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先生:
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代表我已经死了吧。难得你告诉了我那些事,结果却变成这样,真是对不起。
可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去海边一次。打从许久之前我就对那里抱持著憧憬。独自前去果然还是很可怕,但爸妈又不肯带我去,所以万一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不晓得会是什么时候呢……而且,今年夏天对我来说也是个特别的夏天。我怎样都想和成吾一起去。
所以,我要出发了。没办法回来真的很对不起。
我很高兴山口先生替我担心。真心感谢你还陪我商量事情。这是我最后一封信,所以会稍微长一点,还请你倾听我的自言自语。
信纸接续著第二张。我翻开第一张,继续往下读。
山口先生。
这时透子的字,忽然看似带了点犹豫。
……不。
你是未来的成吾吧?
我倒抽了一口气。
我一直都晓得你是成吾喔。
因为笔迹一模一样嘛。看到你有些冷漠,但很温柔又沉默的个性在四年之后依然没变,我松了一口气。
当知道四年后的未来没有我的存在时,我感到非常困惑。四年后的你甚至跨越了时间要来阻止我的死亡,我好想为你而活著。无论牺牲其他任何事物,我都想去见四年后的你。
不过看来还是办不到。你已经在读信了,所以我选择了拯救小女孩的性命,而不是见你。真的很对不起。但若你站在同样的立场,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即使是未来尚未到来的现在,我也能够肯定。你就是这样的人嘛,我才会喜欢上你。
我说呀,成吾──
内容接续著第三张信纸。
我很幸福喔。
非常幸福。能够遇见渡成吾这个人,真是太好了。我的心脏一直以来都是靠心律调节器驱动,但从未真正地跳动。打从我心想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起,就是如此。是你让我的心脏恢复跳动的。你清楚明白地叫我别再说自己是「这种人」的那天,可能还不是很了解我心脏的状况,但我非常开心。从那个瞬间起,你就是我内心的心律调节器了。和你相逢的这个夏天,所有事物看来都是那么地耀眼。
按照你的个性,四年后一定还是会很重视我吧。所以才会特地来找我的信。
我不会要你忘记我,可是不用一直记在心上也无妨。我想成为当你偶尔从记忆的相簿中取出时,也能够谈笑风生的回忆。
所以,请你抬起头来。
不要老是低垂著头。
你的人生今后还要继续下去。
请让我瞧瞧,沉默寡言的你偶尔笑著善待他人,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模样。
真的很谢谢你。我最喜欢你了。
葵透子
最后一行字上头多了几滴水渍。
我以模糊的视线仰头望去,看见了春季的天空。现在才二月中旬,不过那股色调令人觉得春天的脚步已近在咫尺。
结果,或许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可能只是陪著这个活得自由奔放又任性的她在跳舞罢了。
如今,我晓得那支舞跳完,她放开手了。
那时只从右眼流下的泪水,这次是从双眼夺眶而出。
──我该怎么办才好,透子?
这一定是透子对我初次提问时给出的答案。
你老是这样。
明明自己也很难受,却光是顾虑著周遭。
直到最后……不惜一死……也要那样。
「……是我。」
我的心脏从四年前起就不再跳动。时间不再流逝。
然而现在……
确实跳动了。
心脏重重地跳著。
我感觉得到心脏恢复了运作。
「是我才对。」
是你为我驱动了心脏。是你拯救了我内心即将走上尽头的寿命。
放在我右口袋的心律调节器,它果然还是坏掉的没错,既没有动作,也并未驱动著我的心。我的心、我的时间一直保持在凝滞的状态下,有如毁损的收音机般散播著情感的杂讯,一点一滴地步向死亡。我在自己这个幽暗的监牢里,不断以小刀刺著怀里的心脏,希望它哪天坏掉就好了。尽管如此,另一只手紧握的心律调节器那冰冷的触感,却总是在紧要关头令我恢复神智。
经过了四年的岁月重新启动的心,发出了辗轧声。彷佛像是没上油的铁皮人偶挪动著生锈的关节般嘎吱作响。或是──被封在铝罐中的碳酸,在拉起拉环的瞬间爆发性地喷洒出来一样。情感的奔流在我心中引发了浊流。有如弹珠汽水般冒著泡泡的波涛窜遍四肢百骸,冲洗著所有情感的管路,好似急流冲刷著久未使用的管线一般。刚洗净的心透过乾净的管线送出的情感,彷佛鲸鱼喷水般沿著我的身体涌上来,在眼底聚集了许多后滴溜溜地打转,终至破裂。
居然跟我道谢。
那是我要说的话才对。不过要是我和你道谢,你一定会羞得藏起脸蛋吧。
我试著以哭皱的脸露出笑容。
我是否有好好地笑出来了呢?
你是否有在看呢?
你也在笑吗?
还是在哭泣呢?
我的泪水与笑容都是你所给予的。藉由它们,我枯萎的心获得了滋润──心跳在律动中慢慢地变强了。撼动著二十一公克的灵魂,如同初凪宁静的波浪般,在潮水来来去去之下愈发强劲。那个夏天的渣滓在我紧闭的眼皮底下以及鼻腔深处,震动著鼓膜、穿刺著皮肤、在舌头上跳动。
钴蓝的天空。
土耳其蓝的大海。
地平线蓝的冰淇淋。
夏天的……蓝色。
我张开眼睛,离春天还有段距离的冬季天空漾著淡淡的水蓝色。不过在另一头,确实有道强而有力的声音在呼唤著我。
某种事物告一段落,就表示它要结束了。
我想这大概是正确的。今后都会是如此。
可是,唯有今年……
唯有今年八月的尾声──
──一定像极了世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