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期也过了,蝉整天竞相鸣叫。室温持续上升,行天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
多田在勤勤恳恳地打扫事务所。明天,春终于要来了。万不能让幼儿待在肮脏的屋子里。他开了很久没开的吸尘器,擦了窗户和地板,把从平价大卖场买的儿童床垫和毛巾被晒在窗边。
天气太热,单单干这些,汗水就已经从额头流到下巴。还是在事务所里安装一台空调比较好。要是害春长满痱子,或者待在室内却中了暑,那就兹事体大了。但就算想要拜托人来安装空调,站前商业街的那家电器店,日程恐怕也已经排满了——这一想法,只是多田找的借口,最主要的,他没有买空调的钱。
多田从事务所的屋子深处扒拉出一台电风扇,拿掉罩在上面的垃圾袋,试着打开了开关。
高温高湿的空气被搅动了,扇叶上累积的灰尘飞舞起来。多田不合时宜地吸了一口气,连灰尘一道吸了进去,结果一阵猛咳。
“行天,我去年叫你‘把电风扇擦干净再收起来’,对吧?你这叫好好擦过了吗?”
“没关系的,这种程度的灰,死不了。”
行天在狭窄的沙发上灵巧地一翻身,变成了趴着的姿势。看样子采取的是让腹部和背部轮流享受从窗户吹进来的微风的战术。
“我问你,多田,你怎么突然就成了打扫狂了呢?”
“哈……”多田险些说出“小春”15来,于是故意打了个喷嚏蒙混过去。
“没有,这个,怎么说,我弟弟的孩子明天要来……”
“明天?!”
趴着的行天霎时间在地板上站直了。难道他的脊椎骨里安装了一条强有力的弹簧吗?蹲在电风扇前面的多田吓了一跳,抬头望着行天。
“怎么突然……?”
“我避难去。”
行天穿过多田身旁,出了事务所,叫人根本来不及阻拦。
多田没追,留在事务所用抹布擦着电风扇的扇叶。露露打电话给他,报告说:“便利屋先生的那位‘朋友’,果然离家出走了哦!现在哦,正在我家和海茜一块儿吃冰激凌呢哦!不过好像很生气。你们因为私生子的事情吵架了?”
多田连否认私生子这一猜测的气力也没了,对她说:“哎,这个嘛,能请你转告他,让他尽早回来吗?”
“嗯,明白了哦!”
结束通话后,多田去百元店买来红色的风铃。回来的路上,见真幌大道上有人派发团扇,他不会错过这种事,上前拿了一把回来。
骄阳快把头顶晒焦了。凭什么就我一个人忙着准备帮人带孩子,播种的那个人却在跟一个女人吃冰激凌!尽管心底涌起这样的不满,可知道行天在哪里,也放心不少。
在事务所的窗边挂上风铃。
采取了一切能够采取的防暑降温措施的多田,上澡堂仔仔细细地清洗了头发和身体。邋里邋遢出来迎接,吓着春可不行。
我好像还挺兴奋的。一在脑海里描绘明天起和春一起的生活,感觉就好像是在对一个从没去过的国度进行这样那样的想象。
虽然一点也不困,多田还是躺在床上,为求平复情绪,闭起了眼睛。夜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风铃摇曳,发出撒落金沙般的音色。
那一晚,行天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仔细想想,行天不在事务所倒更方便。万一行天和三峰凪子撞个正着,春的身份一下子就暴露了。那恐怕就不是帮着带春这点事了。
只要趁行天离家出走期间把春带过来,剩下的事情应该总能解决。哪怕发觉春是自己的孩子,就算是行天,恐怕也不会做出赶幼儿出门的事情来。
起床后,多田仔仔细细刮了胡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只要收拾得干净利落,我看着也是一个十二分正儿八经的社会人。跟无论作何打扮总会散发出怪人气息的行天可不一样。这样的话,不仅三峰女士能放心把小春交给我带,小春跟我生活的时候也不用害怕了。
换上刚洗的工作服,多田开始处理堆积下来的文件。寻常的委托预约,昨天和今天就不受理了。满脑子都是迎接春的事,打扫、修剪草坪、代为购物一类的活,虽不是实在干不了,可也没信心能干好。
他一边敲着计算器,一边无数次地看钟。和凪子约好的是晌午过后带春到真幌来。碰面地点约在箱急真幌站的检票口。因为他觉得,在事务所跟行天遭遇可不妙。
时间迟迟不向前迈步。时针终于转过十一点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事务所的门。妈妈呀!该不会是行天回来了吧!这样想着,忐忑不安地打开门一看,是凪子。
“怎怎怎怎,怎么到这儿……”
凪子却并不理会心绪不宁的多田,平静地致以寒暄:“您好!”
“来,春,问好呀!”
多田循声降低了视线,看见了和凪子手牵手的春。
春穿着一条无袖连衣裙,很是依赖地握着凪子的手,低着头;另一只手垂着,抓着兔子布偶的耳朵。比记忆中的春的模样令人吃惊地长大了许多,可尽管如此,身高也才到多田的腰部以下。为了对上春的视线,多田蹲了下来。
“你好,小春。”
春瞥了多田一眼,露出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的微妙表情,小声应道:“你好!”然后立刻躲到了凪子身后。似乎有些害羞,或者说有几分闹别扭似的无所事事地扭动着身子的模样煞是可爱。她从凪子背后探出一张脸,偷偷看着多田。
看那双眼角细长的眼睛,像行天,多田心想。一见到春,行天肯定也能一下子察觉到吧。
这可不妙。我的寿命没准就在今天完结了。心里虽有这样那样的担心,可到底得先招呼母女俩进事务所。
为了尽量使话听起来不像责怪,多田小心谨慎地开口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碰面地点应该在车站呀……”
而且,还比约定的早了大约一个钟头。凪子带着小春在沙发上坐下,说道:
“是的。其实——”
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事务所的门。妈妈呀!该不会是行天回来了吧!想到这里,多田豁了出去,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快递员。接过长宽至少有他手臂那么长的大箱子,多田放心地舒出一口气。
“其实,”凪子继续说道,“春的换洗衣服,我叫了快递,指定上午送来。又怕行李送到的时候多田先生赶去车站了,于是决定提前一点直接到这里来。”
多田看了一眼手中抱着的箱子,见快递单上的寄件人姓名确实是“三峰凪子”。
“收件人不在,稍后投递也行的!”他忍不住大声说道。
“您这样说,也是。不过,好在您顺顺当当地收到了。”
为了防止凪子和行天撞上,多田可谓费尽诸般心思,没想到凪子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
多田把箱子放在地板上,凪子撕去封箱胶带,里面有春的衣服、鞋子、凉鞋、毛巾,还装有春似乎很喜欢的绘本及带小花的发卡。春抱着兔子布偶站在凪子身边,欢欢喜喜地查看着箱子里面的东西。
这只玩具布偶似曾相识。是一只兔子,却起名叫“熊熊”。以前碰见的时候,才大约两岁的春也抱着它。熊熊比当时旧了不少,想必经过无数次洗涤之后依然十分珍惜。
多田把瓶装茶倒进杯子请凪子和春喝。春首先把杯子往熊熊的嘴边凑了凑,然后再喝茶。看她的样子,一脸认真像在做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似的,真是让人想笑。
“春平时穿的和用的东西都在箱子里了。今后要给您添很多麻烦了,恳请多多关照!”凪子深深地低下头去,接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说,“这是春的生活费。要是不够的话,我马上汇款。”
拿起放在玻璃矮几上的信封,多田吃了一惊。
“好像很厚呢……”
“请您收下。里面还有我在美国的联络方式和医保卡的复印件。这孩子虽然还算结实,可如果突然发个烧什么的,请带她上医院。”
为了使凪子放心,这时候好像收下比较好。多田道了声谢,从沙发上站起身,把信封收进了厨房的抽屉里。只要事后算清楚,把多余的钱还给凪子就行了吧。
回到沙发上,他看见凪子正充满怜爱地抚摸着春的头发。春也不知是否知道与母亲分别在即,一门心思往熊熊的耳朵上夹发卡,甚至还表现出嫌凪子的手打扰到她的样子。
“您对小春解释过了吗?”
“解释过了。我说,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你在便利屋先生家里要乖乖的哦!”凪子微笑着说,“虽然我告诉她,天气变凉快了就会来接你,但我们还是会哭吧,无论是春还是我。”
凪子的眼睛早已经湿润了。春天真无邪地把夹好发卡的熊熊拿给凪子看。反倒是多田,险些就要“呜呜”地抽噎起来,于是慌忙将视线移向了窗边的风铃。
“几时出发?”
“今天晚上的飞机。我打算先回一趟家,拿上行李箱,然后去机场。”
这样的话,还有一点时间。
“方便的话,一起去吃个午饭吧。”
多田提议。一想到万一行天这时候回来了,他就坐立不安。
凪子还没回答,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您好,这里是多田便利屋。”
“恶魔已经来袭了?”
是行天。早知道不接什么电话了。大意了。
“没有,这个……”多田含糊其词道,“你现在人在哪里?”
“哥伦比亚人这里。”
行天习惯管露露叫“哥伦比亚人”。露露只不过因为化妆的关系,从外表看国籍不明罢了,但一般人还是会猜她是日本人,而不是哥伦比亚人。
“不过吧,房间里晒着胸罩,哥伦比亚人的睡相又不好,她那个同伴又老磨牙。说到底,凭什么我非得因为恶魔被赶出家门呢?”
这里可不是你家,是我家。再说,是你自己硬要离开的不是?想归想,多田还是保险地附和道:“说得没错。”
“所以说,要是恶魔还没来的话,我想先回去睡一觉。”
“这怎么说呢——”多田慌忙想借口,“都已经来了,而且事务所里满地都是儿童用品。在一切收拾停当,孩子也安顿好之前,你就在露露家再多叨扰个两三天怎么样?”
“呃——”行天显得很不满,“你不是说要我帮着看孩子,要我早点回来吗?这算什么嘛!你有事瞒我。”
“什么都没瞒你。总之,现在别回来!”
“不行!我立马回去!”
“这里可不是晒胸罩那么简单了,整间事务所晒满了尿布,跟挂鲤鱼旗似的!”
“我可没穿什么尿布!”
多田这样一说,春立刻出声抗议。多田条件反射地放下话筒,朝沙发转过脸去,只见春已经下了沙发,正站在地板上生气地望着多田。看来明显伤害了她的自尊心。
“对不起。因为不那样说的话,坏蛋就会到这里来了。”
听了多田的道歉,春稍显不安地侧着小脑瓜问:“坏蛋?怎么样的?”
“呃——是嘴巴和鼻子冒着白烟,连声怪笑,要把自己的肚子锻炼得像独角仙的肚子一样的家伙。”
“是小春吧。”
凪子说。春以为是说自己,再次出声抗议:
“我不是坏蛋哦!”
事态变混乱了。现在这时候,行天肯定在朝这边赶了。
“好了,咱们早点去吃饭吧!”
多田催促着凪子和小春,以把王后与公主救出高塔般的气势下了事务所的楼梯。
“咖啡神殿阿波罗”的室内装潢太有个性,一来真幌就带她们上那里去的话,对孩子的情操培养可能不大好。多田思来想去,选定了面对真幌大道的一家咖啡馆。
这家店一次也没进去过,不过从摆在门口的菜单照片来看,这里的料理看着还挺好吃的。最重要的是,店内倡导全面禁烟,临街的部分全是落地窗,连店堂的角角落落都给人明亮的感觉。口鼻冒白烟的行天也好,专门耍诡计的星之流也罢,铁定不会靠近这家店。
招牌上写着店名,但不仅是手写体,而且似乎并非英语,所以多田没看懂。唉,无所谓。推开玻璃门,他让凪子和春先进去。也因为正是午饭时间,店里几乎坐满了人。
桌椅地板都是木质的,店员一律身穿白衬衫,腰上系着黑色长围裙。店员把他们带到四人座,只见桌上摆着一只玻璃器皿,里面插着一株类似于常春藤的植物,和“阿波罗”恣意生长的观叶植物相比,差别不是一般的大。
稍感压抑的多田拿起了菜单。午饭套餐似乎主要是意面,只有一个“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他很想吃米饭,就点了这个。凪子要了“杂烩笔管面”。多田不明白杂烩是怎么回事,等意面端上来一看,他越发不明白它跟肉酱意面有什么区别了。
“杂烩笔管面”,凪子和春分着吃了,食欲旺盛的春把附赠的小面包也啃了。“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是用芥末蛋黄酱拌的,多田对于不是酱油味这一点大感震惊,告诉自己说:“只要想着加利福尼亚卷打开后就是这样就行。”心理建设完后也下筷子开吃了。
尽管对多田而言坐着并不舒服,但这似乎并不妨碍这家以女性顾客为主的餐厅生意兴隆,刚才店员又喊了一声“欢迎光临”。多田让凪子和春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他自己则背对门口,所以,新进来的客人进不了他的视线。见凪子和春停下吃饭的手,惊讶地望着他背后,妈呀!是行天?!——他吓了一跳,忙回过头去。
站着的人是柏木亚沙子。她身穿一套黑色西装,腋下夹着卷宗袋和报纸,看样子正要跟着店员到座位上去。
这是怎样的偶然啊!多田之前是用筷子在吃“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慌乱中竟然换成了调羹。
亚沙子望着多田的脸,露出了笑容:
“哎呀,果然是!”
她接着面对凪子和春寒暄道:“一直以来承蒙多田先生关照!”凪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回以点头致意。春大概是吃饱了,小脸上笑眯眯的。
“不是,这位是委托人。”
为免听着像是辩解,多田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但其实内心在拼命地解释。“我还是单身。”人家也没问,他却主动补充了这样一句。当明白了即便自己有妻有子女,亚沙子也不会有情绪波动时,多田的内心才真叫百感交集了。占据百感一大半的,是失落。
“对不起,都怪我破坏气氛了。”亚沙子有些难为情地说着,去了吧台那边。
“这位是多田先生的恋人吗?”
听凪子这样问,多田险些把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倒喷出来。
“是以前接受过她委托的女士。”多田一边拿调羹吃着剩余的盖浇饭,一边回答问题,“我俩看着像那么回事吗?”
“没有。”
凪子一句话便打碎了多田脆弱的希望。“我只是保险起见才问了您一句。我想,如果您正好在和别人交往,那么请您代为照看春恐怕就太对不住了。”
早知如此,一开始就告诉她自己有女人好了。说不定那样一来,就能干干脆脆地回绝凪子的要求了。
唉!什么恋爱,什么交往,怪只怪跟这些缘分太浅了,才完全没想到这一手啊!多田自怨自艾地摸了摸脸颊。
午饭套餐附带的餐后咖啡也喝完了。春喝完了另外单点的橙汁,这时候正在用吸管戳着冰块。凪子的咖啡杯里还剩大约一半的黑色液体。估计早已冷了,可凪子就是不说离开。她微微垂着头,凝神看着坐在身旁的春。
她是想尽量拖延告别的时间吧,哪怕延长一点点也好。多田摸了摸工作服的胸袋,才想起这家店是禁烟的。时间打发不了。接下来,看着小春和凪子流眼泪的可能性很大。一想到这里,冷气明明开得很足,掌心却渗出了汗。他在裤子膝盖上擦着汗。
像这样一言不发地面对面坐着,亚沙子会不会误会我们是非同一般的关系?多田斜眼瞄了一眼吧台,只见亚沙子正一边吃着“金枪鱼牛油果盖浇饭”,一边看着放在吧台上的报纸。明明并非太值得称赞的举止,可她那专心追逐文字的侧脸却像个孩子似的认真,煞是可爱。报纸折叠得很小,她左手规规矩矩地端着大碗,拿筷子的姿势也很优雅,独独不见半点在意多田他们这边的样子。
多田正感到些许失望,店门再次打开了。不知不觉间,已经有大约两组客人在等空位了。
“走吧!”凪子终于说道,“春,要上厕所不?”
“不要。”
单是凪子买的。亚沙子也许觉出了动静,抬起脸,朝多田点头致意。多田也轻轻点点头,带着春先一步走出了店门。
夏日骄阳晒得真幌大道干燥发白。
“好热!”
春把垂在额头的刘海搔得一团糟。多田伸出双手挡在春的脸庞前面,帮她制造阴凉。
凪子一边把钱包放进包里,一边走出店门。他隐隐约约也感觉到一点了,她是日常动作有一些迟钝的人。想到这里,多田强忍住笑意。从打电话到医院时留下的印象来看,身为医生的凪子分明是一副雷厉风行开展工作的样子。
“多谢您的款待!”
多田道过谢后,三人慢慢地朝箱急真幌站走去。春早已经牵住了凪子的手。
凪子对投在地面上的浓浓人影说道:
“多田先生,刚才那位女士,说不定并不讨厌多田先生。”
“她确实并不讨厌我吧!”多田唯有苦笑。他和亚沙子还没有亲密到产生如此高密度感情的程度,“您怎么会这么想?”
“在吃饭的时候,她很在意多田先生。”
凪子认真地陈述她的理由,活像中学生的恋爱。这一结论和多田先前观察亚沙子得出的正相反。
“要是这样就好了!”他不知不觉坦率地应声道。
“熊熊呢?”
春看样子是突然想起同伴不在。她像拉铃绳似的拽着凪子的手。
“熊熊在多田先生的事务所看门。”凪子用指尖温柔地替春理了理零乱的刘海,“我还是不想去美国。”
被她这句突如其来的喃喃自语吓了一跳,多田忍不住看向凪子。只见凪子紧咬双唇,似乎在强忍着不哭出来。
“去了会让春感到孤单,还给多田先生添麻烦。”
“没有,但是,对方在等着三峰女士吧!”
“可是,假如多田先生被那位女士误会成有妻有女,假如如此难得的邂逅成了泡影,我都不知该怎样道歉才好。”
“不是不是,您那才叫误会。”见凪子罕见地语无伦次越说越激动,多田慌忙打断了她,“刚才那个人和我,并不是那种关系,况且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会好好跟她把事情解释清楚的。您不需要担心。”
“我身为春的母亲,却净做一些自私的选择。”
凪子把头垂到了底。多田搜寻着合适的话语,结果只能说出“我不认为这是自私”这句话。不过,这是多田的真心话。
凪子在成为春的母亲之前,首先是一个人。待春长大成人之后,凪子的人生和工作仍将继续。这样的话,当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尽可以把孩子托付给某个人,不是吗?对凪子来说、对春来说,外加对多田来说,从这苦恼的一个半月里面,或许能收获令今后受益的巨大欢喜和快乐。
“交给我来带,也有点不放心吧。不过,我一定全力以赴。请不要全都一个人扛着。”
“谢谢您,多田先生!”凪子终于露出了笑容,“谢谢您对我这么好心!”
“我这种不是好心,是好管闲事,行天老这么说我。”
说到这里,多田感到有些难为情,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面对明亮澄澈的天空,他的心里反而泛起了苦涩的滋味。
我并不是怀着满腔善意决定帮你照顾小春的。其实,我心里的某个地方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我怀抱着隐隐的期待,想着通过再次和孩子接触,没准我也能够重新来过,盘踞心头的恐惧和绝望没准也能够转换为别的东西。
要说自私,那也是我。失去孩子的过去,明明怎么都忘不了。
走下通向站厅内的台阶,空调的冷气迎面吹来。原以为走得非常慢,没想到已经走到了检票口。
凪子靠在过道的墙边,松开了春的手,在春面前蹲下,以平静的声音说:
“那么,我要走了,春要好好听多田先生的话,做个乖孩子。”
春默默点点头,感觉似乎完全理解了事态。只见她带着一脸生气似的表情,把目光转向贴在墙面上的瓷砖。看样子是想通过这样做,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忍住不哭、不说些任性的话。
“春,对不起了。我很快会来接你。很快哦!你等着我哦!”
凪子眼睛通红,她依次抚摸着春的头发、脸颊、肩膀。最后紧紧抱了一下春之后,狠狠心,站起身来。
“春就多多拜托您了!也请代问小春好。”
凪子面对多田深深低下头去,下一个瞬间,便已转身穿过了检票口。
“妈妈!”
想是再也忍不住了,春喊叫着想要追上去。那是充满了不安的声音。眼看春就要冲入人群,多田急忙牵住她的手,拉住了她。
凪子在检票口对面回过头来,朝多田和春挥了挥手,脸上又哭又笑。多田还没来得及挥手,她已经转向前面,上了站台的台阶。走得极快,像是为了坚决不被从春身上伸出去的无数根透明丝线给缠绕住似的。
多田低头看身旁的春,只见她小脸涨得通红,眼睛瞪着地面,用没和多田牵着的那只手紧紧地揪着连衣裙的裙摆。
“短裤要被人看见啰!”多田轻轻摇了摇牵着的小手,“好了,咱们回事务所吧。”
上了通向地面的台阶,来到无遮无挡的正午阳光下,二人沿着原先过来的路往回走。
“多田便利屋有一辆白色小皮卡哦。从明天开始,小春也乘着它一起去工作吧!啊,没有儿童安全座椅啊!要是能问谁借一张过来就好了。行天呢……唉,让他待在货斗里就行了吧。”
见春还是不说话,多田干脆把自己心里想的全说出来了。“小春,你喜欢吃什么呢?汉堡肉饼怎么样?我知道有家店很好吃。虽然我做的饭很难吃,可我肯定会想尽各种办法来解决的。”
春照旧一言不发。多田渐渐感到尴尬,我们会不会被周围人当成“拐骗犯和被拐带的女童”?于是稍稍加快了脚步,终于到达了多田便利屋所在的商住楼前面。
“我开便利屋,干的是打扫打扫,买买东西,帮助各种各样的人的工作。”
登上昏暗的台阶,打开二楼事务所的门。
“这里就是多田便利屋。刚才也来过吧。事务所兼住家。小春从今天开始也要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
春甩开多田的手,奔进室内,抱起放在沙发上的熊熊,趴在了沙发上。
多田打开窗,把电风扇插上后搬到了沙发近旁。风铃纹丝不动;电风扇搅拌着热空气。
“厕所在那扇门背后,渴了就告诉我。”
春看来暂时先随她去比较好。多田把买来的床垫铺在了自己床边。床单和薄盖被也给她备好。
偷偷看了一眼隔断布帘后面的待客区,只见春已经整个人爬上了沙发,和熊熊一起躺在上面。脸朝着靠背,所以看不见表情。说不定难过累了,睡着了。
多田悄悄靠近春,帮她盖上了行天用的毛巾被;春没有任何反应。
多田叹了一口气,接着开始整理春的行李:把放在纸板箱里的衣服重新叠好,收进了多田床边的一个柜子里;把玩具摆放在位于待客沙发中间的玻璃矮几上。
单单这样,看起来就非常像有孩子在的屋子了。体味着带有几分难为情的不平静的感觉,多田拿出了箱底的毛巾类物品。有一个相框裹在毛巾里。是凪子和貌似她伴侣的女性,还有春,三人一起拍的一张照片。
见到凪子的伴侣的脸,还是头一回。虽然和凪子一样没化什么妆,却有一种令人移不开视线的魅力:烫成大波浪的头发简简单单地扎成一束,抱着春的小脑瓜,笑容十分明亮。站在凪子和她伴侣中间的春,也以多田从没见过的开朗的表情笑着。只有凪子,像是忍着没扑哧一下笑出声来,稍显严肃地望着相机的方向。
如果现在把这张照片拿给春看,孩子没准会哭。犹豫来犹豫去,他重新用毛巾把相框包好了。
小春好像是叫凪子“妈妈”,那她又怎样称呼那位伴侣呢?反正肯定不是“爸爸”啊!是叫“妈咪”吗?
把毛巾类物品也收进柜子后,多田一时间没事可干,净想些有的没的。春好像正式睡着了。不叫醒她,晚上没准就睡不着了。
他把手搭在春幼小的肩膀上,端详着她的小脸蛋。春的脸颊上挂着泪痕。多田无法切实把握自己的感受,不知是觉得她可怜,还是可爱。在心头生成的小小情绪风暴的催促之下,他喊道:
“小春。”
就在这时,事务所的门猛地开了。
“刚才,你说什么?”
就见行天以一副恰似金刚力士像般的形貌站在那里。他瞥了一眼睡在沙发的春,随即将视线转回多田身上。
好死不死,偏偏给我挑最差的时机死回来!
多田惊慌失措:“我就是叫了一声这孩子。叫她……‘小春香’。”
“是吗。我还以为多田你莫非又用名字来叫我了呢,顿时有种一百只毛毛虫爬上身的感觉。”
行天这样说着,反手关上了门,却不进房间里面,就站在门口,活像一只步步为营的猫,估算着和沙发之间的距离。
“重新瞧见之后才明白,”行天说,“我吧,照顾不来这个。”
“不是这个。她叫春香。”
谁承想,春偏偏又挑了这个最差的时机,在沙发上坐起来。她揉着眼睛,光明正大地宣布:
“我不叫春香,是叫三峰春哦!”
所谓空气冻结,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明明时值盛夏,却是不输南极的体感温度。多田笨拙地将视线从春移向行天。行天把背贴在门上,注视着春,俨然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到外面去!”行天说这话时只有嘴唇在动。
“不去。”多田说。
“什么叫果酱面包吃八个的弟弟!你在想些什么!”
行天咆哮着就要冲向多田。春受了惊吓,脸一皱,眼看就要开哭。见她这样,行天似乎也畏缩了,抡起的拳头停在半空中,整个人再次退回门边。
“总之,你给我把这个还给凪子女士!”
“不行。她坐今晚的飞机去美国。”
“为什么?”
“因为工作。小春要跟我们生活一个半月。这事已经定了。”
“我们?”行天浮起嘲讽的笑容,“我出去。”
“等等等等等等!”
多田像面对野生动物似的、小心翼翼地缩短了一点和行天的距离。此时此地要是放跑了他,人手就不够了,就会给明天以后的工作造成困难。
“你表现得这样厌恶,小春要是介意的话怎么办?”多田小声训斥着,偷偷用眼神示意沙发那边,“你好好看看,很可爱的,不是吗?”
行天只看了春一瞬,随即不悦地移开了视线。
“你会觉得我的脸可爱吗?”
“怎么可能呢。怎么问这种疯疯癫癫的问题。”
“因为那个的脸,跟凪子女士相比,好像更像我。如果这就是你多田喜欢的类型,那个和我就必须得考虑一下住处。”
什么这个那个我的,这家伙真烦人。多田虽然被惊得呆若木鸡,但行天既然承认了自己的基因的影响,就说明他已经迈出了一大步。绝不能错失良机,必须让他加入!
“这个嘛,因为你们是父女呀,长得像很正常,对吧?”多田煞有介事地朝他点点头,“正因为有你,小春才能够出生。为了她能够幸福地成长,你也愿意出一把力,对吧?”
“才不愿意呢!”
“别这么说。你能帮我看一下门吗?”多田放低身段求他,“我想去准备晚饭的食材,再找个儿童安全座椅。”
“晚饭?你来做吗?”
“第一天应该招待她亲手做的饭菜,不是吗?”
“我认为,保险一点上外面吃更能表达款待之情。”
春并不理会多田和行天的你一句我一句,她拿着熊熊从沙发上下来,在事务所内开始了探险。她掀起隔断用布帘,看看多田的床,又战战兢兢地试着打开厕所的门。
“那么,我去去就回。”
多田穿过行天身旁,打算离开事务所。
“等一下。”这回换行天拦人了,“那个怎么办?你带走吧。”
“带着她东跑西跑,害她累着了可不行。我动作麻利点早去早回,你好好照顾她。”
听了多田的回答,行天当即朝他伸出右手。
“……要握手吗?”
“不。借我钱包。我去买东西。”
事情完全按计划推进,多田忍不住在内心窃笑。能差动行天跑腿,简直像做梦一样。一切全托春大明神的福。
“要买一些鸡蛋和牛奶。今晚打算做咖喱,所以需要甜味的咖喱块……”
“不知道我会问店员。”
行天似乎一刻都不愿在事务所多待,一只手早就搁在门把手上了。
“儿童安全座椅,要那种在小皮卡上也能牢牢固定住的……”
“都说我明白了!”行天打断多田的话,愤然离去。
“你不回来的话,小春跟我都要饿死的——!”
多田大声叮嘱消失在门后的行天。啊,通体舒畅!
“多田先生。”
春喊他。还以为是凪子喊他,多田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春从隔断用布帘缝隙间露出一张脸来。看样子是记住了凪子的口吻,学着大人讲话呢。看来在代为照看期间,可不能胡说八道啊!多田心想,过于粗俗的话一定不能说出口,否则不利于小春的教育。
“现在,看我来为你做一件好玩的事情哦。”
春欢欢喜喜地说。多田心想,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可他照旧点点头:“嗯,拜托。”
只见春先把整个人藏在了布帘后,接着,再次从缝隙间露出脸来,然后吃吃笑着心满意足地征求同意说:“怎么样?”多田心想,越来越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了,可他照旧再次点点头:“啊,真好玩!”
是躲猫猫的一种吗?春并不理会一头雾水的多田,这一行为她重复了大约八遍,每回都吃吃地笑;多田每回都老老实实地称赞说“真好玩”。
终于停止做躲猫猫游戏的春,这回跟熊熊说起了话。似乎突然开始了过家家。只见她一会儿假装喂熊熊吃东西,一会儿又把耳朵凑过去听熊熊讲话。多田自然听不见玩具布偶讲话。
四岁小孩的思维和行动就是一个谜。
唉,总比想念母亲想得哭强。多田收拾起心情,从水槽下方的橱柜里拖出蒙了一层灰的锅。这几乎算是多田便利屋唯一的一口大锅。记得是露露转让的吧。那一段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不过多田从没用过一次是肯定的。
仔仔细细洗过两遍后,多田又开始寻找电饭锅。要找的东西就在多田的床底下,一看里面,竟然装着五只不确定洗没洗过的袜子。不是五双是五只,颜色款式五花八门。于是当作没看见,今后要是想吃白米饭了,就全部买真空包装的微波叮叮饭解决。说起来,横竖也没准备米。
这个干干那个干干,就到下午四点了。行天还没回来。难道逃跑了不成?多田虽有些不放心,可行天没有手机,没法同他联系。
“小春,上澡堂吧!”
“澡堂?是什么?”
“是一个有很大的浴缸的地方。去过吗?”
“没有。”
“那就去吧!很开心的哦!”
把需要的东西装进脸盆后,多田带着春出了事务所。替换的衣服只带了内裤。因为,他把鼻子凑近春的连衣裙闻过气味,估计明天还能穿。春当时扭着身子直笑:“讨厌!”
穿过箱急的道口,朝澡堂“松之汤”走去。
钻过布帘的时候,春指着红色那边说:“我,是那边哦!”
“那边不行,是成年女人专用的。”
多田说道,她似乎理解了。
春饶有兴趣地望着传统的鞋柜,还有坐在高台上的大叔。连多田帮她脱连衣裙的时候,目光仍一直盯着高台。谢天谢地,叫她怎样就怎样。这么不设防难道没问题吗?难道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全都是这样的吗?
多田担心起来,神经过敏地观察着周围人,就怕有哪些不轨之徒直直地看着春。更衣室里面只有奔着头汤来的几个老年人,每个人连脱自己的衣服都自顾不暇了,压根儿没有哪个人盯着春看。
一块石头刚落地,就听春说:“我想去厕所。”
你呀,都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了……想归想,还是带她去了更衣室一角的厕所。坐便器的位置稍有些偏高,多田帮助她上去后,全裸的春自己上了厕所,也擦干净了。
好了,终于要踏进浴场了。
看见画在墙壁上的巨幅绘画,春欢喜雀跃:“富士山!好厉害呀!为什么有富士山呢?”
“为什么呢……”这个问题多田从没认真想过,这时候搜索枯肠说,“因为看着美丽的风景洗澡的话,心情会很好吧。”
春当然没在听多田的回答,第一回来澡堂,她兴奋极了,正要在淋浴处跑来跑去。眼看着渐渐露出本性来了。“滑倒了很危险的!”“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安静点!”多田死命地制止春。他把肥皂抹在毛巾上,给春擦身子。因为春说抹洗发香波“很讨厌”,所以就没洗头发。
接着多田打算清洗自己的头和身体,这可难了,半刻没看住,春就要擅自跑到浴池里去。万一溺水可就出大事了,所以多田对着镜子坐下,让她站在自己的双腿中间。一旦想逃,就用两只膝盖轻轻夹住,封杀她的行动。想是觉得痒,春咯咯笑个不停。看样子放松下来了,这比什么都强。
冲去泡沫,泡在浴池里。春一坐下来,热水就没到了脸,所以她只能保持笔直的站姿。想起同样站姿笔直的行天的入浴方式,多田不禁感叹遗传真是恐怖。
他用双手的掌心掬起热水浇在春的肩上,顺势拿手做水枪,嗖嗖射热水。春盯着看,问他“怎么做的”,他随手朝她招呼热水攻击。春用手掌抹抹脸,不高兴地说:“别玩了!”为了表示道歉,他教了她水枪的玩法,于是两人在里面玩了一会儿。
回来的路上,他和春手牵着手;小小的掌心直冒汗。
吸收了热水的温度,长久地积蓄着热量的身体。小春的生命,年轻得用“年轻”这个词表述,都不贴切。
回想起曾经失去的,多田急忙挥走记忆。
在事务所前面,多田和行天撞个正着。
“借车钥匙用了一下。儿童安全座椅装好了。”
行天双手拎着超市的塑料袋说完,回避着春的视线,上楼梯而去。
多田带着春上停车场去看小皮卡。
“这是我的爱车。帅吧?”
“帅。”
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面确实装着儿童安全座椅。要干还是行的啊,行天。
在事务所里,行天在沙发上躺着。春跑过去一声不吭地推行天的背,行天不情不愿地让出地方,坐在了地板上。多田拿起放在矮几上的塑料袋,蹲在冰箱前面一边收纳食材,一边问他:
“儿童安全座椅是买的吗?钱够吗?”
“上卖砂糖的那儿一商量,马上不知道从哪儿拿了一张过来,还帮着装好了。”
行天喜欢给人起一些奇特的绰号。所谓卖砂糖的,是指星。
“怎么能欠那种家伙人情债!”多田表示抗议。
“有什么办法?哪儿有卖、怎么安装,我一无所知啊。”
前面的话撤回。行天终究干什么都不行。说到底,这家伙压根儿不想干。
话虽如此,食材倒好像一样不落地买回来了。多田切着洋葱和土豆,由于不习惯做这种事,迟迟切不好。
“要我帮忙不?”
春机灵地走到多田身边,行天老奸巨猾地趁机坐上了沙发。
“谢谢你。不过,你没地方踩,够不到不是?待会儿我抱你起来,你帮我放咖喱块。”
春表示同意,回到了沙发。见行天坐在上面,她一个劲地推他的胳膊。熊熊有一半被行天坐在了屁股底下,春似乎感到义愤填膺。行天看似挺无奈地回到了地板上。
“把电风扇朝着小春扇!”
多田下指示说。懒人行天伸出脚来操作按钮,切换到了摇头功能。尽在这些没用的地方心灵手巧。
傍晚的风进来,吹响窗边的红色风铃。白天热得快被烤熟了,这时候气温好像稍微下降了一点。
“妈妈呢?”
春突然说。在用汤勺搅拌锅中物的多田回过头来看着春,蹲在地上的行天不胜其烦地抬起头来。
“你妈妈去工作了。你就和我们一起看家吧。”
多田这样告诉春,可她却一个劲地猛摇头。
“不要。妈妈呢?妈妈呢?”
终于,她把脸一皱,“哇——”地发出又尖又响的声音,哭开了。熊熊也被扔到一边。看来是满脑子只想着凪子了。多田急忙把煤气炉的火关小,拿出了裹在毛巾里的相框,跪在坐在沙发上哭的春面前对她说:
“你看,这是你妈妈。在她来接你之前,你要乖乖地等着她哦!”
春瞥了一眼照片,哭得更大声了。行天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事务所,顺带狠狠地关上了门。
春好像害怕了,把身子缩了起来。多田犹豫片刻,倾尽温柔抱紧了她。
“没事的。妈妈,妈妈很快会来接你。”
“很快?什么时候?”
“一个半月过后。”
多田回答说。见春似乎不理解意思,就试着换一个说法:“就是接下来再睡四十多觉。”春看来也还没有明确的数字概念,她歪着小脑瓜问:“四十?”
“嗯——”多田不知怎样解释才好,摊开双手告诉她,“这样是十。有四个十,就叫四十。”
总而言之就是很多很多,这一点似乎是明白了。接着,她皱起眉头,再次放声大哭。
一个半月,对多田而言,一转眼就过去了。就好比好容易接到了一单除草的委托,一不留神把日程往后排了一排,结果演变成青草枯黄的事态也不足为怪的、那种一转眼的时间。
可是,对年幼的春来说不一样。一个半月和永远意思相同。以为母亲恐怕永远不会来接自己了,春变得绝望,又哭开了。
为了分散春的注意力,多田决定往锅里放入咖喱块。被多田抱起来的春,抽抽噎噎地掰开咖喱块放进了锅里。眼泪好像也一道掉进去了,不过,多田决定对此视而不见。
接着用汤勺在锅里搅拌。春也想搅拌,怎奈咖喱太浓稠,她似乎搅不动。单靠她一个人拿不稳汤勺。多田于是一只手抱着春,一只手也放在汤勺柄上,帮着她搅拌。
“多田先生。”春盯着深褐色的呈旋涡状的锅中物说,“妈妈,会来接我吗?”
“当然会来啦!”多田心想正中下怀,于是大大地打包票,“怎么了?怎么突然担心起来了?”
“妈妈明明说过,等凉快了就来接我,可是她没有来。”
这样啊。多田终于明白了。傍晚以后,气温稍稍下降了一点。她还吹了电风扇。就是说,凉快了。尽管如此,凪子却没有出现,春感到不安,这才哭的吧。
这孩子挺聪明的!虽说好像没法教她数数。
多田把春放到地板上,带她走到熊熊待的沙发边。对待这样一个孩子,随随便便的敷衍是不奏效的。不能胡乱说“你乖乖的,妈妈很快就来了哦”之类的话。
并肩在沙发上坐下,他把熊熊放在春的膝头给她。
“小春,妈妈工作结束之前,你就在这里和我一起生活吧。”
“多少天?”
“四个十。对小春来说,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很长吗……”
春垂下头去。多田拿起熊熊,轻轻贴在春的脸颊上。
“不过,没问题。只要等一等,妈妈肯定会来接小春。”
“真的?绝对?”
“啊,绝对的。”
“明白了。说好啰!”
见春伸出小指,多田跟她拉了钩。然后把那张照片摆在电话台上。
事务所的门开了,行天回来了。他嘴上叼着香烟,手里拎着便利店的塑料袋。
“完了?”瞥了一眼哭停了的春,行天问多田道,“闻到了咖喱的香味,我就想,差不多了吧。”
对了,咖喱!多田慌忙跑回厨房。锅底有一点烧焦了。
行天从便利店的塑料袋里拿出杯装冰激凌摆在矮几上。居然有五个。春目不转睛地看着冰激凌。
“还不行,小春。等吃过咖喱饭之后,才能吃一个。还有,行天,今后,香烟在换气扇下面抽。”
多田虽然提醒了他们,可春照样盯着冰激凌不放,行天假装没听见,只顾继续抽烟。脾气一样的父女俩。想到今后等着自己的考验将会何其多,多田不由得黯然神伤。
三个人一起吃了咖喱饭,春还吃了冰激凌。行天抱怨咖喱太甜,春饭后不肯刷牙,在事务所里满地跑。
行天和春之间,依旧没有进行过交谈。连目光也几乎没有相接过。感觉就好像把彼此当成了闯入自己地盘的异物,远远地相互观察着。多田拿着牙刷追着春跑东跑西,心想:“难道这就是野兽的法则吗?”
好容易挨到可以哄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凪子打电话来询问情形了。似乎是登机前一刻。她担心春,这可以理解,但时机不对。多田把电话递给春后,春不知是害羞还是闹别扭,只用很少的话来回应凪子。但是,电话一挂断,她又抽抽噎噎地哭开了。
对于和多田同住,春表示理解了,还说过“明白了”,可看样子当然什么都没明白。和母亲说话的时候,她装坚强,不想让母亲担心,可只要一想起和母亲分开了,就伤心得不得了。复杂的少女心!
多田半哄半拽地让春躺在了睡床上。过了大约一个钟头,春终于哭累了,睡着了。在这期间,多田一直轻轻地拍着春的肚子,带着舒缓的节奏,期待睡魔早一刻到来。由于一直坐在床垫旁的地板上没动,结果把屁股和背都坐痛了。
要是这种状态持续一个半月的话,我可要因为肌肉疼痛而只能像个机器人那样动作僵硬啦!
站起身放松了一下身体,多田叹了口气。掀起隔断布帘一看,只见行天早已经躺在沙发上了。仔细一看,他两只耳朵里塞着下酒用的花生米。看来是打算彻底遮蔽春的哭声。
不是你的孩子吗?尽管答应带孩子的是自己,多田还是忍不住心头火起,把花生米往行天的耳孔里又推进了几分。
抽根烟收拾收拾心情吧。可是,又不能让春被换气扇的声音给吵醒了。于是他悄悄走出事务所,下了楼梯。
大楼前面的人行道上丢着大量薄荷万宝路的烟蒂。想必傍晚时分,行天是在这里一边抽烟,一边等着春停止哭泣吧。原来如此,怪不得马上闻到了咖喱香。多田低声咒骂着,把烟蒂通通拾了起来。
真幌站前,夜色越深沉,越喧闹。
第二天早上,行天格外大声地说“早安”,因为耳朵里仍旧塞着花生米的缘故。
不消说,免不了一场骚乱。最终,多田把事务所翻了个底朝天,终于找出镊子,费了一番周折才把花生米从行天的耳朵里夹了出来。
行天把两颗花生米在掌上滚了一会儿,忽地扔进了嘴里。
“可不能学他哦!”多田说。春对行天的动作投以分不清是畏惧还是尊敬的目光,笑着说:“不会的哦——”
“多田先生,那个人……”
“他叫行天。”
“行天16,他好奇怪呀!”
遗憾得很,他可是你的父亲。多田在心里回答她说。
春一到晚上就想念母亲想得直哭,早上则最晚六点半就醒了,骑在多田的肚子上闹腾,一边嚷着:“喂喂,快起来!”三餐一顿不落,出门工作和回家时对着电话台上的相框打招呼,晚上早早地睡觉。多田便利屋的生活,到底变成了以春为中心的节奏。
白天,春也跟着一起去工作。春的指定座位,是副驾驶座上的儿童安全座椅。
至于行天,以看行李的名义把他赶到货斗里去了。夏天正好是货斗里的东西变多的时期。因为拔下来的草、剪下来的庭树的枝条,都会装在袋子里,暂时先堆在小皮卡的货斗里,等累积到一定的量,再运到真幌市郊外的垃圾处理场。所以,日复一日,行天都埋在垃圾袋中间,接受阳光的直射,待在货斗里随车摇晃。
今天,是山城町的老冈来了委托。还以为又是监视横中公交,多田顿时没了精神头,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回的委托内容竟是“帮我把院子里的草给拔了”。老冈要是讲常识,就不是老冈了。到底怎么了?多田带着一半好奇心、一半恐惧心,驾着小皮卡奔山城町而去。
把小皮卡直接开进院子后,多田首先把春放下车。春绕到货斗后,叫了一声:
“行天不见了!”
“那家伙又逃了啊!”
多田边把毛巾挂在脖子上,边叹息道。
行天临阵脱逃,并不是今天才开始的。自从开始待在货斗以来,他总趁车遇到红灯停下的时机逃跑;一到晚饭时间,又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回到事务所。也不干活,好像就知道整天东游西逛。难道你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春吗!多田真是对他无语。
听见响动,老冈走到院子里来。
“好久不见啊,便利屋,你还好吗?”
看起来他史无前例地心情大好。留意到春,老冈问道:“哎呀,这孩子是哪个?”
“她叫三峰春。托我夏天代为照看的。”
“您好!”
春寒暄道。多田教过她在工作地点要有礼貌,她这是谨遵教诲地在付诸实践呢。
“哎,在问好呢,你好!真可爱啊!”连顽固的老冈也变得笑容可掬,“待会儿必须得叫我那口子拿点点心出来呢。”
“我能去那边看看吗?”春指着院子深处说。
“行是行,不过可别太用力踩树根。”
获得老冈的许可后,春出发去院子探险了。
“你把车尽量靠边一点停停好,”老冈对多田说,“今天家里来客人了。”
要是这样的话,你早点从家里出来给我指示不就行了?想归想,多田还是遵照老冈的嘱咐挪动了小皮卡。也许是全神贯注在了迎接客人这件事上,老冈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精力旺盛。只要他精气神足,就最好了。要是他已经把关注从横中公交转移了的话,那就好上加好了。
多田戴上手套开始除草。冈家的院子相当之大。要想在一天里把活干完,非得像千手观音那样干活不可。多田默默地拔着草,一面注意着用带来的两公升瓶装水补充水分。草叶散发出青草味,附着在根上的泥土散发出湿润的土腥味。
春结束了在院子里的探险,到多田身旁蹲下来。她把多田拔的草收集起来放到簸箕里,等簸箕装满了,就搬去倒进垃圾袋,比行天肯帮忙,也能帮忙多了。
“小春,帽子呢?货斗里有一顶草帽哦。我去拿给你?”
“不需要。帽子,太热了。”
“要喝水吗?我也给小春准备了。”多田把给春的瓶装水放在了点景石上。“不多喝一点的话,可是会晕倒的哦!以前,我在公交车站晕倒了,春和妈妈过来把我救起来了,对吧?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你怎么会晕倒的?”
“因为大热天没喝水。”
这段对话好像在来回绕圈子嘛!多田心想,不过好像有效果。春也许是害怕了,宣布“我喝”之后,喝了瓶装水。
一整个上午都在干活,中午坐在外廊上吃了冈夫人做的饭团。里面有海带、干松鱼和鲑鱼。给春的盘子里,也摆着三个小饭团。
“好好吃!”
春笑逐颜开。因为待在我那儿,晚饭总是速食包,咖喱饭、牛肉丁盖浇饭或是炖菜饭。多田同情起春来。用咖喱块做咖喱饭很麻烦,第一天做过之后就死心了。为了小春,一日三餐必须设法改善!
冈夫人还给他们准备了冰镇麦茶。摆在托盘中的两只玻璃杯,友好地站在一起流汗。春的杯子是复古的图案。想必是太太特意把冈家的孩子们曾经用过的东西从橱柜深处给找出来了。
春把手指伸进杯子里,夹起四方的冰块放在嘴里咬碎了。
附近有蝉在鸣叫。好像就栖息在房子外墙上。汗水沿着太阳穴流下来,多田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去了。蔚蓝的天空上,飘浮着闪闪发光的白云。
冈家门前的马路上也好,位于马路对面的HHFA的菜园也好,都是一个人影也没有。大概是黄瓜吧,沿支柱茁壮生长的绿叶在风中摇曳不止。
“小春,你被太阳晒伤了呢。”
多田稍稍卷起春的T恤袖子,只见肤色明显不同。春好像觉得痒,笑了。
心境如此平和的夏天,多少年不曾有过了?
倒不是因为有孩子在身边,心情才放松。毋宁说,自从和春一起生活以来,多田反而越发地身心俱疲。
春只要一犯困就闹脾气,哪怕干活期间也需要让她午睡。今天承蒙冈夫人的好意,借用了通风良好的日式客厅。吃过午饭后没多久,春把带来的毛巾被往肚子上一盖,在落地窗附近躺下了。多田在院子里继续拔草,时不时用眼角余光留意着春。
碰到像老冈这样不亲切的客户,有时也会让春在小皮卡的货斗里午睡。先在货斗地板上铺几层硬纸板,然后在春身旁放上黑色晴雨两用伞以遮挡阳光。一开始是在货斗里张起车篷,这样一来反而异常闷热,春和行天都评价不高。行天只在上班路上待在货斗里——并且频频半路逃脱,只有叫他张车篷收车篷的时候能顶一个人用。
当然,有些工作也不能带春去。比如修剪庭树及搬运大垃圾之类、多少伴随几分危险的作业场合。
这种时候,他就把春托给露露和海茜带。不但春跟她二人亲,露露、海茜和吉娃娃好像也爱跟春玩耍。
“小春今天来我家哦?”
“看到了好像挺适合小春的衣服,能买下来吗?”
露露和海茜经常会给多田打电话问这些。对她二人而言,春就是偶像。仿佛是一个可爱得不得了的存在。
不过,他必须赶在露露和海茜上班之前到车站背后的公寓接春。结果,傍晚以后,多田多数没法按原定计划干活。如果行天能帮着看孩子,问题就解决了,可他根本派不上用场,有什么办法?
这样那样的,多田不仅精神疲倦,体力方面也吃不消。尤其是腰痛的老毛病频频发作。是因为常常抱春的缘故吧?所以眼下的状况是裹着腰痛带睡觉,好歹对付过去。
尽管如此,一颗心却平静祥和。胸中能感觉到有一种满足感和一股可谓幸福的温暖。
汗水流到了下巴上,多田用戴着手套的手擦去汗水。他时不时停下拔草的手,就那样蹲着看一眼落地窗。午睡中的春,两条胳膊举到了头顶,呈举手投降的姿势。
此刻,我之所以能感受到平和的夏天,并不是因为跟孩子一起生活。多田心想,证据是,行天也跟个孩子差不多,不让人省心,我跟行天待在一起可并不觉得怎么幸福。
是因为小春和我出乎意料地投缘。
春虽说是个四岁的幼儿,可比行天让人省心多了。独自玩耍似乎也不以为苦,即便是收集拔出来的草这种单调的行为,她好像也做得挺起劲。
干活干腻了,春会蹲着看一群蚂蚁爬来爬去,或者用叶子和石头玩过家家。这种时候,就轮到待在副驾驶座上的熊熊出场了。多田去把熊熊拿给她以后,她就会对着熊熊用不同的音色一人分饰两角。
“吃饭啰!可不准剩饭哦!”
“我不要吃鱼,我要吃汉堡肉饼。”
“不准挑食。”
多田总要费好大的劲才能忍住不笑出来。一不小心扑哧一笑,春就会生气地说:
“多田先生,你去那边!”
春让多田知道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的存在。她令他再次察觉,欢喜、生气、开心、寂寞,平凡的日常生活里就蕴藏着这些丰富的感情。
对多田而言,春是一个明亮闪耀的伙伴。虽然也不妨把行天认作伙伴,但二者迥然相异。如果把春比作蜷缩在太阳地里的可爱的小猫咪,行天就是一只在夜晚蠢蠢欲动的巨蜥。
好了,就趁着这只巨蜥逃逸期间,把老早就想做的事情付诸实践吧!
春午睡起来后,冈夫人请她吃棒冰。多田一催她道谢,她就规规矩矩地寒暄道:
“谢谢!我要开动啰!”大概平时在托儿所和小朋友们齐声说惯了,“我要开动啰”这句,话尾带几分上扬的味道。
“趁着下午点心时间,要不要到附近散散步?”多田向春提议。
春正在啃着貌似苏打味的浅蓝色棒冰,不知所措地说:“我还在吃。太快吃完,头会疼的。”
“慢慢吃没关系。”话虽如此,可也不能休息太长时间,“边走边吃吧。”
“可以吗?”春的眼睛闪闪发光,“妈妈老叫我坐着吃哦!”
“今天例外。可不准跑哦!跌倒了戳破喉咙可不得了。”
“我知道了。”
最多不过是边走边吃,可因为是做曾被禁止的事,春看来煞是兴奋。她一只手拿着棒冰,空着的手滑进了多田的掌心。
孩子的手为什么总是湿乎乎、黏腻腻的呢?管他是冰激凌还是汗呢!牵起春的手,多田走出了冈家的院子。
这正是一个好机会,就上行天曾经的家去看看。行天的父母据说已经搬走,也听说过后来是别人住着。不过,附近的邻居也许对行天孩提时代的情形有所了解。
尽管懒得擅自去揭人家的老底,可春也暂时在真幌生活了,所以多田又生出了想前去了解行天家情况的心思。假如碰到行天的父母来抢夺春,可不是闹着玩的。
为什么行天跟他父母没半点来往呢?春从遗传学上讲千真万确是他的女儿,他为什么还要固执地回避她呢?不,不只是行天。行天的父母似乎也惧怕他这个儿子。要不是这样,他们也不至于慌里慌张搬什么家吧。
行天住过的房子就在冈家后面的山冈上这一点,他隐约猜到了。于是多田带着春上了那条窄而舒缓的坡道。坡道两侧是一片不大的杂树林,大树都把枝条伸展到路中间来了。亏得来到了树荫下,感觉这里的风还挺凉快的。
那块残留的棒冰从春拿着的小棍子上掉落。
“啊——”
春遗憾地喊了一声,蹲在了路边。马上有蚂蚁爬过来,一头钻进甜甜的水洼里。
杂树林的尽头有一块小小的墓地。看样子是附近人家的墓。雕刻着相同姓氏的墓碑有十几座,新旧混杂地排列着。大概因为距离盂兰盆节扫墓还有一段时间,墓地上夏草青青。
多田催着春再次迈开步子。很快找到了行天家。问了一位貌似买东西回来的半老妇人,被告知:“在那儿哟!”
这是一座有前院的大房子。估计很早以前他们就住在这一带了,房子外墙由石块砌成,属于西洋风格的建筑。百叶窗似乎悉数紧闭,但看得不十分清楚,因为院子有高墙包围,里面的树木枝繁叶茂。约有一人高的青铜门也紧紧地关闭着。
“行天家夫妇俩几年前搬走了,后来租的那位今年春天好像也离开了。现在里面没人住。”
妇人说。她家据说就在行天家的斜对面。托了春对着她笑眯眯的福,妇人才停住脚步,陪多田盯着房子看了一会儿。
妇人把貌似不轻的购物袋放在了路沿石上,多田断定她有意陪他聊一会儿,于是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他们应该有一个儿子的吧?”
见妇人奇怪地看着自己,想来是太唐突了,便慌忙补充说,“他是我在真幌高中的同学。这么多年以后,我因为工作带着女儿到真幌来了,想着要是能见到他就好了,这才过来的。”
这样的打听方式更适合行天。多田腋下直冒汗,春不满地抬头望着他。多半想说“我才不是多田先生的女儿呢”。所幸她没吱声,只是拿着棒冰的小棍子在行天家的围墙上乱画。
“哎哟,那可真是遗憾了。”妇人放松警惕,真心陪他聊开了。带着孩子,这种时候是有好处的,“不过,行天家的儿子,从上大学的时候起就好像一个人生活了。似乎也不怎么回来?说起来,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们家儿子了呢。”
“是吗?”多田故意装出沉郁的表情,“自从高中毕业以后,我也在不知不觉间跟行天疏远了……那家伙,好像跟父母相处得不融洽啊!”
他假装自言自语,巧妙地一套对方的话,妇人便将手上掌握的情报毫不吝惜地抖给了他。
“这个嘛,行天家夫妇俩,家教严格了一点。”妇人说着皱起眉头,“我也有孩子,不是管得严就好,对吧?你说呢?”
家教严格的结果,是培养出一个行为那样奔放的成人,这是怎样的一种魔法!莫非在成长过程的某个阶段,被吸进了太空船中,接受了某种奇特的手术?多田沉浸在思绪当中,对妇人的话反应慢了几拍。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被视为春的父亲,赶忙表示同意:“对。您说严格,是指体罚之类吗?”
“这一点就不清楚了……我们两家离得也稍微有点远,况且那个儿子,从小就很老实,从来没跟附近的孩子们一块儿玩过。”
如今的行天,性格可好比站在“老实”的另一极。不过,高中时代确实基本上不说话。唯一的例外,是在工艺课上使用切割机的过程中小指被截断的时候。行天当时喊了“好痛”。整个高中三年,多田听到行天的声音,也就那一回。
对多田而言,那是一段伴随着痛苦的记忆。因为就当时那种状况而言,可以说,行天受伤的原因,在多田。小指是完好地接上了,但行天的右手至今留有伤痕。那伤,仿佛由几股白色丝线拧成,在小指的根部绕了一圈。每当看到它,多田便不得不无数次地细细品味自己内心的恶意、不经大脑地做出那种残忍行为的愚蠢。
大概因为多田陷入了沉默,妇人看样子感到有些不自在。
“那个时代,还没有虐待这种词,附近的邻居也都没太在意。就是有一些传闻。”
她有些尴尬地解释说。“虐待”一词的余韵令多田的内心感到畏缩。这,不等于超越了什么“严格管教”的范畴吗?行天的父母,到底是怎样的人啊!
“都有些怎么样的传闻呢?”
多田故意扮演起一个开朗的、好奇心旺盛的老朋友的角色。他见妇人似乎很想要一个说话的对象,就作出推测,猜想像这样世俗的举动,恐怕更容易令她解开内心的枷锁、打开话匣子。
“说是那位太太沉迷于宗教。”如他所愿,妇人压低嗓门说,“不知道是什么宗教,不过奇怪得很呢。那位太太老说,‘孩子全都存在成为神的可能性。据说我家的孩子尤其有希望,所以父母必须严格地加以引导。’越是认真的人,越容易往古怪的方向发展吧!”
我这种人马马虎虎得过且过,加上这样一句,妇人笑了。多田并不觉得好笑,可照旧设法扯了扯脸颊的肌肉。
一个念头在多田内心萌生,他认为自己不该前来偷窥、了解行天的过去,哪怕一点点。最起码不应该干出瞒着行天东闻西嗅的勾当。
可是,既然知道了,就已经无路可退,已经不可能再假装一无所知,满不在乎地跟行天接触。
“喂,走吧!”
也许是感到厌倦了,春拽了拽多田的胳膊。
没错,走吧!
多田帮忙把购物袋搬到了妇人的家门口,然后和春手牵手走下了山坡。
回到冈家。在他趁下午点心的休息时间,家里好像来了客人。面对院子的落地窗下方摆放着好几双鞋子和健康凉鞋。在多田的小皮卡旁边,还停着两辆小型车。看来驾驶技术不大高明,车子硬是斜着插进停车位。
喂喂,没撞到我的车吧!多田有些担心,上前察看车身的情况。虽说多田的小皮卡也漂亮不到哪里去,可要是这个关键的生财道具被撞瘪或擦伤,他可没法忍受。便利屋讲究信用第一,要是开着一辆遍体鳞伤的小皮卡,会给顾客留下坏印象。
春精力充沛地在院子里跑开了。只见她一会儿跟投在地面上的影子玩捉迷藏,一会儿又迈着稀奇古怪的步子,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可不能跑到马路上去哦!”
警告过之后,多田绕到了小皮卡的侧面。万幸,好像没事。他松了口气,抬起头来。
从他站的位置正好能看到面对院子的日式客厅。窗帘敞开着,隔断院子和室内的,就只有一扇纱门。由于房间里面偏暗,细节没法看清楚,不过好像聚集了大约五个人。
晴空万里,蝉鸣伴随着阳光笼罩大地。这明明是一个光天化日的夏日午后,日式客厅里的各位却压低了嗓门商量得正起劲。煞是可疑。
出于职业关系,多田一直很自律,告诫自己要尽量克制好奇心。因为,一旦对工作中耳闻目睹的各种事情一一探头探脑,便利屋就该关门大吉了。另一方面,在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中,劳心事接连不断,用不着克制,好奇心已然接近枯竭,这也是事实。但是,就连这样的多田,也不禁对冈家日式客厅里正在举行什么活动感到好奇。甚至还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多田在皮卡旁弯下腰,悄悄探出头,观察着日式客厅里的情形。
从依稀漏出的声音判断,待在日式客厅里的似乎是几位老先生老太太。男的包括老冈在内有三人,女性好像也有两位。也许是躲进了厨房,听不到冈夫人的声音。根据脱在院子里的鞋和健康凉鞋来推测,来的也不是什么郑重其事的客人。感觉上是附近的居民聚在一起轻松惬意地喝个茶什么的。
可尽管如此,气氛却透着古怪。一直是压低着声音说话。反之,透过纱门看到的人影却频频挥舞着胳膊;又像是拼命遏制住兴奋,如火如荼地小声交换着意见。
这究竟是一次什么集会?
正当多田躲在小皮卡背后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老冈提高了音量。看来是终于无法抵抗体内渐趋高涨的感情了。
“总而言之,我是没法再原谅横中公交的专横了!诸位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什么?难道老冈对横滨中央交通依旧感到愤愤不平吗?多田大吃一惊。还以为他几乎接受了并没有延趟运行的结论了;就算没接受,也已经放弃了探究真相。执念太深啊,这老冈!
令多田越发吃惊的是,聚在日式客厅里的众人高声同意:
“当然!”
“就应该坚决抗议!”
他们非但不规劝老冈的鲁莽从事,还一道煽风点火。真幌的老人们都把理性和忍耐给丢到哪儿去了?
当然,退缩或表示疑问的声音也有,不过是少数。
“可是,能顺利吗?”
“要是给乡亲们添麻烦的话……”
然而,善良的、讲常识的人的发言,被老冈再次以惊人的功率给粉碎了。
“这般懦弱可不行啊!听好,公交车可是我们老人重要的代步工具。擅自减少班次,几次抗议都不听,横中公交就是恶鬼!”
不容分说的腔调。但又因为语尾语气委婉,越发吓人。老冈也许是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片刻的沉默之后,接着又说道:
“我才不管添不添麻烦。我老头子横竖是阿弥陀差不多要来接的人了。我没什么好怕的。为了让我们的要求得以通过,现在就该行动起来!”
“没错!”
“老冈说得好!”
日式客厅充满赞同声和鼓掌声。说是充满,其实参加这次秘密集会的,似乎只有冈家附近的几位居民而已。
据多田推测,他们像是为了奋起反抗横中才召开集会的。至于打算如何奋起反抗,具体情况仍是一个谜。
另外,多田也立刻作出决断:关于这件事,就当没听见。好奇心杀死便利屋。
以老冈为首的山城町一部分老人,对于横中公交究竟企图做什么?这是令他大感好奇的地方,至于个中详情,可以的话,他希望永远是一个谜。多田甚至决定忘记曾目睹秘密集会这一事实本身。对老冈,放任自流是上策。一旦替他操心,多田反而会因精神疲劳而出问题。
多田弯着腰开始静静地后退。没承想,运道太差,迎上了在日式客厅挥舞拳头的老冈的目光。由于隔着纱门,真实情况不得而知,他猜多半是迎上了。多田和老冈,都像是被车前灯照到的猫,心一惊,止住了动弹。
“便利屋!”老冈从室内声音沙哑地招呼道,“你,刚才一直在那儿吗?”
“没有,我刚过来。”
多田睁眼说瞎话。老冈笨拙地扭过头去,面对日式客厅里的各位说:
“好嘞!接下来唱什么歌?我来唱好不好?”
看来他是拿出了伪装战术:我们没在搞什么秘密聚会哦!不过是为了开卡拉OK大会才聚在一起的哦!老冈接通摆放在日式客厅里的卡拉OK器材,率先拿起麦克风,大声唱起了《孙子》。在座各位呆若木鸡,等察觉老冈的真实意图后,才慌里慌张地给他打起拍子并喝彩。
老冈充满深情地高歌对年幼孙子的爱,没拿麦克风的手,做出驱赶多田的手势。借此良机,多田假装并未察觉秘密集会,赶紧从日式客厅前面闪人。
冈家庭院的除草工作,到傍晚终于结束了。拔掉的草装进垃圾袋,堆在小皮卡的货斗里。这个时候,聚在日式客厅里的老人们也都或开车或步行,各回各家去了。
多田借用院子里的自来水,和春一起洗了手。他从身后裹住春的手,帮她搓掉上面的泥。起初温温的水慢慢变冷,春似乎能感觉到这一过程。
洗干净手,春抱起熊熊,坐进了副驾驶座上的儿童安全座椅。西边的天空染成了淡淡的橘红色。
“春,肚子饿了吧?”
“饿了——”
多田姑且试着往事务所打了一个电话。在逃犯行天似乎还没回来。算了。不带那家伙了,我们就在哪里吃了晚饭再回去吧!
如同随波逐流一般,多田驾驶的小皮卡来到了“真幌小厨”的停车场。
自从春来到多田便利屋之后,也已经来过这家店好几次了。春一看到“真幌小厨”的外观,就大喊自己心仪的料理:“儿童汉堡肉饼套餐!”
“嗯,我们还在停车场。待会儿跟店员姐姐说吧!”
多田催促着抱着熊熊的春,钻过了玻璃门。店内挤满拖家带口的顾客,不过没等多久,他俩就被带到了座位上。
“我给您准备儿童餐椅吧!”
领位员以外的另一道人影走近桌旁,招呼道。多田心慌地抬头一看,是柏木亚沙子。
多田自然是期待着能遇见亚沙子才选择“真幌小厨”的。但是,他也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告诉自己见不到也不必感到失落。带春来的那几次,都没能见到亚沙子。每次确定自己并不怎样失望之后,多田都要表扬一番自己那不抱奢望的精神:“好,要的就是这种状态!”
一旦亚沙子真的出现,多田才明白自己是何等期待,这甚至使他感到胸口憋得难受。正如小时候,他心怦怦跳着打开窗户,发现如他所愿,地上铺了一层雪的那个早晨;正如断然拒绝说“那种东西不能买”的父亲,在多田生日那天送了和他梦见的一模一样的遥控汽车作礼物。开心得反而令他感到伤心。
系着围裙的亚沙子对着春说:“晚上好!”春也说了一句“晚上好”之后便主张道:“这个,我哦,椅子不需要!”
春的“椅子不需要宣言”并非始于此时此刻。“儿童汉堡肉饼套餐”她是欢天喜地必点的,可对于坐在高高的儿童餐椅上,不知为何,她似乎感到屈辱。
对于这段每次在外吃饭都要重复的对话,多田半是感到厌倦地说:“说是这么说,可你够不到桌子不是?”
春坐在多田身旁的椅子上,下巴正好顶在桌面上;放在对面沙发上的熊熊,则是耳朵稍稍凸出桌面一点。
亚沙子从店门口附近抱了一张儿童餐椅过来。
“这可是古董哦!”亚沙子在春耳边低声说。
“古董?”
“就是古老而有价值的东西的意思。”一看就知道是普通的儿童餐椅。亚沙子迎上春疑惑的目光,充满自信地补充道,“这是很早很早以前,法国的女王陛下在城堡里用过的椅子。我很喜欢,特地用轮船把它运到这家店里来了。你要不破例坐一坐?”
“那我要坐一坐。”
亚沙子把儿童餐椅安置好后,春兴冲冲地爬上去坐下了,一副还算凑合的表情。亚沙子若无其事地看着春完成一连串动作,多田则险些笑出声来。
不一会儿,亚沙子端着儿童汉堡肉饼套餐的盘子过来了,圆溜溜的新干线造型的餐盘上盛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前些天见过面的,对吧?”亚沙子看着春问多田。
“是的。这位是托在我那儿照看的三峰春小朋友。”他也想过再加一句“是行天的孩子”,可当着春的面说恐怕不妥,“她好像挺喜欢‘真幌小厨’的。”
“非常感谢!”亚沙子露出笑容,“你们之前也来过店里吧?我这阵子,营业时间内都没怎么来这儿露个面。”
我知道——他说不出口。万一被她认为自己频频来店,她没准就会提高警惕,把自己当成跟踪狂。他竟然想到如此愚不可及的问题。源自恋慕之心的自我意识过剩,令多田陷入了沉默。
亚沙子像是并未察觉多田心情的异样,爽朗地接着说道:
“今天我打算久违地在店里一直做到打烊。”
“柏木女士很喜欢待在第一线呢。”
“社长这份工作还没做习惯,做着做着就越来越不安,‘不知道这样到底行不行。’这种时候,最好就是到店里一边看看顾客的表情,一边工作。”
春把插在汉堡肉饼上的那面小旗在圣女果和黄瓜等上面一一插来插去,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套餐。浇有浓肉汁的蛋包饭也端到了多田面前,他拿起调羹轻轻戳破呈淡黄色的鸡蛋。
亚沙子在店里又忙碌了一阵子后,拿着水壶来到多田他们这桌。
“有关HHFA那件事,”为了避免给邻桌听到,亚沙子有意压低声音说,“最近消停一点了。正如多田先生所说,他们使用农药和化学肥料的事好像真相大白了。”
“是吗?”多田假装一无所知地点点头。说起来,在南口转盘,这阵子都没瞧见HHFA的会员呢,“是有人介入调查了吧?”
“检举这个词也许不妥当,不过好像是有人搜集了证据以后把他们给告发了。传说市民团体也在行动。”
原来如此,多田点点头。肯定是星在背后做了安排。照搬“风林火山”17这一行动原则,疾如风的星!
吃过晚饭,又去了澡堂,多田带着春终于回到了事务所。打开门锁,打开室内的电灯,多田吃惊地大叫出声:
“嚯!你在啊!”
只见行天随随便便地坐在沙发上,也不说一句“欢迎回家”,只是朝多田和春投去恨恨的一瞥。
春战战兢兢地靠近沙发。熊熊的专座正好就在行天身边那一块。春虽然还是个孩子,却也有一板一眼的地方,一回到家,她会首先让熊熊在沙发上坐好。
春一边斜眼偷瞄着行天,一边把熊熊放到沙发上,然后急忙跑回多田身边。尽管如此,行天依然纹丝未动。
“饭吃了吗?”
多田问他,他照旧一脸不高兴地一声不吭。行天的事暂且放一边,多田开始着手照顾小春,让她洗了手漱了口,帮她换好了睡衣。
“可以睡觉了。”
铺好春用的床垫,多田哄她睡觉,春却噘起嘴来:
“不要!我,不困。”
看来是在冈家午睡睡得时间过长了。
“明天早上要起不来了哦!这样的话,你就得一个人留在这里看家了。”
“讨厌!”
春朝蹲着的多田扑过来,多田一把抱住了她。春在多田怀里用充满期待的眼神仰望着他:“不过呢不过呢,我想跟熊熊玩一会儿。就一会儿。喂,好不?”
真可爱啊!估计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很可爱吧!多田沾沾自喜地说:
“那么,只给十分钟哦!十分钟一过,可要准时说‘晚安’。”
“切!”
发出这个音的,自然不是春。多田和春回过头去,只见坐在沙发上的行天抓住熊熊的两条腿把它倒挂起来,正待处以股裂之刑。
“不要!”
春大喊一声冲向行天,从行天手里夺过熊熊后,“好了好了”地抚摸它。抱着熊熊,春用噙满泪水的眼睛瞪了行天一眼。
“行天好讨厌!”
行天照旧一声不吭,伸出手指尖直戳熊熊的眼睛。
“都叫你不要了!”
春悲痛的哭诉,让一旁观察事态发展的多田也行动起来。他走近行天,往他头顶上捶了一拳。
“难道你是欺负喜欢的女孩子的幼儿园小朋友吗,你!”
“我不喜欢她。”行天这才开口说话了,一副闹别扭的模样,“多田你才有问题吧?”
“你说什么?”
“你刚刚就是一副顶不住年轻情人撒娇,给她买毛皮大衣的色老头的尊容。”
“你见到过那种老头子吗?”
“在电视剧里。”
看样子行天也看了相当多的午间电视剧。他肯定是瞅准多田带着春一起出去工作的日子,到露露和海茜的公寓里去窝着。多田叹了口气,决定首先将春和行天隔离开来。
“你和熊熊到这边来玩。”他催她坐到行天对面的沙发上来,“时间到了,要按时睡觉。”
“好——的。”
春开始给熊熊的耳朵上扎蝴蝶结。小小的手似乎总也扎不好,所以迟迟完不成。照这样下去,十分钟一眨眼就过去了。可是,春并不打算向多田求助,执着地继续将视线投注在熊熊和蝴蝶结上。因为一抬头,坐在对面的行天便要自动进入她的视野。她大概不喜欢这样吧。对这个只知道粗暴地对待熊熊的行天,她好像怀有一种无论如何都想要无视的心思。
多田走进厨房,往塑料杯里倒了一杯大麦茶,又往玻璃杯里倒了一杯威士忌。两只杯子里都加入了冰块。
“唉,喝吧!”
回到待客空间,他把两只杯子放到矮几上。
行天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装有威士忌的杯子,诧异地问道:“你呢?”
“我现在没心思喝酒。”
多田这样应着,在春身边坐下了。接着把放在裤子后袋里的香烟和小皮卡的车钥匙扔到了矮几上。春先把杯子举到熊熊嘴边碰一碰后,才喝大麦茶。
“我吧,行天,并没有要说,因为是父亲,就得爱孩子。”
行天像喝大麦茶一样,一仰脖把威士忌灌进了肚,然后全身充满戒备地把杯子放到矮几上,身体顺势前倾,轻轻抱起了双手。
“你想说什么?”
“这个……”
多田思考着。他想把这阵子一直在思考的事情告诉行天。可是,事到临头,要怎样才能让他明白?想要告诉他的事情实际上到底是什么?言语似乎突然幻化成了雾霭,在多田的体内飘飘荡荡。
“是有关痛苦的事吧。虽然我自己也不太懂。”
“那么,别说了?”
“不能不说。我认为你应该更加好好地面对春。不应该从一开始就想着逃避。你只要肯尝试就行。”
“拒绝。”
多田假装没听见行天的表态,接着说:“即便你和她之间并不存在血缘关系,我也会这样建议吧。行天,因为你看起来很痛苦。”
多田和行天隔着矮几相互瞪视。在想要跨越平时的距离走近行天的多田,和坚决不让他靠近的行天之间,过了几个相互掂量的瞬间。
“这小鬼,好像困了。”行天说。
确实,春不知不觉间变安静了。她抱着熊熊,眼皮半开半合。多田抱起春,带她到床垫上去;然后给她盖上毛巾被,轻轻拍打着腹部哄她入睡。
待客沙发那边,响起冰块撞击玻璃的声响。
确定春真正入睡后,多田再次坐回了沙发。
“今天,我去看了你住过的房子。”
“哈?!”行天把杯子放回矮几,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你在想些什么啊!万一小鬼被带走了,你打算怎么跟凪子女士交代!”
“冷静。”
多田动动手示意他坐下。也许是激昂的反作用吧,行天好像膝盖脱了力,一屁股跌在了沙发上。
“你的父母,已经不住在那所房子里了。你知道的,对吧?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可是,小鬼的消息不知道会通过哪条渠道传到他们耳朵里。”
“我跟邻居说了一会儿话,好像并不知道你父母的去向。而且我说是我的孩子,所以没问题。”
行天焦躁不安地摇晃着膝盖。
“然后呢?学侦探的样子到处嗅来嗅去,嗅出那是一个何等奇怪的家庭了?”
“听说家教很严格,你母亲曾经痴迷于宗教。”
多田平静地回答完毕,行天似乎也死了心,叹了口气,扯动脸颊一边的肌肉浮起了笑意。
“没错。如果那是家教的话,那我就是被不可告人的家教给整惨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不等多田作出反应,行天便接着说下去,仿佛被某样东西追赶着,“因为他们相信我是特别的孩子。感冒了,既不带我上医院,也不让我吃药。因为我‘宝贵的身体’不能被科学给污染了。莫名其妙吧?”行天虽是低声诉说,却令人感觉到带着几分歇斯底里的味道,“说是说‘宝贵’,可一旦做出丝毫有违父母意愿的事情,就要教训我,说,做出那种事,就听不到神的声音了。”
都被怎样教训的?——这个问题,实在问不出口。因为,行天的眼眸在通过一切方法雄辩地讲述着。
“周围的大人绝对发现不了。我爸也选择沉默。相反,他跟她联合起来……”
“行天,够了。”
“怎么够?想知道的人可是你,对吧?”行天嘲笑他说,“我一次也没听到过什么神的声音。理所当然,对吧。可是我妈说了,春彦是要继承教主的衣钵,到神的身边去的。为了这个,妈妈是如此的努力呀,她曾这么说。你觉得我妈脑子有问题吗?”
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多田沉默不语。行天也许略微平静一些了,从多田放在矮几上的烟盒里拔出了一根好彩烟,用颤抖的手握住打火机,点着火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要真有问题,该有多轻松啊!我无数次这样想。因为我妈脑子有问题,所以没办法。要是能这样安慰自己,该有多轻松,也能接受了吧!”烟雾后,行天眯起了眼睛。看着既像是在微笑,又像是在强忍着痛楚,“不过,并不是那样。我妈只是一味地相信而已。相信神、相信孩子、相信自己的行为。要是管那叫癫狂,这个世界就等于充满癫狂了。”
多田垂下头去。春喝剩下的大麦茶映入眼帘。冰块在慢慢地融化。终于觉察到室内很热。从窗户飘进隐隐的喧闹声。红色风铃摇曳了几下。
了解了行天的一部分过去,多田也生出几分畏缩的心来。可是,他内心的确信并未消失,也是事实。
行天,他和他父母不一样。
这一确信,说不定会被行天嘲笑。他会说,你也一样;就跟我那盲目相信神、相信孩子、相信自己的母亲一个样。
可事实并非如此,多田知道,行天多半也明白。
这个世界并不充满什么癫狂。只因为存在一个残酷且带着讽刺意味的事实:爱与信赖,不知为何有时也会误导人犯错,变成伤人的凶器。单凭这一事实,便全盘否认爱与信赖,嘲笑世界,封印自己内心对善与美的希求,恐怕是愚蠢的。这就好比拔出刺入的凶器,再一次剜开自己的伤口。
多田感到时机到来了,要实施他早就想好的事。
“行天,今晚一晚,你要不要试着跟小春两个人度过?”
这个突然的要求,似乎令行天大惊,香烟险些从指间掉落。他慌忙重新夹好,说道:
“肯定不要试。”
“这样啊。可是抱歉,我有个约会。”
“不会吧!和亚沙子女士?”
“没错。”
多田朝矮几伸出一只手,打算取小皮卡的车钥匙,行天察觉了,打算用没拿烟的左手加以阻止;多田用另一只手掸掉了行天的左手;行天迅速将香烟在烟灰缸里捻熄,打算用空出来的右手死守车钥匙。
在一块小小的银色金属上头,多田和行天啪啪啪地相互掸拍彼此的手。活像小学女生一边唱着《阿尔卑斯一万尺》或《橘子花开遍山坡》之类的歌一边玩的手上游戏。
“差不多行了,醒醒吧。说是因为害怕就别开视线的话,你内心的恐惧将永远盘踞在心头!”
“别说得你有多清楚明白似的!你可做好思想准备了,多田?要是你把那个小鬼跟我留下来,明天早上,你就得把一个又哭又闹满身瘀青的小鬼送上救护车!”
“不会发生那种事的。总之,车钥匙给我!”
“不行。我开车出去!”
在这期间,啪啪地你拍我掸也仍在持续,多田的手背都被拍麻木了。
“等一下。休战吧!”
“就是嘛。小鬼还没怎么样,我的手就先差不多满是瘀青了。”
二人暂且不管车钥匙,各自把手垂到了膝头。
多田看着行天右手小指留下的伤痕说:
“喂,行天,你以前对我说过吧,说,‘别害怕。就算不能全都恢复原样,也能够好起来。’”
“我说过吗?”
“这回轮到我说了。你用不着害怕。你就看看小春吧!她是那么幼小,都不知道怀疑咱们,这样一个存在,难道你当真下得了手把她打得满身瘀青吗?”
在这场骚动的高潮,春照样发出平稳的鼻息。透过隔断布帘的缝隙,看得见她那呈“大”字形的睡姿。
行天瞥了一眼春,说道:
“我认为下得了手。”
“那么,你就试试吧。我认为你下不了手。”
“你有什么根据?”
“就算没被爱过,人也会去爱。”
“说这些,难道你不难为情吗?”
“非常难为情。所以我才要离开这间屋子去赴约会。”
多田顺势就要拿起车钥匙。
“大叔还要去约会,这也够难为情的吧?”
行天当即要阻止他。
又一次,啪啪开始了。
“说起来,借口约会放弃带孩子,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一年到头丢下小春不管,自己在外面东游西荡。”
“谁叫你自说自话扮好人帮着带的?还有,什么叫一年到头?明明才带了半个月多一点就叫苦了,快给正在养育孩子的人们道歉!”
“你播的种子,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照这样下去,事情没法解决。多田厌倦了毫无结果的啪啪对战,决定甩出王牌。他大大地吸入一口气后,告诉行天:
“说到底,你要开小皮卡上哪儿去?酒驾不大好吧?”
像是被点中了软肋,行天不动了。多田瞅准时机,迅速夺过了车钥匙。
“卑鄙!”行天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瞪着他说。
“这叫深谋远虑,行天君。”
难得将了行天一军,多田不禁一阵窃喜。此刻的心情,使他特别想哼一首歌。
换作平时的行天,恐怕从多田不陪自己喝酒那一刻起,就提高十二分警戒了。不管怎样,在酒瘾方面,二人可是不分伯仲的。在春来到事务所之前,他们也曾经常几乎一句话不说地各自往肚里灌酒。
“你的直觉跟判断力迟钝了,不是吗?”把车钥匙挂在手指头上转着,多田嘲笑行天说。
“是那个小鬼害我乱了阵脚。”行天气愤地说。
多田从沙发上站起身,移动到床边。小心着不吵醒春的同时,脱下工作服,换上了衬衫和西装。
随后,他蹲在床边,端详了一阵春的睡脸。又用食指的关节轻轻抚摸春的脸颊,保持着将触未触的距离,轻轻地。感觉到柔滑的脸颊上生着纤细柔软的汗毛,多田面露微笑。春毫无知觉地熟睡着。
多田将双手撑在双膝上,站起身来。
“再见了,行天。拜托你看家。”
“真是约会吗?”
“是啊。有事打我手机。”
“我也跑哪儿去得了。”
见行天从沙发上抬起了腰,多田冷静地说:“请吧。在这期间,但凡小春有个什么闪失,我就去死。”
行天看着多田,多田冷静却坚决地回望着行天。败下阵来的是行天。想必是看懂了多田的认真,他噘着嘴在沙发上躺倒,盖上了毛巾被。
多田出了事务所,走到附近那个租来的停车位上。
我真是相当恬不知耻。就像是药粉服用不得法,苦涩的滋味从舌根扩散到了喉咙。我居然拿过去当盾牌来威胁行天!
多田失去过孩子这件事,行天是知道的。那样一说,行天再怎样不乐意,也没法让春离开视线了。因为他明白,但凡春有个什么闪失,多田当真极有可能了结自己的性命。
坐进小皮卡驾驶座的多田,在系上安全带之前,抽了一根烟。
不想让春一个人待着的话,多田你不去约什么会不就行了?既然答应帮人看孩子,就不该不负责任地夜里出去闲逛。
明明只要这样反驳就行,行天却什么也没说。想必面对多田,他有着吃闲饭的人的自卑吧。心想,妨碍人家和亚沙子约会可不好,于是默然退却。
行天常说多田爱管闲事,是个好好先生。没准还瞧不起多田,说他欺软怕硬。
但是啊,行天,那说的其实是你。
多田呆呆地笑着,在车载烟灰缸里捻熄了香烟。一发动引擎,伴随着灰尘的气息,空调吐出微温的风。
好了,上哪儿去呢?
多田握紧小皮卡的方向盘,为了消磨时间直到早晨,他驾着车漫无目的地开始在市内兜风。
在真幌市郊外的丘陵地带,有一块市营墓地。小皮卡单单依靠着车前灯,缓缓爬上弯弯曲曲的坡道。
终于抵达了,墓地的门却关着。
“也是啊!”
多田没熄火,从车上下来,朝门走去。门的高度大约只到他胸口。很容易翻过去,多田却没有这样做,只是直愣愣地站着。
变成黑影的树木沙沙作响。
他是想赶在盂兰盆节到来之前把墓前的杂草给除了。形单影只的多田笑了,点着了香烟。居然会想到在这样一个夜里除什么草,我也有点不正常了。
长眠在这里的,是多田幼小的儿子。
偶尔,多田也会想不通自己为何还能精神正常地活着。同时他也感到,痛楚、记忆在自己的体内越埋越深。曾经理应确实听见过的悲鸣和哭泣,被覆盖以名为时间的土,也都逐渐变得微弱、遥远。
但是,它类似于一粒不可能发芽的坚硬种子,至今仍千真万确地潜藏在多田体内,既不会被忘却,也不会主动消逝。
为了让这粒冻得冰冷的种子更加、更加地深埋,多田没命地踩踏着泥土。他企图踏在这一块泥土上面,带着一张没什么过去的面孔,去喜欢上某个人,自鸣得意地强调自己的过去,去打动某个人。
想得美!
“我会再来哦。”
小声咕哝了一句,多田离开了那道门。
下了小山冈,奔着市中心的方向回到真幌街道上。这种时候,真是倍感自己无处可去啊!多田叹了一口气。
也没心情开收音机,所以车内很是安静。在马路上奔驰的车,到了这个时间,到底还是减少了。便利店和加油站的灯光在脸旁流过。
行天怎么样了?万一小春半夜醒来闹脾气的话……
无论怎么说,行天都应该能完成带孩子的任务。虽然多田是相信这一点才离开了事务所,可一路默默开着车,不安却膨胀得越来越大。
之所以命行天看家,是因为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就好比狮子把自家孩子推落悬崖一样,多田也豁出去了,采用了让行天看孩子这一孤注一掷的策略。虽说对于行天是“自家孩子”这一点,就算只是比喻,也没往心里去。想到这样肯定能消除行天和春之间的隔阂,他甚至感到心情舒畅。
但是,会不会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呢?他开始觉得自己犯下了一桩叫人无法想象的恶行,仿佛不仅把行天,连带着把春也推落悬崖了。
还是回去吧。怯懦的想法在多田的脑海浮现,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也到来了。
我困了。
狂暴的睡魔突然袭向正在开车的多田。细想起来,他一早就到冈家在大太阳底下除草了。在这期间,眼睛也一直盯着春,精神不曾有过片刻的放松;再加上听了行天的故事,又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就算疲劳达到顶峰,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照这个状态下去,在没回到事务所之前,就要因为疲劳驾驶而引发事故了。暂且把小皮卡停在路肩或哪里吧。
多田拼命驱使眼皮耷拉下一半的眼睛四处张望,这时,“真幌小厨”的招牌格外闪耀夺目地进入了他的视线。
唉——管他呢。多田驾着小皮卡今天第二次开进了“真幌小厨”的停车场。好容易把车停进白线框内后,他打开车窗,熄灭了引擎。
到这一步,他筋疲力尽了。坐在连靠背角度也无法调整的、窄小的驾驶座上,多田眨眼间便坠入了梦乡。
稍微凉快了一些的夜风掠过下巴。好像做了一个什么梦,记不得了。
觉得有人叫自己,多田动了动身子。不知不觉间,上半身横倒在座位上,头枕着副驾驶座上的儿童安全座椅睡着了。腰没躺平,很痛。
多田迟钝地坐起身,在狭小的车内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头脑清醒得很。想着缓解一下酸疼,把手放上脖子的那一刻,多田止住了动作。
驾驶座的车门外,站着亚沙子。围裙虽已解下,可依旧是白衬衫配黑裤子——傍晚干活时候的打扮。不同的是,头发披散下来了。又直又有光泽的一头黑发,衬托出亚沙子的脸的轮廓,散落在衬衫的肩头。
多田内心一震,腿撞上了方向盘。
“痛!”
“你不要紧吧?”
亚沙子走上前,从开着的车窗望进来。
“是。呃——”
多田立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边,生怕留有口水淌过的痕迹。
“不好意思,突然喊您。您好像睡得挺香的,可是,停车场差不多要关闭……”
叫我的,原来是柏木女士!多田“没有没有”地摇着头环顾四周。只见“真幌小厨”的招牌已经切断了电源,饭店的窗户也转暗了。
“现在几点钟?”他慌忙问她。
“刚过零点。”亚沙子并不急着赶多田走似的回答。
“对不起,我马上离开。”
多田把小皮卡的车钥匙一拧,发动了引擎。亚沙子会怎么想一个也不进店、在停车场呼呼大睡的男人呢?尽管闷热的程度略微有所缓和,多田的额头却密密麻麻渗满了汗珠。
“没关系,慢慢来。”
亚沙子那双藏在车门后的手,进入了多田的视野。
她打开了银色的水壶:“可以的话,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
“这个,但是……”
“反正我也没理由急着赶回家去。您知道的,对吧。”
亚沙子浅浅地一笑。觉得她的脸上似乎渗透着和自己类型相同的疲劳,多田伸长手臂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顺便快速拆下儿童安全座椅,走下车,把它放进货斗。等多田回到驾驶座后,亚沙子绕过挡风玻璃前面,坐进了副驾驶座。
“杯子正好也有。”在座位上坐定后,亚沙子从手上的商务包里拿出了一个伸缩型塑料杯,“为了随时随地能够刷牙,我总是带在身边。”
多田先生用这个——亚沙子说着把水壶的盖子递给他。银色的盖子带着冰凉的触感放在他的掌心上。
多田思来想去,最终决定放弃凉爽选择安静,于是再次熄灭了引擎。喝了一口亚沙子给倒的冰咖啡。在他身边,亚沙子也拿着那只玩具似的杯子在喝。车内狭小,险些肩碰肩。
二人从昏黑的停车场眺望着马路上时而疾驰而过的汽车。
“多田先生,您好像很累呢。”
片刻之后,亚沙子说。正因为勉强装出明快的口吻,反倒使他明白了:亚沙子的灵魂直到前一刻还在远方某处流浪。
柏木女士刚才在想她过世的丈夫。作出这样的推测之后,多田也强自明快地回答说:
“我还没习惯带孩子,所以好像有点累趴下了。”
“是叫小春来着?真是很可爱呢。”亚沙子稍显落寞地微笑着说,“不过,一整天下来,也够呛吧。”
“有时候也会觉得看着像个恶魔。”
“现在怎么样了?不会一个人看家吧?”
“没有,行天陪着她。”
但愿如此。多田喝光了咖啡,摸着口袋想找擦拭盖子的东西。兜里一块手帕也没有。
“没关系,那样就行。”亚沙子爽快地接过盖子盖在了水壶上,“多田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问题终于触及了核心部分。本想回答说“睡魔突然来袭”,随即改变了主意。
“一回过神来,就已经来了。”并不太准确。多田想了一想,补足了这句话,“不只是现在,到这家饭店来的时候,总是这样。”
亚沙子默默地把伸缩杯缩起,收进了包里。见她没什么反应,多田不免有些失落,不过他也理解,本该如此啊!她好像并没有感到不快,这一点就谢天谢地了。
“谢谢您请我喝咖啡。我送您回家。”
多田发动引擎,缓缓地驱车前行。出了停车场,先停了一下车,亚沙子默默地下了车,在出入口拉起铁链后又坐进了副驾驶座。见亚沙子并没在路上拦出租车,而是回来了,多田就放心了。
夜色越发深沉了,小皮卡在夜色中离开真幌街道,奔着住宅区的方向——松丘町开去。
“我觉得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亚沙子小声说。
住宅区的路又窄又暗。拐过无数个弯之后,抵达了大房子的门前,亚沙子却坐在副驾驶座上并不下车。
也许因为全部是大宅邸的缘故,四周特别安静。多田怕引擎声太吵,把车钥匙一拧。车前灯也关了,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身旁亚沙子的侧脸,在街灯的映照下隐约浮现。
多田从驾驶座探过身去,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亚沙子的嘴唇。他所有的动作都尽可能缓慢地进行,如果她想闪躲就能闪躲开,但是亚沙子没动。
多田坐回驾驶座,再次面朝前方。
“我回去了。”多田说。
“要进来坐坐吗?”亚沙子几乎同时说。
“呃?”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您要回去吗?”
“不,我进去坐坐。”
或许是因为多田的前言撤回带着豁出去的色彩,亚沙子扑哧一笑。紧张感缓解了,觉得自己实在既可怜又滑稽,多田也笑了。
“请吧!”
亚沙子催促着他首次迈入柏木府门内。小皮卡近乎贴着墙停在路边。万一被邻居看见了,针对柏木女士的风言风语传开来怎么办?多田不免有些担心。
“夜也深了,这一带的巡警,好像原本就不大热衷于查处路边停车,所以不要紧。”
亚沙子说出这句稍稍有些猜错方向的话,一下踢飞了多田的踌躇。
从大门到玄关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各种各样的树上开着白花。想必多半请花匠侍弄过,打理得整整齐齐,根本轮不到便利屋出场。木槿是知道的,但绽放着球状小花的树的名字,多田不知道。也想过问亚沙子,还是作罢。因为她正在开玄关的门锁,脸上透着紧张。就连小偷,也不至于带着这样一副认真的面孔跟锁孔对峙吧?
玄关进去后就是楼梯井,很宽敞;玄关门厅至少容得下半个多田便利屋。而且比较昏暗。亚沙子打开电灯后,走廊深处仍旧渗透着黑暗。多田一边为自己去了澡堂又换了衣服而感谢上苍,一边脱了鞋子进入屋内。地板擦得锃亮,一粒灰尘也没有。
亚沙子不穿拖鞋,也不请多田穿,径自上了楼梯。客厅和厨房好像在一楼——多田感到诧异,跟在亚沙子身后。
她带他进的是二楼的卧室。进展太快了!多田到底犹豫了,在卧室门口止住了脚步。亚沙子拉上窗帘,打开房间里的灯和空调。
卧室里有两张单人床,床中间空开一段距离。有一张是她过世的丈夫的床吧,上面罩着藏青色的床罩,被子似乎仍照原样铺着,隔着床罩也看得出曲线平缓的隆起。
亚沙子坐在自己的床上,伸出手掌指着身旁的空间说:“请坐。”
听到又一声催促,多田反手关上了卧室门,然后隔开一段距离,在亚沙子身边坐下。他和亚沙子呈面对亚沙子亡夫的床并肩而坐的形式,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异乎寻常的壮烈之感。
“对不起,连茶也忘了沏。”
亚沙子突然站起身。话虽如此,两张床之间的过道却很窄,不跨过多田的脚,她走不到卧室门边。
“不用,茶就不用了。”
多田出言拦下亚沙子。他本想叫她镇定一点,又忍住了。“是吗?”亚沙子说着坐回原处。距离迟迟缩短不了。在两人之间,有三只手掌宽的空间。
“那个,还是会觉得怪怪的吧。”
亚沙子小声说。她大概是发觉多田一直在望着对面那张床吧。
“一楼的客厅有张沙发,相当大,选那里吧。”
听到这一提议,多田将视线移向坐在身旁的亚沙子,只见那张垂下的侧脸,也许是因为紧张和混乱的缘故,看起来甚至带着几分怒意。
好可爱!多田蓦地心想。
“地方不是什么大问题。”多田说,“因为太久没做了,无论在哪里,都不知道效果好不好……”
“因为对象是我才不行,不是这样的吧?”
“怎么会?!”
亚沙子好像在想些什么,她以绕到多田背后的形式爬过去,站在了地板上。
“我去洗个澡。多田先生呢?”
“不用,我去过澡堂了。介意的话,我去洗。”
亚沙子微笑着走出卧室。
“二楼也有卫生间,想要洗手的话请尽管用。”
下楼梯的脚步声响起。
剩下多田一个人,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重新环顾起室内来。除了床以外,这里基本上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一盏朴素的台灯摆在窗边,此外,既没有柏木先生的遗像,也不见哪里挂着西装之类的衣服。
多田从卧室朝走廊探出头来,摸索着打开电灯。走廊上一排有好几扇门。安静极了。一个人在如此大的房子里生活,会不会感到早晨来临之前的时光漫长得无边无际呢?
猜卫生间在这里,他打开了门。多田在卫生间洗了手和脸,又漱了口。映在镜中的自己的脸,和预料的相反,和平常并无不同:眼里没有布满血丝,鼻孔也没有胀大。如此平静难道真的没问题吗?——他反而感到不安起来。
回到卧室后过不了一会儿,冲完澡的亚沙子过来了。原本担心万一她全裸出现该如何是好,不料亚沙子已经整整齐齐地穿上了白色T恤和一条黑色卫裤。看样子是当作睡衣来穿的,布料似乎有些松松垮垮了。甚至连这个看起来也是可爱的疏忽,多田不得不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亚沙子登上床,挨着多田坐下了。她像个大叔似的挂了一条毛巾在脖子上,头发还是湿的。
“我想过了。”亚沙子说,“就好比骑自行车,不是吗?自行车,一旦学会了怎样骑,那么,无论隔了多长时间,也马上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回想起窍门来。”
多田明白,亚沙子这是在帮助他减轻心理负担。明白归明白,但亚沙子不是自行车。她是人。而且是多田有好感的对象。正因为如此,他既不希望自己失败,也不愿伤害她,所以更要慎重行事。
多田苦笑着朝亚沙子轻轻伸出手去,然后,拿起她脖子上的毛巾,温柔地帮她擦干头发。亚沙子就势放松身体,向多田依偎过来;多田从背后包裹住坐着的亚沙子,顺势挑动了毛巾。
“柏木女士,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有过家庭,还是婴儿的儿子夭折后,我就跟妻子分开了。”亚沙子的头在多田的怀里微微动了一动。这个动作,既能理解为点头,也能理解成想要转头仰看多田的脸。多田没多想,接着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我到底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我觉得,不告诉你对你不公平,可是……我说不好。”
“在这之前,可曾告诉过某个人?”
“告诉过行天,顺着话茬。”
“要是这样的话,不要紧。”毛巾底下,亚沙子这回清楚明白地点头道,“不需要勉强自己告诉我。行天先生在听过多田先生的讲述后依然和多田先生做朋友,这一点,作为我判断的材料,已经足够。”
行天可不是我的朋友。多田很想这样说,但又有几分高兴。
我一直盼望有一个人能够对我这样说。
亚沙子的话语隐含着砸碎多田心底那块冷硬的石头,同时拯救行天的力量。多田心想:真想把她的话也说给行天听一听。
我和行天一起生活有两年多了,今晚,甚至把小春托付给了行天。我是何等相信你,希望你拿这一事实作为佐证。你绝不会沉入暴力的深渊,这一点,无论谁来否定,起码我知道。
至于亚沙子本人,对于自己说的话语的威力,似乎全然无所察觉。她在多田面前露出纤纤细脖,娴静地坐着。多田轻柔地抱紧亚沙子,两个人的心跳声,在彼此体内回荡。
“多田先生,我想我忘不了过世的丈夫。”亚沙子喃喃道,“我真的很爱他。不过,遭到背叛的想法也存在于心里某个地方,这种不知是怨恨,是生气还是悲伤的一团乱的心情,恐怕我会一直怀有。”
我也是——多田不出声地回答说,我也对失去的那个家抱有同样的想法。并且,从如烂泥堆积而成的心情中,又萌生出爱慕某个人的情愫来。
“我想要活过来,”亚沙子说,“把对我先生的记忆、怨恨,全部带上,再一次地……”
去爱。
唯有这一想法,无论受过多少次伤,都不会湮没、不会磨损,深刻在灵魂里,只要生命活动在继续,就推动人前行。对望的眼睛,相牵的手与手,为着呢喃细语而存在的双唇。想要理解,想要追求,想要彼此爱恋,这样的心情,恰似呼吸、进食一般,只能认为是预先输入的一种本能。
“怎么样?你觉得还行吗?”
听她这样问,多田停下了在亚沙子的肌肤上滑动的手。明明全裸地躺在床上,却一点冲动也没有。
“应该行。正在回想窍门。”
“不着急,慢慢想。”亚沙子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意味笑着,钻进了夏天盖的被子里面,“我也会尽我所能地配合。”
多田也忍不住笑了,一笑,精神就放松了。然后,他不再理会旁边的那张床,埋头行动。
起初稍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想必源于彼此身体深植的一些小习惯,还有默契的欠缺。多田并没有用力压着她,而是选择用两条胳膊支在床单上来支撑自己的身体,稍作等待。在多田身下,亚沙子缓缓睁开双眼。房间里的灯尽管已经关掉,亚沙子湿润的双眸却亮晶晶地笔直迎视着多田。柔软的双臂环上多田的颈项,温柔地将他拉近自己。得到温暖的包裹,多田轻轻吐出一口气。格格不入感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一开始便是这样,两人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相切、律动。
相隔过于久远,记不真切了,难道竟会令人这样疲劳吗?多田从床上起身,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比大太阳底下的除草工作,比零度以下的擦窗工作,疲劳的程度都要高。但是论满足的程度,却是望着变干净的庭院或窗户时无法比拟的。
亚沙子从厨房拿来了瓶装水。她的步态好像也有些晃晃悠悠的。
“是因为年纪大了吗?”
亚沙子喃喃说着回到多田身边,将夏被拉到腹部后坐起身来。他难以应声,无论是回答“是啊”还是“都怪我用力太猛了”。多田直接就着瓶口喝了一口水,决定用问题来回应问题。
“你从什么时候觉察到的?”
“觉察到什么?”
“我的心思。”
“这个嘛,能感觉到的。”亚沙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所以说,从一开始就……”
“那么,决定回应又是为什么呢?”
“你的问题好多。如果我说是因为下意识觉得可以,这样行吗?”
多田没有自信,默默地等待着明确的回答。亚沙子似乎在想,做都做了,事到如今胡思乱想什么呢!末了,她笑着侧着头说:
“让我想想。硬要说的话,是因为当着多田先生的面号啕大哭过吗?”
“什么?”
“拜托您整理我先生的遗物的时候,我曾经哇哇大哭吧?”
“是。”
多田正是看着像个孩子似的任凭悲伤迸溅的亚沙子,才坠入了爱河。
“我自尊心强得要命,没想到哭成那样,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在多田先生面前,好像会卸下伪装似的。”
当时行天应该也在场,而亚沙子此刻却只望着多田一个人喜笑盈盈,所以他觉得心满意足。
多田和亚沙子再次躺到床上,感觉着彼此的体温进入了梦乡。
“要是我忘记了伪装,脸皮变得越来越厚,怎么办呢?”亚沙子问。
说到厚脸皮的化身,那是行天。
“我习惯了,不要紧。”迷迷糊糊间,多田回答说。
醒来,是因为亚沙子吻了一下他的下巴。微微睁开眼一看,早晨的阳光已经透过卧室窗帘的缝隙洒进来了。
亚沙子用双唇温柔地亲吻着多田那长出邋遢胡子的下巴,发觉多田已经醒来,她害羞地躺回了枕头。
“早上好!”
两人同时说。可是,不愿离开床,躲在夏被中间又滚了一阵。多田伸手抚摸亚沙子的头发,亚沙子舒服地闭起了眼睛。
仿佛正在做着一个快乐、幸福的梦。
真实想法脱口而出的情况是会有,但压抑不住地脱鼻而出,却还是头一回。那么多的“哼嗯哼——嗯,哼哼——哼——嗯”化作恰似薄云般朦胧的旋律,源源不断地从鼻中满溢而出,真叫人手足无措。
多田迎着晨光、哼着自创的歌,回到了事务所。爬到楼梯尽头,好容易才站定了。到底,他还残存着理性,摸摸脸颊以确认是否乐得像个花痴,以及假咳一声赶跑“哼嗯哼——嗯”。
将状态按平常模式调整完毕,多田说着“我回来了”,打开了事务所的门。
仅限于这样的时候,行天才会早早起床,并令人吃惊地站在厨房灶台前挥舞着煎锅。不知为何,他呈右膝盖弯曲,脚底向背后顶出的站姿。那右脚脚底就顶在站在他身后的春的肚子上。
多田大吃一惊,还以为目睹了行天让春吃一记后踢的那个瞬间。但是很快明白了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春怕痒似的发出了咯咯的笑声。看来行天是在用脚来阻止春靠近火。春自然理解成游戏的一种,不断铆足了劲冲上前挑战行天的脚底。
行天早起。行天做饭。行天好像跟春相处融洽。出乎意料的事情重叠在一起,令多田呆立当场。行天注意到多田,单手拿着煎锅扭过头来。
“把孩子扔给人家照看,自己倒优哉游哉地早上才回家……”
话到这里中断了。行天罕见地把惊讶写在脸上,冷不防用手上拿着的煎锅朝多田招呼过来。假如这是一根球棒,他这动作就是一副预告本垒打的标准英姿。
“你,干了啊?”
你怎么知道?——忍住这句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多田设法保持住了平静。
“你指什么?说话别这么粗俗。”
“哎呀——”行天尖声嚷嚷着低下头去看着春说,“喂,太太,太不像话了,这个男人。”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腔调!仍旧杵在门口的多田猛地感到头疼,揉了揉太阳穴。片刻前还在的心情舒爽和幸福感,真正如薄云般被吹散,好心情早早地烟消云散了。
被叫作太太的春,也不知是否明白,天真地看看多田,又看看行天,问道:“什——么?”
“我说,他第一次约会就马上想要干。寡廉鲜耻啊!”
“都说了,当着小春的面,说话别这么粗俗!”
事实上,连约会也没约就做了——这话他实在说不出口。多田反手关上事务所的门,忿忿然进入室内。行天把煎锅放到灶台上,双手遮住了春的眼睛。
“千万不能看!因为那个大叔,长了一张如假包换的性器官面孔呢!”
插嘴问“那是什么样的面孔”也未免太愚蠢了,况且万一小春记住了什么“性器官”这个单词,可就兹事体大了,所以多田不再理会行天,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了。也许是厌倦了“邻居的八卦游戏”吧,行天关上煤气灶的火,端着煎锅走近多田。
“焦了。”
只见两只边缘变成褐色的荷包蛋牢牢粘在了煎锅的边上。
“你都在干些什么呀!放油了吗?”
“放正中央了。不过,看来鸡蛋没瞄准油啊。”
无可奈何,多田走进厨房,先把焦掉的荷包蛋铲了下来,然后重新给春做了荷包蛋。焦掉的两只,只能由多田和行天解决。
在三块面包片上分别摆上荷包蛋后,多田回到了沙发上。
“黑(给)。”
连荷包蛋一块儿叼起自己那份面包片后,多田把双手拿着的面包片递给行天和春。带着熊熊坐在行天身旁的春,规规矩矩地说声“我开动了”,就吃起了“荷包蛋盖面包片”。行天啃着自己做的荷包蛋,评价说:“好像对身体有害哦,这个。苦得人都麻痹了。”
“好了,少废话,快吃!”
三人暂时专注于进食。偶尔有一个人进厨房从冰箱里拿牛奶或者大麦茶过来。自从来到多田便利屋,春似乎就决定了,自己的事情尽量自己做。估计她是觉出来了,对着两个不懂体贴入微的男人,无论等多久,事情都不会按照自己希望的那样发展。此刻也是,她又自己抱了一盒牛奶过来。
“啊,都怪我没反应过来,抱歉。”
多田急忙进厨房拿春的杯子。回到沙发,他倒上牛奶,隔着矮几递给小春。顺便拿来自己的杯子,喝了大麦茶。至于行天,抱怨归抱怨,却一下子吃完了面包片和焦黄荷包蛋,早已自顾自喝起了大麦茶。
春一吃完早饭就缩在沙发上了。多田着了慌,怕她可能发烧了,结果好像只是困了。等春睡熟后,他把牙刷塞进她嘴里,给她走走过场地刷了牙,帮她盖上了毛巾被。在这期间,行天就在小春身边腆肚伸腿地仰坐在沙发上。
“怎么样?”多田回到对面的沙发上,歇了口气后问行天,“留守的滋味如何?”
行天好像早等得不耐烦了,探出身子,用下巴指指熟睡中的春说:“这个人啊,半夜突然爬起来,在我的肚子上玩起了蹦床。夜行动物?还是有游荡的癖好?”
“不会,平时都一觉睡到大天亮的。”
是因为察觉到了异变才醒的吗?没想到我不在会给小春带来这样的影响——多田心中生出这样一种聊以自慰的想法。
“要是我没有练就媲美金刚力士像的腹肌,这时候恐怕已经被蹦瘪了,冰冷地躺在沙发上了。”行天若无其事地夸耀自己的肉体说,“我一跃而起,抓住了这个人的腿。之后的惨剧,全凭你多田自己想象了。”
“是友好地玩到了早上吧?”
“那是指昨晚的你吧?”行天嘲笑说,“我把这个人甩得跟飓风似的,从窗口扔出去了。不过,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我当即跑下楼梯,把倒在外面马路上的这个人,对着窗口踢了进去。然后再次跑上楼梯,在这里把四仰八叉的这个人打到满身是血,这才终于得以安稳地睡到早上。”
多田看了一眼呼呼大睡的春:“可好像没有一点伤痕啊。”
“够结实吧?”
听到他不期然地说出和凪子相同的话,真让人啼笑皆非。对此,多田仅仅简单地说了一句话:“唉,小春跟你都平安无事就好。”
行天显得有些困倦,但似乎又有几分高兴。想必,尽管不情不愿,行天也照着他自己特有的方式讨好讨好、应付应付,一直陪春陪到了早上吧。通过成功地和春一起留守,行天似乎正在慢慢找回对自己的信心与信任。这也标志着行天平日里的那副扰乱四邻的步调又回来了,这一点,对多田而言,有利也有弊。
自己终究跟向儿童滥用暴力的那类人不一样——单是行天能够进行这样的自我确认,暂且就算是有利的吧。春在多田便利屋至少还要待一个月。在这期间,行天同春的交流理应能够更加深入。
当多田正在为计划的成功暗自欢喜之时,却听行天犹犹豫豫地问道:“那个,我,还是离开比较好?”
“怎么?”
“你和亚沙子女士干过了,对吧?从现在起,这里将成为你们俩的爱巢,不是吗?”
拥有富丽堂皇的豪宅的柏木女士,没道理来这种脏兮兮的事务所,不是吗?本打算这样说,又作罢了。因为他心里拿定了主意:至少今天早上,不愿直视现实。
“什么干什么爱巢之类,希望你慎用这种不着边际的词语!”多田严肃抗议道,“我和柏木女士,不是那种关系。”
“那么,就是简单明了的成人之间的交往,所谓纯粹的性伴侣那种关系?”
“胡说八道什么!我可是认真的……”
说到这里,才发觉轻易地中了行天的圈套。多田沉默了,行天则流露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恭喜你,多田君!”行天仍旧嬉皮笑脸地说,“来吧,必须煮红豆饭以示庆祝!”
“刚才你都在扮演些什么角色!首先,凭什么煮红豆饭?荷包蛋都煎焦了,红豆饭煮得成吗,你!”
面对惊慌的多田这一番连珠炮似的嘲讽,行天从容地点了点头,见招拆招:“刚刚那是尝试演了一回‘医务室女医生’。”
多田便利屋里,唯有春细弱的鼻息在飘荡。面对面坐在沙发上的多田和行天,沉浸在各自的思虑中。
“没想到我居然会重新喜欢上某个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啊!”多田说,“都没能正经地给过老婆孩子幸福,也觉得挺厚颜无耻的。”
“我不这样看。”行天静静地说,“好事啊,多田。”
城市开始活动的动静传来。
上午有一单擦窗的委托。多田抱起熟睡中的春,和行天一起出了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