?

「没关系的,本来就是因为我的能力不足才会变成这种状况。我不需要酬劳,只要能得到协助就行了。」

『好,你都这么说了,就做好心理准备吧。那家伙和你认知的律师完全不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可别吓呆了。』

所长特地这么叮咛,真是让人有点在意。可是到了这个关头,只要能帮得上忙,不管是谁都无所谓。

「呃,具体来说,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嘛,稍微有点懒散,基本上是个混混,不过身为律师的他,倒是有一项非常厉害的特殊才能。』

「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才能……」

『他能使出超能力,识破别人的谎言。』

我不由得哑口无言。

「……超能力吗?这太厉害了吧。」

所长可能是为了安抚陷入困境的我才刻意讲笑话吧,那么我应该哈哈大笑吗?

『唉,总之你们先碰面谈谈。委托人既然想要无罪胜诉,没有比那家伙更可靠的辩护律师了。』

恶魔辩护人——以法律和伦理为武器,保护弱者的律师却被称为恶魔,真是件奇怪的事。不过,这时候不管是什么外号,还是什么超能力都不重要了,就算他是披着律师人皮的恶魔也不要紧,只要能提供建议、拯救我的委托人,什么都好。

一结束跟矶谷所长的对话,我立刻跳上电车前往闹区,想到下一个目的地的营业时间,还是要等夜深了再去比较好吧?于是我随便找了家店解决晚餐。过了晚上八点,虽然还有点早,但我决定朝所长告诉我的地址前进。

眼前闪烁着刺眼的霓虹灯,我一个人挤过大街上下班回家的上班族和拉客的小弟们,终于找到那家店。

「真的是这地方没错吗……」

店名叫做「鲁兹」,不是名字取得不好,问题是店家的营业性质。

这是所谓的酒廊吧?我从来没进去过,只知道那是男人喝酒时有女性相陪的地方,另外是多少感觉这家店有些可疑。

指点我可以来这里找「恶魔辩护人」的所长是个令人尊敬的律师,我想他不至于会骗我,更没有必要这么做,我担心的是竟然要上酒廊才能找到这位律师,对方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物?

「算了,反正没有其他办法。」

我仿佛下定决心般喃喃说给自己听。

身为律师本来就不应该抱持什么偏见,听说最近女生最想从事的工作里头,酒廊小姐就是其中之一,里头的顾客也是理解服务内容才付费上门的,就法律层面来说,倒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更何况对方既然是可以每天上酒廊的辩护律师,应该赚了不少钱,是个非常出色的大律师才对吧?

我鼓起勇气踏进店里,守在店门口的酒廊少爷立刻迎上来。

「欢迎光临!客人是一位吗?有指名的小姐吗?」

「这个嘛,该说是一个人,还是在等人呢……我是想找应该会在这里的某位客人。」

「啊?」

对方用打量可疑人物的视线望着我,这也难怪了。就在这时候——

「小三,你等一下。」

身旁突然有个女性对我们这么说。

这位小姐长得非常漂亮,她的年纪或许只比我大一、两岁,身穿充满气质的和服,化妆也不至于太过艳丽,反而更突显出女性魅力,看来是酒廊小姐吧?对于在这种地方上班的女性,我的印象真的需要改变了。

「您该不会是个律师吧?」

我的衣襟上别着一个圆形别针,图案是象征律师的金色天秤,她一下子就猜出我的职业并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酒廊少爷的表情也立刻缓和下来。

「原来您是律师啊,该不会是来找那位『恶魔辩护人』的吧?」

我当然大吃一惊:「你为何会知道我是来找『恶魔辩护人』……」

「这是很常有的事呀。小三,这位客人就让我来带路。」

「好的,麻烦你了,真里小姐。」

「来,律师先生,请吧。」

她领着我朝店里走。虽然没什么好在意的,但我这个刚出社会的新人被这样尊称还是很不习惯。

眼前出现在电视上曾见过的景象,四周都是被沙发跟矮桌分隔的小空间,男男女女正在喝酒说笑。可能是时间还早的关系,客人并不多。

「欢迎光临!」

店里的少爷们接二连三地对我猛打招呼,这位叫做真里的小姐指点道:「那边十三号桌的客人就是了。」

而少爷们似乎察觉到什么,立刻不把我当成客人看,不过对我来说,这样子反而轻松。真里小姐领着我直接朝里头走去,终于见到人了。

「阿武隈律师,您的客人来了。」

「嗯?」

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翘脚坐在那儿,嘴上叼着没点火的香烟;明明身在酒店,身旁却一个陪酒的女性也没有。

身材应该算是高大,和中年肥胖似乎无缘,是那种感觉夏天会去海边冲浪的体格,也很适合西服长裤加上西装外套及背心的正式打扮,再加上翘着二郎腿的关系,给人一种悠闲自在的感觉。当然,他的外套衣襟上也和我一样,别着刻有天秤图案的律师别针。

「喔,是真里啊?这么清闲的话,你干脆来帮我倒酒吧。」

「真是的,不是跟您说有客人来了吗?有迷路的小羊来了唷,好好陪陪他吧!」

「好啦、好啦,我听到了……」

叫做阿武隈的男人朝我瞥了一眼,感觉能洞察一切的视线让我顿时有些畏惧。

「客人,您请坐吧。虽然他是个怪人,但还是有点用处的。」

「啊,谢谢你。」

名叫真里的小姐这么说,我便坐了下来,而她看来是不想打扰我们谈话,行了个礼就直接离开,这桌只剩下我和那个男人,对方的眼神毫不客气地直接射过来,似乎正在评估着我。

「哼哼,看来是个菜鸟律师吧?不要一脸走投无路的表情嘛,人生要积极正向点才不会处处碰壁喔。」

「……我、我看起来真的那么菜吗?」

以上就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对话。

「证据就是这身新做的西装跟闪亮亮的金色别针啊。」

「我身上的西装的确还没穿习惯,看来也是新买的,不过从别针也能看出什么吗?」

「黄金般的律师别针只要过了十年,镀金就会脱落变成灰色的,就像我身上这个。」

他身上的别针真的完全变色了,果然是久经使用造成的吧?

「所以只要别针还闪闪发光,就算是个新人?」

「是啊。不想一直被当成菜鸟的人,还会专程把别针的镀金刮掉哩。」

这个小常识我可是第一次听说,虽然我是不至于为了假装是老手而在律师别针做手脚。

「请问,您就是『恶魔律师』吗?」

闻言,对方突然换上一副苦恼不堪的表情。

「喂喂,有完没完啊?假的啦,我才不是什么恶魔,是『正义辩护人』才对。另外,不是『律师』,而是『辩护人』,还有个名字叫做阿武隈护,多多指教。」

这么说来,是我不知不觉弄混了,记得所长也称呼他为「辩护人」而非「律师」。「辩护人」和「律师」虽然相似,意思却不同,律师是个职业,辩护人或他的协助者则以守护嫌犯或被告的权益为己任,换句话说,只要考得上律师执照,不管是谁都可以成为律师;但要当上辩护人,得先有嫌疑人或是被告委托才行。

这时候,阿武隈突然做出令人大感意外的举动,这家伙竟然把手上一直拿着的香烟送进嘴里还喀滋喀滋地咬碎了。或许是察觉我的视线很诡异,他干脆把香烟盒整个递过来。

「这可不是香烟喔,其实是香烟巧克力。戒烟之后我老是觉得嘴里没东西有点无聊,你要来一根吗?」

「不,心领了。」

「是吗?其实还满好吃的。」

才说完,他又拿了第二根巧克力放进嘴里大口吃个不停,我终于了解到这家伙确实是个怪人。

「你说自己是『正义辩护人』,感觉恶魔跟正义之间,差距很大耶?」

「这也没办法呀,不管审判是赢是输,律师就是容易树敌,我这种优秀的辩护律师,自然容易被管不住嘴巴的人称呼为恶魔,真是无奈。」

这番话的确有说服力,法庭审判的结果可是关系到人的一生,无论是赢是输,都会得罪被告或原告的其中一方。

「也罢,大爷我真是正义的一方喔,拯救迷途的小羊也算是职责之一,这不是很正义吗?」他用一副开玩笑的表情这么说。

「不管是正义还是恶魔现在都不重要,我正在处理刑事案件,却没法子帮助主张自己无罪的委托人,听说只要拜托你,就会助我一臂之力……」

「可以啊,给检警一点颜色瞧瞧也不坏,我就帮你一把吧。」

真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地答应了。他既然说「检警」,意思是想一次解决检察官和警方吗?

「不过,我有几个条件,得先调查一下你这人是不是值得我出马协助才行。」

「是否值得吗……该怎么证明?」

「很简单,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不过你可能听说过了,我可是能够洞察别人的谎言,还是乖乖说实话比较好。」

要是真能识破别人说谎,未免太神奇了。

阿武隈律师挂着淡淡的笑容,一副开玩笑的口吻,或许是因为这样,我就是无法老实相信他。算了,为了获取这个人的信任,还是得要诚实回答他的问题。

「明白了,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我都会说实话。」

「好。」

阿武隈笔直地凝视着我的眼睛,眼神锐利,根本不像来酒家买醉的人。虽然我不懂什么超能力或是特异功能,但这一刻还真有这家伙确实能识破所有谎言的错觉。

「那就请你好好作答。对了……你算是个正直的人吗?」

「这问题很难回答,自己说应该不准吧?我自己是认为不管怎么样,还是应该当个诚实的人才行。」

「还真委婉。好吧,就当作你在谦虚好了。那么……下个问题,你对男人间的恋爱有什么看法?」

「什么!」

真是出乎意料的问题,不懂为什么会提到这个,是想确认我有没有偏见吗?

「这、这我没什么兴趣,应该说,我个人的性向并不是那方面的。」

「是吗?但是这地方是酒廊没错吧?如你所见,我身边并没有半个女人陪伴,如果说我其实对女人半点兴趣也没有,你也不会介意?」

「……嗯,是啊。」

这家伙一个人跑到酒廊喝酒,的确是满奇怪的。

「那就没关系啰?嗯,你身材倒是挺不错的嘛。」

不知道为什么,阿武隈起身凑到我身边坐下来。这倒也罢了,他忽然伸手朝我的肩膀、手臂和大腿一阵乱摸。

「真是一双长腿耶,平常有做什么运动吗?」

「只、只有念书时参加体育社团而已,我不是很热衷于锻炼身体。」

背后冒出冷汗,阿武隈的视线跟手掌的感触颇为令人介意,简直像用眼神跟触摸在评定我的全身上下。

「……你打算要摸到什么时候?」

「哈哈,抱歉啦。」

阿武隈终于把手缩回去。

「话说回来,你既然想找我帮忙,就明白有支付酬劳的义务吧?」

「这算是私人委托的辩护律师,我当然明白这一点。」

「可是,你是个菜鸟律师,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钱。」

「现在律师的确是供过于求,很抱歉让你猜中了。」

「那你打算怎么付钱给我?就算我没有死要钱的意思,但通常委任律师,没先拿到至少十万日圆的现金是没有人会接案的喔。」

其实以私人委任辩护来说,头款十万日圆算是相当便宜了。

「真抱歉,我没办法马上付钱……只要宽限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支付的。」

「既然这样,不给钱也没关系呀,跟我睡一晚就好了,怎么样?」

「什么!」

一瞬间,心脏都快从我的胸口跳出来。

当然无法保持冷静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这家伙怎么会脱口这么说?跟男人睡一晚?他要的报酬就是这个吗?

可是,现在我的存款趋近于零,接下来肯定也拿不到公设辩护律师的酬劳,等于没有财力可以负担阿武隈的辩护费用。

要拒绝是很简单,却必须思考庭审的问题。要帮助被告栗田小姐的话,我的确派不上用场,更找不到其他律师帮忙,就算有其他人选,我也负担不起。

眼前是所长推荐的律师,他也同意帮忙,只是要我用身体支付。

我不想去思考跟男人睡一晚意味着什么,一深思起来,绝对比刚刚阿武隈打量我的视线还让人不舒服。总之,如果是这样的报酬,我的确支付得起。

「……我明白了,既然金钱上无法符合你的期望,剩下的我会尽量配合,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帮助我的委托人胜诉才行。」

我痛下决心这么回答,阿武隈竟然哈哈大笑,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有什么好笑的?我同意了,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哦,是啊,那就谈好契约条件了,我们该进入正题。你刚刚说委托人主张自己无罪是吧?那么,你相信她吗?」

冷汗直流的我终于松一口气,总算出现像样点的问题。

「是的,那当然。」

「真的吗?日本的警察可是非常优秀的,没有一定把握不会轻易逮捕无辜的人,你的委托人就是因为有相当的证据才会被逮捕吧?尽管如此,你还是相信她是清白的吗?」

「是的,我相信。我的委托人过去曾因不良行为而接受过辅导,难免会被怀疑,但这就是所谓的偏见吧?认为日本的警察都很优秀不也是某种偏见吗?再加上……就算确认过所有证据,我总觉得还是无法信服,尤其是目击者证词的部分。可是,我没办法好好问个清楚……」

此时此刻,我能为委托人做的事就是拜托眼前的男人帮忙,所以,我必须认真地回答他提出的每个问题才行,没想到阿武隈听完却哈哈大笑。

「好吧,我就接下你的案子。还有,陪我睡一晚是开玩笑的,别在意啊,我对男人可是半点兴趣也没有。」

「什么!」到底在搞什么鬼?「那、那你刚刚何必……」

「抱歉啦。我的确拥有可以识破谎言的超能力,只是需要一点条件才能发动,必须先让对方的情绪动摇才行。」

这番话说得大言不惭,却有点道理。

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可以拆穿谎言的超能力,不过,若应用心理学领域的知识,在对方情绪动摇时观察其反应来判断是否口吐真言,理论上应该不是不可能。

「所以,你为了让我动摇,才刻意问刚刚那些问题?」

「别生气嘛,那个问题对男人来说还算是满有效的喔,重点是同时得仔仔细细打量对方全身。」

这么说来,阿武隈不但身材高大,眼神也极为锐利,被他步步进逼,普通人的确很有可能慌乱起来。

「但我也因此明白啦,你并没有说谎。你不但相信委托人是无罪的,也愿意为她付出一切。我可不想跟满口谎言的人搭档上法庭辩护,你既然表里如一,倒是可以合作看看。」

这是在取笑我吗?阿武隈说完又拿出一根香烟巧克力咬碎吃掉。

「对了,你最近财务困难是吧?那么这案子全包,算你十万圆就好。」

「……太谢谢你了,我会想办法凑出来的!」

好便宜啊,全部只要十万曰圆吗?简直是跳楼大拍卖。一般而言,就算要先预付几十万,也不是什么特别高的价码。只是,他自称是「正义辩护人」,却才刚见面就堂而皇之地要求钱财,还是让人觉得有点异样。

「那么,可以请你稍等几天吗?老实说我身上真的没钱,就连下个月的房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讨厌,看得出来你在说实话耶。区区十万圆,让你的委托人先支付不就得了?」

「这个嘛……这案子我是以公设辩护律师的身分接下的,因为拜托阿武隈律师帮忙,接下来就必须以私人委托的方式进行,我的委托人其实没有这个财力……」

阿武隈望着我,一脸出乎意料的表情说:

「所以你不但推掉原本可以拿到的酬劳,还打算自掏腰包支付十万圆给我?」

「没错,我想不出别的方法了。」

「你这家伙有意思,最近难得看到这种认真的律师了,到底可以维持多久呢?」

阿武隈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让我浑身不舒服,但也拿他没办法。

「你真的穷成这样?我自己刚出道的时候,手头还不至于这么紧。」

「要当上律师,现在大学毕业后得继续念法科大学院?,司法考试合格后还必须研习一年才行,根本没法子存钱。」(注释:为希望成为律师的学生而设立的学院,始于二〇〇三年。该类学院在设立之初是因应日本律师数量太少、司法考试太难,而仿效美国的法学教育,在大学法律本科之外设立以研究生为对象的法律教育,以专门培养未来的律师。)

「是吗?我那时候的确还没有法科大学院。」

相反地,过去的司法研习尽管时间长达两年,但这段期间被视为准公务员,国家还会支付薪水。至于现在,必须自费就读法科大学院两到三年,经济上的负担明显沉重许多。

「唉,没关系啦,当律师呢,只要有心想赚,多少钱都不是问题,干脆我帮你介绍会来这间店喝酒的黑道分子好了?不管是哪个帮派,你一当上他们的法律顾问,生活就安定多啰。」

「这种性质的工作我有点……总之,我知道了,只要能帮助委托人,我一定会想法子凑出钱来的。」

就算生活暂时会陷入绝境也是没办法的事。

阿武隈有点感动地吹了声口哨。

「真伟大耶。为了回应你的热情,我再提供一点折扣吧。十万圆就当作成功的报酬,要是判决不合期待,就一笔勾销怎么样?」

「太感谢啦……听说日本是很难拿到无罪判决的,你还真有自信。」

日本审判刑事案件的有罪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要打赢官司、使被告被判无罪该说比登天还难,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律师愿意以胜诉为条件接下刑事案件。

「没问题的,毕竟我的工作就是打官司。何况会分派给菜鸟律师的公设辩护案件我大概都晓得,是窃盗或伤害之类的吧?」

「确实是窃盗罪……车上行窃的案子。」

被他猜对了,真不想回答啊。

「对了,还没正式自我介绍吧,刚刚说过了,我叫阿武隈护,你叫什么名字?」

「本多信繁,叫我本多就可以。」

「哈哈,真是个威风凛凛的名字。虽然看来是个短期案件,还是请你多多指教啰。」

阿武隈律师伸出手来,我也没理由拒绝,就和他握手了。

这一刻,就是我和恶魔订下契约的瞬间。

夜深了,店里也热闹起来,每张桌子都传来男男女女开心的谈笑声。

但十三号桌这里相当异样,不仅没有酒精助兴更没有女性陪酒,只有两个大男人继续谈话。仔细想想,店家还真大方,我一直没点东西,根本没花半毛钱,大概是因为阿武隈有特殊待遇吧?

他在沙发上微微调整坐姿,我开始感觉到这家伙的态度有些高傲。

「好,那就请你详尽地说明一下。车上行窃的案子已经开庭了吗?」

「啊,是的,今天是审判的第一天,本来想要攻破检方证人,却一直找不到切入点……」

「而且你还主张无罪?所以跑来向我求救?对了,应该有陪审团吧?」

「是的,当然是陪审团审判。」

不久前,陪审团审理的案件还只限于蓄意杀人、强盗或强奸罪这一类会求处无期徒刑或死刑之类的案子。随着陪审团制度越来越普及,选定陪审员和审理程序的进行变得顺畅许多,要是被告希望,较为轻微的刑事案件也适用于陪审团审判。

「我了解了。你仔细说明一下案情。」

「好。」

我开始说明案子的前因后果。

事件发生在六天前的四月二十二日晚上七点,在东京都北区经营货运行的受害人桥本,临时有事折回自己办公室。当时运输用的货车停在公司前面,正巧忘记锁上车门。

桥本不到五分钟就回到车上,却目击某个素未谋面的女性从车上偷走铝合金保管箱。桥本的公司专门运送贵重物品,保管箱里头装的是一条市价三百万日圆的项链。

因为目击到那名从车上逃走的女性外貌,桥本提供的证词十分详细。正好在案发现场附近的被告人栗田桃子,立刻遭警方盘问,并要求她配合调查。

尽管栗田一开始就主张自己是无辜的,可是,过去她有未成年入车行窃的案件辅导纪录确实很不利,就算没找到被偷走的那条项链,在她家阳台上搜出撬开后的保管箱之后,拘捕令就下来了。

「另外,这件案子还有个特征,案发现场那一带,不久前也经常发生车内物品失窃的案件。」

「喔?换句话说,犯人另有其人也不奇怪?」

「是的,毕竟失窃的项链一直没找到,我认为案件本身还有不少可疑的地方。」

「珠宝之类的东西,要是打散拆开就没那么难换钱吧?你的委托人栗田从货车把东西偷走后,立刻转交给同伙的可能性很高啊。」

「老实说警方也持同样的想法,可是,把保管箱留在自己手边不是很怪吗?」

「听到现在,我觉得从案发到逮捕嫌疑犯的速度实在太快了,说不定是她没时间尽快处理掉箱子。」

「可是栗田小姐说,她对保管箱一点印象也没有,这样只能朝犯案的其实另有其人的方向思考。」

「看来,你对委托人完全没说谎这一点深信不疑啰?」

阿武隈的问题似乎不安好心。

「……我确实对可以相信委托人到什么程度没什么把握。」

对我们当律师的人来说,这不是永远的难题吗?我们身为法定代理人,有义务竭尽全力帮助委托人,可是,并不代表委托人永远是对的,有的案子甚至还必须帮杀了人的委托人争取无罪判决。

「不过,我认为既然律师不是可以看穿一切的神明,那么职责应该是尽量相信委托人的说词来进行辩护才对。」

「你的想法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还是得先做好心理准备,无论是委托人还是其他什么人,状况一对自己不利,任谁都会若无其事地说谎。」

「……这是阿武隈律师的经验之谈吗?」

他只是耸了耸肩。

「天晓得。算了,你运气不错,现在有能够识破谎言的本大爷助你一臂之力。」

要是他所说为真,这个人根本是最强的律师。

「总之,案情我都了解了,解决的关键是要怎么驳倒目击者兼受害者桥本的证词。你应该有他的报案纪录和笔录文件吧,拿出来瞧瞧。」

「啊,好的,在这里。」

我从公事包里拿出文件递给他。

报案纪录是桥本跟警方报案的详情,笔录则是他在警察局详细供称的案发经过。

「嗯,跟我刚刚听到的内容倒没什么差别。桥本进了办公室一趟,正要回到货车时看到有个女人把铝合金保管箱拿走……就算这样,那女人的特征也太明显了,咖啡色长发、嘴唇有穿环、做休闲打扮的女性?跟被告栗田完全一致?」

「是的,根本一模一样,桥本的报案叙述这么详细,碰巧离现场不远的栗田小姐立刻被警方拦下来盘问。」

「OK,我们整理一下时间顺序。案件是在晚上七点左右发生的?」

「是的,按照纪录,是七点十二分报案,然后栗田小姐在七点三十五分左右被紧急调派的警察拦下来盘查。」

「日本的警察在晚上也全力查案,还真了不起。对了,你说栗田碰巧就在附近,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案发现场距离栗田小姐家很近,她平时搭电车通勤,那正好是她从车站走回家的路线,当天栗田小姐在晚上七点左右回到家,出门想去旁边的超市买晚餐,被警方看到后就马上遭盘问。」

「是喔,所以也可能是她正好走过载有项链的货车旁边嘛?」

「似乎是的,栗田小姐也说她就像平时那样下班回家,一路上没有什么异状。」

「然后呢?会在她家找到空箱子是警察搜查私人住宅吗?」

「对,没有手令,是她自愿配合。栗田小姐同意警察进屋搜查,接着就发现阳台上有个被打开的空保管箱。」

「奇怪,她怎么会同意警察进来屋里?」

「她有被辅导的少年案前科,应该在警察面前抬不起头吧?她当时也说自己没做什么可疑的事,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进来搜没关系,加上之前常跟当地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本来就被特别锁定过,所以警察也坚持不肯退让,这阵子又经常发生车上窃盗案,警方也特别绷紧神经吧。」

我会相信栗田小姐的原因之一就是她一直坚称无罪,正因为如此,才会觉得没有什么好心虚的,毫不抵抗地让警察进入自己家搜索,没想到却在阳台发现失窃的保管箱,就这样马上被逮捕了。

「一在阳台上找到保管箱,栗田就当场被捕了?」

「是啊,一小时之后正式拘捕令就下来了。」

「三更半夜的警方还真辛苦耶。对了,栗田家里竟然有阳台,她是住在二楼或三楼之类的吗?」

「倒不是,她住在三层楼市营住宅的一楼,一楼的房子也有个阳台。」

「原来如此,OK,够了。」

阿武隈一副都问完的模样,又瘫回椅子上。

「辩护方针确立了,再让我明天跟被告见个面就行。」

「咦!光听到这里就行了吗?」

「你这个菜鸟应该什么都不晓得吧?这种案子,警察和检方如果都按照既定套路来,辩护的方式也是固定的。我再顺便发挥一下识破谎言的能力,就什么都能搞定。」

「……」

被当成菜鸟也是无可奈何,我会需要外人帮忙,就是因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新手。看来阿武隈有想法了,我只能借助他的能力。

「工作的事就谈到这里吧,话说回来,我可是来这里玩的,你既然没有要喝酒,干脆回家吧?」

我差点忘记这里是酒廊的事实。

「那我先回去了……阿武隈律师真的不要紧吗?你要是彻夜喝酒,结果明天开庭迟到可不是开玩笑的喔?」

「喂,你没权利干涉我的生活方式吧。什么意思?我怎么会丢下接到的案子不管?」

他确实是所长亲口推荐的人物,喜欢上酒廊也跟身为律师的能力无关,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知道了,那就明天早上九点在东京地方法院会合。」

「OK,明天见。啊,糟了……刚刚说到的胜诉酬劳十万圆,可以先给一万吗?现在就给我。因为我今天临时有笔支出,这样我连明早的电车钱也危险了。」

「……」

我突然担心起来。竟然连电车钱也没有,他本人不是说过,当律师只要有心,想赚多少钱都不是问题吗?一个连电车钱都掏不出来的律师真的能派上用场?真令人充满疑问。

4

翌日,阿武隈确实按照我们的约定,早上九点准时在东京地方法院前现身。

「喔,本多,你来啦。」

这家伙不但表情非常倦怠,眼神看起来也快睡着了。

「今天请多多指教。没问题吧?你看起来很困。」

「喝到半夜人就会变成这副模样啦,运气好没迟到,你该偷笑了。先提出我们的辩护选任书,还得跟那个叫栗田的被告见面。赶快走吧,没什么时间了。」

「好的。」

虽然不安,但我也只能乖乖照办。

「都怪我辩护得不是很好……和栗田小姐会面的时候还是要留意一下,因为蒙受不白之冤,环境变化之下身体也欠佳,她现在似乎很紧张。」

「坦白说这样子反而好,要是没情绪动摇,我就不容易看穿谎话。」

真复杂啊,我不应该期望栗田小姐心情动荡不定,当然不会因为她一直陷入不安就暗自欣喜。

我们先在法院的案件科提出辩护人选任书,登记我和阿武隈为私设辩护律师,辩护律师更换时会有交接上的问题,但这次只是增加一名律师,并由公设变成私人委托,手续不至于特别难办,顺利办完后,我们就往东京地方法院地下的会见室移动,到了不久,栗田小姐便出现在压克力隔板的另一头。

她冒出黑眼圈来,看来是昨晚睡不着,神情也相当疲惫。

「完蛋了啦……整个人头重脚轻,肚子也怪怪的。」

这就是开口第一句话,这种情况下她的身体会不舒服也是正常的吧。

「嗯?那边的人又是谁?」

我突然带了个陌生男人出现,栗田小姐当然讶异,还没介绍,阿武隈就先回答:「简单来说就是你的帮手,我是阿武隈律师,多多指教,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案子全都交给菜鸟你也会担心吧,所以我就来帮忙啦,感觉安心多了没?」

「是这样啊。」

栗田小姐似乎暂且被说服了,就像意味着我一个人辩护根本不可靠似的,让我有些难堪,但案情的确到了我无法解决的状况也是事实,我只能接受。

「其实你根本不相信我吧?跟那边的律师一样,表面上说得好听,其实心里还不是觉得案子一定是我干的?」

真是深受打击啊!我辩护到现在,可是一直都很相信她的说词。

阿武隈胡乱拍了拍我僵硬的肩膀说:

「这也没办法。我们的职业啊,要是打官司没拿出成果就什么都不是,办不到的人根本不能抱怨。」

他说得没错,我只能闭嘴退开。

「你放心吧,我算是刑事案件的专家,既然你主张自己清白无罪,我当然会开开心心地做出最好的辩护,不过,先麻烦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几个问题。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别看我这样,我其实有个特殊能力是可以看穿别人的谎言,简直跟超能力没两样。」

栗田小姐换成一副耻笑的表情。

「是吗?好棒喔?你马上能看出我是被冤枉的?」

「当然,你要不要来试试看?」

「拜托你啦。要是你愿意信任我,那很好啊,就不用说那么多废话。」

「OK,请你看着我的眼睛,喂喂,视线飘移了耶,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喔,笔直看着我的眼睛就好。」

不可思议的是,阿武隈感觉并不像在说笑。栗田小姐沉默下来望着他,不知道是也感觉到他不是在开玩笑,还是单纯被他折服了。

「直接回答我吧。这次的案子,你真的没有偷拿那条项链?也没做什么会后悔的事情?」

「才没有。以前我虽然做过不少坏事,但最近真的都没有了,没骗你。」

「好,可以了,我相信你是被冤枉的,我们就以此为你辩护。」

我和栗田小姐都呆住了,毕竟她只有看着阿武隈,然后说自己没有犯案而已,光凭这句话,阿武隈就完全信任她了吗?

「真的假的?你真的相信我?」

「是啊,我既然可以看穿别人的谎言,当然信任你。因为你没有骗人啊,理由够充分了。」

「是吗……谢谢。」

总觉得栗田小姐还是有点难以接受的样子,既然对方相信自己是清白的,那就不用再多辩驳了吧?她一副打算乖乖听话的神情。坦白说我还满佩服的,律师为被告进行辩护时,到底该相信对方到什么程度本来就是个难题,包括这次的案子在内,我们并无法知道栗田小姐到底有没有犯罪。

然而,阿武隈才刚和栗田小姐见到面,马上就得为她辩护,所以才会对栗田小姐胡扯自己有超能力之类的鬼话,一切都是为了探问出实话来吧?我的确还没看过她一本正经地强调自己是无辜的,当然,只有神明才能知道她的说法是不是真的。

尽管这样,阿武隈还是表现出「我相信你无罪」的态度,这么一来,栗田小姐多少会信任他吧。这么一想,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和栗田小姐并没有成功建立起信赖关系。虽然我自认在辩护时,一直都是信任她的,但有不少失误也是事实,我不觉得她会信赖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律师。

阿武隈还满厉害的,不管这家伙是正义的律师,还是跟恶魔没两样,所长建议我可以跟他求助果然是正确的忠告。

「好,我要先确认几件事,案发那天,警察逮捕你的时候离你家不远,对吧?」

「……是啊。下班回到家之后,我想到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想去超市还是便利商店买点东西,才出门就在路边被盘问,变成得让警察进来屋里察看,没两下他们就在阳台找到我没看过的箱子……然后,我就被抓了。」

「是吗?下一个问题,货运行的办公室是你下班路上一定会经过的地方,你会出现在案发现场,总之就是碰巧路过吗?」

「对,我每天都会经过。那天也只是经过而已,什么都没做!」

「可是,那个被害人桥本却作证说,是你偷偷摸进车里,连同保管箱一起把项链给偷走了,还连你的外貌也形容得很正确。他说是个身高一般的年轻女子,长头发有染过,还有穿唇环。说到唇环,现在虽然没有,但你平常会一直戴着吗?」

「嗯,在公司上班会拿下来,搭电车的时候怕被男人欺侮,就会再戴上。」

栗田小姐比划着下唇右边,仔细一看就能发现那里有个穿洞的痕迹。

「你在回家路上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事物吗?」

「完全没有,晚上七点都一片黑漆漆的。不过我一边走路一边玩手机,即使有也可能没注意到吧。」

「是很有可能,OK,我想问的都问完了。」

阿武隈站起身来。

「好,作战会议就开到这里。准备一下吧,本多,该进法庭了。」

「咦?这样就问完了吗?」

我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进展。

「对啊,只剩下审判的反诘问。栗田小姐,马上就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啦,请你放心在一旁看着就好。」

「啊?那真是多谢……」

这个案件是我先拜托阿武隈的,多少也感觉到他这个人很有一套,我只能闭上嘴巴全部交给他了。

5

我和阿武隈一起朝法庭移动,两个人一路上都很安静,不是因为聊不起来,而是他似乎在思索些什么,让我无法贸然打扰。

「好,就这么进行吧。」

我们又回到法院前面时,阿武隈似乎想到什么妙计,「啪」地猛然拍手。

「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了,你有戴戒指之类的吗?」

「啊?戒指吗?没有耶。」

这么说来,以年龄来看,我觉得应该是阿武隈比较有可能会戴吧?他的无名指上是没有任何戒指的踪影,只有戴过的痕迹。

「真没办法,有什么替代品吗……对了,用硬币也行,你身上应该有吧?不要用百圆铜板,五百圆的比较好。」

「什么跟什么啊,我大概只有百圆铜板吧。」

「也可以,那就这么办。审判中我会咳嗽一声做为信号,你听到就这么做——」

阿武隈凑过来,在我耳边低声交代。

「这、这么做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

「当然有用,不但可以让目击证词失去价值,顺利的话还可以动摇证人,如此便能使出我的超能力来拆穿谎话。」

换言之,就是让证人陷入动摇吧?桥本的证词的确是本案最重要的证据之一,能够降低他的可信度当然是最好的。

「既然这样,请让我来帮忙。」

「有两个辩护人的好处就是这个。好,走吧。」

马上就到开庭时间了,我们一走进法庭就听到书记官的号令:

「审判长入庭,请在座各位都起立。」

三位法官和六位陪审员一起走进法庭,多了个辩护律师,他们纷纷投以讶异的视线,审判长对大家说:

「既然全员到齐,首先说明一下,方才收到申请,阿武隈律师加入被告方的辩护工作。这对于审理本案并不会有任何影响,因此会继续进行开庭。」

「检方也没有任何异议,或许这样反而比较好呢。」

坐在对面的井上检察官竟然还朗声笑着。增加辩护律师并不需要检察官许可,她这番话简直就像卖了个人情给我们。

阿武隈凑近我耳边说:

「简直口无遮拦耶,喂,你不说点什么呛回去吗?」

「都是事实也没办法吧。她是我的大学同学,从以前就是这样,不但是班上第一名,司法考试也一次就合格,我第一年还落榜呢。」

「一点气魄也没有,草食系男子已经不流行啰。」

「那么,本案继续进行审理,也请阿武隈辩护人注意保持绅士风度。」

审判长直接打断我跟阿武隈的对话,奇怪的是,那句话听来就像他对阿武隈有什么不满,该不会真的如同「恶魔辩护人」这个称号,阿武隈其实是个令人恐惧的律师吧?阿武隈一副想让法官安心的样子,朝他露出满脸微笑。

「审判长,您别一脸嫌恶嘛,我今天是来临时打工,没预先做什么准备的。」

「那就罢了……」

阿武隈过去一定做过什么,才让法官的表情如此痛苦不堪。

法庭的大门这时候又打开来,两名法警一左一右地带着被告栗田小姐登场。她坐在我们辩护律师旁边,五个人得要共享一张桌子,老实说空间还真是狭小。

「既然全员到齐,本庭就继续进行审理。」

审判长如此宣告。

「请辩护人进行证人诘问。」

「知道了。」

应答的不是我,而是阿武隈,感觉快变得事不关己了。但既然承诺要交给他来辩护,我也只能当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那么就请本案的目击者,同时是被害人……」

阿武隈边说边站起身,话语却中途卡住,接着,他小声问站在身旁的我:

「喂,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桥本,是桥本先生。」

「对,请桥本先生接受诘问。」

开始有点不安了,这家伙真的没问题吗?

本案的关键人物,不但是目击者也是被害人的桥本先生很快就站上证人台。

「我方开始进行诘问。」阿武隈悠哉悠哉地说。

他本来就身材高大,现在还成了陷入劣势的被告急忙找来的法庭帮手,证人台上的桥本神色自然紧张起来,不过倒还没有情绪动摇的样子。

「您目击到从案发现场逃走的被告吗?」

「是的。」

桥本强自镇定地回答。

「然后就拨打一一〇跟警方报案?」

「对的。」

「能够仔细说明一下您向警方报案的内容吗?」

阿武隈接二连三地发问,中间没有任何停顿。

「……我碰到车内窃盗案,被偷走的是放在副驾驶座上运送的贵重物品,是被一个身材清瘦、头发染成咖啡色的女性偷拿的,她嘴上还有唇环。记得大概是这样的内容。」

「『大概是』吗?模糊的说法可是行不通的,请您正确回想起每个字句再作答。」

阿武隈的口气变得有些瞧不起人,桥本的表情也多少有些气呼呼的。

「可以稍微打断一下吗?」

井上检察官立刻打断阿武隈并伸出援手。

「要一字一句、完全正确地将几天前说过的话重新述说是不可能的,被害人报案的内容都录音下来了,不如直接参照录音档怎么样?」

又是有点施人恩惠的语气,阿武隈听了却没有让步的意思。

「不行,不需要理会报案纪录。本案就是基于这位证人目击案件发生,并向警方详细报告犯人的形貌,才会立即逮捕被告。我方应该有权利询问这位证人目击到的是否真为被告,而且,确认证人的记忆力也是目的之一。」

我都要感动起来了,阿武隈竟然可以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讲完这些话,根本不像刚刚那个喝酒到半夜、在法院出现时差点没睡着的律师。

「……了解被告方的意图了。」

审判长虽然表示理解,但依旧是那副苦恼的表情。

「不过,请在常识范围内发问。要将几天前发生的往事字字句句都正确地重复叙述,应该有点超出常识范围。」

很合情合理的判断。先别提几天之前,人的记忆本来就是暧昧模糊的,要完全复述五分钟前自己说过的话都很困难了。

阿武隈听审判长这么说,却一点也不介意。

「我明白了,那么换个问题吧。桥本先生,请您仔细回忆一下,首先,案子是在您经营的货运行前面发生的吗?」

「是的。」

「您开着货车送货时折回办公室一趟,偏偏这时候忘记锁上车门,要回去车子时看到有人正要将装有项链的保管箱拿走。以上正确无误吗?」

「对,是的。」

这时阿武隈又有奇异的举动,他刻意停顿一会儿,法庭不可思议地随之陷入沉默,气氛跟着改变,简直像暗示着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听说您是专门运送贵重物品的货运业者,可是竟然会忘记锁上车门,您不是小孩子吧?不觉得这样离开货车的行为相当不专业吗?」

法庭有些骚动,一瞬间桥本也紧张起来,真厉害啊,证人的情绪动摇了。

「……没错,忘记锁上车门是我的疏忽,但因为车子停在自己公司前,又才离开几分钟,我以为没问题。话说回来,这案子有错的应该是偷走项链的犯人吧?」

「原来如此,充分了解了。对了,您无论如何都得回去办公室的理由是什么?」

「我想起来有件指定晚间送达的货物被我忘在公司里,只是赶紧折回去拿而已。」

或许意识到阿武隈是个不容小看的对手,桥本提高警觉,表情一直僵着。

「那么,我们来正确厘清一下当时的状况。首先,您为了取货品又折回货运行,要回车上时有看到附近有行人经过吗?」

「啊?」这个出人意表的问题让桥本瞪大眼睛:「没有,我想没有吧。」

「哦?没有任何人吗?」

阿武隈张开双手,一副深感吃惊的模样。

「太奇怪了,怎么可能半个人也没有?您不是正好目击了犯人吗?」

「咦!啊,不是的,我的意思当然是除了犯人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既然这样,刚刚怎么不说呢?该不会您只是反射性地回答问题,根本没看到什么犯人吧?」

「异议!」井上检察官喊完,法庭内又是一阵骚动。

在电视剧经常会听到「异议」一词,但在现实的法庭审判中其实很少会这么说,大概是因为这样,井上检察官有点不好意思地接口说:「证人无非是因为诘问有所误导才会一时说错话,庭上应该禁止辩护律师继续追究下去。」

「认可,请辩护人变更问题。」

「明白。」

阿武隈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样子。

「那么进行下个问题。您的货运行并非位在人迹罕至的偏僻地段吧?晚上七点左右,我想应该有些回家的学生或是上班族经过也不奇怪。」

「……不是的,我的公司前面倒没什么人潮,虽然这没太大的关系,但我还真的不记得除了嫌犯以外有看到别人经过。」

「是吗?换句话说,只有您一个人目击到犯人存在,这不是太凑巧了吗?」

「异议,这明显就是诱导询问!」

「认可,请删除辩护人方才的发言,各位陪审员请勿参考上述内容。」

太强了,先不管阿武隈律师是否真能看穿谎言,但他相当老练,听着听着就让人开始觉得案子本身是不是另有隐情。事实上,一直旁观审判经过的每位陪审员,眼神也显得热切起来。

阿武隈好像对方才审判长的裁示一点也不在意,继续说道:

「那么,再询问您下个问题。您把货车停在货运行前面……也就是说,车子在路边暂停,副驾驶座在靠近您办公室那边,这么说正确吗?」

「嗯,是的。」

「您走出货运行时,看到副驾驶座那边似乎有个人,正要把贵重的项链拿走。我的理解正确吗?」

「对,没错。」

「既然目击到犯人,你当然有试图阻止对方吧?」

「我记得自己确实有大喊『你在做什么』,可惜犯人马上就逃跑了。」

「然后呢?您有追上去吗?」

「我犹豫了。虽然想要追上去,但货车上还有其他货品,我不能丢下车门一直开着的车子不管,所以先打一一〇报案。」

「您是这么报案的吧:犯人是咖啡色头发的年轻女性,嘴边还有戴唇环。」

「是的。」

「很好,需要的证词都问到了,接下来要向您请教最重要的问题。」

阿武隈的发言,让包含我在内的每个人都竖起耳朵,桥本的神情变得更加僵硬。

「桥本先生,我实在很难采信您的证词,坦白说,您应该没有目击到任何犯人吧?」

法庭内当然立刻骚动起来,我也大吃一惊。

「你、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我真的看到犯人了!不然怎么会报案?」

「就是这样才令人费解。你把货车停在货运行前面,而犯人正好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要把车里的保管箱给偷走。这么一来,刚走出货运行的您,应当只能看到犯人的背影。确实可以一眼就看出是个染发的年轻女人,但不可能看见对方戴着唇环吧?」

我不禁陷入自我厌恶。阿武隈的理由真的很充分,我之前为什么没用这种论述狠狠追问桥本呢?

「咳,抱歉,咳咳!」

这时,阿武隈故意发出一阵咳嗽声。

我想起走进法庭前他交代过的事情,原来是认真的啊!他的提议虽然有点不择手段,但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完成交办的任务,我做出某个动作,先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样子,双手交握挡住自己的嘴巴。法庭众人的视线都望向阿武隈,应该没人会觉得我的举止怪异。遮住嘴巴后,我继续进行某种准备。

「好,桥本先生,请回答我,为什么您看得见犯人嘴边有戴唇环呢?」

「这、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撞见犯人时大喊『你在做什么』,犯人逃走前转过头来望了我一眼,所以我对她的唇环留下很深的印象。」

「就是想听您说出这句话啊。」

阿武隈这一刻脸上的表情让我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一脸坏笑,嘴角微微勾起的微笑让人忍不住心头发毛地联想到恶魔来了。

「所以,您现在的证词表示,其实您只有瞥到犯人一眼。尽管如此,您还是清楚看见犯人戴着唇环?」

「对、对啊!嘴唇打洞,穿了个金属做的东西,那不是很显眼吗?」

「来做个简单的实验吧,请看这位辩护人。」

阿武隈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是第二个暗号,现在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我猛然站起身,先望了证人台上的桥本一眼,感受到法庭上的视线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后,背对着证人一口气跑到法庭的角落静止不动。坦白说,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番举动相当诡异。

法庭就像在问「你们在干嘛?」似地一片安静,又是阿武隈出声打破沉默。

「好,我现在配合您的证词,再次重现犯人和您对上视线后转身逃走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没错吧?」

「咦?啊,是啊,没错,应当就是这样。」

「很好,桥本先生,那么请教您一个问题,刚刚逃走的本多辩护人,嘴唇有戴着唇环吗?」

我背对着桥本,自然看不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到证人倒抽一口气。这也难怪,谁会想到我刚刚的举动会跟接下来的诘问有关。不过桥本还是会回答的吧?他当然知道答案,我本来就不会戴着唇环啊。

「……他、他没有戴唇环。」

桥本当然只能如此回答,这家伙就这样一脚踩进阿武隈挖好的陷阱里。

「真的吗?这个问题太重要了,让我再确认一次吧。刚刚跑走的辩护人嘴边,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吗?」

「对,什么都没有。」

证人的话才说完,阿武隈又是满脸怪笑,简直像是恶魔边舔着舌头边凝视跳进陷阱里的猎物。

「真遗憾,现在我来证明您的证词一点也不可信,请本多辩护人转过身来吧。」

「啊……」

终于可以转身面对大家了.法庭全员的视线都集中在我的嘴巴。我确实没戴着唇环,却按照阿武隈的指示——

「他是没有戴唇环,不过嘴里叼着一枚硬币。」

没错,阿武隈的指示是:「我打暗号的时候你先用嘴唇叼着硬币,而在下个暗号时背对证人开始跑。」

法庭上每个人都亲眼看到桥本动摇了,和阿武隈预期的效果一模一样。

「搞什么鬼!我怎么可能看得到!」

「您的抗议的确有理,可是,若是您只凭匆匆一瞥,就能够记得清清楚楚,那应该不至于看不出来才对。请再看本多辩护人一眼,您瞧瞧,他的模样真的很滑稽吧?」

叼着一枚百圆硬币的我真希望大家都别管我了。

「桥本先生,但您刚刚却没看出来呢。要是记忆力好到能够清楚记得一眼瞥过的东西,应该能轻易发现这人嘴边有点不对劲吧?您却明白指出本多辩护人嘴边什么都没有。」

「不是的!不对!不是我记忆有问题。怎么可能一眼就马上认出来?」

「坦白讲,我们就是在等您这句话。」

阿武隈故意哈哈大笑。

「各位陪审员,还有旁听席上的诸位都听到了吗?证人刚刚亲口说了,怎么可能一眼就马上认出来?」

桥本整张脸都僵住,像在说「这下完蛋了」。

「正是,要在一瞬间记得人脸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桥本先生,我再多问一句,您是在晚上七点左右目击犯人的吧?」

「是的……」

「换言之,当时光线比现在的法庭还更昏暗,也更难看清楚。这点非常重要,我再重复一次,案发当天晚上,应该会比现在更难看清楚喔。」

阿武隈紧咬这点又锲而不舍地说:

「尽管这样,桥本先生您在报案时,还是清楚指出犯人是有戴唇环且染发的年轻女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法庭众人都静待着桥本回答。

「你、你刚刚的实验的确很难看清楚,不过案发当天我隐约看到了,她嘴边真的有戴唇环。」

「隐约?您刚刚是说自己『隐约看到』吗?但报案的时候,您对犯人有戴唇环可是相当肯定。只是把隐约看到的东西当成事实来报案吗?这简直跟四处宣扬自己误认的资讯没两样嘛。」

「异、异议!这是恐吓,也是侮辱证人!」

井上检察官拼命大喊,阿武隈还没等审判长做出裁示就接着说:

「算了,我撤回问题,换别的方式思考一下吧。假设犯人正在车上行窃,最担心的应该是被人目睹犯案经过吧?都被您大吼一声『你在做什么』,应当不会特意回头望你一眼,而是会立刻逃跑才对吧?」

「异议!这是诱导式的询问!」

「认可,请不要将刚刚辩护人的发言列入法庭纪录,也请陪审团诸位不要参考。」

「太遗憾了。」

嘴上这么说,阿武隈看起来却一点也不遗憾。那当然,刚才的诱导询问无非是为了要说给陪审团听,目的是让他们意识到犯人可能另有其人,只要目的能达成,从法庭纪录上删除发言根本一点也不要紧。

「那么,重新整理一下吧。您目击犯人后,对警方详细通报犯人的身体特征,但是从刚刚的证词判断,可发现在晚上您根本看不清楚犯人嘴角是否有戴唇环。」

证人台上的桥本脸色惨白,一副让人同情的模样,却没有人真的同情他就是了。桥本既然无法看清楚唇环,我不明白他怎么知道栗田小姐是不是真的有戴。

「等、等一下!」

桥本还想要继续指证,他似乎想到该怎么反驳了。

「我听说失窃的保管箱是从被害人家里找到的,先不管这女人有没有戴唇环,她应该就是犯人啊!」

「您现在非常努力地想要转移话题耶,是因为自觉到若是再追究唇环的事,就会露馅吗?」

「异议!诘问方式侮辱证人!」

「认可。」

「那我换个问题吧。」

阿武隈不为所动,简直像一直在等待证人转移话题似的。

「桥本先生,您是货运业者,虽然身为老板还是像员工一样亲自送货,对吗?」

「是啊,这又怎么了吗?在货运这一行,这种自营业本来就很常见。」

「原来如此。但是要运送贵重物品,应该要注意很多细节,要是有什么破损,后果应该不堪设想吧?」

「是的,身为老板的我当然会万分注意地运送货品。」

「可是这次货品轻易就被偷了耶?」

这种明显会激怒人的问题,阿武隈还是若无其事地问个不停,我忍不住要佩服他了。

「……很遗憾,这次的确是我的疏失。」

「除此之外,您在开车运送时也可能不巧卷入交通事故吧?」

「这……当然是有可能发生。」

「为了避免事故,您有投保货运业者专用的保险吗?」

不会吧?

法庭一瞬间又喧闹起来。

我也察觉到阿武隈的主张了。又不是在演电视剧,这家伙未免太大胆。

「我、我的确有投保,但又怎么了?对于货运行来说是很正常的事!」

「是吗?对了……」

这时候,阿武隈拿起桌上摊开的笔记本。

我大吃一惊,那是我用来做笔记的本子,上面没有写什么重要的内容,可是,阿武隈却像铁证如山似地把空白笔记本当作重要的物证般继续说道:

「真不好意思,我们针对您个人进行了一些调查,您的公司感觉经营上不是很顺利吧?请回答。」

桥本完全僵住了,而我也是,根本没听过这回事。

「我、我非得回答不可吗?」

桥本用快抽筋的表情这么说,井上检察官连忙站起来。

「审判长,检方必须提出异议,这问题和本案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不是这样的。」阿武隈立刻反驳:「审判长,请再让我询问两、三个问题,就能证明以上都是关于本案极为重要的诘问。要是您判断这些诘问无关,请尽管从法庭纪录删除没关系。」

他的论述方式相当狡诈,只要强调与本案极为相关,审判长自然难以拒绝。

「……了解了,再观察一下,辩护人请继续。」

「谢谢,那我就接着问。桥本先生,您在经济上并不宽裕吧?公司有几个月分的收支无法打平,对吗?」

「这个嘛……我无法否认,这时代的中小企业本来就不好经营。」

「是啊。那么,您既然是专门运送贵重物品的货运行,我想要请教一点,看到高价物品,您难道不会萌生某种冲动吗?」

「……你这家伙到底想暗示什么?」

「这么说吧,在经济上陷入困境的您,会不会想将客人托运的项链当成遇窃而从车上偷走呢?」

法庭里的每个人都呆住了,只有阿武隈依然悠哉悠哉的。

「委托的客人自然会大发雷霆,但反正有保险嘛。正巧宝石类是很容易变卖的,你只要把被偷的商品收好,事后再卖掉就成了。」

话才刚说完,旁听席立刻陷入一阵骚动。

「我、我有异议!这是辩护人恶意的推测吧?」

「认可,请将刚刚被告方的发言从法庭纪录上删除,也请各位陪审员全部不要参考,请各位旁听人肃静,否则会请您退庭!」

我也呆呆望着身旁的阿武隈,这家伙怎么会像演电视剧那样,若无其事地提出异想天开的见解呢?

「请两位辩护人过来。」

终于被审判长传唤了。我和阿武隈走到审判长身边,他压低声音对我们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辩护方打算要举发这位证人吗?」

「就算是又怎么样?」

「你、你果然是这么打算的!」

我忍不住打断阿武隈,他根本不理我又继续说:

「审判长,这不过是提出合理的怀疑罢了,我们应该有这个权利吧?」

法官顿时哑口无言。

这确实行得通。在刑事审判中提起诉讼的检方,必须在「不容许任何合理怀疑的状况下证明犯罪事实」,而辩护人不需要证明被告无罪,只要提出第三者有犯罪的可能性即可。

「更何况我的诘问还没结束,您要是说完了,就让我赶紧接着发问吧。如此一来,审判长很快会明白我方想证明的事。」

「……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是的,请相信我的保证。」

「好吧,只要遵守法庭规范,本庭就不会干涉,两位可以回座了。」

「感谢您。」

阿武隈简短致谢后,又堂堂正正地回到位子上,我连忙追上去,在他耳边小声说:「阿武隈律师,这样不会太超过吗?失败的话等于是跟审判长作对耶?」

「跟法官没什么关系。你看看陪审团兴致勃勃的眼神,审判长不可能会故意中断陪审员感兴趣的证人作证。」

即使个人深感不安,也不得不同意这一点,眼前就是阿武隈让原本一脸无聊的陪审员们神色大变。在陪审团审判中,审判长最在意的确实是陪审员的反应。

「好,审判长交代完毕了,继续进行诘问。」

回到席位上的阿武隈光明正大地这么说,相反地,桥本明显神色有异,明明室内不热却满身大汗,视线还左右乱飘,明显失去了冷静,这下子连我都觉得这家伙该不会真的是犯人,因为被指出真相才会动摇成这样。

「桥本先生,您详尽地指证自己目击了逃走的犯人,还说对方嘴边戴着唇环,然而从您的证词看来,在黑暗的夜间只凭瞥一眼是看不到唇环的。为什么明明看不到还说自己看见了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在本案发生之前,您就已经认识被告了吧?」

「我、我才没有,根本不是这样!」

「异议!辩护人蓄意用推测方式进行强烈的诱导询问!」

井上检察官的抗议现在听起来也没什么意义。

「那我换个问法吧。您经营的货运行位于被告平时前往车站必经的路上,这代表被告会以染发并戴着唇环的模样每天走过您的办公室前,您难道不曾见过被告以那样的打扮经过吗?」

「这个嘛……或许有可能。」

「也就是说,您可能老早就知道本案被告的存在,请各位陪审员好好记住这点。身为被害人的您居住的这一带,以前就经常发生车上窃盗案,这么一想,可以反驳您的地方实在多到说不完,本地警方到底在做什么?该不会急于争功吧?若是铸下冤狱的大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啊。」

「异议!完全是误导询问!」

「失礼了,忘记我刚刚说的话也无所谓,总之,既然被害人住在会发生车上窃案也不奇怪的地区,加上手头拮据,是否有过这样的打算呢——假装自己也碰到窃案,趁机拿走一条高价的项链。」

「你别瞎说!我才没有做这种事!」

「检方有异议!审判长,应该删除被告辩护人刚刚的发言吧?」

「认可,其发言予以删除。」

阿武隈依旧滔滔不绝地说着:

「桥本先生,您明知道被告几乎每天都会走过您的货运行前面,所以就设计假装是她偷走高价货品,还能趁机赚取一笔保险金,难道不是吗?」

「审判长,检方要提出严正抗议!」井上检察官大概是无法忍耐下去了,站起来继续说:「这出闹剧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这位辩护人明显是想不当构陷证人,这是蓄意破坏审判流程!」

「对、对嘛,你根本没有证据吧?还有那个保管箱是在被告家里找到的吧?这一点你要怎么解释!」

阿武隈当然不可能提出任何证据,但他的陈词却有种莫名的说服力。

「审判长,打岔一句可以吗?刚刚这位证人提出新的证词。他说:『保管箱是在被告家里找到的吧?这|点你要怎么解释!』换句话说,只要能说明保管箱一节,就等于证人也认同我的主张吧?」

「抗议!辩护人的解释太异常,明显想要灌输陪审团错误的印象,这是不当的反诘问!」

井上检察官放声大喊,头发都乱了,一点女强人的样子都没有。

「认可,请忘记刚刚辩护人的发言。」

审判长似乎死心了,这句裁示听来相当平静。井上检察官不至于受到影响吧?她好像也半死心地回座了。

不管身旁如何混乱,唯有阿武隈依然是一副悠哉的模样。

「那么,请审判长准许继续进行反诘问,我会变更问题的。」

「……在遵守法庭规范的前提下,其余可以自由进行。」

审判长说完,还是同意我方进行反诘问,总觉得他的口气听来真的有点死心了。

「好,桥本先生,以下是针对保管箱的问题。您是否曾经跟踪被告,以确认她的住家位于何处?案发当天,您决定亲自运送昂贵的项链,是否先撬开铝合金保管箱偷走货品,再将空箱子拿去被告家里?请回想一下,要闯进屋里虽然困难,但铝合金保管箱是在被告家的阳台找到的,没错,从屋外把箱子扔进来就容易多了,接下来只要回到货车上,确认被告回家的身影后,就能直接向警方报案,再补充说明犯人正是相貌如此这般的女性,所以,您才看得到本来应该无法看清楚的唇环,至于后面发生的事,法庭诸位应该都一清二楚吧?警方立刻找到人在案发现场不远处的被告,在她家中发现保管箱并逮捕被告。」

这番滔滔不绝的解释还真是流畅,的确全都说得通,当事人桥本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瞬间沉默下来,似乎讲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

「都、都是你瞎编的,这是妨碍名誉!我不会做出这种事!」

「审判长,检方提出异议,这番话完全是没有任何证据的胡言乱语。」

井上检察官失去刚才的气魄,语气听来就像只是基于义务才提出抗议,相形之下,阿武隈却严厉地反驳她:

「闭嘴,给我听好了,我不过是给浪费人民不少税金的检方挽回的机会罢了。」

法庭的气氛当场冻结,这番发言就算被判为藐视法庭也不奇怪,但阿武隈依然面不改色,维持游刃有余的模样,用字遣词开始变得跟恶魔没两样。

「稍微思考一下就明白了,这家伙根本看不到被告有戴什么唇环,为什么检方和警方一点疑问也没有?没关系,不用回答我,每个人都知道理由何在。案发现场位于经常发生车上窃盗案的地区,尽管犯罪不断却从来没抓到犯人,警方的面子应该挂不住了吧?所以,就算有点勉强也非得赶紧抓到犯人不可,难道不是吗?」

法庭陷入一片混乱,旁听人和陪审团吵闹起来,检察官终于想到应该要连声抗议,证人则一直强调自己是清白的。

「肃静!肃静!在场诸位请安静!」

审判长不知道喊了几次,总算有效果了,法庭好不容易又恢复平静。

「请由法庭纪录删除辩护人方才的发言,也请各位陪审员忘记这番话。」

阿武隈的态度还是一模一样,他才不管法庭现在变成怎么样。

「不管如何裁决都无所谓。审判长,被告方对检方只有一个问题,您和警方是否曾针对被告住家及周边地区进行搜索呢?」

「我们……不,还没进行进一步的……」

井上检察官只能如此回答。

「那么,我方必须提出严正的要求,检方及警方万万不可基于成见,未继续进行适当的调查。既然要继续审理本案,必须先确认失窃的项链这个本案构成要素到底位于何处。若非如此,继续审理下去也看不出有何意义。警方至少应该先搜索这位证人的货运行和住家吧?」

「不是的,被偷走项链的人是我耶……」

桥本垂头丧气地站在证人台上,却没有什么人对他表示同情,同时也能看到检察官的肩膀垮了下来。

一脸不耐烦的审判长终于做出指示:

「各位请肃静,今天的审判在此告一段落,请井上检察官过来一下。」

以上就是我以律师身分初次负责的刑事审判之始末。

6

一团混乱的庭审终于暂时划上句点。

「阿武隈律师,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走出法庭之后,我忍不住劈头质问他。

「你果然有一堆问题,真没办法啊,就当成是售后服务吧,哪个部分需要解说?」

「疑问实在太多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被害人桥本先生有问题?」

「听完被告栗田的话就有这种感觉了。她不是说自己没上车偷东西吗?我就当场把剧本都编好了。」

「你、你别开玩笑了!光凭这样就明白了吗!」

「不是跟你说我有拆穿谎话的超能力吗?因为栗田一开始就动摇了,所以我简单便能看出她是否说实话。她说,虽然自己有经过案发现场但没有偷走项链,这的确是实话无误,这么一想,只剩下两个合理的可能性,一个是被害人桥本自己偷走项链再伪装成窃盗案,或者车上窃盗案真的发生了,桥本却看错犯人。」

既然假设栗田小姐是无罪的,如此设想确实很自然。

「所以,阿武隈律师就采用桥本先生虚报案件的假设?」

「唉,因为这么说比较方便啊,而且桥本应该没目击到栗田犯案吧?所以我才叫你叼着硬币配合演个短剧。只要严加追究他的目击证词,马上会露出破绽的。」

他确实讲得头头是道。栗田小姐若是无辜的,那就是桥本先生的目击证词有问题,严加追究的话,矛盾便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吧。

「你的表现彻底让桥本动摇了,立刻就能轻易发现后面的证词是不是谎话,看来案子的确不是捏造的,真的碰上窃盗案了,桥本说他有看到犯人也是真的。」

我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喂,请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说,栗田小姐虽然没犯案,窃盗案的犯人却另有其人吗?桥本先生说他目击到咖啡色长发、戴着唇环的年轻女性也是事实?」

「嗯,就是这样没错。」

他竟然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

「那你刚刚说桥本先生虚报案件,不就成了随口胡诌!」

「没办法啊,如果要证明其实还有别的犯人,任谁也办不到吧?虽然有点抱歉,但也只能把桥本当犯人看,先利用那一带以前就常常发生车上窃盗案,再顺带提出桥本可能想要诈领保险金,接着假设他的报案内容也是在说谎。」

「你、你太过分了……这是嫁祸给无辜的桥本先生啊。」

「这只是你我的解释有所不同,我不过是制造提出合理怀疑的余地而已。」

身为一个律师,使出这样的手段并没有任何过失。彻底打乱检方证人的心绪,探求警方的调查是不是有疏忽,都是辩护律师常用的战术。

「对了,阿武隈律师不是断定桥本先生的经济状况不佳吗?你怎么知道?就算能拆穿谎言,也不可能预先知道这一点吧?」

阿武隈和桥本先生是初次见面,连我也没好好调查过这个人的经济状况,阿武隈却毫不在乎地宣称桥本先生「经济上并不宽裕」。

「那应该是不管对谁都适用的话术吧。诈欺犯、占卜师还有什么新兴邪教拉人入伙也常用这招。『您现在应该有什么烦恼吧?该不会是健康方面的?』之类的。」

「对不起……我不懂你想说什么。」

「哼,二十多岁的年轻小毛头不懂吗?听好了,人只要活到三、四十岁,身体多少会有一、两个毛病,诈欺犯就会从这里下手。您现在应该有什么烦恼吧?该不会是健康方面的?哎呀,猜对了!一切都被我看透了。不过,只要购买本人加持过的护身幸运石就可以变健康啰——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但是,这跟桥本先生的经济状况又有什么关系?」

「不是一模一样吗?现在全世界的经济都不景气啊,被大企业压着打的中小企业更是摇摇欲坠,只要询问中小企业的老板:『您是否感到经济状况不安定?』大概有九成的人会点头吧。不然,你说桥本干嘛非要亲自送货?」

「可是,我想不是全部的公司都这样吧?应该也有生意兴隆的才对,要是桥本先生的货运行没问题,你打算怎么办?」

「到时候只要这么说就行啦——我不认为这个时代还有生意兴隆的中小企业,您该不会私底下做了什么坏事吧?像是侵占货品之类的……」

「你……真是恶鬼……」

「我可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让你这么说的坏事。这次的刑事案件,最大的问题应该是检察官跟警方查案有太多地方不够周到吧?根本还没找到被偷的项链,光靠阳台上发现的保管箱跟桥本的证词就想要逮捕并起诉被告,要偷工减料也得有点限度。」

「你这么一说,或许真的是这样。为什么警察跟检方会这么焦急呢?」

「既然那一带以前经常发生车上窃盗案,警方当然会着急,这时,有青少年辅导纪录的嫌疑犯正好出现了,大概被拿来当成争功的牺牲品吧?所以我们才有机可乘。」

「警察和检方不是应该遵守法律吗?他们真的会这么做?」

「你是笨蛋啊?就是有这种偏见才会让冤狱发生。你虽然是个菜鸟,但好歹是个律师,应该知道警方过去制造出多少嫌疑犯的自白吧?」

「……」

他的发言有一部分是正确的。「警察的所作所为不可能有错」、「日本的警察非常优秀,拥有值得夸耀的高破案率」、「刑事辩护中被告的有罪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对警方来说,这些口号不但带来压力,也成了制造冤狱的根本原因之一。

然而,阿武隈对于警察跟检方的高度不信任还是让我很在意,更别提他还自称是「正义辩护人」。

「不仅是检察官啦。要是我在法庭上没有好好表现,法官光看被告的外型跟她青少年时期有过辅导纪录,就会直接判决有罪吧?」

「所以谁都好不到哪里去吗……」

看来我置身在比自己想像得还要浑沌不明的业界里。

「先别提这个,这次案件的真凶到底是谁?总归一句,把保管箱扔进栗田小姐家阳台上的人,应该就是真正的犯人吧?该不会是她认识的人……」

「多半是这样没错。反正我们的工作到此结束啦,下午检方应该就会撤回起诉。」

是的,身为律师,要找出真正的犯人还要证明对方有罪,实质上是非常困难的事。虽然不知道犯人是谁难免会有疙瘩,但我们能做的事已经全数完成了。律师就是这样。

「检察官会撤回起诉吗?」

「都给陪审团留下那么多可疑的要素,应该不可能继续审理这个案子。你该做的只剩下两件事,第一,请尽快支付我的酬劳。」

那当然,阿武隈的确帮上大忙,光靠我一个人是无法有这样的进展吧。要付出十万日圆是很心痛,但我并非完全付不出来,当作是学到一堂课的学费也很合理。

「我明白了。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设法付清。另外一件该做的事是什么?」

「啊,很简单,为了预防今后有什么万一,你帮我传句话给栗田……」

阿武隈的留言果然证明他这个人绝非善类。

「栗田小姐不是无辜的吗?有必要这样带话给她吗?」

「就算她本身是清白的,天晓得她身边会有怎么样的人?请她多多注意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吧。」

「了解了,我会跟她说的。」

「乖乖听话是你的优点呢。好,该回家啦。这次的案子应该没什么棘手难题了,要是还有别的案子需要帮忙,欢迎随时来找我。『正义辩护人』随时为您伸出援手!」

「太感谢你了,我会记住这件事。」

拜托这位律师帮忙的结果是今天成功地保护了我的委托人,这家伙的确很能干。

我希望能帮助蒙受不白之冤的人,这次的审判却让我沉痛地意识到自己的经验跟知识都还不足,要是一个人碰上无法解决的事态,或许再次拜托阿武隈帮忙也不坏吧?

和阿武隈预言的一样,当天傍晚我就收到本案检察官撤回起诉的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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