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多律师,有委托你辩护的电话。」
「咦,是吗?好,谢谢你。」
我听到事务所二宫小姐的告知,顿时有些困惑。这类电话最近虽然履见不鲜,但听到有人专程指名我辩护,还是难免会有些讶异。
「对方好像是本多律师认识的人喔。她说自己姓井上,是你大学时代的同学。」
「什么!」
这个姓氏再次让我困惑了一下。姓井上的大学同学,怎么想都是井上检察官吧?她为什么来委托我辩护?
我惊疑不定地拿起电话筒:「电话转接过来了,我是本多。」
『我要找你辩护。』
既没问好也没有多余的闲话,跟字面上一样不容许推辞。想到我们两人的立场,这样的对话或许也很合理。
「……要是我可以胜任的话。可是,你要我帮谁辩护?」
『我弟弟,他叫做今井仁志。』
「是令弟的案子?可是姓氏不一样呢。」
『我接下来会解释。你没看昨天的电视新闻吗?这案子是清洁公司社长被人从大楼屋顶推下来坠楼而死,我弟弟被神奈川县警当成嫌犯逮捕了。』
昨天撞见阿武隈之后,为了忘记讨厌的回忆,我一直忙着做家事,根本没注意到这一则新闻。
「真抱歉,我不晓得这个案子,总之是杀人案件吧,感觉情节相当重大……为什么会找上我呢?你应该很清楚,我不但是个菜鸟律师兼超级新手,更没有多少经验。」
『我当然知道。』
井上检察官真是不给面子。
『不过,你会尽全力帮助自己的委托人吧?你应该也明白,我不只是委托你这个菜鸟律师,你还拥有我没有的人脉,没错吧?』
我多少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了。
「你其实是想借助阿武隈的力量?」
『不对喔,我拜托的是当律师的大学同学,但是有必要的话,不管是谁你都会请求对方出手协助吧?』
「真抱歉,我已经跟阿武隈律师断绝一切往来,不可能再去找他帮忙。」
『为什么?找不到像他那样优秀的律师了,你知道可以跟这种律师出庭两次是多么幸运的事吗?』
我无法否认这句话。多亏有阿武隈伸出援手,我才能打赢百分之九十九会败诉的案子,还连续两次获胜,又能近距离观摩阿武隈的辩护技巧。当然,这家伙不是所有表现都值得人做为借镜就是了。
『好啦,你应该知道弟弟被逮捕,我现在的立场有多为难吧?拜托你,再去找阿武隈出马一次。为了拯救被告,你不是会竭尽全力吗?』
我当然明白井上检察官拼命说服我的心情。她在刑事案件的审判输给我们后,弟弟现在竟然因为杀人罪嫌被捕,虽然已不是全家人连坐的时代,还是能想像她的立场非常为难。就算必须借助阿武隈的力量,她还是会暗自希望自己的弟弟能被无罪释放吧。
她既然身为检察官,以立场而言,不可能直接委托阿武隈这个天敌来辩护,所以才会来委托我。拜托大学同学出庭辩护是很常见的事,而我接到案件委托后,再以个人立场向阿武隈求助,这样就没有人会批评了。
「……阿武隈律师也很忙,我不确定能不能请到他帮忙。我自己的话,接下辩护律师一职倒是没问题。」
『好,这样就够了。』
这副口吻好像已百分之百认定我会去拜托阿武隈帮忙似的。
「了解,请你告诉我详细的案情吧。」
『杀人案是昨天五月二十三日发生的,防盗监视器拍到我弟在大楼顶层把自己公司的社长推下去。神奈川县的县警当天侦讯过他,今天随即逮捕到案,他也亲口认罪了。』
「已经自白了啊……这案子很难办。」
不但被防盗摄影机拍下来,被告还认罪了,就算是阿武隈出马,恐怕在法庭上也没有太多发挥的空间。
「令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回答你的问题前,我得先问一下,这应该算在守密义务的适用范围内吧?』
「当然。和我是不是律师无关,我自然不会四处宣扬大学同学的个人隐私。」
『你这点倒是不太讨人厌。我爸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虽然有工作,但钱都没拿回家,全部花在玩乐上,总归一句就是个人渣。』
「那真是……辛苦你了。」
『不需要同情我。高二的时候,我妈决定跟我爸离婚,叫我和弟弟决定要跟爸爸还是跟妈妈走。我当然觉得跟着妈妈比较好,可是那时才国中一年级的弟弟,可能觉得放荡的老爸很帅气吧,就说要跟爸爸走。』
所以姐弟两人的姓氏才会不一样,他们一家人的关系看来比我想像的还要复杂。
『只是,可能因为跟了那种老爸的关系……似乎也没怎么教养,他高中没有好好念完就中途退学。你早点知道也好,我弟弟问题特别多,他二十岁的时候就因为伤害罪被判过一次缓起诉5,但去年在缓刑期间,又出手揍了自己工作地点的餐饮店店长,因为伤害罪被关了半年。』(【注释】
5检察官对轻罪(不超过最轻本刑三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罪名),考量到被告并非罪不可赦,及犯罪目的与动机、品性、犯后态度良好等因素,可以不马上起诉被告。如果被告在一段期间内表现良好,没有违反相关条件,就不对被告正式起诉,被告因此不必受到刑事制裁及留下前科。)
「第二次伤害罪,所以就判刑了啊……」
因为殴打人犯下伤害罪而被判处入狱服刑,其实是难度相当高的判决。
打架时出手打了对方,自然不是没有可能,一般来说只会停留在暴行罪的层次,通常要造成对方骨折之类的重伤才会被判处伤害罪,科以罚金或是附带条件的缓刑才是最常见的结果。
她弟弟今井仁志的判决,大概是还在缓刑期间却再次犯下同样的伤害罪,不但缓刑被取消了,又被判处六个月有期徒刑。身为一名律师,虽然不应该抱持任何偏见,可是一旦接下这件难办的委托,可能比那件校长要我抹消性骚扰指控的案子还需要更多觉悟。
「知道了。总之,辩护工作我先接下来。」
『拜托你了。为了委托人,我相信你永远会全力以赴。』
我问清楚井上检察官的弟弟被拘留的地点后,通话就这样结束了。
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明知道自己没有多大能力,我还是再次接下杀人案的辩护委托……
不管怎样,现在都没时间继续迷惘!必须尽快和本案的嫌疑犯会面,保护他的权益才行。我迅速打点一下,准备离开事务所。
「咦?马上就要出门了吗?路上小心!」
「好的,我走了。」
我和二宫小姐打过招呼,才刚走出事务所就碰到现在才来上班的矶谷所长。
「嗯?本多有工作吗?」
「是的,有件刑事案件的辩护。」
「哦?什么样的案子?」
虽然时间紧迫,我还是得如实回答所长的疑问。
「听说昨天发生一件清洁公司的社长被人从大楼推落死亡的命案,嫌疑犯今天已经被捕,我正要去担任辩护律师。」
「这么说来,我好像有看到这则新闻,对了,嫌疑犯主张无罪吗?」
「不,他已经认罪了。」
矶谷所长眯细眼睛。
「这下就棘手了,没问题吗?」
「我也不晓得,只能为了委托人全力以赴。总之,我先走一步!」
不安的心情虽然是事实,但该做的事情还是一样,我向矶谷所长行了个礼就直接离开事务所。
我当然完全不知道,所长跟我讲完话,立刻拿出手机打电话给某个人。
「是我,你今天应该也很闲吧?要不要来我的事务所一趟?唉,上次介绍你认识的本多又碰上难办的杀人案了。唉,别嫌麻烦,你听我说,这阵子他都遇不上什么像样的委托人,表情简直跟以前的你一模一样……」
2
今天的目的地不是东京而是神奈川,神奈川算是邻近,搭上电车立刻就到了。在电车上用手机查询过这次的杀人案件后,我的情绪就一直陷入忧郁之中。
就算接下了刑事案件,律师依旧拿不到任何特殊消息,我们的首要任务变成得要利用电视或网路搜集案子的相关资讯。面对不确定能相信到什么程度的媒体情报,律师当然不能全盘接受,不过,至少可以先了解警方已经公布的官方资讯。
井上检察官的弟弟——嫌疑犯今井仁志,涉嫌将公司的户嶋社长推下大楼顶楼杀害,犯案经过都被现场的防盗监视器从头到尾给拍摄下来。嫌犯不但亲口供认罪状,警方也已进入调查犯案动机做为佐证的阶段,另外还查出嫌犯过去因为伤害罪被逮捕过两次,同时曾被具体求刑半年,而且他因为薪资问题和那位户嶋社长起过争执。
过去有前科这件事,往往会让社会大众留下深刻印象。『有一就有二,罪犯还是应该永远关起来才对!』『冲动也要有个限度吧?竟然会把人从屋顶推下去,还有什么好为这种人渣辩护的?』从最近线上新闻网站的讨论区看来,案件报导下面几乎满满都是这一类的意见。
还有一则消息随着这股浪潮不断扩散。
今井嫌犯在一年前殴打过任职的餐饮店店长,到处都能看到这位店长的评论:
『他以前在我的店里打工,明明还在受训阶段,却不断胡乱抱怨薪水太少。研习工读生的薪水低本来就是正常的,以我们集团的标准来说,并没有特别苛扣他,因此一直拒绝他调薪的要求。结果,有一天这家伙突然跑来揍人,把我打成重伤还脸颊骨折,好一阵子不能去上班。』
我得要为这样的人辩护啊……越是搜寻消息,心情越是低落。
◆
「你是我的辩护律师?还有这种吃饱太闲的人啊?」
到了拘留所的会面室,眼前出现一位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身材算是高壮,头发剪成短短的平头,眼神相当锐利,感觉和井上检察官生气的表情有几分相像,给一般陪审团成员的第一印象,恐怕不出「深夜会在闹区徘徊的不良年轻人」之类的吧。让我在意的是,难道是有前科的关系吗?他完全没有嫌疑犯刚被逮捕不久后常表露出来的那种胆怯感。
「你就是今井仁志先生吧?初次见面,我是本多信繁律师,是你的姐姐井上小姐委托我过来的。」
「哼,要请律师应该得花上一笔钱吧?老姐到底在想什么,干嘛为了我平白花钱?」
我压抑住恼怒的心情,克制自己不要脱口讲出:「井上检察官不但愿意为你支付昂贵的辩护费用,在职场上还陷入很为难的处境耶。」
「请别这么说,虽然你们的姓氏不一样,毕竟是亲姐弟,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所以才奇怪啊。事情全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老姐干嘛在意?」
我担任律师的资历不长,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类型的嫌疑犯,坦白说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打交道。
「明白了。不过,你既然被警方逮捕,这种状况下还是必须有律师陪同。现在由我来担任辩护律师,你应该无所谓吧?」
「随便你们,反正我早就有坐牢的心理准备。你不用刻意去争什么,也不用多插手管些有的没有的,随便辩护一下就好。」
「听说你把自己公司的社长推落顶楼。你不打算否认这项嫌疑吗?」
「你也认为是我干的吧?是啊,就是我啦。那个该死的社长,因为我有前科,才给那么一点钱就把人使唤来使唤去!我看见他一个人毫无防备地站在屋顶上,忍不住用力推了一把,没想到竟然会被监视器拍到。」
我不由得怒火中烧。还不知道被杀的户嶋社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他一定也有亲朋好友,还有亲人会为他难过吧,但从今井的口吻听来,这番犯罪告白感觉和打死一只小虫子没两样。
虽然对井上检察官很不好意思,但要是可以拒绝,我还真想马上推掉这件案子。可是,我毕竟是个律师,而每个人都有应当受到保障的权益。我不想被今井看出内心的愤怒,深深吸了几口气以保持冷静,再笔直注视着他说:「知道了。那么,你可以再告诉我一些详细经过吗?」
「烦死人了!你随便调查一下不就得了?该说的话我都跟警察讲完了,你有想问的事,自己去问警察。」
「……」
嫌疑犯毫不在乎地承认自己杀人,而且完全不肯跟律师合作,这下子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着手为他辩护。
3
今井出于一时冲动把社长从顶楼推下来,过去曾因为薪资和对方争执过——结果今天从本人口中问到的资讯,跟电视新闻上的报导没有多大差别。警方当然不可能因为我是被告的律师,就愿意吐露目前的侦办资料。最大的消息来源明明应该是嫌犯本人,对方偏偏没有意思要跟我配合,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这天我只好无奈地早早回到矶谷律师事务所。
「看你那副表情,八成是没有大太成果吧?」
一走进事务所,矶谷所长就对我这么说。
「是啊,被告不但认罪,还觉得自己杀人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一副不想听我讲话的样子,也不打算跟我合作。」
二宫小姐有点不可思议地歪着头说:「……竟然会有这种自暴自弃的人。」
对律师来说,碰到没有合作意愿的嫌疑犯倒也不是不可能,就像有人对人生绝望了,想被判处死刑而刻意犯罪,看来我这回也是遇上这类型的人。
「本多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你应该是第一次帮这种嫌疑犯辩护吧?」
「坦白说,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只有一点是听说嫌疑犯从小的家庭背景比较特殊,多少能找到一些酌予量刑的材料……」
这时候,有个出乎意料的声音接口了。
「喂!要是采取这样的方针,找律师辩护还有什么意义?」
与其说我大吃一惊,不如说是整个人呆住了。
那个人接话的语气虽然称不上傲慢无理、狂妄自大,但也没有半点谦逊之意。对了,大概可以形容为早已洞察一切的口吻吧。
这个声音我有印象,急忙探头望向隔壁的会客室,和预期的一样,阿武隈就坐在那里。我完全不想再碰到大剌剌瘫坐在沙发上的这个人,偏偏现在又非得要拜托他出手相助不可。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所长请来的?」
我回头望向矶谷所长。
「是啊,因为有必要,我就把人叫来了。这次的嫌疑犯不是认罪了吗?你还没替已经供认不讳的嫌疑犯辩护过,但阿武隈有相关经验,我就找他来了。」
「请、请等一下!我才不需要借助这种律师帮忙!这家伙可是——」
他可是会作伪证的——这句话差点要脱口而出,但我自己的委托人却是因为这样才得救的。
「听好了,之前我也提过吧?你其实跟阿武隈挺像的,信念就是竭尽全力帮助委托人。而你看不顺眼的阿武隈其实也一样,只不过这家伙的『竭尽全力』比较接近『不计一切手段』罢了。」
真是强词夺理。
我期许自己可以尽一切努力帮助委托人,但必须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我明白阿武隈会用全力去做同样的事,可是,必要的话他甚至不惜触犯法律,这样的辩护方式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啊!
「阿武隈的经验比你丰富几十倍,不管是哪一种委托人或嫌疑犯,他都明白该怎么着手辩护。我不会害你的,这次的案子应该找阿武隈帮忙才对。」
「喂,本多,你听到了没?你老板都亲口推荐了,还不快点接受?」
阿武隈得意洋洋地笑了。
「而且,本大爷会亲自跑到这里来可是相当稀罕。最近发生了些好事,让我觉得偶尔当当法律义工好像也挺不错的……」
等等,阿武隈所说的「好事」,该不会是那次他以为自己偶然在公园里跟女儿四目相交的误会吧?
「本多,你就当成是所长命令,总之先跟阿武隈谈一谈吧。」
「……好吧,您都这么说了。」
既然是所长命令就没办法了,我暂且死心走进会客室,关上门和阿武隈面对面。
「隔了一个月……不,应该是半个月不见?」
「这么久啦?时间过得真快。」
我还是没完全放下戒心,相形之下,阿武隈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看来你没有什么心情闲聊,好吧,那就赶紧进入正题,你先把案子的概要说来听听。放心,先不管我是否会参与本案,你明白的,我同样会履行守密义务。」
「是啊,要是口风不够紧,可干不了伪造证据这种事。」
「呵,你终于懂得回嘴几句啦?」
这家伙根本不在意别人挖苦。
不管怎么说,把事情经过告诉阿武隈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若说我不想要他的建议,那是骗人的,更别提这次的委托人井上检察官也希望我拜托阿武隈帮忙。
「你还记得井上检察官吗?」
「喔,那个好强的美女检察官啊?」
「是的,她弟弟就是本次案件的嫌疑犯。」
没什么好犹疑不决的了,我毫不隐瞒地把目前听来的案情全都告诉阿武隈。
「本案的嫌疑犯叫做今井仁志,他父亲沉迷于赌博,听说个性也相当粗暴,最后和妻子离婚,当时还是高二学生的井上检察官跟了妈妈,弟弟则是跟爸爸走,所以姐弟俩的姓氏才会不一样。」
「嗯嗯,最近明明是一家人却不同姓氏,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是因为阿武隈已经跟太太和女儿分开的关系吗?他对这一点倒是挺宽容的。
「可是她弟弟干嘛跟着爸爸?通常不是会跟妈妈一起吗?」
「今井先生那时候才国中一年级,听井上检察官说,好像是小孩子觉得个性放荡的老爸比较好吧?」
「是喔。然后呢?今井一直跟父亲住,后来怎么了?」
「结果似乎也变得跟父亲一样。他高中中辍,成年后因为伤害罪被捕,那次先判了缓刑,但一年前在缓刑期间再次犯下伤害案件,就被判了半年的有期徒刑。」
「咦,有『便当』了还继续伤害人,那就会被具体求刑了。」
所谓的「有便当」指的是还在缓刑期间的人吧。
「才刚从牢里放出来,这次就把自己公司的社长从大楼推下来?」
「似乎是这样。坦白说,我觉得这次的案子就算拜托阿武隈律师,恐怕也没有太大帮助。委托人已经自白了,我刚刚才去见过他,他就是一副打算认罪的态度,完全不肯配合律师。」
「原来如此,所以……现状是你这家伙竟然厚着脸皮跑回来了?」
「是啊,正是如此。」
「你是笨蛋吗?」
阿武隈无视我的苦恼,很干脆地吐嘈。
「笨、笨蛋……?」
「对啊,笨透了!之前不是教过你吗?委托人会撒谎,警察会作伪证,就算委托人全盘认罪,你有理由完全相信吗?不过是被那家伙冷嘲热讽一番,没必要那么消沉吧?」
他这番话真是出乎意料,这次我倒不想开口反驳他。
「嗯,阿武隈律师之前确实说过,人是会说谎的生物。」
所以我之前才能拆穿那个性骚扰的校长。
「可是,你自己不也说过吗?谎言一定牵涉到某种利益。今井先生自己先认罪了,这又有什么好处?」
「我们怎么会晓得?所以才要赶快调查清楚。你刚从拘留所回来,根本什么都还没查出来吧?」
的确又被他说中了,但我不明白这到底意义何在。
「阿武隈律师觉得今井仁志是无辜的吗?他不但自白了,犯案经过也被监视器拍下来。」
「错了,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认为这家伙无辜,但也不能什么都还没查清楚就原封不动地相信委托人的说词。譬如说,这个叫今井的人现阶段不是认罪了吗?那么,你是否有问他:『出庭的时候都没有其他想争取的事吗?』」
「咦?」
突然被他这么一问,我连忙回想不久前和今井的对话。
「确实,他说早就有坐牢的心理准备,叫我在法庭上不用再去争论什么。」
「有提到减刑吗?他愿意认罪,希望多少判轻一点?」
「没有……完全没提到这个,他只强调全部认罪,叫我什么都不用做。」
阿武隈深深叹一口气。
「你不觉得奇怪吗?认罪也就罢了,既然认罪,多少会希望自己能早点从牢里放出来吧?一般会跟你商量该怎样争取减刑才对。」
「被你这么一说,或许有可能吧。可是……」
「我大概明白了。今井这家伙虽然认罪,但你不觉得他其实是自暴自弃吗?有种『不管是警察还是身边的人,反正都不肯相信我,要怎么样随便你们好了』的感觉。」
「倒不至于……」
我边回想和今井碰面的经过,边庆幸自己至少记忆力不错,正想接口否认——
「啊!」
忽然有种晕眩的感觉,我突然想起今井跟我讲过的一句话。
『你也认为是我干的吧?是啊,就是我啦。』
他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我那时根本没听进去。若是背后另有深意……
「总算想起来啦?」
阿武隈咧嘴露出不怀好意的坏笑。
「他、他该不会……」
我终于领悟到阿武隈没说出口的言外之意。
「你的意思是,今井出于自暴自弃,故意承认自己犯罪?」
「这么一来就成了牵涉到利益而撒谎。这家伙本来就是个前科犯,又被监视器拍到了犯罪画面,是吧?老是被旁人当作犯人看待,他不想继续争辩,就自暴自弃地认罪,可能性算是相当充分。」
「对,确实如此。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开始不跟我这么说呢?」
「还不简单,自己因为杀人罪嫌被抓了,跑来一个乍看之下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年轻律师,从今井眼中看来也会觉得『反正律师同样觉得我是有前科的杀人犯』,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完全无法反驳。
没错,我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菜鸟,只穿得起便宜的西装,被告会对我有偏见或许是无可奈何的;再加上我手上的委托虽然增多了,但来的都是些类似性骚扰校长那样想要人帮忙掩盖罪状的客户,这几天下来,我对自己从事的律师工作产生了不少疑问。
在这种状态跟今井碰面,自己真的有衷心信任他吗?当然没有。我知道他已经向警方供认罪状,井上检察官也跟我说过他个性粗暴,加上有前科,我根本没思考过这个人清白无罪的可能性,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八成给今井带来负面印象。
「好吧,再问你一次,为了让委托人得到正当的辩护,你需要我帮忙吧?」
我已经无法拒绝阿武隈了,不过,还是想要先声明一点。
「我不久前跟你说过,你是个恶魔,我不会再借助你这种恶魔的力量。」
「是啊,你是讲过,可是这次是为了委托人着想吧?不是应该抛弃无谓的自尊推翻前言才对吗?还是,你的自尊不容许自己跟我搭档出庭?」
我知道这家伙故意取笑我。
「可以啊,毕竟关系到委托人的一生,我的自尊心就当作被狗给吃了吧。不过,阿武隈律师必须答应我一件事,不能再用犯法的手段了。」
「办不到。」
「……」
竟然斩钉截铁地回绝,我顿时被这家伙呛得哑口无言。
「那你晓得我的答案是什么了吧!」
「好啦,冷静点,没必要的话我当然不会伪造证据,那是上次的杀人案碰巧非得这么做不可。例如那件车上窃盗案,我不是什么也没伪造吗?」
「确实没有……」
「就是说啊。反正你随时可以跟我分道扬镳,你在合法范围内利用我不就成了?这样总行了吧?」
这家伙真的很擅长交涉,让我觉得既然如此不妨答应他。
「明白了。只拜托你这一点,请尽量跟我一起行动,别再像上次那样背着我偷偷伪造证据。」
「好啊,我可以答应你,契约成立。」
就这样,我再次拜托「恶魔辩护人」伸出援手。
「你打算怎么做?今井真有可能是无辜的吗?阿武隈律师难道可以看出案情真伪?」
「看得出来啊,你应该记得我拥有在对方动摇时识破谎言的特级超能力吧?」
「嗯,你曾提过。」
阿武隈跟我强调过好几次,他的超能力可以在对方情绪动摇时识破这个人是不是在说谎。我当然半点也不相信超能力云云的鬼话,不过,这家伙拥有直觉,或者说是洞察别人心理的敏锐观察力确实是个不争的事实,这种能力在庭审的时候帮上了好几次大忙。
「你刚刚说是特级(ultra)超能力?本来不是超级(super)超能力吗?」
「喔,感觉字面上还是有点土气,就改成特级超能力啦!」
「随你怎么说都行。」
我觉得怎么乱扯都无所谓,还是别提了吧。
「阿武隈律师要先跟今井先生会面吗?」
「不用,既然是自暴自弃地认罪,问话难度就变高了,得先找到足以动摇他的资讯才行,要先弄清楚今井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之,你马上打个电话给井上检察官,要是想救自己的弟弟,今晚叫她到我指定的地方来,而且必须按照我的指示行动。」
我依旧不明白阿武隈到底有什么打算。
「等一下,为什么你要找井上检察官过来?晚上把人找出来,还叫她乖乖听话照办……到底打些什么主意?」
阿武隈咧开嘴坏笑说:「先保密啦,这样比较开心。我不会叫她做什么怪事,不然你也在一旁陪同好了,觉得有问题就能立刻阻止我。」
「……好吧,我先去打电话。」
尽管阿武隈答应这次的案子不会对我有任何隐瞒,不过还是得在他旁边盯着才行。
4
当天晚上,我们约好在车站跟井上检察官碰头。车站前非常热闹,我知道阿武隈常去的酒廊就在不远处。要跟井上检察官碰面,其实约在哪里都无所谓,我猜集合地点约在这里,是因为阿武隈大概想办完正事就直接去酒廊报到吧。
「唷?井上检察官,好久不见。」
「果然拜托你出面帮忙了。」
阿武隈轻松愉快地打了声招呼,井上检察官并没有回应,只是望了我一眼。
「是啊,都照井上检察官的期望进行。案情我告诉阿武隈律师了,不要紧吧?」
「当然。」
虽然事态如同井上检察官的预期,但阿武隈让她的检察官职涯留下惨痛的污点,而为了帮助亲弟弟,偏偏又需要这个人的力量,现在她的心情可能也相当复杂吧?不过她委托我辩护的理由,正是我和阿武隈有过合作关系,看到阿武隈在场自然不会惊讶。
「你们都谈清楚了就好,我倒是想问井上检察官几个问题。」
「找我出来做什么?你也明白我不太想被人看到和你们两个混在一起吧?酬劳全数汇款给你了,你随便出庭辩护一下不就成了?」
「别这么凶嘛,要调查一些你弟弟的背景资料,总得问问姐姐呀。」
「是吗?我跟弟弟都快十年没见面,倒不觉得你问我会有多大用处。」
「这点就交给我来判断,你只要乖乖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阿武隈还是一样毫无顾忌。
「首先,我听说你爸妈已经离婚了,当时高二的你选择跟妈妈走,国一的弟弟却跟了品行不良的爸爸?」
「嗯。」
「听了就觉得很怪耶,你弟弟干嘛非得跟人渣似的老爸一起住?」
「天晓得。我不是跟本多律师讲过了?弟弟那时候年纪还小,可能觉得放荡的老爸看起来像是好父亲吧。」
我对她的答覆没有任何疑问,心想小孩子就是这样吧,但阿武隈似乎不太认同。
「我觉得有点奇怪。要是你们感情不好,他是有可能会选择跟爸爸住啦,可是弟弟和你妈还有你的关系会很恶劣吗?」
井上检察官有点愤慨地说:「怎么会呢?我父亲个性很粗暴,家里其他三个人只能互相扶持着过日子。我不但会做饭给弟弟吃,他要是被打,我也会帮忙挡着。」
「是吗?那就是第二种可能性了,你那时候是高二吧?」
「对。」
「你既然是检察官,大学应该念法律系吧,是什么时候立定志向的?」
「上高中前就打定主意了。看到自己的父亲那么不像样,当然会想要好好取缔坏人。真是的,你要我讲这些到底有什么用意?」
我也有同感,完全不明白阿武隈的意图。这家伙似乎看穿了我们的疑惑,坏坏地一笑说:「不,这样我就懂了。井上检察官,你觉得今井为什么非得跟着人渣老爸走?他是离家出走的不良高中生也就罢了,但他那时候才十三岁,会跟人渣老爸还是正常的老妈,正常人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吗?」
「……我怎么会晓得,难道有什么背后的理由吗?」
「简单啊,不就是为了你着想?你不是立定目标要念法律系,将来要当上检察官吗?离婚的妈妈要养两个孩子也太辛苦,上大学还得再花更多钱,弟弟自然就顾虑你啦。为了不要拖累宝贝姐姐,他干脆选择跟人渣老爸走。」
我说不出话来,井上检查官似乎也是,我们根本没思考过阿武隈提到的可能性。听起来虽有几分言之成理,但真的有这种事吗?
今井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他选择和最爱的妈妈跟姐姐分开,跟脾气暴躁的父亲一起住。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是为了保护姐姐不被父亲伤害,希望她能好好实现梦想呢?
「根、根本不是这样子好吗?怎么会有那么为人着想的孩子!才国一的小鬼,哪会晓得念大学得要花多少钱!」
「你呀,还是不要瞧不起小孩子比较好,最近连幼稚园小朋友都会上YouTube找游戏攻略短片了。十年前不也一样?不论是学校还是图书馆,都有可以连上网路的电脑,随便查一下就能弄清楚上大学要多少学费,他因此被吓呆又有什么好奇怪的?更别提现在还得念法科大学院,得花更多钱吧?」
阿武隈转过头问我。他说得没错,从二〇〇四年起要担任律师或检察官,必须先从法科大学院毕业才行,需要的学费当然会随之增加。
「你是在唬人吧?我的计划是靠奖学金来升学,完全没有给家人添麻烦的打算!」
「靠奖学金?日本的奖学金不就跟借贷没两样吗?最近不是看到一大堆学生根本还不出助学贷款的报导?今井要是看过那些新闻,大概担心死了。」
井上检察官茫然自失地呆站在原地,似乎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你爸妈偏偏选你高二那年离婚,我听了就觉得不对劲。你为了要实现梦想,不久后就要考大学了,你妈应该也希望能将你跟父亲隔离开来,才选在这个紧要关头离婚。今井年纪虽然小,可能还是隐约察觉到了。」
「你、你先等一下!意思是仁志为了我的关系跟那种老爸走,搞得连高中也没法子念完,现在还吃尽了苦头吗……而我只考虑到自己的立场,把他当成碍事的家伙?如果真的是这样……真正的人渣应该是我吧?」
井上检察官坐倒在旁边的花坛,打击似乎大到她无法好好站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能做的似乎只有压低声音,坦率地询问阿武隈:
「阿武隈律师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不过是其中一种可能性啦。但你可别误会,我发表这番推论其实另有目的。」
这时他凑近我耳边,继续小声地说:
「我想让井上检察官配合一件事,所以才随便胡扯一番,让她觉得这件案子自己责任重大。」
我又被他惊呆了。
「刚、刚刚那些话全是你乱编出来的吗!」
「不见得啊,说不定实情就是这样。国中一年级的小鬼怎么会毫无理由地跟废物老爸走?有可能就是怕妨碍到姐姐追梦。」
没错,要是事实真的如同阿武隈所说,不只是井上检察官,认定今井生性暴力又无可救药的我,更是必须好好反省。
过一会儿,阿武隈望着意志消沉的井上检察官说:
「好了,时间有限,井上检察官打算要消沉到什么时候?想要弟弟无罪的话,先帮我一个忙怎样?」
「……你要我怎么做?」
「没什么,这附近有一家我常去的酒廊,请你跟我去一趟就成了。为了你弟弟,这可是必要的。」
「酒、酒廊……?」
我哑口无言。真不懂啊,这种场合怎么会冒出「酒廊」这词汇来?阿武隈自然不会事先透露,都说是为了弟弟,井上检察官更不可能拒绝,我能做的只剩下在一旁监督阿武隈不要做出违法行为。
阿武隈接下来是没有犯法,却在井上检察官心里留下某种奇妙的创伤。
5
隔天,我们再次来到拘留所的会面室和今井碰面。
「又是你?真是不肯死心耶。」
来到我们眼前的今井,跟昨天同样一脸叛逆。
「搞什么,今天人数变多啦?那家伙也是律师?」
他用疑惑的眼神打量阿武隈。
「是啊,我是跟本多律师一起负责辩护的律师阿武隈,请多指教。」
「是喔,你们随便弄弄就好啦,反正一定会判我有罪。」
「哎呀,你这家伙还真的跟传闻一样,根本是自暴自弃耶。」
阿武隈坦率地抱怨了几句,今井似乎有点厌烦。
「当然,反正一定会被关进牢里的。这是我的人生,跟你们无关吧?」
「是没错啦,真的是你一个人的人生也就罢了。但因为你的关系,现在还连累到其他人了。」
今井目不转睛地瞪着阿武隈。
「啊?你是什么意思?」
「你姐姐在当检察官吧?」
才一提到姐姐,今井的表情马上正经起来。
「等一下,这跟我姐有什么关系?」
「仔细想想不就明白了?你听好,检察官的工作不就是要裁决别人吗?公务员的经历要是有瑕疵,一般市民就不会信任了,不彻底保持清廉洁白可是不行的。你不懂吗?」
「喂……」今井用挑衅般的凶恶眼光盯着阿武隈不放,「你到底想说什么,不要胡乱扯开话题,这关我当公务员的姐姐什么事?」
「你多少意识到了吧?要是家人因为杀人罪嫌被逮捕,其他兄弟姐妹怎么可能安心工作?井上检察官其实昨天被开除了。」
「你、你开什么玩笑!」
这一刻我没像今井那样大吃一惊,自然是阿武隈事先解释过他打算怎么做,我还同意在一旁帮这家伙圆谎。
「没骗你,你姐姐没在担任检察官了。」
我接口说道,这下子今井也只能相信我们。
「经济这么不景气,身为前任检察官的井上小姐还得重新找工作,真是太可怜了。幸亏她长得还不错,年轻又漂亮的女性自然有当天就能上班的差事。」
「你、你到底在乱说什么?什么意思,该不会……」
「你要不要瞧瞧姐姐的新工作?这可是昨天刚刚拍的照片喔。」
阿武隈拿出一张照片展示给今井看。
照片上自然是井上检察官,却不是她平常的模样。首先,拍照的地方其实是阿武隈常去的酒廊,井上检察官穿着一身暴露身体曲线的清凉衣物,一点也不适合检察官身分,脸上神情自然相当凝重,就是一副百感交集、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沦落至此的表情。
「懂了吧?总归一句,她昨天开始陪酒生涯啦。唉,男人毕竟是种听听美女讲话就可以消除压力的单纯生物,酒廊小姐其实没有社会上想像的那么糟,只是人总是有适合和不适合自己的工作,你姐姐实在太害羞,说不定不太适合接待工作……」
「开什么玩笑!你给我正经点!」
今井态度激昂地站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吧。
「这谁受得了啊!老姐她拼命念书,好不容易才实现梦想,不是说只要我老实认罪,就不会对她有任何影响吗?」
今井似乎豁出去了,现在可以算是情绪动摇。
我们都听到他那句不容错过的发言——有人告诉他只要认罪,井上检察官就可以得救。
不需要阿武隈的神奇超能力也能明白吧?我竟然错过重要的事实了,今井仁志会认罪的理由必然是……
我畏畏缩缩地插嘴:
「今井先生会坦承罪名,该不会是因为警方用你姐姐来胁迫你吧?」
「就是啊!我才没把社长推下大楼,可是,本人偏偏是个有前科的废渣,监视器也拍到我推人,我当然晓得没法子辩解。连刑警也说,只要我乖乖认罪不作怪,让审判赶紧结束,这案子就不会给我老姐添什么麻烦!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今井终于忍不住落泪。或许阿武隈的推论正确,在他心目中姐姐还是很重要的。
「阿武隈律师也相信今井先生的话?」
为求慎重,还是得确认一下阿武隈的反应。
「是啊,他现在没说谎。」
阿武隈打包票了。我当然一点也不相信他有什么超能力,但也只能相信他认为今井并没有说谎的判断。今井边哭泣边担心自己的姐姐,怎么看都不像是演技,更何况他一开始就向警方认罪了,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卖力假装那些都是骗人的。
我有种想切腹谢罪的愧疚感,一开始擅自认定今井是有前科的不法之徒,根本没好好建立信赖关系。相形之下,被我称呼为「恶魔」的阿武隈,一下子就识破真相,再次让我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资格批判他。
此时此刻,我能做的就是尽力为今井提供最好的辩护。对了,现在还有件事情可以效劳,我从阿武隈手上一把抢过那张照片,迫不及待地撕成碎片。
「请放心吧,今井先生,这张照片是捏造的。」
对井上检察官而言,被拍下这种照片也是一种生涯的污点,因此条件之一是我会负起销毁照片的责任。至于阿武隈脸上心痛不舍的表情,无视就好。
「嗯,总之就是这样。刚刚那是说服你老姐,到我常去的酒廊拍摄的照片。她还在当检察官,暂时不至于被革职啦。」
「啥!搞什么鬼!干嘛要骗我!」
今井火冒三丈也是很合理的。
「还用问啊?当然是因为你不肯配合呀。想要查清楚你为何认罪,也只能拜托井上检察官帮忙演一场戏了。」
今井的心情似乎依然很复杂,不过感觉他勉强了解我们的目的何在。
「那、那是真的吗?我姊真的没事?」
「不要紧啦,检察官毕竟是公务员,不会那么容易被革职,更何况现在又不是亲人犯罪就要全家人一起偿还的时代。」
「不过,亲弟弟一旦被判杀人罪,光是周遭的眼光就会让人受不了,很有可能搞到最后待不下去也只能辞职。将来这样发展还是很有可能的。」
「那我该怎么做?非得坐牢也就罢了,姐姐应该跟我无关吧?她拼命念书好不容易才当上检察官,被我给拖累了怎么行?」
阿武隈露出满意的表情,八成是听到他想听的告白。
「解决方法很简单,拿到无罪判决不就得了?」
「这、这……是没错,但不可能吧?有一堆我推人坠楼的证据,我还认罪了……」
「错了,并没有什么完美无缺的证据,所谓的认罪啊,就代表随时都能翻供,接下来就要看你的干劲。」
「就是说啊,今井先生,警方的做法未免太过分,他们八成跟你说,只要你坦白认罪,就不会对在当检察官的姐姐造成不良影响吧?」
「是啊,他们说我要是拖拖拉拉地主张自己无罪,没有表现出反省的态度,我姐姐的处境会变得更糟……」
「太差劲了!侦讯时讲这种话简直跟恐吓没两样。」
「这就是垃圾警察手段高明的地方,而且我们还没办法证明他们真的恐吓过今井先生。当时既没录音,八成也不会写在笔录上,这是垃圾警察常用的贱招啦。」
阿武隈对警察的态度依旧跟之前一样尖酸刻薄。
「好啦,你详细说说事情的经过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听够警方跟新闻报导的说法了,还是从你的嘴巴亲口讲一遍……啊,案子到底是哪一天发生的?」
阿武隈老是记不太清楚这一类的小细节,我马上接口说道:
「是前天,五月二十三日。」
「喔,对、对、对!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好,其实……」
今井终于开口说出案情真相。
「我们公司是在六层办公大楼的五楼跟六楼,顶楼跟吸烟区没两样,大家都在那里抽烟,那天我也想上去抽两口……对了,大楼外墙现在正在整修,整栋楼外围都紧密覆盖一层塑胶布。」
「你是指大楼或公寓整修时,常看到的那种鹰架跟防水布吗?」
「对,就是那个。那天我去顶楼抽烟,发现户嶋社长差点要从鹰架上摔下去,我赶紧跑过去,想要伸手拉他一把。虽然抓到他背上的衣服,但最后还是拉不住他,人就跌下去了,在我面前……」
真是惊人的真相。
「等等,换句话说你并没有把社长推下去,而是想把人拉起来?」
「是,是的……」
我呆住了,没想到今井其实并不是杀人犯,而是打算要救人。
「唉,这也不是不可能。先问你几个问题,你们社长怎么会从顶楼掉下去?难道他正打算要跳楼自杀吗?」
阿武隈问得有理。
「我不太清楚,只看到户嶋社长快要从外墙的鹰架边缘摔下去的背影……我想他站在架子上,该不会是想察看工程进度,结果一个没站稳才失去平衡吧?」
这时我也提出刚刚脑海浮现的疑问:
「请等一下,大楼外墙虽然在整修,但顶楼应该会装设防止人跌落的栅栏才对,户嶋社长那时人已经翻过栅栏了吗?」
「没有耶,公司大楼很老旧,顶楼围栏早就被去年的低气压吹跑了,外墙的工程应该也包含重做围栏,公司基本上禁止我们没事上去顶楼。」
「禁止进入?你不是上去抽烟吗?」
「是啊,大家都知道规定是不行的,可是又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抽烟,所以会抽烟的人都理所当然地跑来顶楼。」
「社长也出现了。他也抽烟?」
「嗯,社长的确也有抽啦。」
「这么一来,人会出现在那里就没什么好奇怪的。社长有非得要跳楼自杀不可的理由吗?例如公司快要破产了、背负巨额的借贷,还是偷腥被抓……」
「这个嘛……是有听过几次公司经营状况其实不太妙。」
「不管是哪间公司,这年头经营都不容易吧。对了,我好像还没问过,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的?」
「清洁工的派遣公司,直截了当地取了个『清扫网路有限公司』的名字,主要是派遣我们这些员工去自用住宅大扫除、进行活动后的清理,还有定期清扫厕所之类的。」
「感觉是满稳定的工作啊。你是从什么时候听说经营状况不太好?」
「这个嘛……一直到不久前好像都还可以,横滨的发展不错,所以公司四处派遣员工去清扫,也赚了不少钱,可是这阵子不仅人手不足,竞争对手还变多,状况变得很危险,所以公司就加入『协力雇主制度』。你们应该听过这个制度吧?」
「是的,那是支援更生人就职的制度。」
我点了点头,「协力雇主制度」简单说,就是政府给予理解更生人或前科犯情况而愿意雇用他们的企业奖励金,制度的目的是帮助更生人重新融入社会。
「所以才会雇用我这种有前科的人。公司里当然也有人大力反对,听说户嶋社长其实挺辛苦的。」
「听到这里,会让人觉得社长倒有可能因为经营不善或各种相关问题而自杀……」
我边说边窥看阿武隈脸上的表情,他应该会有一番见解吧?
「当然要提出自杀的可能性。话题还是先回到案发当时吧,今井,社长在你面前快要摔下去时,有发出惨叫声吗?」
「咦?对啊,有!我会注意到,就是因为社长叫出声来。」
「什么样的惨叫声?『哇啊啊啊』这样吗?」
「不是,比较像吓了一跳的『呜哇』,要再短促一点……」
现场的惨叫声——我明白阿武隈追究这一点的意图何在了。
「短促的惨叫……难道是发生当事人预想不到的突发事故?」
「是啊,只是这样一来,就很难主张自杀的可能性。马上要跳楼自杀的人会放声惨叫的确很诡异,现场有留下遗书的话就好办啦。」
遗书?原来如此,阿武隈留意到了,要是遗书真的存在,当事人跳楼自杀的可能性就大幅提高。可是……
「现场没找到遗书吧?要是有,警方以杀人罪嫌来申请逮捕令就会有几分顾忌。」
「这么一来,只能考虑意外死亡的可能性。为了察看大楼外墙施工的进度而爬上鹰架,结果重心不稳摔落……案发当天顶楼的风很大吗?」
「风吗……这么说来,风还满强的。毕竟是屋顶,冬天上去抽烟会觉得冷死人了。」
我有点开心地插嘴:「真相该不会就是这个吧?」
今井既然不是犯人,又假设社长其实是意外死亡,应该就只剩被强风吹袭摔下楼的可能性。只是,阿武隈的表情依旧不太好看。
「这样官司打起来就辛苦了。他杀的话,辩护还单纯一点,只要提示第三者犯案的可能性就解决了,意外死亡要举证可是非常费功夫。」
「对,真的……」
要主张被害人不是被人推下去,而是因为偶发事故从顶楼自行摔死的确很简单,却想不出可以说服陪审团点头认同的办法。
「我还在意一件事。今井不是被警方半恐吓地侦讯了吗?这在过去虽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现在那么讲究人权,警察竟然还使出这种手段……看来是对起诉相当有自信。」
原来如此,我懂了。
「换句话说,警方侦讯时会强硬要求今井先生认罪,就是因为其他证据他们都已经差不多搜集齐全了,还对他是真凶这一点深信不疑?」
警察的做法虽然过分,但不难理解。他们不会任罪犯逍遥法外,既然确信今井是本案的犯人无误,当然想稍微用点强硬的手段取得嫌犯认罪的口供,好把犯人关进大牢。
「就是啊。听说警方还查到案发现场的监视器?八成拍到相当关键的画面。」
「对,被拍到了。」今井严肃地点了点头。「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顶楼好像有装监视器,听说竟然还拍到我把户嶋社长推下去的画面。」
果真如此,这会成为决定性的证据,但我有个疑问。
「等等,你说你想要把社长拉上来,不是要把人推下去吧?既然监视器拍到画面,不就正好能洗清嫌疑吗?」
「你还不懂啊?监视器的画质大概奇烂无比吧。」
今井讶异地对阿武隈这句话表示认同:
「对啊,你真了解。刑警有把监视器拍到的画面播给我看,该怎么说……画质不但很差还会跳格,录到的东西看来根本不像在救人,比较像正好要把人推下去。」
「是吗?原来有这种可能……」
防盗监视器的画面,确实给人画质既模糊又粗糙的印象。要是想拉起人的瞬间画面跳格,或许光看画面会变成像要把那个人给推下去的动作。
「不然,主张监视器拍到的人其实不是你怎么样?画质那么差,也很难识别五官吧?」
「不行,其实还找到别的证据。我不是说自己抓住快摔下去的社长吗?在他衣服背后验到我的DNA。警察还说以现在的技术,要采集衣物上沾到的DNA一点也不困难。」
「是吗?这下就明白为什么警察突然有自信逼你认罪,还有你为何会自暴自弃地认罪了。警方接下来只要查到犯罪动机就够了……你有什么理由非要杀死户嶋社长不可吗?」
「才没有,我从来没想过要杀掉社长,只不过……我跟他吵过几次架……」
「是啊,你因为薪水问题跟社长起过争执吧?」
被我这么一问,今井抱着头说:「对,我们公司的经营状况不怎么样,薪水超低的,但我觉得他不能用这点当理由吧,现在月薪也才十五万日圆耶……他们肯雇用有前科的人是让人很感激,可是,这点薪水让人怎么生活?所以就常跟户嶋社长吵架……」
「新进员工怎么会有机会跟社长争长论短?」
「有啦。我在顶楼抽烟时,常常会跟他讲到话。现在回想起来,我的语气还满嚣张的。」
我有同感,不管社长再怎么友善,站在新进员工的立场,一般不太可能积极跟社长搭话才对,更不可能主动和对方起争执吧?今井却做出这种与众不同的行为,就其他员工看来,这家伙或许挺怪异的。
「争吵的确不太好……可是,光凭这点还不至于构成杀人动机吧?」
「是啊,正常来讲的话。不过,别忘了这家伙可是犯过两次伤害罪被捕,还实际被判刑了喔,大家都会认为他不知道何时会干下什么坏事吧。」
「啊……」
我想起来了,今井在缓刑期间因为殴打人,再次以伤害罪被逮捕,还被判了半年的有期徒刑;再加上公司加入协力者雇用制度,换句话说,他是因为有前科才会被聘雇。在其他员工看来,他和社长争论的情景或许看起来情节相当严重。
「今井先生,我想请教一下你的前科,你为何会两度犯下伤害罪被逮捕呢?」
「嗯……第一次被抓的理由没什么好提的,那时候我才刚满二十岁,算是个性比较冲吧?晚上跟死党一起喝酒,因为撞到别人肩膀之类的理由打架,结果把对方打到骨折变成伤害案件。」
「真是不值一提的理由。是啦,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确实会这样。不过,通常会反省一下吧,你为什么在缓刑期间又犯了第二次伤害罪?」
「啊,那是……第一次的案子过后,我就乖乖在餐饮店打工赚钱,可是那里的店长实在是个惹人厌的混蛋……他说我才国中毕业,就用一点点钱任意使唤人,还不知道从哪里查到我之前因为伤害罪被捕,一直拿这件事刁难我,我一时火大就……」
「就揍下去了?」
「是啊,豁出去了,那家伙被我打到颜面骨折。不只在缓刑期间,这次伤害的程度又比较严重,而且被害人希望我被判重刑,最后就变成具体求刑了。」
「打到骨折?干得好!要夸奖你一下才行。」
让人讶异的是,阿武隈竟然脱口讲出称赞的话。
「咦?这有什么好夸奖的?」
「当然,这家伙现在也没说谎啊。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提出抗议是很正常的吧?只是弄错了抗议的方式。」
这样的观点或许说得通,但我就是无法认同。
「你这么说,我是很感谢啦……」今井似乎对阿武隈的赞美颇为感慨。「店长那家伙实在有够混蛋,兼职人员在研习期间的薪水本来就比较低,他还说因为我只有国中毕业,嫌我动作慢,研习得要延长为两个月。那混蛋大发脾气时还会狂踹人,又不给加班费……不只是我,连其他新人也被欺侮。」
「太好了,告诉我店里地址,我们晚点去会会这个店长。反正他一定会出庭,先见识一下是什么样的人也好。」
「真的会让店长出庭吗?前科纪录应当不能做为刑事审判的证据提出,审判长也不会认可呀。」
「理论上是这样,但只要能证明那个店长跟本案有关,就可以传唤他来当证人。」
「原来如此,可是检方能用什么样的理由?」
「是我就会这么主张:被告个性冲动,曾经犯下两次伤害案件,这次也基于一时冲动将被害人推下大楼。为了证明被告的性格确实如此,检方拟传唤过去伤害案件的被害人做为证人出庭……大概这样。」
「确、确实……」
阿武隈说得没错。如果这么主张,就无法阻止店长踏上证人台,若是可以在反诘问时推翻他跟本案的关联性,相关证词当然会被法庭全数删除,可是陪审团对今井的印象依旧会大幅恶化。阿武隈果然经验丰富,设想对策时没有一点破绽。
「好啦,我大致明白案情了,是还满单纯的,但也不太好办。既然已供认罪状还被监视器拍到,这次的论点没法子放在被害人何时、何地死亡上,也不能否认案发当时你人就在顶楼。」
「被你这么一说,这次的案子确实争议不大。」
既然是杀人案件,便有是否有第三方犯案的可性、死亡推定时间,以及死因认定是否误判等等应当深入追究的面向。可是,死亡时间和死因都确认完毕了,现场看来也没有任何第三者。
「至少有个好处,函送前可以听到你这番话,算是运气不错。」
「函送……啊,你是指函送检察厅吗?」
「是的。犯人被捕后,流程上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将其移送至检察厅侦办,重新接受检察官的侦讯才行。」
今井是昨天被捕的,这么说来,他一定会在今天内被移送。
「若在更之前被移送过去,检察官制作的笔录就会记载你已经认罪。不仅跟警察自白,在检察官面前依然认罪,事情就麻烦了,至少我们现在阻止了这一点。今井,你听好,今天你会被移送到检察厅,当检察官问话时一定要这么说:『我是清白的,律师交代我要行使缄默权。』不管对方讲什么,都像念经那样一直重复这句话就好。」
「好,我懂了。」
接着,阿武隈掏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把镜头对着今井说:
「很好,还剩一件事,我们得赶在今天做好证据才行。」
「录影模式?你想拍什么?等等,这里可以这么做吗?」
记得在拘留所的会面室里是不准拍照或录影的。
「对耶,法务省好像说不行。别担心,法院应该还没正式表示意见。你想想,为了保存伤痕或留下证明行为举止异常的证据时,还是有在拘留所拍摄、录影的必要吧?」
「确、确实……」
若要判断案件是否能认定为正当防卫,可能有拍下伤痕做为证据的必要性,而酒醉之下犯案的话,只要犯人被捕后立即录下行为异常的画面,裁量案情就有斟酌的余地。如果是法庭辩护需要的证据,就算法务省不同意,法院还是有充分的可能性会予以认可。
「就算是这样,那你想制作什么样的证据?」
「警方已经握有嫌疑犯认罪的笔录,我们得先准备好对抗的材料啊。今井,我现在开始发问,你照刚刚回答我们的内容再说一遍。」
「好的。」
「不用刻意隐瞒,你轻松作答就好,开始啰。今井先生,今天是几月几日?」
「好,是五月……二十五日。」
「你是昨天被警方逮捕的吗?」
「呃,对的。」
「你有把户嶋社长从顶楼推下去吗?」
我还来不及插嘴,阿武隈就冒出出人意表的问题来了。
「没有,我看到户嶋社长快要从顶楼掉下去,所以想把他拉上来。」
可能是这个问题今井已经回答过一次,讲得还挺顺的。
「之前警方侦讯的时候,你认罪了吧?」
「嗯,是的。」
「为什么?」
「因为警察威胁我。他们说我有前科,证据也都齐全了,继续否定嫌疑也没用,要是我没有反省的迹象,罪刑反而会判得更重。还有,若是审判拖长了,会给我当公务员的姐姐添麻烦。」
「你确实没有把户嶋社长推下去?」
「对,我可以发誓!自己的人生也就算了,我不想给姐姐添麻烦,才会认了自己没犯过的案子。」
阿武隈至此结束录影。
「很好,这样就够了,影片之后会派上用场。」
接下来检方不但无法取得今井的认罪自白,我们还拿到一份检方没有的纪录。不过一开始警察侦讯今井时,应该有留下笔录,我还是不太明白这段录影到底有什么意义。反正阿武隈做事自然有他的意图,我也只能先接受了。
6
阿武隈这家伙再怎么怕麻烦,还是会亲自跑一趟案发现场勘查。我跟阿武隈离开拘留所之后就跳上计程车,直接前往案发的大楼。多亏井上检察官好好支付了委托费用,我们不用搭电车,有计程车可代步。
不过,在车上发生一件让我大吃一惊的事。
「阿武隈律师,不好了!」
我本来正在用手机搜集资讯,却忍不住盯着画面放声惨叫。
「怎么啦?难倒是监视器拍到的影片被人上传到影片分享网站?」
阿武隈的回应让我惊愕不已。
「没错……你怎么知道?」
「这在这类案子是常有的事。只要杀人现场的影像曝光,对嫌疑犯的批判马上会越演越烈,应该是有人刻意想让事态这样发展的吧。」
「意思是……其实是警方泄露的?」
「天晓得,我可没说是谁干的,也可能是本案的相关人士一时觉得好玩就上传。」
原以为阿武隈会一口咬定是警方的手笔,没想到这家伙挺冷静的。
「不管是谁做的,这下可糟了……你看看留言,每个人都认定今井绝对有罪。」
「当然啦,我看泄露影像的人目的就是这个。你啊,要是太过介意社会上的评价,是没办法帮杀人案件辩护的。」
「你说得没错,抱歉。」
阿武隈说得有理,或许是我太过畏惧社会大众的反应。辩护律师这个职业,就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甚至得跟全世界为敌,也要继续主张被告无罪。
「也好,坦白说不管是谁上传的,在出庭前就能看到重要的证据内容,对我来说反而求之不得。可以播一下那段被公开的影片吗?」
「啊,好的。」
我用智慧型手机播出那段疑似是警方流出的影片。
手机画面中的场景应当是案发现场的顶楼,或许是为了掌握人员出入的动向,监视器的镜头是对准顶楼大门的位置,只能在画面一角勉强看到为了进行外墙工程所搭设的鹰架。影片画质非常糟,录影的画面帧数也很少,给人的感觉不太像在看影片,反而像在播放一张又一张的连环漫画。
影片中的大门开启,某个人走进来。虽然相隔一段距离,要辨别长相有困难,但这人穿着一身西装,认得出那并不是今井,八成是被害人户嶋社长吧。
画面帧数实在太少,看不太出来被害人在做些什么,只能看到户嶋社长从门口进来后往监视器画面的左侧移动,那边是还没铺上防水布的鹰架顶端。不知道为什么户嶋社长朝一不小心就会摔落的鹰架走去,接着还蹲下来朝底下窥看。
顶楼入口又有人走进来了,解析度虽然很低,但看得出来是我们认识的本案嫌犯今井,他穿着一身工作服,看来就是员工的打扮。
今井先抽起烟,他跟户嶋社长这时候似乎还没发现彼此的存在,过了片刻,他好像留意到社长也在,突然一把扔掉正在抽的香烟,朝被害人的背影奋力跑过去。
画面帧数太少实在太难分辨了,可是从影片上看来,今井确实伸出右手推了被害人背部一把。在那个地方本来就容易跌落,还被人从背后推一下,被害人户嶋社长当然立刻失去平衡,从顶楼摔落——影片到这里告一段落。
「结束了,总觉得影片断在很不自然的地方耶?」
「那当然。虽然不清楚是谁流出这段影像,但总不能直接播出有人摔死的画面吧?」
「给小朋友带来什么不良影响的话,当然会受到观众抱怨啦。刚刚虽然听今井提过了,但还真的不太妙……从这段低画质的影片看来,怎么看人都是他推下去的。」
冷静想想,真的满吓人的,在本案中原本能够证明今井清白无罪的影片,反而变成使他有罪的铁证。
「也好,反正早就预想到了,监视器的录影画面被拿来当证据就是这么一回事,别在意,继续我们这边的调查吧。」
「好,明白了。」
我还没看过阿武隈动摇不安的模样,光凭这点,这家伙倒还满值得尊敬的,这就是经历上的不同吧。
计程车终于抵达案发现场的大楼,建筑物共有六层,名叫「湘南芙萝拉大楼」,今井任职的「清扫网路有限公司」位于五楼及六楼。
如同今井所说,大楼在进行外墙施工,被围了一整圈鹰架和防水布,根本看不出来建筑物的外观。此外,大楼外侧有个献花用的台子,已经有人放上花束和罐装啤酒。
「那里就是户嶋社长过世的地点吧,这么看来,人应该是从正上方掉下来的。」我抬头望向大楼顶层,外墙施工用的鹰架还在,也有部分未被遮掩。
「站在这里也看不出个所以然,还是进去瞧瞧吧。」
总之我们先来到公司五楼的柜台,我跟负责接待的员工递出名片,尽量客气有礼地说:「打扰了,我是这次替今井仁志辩护的律师本多,这位是阿武隈律师,可以让我们察看一下顶楼的案发现场吗?」
那名职员接过名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用带刺的视线盯着我们。
「我去请示一下上司,请稍候。」
接着,那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走进公司里。
「这人瞪着我们的眼神好可怕……」
「唉,对他来说,我们等于是站在『杀害社长的犯人』那边的人吧。」
「话虽这么说……不是应该奉行『无罪推定』原则吗?」
判决还没出来,应该先认定今井无罪才对。我不断意识到这仅是口头上的原则。
「久等了,我是担任副社长的辻。」
片刻之后,我们面前出现一位身材中广,年纪约莫五、六十岁的男性。
「听说两位想上顶楼?」
「是的,真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我客气地低头行礼,耳边却传来出乎意料的答覆。
「非常抱歉,既然是帮杀害户嶋社长的罪犯辩护的律师,很遗憾地敝公司不提供任何协助,你们请回吧。」
这段话里粗鲁无礼的拒绝之意让我不由得哑口无言。
「请等一下!法院都还没判决今井先生是不是真的有罪,在确定之前,应该先将今井先生视为无罪才对吧?」
「怎么可能?监视器都拍到今井把社长推下大楼的那一瞬间,而且,他不是亲口向警方认罪了吗?竟然敢说他无罪啊。」
「是吗?真是难办耶。」
阿武隈露出微笑,这家伙笑起来的时候还真让人害怕。
「提起这点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贵公司应该加入了协力雇主制度吧?对于刑事案件不是该有一定程度的理解吗?」
「请别误会,我不但反对加入那个制度,也从来不赞成雇用有前科的员工。都怪社长眼里只有补助款,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
讲得还真过分,今井提过公司内部对于是否加入协力雇主制度有不一样的声音,看来副社长就是反对派的一员。
「总归一句,公司没有协助你们的义务,无论如何都想让我们配合的话,就去申请法院的命令再来!」
「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告辞。」
阿武隈行了个礼,老老实实地右转迈开脚步,我连忙追上去。
「阿武隈律师竟然会马上让步,太稀奇了。」
「当然是因为收获不错啊。」
阿武隈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有点像粗自动铅笔的机器来。
「这是什么?」
「律师的七种道具之一,『录音笔』!」
「录音笔?你该不会把刚刚那段对话全录下来了吧?」
「是啊。那家伙不是自称副社长吗?他八成会被传唤到法庭上担任证人,刚刚那段充满偏见的发言绝对可以派上用场。」
看来的确会成为阿武隈偏爱的那种证据。另外,平时会随身携带录音笔,也很有阿武隈的风格。
「可是,那段录音能当成证据在法庭上提出吗?没得到对方同意随手录下来的证词,感觉无法当成证据……」
「你说的是民事诉讼吧?刑事诉讼的话还很难讲,最后要看法院怎么判断。」
「啊,是吗?真抱歉,我弄混了。」
我再次意识到我这新人跟老鸟律师间的差距。
「先别提这个,这样下去就要变成我最讨厌的『白跑一趟』了,还是先找个方法摸上顶楼瞧瞧。」
「是吗?可是对方都严厉地禁止我们入内,还能有什么办法……」
「是啊,何必这样呢?」
没想到误打误撞也有好运气,有个陌生男子靠近我们。
「打扰了,两位该不会是接下今井老弟辩护工作的律师吧?」
有个中高年男性过来搭话,他脸上友好的笑容跟方才的副社长真是判若两人。
「啊,是的!我是担任律师的本多,这|位则是阿武隈律师。」
「果然被我猜对了。不好意思突然打扰,我是在这家公司担任常务董事的志野冢,想来跟两位打声招呼,敝公司的职员承蒙你们照顾。」
「您真是太客气了。」
任谁看来都会觉得这人和我们没有一点敌对关系吧?
「我们是为了勘查案发现场才过来的,为了帮今井先生辩护这是必要的,但刚刚却被副社长一口回绝。」
看到对方释出善意,阿武隈立刻打蛇随棍上,让人讶异的是对方听完露出温和的微笑说:「是吗?大概是因为社长刚过世,副社长变得有些神经质吧。身为公司董事的我可以许可,就请两位自由察看,但警方正在顶楼查案,可能还不能直接上去就是了。」
「太感谢了,既然这样,我们会跟警方打个商量的。」
阿武隈彬彬有礼地低头道谢。要是这家伙平常也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就好了。
「不过在大家眼中,我们可是替杀害了贵公司社长的嫌犯辩护的律师,志野冢常务,您协助我们没问题吗?」
「话不能这么说。纵使真的是今井杀害了社长,也不能妨碍帮自己员工尽力辩护的律师调查吧?」
「原来如此,谢谢您,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尽快查明本案真相。」
我高兴地跟对方道谢,看来还是有人抱持中立的态度呢。没想到跟志野冢常务道别后,阿武隈马上用一句话戳破我的幻想:
「奇怪,这个常务竟然对可能是敌人的律师如此亲切,该不会是真正的犯人吧?」
◆
于是我们朝大楼顶楼移动。如同志野冢常务所说的,还有警察留在顶楼进行调查工作,这也就罢了,问题是对方根本不肯让我们踏进顶楼一步。
「请回吧,顶楼现在禁止一般民众入内。」
穿着制服的员警直接堵在通往顶楼的门口前,我当然要提出抗议了。
「我们是本案嫌犯今井仁志的律师,换句话说算是相关人士,能请你让开吗?」
「依照规定,和案件调查无关的人不得入内,就算是律师也不例外。」
我根本没想到会吃闭门羹,顿时不知所措。
「阿武隈律师,怎么办?」
这次换成阿武隈站在警察前面交涉。
「喂喂,妨碍律师可是没有好处的,要我去跟神奈川县的公安委员会6检举吗?我想记一下您的大名,可以拿出警察证件让我瞧瞧吗?」(注释
6依据日本「警察法」,为了确保警察的民主化及政治中立,在都道府县知事的管辖下设置公安委员会,以管理所属各地的瞀察机关。)
这番话虽然称不上什么交涉,但还真的有几分效果。
「我先跟负责的长官确认,请等一下。」
身穿制服的员警似乎有点动摇地折回顶楼。
「阿武隈律师,刚刚那是威胁吧……」
「不要紧啦,不管是要求警察出示证件或者跟公安委员会申诉,都是我方的正当权利啊。趁现在赶紧看看这地方吧,反正只有禁止我们入内而已。」
阿武隈推开通往顶楼的那扇门,探头朝内——不,该说是朝屋外窥看。原来是这个意思,虽然被警方禁止进入现场,但光从外侧察看,应当没人会责怪我们吧?虽然这跟狡辩没两样,但我们身为嫌疑犯的辩护律师,还是需要亲眼看看顶楼才行。我也跟着从门口探出头朝顶楼张望。
「原来如此,跟之前听说的一样,顶楼被当成堆放东西的仓库了。」
顶楼有几个做为仓库的小小组合屋,地上散放着塑胶水桶或扫帚之类的清扫用具。
「社长……就是从那里摔下去的吧。」
阿武隈转头朝右边望去,那是大楼正面玄关的方向,跟之前听到的一样,确实只看得到施工中的鹰架,没有任何防止人员摔落的栅栏。
「是啊,装在顶楼的监视器又在哪里呢……」
「监视器八成被警察拆下来带走了,从影片看来,应该装在那一带吧?」
阿武隈指着正对我们的组合屋顶端。要拍摄到所有走上顶楼的人,看来得要装设在那个位置才行得通。
这时候,有个人走过来挡住我们的视线。
「你们就是阿武隈律师及本多律师?」
两名身穿西装的男人,其中一位无论是年纪或高大的体型都跟阿武隈很相像,一举一动强悍而有力,有种难以言喻的迫力,他的视线特别尖锐,井上检察官的眼神跟这个人相比只能称得上是可爱了。他佩戴着「秋霜烈日」的别针——换句话说,是检察官大人。
另外一位神色严厉的男性大概是刑警吧,年纪约莫五十多岁,眼神更是锐利,流露出一股无言的压迫感。
「请问您是哪位?」
「初次见面,我是东京地检署的朱鹭川检察官,这位是神奈川县警的合原警部。」
「哎呀,两位好。」
检察官跟警部的组合也就罢了,令人费解的是这位朱鹫川检察官所属的单位。
「东京地检署的检察官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提出这个理所当然的疑问。
「没什么,我正好来这附近办事,不过是顺道过来现场一趟,为警方提供小小建议罢了,调查工作可不能有任何闪失,毕竟这个案子可是大名鼎鼎的本多律师跟阿武隈律师一起承办的呢。」
朱鹭川检察官的视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跟阿武隈。
「咦?东京地检署的检察官跑来隔壁县提供意见?胡乱闯进神奈川的地盘,这里的检察官可是会不爽的。」
阿武隈似乎认定朱鹭川检察官是敌人,刻意用激烈的口吻顶撞他。
「我当然不会对调查工作指手画脚。我提出的建议,举例来说是这样——听说两位想进来顶楼是吧?」
「是的,拜托您了,朱鹭川检察官。」
「恕我们无法同意。合原警部,法条上没有任何准许对方踏进案发现场的理由,直接予以拒绝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明白了,就依照这个方针来对应。」
合原警部对朱鹭川检察官的建议点头认同,他魁梧的身体直接挡在我们面前,我不由得呆住了。
「请、请等一下!可以请教一下禁止辩护律师入内的根据何在吗?」
「很简单,现在顶楼并没有设置防止人员摔落的栅栏,大楼的外墙施工也中止了,进来现场是很危险的,在确保安全之前,警方禁止一般民众出入是极为合理的做法。」
朱鹭川检察官旁若无人地讲出这串难以置信的借□,我们不过是想要上顶楼察看现场,只要不靠近危险的大楼外缘,不就没问题了?
「看来只能死心了啊,本多。」
阿武隈竟然干脆地认输。
「咦?不会吧!阿武隈律师,我们真的不进去?」
「对,『危险』这个名目就是重点,被他这么一说就没辙了,硬阆进去的话,一不小心我们就变成妨碍公务,会被押进警察局的。」
阿武隈都这么说了,看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可是,一想到监视器画面突然被公诸大众,我还是无法咽下这口气。
「太卑鄙了吧?竟然连勘查现场都办不到,这怎么可能有公正的审判!」
「看来你是误会了。」朱鹭川检察官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可不是刻意阻碍本案嫌疑犯的律师。顶楼这一带现在真的非常危险,我才会建议警方禁止民众入内,等到侦查结束后,也确保场地安全了,律师爱来几次当然可以来几次。」
要是允许人走进明知有危险的地方,最后有人受伤了,警方或许会有连带责任,他们可能只是按照既有的规定来查案吧?
被这么赤裸裸地拒绝心情当然不会太愉快,我还想出声抗议,阿武隈却突然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暗示我交给他来办。
「了解了,既然如此我们就乖乖退下,对了,换个话题……合原警部,您既然是神奈川县的警部,逮捕今井先生后,让他开口认罪的警官该不会就是您吧?」
听到这个疑问,合原警部露出不知是否该回答的表情,他先望向朱鹭川检察官,对方点了个头,警部才颔首承认:「正是,这有什么问题?」
「坦白说,今井先生说自己的亲生姐姐被拿来当作逼迫他认罪的材料,我们不由得怀疑,警方在侦讯过程中是不是做出什么违法行为。」
阿武隈的恐吓这次没有多大效果,在合原警部回应前,朱鹭川检察官就插嘴道:「合原警部可是按照正当程序逮捕嫌疑犯,对方认罪后才制作笔录的,请不要硬挑毛病!抱歉,还是说你的做法说穿了就是硬挑毛病,让案情暧昧不清?」
阿武隈脸上浮现恶魔般的笑容。朱鹭川检察官既然这么露骨地挑衅,看来他打算要正面对决了。
「我懂了,既然检警是这种态度,我们也会好好应对。那是怎么说的?这场合不是有句必说的台词吗?对了!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朱鹭川检察官,您不会在神奈川县的法庭登场算是运气不错。本多,今天我们先打道回府吧。」
「啊,好的。」
针锋相对地放完话,阿武隈就背对着朱鹭川检察官和合原警部迈步离开,我连忙追上他的脚步。
「我想起来了,听说东京地检署的刑事部有个王牌检察官叫做朱鹭川。」
刑事部?这代表朱鹭川正是负责指挥警察查案以起诉嫌疑犯,把他们送进法庭的检察官。
「这种人怎么会特地跑来神奈川……」
「你还不明白啊?我们两个让东京地检署丢尽颜面,他当然是为了还以颜色啦。」
「啊,我懂了……」
的确很有可能。对检方来说,现在不能容许我们——正确来说是阿武隈参与的庭审再次失败。东京地检署的王牌检察官特地以帮手身分跑来提供建议,是要确认这次警方侦办案子时没有任何疏失,并不是刻意闯入别人的地盘。
「泄露监视器画面,该不会就是那个人的主意吧?」
阿武隈并没有停下脚步,继续说道:「说不定喔:总之,你听好了,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确立这次的辩护方针。」
「快说来听听,而且这次你也打算把公审前的整理手续都交给我处理吧?」
「是啊。好吧,这次的案子检方有个非请不可的证人,你知道是谁吧?」
被他这么一问,我陷入沉思。
……检方非请到不可的证人?会是目前为止我们见过的人吗?是辻副社长?志野冢常务?还是井上检察官?
「喂喂,你竟然没想到吗?当然是今井去年那起伤害案件的被害人啊。」
「啊!你是说今井一时冲动殴打的餐饮店店长吗?」
换句话说,不管需要多少跟今井有关的坏话,这个人都能提供大量证词,还能举证被告人有前科。本来法院不可能允许传唤他出庭,不过阿武隈之前提过,只要以这是为了佐证「被告人个性冲动」为由,还是有可能获得允许。
「可是,阿武隈律师,只要我们抗议这名证人跟嫌犯的前科有关,他的证言毫无疑问会被排除吧?」
「对,就是这个!本多,要是检方打算不顾原理原则,只想在法庭上提出跟今井过去前科有关的证据,你就全部吞下来。」
我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是为什么?那应该会变成对我们极为不利的证据吧?」
「错了,你仔细想想,先跟我们挑衅的是条子喔。这下子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加上对手是神奈川县警,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讲着讲着,阿武隈竟然露出开心的笑容。
之前我就注意到,阿武隈似乎特别憎恶警察。他打算彻底予以反击是很可靠,但还是有点吓人,还有,敌人是神奈川县的警察又有什么好直呼幸运的?
「好,我们去会会那个被今井揍过的店长吧。检方要提出今井的前科当作证据是没问题,但反击用的材料当然是多多益善。」
◆
我们接着来到今井在一年前打工过的某间牛丼饭连锁店。他在一年前对店长犯下伤害案件遭警方逮捕,因为在缓刑期间又犯下跟过去相同的罪行,于是被重判半年有期徒刑。既然检方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此事搬上法庭,我们当然有必要好好调查这件案子。
「欢迎光临!两位吗?吧台的空位都可以坐。」有个年纪大约二十五至三十岁的年轻人过来招呼,感觉是个适合营业用笑脸的运动男。
可能碰巧避开了繁忙的用餐时间,店内除了两名店员以外没有其他人,若要问话的话,现在看来就是最佳时机。
「不好意思,我是刚刚打电话过来的律师,敝姓本多,这位是阿武隈律师,请问渡边店长在店里吗?」
「啊,我就是店长渡边。在这里讲话不方便,还是到后头吧。铃木,外场交给你。」
店长对另一位工读生这么说,把我们带到设有圆桌、感觉像员工休息室的房间里。
「好吧……」这家伙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点了根烟。「你们是今井的律师?竟然有人会想要帮那种人渣辩护啊。」
这家伙和刚刚完全判若两人,我讶异地呆住了。不知道是早已习惯,还是因为可以弄到新的证据而开心,阿武隈满脸微笑地接口:
「当然是因为无论是谁都有接受辩护的权利呀。我们想跟店长请教一下去年发生的伤害案件……」
「喔?原来是这件事。我得先说,今井那家伙根本是个垃圾人渣,才国中毕业没什么学历,也不先告知自己有被捕的前科,光会抱怨薪水低,最后竟然狠狠殴打我一顿,我还被他打到脸颊骨折了!」
渡边店长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颊,既然他都骨折负伤,被视为伤害罪而非暴行罪是极有可能的,而且按照渡边的性格,一定会跟警方说「请务必加重惩罚」,再加上今井还在缓刑期间,所以才会被判处半年的有期徒刑。
话说回来,光从渡边店长在网路跟电视上的表现,我还以为他是个更有礼貌的人,态度怎么会突然换了一个人?就算国中毕业还有前科,但这跟在餐饮店打工没有直接关系吧?被他刻意压低薪水,员工当然会提出抗议。
「原来如此,我们明白您的意思了。」阿武隈满脸笑容地说:「只是被打到脸颊骨折可是不太常见,两位该不会有什么争执吧?像是没给加班费之类的……」
渡边恶狠狠地瞪了阿武隈一眼。
「什么意思?你想说是我的错?」
「我只是猜测说不定您也有责任罢了。今井先生表示过,光凭国中毕业这点,您似乎不当地延长研习期间,还压低他的薪水是吗?要查清楚这件事,倒也不是太困难。」
我们深入追查大概会踩到他的痛脚吧,渡边店长没有开口否认,反而粗暴地在烟灰缸把香烟用力按熄。
「喂!都是过去的事了,干嘛现在拿来大呼小叫?既然你要把往事挖出来讲,我也有我的做法。大叔总听过推特(Twitter)吧?」
竟然冒出这个出乎意料的字眼。
「当然听过,那不是挺流行的吗?」
「丑话说在前头,我的推特追随者可是超过一万人。反正我知道你们的本名,只要发个推说你们不但帮杀人犯撑腰,还对我讲出失礼的话,马上就会『炎上』7了喔?」(注释
7日本网路用语。发言者的言论在短时间内收到很多阅览者对其发表意见的现象,而且这些意见以负面言论占大多数。)
实在太让人错愕了,竟然会在这地方被人恐吓。
我真想跟今井说声抱歉,原来他殴打人而被判处伤害罪服刑,都是有理由的。如果打工地点的店长是这家伙,我自己也会想要揍扁他吧。
「可以的话还是希望您高抬贵手啊。」阿武隈露出有点困扰的表情接口说:「不过……为了参考,可以告诉我们您推特的帐号名吗?」
「哈,谁会告诉你!等到我的推特『炎上』,你自然会明白。」
渡边店长似乎认为我们很害怕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却明白阿武隈可不是会白白被人威胁恐吓的,没想到下一瞬间就发生让人瞪大眼睛的奇观。
「真的非常抱歉,我知错了!做出这么失礼的事真对不起,可以请您收下这一点心意,就此原谅我们吗?」
阿武隈竟然掏出钱包,递出一张五千日圆的钞票给渡边。这个锱铢必较的人竟然会给钱?渡边大概是没料到现金在此登场,他接过阿武隈递出来的纸钞,满足地咧嘴笑了。
「既然如此,本大爷就不计较了。跟我讲话可不能再那样没大没小啰?夹紧尾巴快点闪人吧!」
「明白了,我们就此告辞。」
阿武隈彬彬有礼地向渡边鞠躬,立刻转身迅速离开。我急忙追上去,一踏出店门当然立刻逼问他:
「阿武隈律师!这是为什么?那么爱钱的你竟然会主动给人钞票,我不认为付钱给店长那种人是正确的!」
「你不懂啊?那是陷阱。」
「咦……」
阿武隈脸上又浮现那种恶魔般的坏笑,一看就马上意识到这家伙绝不可能毫无理由地平白给钱,背后一定有可怕的企图。
「可以请教一下你到底布下什么样的陷阱吗?」
「那家伙不是说自己在玩推特?以他的个性,绝对会写些让人觉得不适合在法庭上当证人的推文。」
「……确实很有可能。」
毕竟渡边店长压根儿不管无罪推定原则,还直呼今井是杀人犯,光凭这点就不适合被选为证人。
「可是,我们不知道渡边店长的帐号吧?他应该不会说的。」
「所以才要特地洒饵啊。本多,我出个作业给你,接下来你就盯着推特搜寻,只要用『五千圆』、『临时收入』之类的当关键字,我想应该马上能找到渡边的推特帐号。」
「你的目的原来是这个……」
推特的其中一个用法,就是发文说说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按照渡边的性格,他一定会立刻在推特上夸耀自己从律师手中硬是凹走了五千圆。
「搜寻的关键字你就多想想吧,不知道他会写『临时收入』还是『赔罪费』,可能是汉字的『五千』或是数字的『5000』,也可能说『赚到钱了来喝酒庆祝』之类的。」
「是啊,我要是收到五千圆应该会马上储蓄吧。」
「哼,他一定会有所反应。既然拿推特追随者的人数来炫耀,应当会想让众人看看自己有多厉害。」
「好,我会整晚盯着推特好好查清楚。」
阿武隈设下的陷阱果然有效,我尝试错误了一整晚,终于用「律师」和「封口费」查到下面这段文字。
『今天有律师到店里来了。实在太没礼貌,我叫他们好歹要有点常识,最后他们留下封口费就逃跑了。我们国家的司法真是有够危险!』
光凭这则推特当然无法断定那是不是渡边店长,不过我继续查阅对方过去的发言纪录,在今井被捕的隔天,他在推特如此写道:
『推人坠楼那件命案的嫌犯,去年还在我的店里工作耶!只会出一张嘴又没有什么工作能力,被我光速地FIRE了,真是英明的决断!』
就这样,我们好不容易完成出庭的准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