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学姊──透子确实很任性。应该说,她最初恐怕是在刻意扮演著任性的样子。大概自己也不晓得该依赖我到何种程度吧。她有如在测试我俩一般,屡次强人所难。我则是坚毅地陪她解决那些难题──具体来说,像是打著试胆的名义潜入深夜的学校、一同吃苏打冰棒直到中奖,还有……一口乾掉整瓶假弹珠汽水。这让我们都猛烈地呛到了。
我一开始觉得她的想法真是孩子气,不过立刻就转念,想说透子可能至今都没做过这些事吧。她接受……那场手术是在幼稚园的时候。之所以净是做出幼稚的提议,一定是在完成那个时期没有达成的愿望。所以我尽可能地不反对她的任性提议,陪她做那些事情。
另一方面,我也开始对一些细节绷紧神经。像是不要在她附近使用手机、脚步刻意放得极为缓慢──这样说不太好,不过简单来讲就是降低等级配合透子。虽然透子笑说「那样的等级比我还低啦」,我仍然神经质地注意著那些状况,好似我才是装了心律调节器的人一样。直到祭典前明明都还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虽然我如此心想,不过深入了解她病情的现在,我则是把透子当成纤细的玻璃工艺品一般呵护著。
想尽量过著与常人无异的生活──交往前就听她这么说过。然而,这个世界上充斥著各种源源不绝的电波──比方搭电车时,或是走在人潮汹涌之处。即使并非那样,要是不小心被别人的手肘、包包的边角撞到她的心律调节器,导致机器产生异常的话──虽然透子依然笑著说「这东西没那么不堪啦」,但它埋设在较浅的位置,从皮肤上就清楚摸得出坚硬的手感。更何况透子的体型又娇小,一般大人的手肘正好会碰撞到她胸部一带。
所以我会尽量走在透子左前方为她抵御外界干扰,不过有一天透子发现了这件事,于是加快脚步来到我的左侧。
「我们牵手吧。」
然后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从此之后,透子再也不让我走在她左侧了。
「过度保护。这样好像老妈一样。」
透子鼓著脸颊说道。
「至少让我这样保护你好吗?」
「我希望你保护的时候会说喔。我并不需要褓姆。」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可是你把我当作玻璃般对待,反而会让我感到疲惫。」
我觉得透子的心脏确实像玻璃般脆弱,但她也有顽固的一面,迟迟不退让。我想尊重她期盼过著正常生活的心情,同时也确实觉得应该好好保护她才行。我有好一阵子夹在这两种思绪当中,左右为难。
我们还有另一件意见冲突,就是交换笔记。我认为已经没有必要写了。我们只要实际出来见面就好,在家的话也可以打电话,不过透子主张想要继续写。实际上这或许是男女生之间价值观的冲突。结果,就在透子一句话之下,这件事我也折服了。
「要是现在不写了,以后哪一天回顾时,看起来会像终点一样嘛。」
这里不如说是我们的起点吧?透子露出满面笑容说道,我便屈服在那张最强的笑容之下了。
「只要有一方继续写,另一方一定得写回应喔。」
她还要我如此约法三章。我说「这样不就永远没完没了了」,于是她笑道「我才不会让它结束呢」。结果我们到了暑假的后半段,仍然偶尔会在站前置物柜交换著自己毫不保留的坦率话语。
八月中旬即将迈入尾声之际,透子邀我到她家去。我到过她家好几次,不过这还是第一次进去。我向已渐渐熟识的优香理伯母打过招呼后,穿过走廊来到她的房间。她的房间很乱──我总算明白她老是找不到东西而迟到的理由了──但透子却是毫不害臊地让我入内。房里有股肥皂──透子的香味。书架上除了少女漫画,还有几本看似科幻小说的作品排在一起,令我感到意外。
「原来你喜欢科幻作品吗?」
「还满喜欢的。时光旅行的故事很有趣喔。」
「喔喔。就是什么时间悖论云云的吗?」
「嗯。成吾你知道弒亲悖论吗?」
「若回到过去杀死父母,下手的自己将不会在未来诞生,但就结果而言父母并不会被杀死,如此一来自己就会在未来诞生──是这样一个鬼打墙的东西对吧?」
「没错。正是因为这点,所以人家说时光旅行不可能实现。」
不过呢,有解套的方式喔──透子竖起食指说道。
有种说法是,穿越时空来到的地方,其实是平行世界的过去。
另一种说法是,时光旅行的事实本身已经包含在历史当中了。
还有的说法是,即使回到过去也会受到某种力量阻挠,绝对无法改变过去。
透子带著有些得意的表情,替我解释这些解套方式。
「若是能够改变过去,你会想怎么做呢?」
「我吗?嗯……我对现况没有什么不满,但要是能够调查未来的考题再回到过去,或许就可以摆脱不及格boys的称号了吧……」
「这要靠你自己脱离啦。」
「那你呢?」
「我……」
我瞟了一下她的脸色。透子一定有许多想要改变的事物吧……
「我也没什么不满,所以不会想改变过去。」
「……真的?」
「你在怀疑什么呀?心脏的问题是与生俱来的,我根本束手无策。要是抱有不想被生下来的念头,那就真的变成弒亲悖论了。我认为自己能生在世上实在太好了。」
透子露出了灿烂无比的笑容说道。
「因为我遇见了你呀。」
我想回点令人害臊的话语还以颜色,却想不到什么机灵的台词。在这种时候,我绝对敌不过透子。透子是打从心底说出这句话,毫无半点挖苦或羞赧之色,所以我也无法打哈哈混过去。
「……你找我过来是要说什么呢?」
我顶多只能拋出话题藉以遮羞。她今天是有话要说才找我来的。
「啊,对喔。」
透子走向桌子拉开抽屉。
「你看这个。」
透子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金属物体,其尺寸正好能容纳在她小巧的手掌中。我立刻就想像得到那是什么了。因为上头带有若干凝固的血迹。
「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更换了心律调节器。这东西的电池寿命大约六、七年左右,但最后得把整个节律器换掉。这是我在幼稚园装设,小五时取出的初代心律调节器。」
我瞬间在脑中进行计算。小五加上六、七年的时间──就是高二或高三。
「下星期我又要动交换手术了。现在装设的机器寿命到了。」
透子指著自己左胸略上方之处。我知道那一带稍微突起,有个类似肿块的部分。那边的皮肤底下有个被称作「囊袋」的空间,节律器就是放在那里。然而实际上,我并不清楚里头的机械长什么样子。
我不发一语地从透子掌心拿起旧的心律调节器。体内埋进这东西的时候,透子才五岁?还是六岁?它比想像中来得更沉重、更厚实。冰凉的金属触感像极了冰块。相同的东西现在也埋设在透子体内吗……?
「总觉得好像改造人。」
我喃喃说道,于是透子笑了。
「你有资格说吗?你总是把感情深深埋在心底,默默地行动著。」
你远比我像改造人啦──透子说。
「割开先前的伤痕,将旧的节律器从导线拆下换上新的,确认动作无误后,放回囊袋再缝合,手术就此结束。毕竟会施以局部麻醉,时间也大概只须一小时,是个只要在医院住一晚的简单手术喔。」
「要在哪间医院动刀呢?」
「姆米谷的医院实在没办法,所以会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我也要去。」
「不用啦。」
透子微笑道。
「才住一晚也用不著探病吧。只是那段期间见不到你,我想先和你说清楚。不然你马上就会担心。」
「我当然会担心。任谁都会担心的。」
「我明白,谢谢你。可是这真的不是什么困难的手术,不要紧的。」
透子从我手上拿走心律调节器,对著日光灯高高举起。
「你觉得这个有多重?」
我回忆著拿在手上的感觉。
「大概有……二十公克左右?」
「真可惜,是二十一公克。」
透子再次将它放到我的手中。听到它的重量之后再拿,感觉好像就没那么重了。
「你知道吗?听说人类的灵魂是二十一公克重呢。」
透子一脸恶作剧般的说些什么时,大半都是在想些幼稚的事情。
「……那个说法毫无可信度啊。」
美国有一位名叫麦克杜格尔的医师,他在人临死之际测量体重时,发现死后与生前会产生四分之三盎司(约二十一公克)的差异,于是便提倡这是灵魂的重量──这件事我也知道。由于整个实验欠缺可信度,应该没有受到科学界承认才是。
「我知道。但我的灵魂就在这儿,所以我觉得它有二十一公克重。」
「这样子……」
「很奇怪?」
「是很奇怪。毕竟那是人类制造出来的东西,并不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没错。所以──」
我想将心律调节器还给透子,但被她制止了下来。
「所以我希望你收著它。」
至此我才终于发现,透子的手在颤抖著。
「……其实呀,无论何时我都很害怕接受手术。我会想『医生要割开我的身体,放进这种异物吗』这样。即使那是为了保住我的性命……但也不是没有产生并发症的可能性。」
透子的眼瞳很罕见地蒙上了一层阴影。我不禁说道:
「我果然还是要去医院一趟。」
透子摇了摇头。
「我不想被你看见我那种样子。你都这么顾虑我了,要是看到我在医院的模样,以后一定没办法再将我当成普通的女孩子看待吧。」
「这种事情……」
「你能够断定不会发生吗?」
我闭上了嘴。就算不是从旁观看手术过程,要是看见透子躺在病床上吊著点滴或安装心电图的样子──「啊,这女孩生病了」的印象会强烈烙印在脑海中。透子说她不想被我看到那副模样。她希望今后仍能当一个普通的女孩子。
「这次拜托你不要看。相对的,我希望你拿著那颗心律调节器,为我祈祷手术顺利完成。」
我紧握著手中的金属块。
「这样会很任性吗?」
透子的脸上仅是浮现了淡淡微笑。
我们默不作声地四目相交好几秒钟。透子并没有移开目光,看来不是逞强。
「……我知道了。」
我先移开了目光说道。
「谢谢你。」
透子一副双脚无力的样子,一屁股坐在床上。
「嗳,成吾。你再顺便听我一个任性的请求吧。」
「什么?」
透子的双眼眨呀眨的。
「那个呀……手术结束后,我想到海边去。」
我也眨了眨眼。
「海边?」
透子的双眼顿时熠熠生辉。
「之前我跟你说过,我一次也没有去过海边对吧?我想去那儿看看。我想听听看真正的海潮声。」
我们在学校图书室旁的贩卖机喝了两瓶假弹珠汽水。摇晃瓶身就会听见的唰唰声,透子将它比喻为海潮声。那比我所知的海潮声美丽动人许多,是来来去去的波浪声。
──我才不要只是看呢。
我对没去过海边的透子说,去一趟不就得了。还有「不用下海去,光看也好啊」。
──我才不要。
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海边根本没啥好的。现在还会有水母出没。」
「那也没关系。我就是想去。」
我面带苦笑地点了点头。现在的任性话要比刚刚的还可爱许多。这种任性话来多少我都听。
「我知道了,就去吧。」
「太好了!拆线前我都不能泡水,所以要等手术后一个星期。到时暑假也差不多都要结束了,可以吗?」
「可以啊。随时都行。」
透子忽地蹙起了眉头。
「……总觉得你从刚刚开始就没在说敬语。」
我笑道:
「因为你净是说些蠢话,我已经没办法把你当成大姊姊看待了。」
「咦咦~真过分耶。人家比你大两岁呢!」
「你不让自己的言行举止符合年龄,我就不对你说敬语。」
「感觉你愈来愈傲慢了──嘿!」
透子猛然拉住我的双手,将我扯倒在床上。我连放声大叫的时间都没有。等我回过神来,发现透子的脸庞就近在眼前。我们的双唇又啾一声重叠在一起。
「呵呵呵呵。」
透子发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声。
「……你在笑什么?」
「没有啦。只是我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做这种事情。」
「这种事情?」
「就是有个心上人,和对方接吻还有互相拥抱之类的。」
透子说著说著将双臂环绕到我的身后,再将头靠在我的胸膛上。
「……你在做什么?」
「模仿撒娇的孩子。」
「这不是模仿,根本就是发自内心的举止吧。」
「嗯──」
透子的头猛钻了过来,随即我的胸口有股肥皂的香味飘散了上来。虽然我只看得到透子的发旋,不过猜想她应该满脸通红吧。我环抱著透子纤细的身体,好似碰触玻璃艺品般的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我呀,一直很讨厌自己个子矮。」
我的怀中传来如此的呢喃声。
「可是现在,我很庆幸自己个子不高。」
「为什么?」
「因为当你将我拥在怀里的时候,就看不到我的表情了。」
「这是怎样?」
「我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恶心,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这和遮羞似乎有点不同。
「还有呀,要是我个子很高,或许那天你就不会来跟我攀谈了。」
「……嗯。好险我有一百七十公分。」
没错。
我们在图书室初次邂逅那时,我是想帮她拿高处的书,才会和透子攀谈的。记得我们……身高差距二十一公分。对喔,这个数字也是二十一。这么说来,置物柜同样是二十一号。虽然并没有特别的意义就是。而且我们的身高差距已经变成二十二了。
「所以很谢谢你喔,成吾。」
透子喃喃说完后,环绕著我的手便加强了力道。这样的她显得十分惹人怜爱,我为了遮羞而搔了搔她的腋下,于是透子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高亢笑声。
*
我静悄悄地走出了房间,以免吵醒熟睡的透子。关上门之后我才赫然发现T恤的胸口湿湿的,然后忍住再次开启房门的冲动。
我从未见过她泪湿衣襟的样子。
透子八成是个爱哭鬼。我看过她好几次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应该也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只是在他人面前总是忍耐著,绝对不让自己在人前掉泪。坚决不展现自己脆弱之处这点,和她不希望我到医院去,是基于同样的信念吧。明知会清楚留下泪痕,却仍在某人的胸膛里哭泣,以她的个性而言这一定是在撒娇示弱了。
当我要穿过走廊时,看见缘廊上的摇椅有个人影。那人有著满头白发、满是皱纹的手臂,还驼著背……明明年事已高,但不晓得是耳朵灵敏抑或是直觉,对方像是发现了我的存在似的,转过头来瞪大了双眼。
那人的眼瞳好似漂亮的弹珠一般。和其他身体部位相比,只有眼瞳显得异常年轻,而且像极了透子。
「哎呀……你是哪位?」
这个人说话相当缓慢,不过声音却很清楚。
「啊……呃,打扰了。我是透子学姊的学弟……」
老妇人露出了微笑,使得满是皱纹的脸庞变得更皱了。
「啊,是透子的。还真年轻呢。你今年几岁了?」
「呃,我十六岁。今年要满十七了。」
距离我的生日还早。
「这样。那你跟透子差两岁呢。是一年级的?」
「不,我二年级。透子学姊她──」
「哎呀,对呢。真糟糕,老人家就是健忘……对不起呀。透子十九岁了,不过一般高三学生才十八对吧。」
「是的,没错。」
我如此答道,随后歪著头表示不解。
「恕我冒昧,请问您是……」
「我是透子的祖母,叫我夏澄就可以了。我说,你有没有时间呢?可以陪我聊一下吗?」
夏澄婆婆带著满面笑容对我招手。我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走到夏澄婆婆身边,坐在摇椅旁的小凳子上。夏澄婆婆指著那张对我而言有些太小的凳子,欣慰地说道:
「这张凳子平时都是透子在坐的。那孩子最近不知怎地变得很擅长聆听,和她待在一块儿我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一堆多余的事情,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时间倏地溜走了。」
「是这样啊。」
「看你好像一脸意外的样子呢。」
「因为我所认识的她,非常喜欢说话。」
反倒是我聆听的时间要长得多。
「这一定是因为她有很多事想让你知道。女人原本就很爱说话,不论是我,或是透子亦然。原来如此,可能是因为你听她述说了许多事情,她在和我说话时才会变得擅于聆听呢。」
夏澄婆婆再次露出浅浅的微笑,她的脸庞果然和透子略微神似。她在夏日的阳光当中,被一股不可思议的金色光芒所包围著。人在身边的我,也被令人心荡神驰的暖意笼罩著。
在午后的风儿吹拂之下,吊挂在缘廊的风铃忙不迭停地发出声响。停在庭院紫薇花上的寒蝉、通过家门前的小货车、远在天边的喷射机引擎声……我抬头一望,看见飞机云在蓝天拖著一条长长的尾巴。夏天的庭院里则是杂草丛生。蓝、白、绿──我认为这就是夏天的颜色。
当我茫茫然地眺望著在杂草上跳动的蚱蜢时,夏澄婆婆忽然嘻嘻笑道:
「你真的很沉默寡言呢。」
「啊,不好意思。」
「不会,这是好事。从我们口中说出来的话语,是有其力量的。那叫作言灵。寡言的人八成是天生就知道这件事,所以不会多嘴多舌。」
「不,我大概没有那种想法……」
「你还很正直呢。难怪透子会被你吸引。」
夏澄婆婆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感觉这表情在哪里见过。
「你已经知道了透子心脏的事情吗?」
「这个……是的。」
「这样。那么也知道手术的事情了?」
「我刚刚听说了。」
我可能将不安的神色表露在脸上了。
「你的表情不用那么凝重,那不是什么困难的手术。」
夏澄婆婆眼尖地察觉了我的情绪而说道。
「她也这么说。然而她也说自己很害怕。」
「也是呢。那孩子活得远比我这个老太婆更接近死亡。人哪,年纪一大就会开始思考死亡的事情,而愈是思考便会愈加接近它。这是非常自然的道理。」
夏澄婆婆的目光看似望著飞机云,不过八成在瞭望著更远的地方吧。活到这等岁数……过世的朋友一定远比在世的多吧。
「那孩子年纪轻轻的就想太多死亡的事情了,这实在太悲伤了。即使不会对身体寿命造成影响,心灵的寿命也会缩短。」
夏澄婆婆看了我的脸。
「不过,心灵的寿命和身体不同,可以延长的喔。方法非常简单,你知道吗?」
「……常保笑容?」
见到她挂著微笑的脸庞,我倏地脱口而出。
「没错,就是要笑,还有就是要哭。近来那孩子,这两种情绪反应都变得颇为自然了。」
是这样吗?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既然夏澄婆婆这么说,那就没错了吧。
「体弱多病的人必须要有坚毅的内心才行。依偎在旁的人也是一样。你也要坚强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心灵的寿命缩短喔。」
随后,夏澄婆婆略微皱起眉头,脸上露出苦笑。
「对不起呀,话题变得这么沉重。我只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你不要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她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
八月二十二日。透子手术当天,我为了上所剩无几的辅导课而来到学校。紧握著心律调节器,我就觉得手心有某种东西在跳动著。那并非是我的脉动,可能是现在人在医院更换心律调节器的透子的心跳。一想到这东西曾经埋在透子体内,它的重量便一鼓作气地沉重了起来,实在无法令人相信只有二十一公克。无庸置疑是块粗糙金属的它十分坚固,看起来完全不像精密机械,有如改造人不知毁损为何物的心脏一般。
脆弱的并不是心律调节器。
而是透子。
这个早已明白的事实,让我注意到了──不对,是「自以为明白,其实一无所知」让我察觉到的吗?我并不是在顾虑透子,而是心律调节器。我害怕机械会损坏,然而实际上它却做得如此结实。相较之下,若要说到我怀里的透子躯体有多么纤细──那么她的心脏究竟有多么微小、多么轻盈呢?据说人类的心脏一般是两百到三百公克左右,远比二十一公克的心律调节器还要硕大沉重。但我想像著透子的状况时,总是不禁在脑中描绘起比心律调节器要来得小的心脏。
我握著机械的手不知不觉地施力,紧握著这种东西根本无法专心,所以辅导课的内容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虽然我平时就不怎么专心,但今天真的完全没办法。脑中写笔记的笔已经没水了,无论写什么都是一片空白。现实里的笔记亦然,时间再怎么流逝都填不满。
我后知后觉地感到颤栗。
对于恋人患有心脏病这件事。
夏日祭典那天,她向我坦承自己装有心律调节器。当时我觉得她很正常,旁人根本看不出来。之后听她详述病情,才重新认知到那机械比我想像得还重要。不过──我八成并未真正理解她所患的病究竟有什么含义。要是我理解的话,内心一定不会因为拿到真正的心律调节器便如此动摇。
她告诉我自己要接受更换心律调节器的手术一事,并将旧的机械托付给我,然后我和夏澄婆婆谈了一番的现在──实际感受正慢慢侵蚀著我的内心。并非机械本身,透子受机械所保护的心脏才是脆弱的东西。
麦克杜格尔博士说灵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公克,不过我想那大概因人而异。就如同每个人的心脏大小都不一样。透子的灵魂肯定要比普通人来得沉重许多。事到如今我才为那份重量而颤抖不已。
当天,透子亲自打电话来通知我手术平安完成了。她似乎是在我洗澡时打公共电话过来的,听到语音信箱的声音是一如以往的她,让我松了口气。
既然是公共电话,代表她是从医院大厅打来的吧。打到医院柜台说不定能请护理人员转接给她,不过时间也晚了,我还是决定把回应写在交换笔记上。
我将手机拋在桌上,于是它喀一声地碰到了心律调节器。我连忙想让机械远离手机而伸出了手,结果却撞到了它。弹飞到地板上的心律调节器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声响。我以颤抖的手捡起了它。已经没电的心律调节器形同单纯的金属块。不论是靠近手机或是掉在地上都没有任何意义。
然而,这东西可说是一个脏器也不为过。
我几乎要吶喊出声。
我毫无意义地胡乱抓挠自己的左胸。
为何?为何?为什么?
为什么透子的心脏得背负如此沉重的负担?明明还有更多讨人厌的坏家伙。让那些应该遭天谴的人还有人渣去吃苦头就好了,为什么像透子这种──温柔且理应获得救赎的人会受到如此折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猛力揍了一下墙壁。
吵死了──老姊的声音从隔壁房传来。我才不管咧。吵一点又怎样?透子今天可是忍受了更难熬的手术啊。
*
隔天我到了医院去。优香理伯母说「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去接她吧」,开车载我一同前往。夏澄婆婆留在家里看家,而透子的父亲似乎已经到医院了。
父亲。这么说来,我还没有和她父亲碰过面。
闷闷不乐的我比起往常要来得更加沉默。虽然知道优香理伯母在跟我说话,我的回应却心不在焉。
夏日的天空在车窗外头流逝。
夏天已经接近尾声了。
空中有一道淡淡的飞机云。
一想到暑假即将过完,我的内心深处便莫名有种痉挛的感觉。夏天的蓝色,过了八月中旬后会显得更加鲜艳。然而,无论是钴蓝的天空、土耳其蓝的大海,以及地平线蓝的冰淇淋──一旦季节结束,那些鲜艳的蓝色,就会彷佛像是被秋天的群青色吸收掉般褪去风华,离开到遥远的地方。有如彼此事先说好要划清界线一样。
我忽然觉得,八月的尾声之所以会令人感到惆怅,大概是有许多事物同时告终的关系吧。暑假结束、甲子园打完、蝉鸣声不再、积雨云消失、向日葵枯萎、小孩子要从乡下回到都市、灵魂将从阳间回到阴间。
某种事物告一段落,就表示它要结束了。
所以八月的尾声,一定像极了世界末日。
透子的病房在住院大楼三楼。病房前有个穿西装戴眼镜、长相凶神恶煞的男子站在那里。他一见到优香理伯母靠近便微微点了个头,随后以锐利的视线望向我。
「他是渡成吾,透子的男朋友。」
优香理伯母以直截了当的方式介绍我,让我错过了自我介绍的机会,不过伯父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静静地低头致意。
「对不起喔,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语毕,优香理伯母眯细了双眼。伯父闻言只是耸了耸肩,看来确实很寡言的样子。听到那样的介绍方式却没有任何表示,这样也怪可怕的。
「透子呢?」
「我正想进去时她要我再等一下,东摸摸西弄弄搞了三十分钟。」
伯父傻眼地抱怨道。我也知道透子不擅长收拾。虽然有种「不过才住院一天,到底有什么好整理的?」的感觉。
「透子,妈妈来了。我们差不多要进去了。」
不等透子回应,伯父便拉开了房门,不顾透子的反驳径自入内。
房里空无一物,心电图监视器和点滴都被撤走了。从窗帘敞开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蔚蓝的天空。这里彷佛就像是画里会出现的典型简洁空间。
「为什么成吾会在这里呀!」
还想说怎么会有惨叫般的声音,结果是透子一脸骇人地指著我。看到她的样貌和住院前没有两样,我放下了心来。不过想当然,她左肩根部有著血淋淋的伤口。
「是优香理伯母邀我过来的。」
透子转头瞪向优香理伯母。
「妈!」
「我以为你想早点见到他。」
「我明明说过不想在医院见到他的嘛!」
「点滴和心电图都做完了,让他看到你精神奕奕的样子有什么关系?好了,快点收一收出来吧。也要考虑一下院方的状况。」
「这里是医院,小声点。」
被父亲劝诫的透子,依然瞪向了我。
「我都叫你不要来了。」
「抱歉,我迫不及待。」
「我从昨天开始就没洗澡呀。」
优香理伯母代替闹著别扭的透子俐落地打包行李,并开口催促透子之后,两人先一步离开了病房。
我打算随后跟上,这时有只大手落在我的肩上叫住了我。病房里只剩下一个人了。
「成吾。」
他的声音很低沉,听起来像怒火中烧。再怎么说都应该是我多心了,不过总听不出善意。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看到伯父面无表情地伫立在那里。
「可以跟你稍微谈谈吗?」
回到峰北镇时已经是中午了。透子说她想吃拉面,所以我们请伯母在高中附近放我们下车。优香理伯母脸上带著笑容,不过伯父依然面无表情。一直到车子离去后,紧绷的气氛才得以舒缓下来。
我们走向我常和多仁一块儿来吃的拉面店,点了两碗普通的拉面。
「透子,你可以正常饮食了吗?」
「完全没问题。反倒是在医院都没能吃到一些像样的东西,我肚子好饿。」
透子悠哉地说道。
拉面立刻就端了上来。我们双手合十说「我要开动了」之后,便匆匆扳开免洗筷享用著面条。我们好一阵子都没有交谈。明明我并不是那么有胃口,面条放进嘴里后还是很不可思议地一口接著一口。仔细想想,我从昨天就没有好好吃过东西。早知道点大碗的就好了──我有些后悔。
「你和我爸说了些什么?」
咬著叉烧肉的我猛烈地呛到了。透子正看著我这边。
「你们两个单独留在病房里对吧?他对你说了什么?感觉车里的气氛也很微妙。」
「……就稍微谈了一下你心脏的事情。」
虽然我们那段时间聊得颇深入,难以说是「稍微」。
「他说什么呢?」
我默默地吸著拉面,企图逃避透子的追问。
*
「你认为透子是个病人吗?」
伯父劈头就问这句话。我搞不清楚他提问的意图。我甚至觉得,要在一个父亲面前断定他女儿是不是病人,回答得不好可能会被揍呢。
「是的。」
我勉强挤出了这句回答。
「这样啊。」
伯父的双眼相当沉静。当我战战兢兢地心想是不是回答错了的时候,他往窗户的方向走去,脚下皮鞋的鞋跟喀喀作响。
「正确来说,要把她当作身障者对待才是。透子持有一级身障手册。不过她本人绝对不想被别人看到,也不会在你或是班上同学面前拿出来吧。」
「身障……」
透子确实很讨厌那样,她希望我将她视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对待。透子平常总是这么说。
「尽管如此,那孩子的体内装设著心律调节器却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她本人想让自己的行为举止看起来多么正常,也不可能抹消埋藏在皮肤底下那颗机械的存在。」
这番话听来严厉,却也相当现实。夏澄婆婆说,寡言的人知道话语有其力量。她是透子的祖母,所以眼前的伯父就是夏澄婆婆的儿子了。我心想,那句话说的该不会就是他吧?
「我也一样,到现在仍然不晓得该怎么对待那孩子。」
伯父看著窗外。夏日徐风从微微开启的窗户缝隙吹入,轻轻摇晃著窗帘。风儿将远处的警笛声、汽车喇叭声,还有风声送了进来。明明医院里有许多人在,但几乎是鸦雀无声;反倒是没什么人影的外头,声音却听得很清楚,真是不可思议。
「我不晓得该将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儿对待,还是视为患有身障的特别孩子保护。那孩子期盼著前者,但我也不知道那究竟对她好不好……我太太应该是希望尽量让她随心所欲。不过可以的话,纵使多少会有些不自由,我还是希望她能够接受自己的残缺之处,过著恰如其分的生活。那样或许不开心,但应该比较轻松才是。身为一个父亲,我不想要她吃苦。」
我听说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实际上也觉得他看来不苟言笑。然而这时候,我感觉初次从这个人的眼中看见了困惑和踌躇。其实从昨天开始,这些情绪也一直郁积在我的心中。
「我想说,不知道你怎么看呢?」
伯父的视线朝向我。
「……我……」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口乾舌燥。我清了清喉咙,藉由唾液湿润喉咙。
「老实说,和透子在一起的时候,我满脑子都在留意她的心律调节器。比起她的身心状况,更顾虑机械。前阵子我发现了这件事,于是感到愕然。我想说,这样简直像是把她当作改造人对待一样。」
伯父静静地点了点头。
「那并没有错。实际上,维持她生命的是人工打造出来的机械。」
我摇摇头说:
「尽管如此,活著的人依然是透子,而不是心律调节器。我发现自己误会了那点的时候,觉得非常可怕。保护机械并不怎么困难,然而要保护透子……保护她的话……」
换句话说,就是将她的性命交付在自己手上。
只要透子体内还装设著心律调节器,她的生命便几乎不会受到心脏衰竭或心搏过缓所威胁。我也明白,那并不是那么容易出状况的机械。但是可能性随时都存在著。而它出问题的机率,绝对比我要来得高多了。
「……我没有……信心。」
「我也没有。」
伯父迅速地回答。
「可能就是因为没信心,所以我才想把那孩子当作一个病人、一个身障者对待。身为一个父亲,这样或许很没出息就是了……」
绝对没有这回事。世上没人能够否定,一个父亲祈求女儿长命百岁这份心情。
「在你过来之前,我和透子稍微聊了一下。」
不过是隔著病房的门扉──伯父露出苦笑。
「我问她说,为什么会把心脏的事情,告诉相遇不过短短数个月的你。」
我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透子究竟是怎么回答的呢?
「那孩子至今从未告诉过别人自己心脏所拥有的缺陷。学校老师会在必要时刻向班上解释她的状况,同时也禁止同学深入询问。就算有人不守规矩跑来问她,透子也完全不会跟对方说明。」
随著伯父接二连三吐露的话语,我感到愈来愈惶恐。
「那么她为什么会告诉你呢──」
该怎么形容他这时候的表情才好?
看似面带微笑。
又像带著怒意。
感觉似乎很傻眼,同时又可以接受的样子。
「她说,是因为觉得可以将性命托付给你。」
伯父如是说。
我感觉到某种东西沿著脸颊滑落而下。
我稍微花了一点时间,才察觉那是眼泪。
我的泪水溃堤而出。胸口有种像是抹布般被人用力扭紧的感觉。我并不是感到开心或感动,仅仅是泪水止不住罢了。
我以袖子拭泪,这时一条手帕递到了我的眼前。那条摺得很漂亮的手帕,上头有瑞香花的图案。
「实际跟你见过面,我总觉得能够了解透子为什么这么信任你了。」
我抬起头,发现透子的眼睛和伯父很像。夏澄婆婆也有相同的眼睛。他们三人的眼瞳都有如弹珠般澄澈透明。
「今后我女儿也要拜托你了。希望你好好保护她,让那孩子能够过得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
伯父说完,向我这个活不到他一半岁数的高中生低头致意。这份心情,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体会吧。女儿的心脏天生就有完全性房室传导阻滞这种病的可能性,肯定低得微乎其微。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了解这份心情。纵使无法理解,我也强烈希望至少能够替他完成心愿。
*
「成吾?」
面对尖声催促著我的透子,我静静地答道:
「那是男人之间的话题,不告诉你。」
「唔,这是怎样?」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伯父只是跟我说『拜托了』而已。」
「爸爸会这么说?」
「你在怀疑什么啊?」
「……我以为他不会说这种话。」
是吗?就我来看,我反倒觉得他是会确实说出这种话的人。
「哎呀,真是令人在意。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嘛?」
「好了,别在意啦。我并没有听到透子令人害羞的往事之类的。」
「我才没有什么害羞的往事啦!」
「面要糊掉喽。」
我将自己的碗公一扫而空,然后双手合十说「多谢招待」。
外头一片晴空万里。感觉眺望著一望无际的蓝天,我内心的云层也稍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