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我茫然自失地盯著这句话好一阵子。
我认识这些字的主人,不过「她」在四年前已经香消玉殒,不在人世了。我不断避开承认她死去的仪式,如今好不容易才能到她的坟前参拜,为她上香──姑且不论我内心有何感受,又在思索著什么──至少在形式上,我才刚承认这件事。
然而,这又是为什么?
那无庸置疑是透子的字。它打从一开始就存在吗?只是我漏看?抑或是恶作剧?是有人趁我睡著时模仿透子的字写下去的吗?还是透子的幽灵?
又或者──我拿起自动笔,在她的字后方如此写道:
那你又是谁?
我瞪著笔记本好一段时间,不过没有产生任何变化。
略作思索之后,我暂且将笔记阖上,然后再打开至同一页──我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
我是透子。你不是知道我是谁才写的吗?先不说那个,你究竟是怎么写进来的?这本笔记现在在我的房间呀。明明没有其他人,可是我一回神就多了新的文字。你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法呢?
比起惊吓和恐惧,那个名字震撼著我的脑髓。
「透子……」
透子,你是葵透子吗?
我以颤抖的手写在笔记本里。
对。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是如何在这本笔记写字的?你又是谁呢?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的心脏狂跳不止。
她真的是透子吗?那个……葵透子?我认为这并不是个随处可见的名字。再说,这本笔记原本的主人就是她。光是本子会自己浮现文字就很离奇了,为何对方竟会是个已经过世的人?若是她仍活著,还有订定假说的余地,不过她……她是个应该早已死去的人……了。她仍在世的时候是四年前──
「四年……前……」
我发出来的声音过于沙哑,简直不像自己的。
没错,四年前她还活著。
──你现在人在哪里?
……她口中的「现在」究竟是何时?
我和透子只有在那一年的那个季节交换笔记。而在同一年的同个季节,她永远离开了人世。可是在这本笔记当中,透子还活著。就像是完全不晓得自己已经死去一样。
……我得确认看看才行。
我无法说明你的笔记会凭空出现文字的现象。我这边也发生了相同的状况。请你让我确认一件事情。我这里的时间是╳╳一零年一月十一日,你那边是几时呢?
『成吾?你醒了吗?要不要吃饭?』
我无法回应母亲从楼下传来的呼唤声。
我吞了一口唾沫,将笔记阖上再打开。
咦?我这里是╳╳╳六年七月三十一日……
╳╳╳六年的……七月三十一日。这个日期我记得非常清楚。除了透子断气的那天之外,我这辈子没有失眠得那么严重过。
我抱著祈祷般的心情盖上笔记,深深吐了口气。
我的眼前现在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这本笔记,联系到了四年前的透子。
时光机器、时光旅行、穿越时空、时空跳跃,在科幻作品里是已经用烂了的题材。我看过各种类型的小说或电影,但不记得有看过和过去相系的交换笔记这种故事。这种状况应该算是哪一类呢?时光旅行?还是时光机器?
再说,在这本笔记另一端的人,真的是四年前的透子吗?一旦怀疑起这点,所有的前提都将荡然无存。
看来这本笔记似乎和过去相系呢。
也就是说,你是从未来写进来的吗?写在未来的……这本笔记?
看来就是这样了。我是从笔记本里头的记述当中知道你的名字的。很抱歉,我擅自看了内容。
你是谁?这本笔记未来在哪里?为什么它不在未来的我身边呢?
这是因为,未来的你已经不在世上了──这我当然说不出口。
我叫作山口,我这边的笔记在东京。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混进我的包包里的,我一回神它就在里头了。
我之所以扯谎说山口和东京,是直觉认为最好不要让她知道我是未来的渡成吾。至于名字则没有什么深意。
这样呀。果然未来的我上了大学也不会再玩交换笔记了。是在哪里搞丢的呢?还是我自己丢掉的……
上了大学──听到这里,又让我胸口一阵绞痛。
四年后的现在,你并没有成为大学生。
我这里是四年后,应该有很多事物都和你那边不同了。笔记本已经破烂不堪,所以可能是你丢掉了。里头的记述也停留在四年前。
最好当作是被丢弃的吧。要是她拜托我说「替我交给未来的我」就伤脑筋了。我判断,就连记述到几日为止,也不要告诉她比较好。
咦?那么,你连我还没写的内容也都看得到吗?
是的,毕竟我这里是四年后。
……那样太令人害臊了,请你不要看太多。
透子纯真的反应,很有女高中生的风格。不过,就算不看内容我也全都知道了──我在内心喃喃自语,同时如此回答她:
我会好好处理的。
拜托你了。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一些未来的事情吗?
她那边是七月三十一日,换句话说──我大致记得夏日的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事。八月二日有一场夏日祭典。但告诉她在那里发生的事情,感觉不太公平。
我回溯著交换笔记,眺望著透子和过去的我的交流。这些叙述应该还不存在于她那边的笔记里才是。这些页面似乎并未和过去相系。
透子在四日的记述中提到了地震的事情。八月三日凌晨,发生了一场颇大的地震。她因此吓醒,结果从床上摔了下去──以透子的个性来说,是个傻气的小插曲。
八月三日会有地震,而你会被地震惊醒。
我写下这句话,阖上笔记再打开,透子的回应就出现了。
知道了。我相信你。
「居然信了啊。」
我不禁笑了出来。一般会等到那天才做判断吧。不过如果是透子,感觉确实是会相信。于是,我也决定相信笔记另一头的人是透子了。
①有一本和我眼前的交换笔记相同的东西存在于过去。仅有在这两样东西之中产生了某种时空扭曲,导致共享页面的状况──简单说,就是我在这里写下的东西,会在她那边的笔记出现,位置和笔迹完全一样。
②过去的我和透子之间的往来,尚未发生在她那边的事情,理所当然地只会存在于我这边的笔记里。无论我在那些页面上头写了什么,都不会反映在她的笔记上。
③并不会发生我把笔记撕破,她的页面也破损的状况。被撕下而从笔记本分离出来的页面,似乎会从时间的扭曲当中解放,在上头写什么都不会同步到她的笔记里(反之亦然)。
④要使之同步,必须先阖上笔记一次。只有在那个瞬间,本子才会和对方联系(当作是邮件的收发功能就很容易懂了。这玩意儿不会自动收信)。时间的流逝看来则是相同的。我这里是一月十一日,对方是七月三十一日,以日数计算是一千两百六十天。只不过,她那边似乎是白天,有著半天的落差。
藉由和过去的透子交谈,我确认了以上四件事情。我不明白个中道理,总之只确定这本笔记联系著过去和未来。
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只有这本笔记会发生这种状况呢?
透子的疑问是理所当然的。她并不晓得我是未来的渡成吾。不过就连知道她是透子的我也完全不明所以。为何只有这本笔记开了时光隧道呢……
我又再次跟透子交谈了。这份感觉十分奇妙。明明应该很令人开心,却感到毛骨悚然。笔记另一端的透子是四年前的她。换言之,就是死前的她。从那之后,我长了四年──更正确来说是超过三年半──的年纪。可是透子还是我记忆里头的她,光辉丝毫未减。而她没有那份自觉,只是笔直地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中。知晓一切的我,果然还是会觉得非常突兀。
想再跟透子交谈一次。
明明期盼过无数次,结果一旦实现却是困惑的情绪较为强烈。最重要的是,透子并不知道我就是渡成吾。她所捎来的话语终归是写给身在未知的未来那个陌生的山口,和过去我在交换笔记里收到的开朗字句有著天壤之别。
不准对任何人透露笔记的事情。
在笔记里聊的事情,全都是只属于这里的秘密。
无论是任一方,都不可以连续写两天。
笔记一定要放回藏匿的地点(不可带回家)。
白天睡得很饱也是原因之一,总之睡不著的我打算直接熬夜。看著第一页,我在意起一件事情。就是第四条规则──笔记不可带回家。但刚刚透子说笔记在她房里。
七月三十日,四年前的我邀约透子到夏日祭典玩。七月三十一日,透子读了那篇文章,然后到了八月一日早上,我到站前广场去,却发现笔记不在柜子里。
没错。我记得那天找不到本子,也知道是透子带回家的。但我并未询问个中原由。应该说,我脑中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想法,忘了问她。
那时候的透子,为何要把它带回去呢?
葵小姐,根据这本笔记的规则所示,本子不可以带回家对吧?可是你却说笔记在你房里,这是为什么呢?
我阖起笔记再打开,不过回应没有出现。我每隔一分钟就将本子开阖一次,十五分钟后回应捎来了。
山口先生,我可以跟你商量一下吗?
我凝视著透子的字好一会儿。
透子是个不会找人商量的少女。她的个性会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试图将压在自己身上的沉重影子,统统塞进自己内心中。想到她身上带有的症状,或许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过那时候的我,希望透子能够仰赖我、对我坦白。尤其是七月三十一日这时候。
好啊,是什么事呢?
这次回应一下子就来了。
学弟邀我去参加夏日祭典,可是我跟人……那个……有点不一样,所以想说一块儿去会不会给他添麻烦。你觉得即使如此我还是应该要去吗……?是说,你的笔记上一定写著那件事的结果对吧?可以请你告诉我,我选择了哪一边吗?
八月二日是轮到透子写,我确实能够看到本子上写了什么。对她而言的未来──对我来说则是遥远的过去,我对此一清二楚。假设我在这里暗示她,导向和原本的结果相异的未来──那么过去是否会改变呢?前半的页面──写到八月三十日为止的交换笔记并未和过去相系。若是过去产生改变,这些部分就会起变化才是。如此一来,就证明了过去是可以改变的。这是个绝佳的好机会。
不过,她想知道正确的未来。透子原本就是个不会依靠别人的少女,这点我比谁都还清楚。这样的她很罕见地不惜允许自己依赖别人也要求助于我,身为年长男性,不回以真挚的答案说不过去吧。
话虽如此,我也不认为告诉她未来是正确的。她知道了未来后并照著行动,等于剥夺了她应该靠自身意志做出的选择。写下八月二日的内容的透子,肯定是在不断苦恼挣扎之下做出了决定,然后面对四年前的我。撇开这些过程,直接知道未来的状况并决定答案──这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祭典的邀约确实有写在笔记上。你是为此犹豫才把笔记带回去的对吧?
是的。
真想在四年前知道啊──我如此心想,同时提笔书写。
在告诉你未来的事情之前,请先告诉我你的心情。你想去吗?还是不想?
这次的回应很快就来了。
我想去。
这时我的胸中缓缓散发著一股奇妙的感情,好似疼痛,又似温暖。那份感情充满了巨大的能量,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写下意见。
那么你就去吧。毕竟是学弟来邀约的,他一定也很想跟你一块儿去。我认为你没有知道未来的必要性。
之后好一阵子杳无音讯。仔细想想透子那边还是白天,或许正在用功准备考试吧。
不知不觉间,我又睡著了。睁开眼睛一看,已经是早上了。
我慌慌张张地打开笔记,于是看见这样的回应:
好的,谢谢你。我会过去的!
再启:要是这些对谈被他看到就伤脑筋了,还请你之后把它擦掉。另外,笔记当中的事情是只属于这里的秘密。山口先生同样也适用于「规则」喔!
我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我盯著精神十足的她所写下的回应好一阵子,将其烙印在眼瞳之后,拿起橡皮擦将我俩昨天一整天的对答擦掉。
*
那天,我回到了东京。爸妈要我在老家多待一会儿,不过老姊都回去工作了,我也有课要上。我在上午打包完行李走出家里,在多仁和须藤的目送下离开了峰北镇。
我在电车中回头看著交换笔记的内容(我有先跟优香理伯母打过招呼,请她再多借我一阵子)。昨天的对答我都擦掉了,页面已经变回了白纸。透子的笔劲不强,字很容易就擦得掉,连痕迹都不留。要是有人跟我说这是场梦,我也会觉得很像那么回事。
然而,这并不是梦。页面格线的另一端,如今也联系著过去吗?等我回到东京,首先就得确认这件事才行。
昨天一闪而过的想法,仍残存在脑中一角。
假设这本笔记仍然联系著过去──
那么我不就能够改变过去了吗?
回避她的死亡──这并非是那么困难的事情才是。我全盘清楚她迈向死亡的历史。只要想办法撑过那些状况,或许就能从死亡的命运中拯救透子。
这份念头在我的心中有如盛夏的积雨云一般,不断膨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