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你拿。」
我将手伸向透子左手拿的行李,结果她迅速地退开了身子。虽然里头只不过是野餐垫,并不那么重。
「没关系,这不重。」
看她顽固的表情,大概觉得我是在顾虑「身上装有心律调节器,不得用左手提重物的女朋友」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个男人啊。」
透子歪头表示不解。
「我不太想让女孩子提东西,体谅一下。」
「啊,好的。」
透子愣愣地交出行李,我将它和遮阳伞一起抱著。
「你剪了头发呢。」
透子还在发呆,在我出声叫唤后才终于回过神来。
「怎么样?」
她像只小狗般甩著头。平时这个动作应该会让她的长发轻飘飘地画出一道弧线,这天则是发梢舞动著。
「你剪得真多。」
原本可以说有点太长了,所以更让我有这种想法。
「好看吗?」
「嗯。」
那头短发也非常适合她。
「我想说一头长发下水会很碍事,而且现在又是夏天嘛。」
透子绽放了笑容,脑袋瓜随之摇曳,变短的发梢蓬松地跃动,之后果然散发出了肥皂的香味。
八月三十一日。这天透子依然不出所料地和隐形眼镜苦战,以及准备替换的衣服,导致并未在集合时间出现。当我到透子家去接她时,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我们上电车的时候都过十点了。我们的目的地距离峰北镇大约要坐一个小时的电车。虽然透子说很远,但一个小时到得了算近了。我回想起姆米里头也有到海边去的故事呢。
我们离开峰北镇时还是好天气,但根据当地气象预报,中午过后会转为阴有雨的天气,傍晚还有台风。今天是暑假最后一天所以没有其他机会了,不过既然要玩还是选择风和日丽的日子比较好。撑著点啊──我在内心向太阳祈祷著。
我以手机确认时间和路线。感觉到一股视线的我抬起头来,发现透子张大了眼睛在那里。
「怎么了?」
「先前你在我面前不是都把手机关掉吗?」
「做到神经质的地步呢。」
我笑道。
「关掉比较好吗?」
「不,我一直都跟你说不用这么做。可是你突然开机是怎么了?」
「没什么啦,只是有点担心找不到路。」
「这样呀?」
透子仍然一副有话想问的样子,于是我关掉手机扯开了话题。
「你之前说没去过海边,果然是因为心脏的关系?」
「嗯,是呀。应该说我也不会游泳。」
透子露出复杂的笑容。
「我不能去游泳池,要是发生什么事就伤脑筋了,所以我从未练习过游泳。爸妈说我不会游泳去海边也没戏唱,所以不肯带我去。」
「你爸妈他们都说不行吗?」
「不是,真要说的话是爸爸。」
嗯,我想也是。毕竟先前听说优香理伯母希望让透子随心所欲地过活。透子的表情略微蒙上了一股阴霾。
「其实今天他们也不准我去。」
「咦?」
「可是我不管。」
透子笑了。她比眉头深锁的我还要早一步说道:
「因为我就是想来嘛。」
语毕,她绽放了满面笑容。
「而且万一发生什么状况,成吾会来救我,对吧?」
听她这么说我就没辙了。
初凪滩是个小小的海湾状沙滩,两侧被断崖所环绕。那儿的沙子很白,海水则是清澈见底,闪耀著土耳其蓝的光芒。定睛凝视水平线,远处的陆地、船舶以及白色的积雨云看起来就像浮在海面上。虽然可以游到靠近近海的地方,不过毕竟是八月底的海洋,这边也会有水母出没,因此没什么人下水游玩。红色与白色的遮阳伞底下有两名孩童,野餐垫上有一名老人家,另外还有几组帐篷。海中则有零零星星的泳客。
幸好这里距离峰北镇很近又安静。透子很想听听看海潮声,所以自然是选择人少的静谧沙滩比较好。反正她不会游泳,我也不想被水母螫得遍体鳞伤,这是优先考量景观及寂静的结果。
「是海耶。」
透子喃喃说著理所当然的感想,但她的语气里带著震颤和紧张,那是看见理所当然的事物时不可能产生的情绪。事前收集了各种知识的我本想开口,可是看到透子的侧脸便打消了念头。我闭上眼睛竖起耳朵,任凭潮水的低语震动著我的鼓膜。
「原来波浪声是这样呀。」
每当潮水来来去去,便会发出和沙滩摩擦的沙沙声。透子将碳酸起泡比喻成这个声音,不晓得她听见真正的海潮有什么感想。带有腥味的海风,以及从云朵之间洒落的余夏气息,在八月即将告终的气氛之下,显得莫名悲戚。在这当中,伫立著聆听潮水声的透子无以言喻地美丽。纵使她披在白色泳衣上的灰色连帽外套,隐藏著左肩根部的心律调节器──
「记得好像有这种乐器对吧?」
透子唐突地说道。
「在长长的棒子里塞小石头的那个。」
一瞬间我歪头不解,不过随即想到了。我们高中的音乐老师每年都会带到课堂上炫耀的民族乐器收藏品之中,有著那样的东西。
「是Palo de Lluvia。」
这个名字虽然是西班牙文,不过没记错的话乐器起源于非洲。枯萎并乾燥后的柱形仙人掌内部会变成空洞。在空洞部分装设凸起物并放入小石头再加以密封后,倾倒仙人掌便会发出小石头碰到凸起物所发出的细微回声──是这样的构造。它的原理或许和透子常做的假弹珠汽水起泡声相同。
「英文是叫作Rainstick?」
雨声棒这个直译的词,简洁有力地表达了这个乐器的音色。
「雨声呀~不过真要说的话,我觉得是浪潮声耶。」
「和正牌的声音相比如何?」
「嗯……我全都喜欢。不过真正的海潮声可能还是比较特别。」
透子露出微笑,并拉著我的手到更近的地方聆听。
不到一个小时,这里便下起了小雨,海滩上的人转眼间变少了。附近似乎有一间民宿,许多人是在那边住宿的客人吧。留在海边的人,只剩下不畏风雨的孩子们,以及基于「难得来一趟」这种穷人思维而死赖著不走的我们。
我们带来的东西只有我家的老旧遮阳伞,还有透子家的野餐垫和户外用具,其他像是泳圈、海滩球、冰桶都没带。至于海水,我们只有刚开始泡了一下脚,后来就是呆呆眺望著它了。尽管如此,看见透子的眼瞳好似反射著湛蓝的海水般熠熠生辉,我就觉得来这趟真是太好了。
「雨都下不停呢。」
透子说。
「风也变强了。」
我比较在意的是风。从刚刚开始就频频吹著强风,遮阳伞摇曳的样子看来很不祥。
「……要回去吗?」
「嗯,还不要……」
透子侧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近来透子的肢体接触莫名地多。我慢慢了解到她内心深处是一个爱撒娇的小女孩了。
「……我呀,从未想过能够像这样对其他人撒娇。」
透子如此喃喃说道。原来她自己也这么想啊。
「是压抑过久造成的反弹吧?」
「至今我也没那么压抑喔。」
「没那回事吧。我认为无法照自己的意思行动,就叫作压抑。」
「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嘛。」
「将就于『无可奈何』的状况就是压抑啦。」
感觉透子似乎轻轻地「嗯」了一声。
「……成吾,你开心吗?」
她的声音透露出些微不安。
「咦?」
「和我在一起开心吗?」
「怎么问这个?」
「你有没有在压抑自己?如果不是和我在一起,你会想到更大的海边玩耍吧?然后就会在那里游泳或是嬉闹吧?」
这份担忧很符合透子的个性。
「不会。我不是那种人。」
透子的头在我的肩膀上震颤,我知道她是在笑。
「很开心啊。和你在一起无论到哪儿都开心。」
我这么回答她。虽然没有回应,但感觉她点了点头。风势仍然强劲,但可能是因此稍稍吹动了云朵,一瞬间雨停了,阳光从云隙间透了出来。
八月底的天空。令人联想到末日的天空。若是世界能以这种形式安稳告终,我觉得也不坏。实际上,明天就是第二学期的开始,我得被完全没动的暑假作业追著跑,透子则要以考生的身分过著忙碌的每一天就是。虽说九月明天就要开始了,我总觉得现在仍不想去思考那些事情。
大概是发现雨停了,和我们一样缩在遮阳伞底下的孩子跳了出来。那是一个穿著橘色泳装的小女孩,她站在沙滩上捡著什么。看著她的透子感觉露出了微笑,随即也倏地站了起来。
「好──我也要去玩。」从遮阳伞飞奔而出的她,背影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十九岁的人。
「你家在这附近吗?」
我听见透子向似乎是在捡贝壳的孩子攀谈道。
「对哟~」
那孩子看向在稍远处抱著膝盖的我,毫不客气地指著我问道:
「他是大姊姊的男朋友吗~?」
「是呀~男朋友~」
「你们亲亲了吗~?」
「亲了喔~」
「呀啊~」小女孩发出尖叫声。最近的小孩子真是早熟。透子见状嘻嘻地笑著。
一瞬间照射下来的阳光又被遮蔽住,我抬头一看,发现深灰色的云朵开始扩散著。我想说趁下雨前买个饮料回来,便站了起来。
「透子──」
我本来想问她要喝什么,但看到她和小女孩聊得很开心也不好打扰,于是只将贵重物品放进上衣口袋,悄悄走出了遮阳伞。
我知道停车场那里有贩卖机,不过步行前往比想像中要来得远。在我抵达前,雨又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在柏油路上头制造一个个黑点。停车场里几乎没有车,我站在贩卖机前,心想我们也差不多该撤退的时候,看见右上方的商品有假弹珠汽水,不禁会心一笑。
我买了两罐之后,雨势变得更强了。我们穿著泳衣,弄湿了也不会怎样,可是我担心沙滩上的遮阳伞。我戴起连帽外套上的兜帽,打算回到沙滩而转身的瞬间,一阵狂风大作。
我仰头望向天空,发现深灰色的云朵不知不觉间已变成了乌黑一片。地势比沙滩略高的停车场,看得见初凪滩的近海处。海浪看似高高地翻腾著。从沙滩看是那么湛蓝的海水,从这里看却显得黝黑。我发现有个像是泳圈的东西浮在海面上。
我莫名感到惴惴不安,回程自然地加快了脚步。
回到沙滩时,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大颗的雨滴将原本风平浪静的沙滩弄得千疮百孔。我环顾四周寻找透子的身影。遮阳伞被吹走了,只剩四个角落打了桩的野餐垫岌岌可危地飘扬著。
雨势很强劲。
视线很差。
无以言喻的不安在我的胸中不断膨胀。
就在我擦拭眼角,打算呼唤透子的时候──
传来了像是小孩子哭叫的声音。
一看,是刚刚那名和透子聊天的女孩。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出声询问,于是她便瞪圆了哭肿的双眼看著我。之后她大喊了什么,但风雨声吵到我听不见,只知道她指出了一个方位。
岸边。来势汹汹的浪涛愈发激烈,有两具像是模特儿假人的东西倒在那边被波浪冲刷著。一边是穿著橘色泳装的小女孩,长相和方才的女孩如出一辙;另一边有著一头短发,白色泳装被海水打湿,样子简直就像──
断了气……一样。
我松掉了手上的饮料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