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幌市的市民,很有点两边不靠。
真幌市在东京的西南部,以探入神奈川县的形状存在着。从东京某区到这儿来玩的朋友瞥见真幌市张贴着东京都知事选举的海报,不由惊呼“真幌这地方竟然是东京!”不管多田讲过多少遍,住在外地的祖母都在信上写“神奈川县真幌市中町一丁目23多田启介收”。
国道十六号和JR八王子线奔走于此,恰如沿着真幌市的边缘描了一圈。私营铁路箱根快线则纵向穿过真幌市延伸到东京都的中心。真幌市民把这些铁路称为“小混混输送线”。
真幌市的夜晚充斥着小混混。
住在东京和神奈川周边的小混混们若提起“去东京玩吧”,要么是骑着偷来的摩托车飞驰于十六号国道,要么是大举乘上八王子线或简称为箱快的箱根快线,一路朝真幌而来。真幌市民们认为:“十六号国道连接着六本木。箱快通往下北泽。要是这些家伙别认准真幌,稍微走远点就好了。”
多田的思绪有时因此飘忽到住在美国国境附近的墨西哥人身上,接着便毫无意义地自言自语:“jalapeno!salsa![5]”每当这时,躺在事务所沙发上的行天就咯咯地笑起来。
“莫名其妙啊,你小子。”
行天笑道,一边把吸进的烟雾不断地吹向天花板。
多田便利屋这一周都很闲。
曾根田家的老太太怎么样了呢,多田想着。在这种时候反倒没有让他去探视的委托。
在这种闲暇更该深入了解自己工作的地区,这会关系到今后的工作。
由于实在无事可做,索性翻翻手边的地图。多田给这行为加上一本正经的理由,重新沉浸到对真幌市的考察中去。
夸张点说,真幌市就像是国境地区。真幌市民则是内心被两个国家分割的人。
他们虽然对外来的入侵者感到不快,但也怀有对中心地带的向往。只要是真幌市民,谁都有过这样的心情。
然而若问真幌市民怎样应对,那就是自闭。他们希求的是不因内外压力而动摇的心态,最终,真幌市内构筑了一套自给自足的环境,平静安详。
真幌市不仅是东京西南部最大的住宅区,同时也是娱乐街,电器街,书店街,学生街。无论超市、百货商店,还是商业街、电影院,都应有尽有。福利和看护制度也都建立完善。
也就是说,从摇篮到墓地的一生,都可在真幌市内找到归宿。
生为真幌市民的人很难离开真幌市。就算一度离开,重回这里的比率也颇高。正如多田和行天。
这里是不接受外界异物,同时一直紧锁的乐园。这里是文化和人群流转而至的边缘。一旦被这泥潭般的磁场羁留,就再也无法逃离。
这就是真幌市。
真幌市远离大海,但也不能说是山地,是个哪儿都不沾边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气象预报基本不准。
电视新闻中出现了插播画面,气象预报员打着伞站在街头宣称:“东京今天一直在下冰雨。在银座这里行人也比平时稀少,人们都因为春天的冰雨而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多田关掉电视,折起地图,看向窗外。从白天开始飘起的雪花把住家屋顶和道路都覆盖成雪白,万籁俱静。
“这里毕竟也算是东京啊。”
这些日子,他的自言自语变多了。因为有个家伙会对他本来说给自己听的话做出回应。
行天已经赖在多田这儿两个多月了。
或多或少,多田曾预感到事情会演变至此,也因为住在一起并不特别麻烦,他也就随行天去了。
每当多田接到案子,行天便会跟着去。多田更换纱窗,打扫庭院,或者在车库里装设电灯,行天多半在他身旁发呆。偶尔地,行天也会帮着取来要换上的纱窗,或在一旁拿着簸箕,又或是乱摆弄车库里的电线而触电。总的来说没派什么用场。即便如此,行天仍在上工时中规中矩地跟着多田。
多田根据行天的工作每周付他薪水。第一次递过白色信封时,行天说了声“不用”。
“你已经让我住这儿了,就连餐费和水电费……”
“那些我已经从工资里扣除了。”
行天瞅了眼信封里头。
“哇!”他喊道。“这是给小学生的零用钱?”
“不要就算了。”
多田打算拿走信封,行天却飞快地把它塞进自己的口袋。
这期间,行天不再趿拉着保健拖鞋,而换上了一双白底红线的跑鞋。似乎是存了钱购置的。那双保健拖鞋整齐地摆在事务所的沙发底下,旁边有个不知他从哪儿搜罗来的小小的点心罐,一摇就发出零钱的响动。多田在打扫时发现了这些东西,觉得行天像条狗,一条把自己的宝贝煞有介事藏起来的狗儿。
说起狗,吉娃娃也还在多田这儿住着。
一想到那个疼爱吉娃娃的小姑娘,寻找新主人的眼光也变得苛刻起来。
忙着照顾婴儿无暇分身的年轻母亲。有着破坏大王般的三个孩子的家庭。很可能比宠物先走一步的老夫妇。虽然因为工作关系走访了各种各样的家庭,可没有一个能让多田开口提出托付吉娃娃。
一筹莫展的多田于是让行天去找吉娃娃的新主人。这是五天前的事。吉娃娃眼下更喜欢黏着行天,因为他每天两次带小家伙散步。多田觉得,熟悉吉娃娃的行天应该能鉴别出合适的主人吧。当然,这想法是个错误。
“干吗让我去……”行天仿佛嫌麻烦地说。“你自己呢?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
“我可没闲着。目前不过是工作的间隙。”多田反驳道。“自己做生意总会有这种时期。我要在这段时间养精蓄锐,懂了吗?你去找吉娃娃的候选新主人。”
行天嘟嘟囔囔地出了事务所,多田一个人闲闲地和吉娃娃玩开了。
过了大约一小时,事务所的电话响了。多田以为有案子进来,奋勇地拿起听筒,却只听到对方压低的笑声。是骚扰电话。多田狠狠扣上听筒,愤然想:哪儿来的小鬼。
那之后不断有电话进来。大多是沉默的电话,只有一次,对方唱起其中有吉娃娃出现的广告歌曲。是年轻男孩子的声音,边唱边试探着这边的反应。旁边似乎还有好几个人,在乱纷纷的气氛和站内广播的背景下,传来他们为唱歌男生的喝彩。
多田总算理清了事态。
他奔出事务所朝车站跑去。行天果然如预料般站在人群川流不息的站前南口转盘上,他一丝不苟地穿了外套另加围巾御寒,手里举着个告示牌模样的玩意儿,是在废木料顶上加了一截纸板箱残片做成的。
纸板箱上用马克笔写着字,除了“赠送吉娃娃”,还有潦草写就的硕大的事务所电话。
行天的身旁站了个举着小包间成人电影广告牌的中年男子。这两人所构成的奇妙组合使得路人不由频频投来闪烁的目光,而行天压根儿不为所动。
中年男子看起来干惯了举广告牌的差事。在其广告牌的手柄位置用电线绑着用来当烟灰缸的塑料瓶。行天不时把抽完的烟蒂扔进中年男子的塑料瓶里。
要是可能的话,多田真想装作不认识行天。但如果照此下去,恶作剧电话会不断涌进事务所。事实上,就在这会儿工夫里,多田身旁便有高中男生笑着经过:“什么嘛,那个牌子。要不要打打看?”
多田低着头迅速穿过转盘,站到了行天跟前。挨近一看,身着平日里那件黑外套的行天裹在脖子上的并非围巾,而是多田的运动长裤。的确,最近又降温了,天冷得像是冬天又回来了似的,可就算这样,凭什么擅自拿我的运动裤当围巾使?
多田头一回知道,焦躁一旦越过某个限度,就会演化成无力感。
“行天。”
他轻轻地开口叫道。目光一直落在新球鞋上的行天抬起脸来。
“你怎么来了?难道已经有人打电话来,说想要养吉娃娃?”
行天兴致勃勃地问道。
“电话倒是有。一大堆呢。”
多田低声回答,拽着行天的胳膊就往事务所走。被多田扯着走的行天把似乎是借来用的一百日元打火机抛还给举广告牌的男子。那人对这边的状况仿佛有所感觉,不置一词地目送着被多田带走的行天。
“那个大叔啊,挺热心地教了我举广告牌的诀窍呢。”
多田决定让夸夸其谈的行天暂时担任事务所的前台。
和行天的共同生活归根结底是建立在多田弃权的基础之上。至少多田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行天似乎还有其他的话要说,多田让他处理恶作剧电话,之后有那么一会儿,他情绪不高。
“就算是找新主人,也该有其他法子吧。”多田说。
行天不认同:“你说法子,譬如?”
“先问问看可以信任的熟人啦,张贴登有小狗照片的宣传单啦,有好多办法嘛。”
“要这样的话,你去不就行了。”
行天的半边面颊微微抽动。那是个隐忍的表情,多田花了些时间才明白他在笑。
“这狗本来就是你的。要是觉得多余的话,你就赶紧扔掉好了。就算扔了也不会有谁说三道四。”
共同生活了两个月之后,多田得以知道,在话匣子没打开的状态下,行天基本是个平和安静的生物。他常带着若有所思的表情,要是放着不管,他会始终一个人待着。又或者他其实什么也没在想吧。
因此,多田觉得行天尖刻的反应有些罕见。他试着思索是不是哪里惹恼了行天,并得出结论,大概是自己对不像有任何熟人的行天提出了过头的要求吧。
很久不曾这么推敲谁的内心活动了。多田重新回忆起与他人共同生活的烦扰,以及几乎是带着窘意的些微喜悦。
“抱歉,”多田为自己的少根筋道歉,“我的本意不是要让你不愉快。我也不认识什么人。”
行天以注视马路上晒干的蚯蚓般的眼神看向多田。那眼神中几乎不包含什么感情,却流露出哀其不争的情绪。
“你啊,是那种就算一开始顺利,很快也会被女人厌倦的类型吧。”
“谁都或多或少这样吧。”
多田竭力不去面对自己内心萌生的动摇,装出平静的语调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用不沾边的理由道歉。”行天讽刺地笑道,“只要保持沉默,对方就会自说自话地帮我们找个能套到头上的理由。”
“你还真了解女性心理。”
多田这回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嘲讽。当然,对行天来说这套似乎行不通。“我可不是了解女性心理,只是很清楚关系搞不好时的人类心理。”
他又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老是惹人烦,可大多数时候都用沉默顺利糊弄过去了。”
难道他这是在自鸣得意?多田稍微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旦反应过来,就迅速涌起怒意:“凭什么要你小子来教我人际关系的微妙啊?”可这时行天已经把吉娃娃搁在胸口在沙发上睡了,仍是纹丝不动的睡法,宛如一尊躺倒的地藏菩萨石像。
自从独自开始便利屋的工作,对多田来说,所谓交谈,就是在工作中把必须事宜传达给客户。然而,娴熟的话语带有的平稳与明快,自从行天出现后就七零八落。
多田很久不曾有这样的认知了,原来对话是让人疲倦的。当交谈的对方是行天,这疲倦还要加倍。仿佛不得不跟上满是划痕弹开唱针的唱片一般,连多田的转速也变得不正常起来。
多田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怒意,在深夜的事务所里独自制作了征募吉娃娃新主人的宣传单。
雪飘个不停。
宣传单的效果尚未体现出来,也没工作进来,事务所里的电话如同顽固的犀牛般守着沉默。多田担心电话线是不是松了,检查了好几遍之后,他决定出门去找行天和吉娃娃。
雪刚积起来,行天就匆匆地给吉娃娃拴上狗绳,比平时早了许多出门去做下午的散步,那之后一直没有回来。这会儿外面已经完全昏暗下来。
行天怎样倒也罢了,多田首先想到的是,那么小小的吉娃娃,被他带到雪地里已经好几个小时了。
多田不清楚行天和吉娃娃的散步路线。离开事务所后,他漫无目的地闲荡开了。
真幌站前可以划分为四个区域。南北走向的八王子线和穿越东西的箱根快线以真幌站为中心,呈直角交叉。
多田便利屋位于东南方向的区域。这里有百货商店和商业街,是最繁华的地区。被称为“南口转盘”的站前广场总是人潮汹涌。
走过南口转盘,多田站在八王子线车站前迷茫了片刻。要是越过八王子线,那边就是被称为“车站背后”的西南区域。那里是红灯区,旧时的蓝线区域[6],从白天起就有人闲闲伫立。站那儿拉客的女子们身后矗立着一些形迹可疑的陈旧木造平房,屋子另一面紧挨着河。对岸就是神奈川县了。
十六号国道往这里而去。沿着十六号国道散布着美军基地。据说,正是因为美军,真幌的“车站背后”在战后不久便作为红灯区繁荣起来,具体情形多田也不清楚。大概里头有什么协定,这是块警察也不太掺和的落后于时代的地方。
若没什么特殊目的,真幌居民几乎不踏入车站背后。所谓特殊目的当然是指买春。生于斯长于斯的真幌男人们有很大比例是在车站背后抛却自己的童贞,高中的时候多田就知道有好几个同学逃课前往这里。
而行天又如何呢?
无论如何都很难想象,那个如其所愿把怪人称号弄到手的行天会热衷于在车站背后和女人厮混。多田绝不想面对这样的场景:成年后的行天其实是个会带着吉娃娃去车站背后和女人睡觉的变态。
多田没有前往车站背后,而是走向箱根快线的真幌站。
西北方向只有一小片小区和河流,除了小区的居民以外,没什么人熟悉那边。东北边的区域,也就是箱根快线的北口,是“松之澡堂”所在的冷清商业街,还有银行和补习班进驻的几栋大楼。
车站前一如既往没什么人出入。在南口转盘被人踩薄的积雪,到了北口这里逐渐变成了不曾有人留下足迹的柔软雪堆。多田确信,行天和吉娃娃一定就在北口的附近。
雪不知何时停了。
多田的呼吸泛着白气,飘散在暮色里。北口前的狭窄通路在堵车,一溜车尾灯隐现于雪色中。
在积雪上嬉笑着行走的情侣。两手提着买的东西、紧盯着地面小心挪步的中年妇女。多田与朝车站走去的人们擦肩而过,在寒冷的空气中缓步前行。
他在北口有大钟的广场发现了行天的身影。那座大钟像发了疯似的,一到某个固定时间就会响起音乐,并有人偶随之起舞。行天背对着大钟孤零零地坐在长椅上。
行天,你在干吗。多田正打算喊他,又犹豫起来。行天什么也没干,只是茫然地眺望着车流。
多田决定暂时先在广场外抽支烟,同时观察行天。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好彩烟。那是行天买的。自从开始付他薪水,行天就偶尔偷偷买烟给多田。
多田平时把买回来的烟搁在厨房的橱柜里。打开橱柜时发现理应抽光了的烟还有剩,多田最初以为自己记错了。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多田也就留了心,才发现是行天悄悄买了烟来补上。
这个男人,像狗儿攒宝贝般储蓄零钱,又像报恩的仙鹤似的搞这等名堂。
行天的举动在多田看来满是谜团。要是拿了钱这么于心不安,索性赶紧离开我的事务所得了。要那样的话,多田也该谢天谢地。但行天眼下似乎并无此意。
他似乎真的无处可去。
对于在雪里待了好几个小时的行天,多田感觉到轻微的怜悯。同时他也意识到,与这怜悯一线之隔的,是轻蔑。这轻蔑是从行天身上反射回他自身的某种东西。的确,此前发生广告牌闹剧时,行天也曾向多田投以怜悯的目光。
说到底行天也罢我也罢都是孤身一人,多田想。不能承受独自一人的沉重负担,同时为无法承受孤独的自己感到羞愧。
广场的积雪上只留有行天的脚印,多田循着那脚印走到长椅跟前。
“行天,你在干吗?”
这一次,他出声询问道。行天没有因为突然的说话声而惊讶,他把目光从路面缓缓移到了多田身上。
“没干什么。”
多田在行天身旁坐下。
“吉娃娃呢?”
“在这儿。”
行天解开大衣的扣子,吉娃娃随即从他的领口探出了小小的面孔。行天似乎是把狗当暖炉来使。多田抱过吉娃娃,解下自己的围巾把它裹了起来。吉娃娃微微地颤抖着,但那并非出于寒冷,而是平常状态。它在围巾里生机勃勃地摇着尾巴。
多田收回了自己的运动长裤,所以行天今天看上去领口有些冷。他从衣兜里伸出手,也抽起烟来。不知为什么,他只有左手戴了一只黑色的毛线手套。
“怎么只有一只?”
行天像是不明白多田在说什么,他先是看了看多田的脚边,接着环视广场,最后终于看向自己的手。
“啊。”行天说,“捡来的。”
别戴什么捡来的手套嘛。多田想着,却没出声。
“不过,你来干吗?”
“……散步。”
行天应了声“哦”,又说:“我要回去了。”
说着,他从长椅上站起身。
要是就这样一起回去,我岂不是有点傻气?多田踌躇着,但终于把怀里的吉娃娃当作理由,跟在行天身后。
行天深深吸了口气呼出来。
“这样能感觉到夜晚的味道。”
多田也试着照做,却只闻到正好飘来的行天的万宝路的气味。
“好——可爱哦!”
自称露露的年龄不详的女子,一看到吉娃娃就尖叫起来。
多田半坐在事务所沙发边上,从刚才起就保持着僵硬的姿态。对面的沙发里,露露把吉娃娃搁在自己膝上,对它又是摸脑袋又是挠下颔。吉娃娃似乎也挺乐意,哼着鼻子把身子往露露手心里蹭。
“几天以前哦,我在南口转盘那儿看到了送吉娃娃的广告牌哦。”
她打电话到事务所是在雪后的第二天。
“因为上面只写了电话号码哦,我觉得有点怪,可还是很想要吉娃娃,所以就打来了哦。是不是已经送给谁了哦?”
女人的声音在听筒那头滔滔不绝,多田逮着她停下来吸气的瞬间插了句“还没送人”,随即告诉她,这里是名叫多田便利屋的事务所,事务所在车站前面,吉娃娃也在这里。于是女人回答说:“我马上就去哦。”
一小时后,女人来到了事务所。“马上”原来是一小时,这该算快还是慢,其看法大约因人而异。不过多田在打开事务所的门见到女人的瞬间就明白过来,这一小时的大半都被她用在了打扮上。
“我是哥伦比亚的妓女露露哦!”
女人一走进事务所,就神采奕奕地自我介绍道。这会儿将近中午,她却化了浓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妆。茶色的波浪发里插着一朵鲜红的人造玫瑰,薄薄的荧光绿连衣裙上布满硕大的艳粉色郁金香图案。胳膊上搭着黄色的人造毛皮大衣,看来是规规矩矩地在门外脱下来的。这仿佛是“生活在密林中的大蜥蜴捕猎鹦鹉怪的瞬间”。
行天瞟了露露一眼,喃喃道:“挺有破坏力。”
露露听到后立即问:“那个,是什么哦?”
不知是不是长时间待在雪地里的缘故,行天在夜里发了高烧。他没法动弹,只好裹着毯子躺在事务所的沙发上。在露露眼里,就像是沙发上躺着的巨大蛹状物突然开口说话吧。
“请别管他。”
多田把空着的沙发让给露露,自己则推了推行天的脚,在露露对面落座。
“——您是哥伦比亚人吗?”
多田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不管怎么看露露都不像哥伦比亚人。她的面孔由脂粉堆就,所以不太能断定,但看起来应该是亚裔而且是日本人。
“是的哦。最近,车站背后尽是哥伦比亚女郎哦。”
多田尽量不触及“妓女”一词的苦心干脆利落地灰飞烟灭了。
“都怪该死的东京都厅,搞什么‘净化活动’,把大家都从歌舞伎町和池袋给赶了出来哦。”
多田也听说了这类传闻,据说买春客也为了迁到真幌的外国妓女们而从真幌市外大举涌入车站背后。
露露从银线编织手袋里摸出薄荷烟,似乎很是畅快地吸了起来。她从鼻子呼出大量的烟。
“为什么是哥伦比亚人?”
行天从毯子里只探出脑袋,问道。那意思大约是“为什么要装成哥伦比亚人?”而露露对此做了另一番解释。
“有运送哥伦比亚女郎的通路哦。我在国内的时候,每天都盯着铁丝网那头看,心想,只要越过这铁丝网,那边就是美国。在一个满天都是星星的夜里,我和朋友一起爬越了那道铁丝网。黑道上的人等着接应我们。结果给装进集装箱送走,下来就是日本哦。”
哥伦比亚的国境可不是和美国接壤的。多田想说。抵在多田腰上的行天的身体簌簌抖个不停。原本以为他是不是发起烧来,但似乎是在笑。
“好可爱。”
露露又一次朝膝上的吉娃娃说道。她那勾勒着浓重眼线的双眸满含慈爱地凝视着吉娃娃。
“不好意思,”多田说道,“还有一个人说想要吉娃娃。约了下午来看狗,所以我想在那之后再决定把狗送给你还是那个人,可以吗?”
行天从背后用蜷着的膝盖猛顶他的腰,多田对此置之不理。露露注视着多田,微笑着应了句“这样哦”。那是习惯于死心的人的表情。
“便利屋是怎样的工作哦?不会老是给狗找主人吧?”
“只要有委托就做各种各样的工作。百搭。”
“我家的门很难开哦。同住的朋友连指甲也弄伤了哦。修一下要多少钱?”
“一小时两千日元。”
“我是二十分钟两千日元。”
露露笑了笑,在多田递过来的便条上写了地址。
“什么时候上门合适?”
“明天。五点左右来吧。”
露露轻轻地把吉娃娃放在地上,对它说了声“再见”。
“你为什么要说谎?”
露露走掉的同时,行天从毯子里质问道:“小花不是想要给吉娃娃找个温柔的主人吗?你对那个哥伦比亚人有什么不满意的?”
多田站起来移到对面的沙发,点上一支烟。
“行天,小花是吉娃娃的名字。原先养它的那孩子名叫茉里。”
“咦,是吗?”
“没错。还有,那个叫作露露的女人,明摆着不是哥伦比亚人嘛。”
“我倒觉得管他什么人都能养狗。”
行天从毯子里伸出手。“给我支烟。”
“你的烧退了?”
“有点晕乎,不过比晚上好。烟。”
多田把自己的烟和打火机递给似乎还没法起身的行天。在地板上溜达的吉娃娃凑过来把鼻子贴近行天的手,大概以为这是吃的吧。行天握着烟盒用手背有气无力地摸了摸吉娃娃。
多田对着露露写下的地址端详一番。似乎是位于车站背后的小区。
“我答应过茉里,要带她去新主人的家。带去时要是听人说什么‘我是哥伦比亚的妓女哦!’你看怎么办吧。要怎么和小学女生解释这个?”
“我可听过一句话,‘职业无贵贱’。”行天答道。
“那是没经受过挫折的家伙说的漂亮话罢了,你自己不也清楚吗?”
“这个嘛……”
行天把只抽了少许的烟在烟灰缸里捻灭,闭上眼。他脸上似乎有一丝浅笑。
午后,温暖的阳光照了进来。
行天在睡。他的脖子下方和额头上都搁着装了冰块的塑料袋,整个人纹丝不动。看上去像是做过防腐措施等待着葬礼开始的尸体一般。
多田翻遍了事务所找出来的药,在三年前就过了保质期。
“据说只要相信自己吃的是药,就连面粉也能奏效。”
“我不吃了。你说得好像相信自己吃的是面粉,结果是毒药。”“我去给你买新的吧?吃饭吗?”
“你是我老婆吗?就让我这么待着好了。”
的确,行天平日里就不怎么进食。似乎他全靠喝酒摄取卡路里。但就算这样,老占着事务所的沙发也挺碍事啊,多田想。不知行天是不是难得敏感地捕捉到多田的心思,他边往毯子里钻边说:
“睡一觉就好了。”
又说:“我母亲以前总这么说。”
自己的孩子感冒发热,就这么让他不吃饭也不吃药地躺着吗?
多田觉得似乎窥见了造就行天性格的一隅。
“你老妈是原始人还是什么?”他装作开玩笑般问道。
行天没有回答。罢了,如果有入睡的体力,就没什么大碍罢。
多田把事务所电话的音量调低,出门来到外面。租用的停车位在距离事务所步行两分钟的地方。他打算把好久没洗的小皮卡洗一下。正因为工作空下来,才该把周围好好整顿一番。因为不知道其中哪样会成为赢得委托人信赖的契机。
多田投入地干着,到最后脱了外套也还是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小皮卡犹如王族的马车般闪闪发亮。
“好。”
多田满意地打量了一番爱车,返回了事务所。太阳不知何时已经下山,暮色开始覆盖城市上空。只有路边还残留着一点儿雪。雪被尘土弄脏了,看起来和土坷垃没什么两样。
多田对此生出轻微的怜惜。上一次有所怜惜是在何时呢,他试图回想,又把浮现起来的遥远往昔迅速抹掉。
回到事务所,只见行天穿着大衣坐在沙发上。
“你要去哪儿?”
“带吉娃娃散步。”
吉娃娃对散步这个词作出反应,喜滋滋地来到行天跟前。行天缓缓蹲下身,把狗绳系在吉娃娃的项圈上。
“你身体怎么样?”
“大概会在半途倒下。”行天一本正经地回答。没等多田说出“那你躺着吧”,他软绵绵地站起身,用手扶住事务所的门。
“好像会倒啊。”行天再次说道。
多田慢了几拍才意识到上当了。行天巧妙地引着吉娃娃,以让人想不到他之前还在卧床休息的步调朝车站背后走去。
和南口转盘相比,车站背后略为昏暗。这儿没有霓虹招牌,惨白的路灯照着濡湿的水泥路面。装着垃圾的超市购物袋堆积在电线杆脚下,其中有些滑到一边,垃圾散在地面上。
苹果核,用过的安全套,湿乎乎皱巴巴如同呕吐物般的杂志封面。
潮湿的路面如同深海世界般缺乏色彩,轮廓模糊的东西散落一地。
前往车站背后的男人们无一例外行色匆忙,他们评点着站在路灯下的女人们,在路上几次三番地来回转悠。有的女人走近这样的行人搭话,也有些女人叼着烟坐在平房屋檐下的椅子上。
“你经常牵着这只天真无邪的狗在这儿散步?”多田在车站背后的街道入口踌躇不前,问行天。
“如果换算成人类的年纪,这吉娃娃大概比我们还老呢。”
行天瞅着防护栏答道。那上面搭着不知是谁掉的手套。茶色的皮手套,看起来是相当高级的货色,却只有左手的一只。行天略作思忖,就把皮手套翻了个底朝天套在右手上。
“凑成一对了。”行天看着自己戴了手套的双手说。这哪是一对,多田想。
“我回去了。”
“我第一次来这儿,感觉有点像夜市啊。原来还有这样的地方。”
行天拉一拉吉娃娃,走进车站背后。多田打算往右转身撤离,却没能成功。因为行天紧紧地扯着他的夹克衫衣角。
“放手。”
“好了好了,你就陪我一下嘛。”
“不要。干吗要我陪。说起来,你来这儿有什么事?”
“真幌的男人来车站背后,目的只有一个吧。”
“就是嘛。痛快之后也许烧也全退了呢。你自个儿去吧。”
“好了好了,你就陪我一下嘛。”
牵着狗的两个男人很是惹眼。当然了,行天毫不在意。他拽着仍在抗拒的多田踱到路的尽头,又走回车站这边。往回走的途中,行天头一次停住脚步,他眼前是个纤细的小个子女人。女人坐在房檐下的椅子里,仿佛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多田他们。
“晚上好。”行天说。女人仿佛听到隔壁邻居搭话般自然地转过脸来。她还很年轻。多田正继续努力从行天手中挣脱,他有点意外地想,行天喜欢这种类型吗?
“露露今天好像没来呢。”
“再过一会儿就来了吧。”女人流露出轻微的警觉,“你是露露的客人?”
“嗯。”行天向来毫不在乎地扯谎。“你和露露熟吗?”
“这位大哥,你们是警察?”
“这只狗看起来像警犬吗?”
女人瞄一眼脚边的吉娃娃,又抬眼看看行天。
“我常和露露聊天。”
“哦。那就选你好了。”
行天的手放开多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包。
“那是我的钱包!”多田叫起来。
“二十分钟两千日元对吧?”
行天不理会他,和女人谈起价钱来。
“三个人?”
“你的对象就一个人哟。”行天对面露踌躇的女人安抚地微笑道,随即爽快地付了两千日元。
“等等,等一下!”
多田摸着不知何时变得瘪瘪的夹克衫口袋,吃惊地盯着眼前的金钱交易。
“怎么?我想这儿可没有发票。”
“我不是指这个。”
多田把行天从女人跟前拉开一些,小声追问道:“为什么要从我的钱包里掏钱?!”
“因为小学生的零花钱可不够买女人。”
行天转身面对多田:“所以呢,多田,你去一下。”
“我?”
“对。出钱的是你。”
多田感到一阵眩晕,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发起烧来。他呻吟一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觉得让那个哥伦比亚人养吉娃娃挺好,可你说不行。为了得出公正的结论,有必要从她的同伴那儿调查她的为人。”
“我不是私家侦探,不做品行调查。”
“喂,你们商量好是谁了吗?”身后传来女人仿佛不耐烦的声音。
“这边这位。”
行天指指多田,用流畅的动作点上烟。“加油啊,为了吉娃娃。”
“别扯了。你去。”
“你讨厌做爱?”
“怎么可能。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
“唔,那不就得了。”
行天把吸到肺里的烟缓缓吐出来,仿佛在仔细品味。“我没做过,所以交给你了。”
“啊?”
多田觉得行天似乎说了什么让自己相当在意的话,混乱间,女人从椅子上起身逼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能快点吗?”女人说。
他说没做过,是指到了这般年纪一次也没做过?但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有红灯区的嘛,不可能吧。年少气盛时的那种躁动不安是就算强压也压不住的。等一下。莫非,他说的是没和女人做过?和这样一个男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我岂不是懵然不知地置身于危险之中?不对,你这是偏见。就算男女同住也未必就会发生那种关系,何况我应该不是行天中意的类型。太好了。咦不对啊!那家伙不是说过有孩子吗?我又上当了。为什么那家伙可以面不改色地撒谎呢。对啊,不可能到了这年纪还一次也没做过,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有红灯区的嘛。
多田的脑浆如同正在洗涤的袜子般在浊流里翻搅着。在他眼前,女人脱掉了套在外面的大衣和紫色吊带裙。她身上穿的只有这两件而已。
“我帮你戴还是你自己来?”
“啊,我自己来。”多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答道。
这屋子是连排平房模样,玄关是各户独立的。拉开朝向街道的拉门,便是两块抹布大小的脱鞋处。
房间不到七个平方,挂着一盏小小的圆形日光灯,中央铺着看上去潮乎乎的薄垫褥。此外就只有穿衣镜和像是缝纫用品盒的小型塑料收纳盒。
难道不住在这儿吗,多田想。在很久以前,他曾怀着好奇心和欲望来到车站背后,那时候这里似乎是女人们的住家兼工作场所。
露露似乎也是住在别处,如今大概是让许多女人来这平房上班,变得更有组织和效率了。
“给。”
全裸的女人把安全套递给在起毛球的榻榻米上正襟危坐的多田。“时间一到就得停,所以快点。”
女人在垫褥上仰面躺了下来,双腿大大地张开。髋部浮现出纤细的骨头。
很久不曾看到这番光景了,多田不禁生出些感慨。他条件反射地把视线投向女人的大腿。女人的枕边有个敞着盖的瓶子。那似乎是个旧果酱瓶,里面装了透明的糊状物体。女人用右手拿起瓶子,有点儿费劲地用左手手指掏出些成分不明的糊状物,深深地抹在自己的私处。左撇子女孩……多田脑中响起这歌词,同时觉得她的动作有些怪。这其中有什么让他在意。然而,随着女人说了声“请”,他的意识立即回到眼前的场景。
“啊——抱歉,等一下。”
“什么?你不行吗?可要是时间到了……”
“不是。我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喊停,不过不用做了。”
女人从褥子上爬起来。
“钱可是不还的哦?”
“噢。”
多田点着头想,一定要从那家伙的工资里扣回来。“我能问你露露的事吗?”
他从枕边的纸巾盒抽出两三张纸巾递给女人。女人擦了擦自己的手指。屋里没有暖空调,一派寒意。
“你果然还是警察吧?”
“是不是露露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以至于警察来了也不奇怪?”
女人拽过外套搭在肩上,抱着一边的膝盖坐着。她摩挲着脚趾,仿佛为了取暖。
“你要查露露的什么?”
“没什么要紧的事。”
是啊。完全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那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等事态呢。多田诅咒着行天,把掀到一边的被子推到女人跟前。
“我只想知道,露露是不是个会疼爱狗的人?”
“狗?”
女人的瞳孔第一次从正面映出多田的身影。“你是指,另一个人牵着的那只吉娃娃?”
多田点头。女人欢快地答道:“她可喜欢狗啦。”
“露露总对我讲呢。说养只狗多好啊,要是回到家里有只狗就好了。租的是公房所以没法养大狗,可小狗现在挺受欢迎,价格也不菲,我们觉得怕是养不起。”
“难不成你是……咦,你叫什么名字?”
“海茜。”
“海茜。你和露露住在一起对吧?”
“我们是室友。”
多田再次看向海茜的手指。她的右手食指上贴着创可贴。
让他感觉不对劲的来源豁然开朗。他之前觉得奇怪的是,不管是谜样的胶状物还是纸巾盒,全都摆在右手拿得到的位置。海茜并非左撇子,而是右手指甲受了伤。因为那个难开的房门受的伤。
既然海茜是露露的熟人,不管怎么问都没法得出“公正的结论”。行天从向海茜搭话的那一刻,就已经发起对多田不利的游戏。虽然不清楚他是出于野性的嗅觉还是仔细观察了沿路的女人们,但行天这家伙不可小看。
“我明天要去修门。露露让我去的。”
“你是露露的新马仔?”
“不是。”
对这个可怕的误解,多田尽量不得罪人但干净利落地予以否定。“我是便利屋。”
“是吗。”
海茜拈下被套上的毛球。“露露也太乱来了,要是和那个男的分手就好了。”
那个男的指谁呢,多田想着,但决定不多此一问。总之,若就此把吉娃娃托付出去,不管是露露还是海茜都显得太不牢靠。多田急忙站了起来。
“海茜,不好意思,吉娃娃已经给别人了。明天我也会和露露讲一声。”
“是吗?为什么?”
海茜抬眼凝视他。“你根本就不想听露露的情况。露露肯定会宠着小狗的。她很会照顾,人也温柔。我也会宠着小狗的。”
或许如此。但不行。多田在海茜跟前蹲下。
“露露是哥伦比亚人吗?”
“没听说,不会吧。大概因为这边最近哥伦比亚人挺红的,所以她才这么说吧。”
“我不能把吉娃娃给说谎的人。因为它可是别人郑重托付给我的。”
多田站起来穿上鞋,打开玄关的拉门。
“那你一开始就别来啊。”海茜嚷道。
没错,多田想。
行天坐在屋檐下的椅子里,把吉娃娃放在膝上等着他。
“你听到了?”多田问。
“听得到。”行天回答。
被放到地上的吉娃娃悠然迈开步子往前走,两个人跟在小狗后头并肩走着。
“还我钱包。”
行天默不作声地把钱包往多田胸前一抛。多田一把接住,塞进夹克衫的口袋。
“你小子,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
“烧已经退了,怎么?”
“我不是说这个……”
多田含混起来,行天仿佛有所觉察,终于略微一笑。
“哪儿都没问题。我只是不太懂罢了。”
这样啊,多田总算明白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看到的海茜的身体。
真不可思议。为什么从前可以毫不踌躇地拥抱别人呢。为什么那时候能因为相拥相抱而满足,并就此相信自己了解对方呢?
明明已经掌握的外语,长时间不用之后,便会不知不觉消失在自己的体内。就像这样,不管在内心怎么翻找,多田再也找不回像过去那样的热情和希望。
茉里错了。多田想。就连我自己都不会把心爱的狗托付给我这样的男人。这样一个连值得信赖的熟人也没有,一天到晚只是等着工作上门,还差点因为廉价的同情把狗送给妓女的男人。
可是,不能怪她看不到这些缺陷。因为她不过是个小学生。那样的年纪,就算尝过失望与悲伤,还不会懂得空虚。
多田守着约好的时间来到露露和海茜住的公房。行天也跟来了。他的体温接近正常,似乎稳定下来了,可这回说是鼻涕流个不停,腋下挟了卷厕纸。吉娃娃留在事务所看家。
“多田,你带了塑料袋没有?擦鼻涕的纸已经塞满衣兜了。”
“没带。”
门开了,露露妆化到一半的脸探了出来。她抹了厚厚的一层底霜,那架势简直让人以为是正在做石膏脸模。之所以能辨认出这个没有眉毛也还没画出眼线的人是露露,全靠那声音和说话方式。
“欢迎哦。进来进来。”
走出玄关就是铺了地板的狭小厨房。再往里是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朝西的房间,露露和海茜似乎便是在此起居。
“就是这个哦。”
露露对脱了鞋的多田说,指了指分隔厨房和房间的三合板贴面的拉门。她又对不停消耗卷纸的行天说:“哎呀,你鼻子通红。”
“海茜已经上班去了哦。说昨晚见了你们哦。”
说着,露露坐在房间里的梳妆台前,重又开始化妆。她像个在狂乱状态下画素描的画家,毫无顾忌地描开了眉毛。
“那么可劲儿画能行吗?”行天吸着鼻子低语道。
多田既没给自己也没给别人画过眉毛,但也觉得大约不太妙。
“露露小姐,吉娃娃的事……”
“我懂哦。”
露露明快地堵上了多田的话。“我本来是打算在真正定下来之前不告诉海茜的。那孩子比我年轻,对你们发了脾气吧,请别怪她哦。”
她黏上假睫毛。等着睫毛在眼皮上黏牢的当口,露露将视线从镜子移开,看向多田。
“那么,怎么样?能修好吗?”
假睫毛位于眼皮的中央,这是打算让眼睛看起来有那么大吗?到底要怎么弄呢?多田没把满腹疑问挂在脸上,蹲下身检查门的状况。
由于是老房子,门已经变形,偏离了门槽。把门的底部削掉一点倒也可以,但那样一来,如果木头因为湿度变化而收缩,就可能会喀哒作响。
多田作出说明后,露露边给假睫毛满满地涂上睫毛膏边回答:“削掉好了哦。”
“反正,这里那里都是缝,喀喀哒哒响着呢。”
露露在合同上签下“露露”二字,付了两千日元。这是露露在那泛着霉味的平房里的二十分钟。多田递过准备好的发票,收下钱开始工作。
他趴在地板上察看了门槽和门的接合部位,谨慎地判断该削掉多少毫米。接着从带来的工具箱里找了个小型的刨子,对刨刀稍作调整。行天在这期间把门从门槽上卸了下来。
刨子是吞噬时间的工具。每次把刨刀对好,拉动,便从时间的沉淀里削下薄薄的一片,空气中缓缓泛起沉睡的木头的芳香。
多田每推完一次刨刀,就把拉门放回去试拉一下。
“很专业哦。”
正在关注工作进展的露露的双眸,靠着眼线变大了一倍左右。
等到拉门可以顺畅地拉开推合,再给门槽涂上蜡就算完事了。多田根据以往的经验知道,要是削得太厉害就会前功尽弃。
“行天,过来上蜡。”
这么点儿事,行天也能干好吧。此人除了把门拿下来放上去,就是在厨房里干站着。总该给他加点干劲才是。
又在擤鼻子的行天问露露:“我能先借用一下厕所吗?”你这家伙到底是为了什么老要跟过来啊,多田很想对他来这么一句。但知道说了也无济于事,多田便只是默默地上蜡。
厕所传来巨大的水声。那家伙大概把擤鼻子的纸也顺便冲走了吧。
“那人好怪哦。是你朋友?”
“怎么可能。”
多田收拾干净木屑,做好了回去的准备。他站起身,把门推拉给露露看,以确认完工。“这样可以了吧?”看向榻榻米房间的多田忽然僵住不动了,因为露露正一丝不挂。
“哎呀,抱歉哦。我再不换衣服就赶不及了哦。”
露露把一条闪亮的蓝色吊带裙比在身上,逼近多田问,“哪件哪件?”她适度丰腴的下半身依旧暴露无遗。
这是在考验我吗?不管怎么说行天在厕所也待得太久了吧。
是谁都好,快来救我!多田刚在心里喊,忽听得一个声音说:“我来取那个喽,露露。”随即玄关的门猛地被打开了。转头看时,身后站了个年轻男人,那模样活脱脱就是画上的小混混。那人的眼神明显发直。
“你小子是谁啊?”男人吼道。
“信仔!”吊带裙才套到脖子下的露露叫道。
海茜说的男人就是这人!多田意识道。情况糟糕至极。这情景看起来简直像是多田把露露的裙子给掀到了胸口以上。
果然,叫作信仔的男人穿着鞋就闯进屋来。
男人用眼角瞪着多田,低吼一嗓子:“这怎么回事啊?露露!你不是把我给甩了吧?”
一切都猝不及防。露露刚说了声“信仔,这人是……”男人就扬起胳膊冲她狠狠抡了过去。露露的后背撞到门上,整个人跌在厨房地板上。
“露露!”
多田一把推开男人,奔过去扶起露露。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对女子施以暴力的男人,比起愤怒,更多的是愕然与混乱。
“我没事哦。”
露露抬起脸。她的左眼充血了。被推到水槽边的男人正试图重新站稳,半跪在地上的多田一回头,便冲着对方的肚子用力一推。简直像幼儿园小孩推推搡搡,多田想。但因为不习惯打架,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趁那人没立稳身子,他护着露露站了起来。
“你先冷静一下。”
明知是白讲,多田还是对男人说:“我是便利屋,只是来这儿修门。”
男人满身油汗地揪住多田。他站不住脚,两人一道跌进了房间。起了这么大的乱子,行天怎么还不从厕所出来。腰上猛地挨了一下,多田不由得闭上眼。
就在这时,男人急叫了一声,从多田身上摔了下去。只见行天正站在自己脚边,把按在男人脖子上的香烟送回到自己嘴里。
“这个小混混是啥玩意儿?”
行天狠狠踢向男人的小腹,然后向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厨房地板上的露露问道。
“是我的男人哦。”露露回答。
“唔。”行天蹲下身,捏着香烟逼近痛不欲生的男人的眼睛。
“你出来得真慢。”
多田从榻榻米上支起身子。“住手,行天。”
“马桶堵了。”行天答着,收回了烟。
男人惮于站在一旁的行天,老老实实地躺着不动。房间恢复了宁静。
“你看这样好不好?哥伦比亚美女,”行天对露露说,“你干脆利落地跟这男的断掉,养只可爱的小狗作为替代。”
露露抬起开始泛肿的脸。多田喃喃了句:“为什么要变成这样?”男人则恨声问:“这家伙谁啊?”
“你想要的东西是这个吧?”
行天把从厕所带过来的厕纸芯伸到男人的面孔前,从里头掏出个透明塑料袋。封得密密实实的袋子里装有面粉样的东西。
“怎么回事?这是……?”
对多田茫然的疑问,行天径直答道:“这玩意儿搁在马桶水箱里。”
虽说搁在那儿,可你为什么拿出来呢?难不成打算自己用或者去卖吗?多田对不知为何轻车熟路的行天投以质疑的眼神。
“还给我!”
行天居高临下地对着咆哮的男人弹落烟灰。
“喏,你打算怎么办,美女?”
“和他分手哦。”露露说道。“海茜也说让我别再和信仔交往了。要是把吉娃娃给我,就和他分手哦。”
“别扯了!”男人说。
“扯的人是你!”行天喝道。正说着鼻涕就挂了下来,他随手用厕纸擦掉。
“你要再接近这位美女,下次可真要烧你的眼睛了。”行天把塑料袋塞到男人的手中。“你可以走了。”
男人似乎心有不甘地捶了下地板,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想要的东西到手便再无挂碍,他飞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玄关门合上了。
“真把吉娃娃给我?”露露终于把吊带裙往下拉好,不太放心地问道。
“给你。”
行天走出房间,把烟头扔进厨房水槽。
“你别擅自决定。”
行天和露露都对多田的话置若罔闻。
“你接下去要开工了吧?明天来事务所接吉娃娃。我们会准备好。”
行天拎起工具箱,瞅一眼多田。
“喂,回去吧。”
多田一手护住疼痛的腰眼,走在夜晚的大街上。
“你真觉得露露能和那个叫什么信仔的分手?”
“或许有点勉强吧。”行天干脆地回答。
“既然你这样想,那为什么答应给她吉娃娃?”多田提高了嗓门。“要是养在那屋子里,说不定哪天吉娃娃的狗粮里就会混上摇头丸啊。”
“多田,狗这东西啊,被需要它的人养着,才是最幸福的。”
“吉娃娃这样说了吗?”
行天被站前派发餐巾纸的女孩子吸引了过去。多田于是愤愤然继续往前迈步。
“对你来说,吉娃娃只是责任,对吧?”收获了大批纸巾的行天追了上来,重新和多田并肩往前走。“对那个哥伦比亚人来说可不一样。吉娃娃是她的希望。”
行天用一只手撕开袋装纸巾擤鼻子。多田伸手替他拿过工具箱。两人都沉默片刻。
走过南口转盘之后,行天静静地开口说:
“被谁当作必需的,也就成为谁的希望。”
在这个广阔世界的某处,大概会有某人将这个离经叛道的男人当作必需和希望吧?对此,多田不太有信心。
这是吉娃娃在事务所度过的最后一晚。为了它最后的晚餐,两人绕道去折扣店买了最贵的罐头狗粮。
“还说要奢侈一下,却不愿买原价货。”
“亏得有人蹭吃蹭住还去车站背后,我没钱了。”
行天带着惨重的鼻音说:“该好好干活了哟。”似乎是发自内心的忠告。
多田忽然觉得,似乎从遥远的往昔,他就和行天如此这般毫无意义地聊天来着。这当然是错觉。自以为必不可少,也被别人当作必需,对这样的自己连一丝疑问也不曾有的那个时候,多田和行天连一次也不曾交谈过。
“我一直觉得是个谜呢,你真的很悠哉哎。一般早就该做做广告,给客户打宣传电话,或是发发传单什么的对吧?”
这样唠叨着,行天爬上通往事务所的楼梯。跟随其后的多田停下脚步,从楼前的人行道仰望夜空。
百货商场高高矗立的黑影之上有一个明亮的光点,宛如挂在屋顶的一角。大概是返回美军基地的飞机吧,多田这样想。然而光点纹丝不动地闪耀着。
是天上的星。
多田深深吸了口气。那是春夜有些湿润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