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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请今天的第一位检方证人,科学搜查研究所的武藤主任上台。」
站上证人台的女子号称「科搜研之女」,已是熟面孔。她每次都被阿武隈咄咄逼问,对我们的印象铁定很差。当她站上证人台后,还真的连看都不看我们一眼。
「您是否对鉴识课送来的菜刀和手帕做了科学调查?」
「是。」
朱鹭川检察官要武藤作证化验结果。
案件发生时,酒井舅舅手持的菜刀上验出被害人一之濑的血液,以及两人份的指纹,分别是榊原被告与舅舅的指纹。资料上特别放大印出实际采集到的榊原被告指纹,进一步说明:
「请看这张图,我们将采集到的指纹放大列印。如各位所见,指纹有一半被摩擦的痕迹切断。」
「为什么会留下这样的指纹?」
「应该是有人擦拭过指纹。从握柄上没有明显的刮痕来推测,菜刀应该经过柔软的布擦拭。」
「换句话说,榊原被告的指纹有被擦拭过的痕迹,是吗?请问酒井先生的指纹呢?」
「他的指纹很完整,完全没有被擦拭过的痕迹。」
「我们接著谈谈另一个物证,也就是酒井先生自首时携带的手帕。请问您有什么发现?」
「是,上面沾了血液。」
「请问您从沾染的血液验出谁的DNA?」
「我们确认那是被害人一之濑先生的血液。」
「确定无误吗?」
「DNA检测的准确度年年高增,换算成百分比,大概是百分之九十九‧九九九……若要数据化,就是这么夸张的程度。」
「也就是说,菜刀上虽然有榊原被告的指纹,但是有用布擦过的痕迹。此外,手帕上是一之濑先生的血液,这样对吗?」
「是的。」
「我问完了。」
朱鹭川难得没有诱导证词便结束主诘问,不过相信所有人听完刚刚这番证词,都会产生一样的想法:酒井舅舅以手帕擦了榊原小姐使用过的菜刀。
「请辩护方进行反诘问。」
「我方没有问题要问。」
阿武隈坐著回答。
这对我们而言是相当不利的证词,但舅舅用手帕擦过菜刀是事实,我们也无法反驳。
「接著传唤下一位证人酒井孝司先生。」
◆
法庭内的空气为之一变。
酒井孝司是我的亲舅舅,同时是在案发当时拿著染血菜刀向警方自首的人,曾一度被逮捕又马上获释。中间的过程经由媒体大肆渲染报导,相信每个人都抱持著高度兴趣。
当然,他也是我们相当重要的证人。舅舅认为榊原小姐杀了人,所以才替她顶罪,因此他的每一句证词,都可能加深陪审团认为榊原小姐是凶手的想法。
「首先请教您的姓名和职业。」
「我叫酒井孝司,目前自由接案。」
「您在这起案件当中,为了包庇被告而向警方自首,是吗?」
「是的。」
「审判长,如您所见,这位证人可能会对检方做出不利证词,请允许我方进行诱导式询问。」
「本庭已经了解当中的关系,将视情况允许。」
尽管百般不愿,我们也不得不认同这项申请。
「您是否知道榊原被告受到本案被害人一之濑严重的跟踪骚扰?」
「知道。」
「榊原被告在本多律师的陪同下向警方提出被害申请,警方也对一之濑先生提出警告,命令他不得再接近榊原被告,这些事您当然也晓得吧?」
「是。」
朱鹭川检察官猛烈展开诱导式询问。看来他跟阿武隈一样,善于利用所有优势以达成目的。
「命案发生的六月三十日晚间七点左右,您人在哪里?」
「我在前往厨艺班上课的路上。」
「那里距离案发现场很近,对不对?」
「对。」
舅舅以略微平淡的口吻如常回应。
关于该不该让舅舅作证这点,我和阿武隈讨论了好一阵子。舅舅一看到现场便直觉认为人是榊原小姐杀的,若要解释他这么想的原因,陪审团势必会对榊原小姐产生怀疑,这对我们来说非常不利。
阿武隈针对这点提出以下策略:以自己会连带受到罪名波及为由,拒绝提供证词。不过讨论到最后,我和阿武隈还是认为应该让酒井舅舅出庭作证。我们主张真凶另有其人,因此将真相明朗化会比较好
朱鹭川检察官继续诘问:
「您在前往上课的途中遇到什么事?」
「我听见惨叫声,声音很像榊原被告。」
「当时赶到现场的另一位证人铃木小姐也曾作证她发出惨叫。您听见的不是铃木小姐的声音,而是榊原被告的声音,是吗?」
「是的,我和榊原小姐很熟,不可能会听错。」
「您听到惨叫声后,立刻赶到现场吗?」
「是的。但由于那里建筑物很密集,我听不出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花了一分钟左右才赶到。」
「您在现场看到什么?」
「榊原小姐与跟踪她的男人一起倒在地上。」
「根据当时赶到现场的铃木小姐证词,现场除了您以外还有一男一女,男人仰躺在地,女人在离他一公尺左右的位置趴卧著,请问这与您看到的情形一致吗?」
「对,一模一样。」
「然而铃木小姐的证词和您描述的画面有一点很大的不同,具体来说,您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是榊原被告手上握著染血的菜刀,对吗?」
「没错。」
「您认得那把菜刀对吗?听说那是您送给榊原被告的礼物。」
「是的。」
舅舅一脸痛苦地承认。
「从状况来看,您认为榊原被告刺了被害者一刀,对吗?」
「异议!」
我急忙起身。
「这是徵询意见的提问,证词应该只能传达真相。」
「认可。」
「那我改变问题,您是否从倒地的榊原被告手中夺走菜刀,用自己的手帕擦拭了刀柄,并且自行握住菜刀,使其沾上您的指纹?」
「……是的。」
「您这么做是为了帮助榊原被告摆脱杀人嫌疑,是吗?」
「是。」
「很好。下一个问题,您打电话给今天也在场的本多律师后,紧接著报警了对不对?当时您是怎么跟警察说的?」
「我说自己刺死了一个人,请他们逮捕我,并叫救护车。」
「之后您向赶到的竹冈巡查自首,以准现行犯身分遭到逮捕,对吗?」
「对,就是这样。」
「隔天您就被释放了,对吗?」
「是的。」
「主诘问结束,请进行反诘问。」
「我们没有要问的。」
阿武隈只能坐著不动。
我再次感叹,警方以及可能在背后主导侦办方向的朱鹭川检察官真有两把刷子。即使舅舅在扣押期间彻底行使缄默权,他们依然在缺乏口供的情况下调查到这个地步。这些问题与我们从舅舅口中听到的几乎一模一样。
「请朱鹭川检察官传唤下一位证人。」
「好的,请板桥分局的稻田巡查部长上台作证。」
◆
证人台上的男子与我有过一面之缘,他是我陪榊原小姐去报案时,负责受理案件的员警。他其实是一位相当有善心的警察,很遗憾现在以检方证人的身分出庭作证,站在敌对立场与我们交锋。
「听说您在六月二十六日,曾接到榊原被告与在场的本多律师前往警局商量跟踪狂问题,是吗?」
「是的。」
「您可否具体描述何谓跟踪骚扰?」
「以下是『跟踪行为相关规制法』所定义的跟踪骚扰:在住家、工作地点等处埋伏、纠缠,要求见面、交往与其他非义务的行为,和使用包含电子邮件在内的连续电话或粗鲁言行威胁恐吓等等。」
「您听完榊原被告描述的状况后,是如何判断以及行动的呢?」
「我看了一之濑先生跟踪埋伏的录影画面,以及榊原被告所收到的恐吓信,判断其为名副其实的跟踪骚扰案,随后利用半天时间调查一之濑先生平日的言行,实际确认他在榊原被告的自家附近徘徊后,即刻在当天对他提出警告,以口头及函件的方式告知他已经触法,须立即停止这些行为。」
「假设跟踪狂不听警告,你们通常会怎么处理?」
「我们会请东京都公安委员会发出禁止令,这是非常严重的命令,不遵从的话会立即遭到逮捕。」
「也就是说,你们必须先了解跟踪狂是否听从警告,才能进行下一个步骤,是吗?」
「您说的没错。」
「我问完了。」
朱鹭川检察官意外爽快地结束主诘问,我大感疑惑,忍不住问阿武隈:
「他完全没提到放在榊原小姐房间的那封恐吓信耶……提出这点不是能减轻警方的责任吗?」
「对,是这样没错。但他们也不想被认为是推卸责任,所以想把这件事留到更重要的时候再提出吧。」
「那么……我们是不是不要提出反诘问比较好?既然他们还留有恐吓信这一手,现在先把责任推给警方似乎没什么意义。」
「不,我们没道理不把责任推给警察。关于恐吓信,我们只要说没发现就好。本多,不好意思,这次反诘问就交给你。我不能让大家觉得我被检方牵著鼻子走。」
阿武隈向来很注意自己带给陪审团和旁听人的形象。举例来说,每当他进行反诘问的时候,总是能为法庭带来震撼,使旁听人怀疑检方的主张──光是他所营造出来的这股气势,就足以带领我们迈向胜利一大步。
因此,由我扮演误入检方所设的陷阱的角色最为合适。从旁观者的角度,身为菜鸟的我不慎失败,没什么好震惊的。
「我要提出反诘问。」
我先做了个深呼吸,站了起来。
「警方接获被告的备案后,真的有确实向一之濑先生提出警告吗?」
「有的,千真万确。」
「但是一之濑先生完全无视警告,继续去见榊原被告对吗?甚至带了绳子和胶带等明显令人联想到犯罪的工具。」
「对,是的。」
好,接下来才是关键。
「您身为警察,应该也感到很自责吧?如果当时找您商量有确实发挥作用,这次就不会发生这起命案。」
「是的,我至今依然后悔没能阻止本案发生。」
他老实地承认过失,这本来应该值得高兴,然而检方还未正式提出恐吓信一事,令人在意。
「反诘问结束。」
至少在这个阶段,朱鹭川检察官完全不吭一声。
◆
「传唤下一位证人立石医生。」
又一位池袋中央医院的相关人士站上证人台。
「我是负责急救外来病患的医生,简单来说,救治被救护车送来的病人是我的工作。当然,我们会依照病人的病情,区分为内科或外科,有时也会请其他专科的医生协助治疗。」
立石首先说明了自己的职务。
「六月三十日晚上,榊原被告经救护车送进池袋中央医院,您是她的主治医生,对吗?」
「对。」
「榊原被告当时的状态如何?」
「她有点意识不清,手上沾著微量血液,额头上有撞伤痕迹,看起来是撞到某种平坦的物体,形成内出血的瘀伤。」
「我照顺序提问。首先是关于榊原被告手上沾的血,这是怎么一回事?血液出现在手的哪个部位?」
「她的手心、手背和指缝间都沾上微量的血液,但是经过检查,她的身上没有会流血的伤口。」
「您将这件事告诉警方了对不对?」
「对,警察来到急诊室后,我有将情形都交代清楚。」
「您怎么看出额头的伤是撞上平坦物体所造成的?」
「如果伤是由石头敲击所致,由于石头表面凹凸不平,瘀血的部位会更小,甚至可能造成出血。然而,她额头上的瘀伤范围很大,只有撞上平坦的物体才有可能变成这样。」
「您为她施行了哪种治疗?」
「她描述自己头痛,疑似忘记受伤的过程。我听急救人员说她在搬运时是昏迷状态,可能伤及脑部。我为她做了CT,即脑内的断层扫描,所幸没有内出血的徵兆。不过事故后有可能因为日常动作而出血,因此我请她住院观察几天。」
「在此我想请教一下,她的职业是护士,属于医疗专家,是否有可能自行敲打头部,假装事发当时不省人事呢?」
我马上跳起来。
「异议!这是具有争议的误导性提问,请连同问题本身删除纪录!」
「认可。朱鹭川检察官方才的发言已经从纪录上删除,也请各位陪审团忘记这个提问。」
审判长虽然认可我的诉求,但我可不认为陪审团会完全忘掉。
「我改变问题,请问您是如何判断她的头部外伤需要住院检查?」
「本来应该依照昏迷指数(GCS)的基准来判断,但这次状况是病患在撞击到头部的同时陷入昏迷,并且失去了前后的记忆,我无法当下判断她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遭受多强的力道受伤,所以需要做断层扫描及住院检查。」
「请问像护士这种医疗专家,是否具备这些相关知识呢?」
「异议!这是具有争议的误导性提问!」
「审判长,请您驳回异议,这是为了帮助陪审团正确了解被告当时状况的必要问题,我只是询问医疗专家是否具备相关知识,这个问题应当请证人作证。」
「……异议驳回,请证人回答问题。」
「是,我明白了,护士当然具备相关知识。」
「换句话说,假设身为护士的榊原被告自行撞击头部并佯装失忆,您也只能指示她住院检查,是吗?」
「异议!」
「那我改变问题,您能否断定榊原被告昏倒,与其头部的伤有关?」
「我无法办到。我是听过本人的描述,以及急救人员说明病患当时失去意识倒在地上,才对此做出必要的处理。」
「我问完了。」
「请进行反诘问。」
「本多,交给你了,稍微反击一下就好。」
「……我了解了。」
我站起来。最低限度的反诘问我还做得到。
「您无法否定榊原被告当时处于昏迷状态,对不对?」
「是的。」
「她是否有可能因为额头遭受重击,失去事发前后的记忆呢?」
「这要依照程度判断,不过可能性很高。」
「很好,我问完了。」
和阿武隈说的一样,我无法做出有效的反击。不过加入合理的怀疑应该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接著传唤检方的最后一位证人,我们请警视厅的长濑警部上台。」
◆
一位壮年男子站上证人台。
虽然阿武隈总爱说「刑警就跟流氓差不多」,但想不到这位长濑警部长得挺慈眉善目。不过,光是温和的人可当不了警部,所以他也给人生气一定很恐怖的印象。
朱鹭川检察官先请长濑警部介绍自己的身分。他隶属于警视厅搜查一课强行犯科,专门负责侦办杀人案等重大案件。接著朱鹭川检察官循序发问。
长濑警部先调查了起初向警方自首的酒井舅舅,但他自首后彻底保持缄默,启人疑窦。就在这时,科学搜查研究所针对物证──舅舅所持有的菜刀和手帕的鉴识结果出炉了。手帕上面染有血迹,菜刀上除了有血液和舅舅的指纹,还验出了疑似被手帕擦掉的他人指纹。
「这表示酒井先生在命案现场手持的菜刀,之前可能是由别人握著。酒井先生以手帕擦拭菜刀后,再由自己握住的可能性非常高。」
临时的自首果然骗不过警察。
「我们接著调查了倒在现场的榊原被告,发现几个疑点。我们从榊原被告的主治医生的报告中得知,她的手上沾著血液。警方在不影响治疗的前提下采集血液做化验,从中了解那不是榊原被告的血,而是被害人一之濑的血。」
「在此向各位陪审团报告,这段话本来应该由负责鉴识的科学搜查研究所的武藤主任出庭作证,但总之重点在于榊原被告手上的血无庸置疑是一之濑先生的血。这点在本次审判中没有任何争议。」
朱鹭川检察官仔细地说明原委。
「继续进行主诘问。请问您接下来如何展开调查?」
「是。可以确定的是,酒井先生与榊原被告两人都在事发现场附近的厨艺班上课,因此我询问了厨艺班的老师,得知榊原被告平时没有携带自用菜刀的习惯,是最近才突然开始带的。」
又是传闻证据。不过这件事我们也听榊原小姐亲口说过,况且厨艺班的其他学生都知道,已成事实,无法找藉口推托。阿武隈说,要是连厨艺班老师都站上证人台作证「会自行携带菜刀上课的同学实属少数」,会使事态变得更加不妙。
「接下来呢?」
「考量到菜刀以及榊原被告手上的血液,可以确定她一定以某种形式与事件相关,因此我们带著搜索票,前往榊原被告的住家调查。」
「你们发现了什么吗?」
「是,有一封恐吓信直接摆在桌上。」
来了,这是让我们最头痛的证据。
朱鹭川检察官从放在桌上的塑胶袋中取出纸片,递到长濑警部手中。
「你们找到的恐吓信是这个对吧?」
「对,就是它。」
「请您朗读内容。」
「是。呃,内容挺恐怖的……『你竟敢给我报警。你为什么就是不了解我的爱呢?如果你再相应不理,我要你吃不完兜著走。我要告你看护疏失。给我记著,只要我想,我还能像这样在你房间来去自如。』以上。」
他平静地念完吓人的信件内容。
「长濑警部,您怎么看待这封恐吓信?」
「光从文字来看,可以清楚得知这是榊原被告向警方报案后没多久所收到的信。说来奇怪,现行的跟踪狂规制法规定只要报案,警方就会出面警告,对方若是不听从警告,警方便会采取进一步的动作。榊原被告当然知道这些事,只要她把这封恐吓信交给警方,警方就能扣押一之濑先生。」
「但实际上警方并未收到恐吓信的通知?」
「是的。为了以防万一,我也和刚刚上台作证的板桥分局稻田巡查部长确认过了,听说警方没有接获联络。这实在很奇怪,只要她呈交恐吓信,警察就能扣押一之濑,这样就不会酿成本次的悲剧。」
这是相当巧妙的话术。身为警察,一定不想被民众认为是在推卸责任,但听完他这番说词,每个人都会自然认为有过失的该不会是榊原被告吧。
「接著我想询问关于恐吓信的内容,上面写到要告榊原被告看护疏失,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的,关于这点我们完全没找到佐证。一之濑先生的确曾在池袋中央医院住院,由榊原被告担任护士,但是未传出任何疏失。」
「你们向榊原被告确认过这封恐吓信吗?」
「确认过了,她说不知道这件事。榊原被告说她向警方报案后,基于安全考量,一直住在商务旅馆,并未回过家。」
「你们当然去查证过了吧?」
「是的。」
「结果怎么样?」
「我们确认她的确住在离家三十分钟左右路程的商务旅馆,然而她并非一直待在旅馆内,我们从监视器画面得知她偶尔会外出,极有可能利用这段时间返家。」
榊原小姐也和我们说她住在旅馆时偶尔会外出,但这毫无可疑之处,谁不会在半夜买宵夜吃,或是去便利商店买东西啊?虽说从旅馆走路便可回家,但那只是巧合而已。
「接下来你们如何侦办?」
「我们先释放了自首的酒井先生。按照状况研判,他不可能犯案。佯装犯案虽然构成妨碍公务罪,但考量到他这么做是为了包庇榊原被告,我们认为没有送检的必要。接著,我们针对榊原被告申请了拘捕令。」
「你们为什么决定要逮捕她呢?」
「榊原被告从报案前到报案后都连续住在商务旅馆,但长期住旅馆一定不方便,她极可能在回家拿换洗衣物或打扫时,发现放在桌上的恐吓信。这封信的内容足以令她感到人身安全受到威胁。她大可以将恐吓信提交给警方,但信里同时写到她的看护疏失。尽管这件事警方完全没找到相关证据,不过,当时有可能发生了只有榊原被告与一之濑先生才知道的医疗疏失。」
「所以她才没有将信件交给警方,是吗?」
「是的。此外,她以上厨艺班为由带著菜刀行走,但经我们调查后得知,那堂课只有她会自行携带菜刀上课,由此可见,她会随身携带菜刀另有目的。」
「阿武隈,这里要喊异议吗?」
即便证人是专家,推测的部分也太多了,而且朱鹭川检察官的诘问都带有诱导性质。
「不用,陪审团已经知道他的用意,就随便他说到最后吧。相对地,不管听到什么,你的表情都要维持平静。」
他说的对。陪审团和旁听民众都已听出话中之意,心中恐怕有了结论,与其在这时候做无谓的抵抗造成反效果,还不如听从阿武隈的建议,装出游刃有余的样子。
「她受到跟踪狂骚扰,携带菜刀会不会是自卫用的呢?」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突然在自己房间的桌上看到一封恐吓信,内容威胁要『揭穿你的秘密』,任谁都会紧张吧?」
「因此,被告就是从那时候起怀抱杀意,并且带著凶器行走吗?」
「有没有怀抱杀意不清楚,但这可以解释她何以连续多日带著菜刀。」
「然后到了六月三十日晚上,一之濑先生再度出现在榊原被告面前。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透过证据都已经说明清楚。请问榊原被告用菜刀刺了一之濑先生吗?」
「凶器为榊原被告的所有物,上面也沾有她的指纹,这些是事实。」
「听说凶手持刀深深刺入一之濑先生的脖子,因此我们可说,该人是怀抱著明确的杀意动手,是吗?」
「是的,从伤口的深度来看,实在很难想像那是出于自卫地挥舞菜刀时偶然刺中造成的伤口。」
「被告头部虽然有伤,并且主张当时不省人事,然而被告的手与脚完全没有受伤,是吗?」
「是的,被告只有额头上出现瘀伤。」
「在这种情况下,出现这样的伤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是否有可能是被告刻意伤害自己而造成的?」
我简直快听不下去,差点出声抗议。但阿武隈说的对,现在抵抗没有意义。
「可不可能我不知道,但那个伤的确很不自然。」
「然后就在这时候,酒井先生刚好路过,是吗?」
「是的。可能是偶然,不过既然他们上同一堂课,在路上遇到也不奇怪。酒井先生恐怕目击了犯案现场,才决定要挺身包庇榊原被告。他使用身上的手帕擦拭被告的手及凶器菜刀,试图消除会成为犯罪证据的指纹。」
「随后警方接获报案、展开调查,对吧?」
「是的。被告产生杀意后,带著菜刀做为凶器行走,刺死跟踪自己的男人,还想抹消自己的罪名,这种行为不叫正当防卫也不叫防卫过当。她不但违反枪炮弹药刀械法,更应以杀人罪名受到制裁。」
「谢谢您,我问完了,接下来请进行反诘问。」
朱鹭川检察官夸耀胜利般地回头看我们。
「不,我们还有其他想优先证明的事,想先将权利保留。」
「可以。朱鹭川检察官,检方调查证据的程序,是否就到这里结束?」
「是的。六月三十日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警方在第一时间收押了非被告的其他人,又迅速释放该人物,紧接著逮捕被告?还有,检方为何不以防卫过当或过失致死罪,而是以杀人罪嫌起诉被告?相信各位都已经充分了解。」
「审判长。」阿武隈大声说。「朱鹭川检察官似乎现在就想行使最后辩论的权利,我是无所谓,不如让他说完吧。」
「不,我不赞同。朱鹭川检察官,请您最后再进行演说。」
朱鹭川检察官瞪了阿武隈一眼,鞠躬退场。
「本日庭审到此结束,明天起换被告方调查证据,感谢各位陪审员今日参与出庭。」
2
「总算把检方的底牌都看过一轮,明天开始要正式应战了。」
闭庭后,我和阿武隈如常前往地下会面室见榊原小姐。
「我们已经得知一之濑从网路上购买电击棒,检方应该还没掌握相关证据,我们有很多方法可以反击。」
大概是被陪审团盯著看了一整天,榊原小姐显得无精打采,我很努力想为她打气,但似乎没什么效。
「麻烦您了,弱点被他们抓到真的很难处理……我的确有带著菜刀防身的念头,想说遇到状况时,或许可以拿来威吓。」
「还真是名副其实的防身用刀耶。喂,本多,这是笑点,你笑一下。」
「抱歉,很难笑。」
连阿武隈的玩笑也无法吹散这股沉重的气氛。
「不过最难熬的时期已经过去,明天你就坐在头等席,好好观赏我们的表现吧。」
由于现阶段没有其他话题可聊,我们不一会儿便结束会见。
◆
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悲哀,竟然连安慰一个女孩子都做不到。
尤其是走出会面室的这一刻,我更加体认到律师的能力有限。
「你们果然在这里,我等了好久。」
「咦?井上检察官?你怎么来了?」
井上检察官站在地下室阴暗的走廊上等我们。
「我有事要谈,你们能听一下吗?」
我和阿武隈因为这预料外的事态发展面面相觑。
「好喔,不拒绝女性的邀请是我们的原则,我们很乐意陪你聊聊。」
「阿武隈,不要随便把我算进去。」
「为什么?难得有女生找你,你好意思推托吗?」
「你在说什么啊,对我来说不管是男是女都一样。」
「守备范围真广耶。」
「……阿武隈,你是故意的吧?」
「你们别再斗嘴了行吗?我可以说了吗?」
井上检察官面露不耐烦,我和阿武隈静静跟随她,往地下走廊更角落的地方走去。
「朱鹭川检察官托我传话,只要你们肯就此打住,检方要改成防卫过当也行。」
「原来是这种事喔。」
她特地跑来,我还以为有什么事。
「井上检察官,你应该很了解我们的个性,我们不可能接受这种交易。」
「是呀,所以这只是表面上的藉口,是我主动向朱鹭川检察官提出的。我问他要不要这时候去谈交易,就算会被拒绝,也可以当作挑衅,他就叫我来了。」
我听懂她的意思了。
「怎么回事?什么叫表面上的藉口?」
「应该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事想对我们说吧。」
「是呀,这件事不能在电话里讲,正好适合在地下室谈。」
井上检察官难得讲话兜圈子。
「欸,这次审判对你们最不利的证据是什么?」
她问了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问题。
「当然是在榊原家发现的恐吓信啊。」
阿武隈毫不犹豫地说。
「是的,那封恐吓信害我们无法主张警方的过失,还莫名其妙变成杀人动机。」
即使旁边没有其他人,井上检察官还是小心翼翼地压低音量凑过来说:
「如果我说那个证据是捏造的呢?」
我不禁怀疑自己听错。
我花了好几秒钟才领悟过来。
捏造?假如这句话出自阿武隈之口,我还不会那么讶异,可是,我从来没想过会从井上检察官口中听到这个词。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吧……」
「你猜对了,那是假的,朱鹭川检察官用自己的电脑打好那封信,再偷偷放进榊原被告的家。」
我一阵头晕,感到天旋地转。
「等等,检察官可以干这种事吗?捏造证据是犯罪啊!」
「本多,冷静点,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也常常干类似的……讨厌,我开玩笑的啦,井上检察官,不要瞪我嘛。」
「你们怎么还能那么冷静?检察官身为执法者,捏造证据很严重耶!」
「我说啊,真要追究起来,历史上检方捏造伪证的纪录多到数不清,这年头早就已见怪不怪。不过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在朱鹭川检察官的USB随身碟里,找到与恐吓信的内容一模一样的Word档。档案已经被删掉,我是碰巧用还原软体发现的。」
「呃,怎么有办法那么巧?」
我到现在依旧不敢置信,再次追问。
「他会不会只是打开Word档把恐吓信的内容打上去,当作证据的资料呢?」
「想要备份内容可以扫描或是笔记啊,有必要亲手制作一份连字级和字距都一模一样的Word档吗?就算真有必要,这种杂事也是我这个助手的工作吧。」
她是在朱鹭川检察官身边做事的人,连她都如此坚信,我也没有理由不相信。
「而且,你也看到证据清单了吧?被杀害的一之濑的电脑里,并没有找到那封恐吓信的Word档。我本来也以为只是他删掉了,可是现在想想,那封信根本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吧。」
冲击接二连三袭来。
检方捏造证据。追溯司法历史,这的确不是什么罕见的事,但我实在无法想像这种事在现实中发生……不,我身边的阿武隈不就做了不良示范吗?
「好机会,阿武隈律师的捏造证据讲座要开堂授课啰。」
阿武隈突然说起莫名其妙的话。
「老师来告诉你们这两只菜鸟一个诀窍。听好啰,捏造证据的基本,就是制造有也不奇怪的证据。」
我猜井上检察官和我一样,听得一愣一愣。
「懂吗?那个证据不管有或没有,都必须很自然,这样才不容易被拆穿。如果你们以后还要在这一行混下去,应该先具备这些知识。」
「……这是全世界我最不想了解的知识。」
「同感。」
「呆子,不要小看捏造证据的基本功喔,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相信井上检察官和我一样,受到了震撼教育。
「虽、虽然很不甘心,但是好像满有说服力的。」
「同意……」
「老师这里还有捏造证据的应用篇喔,要听吗?噢,不,这个不行,不能让现役检察官听到。」
「保险起见我问一下,你没有实践吧?我要抓人啰?」
「哦哦,好可怕唷。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被抓到小辫子的。」
「喂,本多,如果我想抓这个垃圾律师,你愿意当我的证人吗?」
「别闹了,到时我只要请本多当我的律师,他就必须遵从守密义务,不能做出对我不利的证词。你知道本多欠我多少人情吗?」
他打哈哈地说。虽然很过分,但我也因此稍微重拾冷静。
「好了,玩笑就开到这里,我们回到正题,朱鹭川检察官捏造证据的手法相当炉火纯青。那很像是触犯跟踪狂防治法的男人会写的信,没有人会起疑,包含我们在内也是。不愧是刑事部出身的王牌检察官,竟然能想出这种根本不会有人起疑的假证据,我这个『恶魔辩护人』的称号都要让给他了。」
「现在不是称赞他的时候,我们要想办法证明他动了手脚才行……」
「很简单啊,请我们的井上检察官出庭作证。」
「我先说喔,再怎么说我都是检察官,没办法帮你们作证。我只是实在看不过去他的行为,才偷偷告诉你们。只要我仍隶属于检察厅,就不可能跟你们站在同一阵线。」
「那就没办法了,本多,放弃吧,要证明这件事大概无望了。」
「呃,为什么!你也太快放弃了吧?」
「不可能的事就是不可能,如果今天捏造证据的是门外汉也就算了,遇上专家只能举手投降。即使有井上检察官作证,恐怕也无法揭穿真相吧。毕竟我们过去曾经帮助她的弟弟获得无罪开释,人们只会认为井上检察官是为了报恩才替我们作伪证。」
变成这样的机率的确很高。
「等一下,我以前听过一件事,列印档案不是要用到印表机吗?听说不同型号的印表机印出来的文件都有特定的特徵,如果比对被害人家中的印表机和检察厅的印表机呢?」
「你忘了吗?被害人一之濑家中的电脑和印表机都被我们带走了,朱鹭川检察官当然是用同一台印表机列印的啊。」
「我猜也是。本多,我们的对手可是在刑事部打滚多年的老练检察官,我不认为他会犯这些基本错误。」
「什么!那到底该怎么办……?」
「不能怎样,只能说检方真的很高招,我们做好我们该做的事情就好。」
「你是要我认同检方捏造证据吗?这未免太不合理了吧!」
「这不是和我联手辩护的人该说的话。」
经他这么一说,我当场噤声。我们的确曾经利用制造伪证的方式,帮助委托人获得无罪判决,不过那是因为我们确定委托人是无辜的,凶手另有其人,才敢这么做──
思考至此,我开始感到绝望了。朱鹭川检察官这么做,想必也是基于同样理由。倘若朱鹭川检察官十分肯定人是榊原小姐杀的呢?假设他是为了制裁恶人才不惜捏造证据呢?
一丘之貉──脑中闪过这句成语。
「总之谢啦,井上检察官,还好有你提供重要情报,真的很有用,我要好好向你道谢。」
「你竟然会向我道谢,我看天要下红雨了。不用放在心上,照这样听来,你应该已经想出对策了吧?」
「不,其实没有,我只是想给刚当上律师的超级菜鸟一点震撼教育,告诉他法律界的真相。你提供的情报非常有用,成功帮助他脱离处男。」
「我要告你性骚扰喔?没问题吧?刚刚那句话怎么听都是性骚扰。」
他们继续鬼扯,拜此所赐,我差不多恢复冷静了。
「好吧,我承认这件事。恐吓信是假的,重点是我们该如何辩护。」
「你总算开窍了。放心吧,现在还不至于穷途末路。我刚刚也说了,案子本身还有可以质疑的地方,网购纪录就是其中一项。」
「等等,这么重要的秘密,别让我这个检察官听到比较好吧?」
我突然一惊。她说的没错,但现在也来不及了。
「我相信你不会把在这里听到的事告诉朱鹭川检察官。」
「我难得和你意见相同。主动流出检方违法情报的人,不会把我们的作战计画说出去的。」
井上检察官露出我从没看过的反应。
她羞红了脸,把脸撇向另一边。
「不要识人不明喔。即使朱鹭川检察官的证据是捏造的,也不代表你们的委托人就是无罪。别忘记其他证据,不管她是否起了杀意,都有充分的可能性杀人。你们也是如此怀疑,才会要酒井自首并彻底保持缄默的吧?」
「被你发现啦。」
阿武隈难得苦笑。
「对了,机会难得,我想再问你一件事。报警的那个证人叫做三井对吧?那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三井?什么意思?你不是在主诘问时听过他的介绍吗?」
「是这样没错,但所有证人里,他感觉最奇怪。第一位目击证人铃木见到命案现场,不是吓得腿软甚至大叫吗?那才是普通人的反应,三井明显不一样。」
我不能老是畏畏缩缩,要向阿武隈看齐,积极解决案件才对。
「就是说啊,第二位目击证人渡边先生虽然在第一时间治疗伤患,不过他是医生,这么做并不奇怪。只有第三位目击证人三井先生一到现场就冷静地报警,还懂得控管现场,不让围观民众靠近。」
「没错,只有他的反应特别奇怪,不过这也不代表人是他杀的啦。」
「算你们聪明。遗憾的是,我不能告诉你们。我不是刻意要和你们作对,只是已经和三井谈好条件。」
「咦?谈条件?司法交易吗?」
「不,是私下谈的,只是简单的口头约定。不过,检察官的口头约定很沉重的。」
我越听越迷糊。我知道「未达司法交易的交易」这回事,也时有所闻,然而三井只是一个报案的证人,为什么需要和检察官谈条件?
「原来如此,我总算懂了。」
我完全听不懂,但阿武隈似乎一听就懂。
「怎么回事?你懂了什么?」
「这个案子我一直有个地方想不通。榊原是为了躲避一之濑才去住商务旅馆和上厨艺班的吧,那么,为何一之濑能在她回程的路上逮到人呢?」
「啊,这的确很奇怪。不过一之濑先生知道榊原小姐在哪里上班,可能是在她的上下班路线等人吧。」
「遭到警察警告的跟踪狂,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堵人吗?还有,他应该不知道榊原在上厨艺班的事。」
「也、也对……」
「而且,被跟踪狂骚扰的女生,一般来说不会走小巷吧。我要是跟踪狂,就去医院通往车站的大马路上堵人,不过那里的缺点是人多不好下手。你往这方面想,就能猜到三井的身分和交易的秘密。」
完全听不懂,我连三井的身分和他为什么要和检察官交易都不知道。
「本多,你想知道答案就去联络三井,我们晚上约他去酒廊坐坐,他要是拒绝,你就说会在法庭上抖出他的身分,我保证他不敢不来。」
「……我知道了。」
这个人真的很扯。我想不论是再怎么喜欢上酒家的人,都不会想跟只在法庭上打过照面的律师去喝酒吧。
结果阿武隈的预言应验了。
我随即打电话给三井取得联系,说有事想找他,问他今晚要不要在酒廊碰面。
『我想不到任何应该赴约的理由。』
不出所料,三井用平静的语气回道。情非得已之下,我只能照著阿武隈的指示去做。
「您如果不来,我们明天会在法庭上传唤您,说出您的身分。」
这句话迅速奏效。
『我明白了,哪一间酒廊?』
三井的态度瞬间出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3
我和阿武隈来到酒廊「鲁兹」,不知为何边吃著外卖的拉面边等候三井。
「喂,阿武隈。」
「嗯?干嘛?」
我吸著拉面,忍不住问。
「我们为什么要来酒廊吃外卖当晚餐?」
「有什么不好?这个时间店里没什么客人,而且酒廊的食物很贵耶。」
「我知道,不过这样会造成店家的困扰吧……」
晚上六点左右的酒廊的确客人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客人,我们坐在这里吃拉面,怎么想都很诡异。
「啊,阿武隈律师,你来得正好。」
这时候,恐怕是整家店唯一肯理睬我们的人──真里小姐来到座位旁。
「拿去,人家托我交给你的,我已经确实送达啰。」
「哦,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真里小姐交给阿武隈一个可疑的纸袋。
「没有沾到指纹吧?」
「应该不用担心,我放进保鲜袋里。」
「保鲜袋?那是什么东西?」
「你不知道保鲜袋?就是用来密封保存食物的塑胶夹链袋啊。」
「哦,那个啊,那没问题。」
指纹?夹链袋?他们自顾自地说著可疑的对话。
「我确实转交给你啰。」
「等等,你要走了?难得来了,好歹该端杯茶过来吧。」
「我为什么要沦落到替点外卖拉面又不消费的客人奉茶呀?需要服务的话,请点我的台喔。」
真里小姐笑容可掬却义正词严地说完便快步离去。
「啧,这家店是怎么回事啊,对待保镳的态度真恶劣。本多,你说是不是?」
「和我说也没用,我才想问你那个纸袋装的是什么?」
「对喔,先给你看看吧。」
阿武隈从纸袋里拿出塑胶袋──应该说是保鲜袋,再从里面拿出那个黑色物体。
「这不是电击棒吗……?」
「没错,正确的产品名称叫HE120BL。」
我听过这个名称。
「这不是跟踪狂一之濑用信用卡买的电击棒吗?你为什么要准备这种东西?」
「我想用这东西一击电晕朱鹭川检察官那个臭家伙,竟敢给我伪造证据。」
「要是可以一击电晕他就好了,不过大概会以伤害罪被逮捕吧?」
「是啊。但不管怎样,有实物应该都能为审判加分。」
这下我懂了。有了这东西,我们就能在诘问证人时问「您是否在现场看过类似这样的电击棒」,藉以帮助唤醒记忆。
但我同时产生疑惑,他刚刚为什么要问真里小姐上面有没有沾上指纹呢?
「给十三桌的客人带位!」
这时传来酒廊少爷格外宏亮的呼喊声。
十三,这个不吉利的数字是我们的桌号,今晚本桌还有另一位客人。
三井不一会儿现身在我们面前,他私底下的氛围与站上证人台时一样,看起来是很普通的上班族,穿著整齐的西装,以自然的脚步走来。
不过大概是听了阿武隈的话,使我对他产生先入为主的印象,觉得他分外可疑。三井被只在法庭上见过面的律师找来酒廊却依然不失冷静,这已经是异常了。
「你真的来啦,坐下吧。要帮你点酒吗?」
「不用,坐著聊就够了,我们快点进入正题吧。」
看来他没有久坐的打算。
「好,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我们已经掌握所有线索。仔细想想,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很奇怪。本多,你说跟踪狂一之濑被杀的时候,身上带著什么物品?」
「咦?电击棒……还有绳子和封箱胶带。」
「没错。再来,一之濑当时已经受到警方警告,警方承诺会加强榊原工作地点附近的警戒,在这些前提下,跟踪狂怎么还敢大剌剌地守在路边呢?」
「这倒是真的,一般来说会避开吧。不过,也许是他被逼急了……?」
「也有这个可能,然而他身上带著遇到警察盘查会立刻被捕的物品,还知道要躲在榊原会经过的小巷埋伏,这也未免太凑巧了。不过,这样的巧合解释起来很简单,三井,你的本行是侦探吧?榊原的回程路线是你告诉一之濑的。」
「啊!原来如此!」
不管一之濑是多么偏执的跟踪狂,都不可能在被警方锁定的情况下查出榊原小姐的回程路线,并且轻轻松松地埋伏堵人。如果换作是我会怎么做?还不简单,只要请私家侦探调查榊原小姐每天走哪条路回去就好,实际上我也看过类似的新闻。
「但你为什么笃定是三井先生呢?就算一之濑真的聘请侦探,也可能是其他没有被传唤作证的人啊?」
「哦,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不过我刚才已经得到答案。三井先生,你是不是私下和检警交易?」
「啊……」
我想起井上检察官的话──检方和三井曾私下交易。
「原来如此,我懂了!这是命案,警察一定会卯足全劲调查,当然会查到一之濑先生曾经雇用侦探,以及侦探的身分等等。所有电子邮件和通联纪录都逃不过警方的法眼……」
「没错,应该八九不离十。三井先生,你在案发当天将榊原的回程路线告诉了一之濑对吧?接下来的情形加入了我的推测:你是否起疑心,怀疑一之濑调查榊原的回程路线要做什么,于是来到附近观察,结果不祥的预感应验,一之濑卷入命案。从那一刻起,你便决定要和检警合作。你提供了所有已知的资讯,请求检警放过你助长跟踪狂犯案一事。」
如此一来便解开榊原小姐在回程路上遭到埋伏的原因。
三井听完阿武隈的分析,良久静默不语,接著姿势一垮,用力叹气,靠坐在沙发椅背上。
「唉,真服了你,我好不容易才和检方谈好条件,以为只要交易没被发现,事情就不会穿帮,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恐怕没料到是检察官亲口告诉我们的。
「我有保密义务,恕难告知。所以,你承认自己是侦探了?」
「是的,但我上头有老板,也是上班族。」
他似乎想强调自己没在证人台上说谎。
「接下来呢?看穿真相的律师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否则我会在法庭上公开这起命案是由某个贪财侦探所引发的。我不知道你和检方谈了什么,那些都与我们无关。」
「好,我们来谈条件。我愿意说出所有事情,请你保证不会在法庭上泄我的底。我为了钱什么都肯做,但帮助跟踪狂犯案这种负面宣传我可敬谢不敏。」
好离谱的侦探,为了钱什么都肯做可不是光彩的事。
「心态很正确,不过交涉顺不顺利全看你的表现。你先把知道的事情全吐出来,我会好好考虑。」
「我只能照做了。你猜的没错,一之濑委托我调查榊原的下班路线,藉口是想答谢曾经照顾过他的护士。」
「他是什么时候委托你的?」
「六月二十七日傍晚左右,说是急件,不管再贵都会付钱,让我印象深刻。」
「二十七日?那不就是我带榊原小姐去警察局报案的隔天吗?」
「也就是说,一之濑在警方警告的当天就决定雇用侦探啊。不愧是跟踪狂,行动力真不是盖的。接下来呢?」
「我请他预先支付符合工作内容的酬劳,当天马上前往姓榊原的女子工作的地点守候,尾随她下班。」
这名侦探或许不简单,毕竟榊原小姐正受到跟踪狂骚扰,警戒心应该比较强,但她完全没提到这件事。
「我当天便得知榊原约莫在晚间七点下班,顺道去厨艺班上课,目前不是住在自家,而是住在商务旅馆。」
「所以你在事发的三十日,向一之濑做了初步报告是吗?」
「是的,因为他要求有任何消息都要马上报告,于是三十日下午,我在咖啡厅与一之濑碰面,将榊原的下班路线以及上厨艺班的路线都告诉他。」
「然后你们配合榊原的下班时间,在晚间七点前解散?」
「没错,但我继续坐在咖啡厅,因为一之濑的态度怎么看都对榊原不友善,我怕万一发生什么事自己会有麻烦,所以急忙追上去。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听到惨叫声迅速赶过去,看到一之濑颈部遭刺,一位医生正在为他急救,榊原则倒在地上,有个陌生男人抓著染血的菜刀,还有另一个陌生女子跪坐在地上大叫。看到这一幕,我马上明白发生什么事,一之濑恐怕袭击了榊原并且遭到反击。」
「和你在法庭上作证的内容一致,然后你急忙报警是吗?」
「没错,全给你们说中了。警察只要调查一之濑的电子邮件和电话通联纪录,他雇用我的事就会曝光。事已至此,我只能积极配合警方办案,求他们放过我。」
「你和警察做了什么交易?」
「我是侦探,本来应该严守与客户间的保密协定,但我违反了与一之濑的协定,说出所有经过,只求他们放过我助长跟踪狂犯案的事,仅此而已。」
「真的只有这样吗?你没有协助作伪证吧?」
「我不敢冒著风险干这种事,说起来这场交易也是有陷阱的。事发之后,我虽然装出知道一切的态度与警方交易,但事实上我知道的并不多。你懂吧?我只是调查了榊原的下班路线,并且刚好待在案发现场罢了。」
「原来如此,你哄抬身价逼警方与你交易吗?听起来还不赖。」
我越来越搞不懂阿武隈的评判标准。
「所以,您在法庭上的证词都是真的?」
为了以防万一,我再次确认。
「是的,我听到惨叫声赶到现场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而我在警方抵达之前,努力维护现场。」
「那刚好,我有件事情想问,你赶到现场时,是否看见了电击棒?」
三井虽然表情没变,却不解地歪头,似乎很意外会听到这个单字。
「电击棒?不,我没看见,我肯定现场没有掉落这种东西。」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我不认为你的搜查能力胜过警方,加上现场又很昏暗,你有没有可能漏看?」
「不可能,我是侦探,具备过目不忘的能力。」
阿武隈笑道:
「喂喂,这能力还真老套,连漫画都知道要换新题材了。」
「你没资格说人家吧。」
「要怎么想是你们的自由,但我的确是因为有这项专长才当上侦探。而且,我大概可以猜到你们想确认现场有没有电击棒的原因。」
「怎么说?」
「我和一之濑接触过很多次,他是个设想周到的人,否则也不会雇用像我这种私家侦探。既然他连绳子和封箱胶带都准备了,带著电击棒也不意外。」
「可是你在现场没看到电击棒?难道是警方蓄意隐藏?」
「这我就不知道了,说起来我赶到现场时已经有五个人,或许是其中一人藏起来了吧。」
「原来如此,有道理。」
「我想再请教您一件事。」
见阿武隈的问题似乎暂告一段落,我提出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这次要不是您把榊原小姐的回程路线告诉一之濑先生,就不会发生这起命案了,针对这点,您怎么想?」
我觉得自己问得相当尖锐,而他听了也不太愉快,冰冷的视线朝我射来。
「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接下客户想在护士回家的路上道谢的委托案,并请他预先支付酬劳,不带感情地完成工作,就和你们这些律师一样。你们不是也会罔顾真相,帮助自称无辜的委托人尽力拿下无罪判决吗?」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完全无法反驳。
「你们不相信也没关系,我是真心感到自责。但我必须强调,只要是能赚钱的工作,我什么都干。听清楚了,我也可以成为榊原这种弱女子的伙伴,只要她肯花钱请我赶走跟踪狂,我一定照办。只是我这次受雇于一之濑,如此而已。」
「不错啊,我喜欢你这种想法。」
阿武隈又笑了,看来他们似乎很合得来,实际上律师的工作也相去不远。
「好吧,我失言了,请接受我的赔罪。」
「你这人真有原则。算了,为这种事争吵没意义,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不,没了,你今天可以先回家。」
「那就当交易成立?还请两位不要在明天的庭审提及我的身分。」
「这就要看你的态度。不过正如我刚刚所说,我会好好考虑。」
阿武隈这番话,简直就是抓住对方的弱点予以要胁。
「是吗?附带一提,我刚刚捡到某样东西,请问烧毁丢掉没关系吗?」
三井突然从怀中取出一个黑色长夹。
「嗯?喂,那不是我的钱包吗!」
阿武隈拚命摸索西装内侧,露出少见的慌乱表情。
「你不是一直坐著吗?到底是怎么摸走的!」
「我对记忆力和巧手很有自信。以防万一,请白纸黑字地署名签下不会公开我身分的合约。」
这个侦探也太小心了吧,不愧是会立刻和检警谈交易的人。
「哈哈哈,好,是你赢了。本多,你写一下合约,我也会签名的。」
「好吧,我明白了。」
我从笔记本撕下一张纸,写下绝不会公布三井身分的文字,与阿武隈一同签名后交给三井。
「收到,钱包还你。是说这钱包还真老旧。」
「不关你的事。机会难得,给我一张名片吧。我很中意你,手段高明的侦探对我很有用处。」
「如果是委托案随时欢迎,但要付钱喔。」
最后三井拿出两张名片放在桌上,连致意也没有就走出店门。
「这个侦探真是个怪人……」
「有什么不好?我欣赏这种怪人,而且他很有胆识。我不是能趁人动摇时看出对方有没有说谎吗?但那小子我看不出来。无论我如何逼问他的身分、问他与检警交易的内容,他直到最后都没有动摇,真是个有趣的人。」
「好少看你如此夸奖一个人。不过接下来呢?好不容易掌握新线索,可是案情毫无进展啊。」
「不,没这回事。本多,笑吧,如此一来,我们赢定了。」
「什么~~~~?」
我还真是摸不透他。
「你凭什么现在就这么笃定?我完全听不懂!」
「所有线索都凑齐了,要揪出真凶只差一个步骤。机会难得,我就给为了钱什么都肯做的侦探一个工作吧。我们已经知道朱鹭川检察官多会玩手段,事到如今用不著跟他客气。」
我不懂,真的不懂。
后来我一直苦思案件真相,但不论如何思索,不仅不明白真凶是谁,也不懂我们赢定了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