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
用金属球棒击出去的硬球,划出一道高高的拋物线。
「击中了!」
「理人,球飞出去了!」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七号左外野手的理人拚命奔跑。
地点位在西东京的多摩川球场。调布海盗VS泊江勇士。各自阵营的队员双亲皆前来观战。
比赛进行到第八回合后半场,领先一分。是理人难得被派出场的练习赛。
理人流著汗不断奔跑,却依然追不上球,于是往旁边纵身一跳。
理人拚命伸长左手想要接住球,球却无情地掉落在距离理人的钉鞋后方三公分的地方。
「啊————」
传来扫兴的声音。球朝河川一路滚了过去。
队友立刻跑位,死命地追赶著球,理人却不知为何用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眺望著这番景象。
最后比赛输了。
因为理人的漏接,导致队友们开始频频出错。
回程一路上都在谴责著「千古罪人·相川理人」。
队友各自牵著载著用具的脚踏车,走在夕阳映红的河堤上。每个人拖著缓慢的脚步,肩膀略微地垂下。
「唉,我还以为绝对会赢。」
「教练大发雷霆,说我们团队合作默契太差。」
「怎么想都是理人害的吧。」
「没错,就是理人。」
「是理人,是理人。」
话题一直在这件事上面打转,最后理人受到大家的谴责。
理人走在一群人的最后面,稍微落后一步,同样也牵著脚踏车。
理人愿意承担逆转输球的责任,也愿意让他们将气出在自己身上。然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著同样的话,使得他不小心说出了内心话。
「……比赛根本一点都不重要……」
「「啊啊!」」
——理人脸上立刻挂上笑容。
队友们一脸无趣地继续向前走。
「乾脆去超商买冰吃好了。」
「可以吗?不会被骂?」
「我要吃肉包。」
「那我要棒棒冰。」
「唉,我还以为绝对会赢。」
「教练 大发雷霆,说我们团队合作默契太差。」
「怎么想都是理人害的吧。」
「没错,就是理人。」
「是理人,是理人。」
为什么大家要看得这么认真,理人发自内心感到不解。
之后,理人也真的退出了少棒队。
原本就不是有前途的选手,对理人功课退步感到担心的双亲,对理人的这个决定感到高兴,但理人无法将真正原因告诉任何人。
当时理人的心思全被其他事物所占据。
为什么太阳不是两颗,而是只有一颗。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有什么是比打倒魔神还要重要的吗?
(为什么我那时……)
(要是那时 的话……)
(我就……)
日渐膨胀的疑问占据了理人小小的身体。
仿佛在饲育著不知名的怪物。
* * *
理人忍受著胃彷佛遭到扭断般的不快感,顿时发现建筑物的内部已经改变。
与稍早前长相不同的魔法师站在理人等人的面前。
「欢迎来到北方的巴尔姆!传送完毕。」
是一位亲切的年轻魔法师。然而,感到晕眩的理人没有余裕回以微笑。打算默默地继续前进,对方却担心地询问:
「不要紧吧?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
「……不要紧。不用在意,他只是不习惯传送。」
伊休安代为回答。
让理人得以不用开口,继续往前走。
离开设有传送门的建筑物后,理人对伊休安轻声说道:
「……得救了。」
「不要太勉强了。」
「嗯。不过,伊休安,我们出发吧,就快到了。」
与刚开始展开旅行时比较起来,身上的装备应该已经有些脏污,不用担心遭到野盗袭击。
实际上,在古莱利雅村让圣剑恢复原貌后,理人等人便直直朝「虫洞」所在的阿迈特山脉前进,一路上快马加鞭。
越过原野,来到设有传送门的城镇,接著瞬间移动到威尔塔米亚北部的都市巴尔姆。理人加速赶路,连在山脚下的城镇都没有停下来休息,而是留下马车,加强最后的装备,一鼓作气登上阿迈特山脉。
「——魔兽出现了!」
位在呼出的气会变白雾的阿迈特山脉山腰。
白皑皑的残雪四处覆盖在树上与脚边。
在伊休安喊出号令前,理人已经率先冲出去。虽然地势不佳,理人仍朝著目标冲上斜坡。
魔兽身上覆盖著灰色的毛皮,外型状似熊。魔兽周遭的空间扭曲,朝著理人施放碎冰石。理人没有停下脚步,用身体承受著碎冰石的攻击,然后拔出剑向前一挥。
唰!响起灼热的铁块碰到水的声音,所有的魔兽在眼前同时消灭,没有留下一丝邪气。
——结束了。
「好。理人,干得好。」
伊休安在身后慰劳理人。
理人将剑收进了剑鞘。
「看来已经没有我插手的余地——哇!」
「?」
「你……你的脸上都是伤,你没有发现吗?」
「……喔。」
理人茫然地用拳头擦拭脸颊。的确有遭到碎冰的攻击,也相当疼痛,或许留下了伤口。
「哎,过阵子自然会痊愈……加上我的体质不受邪气影响……」
「你的痛觉是上哪去了!」
「不,痛的时候还是会痛。」
「那至少要努力避开啊。」
「因为觉得麻烦……」
实际上痛楚早已褪去。
大师加持在理人身上的快速痊愈辅助能力仍维持著。与其只顾著躲开攻击,让战斗延长,不如用可以给予莫大伤害的圣剑立刻解决敌人。这样简单又有效率。
「这把剑很厉害,威力与过去的武器截然不同。」
伊休安叹了一口气。
「……感觉你拿到圣剑后,战斗时变得自暴自弃?」
「是这样吗?没有这回事啦。」
「少骗人了,你那副德性可无法用没兴致来带过。」
理人暧昧地笑了笑,接著朝眼前的山路走去。
理人确实受到了圣剑的恩惠,目前尚未听见莱娜所说的「声音」。但圣剑像这样默默顺从著理人的想法,一路协助,反而更合理人的意思。
「我不主动说话,你就变得不发一语,也无视我跟你的步伐差异,只顾自己往前走,一直闷著头在想事情。」
理人继续向前走,伊休安的声音变得愈来愈遥远。
躂躂躂躂,接著传来冲上前的脚步声,伊休安的声音也跟著随之变大。
「就算要赶路……速度也有点过快了,稍微恢复原来的步调吧……!」
「我没有放慢速度的理由。」
理人对身后的伊休安说道:
「大家都在等待著。」
没错,非得前进不可。封印住魔神阿耳戈斯,尽可能地让这个世界获得安宁。理人为此才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真是的,我知道了啦。」
伊休安噘起嘴唇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不语地走在过去曾经走过的山路上,偶尔出现魔兽时,理人则以最快速度打倒。在检查哨停下脚步,用「旅行指南」确认登山路线,完全没有浪费半点路程。
「喔。吶,理人,你看那个。」
伊休安再次拉了拉理人的袖子。
「好可爱喔,是白狐狸亲子!」
伊休安发出相当兴奋的声音。
在理人等人行走的山路旁的斜坡上,出现披著白色毛皮、看似银狐的动物。那对亲子隔著岩石细缝注视著理人等人。这就是白狐狸啊。
有著散发著野生动物气息的澄澈双眼。
「很可爱耶。」
「好,我决定了,在这里停下休息,然后观察它们,有机会就喂它们吃东西,然后尽情抚摸它们毛茸茸的身体——」
「伊休安·特洛鲁。」
理人简短说道:
「要玩等到之后再说。」
正准备在斜坡上坐下的伊休安,顿时停下动作。
「可……可是……」
「不能浪费乾粮,而且我认为不应该乱喂食野生动物。」
理人的这番话毫无疑问是正确的。只见伊休安满脸不愿地起身继续往前走。
这样就够了。伊休安是个喜怒无常的天才,碰到有兴趣的事物马上会陷入一头热,这是伊休安的坏习惯。理人自己也必须小心不要被牵著鼻子走。
「……但总该稍微休息一下吧,你这个石头脑袋。」
「再努力一下,就停下来休息。」
「努力一下是指多久啊。」
「一个小时左右。」
「不可能……继续走……那么久啦——」
「————!」
理人回过头一看,只见伊休安慢慢往地上倒去。
「伊休安!」
理人连忙抱住伊休安的身体,用双臂承受她的全身体重。
「伊休安,不要紧吧!」
「…………不要吵。我的头好痛……」
伊休安用无力的声音喃道。
理人想要拨开盖住伊休安脸上的头发,不经意碰触到她的手,光是这样就发现到她的体温相当高。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我想是从今天早上慢慢开始……可是,没想到会变得这么严重。」
「为什么你不早一点说?」
「是你根本不听我说话,一直急著向前走……」
顿时有种被反揍一拳的感觉,理人用力地咬著嘴唇。
仔细观察她的脸色,苍白得有如白纸,身体却烫到不行。
她想必一路上都是拖著疲累的身体,是理人让她勉强到这种地步。
用言行举止引起理人注意,或是装出兴奋雀跃的模样,全部都是想要让理人发现——
「伊休安,抱歉。今天就到此为止,先回去吧。」
伊休安轻轻抬起下巴,或许她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爬得上我的背吗?我背你。」
「……稍微休息一下就没事的……」
「我想你一定很难受,但现在先忍耐一下。真的很抱歉。」
理人扶著伊休安,并让她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接著背起那个娇小的身体。
虽然必须背著一个人下山,但最好尽快回到村落。
理人这样告诉自己后,沿著原来的山路折返下山。
这时理人尚未发现,这将会是自己犯下的最大错误——
快点,快点,提早一分钟也好。
理人的目标是让原本已经精简的路程,缩得更短。
四处布满著雪,让双脚难以踩稳,但理人仍加快脚步往下走。要是魔兽出现,只能放下伊休安,用圣剑迎击。注意著战斗所花费的时间,继续走下山路。
(要再加快速度才行。)
第一颗太阳沉入山峰,慢慢消失身影。比理人预想中的还要快天黑。
动作快,动作快,总之动作要快。
常听说下山比登山还要来得危险。脚尖承受著所有体重,用比原本还快的速度移动著双脚。之所以呼吸变得急促,是因为疲劳而导致喘不过气,还是出自于内心的焦急。不经意停下脚步,双膝便会瘫软下来。
快给我走,没时间停下来了。
「哇啊。」
脚边的路面突然崩垮,让理人险些滑跤。
碎石从山的斜切面滚落而下。
「……不要紧吧?」
「——不……不要紧。没事。抱歉,吵醒你了。」
「不要太勉强了……」
耳边响起伊休安的低语,是因为发烧而恍惚的微弱声音。
——我没有在勉强自己。现在只想要让她能够躺下来好好休息,仅只如此而已。
然而,现实却让理人感到痛苦。愈往山下走,山路愈是狭小险峻,视线也变得昏暗不清。
爬上来的时候,明明感觉地势没有这么险峻——
(——难不成……)
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是最糟糕的答案。
(走……错路了。)
心跳频率一瞬间往上飙升。
满脑子只想著要赶快下山,呈一直线地往下走,但有可能不小心走进岔路。是什么时候走错的?要怎么回到原路?今天真的下得了山吗?
理人意识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不要紧,冷静下来。)
理人拚命告诉自己,这不是无法挽救的失误。
总之先让背后的伊休安坐在地上,从行囊中拿出「旅行指南」,确认现在的位置。
只要再过数十分钟,这座山将会完全笼罩在黑暗之中。即使如此——
理人努力想压抑住身体的颤抖,这时,感觉看见幽暗的前方有东西在发亮。
(萤火虫?)
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
从原本三四个亮光,逐渐扩散到理人的周围。
宛如是萤火虫一般,却又发出强烈的光芒。
(村子……?)
理人在亮光的引领下,迈出步伐。
难以置信的是,住家真的出现在眼前。
在山坡开辟出一小片土地,以及占地狭小的平地上,盖著好几户用圆木、灰泥与茅草屋顶组合而成的住家。
理人不断怀疑是否看到幻影,但眼前的景象始终不变。理人所看见的亮光似乎是随著太阳下山,居民陆续点燃的灯光。
理人慢慢地走下坡道——走在明显经过人为修整的小路上。
(这种地方居然有村子……)
从烟囱冒出缕缕清烟,砍好的木柴堆放在屋后的墙旁,明显流露出一股有人居住的氛围。
「嗯……」
背后的伊休安挪动了一下身体,让理人顿时回过神来,立刻冲向眼前的住家。
理人走到距离最近的住家,由于门口没有门铃,于是理人用单手朝大门敲了三下。
这段期间,理人几乎都在祈祷。至少要让伊休安在有屋顶的地方休息——
「来了,请问是哪位——」
从门后传来年迈女性的声音。
「——呃,不好意思,在这种时间打扰您。其实我迷路了。」
「哎呀,真是不得了。」
「我的同伴也好像病倒了,如果您不介意让她躺下来休息的话——」
在理人讲完话前,大门便打开了。
眼前是一位皮肤晒得黝黑,有著丰腴圆脸的老妇人。
「她是怎么了——哎呀,脸色可真差啊。有发烧吗?有吧?总之赶快进来吧。老公!不得了了,你赶快过来!」
「……是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不得了了!你快来看看!」
从后方的房间走出一位叼著菸斗,头发稀疏的老人。似乎是她的丈夫。
「是客人啊,好像在发高烧。」
「这可糟了啊。总之不要站在外面,让他们进来吧。」
「啊啊,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替换衣服跟热水——我去准备床,稍微等一下——啊啊,真是的真是的。」
老妇人手忙脚乱地来回穿梭,「真是的真是的」似乎是她的口头禅。
老人则负责招呼理人等人在沙发上坐下。
理人让伊休安坐在沙发上,但她没能好好靠在背垫上,整个人倒了下去。
「这可不妙啊。」
理人接著环顾屋内,虽然朴素但相当整洁。壁炉中燃烧著柴火。
——总之得救了。
理人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回过神后,膝盖整个瘫软了下来。
「喂!老妈子!另一个也不行了!」
从远处传来老妇人的尖叫声。
伊休安·特洛鲁之后整整睡了三天。
伊休安因为发高烧而汗如雨下,徘徊在梦境与现实之间的痛苦模样,让理人看了于心不忍。然而,老妇人表示更换衣服与擦汗的照顾工作,无法让男性来做,于是理人被赶了出去,只能在外面枯等。
「哎呀,总之先暂时忍耐吧。真是的真是的。」
名为葛琳达的老妇人反覆说道。
这段日子理人几乎每天都在祈祷。
所以在伊休安病倒后的第四天早上,听到她终于退烧的消息时,理人真的高兴到无以复加。
理人放下至今陪伴自己吃早餐的汤匙,不顾有失礼节,立刻朝二楼冲了上去。
「你别这么急啊。」
「伊休安!」
理人一步跨两级台阶地冲上楼,打开二楼客房的门扉——一直不被允许进入的房间。
「伊休安……」
她已经在床上起身。
身穿白色的睡衣,感觉整个人瘦了一圈,但脸颊已经恢复了红润。
「……嗨,早安。」
理人感动万分地抱住露出腼腆笑容的伊休安。
「呃……喂!你突然做什么!」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还有,真是太好了……」
被理人抱住的伊休安,一脸不自在地乖乖不动,在理人耳边说:「……会臭我也不管喔。」
「我不在乎。」
「不要承认啦,真的很臭吗?」
理人真的完全不在乎。
——理人心想或许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用那种态度对待伊休安。
理人抵达的村子名叫希尔德村,据说是在阿迈特山脉上最接近「虫洞」的村子。等待伊休安复原的这段期间,理人自然没有事情好做,于是到处与村民聊天。
交谈机会最多的莫过于是葛琳达的丈夫考辛斯。
他是这个村落唯一的皮革师傅,即使早已年过六十,仍在自宅旁的工作室修理鞋子或是马具。理人坐在工作室的椅子上,观摩他工作时的模样。
「——我完全不交的这个地方居然有村子。」
「哎,因为没有特别对外宣传,而且要是被外界知道,也会招致麻烦。」
「说得也是。魔兽不会闯进来吗?」
「只有这个村子安全。我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好像是地脉的因素。」
「地脉?」
喀喀喀,考辛斯的老旧铁锤敲打皮革的声音响彻工作室。
基本上他的个性木讷寡言,喜欢喝酒。以前因为喝酒搞坏肝脏,从此被葛琳达禁止喝烈酒,只有这件事是他唯一的不满。
他的工作讲求工艺等级的精细,但几乎都发挥在村中用品上,只能用才华被埋没来形容。
「是啊,就是地脉。据说只有这一带难以产生扭曲,行商或是打猎的人,外出时只会沿著地脉而行。」
「感觉只有熟悉地形的人才办得到……」
「在十年前左右,魔兽的数量多到已经做好抛弃故乡的准备,但就算想要逃,也无法离开这个村子半步,有种被敌人施展了断粮战术的感觉。」
是魔神阿耳戈斯在山顶上坐拥梦幻城的时代。现在即使拿来开玩笑,仍可以想见当时的状况之惨烈。
「……我想一定很辛苦……」
「不过我们也是明知这一点,仍继续住在这里。我们的儿子跟女儿,因为讨厌这种生活,于是离开了这里,到现在从来没有回来过,真是个不孝子啊。」
考辛斯看著自己的手,补上了一句话:
「……那么,理特,差不多该走了。」
「啊,是的。」
考辛斯喊出自己的假名,理人立刻做出反应。
他们当工作告一段落后,大多会聚集到村内唯一的一间小酒馆。
虽说是店家,但几乎没有什么大笔的金钱往来。上门的客人几乎都是赊帐,大多是点店里特制的麦酒或是蜂蜜酒。
这次理人也受邀参与。
最让人开心的是,今天要庆祝伊休安康复。
「——好,祝福这个可喜可贺的一天,乾杯!」
乾杯!天花板低矮的店内人声鼎沸,显的闹哄哄一片。
热闹到连旁人的声音都难以听见。狭小的店面也几乎塞满了客人。
因为是庆祝喜事,男性客人的太太也大多都到场。
店内的桌子不够用,最后连酒桶都用来当置物平台摆放酒杯。理人被这股气氛所吓得不知所措,呆站在店内角落。
「喂。理特啊,你是怎么了?你有在喝吗?」
有人从旁边拍了一下理人的肩膀。
「对……对不起。」
「不行不行不行啊,你不能这个德性,是男人就要大口畅饮!」
「呃……」
开口搭话的男人——理人记得似乎是猎人艾宾——不知道响起多少次乾杯声,他已经醉到眼神迷茫,口齿不清。
理人明显露出拒绝的态度,他却没有察觉,无疑是喝酒喝得相当痛快。
(就算你这么说……)
理人年仅十七岁,仍然无法摆脱未成年饮酒的罪恶感,连第一杯麦酒都喝不完,俨然是只能用笑容来敷衍的出木杉同学。
「总之尽量喝吧。难得有喜事值得庆祝。来。」
「啊。」
理人的杯子被倒满了酒。
「对吧?」
「哈哈哈哈……」
连握著杯子的手也被酒浸湿,理人只能露出僵硬的笑容。
店内挤满了兴高采烈的人们。
「谢谢……」
「喔,就是那股气势,那股气势。还是你是在担心心爱的伊休亚妹妹,整个人静不下来吗?嗯?」
就在这个时候,入口的门扉伴随响亮的铃声大大敞开。
理人回头一看,因为过于惊讶,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来,各位,快看,快看!主角登场啰!」
「……那……那个,拜托不要一直推我……」
「哎呀,真是的真是的,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说这什么话啊!要抬头挺胸,抬头挺胸!」
——一名年轻的你孩子走进了店内。
名字应该是叫作伊休安·特洛鲁,葛琳达与其他女性推了排她的背要她走进店内。
她之所以显得没自信,不是因为外表,而是她身上穿著令人难以置信的服装。
她穿著有著蓬松袖子的上衣,缀有雪白的刺绣,胸部以下则是一袭红白配色的围裙连身洋装。
艾宾朝气蓬勃地挥了挥手。
「嗨,伊休亚妹妹,恭喜你痊愈了。瞧你躺了那么多天。」
「……呃,这段期间很感谢你们……」
「庆祝主角大驾光临,乾杯!」
再次响起乾杯的号令。
伊休亚妹妹——应该是伊休安本人没错吧——她身穿著有著红色裙子的围裙洋装,闲得发慌地环顾四周,总算发现站在角落的理人。
「……理人……」
「伊休安……」
她走向理人,脸上的狼狈表情彷佛在忍受著耻辱。
近距离一看,理人可以确定眼前的人就是伊休安,然后怎么看都像是女孩。
「…………我应该要说什么才好,呃……」
「我可不需要被谎话安慰。是因为葛琳达只有这套衣服借我……」
伊休安重重地垂下肩膀,显得相当沮丧。
然而,理人觉得这套衣服没有伊休安形容得那么差,不如说看起来很可爱。娇小的身材十分适合这种简朴又可爱的服装。但理人随即对伊休安感到抱歉,立刻将这个想法藏进内心深处。
理人明明连一杯酒都没有喝完,脸颊却感到一阵燥热,只能努力寻找其他话题。
决定先将杯子放在桌上,将手擦乾。
「……真庆幸这个村子的人都是好人,我们可以说是托他们的福才得救的。」
「好到让我怀疑他们是不是笨蛋。」
「喂,人家好心帮助我们,你还说那种话——」
「这些只算是亲切吗?你是认真的吗?」
伊休安愤恨地抬头看著理人,视线向上看的模样显得格外惹人怜爱。
「有这么奇怪吗……」
「因为那些家伙啊……啊啊,算了。总之喝吧,不赶快喝点酒,我会无法忍受这套衣服。」
伊休安突然拿起理人放在桌子上的杯子。
不愧是帕纳肯亚人,这里似乎没有禁止抽菸喝酒的法律。
「你最好适可而止,毕竟你才刚大病初愈。」
「你是爱唠叨的婆婆吗?」
「伊休亚!」
传来一个开朗的声音。伊休安接著将嘴唇上的麦酒泡沫拭去。
是村子的太太们,她们笑容满面地走了过来。
「好,今天你一定向我们从实招来喔。」
「是……是指什么事情啊?」
「你又来了。只要你愿意说出真心话,我们的心态也是会改变的。偶尔也会有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误闯进这个村子。不要紧,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声援你们两人的心意绝对不会改变。这点希望你不要误会。」
「声援?」
理人喃道,阅历丰富的太太们则一齐看向理人。理人顿时说不出话来。
「当然,理特,由你来说也可以喔。」
「咦?咦?」
「应该要表现出绅士风范吧。没错,只让女孩子开口太可怜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出赞同声。
理人感到一头雾水。只见她们继续摆出严肃的表情。
「其实你跟伊休亚是遭到家人反对吧。是哪一方反对结婚?还是双方?因为有一方是外国人,谈起婚事很困难吧。」
——理人感到一股脑门遭到巨人的棒棍殴打的冲击。
「结——」
结婚。
私奔。
年轻男女为了不被允许的爱,牵手私奔。
(跟我……)
一起旅行至今的伙伴。
(伊休安。)
理人默默看向旁边。
伊休安一脸尴尬,整张脸红到不行。
理人接著也脸颊发烫了起来。
(…………哇,糟糕。)
理人无法阻止自己脸红。
理人终于了解伊休安那些话的意思。希尔德村之所以会表现得格外亲切,不是因为理人等人是旅客,而是以为他们是遭到双亲反对,私奔逃到深山中的情侣。
理人却没有发现这些事,还傻呼呼地笑著,理人深深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哈哈哈,瞧他害羞起来了!不需要感到难为情啦,你们很登对喔。」
「没错,没错,就算女神反对,我们也会声援你们的。」
「不,抱歉,我们真的不是这种关系!」
理人惊慌失措地解释。
「又来了。」
「这是误会,真的不是这样!」
「可是……」
「我们真的不是那种关系。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回过神后——
理人用手掌重重拍了桌子,近乎在怒吼。
店内顿时笼罩在寂静之中。
太太们跟其他村民惊讶到半张著嘴。
「……咦,那么……」
「你们为什么要跑到这种深山里头来……?」
理人感到不妙。
「这座山上只有『虫洞』……」
明显感觉得出气氛中开始夹杂著怀疑与不解。这样下去会让众人的不信感继续扩大,演变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不,呃,我……」
面对著众人充满疑惑的眼神,理人犹豫著是否可以直接坦承自己其实是五英雄之一的「勇者」理人,是前来再次封印山顶上的魔神。
「小理真是的,大家都被你吓到了!」
伊休安突然从旁边抱住理人的手臂。
「因为他的个性老实,所以很死板。可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会变得很温柔喔!」
「哎呀,是这样啊。真是让人看了羡慕啊。」
「呵呵呵,他真的是很棒的人。结果我爸爸却说了很过分的话……呜!」
「啊啊,伊休亚妹妹别哭。」
前一秒笑容满面地装出可爱的模样,下一秒立刻沉下脸,眼眠含著泪水。
「小理。」
「是……是的。」
「我好像感到累了……」
村民们嚷嚷著「这可糟糕了」,开始纷纷安慰伊休安。
「理特,来,不要只顾著发愣,快送她回去。」
「我……我吗?」
「还有其他人吗?你要振作一点啊,你可是她未来的丈夫啊。」
伊休安紧紧抱著理人不放。
「伊休亚妹妹,你要坚强喔,他会保护你的。」
「也有我们在喔。」
「伯母们,谢谢你们……我好高兴……」
理人就这样跟伊休安挽著手走出了店外。
动作僵硬地保持同样的姿势走了十几步后,两人同时跪坐在地上。
「…………………………………………哇啊。」
「……………………累死人了。」
「…………你是在胡闹什么啊。」
「那是我的台词吧……你才是突然做出这种事。」
「不然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被伊休安近距离下逼问,理人一时语塞。
理人感觉自己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她们一直是那样吗?呃……」
「一直都那样啊,从我清醒过来后,她们总是嚷嚷著同样的事情。从来没改变,一直深信我们是婚事遭到双亲反对,打算殉情的私奔情侣。」
「……我完全不晓得这些事……」
理人感到一阵晕眩。
「怎么办,早点离开会比较好吧?」
「虽然我也这样觉得……」
伊休安罕见地语气含糊。
「你有什么困难吗?」
「是卡在体力。虽然很懊悔,但以我现在的体力,就算抵达阿耳戈斯那边,老实说我也无法保证会不会连累到你。虽然知道会浪费时间,但我需要恢复体力的时间,只要再等一下子就够了。」
「这样啊……」
「抱歉给你添了麻烦。」
毕竟才刚大病初愈,暂时待在这个村子或许才是明智之举。
但这段期间两人必须假装成情侣。
「……哎,前提是要有你的同意,但我觉得一定会让你感到不愉快……」
「没有这回事!」
理人反射性地回答,伊休安则惊讶地抬起头。理人自己也吓了一跳。
站在这里的,是并未持有剑或者武器的少年与少女。没有任何隔阂,也没有任何藉口。
理人意识到伊休安·特洛鲁是异性,同样的,伊休安也意识到相川理人是异性。两人明白到这件事。
在月光的映照下,伊休安不发一语,仍凭脸颊泛起一抹红晕。
「我并不会感到不愉快,应该说对我不会造成困扰,呃……」
啊啊,不对,不对,不对,我不是想说这些。
要是说错话,会惹对方讨厌,正因为抱著这个想法,所以理人一直避免直接说出口。然而,理人想说的不是这些。
我真正想说的是——
「我觉得你的这身打扮非常可爱。」
看到你出现的那一刻,我真的发自内心感到高兴。
一想到会失去你,心脏彷佛要停止。
「真的吗?」
「要是我说谎的话,就要吞下千根针。」
「……我对这个打扮真的很没有概念。」
伊休安彷佛吐息般地喃道。这样也无所谓,因为我喜欢那样的你。
不擅表达的这两人蹲在地上,双手交握。这段时间,只是一径注视著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但闭上双眼后,两人便互相贴上彼此的双唇。
(爱妮小姐曾经说过,只需要慢慢地去了解伊休安就够了。)
不是身为伙伴时的伊休安,而是身为异性时的伊休安。
一开始是伙伴、冒险的前辈,是继海达尔之后的第二位团队成员。
『真笨啊,这个矮冬瓜。』
这是她的口头禅。因为年纪相仿,加上十公分又五公厘的身高差距,理人经常被她瞧不起。
然而,知道她是女孩子后,便无法不去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要去形容现在的这份心情,想必是对她感到一种近似爱恋或是怜爱吧。
* * *
「——嗨,小老弟,你好吗?」
理人走在村中时,与猎人艾宾擦身而过。
「你好!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没关系,没关系,你现在就好好待在小姑娘身旁吧。」
「她现在去找伯母她们,所以我无法接近。」
「这真是难为你啊,是很可怕的结界吧。不然你就来帮忙我好了。」
「麻烦你了。」
因为这个机缘,理人跟艾宾闲聊著,走到艾宾家帮忙砍柴,或是战战兢兢地爬上其他户人家的屋顶,修补漏水的地方。
忙完这一连串工作后,理人收下作为谢礼的烟熏肉,走回住处。
等待伊休安?特洛鲁恢复的这段期间,理人没有事情好做,所以开始到各户人家帮忙处理杂务。
而伊休安今天则是跟著一群女人在水井旁帮忙。
她今天穿著上次那件红色裙子,系著围裙,坐在地上削著堆满盆子的番薯。
理人走上前,对上她的视线,只见她高兴地露出微笑。
「嗨,理人。」
「——你不需要休息吗?」
「不做点事,反而会让身体变得懒散。」
「那是今天的晚餐吗?」
「应该吧。听说是葛琳达的拿手料理。我也不是很瞭解。」
「真叫人期待。」
「只要我没有出错的话。」
伊休安再次露出笑容。
「太好了,按照这个样子,你感觉很快就能够恢复了。」
「——不行啊啊啊啊!不行不行不行!还不行!」
周围的女人们发出尖锐的叫声。
「不可以勉强女孩子,千万不可以小看大病初愈,懂吗?」
「是……是吗……」
女人们聒噪不休地喊著不行,不行,甚至将伊休安正打算削的番薯与刀子抢走,并抬起盆子。
「总之要好好休息。」
「不然一辈子住在这里好了。」
「你们好好谈谈吧,只要活著就一定会有办法。」
女人们边说边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最后只剩下工作被抢走的伊休安与理人被留在原地。
「……总觉得啊……」
「看来她们真的很担心……」
只能这么形容。要是真的离开村子,理人等人会一路朝「虫洞」笔直而去。或许会被误以为是去殉情。
想到这件事,理人不敢去想像真的离开村子时的状况,感觉会让全村上上下骚动起来。
「……葛琳达她们会那么操心,是因为自己是过来人。」
「咦?」
伊休安说出了这么一段话。
「葛琳达曾经说过,这个村子有一半人是抱著寻死的念头闯进阿迈特山脉的。像是无法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人、无法养育小孩的人、背弃国王命令,逃避魔神讨伐任务的逃亡士兵,另一半人则是那些人的子孙。」
理人头一次听到这件事。
「那是真的吗?」
「嗯,所以这里今后都一直必须是没有标示在地图上、隐没于深山之中的村子。为了无条件地收容无意间闯入的人。」
「是这样啊……我不晓得这件事。」
「我也不想知道这件事。感觉只要一离开这里,就会引起大骚动……」
啊啊,伊休安,我十分能够体会你的担忧。
理人叹著气坐在她的旁边。
「这个是刚刚艾宾先生给我的。」
「竟然是肉……」
「抱歉,我无法回绝。」
「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要跟这里的人培养感情。」
「真的很抱歉。」
「这样不是会更难离开吗?」
虽然伊休安这么说,但理人偷听到伊休安与女人们在理人背后的谈话。
「……乾脆住下来?」
「理人!」
「开玩笑的。」
现在还能够用玩笑带过。只有现在还能够这样。
现在两人之间比以前缩短了一个拳头的距离,是了解彼此内心后的距离。虽然不会直接互相碰触,但是伊休安的身旁让理人感到十分安心。
虽然会让自己忘记一切,一心只想要守住这个地方。
「……我们现在只是在储备体力,并没有忘记目的。」
理人反覆说道,彷佛是在替自己找藉口。或许是因为感受到一股罪恶感。
「对了,伊休安,你有听说下次这里会举办祭典吗?」
「喔,我听说了,我听说了。大家坚持要连同我的衣服也一起准备。」
「哦,真不错,我好想看看喔。」
「真的吗?」
伊休安的反应出乎理人的预料。只见她死命盯著理人,脸颊倏地绯红起来。
「什么意思啊?」
「…………不,因为真的没有什么好期待的,要是你擅自抱著期待,肯定会失望的。嗯。」
看见伊休安紧张得汗水直流,死命解释的模样,让理人内心充满了怜爱。
「喂,不要笑啦!」
「……我没有笑。」
因为低著头,颤抖著肩膀,看起来只像是在笑。
「可恶,笨蛋理人。」
「对不起。」
「你吃肉乾窒息算了。」
理人就这样坐在惹人怜爱的伊休安身旁好一阵子。自然而然地碰触到伊休安的右手,于是理人回握住她的手。
在这个隐没于深山之中的村?所看见的天空,显得十分清澈美丽。
「……呐,理人。」
「嗯?」
伊休安说道。
「如果我一开始就是女孩子,不知道会变得怎样?」
「什么意思?」
「比如说,世界上没有危机降临,我的双亲健在,我可能是农园的女儿,没有跑去当盗贼,会像女孩子那样穿裙子,在正常情况下见到你。」
「没有危机降临……是指魔神不存在?」
「对。」
「抱歉……这么一来,我应该不会被召唤到这里来……」
「啊。」
伊休安顿时发现到这件事,接著喃道。
「喔,这样啊……说得也是……」
「但我也会感到好奇……在正常情况下的话……」
理人没有被召唤到异世界帕纳肯亚,而是正常当个小学生,暑假时在市民游泳池的回家路上遇到她。
——但是要怎么做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理人完全没有头绪。
「不可能吧……」
「嗯。」
或许是因为现在的状况与至今相差太大,让两人产生了这种幻想。彷佛是神一时的心血来潮,特别赐给理人他们这段空白时间。
明明必须赶快让这段时间结束,但内心却又由衷感到惋惜。
「你之前曾经对我说过,自己拯救世界后到底有什么意义。」
「咦?」
理人吓了一跳。还以为伊休安早就忘了这些丧气话。
「那……那是——」
「从那次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一直思考著,思考著……真的拚了命在思考……抱歉。我想由我口中说出来,你应该也不会明白,所以我用其他方式解释好了。听好,魔神阿耳戈斯出现,让世界大乱。圣剑救世主打倒魔神,拯救世界。可是魔神再度出现,于是再次前去打倒魔神,一直重复著。然而,世界大乱也是具有意义的,因为要是魔神阿耳戈斯不存在,你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我也就不会与你相遇。」
理人回望著伊休安。
只见她露出一丝泫然欲泣的表情,但仍坚强地回望著理人。
「我好过分,真是自私的理由,只对我有好处。」
理人摇了摇头,用沙哑的声音轻声说:没有这回事。
理人对她的体贴感到高兴,对有人为自己著想这件事感到开心。
连自己都快要哭了出来,所以希望能将内心满满的想法,透过互相交握的手传递给对方。
理人灌注所有的思念,一心祈祷著。
即使无法将自己当下的心情原原本本地传达给对方也无妨。
* * *
「……好痛苦。」
「要忍耐。」
「我要死了。」
「不要说这种难听的字眼,好不容易打扮得这么漂亮。」
「不,这真的很难受——唔啊啊啊。」
理人心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祭典当天,理人在考辛斯家的二楼,从紧闭的客房门扉传来伊休安的哀号,彷佛正在接受拷问。
「好,吸气。」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的不要紧吗?
因为担心大病初愈的伊休安,理人打算偷偷打开门。
喀喀喀喀喀!
这个瞬间,从门内陆续飞出金属制的发簪跟梳子,射断了理人的数根头发,一同插在走廊的柱子上。
「——不准偷看。」
从门缝传来好几个低沉的女性声音。理人只能僵在原地。害怕地点了点头。
转向右边,远离那个房间。
「好,再来一次。」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理人不晓得祭典居然这么可怕。
希尔德村出动全村的人开始准备祭典。身为男丁的理人,自然被带去帮忙设置会场。
为了将数根柱子立在中央广场上,必须先用绳子捆绑柱子,然后从地上拉起,最后固定住。实际参与后,发现是颇为辛苦的差事。
「——哎,这都是为了忙完,可以痛快喝酒。」
「是啊。」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好,走吧。」
等到号令一下,理人跟著考辛斯与艾宾一同用力拉绳子,只见第三根柱子从地面上垂直地抬了起来。
「呃——考辛斯先生,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吗?」
理人问道。
立在地上的柱子是一整根的白木圆柱,表面布满雕刻,看起来相当贵重。话虽如此,似乎又不是用作建材。
考辛斯用木槌将绳子固定起来,看了理人一眼后说道:
「还剩下两根,你应该看得懂吧。」
不,完全不懂。
然而,考辛斯再次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理人心想:从事工匠的男人都是这种个性吧。就算继续追问,看起来也不会把话听进去。
将神秘的柱子全部固定完,轮到女性上场,她们开始进行精致的装饰。接下来的工作是去将小酒馆的桌椅全部搬到广场。
理人卷起袖子奔跑。
在东西两头来回忙著布置,回过神后,已经接近傍晚。于是理人被命令先回家一趟。
「——咦?可以吗?」
「你那副模样参加祭典也不好吧。」
「喔。」
理人感到认同,自己身上满是汗水跟灰尘,要是接近其他人,感觉对方会皱起眉头。
「我去洗把脸。」
「记得也要换衣服,我太太有帮你准备好。」
「我明白了!」
理人听见考辛斯的提醒,急急忙忙地迈步奔跑。
村民似乎已经开始聚集在会场。
理人回到考辛斯夫妻家,在洗手台洗脸与洗手。回想起考辛斯的话,走去供自己使用,位在二楼的客房。
「伊休安?你在吗?」
没有回答。好像已经离开房间了,于是理人直接走向隔壁的自己房间。
正如考辛斯所言,挂著一套新衣服。似乎是祭典穿的服装。
虽然犹豫将总是穿在身上的大衣留在这里,但想说机会难得,决定接受他们的好意。
走出家门时,看见许多与理人打扮相似的村民正在前往广场。女性比往常更仔细打扮,在广场烹煮著菜肴,中央则是开始升起营火、响起乐音。
今宵逢人皆美丽,不知道是谁曾经用这句话形容祭典的夜晚,好像是在国语课本上读到的。
在火光的映照下,浮现出白木圆柱的轮廓,盛装打扮的村民们则是在周围跳著舞。
那句话肯定也可以用来形容这幅景象。
「好壮观……」
与日本的盂兰盆舞有著不同的魄力,让理人不禁喃喃自语。
理人当成是在欣赏天然的舞台,但惊人的还在后头。
围绕著五根柱子跳舞的村民们,不约而同退到左右两旁,接著从柱子后方有一位披著长长头纱的少女,边洒著花边走出来。
(啊——是伊休安。)
从头纱、礼服到鞋子,一律皆为白色。乍看之下,没有任何装饰的布料,随著火光照射角度的不同,整面布料浮现出使用同样雪白的丝线所绣上的刺绣。做工精致到让人感到量眩。
伊休安可能是感到紧张,她表情紧绷,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著。按照顺序,将提篮里的花朝左右挥洒,沿著五根柱子绕了一圈。
「赞扬这美好的一天,为拥有勇气的人献上祝福之舞。愿所有人幸福。」
伊休安用僵硬的声音说完,原本寂静的会场再次人声鼎沸了起来。
「好,已得到女神的祝福。」
「赞扬吧!歌唱吧!」
在场的人此起彼落地吶喊著。人们加入跳舞的圈子,场面相当浩大壮观,乐器的旋律高昂地响起。
理人想找伊休安交谈,为了避免撞上跳舞的村民,理人绕了一大圈。
「理人!」
从身后传来伊休安的声音,她似乎也在寻找理人。
「伊休安!」
理人连忙转过身去,因为动作太大险些摔跤,但仍飞快地朝披著白纱的少女奔去。
「不要紧吧?」
「没事。应该说吓了我一跳——」
理人重新面向伊休安。
因为跑过来寻找理人的关系,伊休安的头纱显得凌乱不堪。但理人毫不在乎,眼中只看得见一身纯白的她。
「……不要一直盯著看。」
「因为很难得嘛。」
「抱歉让你见怪了啊。」
虽然理人并不是这个意思。
「既然你会登台,事先告诉我不就好了。」
「我就是不想被你取笑,是葛琳达强迫我——」
「你很漂亮。」
伊休安宛如受惊吓的猫般睁大了双眼。
「你……你说什么?」
「你很漂亮,我是说真的。」
伊休安大叫出声,环抱住裸露的肩膀与手臂,红著脸退后半步。
「不要说这种下流的话!」
「称赞别人漂亮是什么时候变成下流的话啊……」
「我叫你别说了!这个面面俱到男!」
受到伊休安激烈的抗议,让理人反而更想捉弄她,但又觉得这形同在欺负她。
理人决定试试看另一种方式。
「伊休安。」
「干嘛?」
「我最喜欢你了。」
「!」
伊休安顿时整张脸涨红,说不出话来。原来如此,会有这种反应啊。
伊休安的呼吸紊乱,几乎像是缺乏氧气,她用泛著水气的双眼瞪著理人。
「……算了,我才不要告诉你这种坏蛋。」
「咦?什么?」
「这场祭典的意义。我想你一定没听说,本来打算好心告诉你的。」
「什么?我不知道,快告诉我。」
「谁理你,你去问附近的大叔吧。」
伊休安指著坐在桌前拼命大吃大喝的那群人。
「……伊休安,我向你道歉啦。」
「快去!」
理人叹了一口气。
理人不得已之下,只好离开正在发脾气的伊休安,走向眼前带著醉意的大叔——艾宾。
「……你好。」
「喔喔,这不是理特吗!你有乖乖吃东西吗?」
兴高采烈的艾宾叔叔拿给理人一块带骨的肉,表现出友好的举动。理人只好默默啃著肉。
「好,合格。你的吃相很豪迈。」
「……谢谢。对了,有件事……」
「话说回来,你有看到吗?伊休亚真的很漂亮啊。俨然就是女神降临,你有个好老婆真是幸福啊!提起我家那个啊,不但蛮横不讲理,又胖得像酒桶……」
理人只能暂时乖乖听著艾宾抱怨大叔才有的烦恼。
最后理人趁著艾宾停顿下来时,硬是插进话题,宛如是强行推销的业务员。
「对了,艾宾先生,我有件事想要请教你。」
「嗯?」
「这场祭典到底是为了什么举办的?」
艾宾似乎是听到出乎意料之外的问题,只见他睁了睁因为酒精而充血的眼睛。
「为了什么……你看看那个,只要看看眼前的那五根柱子就晓得了吧。」
「……对不起,我的知识贫乏,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看不懂啊?说起来你好像是外国出生的嘛,那也就没办法了。那些家伙真是坏心啊。」
理人虽然听不太懂,但知道这在威尔塔米亚似乎是相当有名的祭典。在其他国家,可能就没有这么广为人知。
「理特,竖起耳朵仔细听好,在这个国家存在著绝对不能忘记的伟大人物,没有他们,也就没有现在的我们。他们就是这么伟大的人物。其名为海达尔·瓦亩」
伊休安·特洛鲁。
莱娜·艾鲁恩。
理人·相川。
以及刃雾。
艾宾用嘹亮的声音说道,宛如在歌颂一般。
「五位英雄,五个功绩,这里的五根柱子是用来感谢五英雄。」
人们在柱子前跳舞,显得开心又快乐。
理人感觉四周的嘈杂声倏地消失了。
「在这个世界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时,他们英勇地现身,将魔神阿耳戈斯封印了起来。再怎么感谢都不为过,所以我们威尔塔米亚人让那些柱子看见我们还活在人世,因为五英雄是很难见得到面的。五英雄啊,被你们所拯救的生命现在仍平安无事喔,还在这里努力活著喔。」
停止,停止,停止,停止。怎么能够在这个喝酒醉的大叔前落泪。
丢人现眼也要有个界线。
「…………魔兽。」
「什么?」
「魔兽或许还会出现,也必须一直担忧邪气污染。这个世界真的受到了拯救吗?」
「你啊!」
理人努力虚张声势,艾宾则是语气粗鲁了起来。
「自己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做,不要说这种自以为是的话!这种话只有真的曾经赌上性命奋战的家伙才可以说,只有没有逃走的人才可以说。不对吗!」
「我……」
「那些英雄没有逃走。无论多么可怕,无论多么痛苦,他们奋战到最后一刻。为了我们赌上性命。无论暴风雨或是饥荒,都不可能轻易就结束吧,但我们不是那种会忘记那些家伙的恩情。少瞧不起人了!」
艾宾的语气像是真的动怒了,让理人有了低下头的理由,低声向艾宾道歉。
「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真的很对不起……」
「我自己也没资格讲得这么好听,因为自己前去讨伐魔神时,整个腿软,最后落荒而逃。」
——理人听到了意外的话。
伊休安曾经说过,这个村子收容了背弃王命的逃亡士兵——
「所以我更是愧对那些做了我们做不到的事情的人。五英雄真是了不起啊。」
「……谢谢你。」
「啊?」
理人深深低头鞠躬,接著离开现场。要是不这么做,理人真的会当场情绪溃堤。
在闹哄哄的祭典声之中,理人再次寻找伊休安的身影。
她坐在远离祭典的热闹气氛、广场角落的树墩上。
她身穿著女神帕纳帝雅的服装,发现理人时,只用眼神透出淡淡笑意。
「……你问到原因了吗?」
理人轻轻点头。
这就是她所说的「无法由自己口中说出的理由」——
「实际看见后,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觉。特地为我们做这种事,比起感到难为情,反而深深敬佩起大家。」
没错,很厉害,他们真的很厉害。
祭典期间,五根柱户被火光映照片。人们许许多多的心意灌注在柱子上。
就算理人去解释自己并非是这么伟大的人物,也没有意义。对他们而言,世界没有毁灭,能够继续维持下去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理人认为自己一定不会忘记这一刻。拚命压抑著眼泪的自己,以及待在自己身旁的伊休安。祭典声、心跳声,甚至是艾宾的怒骂声。
伊休安起身伸出双手,将理人的头拥入怀中。于是,理人终于在内心深处淌下了泪水。
这个世界无论是在六年前或是现在,皆没有间断地存在著。无论是好是坏,仍一直存续下去。是理人等人让世界得以维持,所以才能在这里眺望著祭典的营火。
自己的战斗肯定存在著意义,如同伊休安·特洛鲁的那句话,没有魔神,就无法与理人相遇——
「伊休安。」
「嗯?」
「我要打倒魔神。」
没错,这是誓言。用我的意志与双手,绝对不会让这个世界灭绝,这世界今后也将会存续下去。
下定决心后,趁著人们还在熟睡之际,在清晨动身。
「准备好了吗?」
「不要紧。」
「身体状况呢?」
「现在没问题。」
「太好了。」
两人穿回原来的装备,走出考辛斯家的玄关。
沉浸在祭典的余韵之中,理人等人在那对夫妻的客厅留下一封信与钱——对于自己的无礼与无情,想必怎么道歉也不足以弥补。
「那么做就够了吧。还是应该多放一点钱?」
「要是放得太多,可是会被怀疑的。像是我们是偷了钱在逃亡。」
「话是这么说没错……」
理人心想难道没有其他可以让他们不会担心的方式。会有这种想法,或许是因为在这里受到了太多照顾。
这数日来彷佛像在作梦一般,但这绝对不是场梦,理人得到莫大的收货,让自己发现了深藏在内心的真心话。
正因如此,理人必须去结束这场梦,赌上遗留在广场上、冠著五英雄之名的柱子。
「理人。」
「嗯,伊休安,走吧。」
理人说完,回过了头,脸上已经不是沉浸在恋爱中的表情,而是恢复到少年与少女在过去为了完成目的的冒险者表情。
两人再次朝山顶迈出步伐。
两人默默前进,魔兽出现时,合力打倒对方,确认路线时格外谨慎。
「那边路很不平,小心一点。」
「我明白了。」
在山上小睡片刻后,隔天中午来到了六年前的决战之地——阿迈特山的山顶附近。
眼前被火山岩与冰雪所覆盖,是一片灰与白的世界。
不见任何草木,只要爬上宛如高墙耸立在视线最后方的陡峭斜坡,底下便是万物不复存在的深渊,也就是世界第一大洞穴「虫洞」。
贴伏著地面吹袭而来的寒风,冰冷到会让人感到刺痛。
抵达这里的同时,理人发现了异状。
不,相反才对。而是发现出现变化的地方。
「你看到那个……」
「嗯……没有梦幻城……」
以前来到这里时,飘浮在空中,占据整个视线的魔神堡垒并不存在。
理人以为封印已经完全解除。
伊休安仰望著空无一物的上空,迈开步伐。
「这是怎么回事……是封印的效力还存在著吗……?」
理人跟随在她身后。
愈看愈觉得是一个美丽的背影。直挺挺的背脊、随风飘舞的金色发丝,理人深深希望眼前的这一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哪怕是一分一秒也好。同时,却也希望这一切能够尽早结束。
走到某个地方时,理人紧贴在她的身后,距离近到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咦……」
耳边响起伊休安的惊呼声,同时也是自己心爱的人的声音。
「为……什么……」
身后的理人尽可能地用冷静的声音低声说道:
「……我想这应该是最正确的。」
圣剑贯穿了伊休安的心脏,理人将圣剑一拔而出。
鲜血染红了地面。
* * *
身为睿智者的「魔法师」海达尔?瓦亩正待在王宫的勤务室阅读属下的报告。
——渡界调查报告。
——依耶马路特国境附近出了大规模的龙卷风。
——同时发现威尔塔米亚国籍与依耶马路特国籍的商队。没有人员伤亡。
——散落在灾害现场的一部分物品,由依耶马路特国籍的商队带回。
——由于无法解读物品上的文字,可能是遗迹的盗掘品。亦无视于我方的抗议。
(……以交涉决裂收场。)
海达尔阅读著细小的文字,途中感到疲倦,暂时闭上双眼。
闭上双眼后,眼睛深处仍闪烁著刚看完的那串文字。
海达尔将头靠在椅背上。
好歹身为一名魔法师,整天从事文书工作,难免会感到肩膀酸痛,但一想到现在有人正为了追逐魔神在卖命,自己也不能轻易喊累。若要说海达尔在忙些什么,这些是海达尔私底下收集而来的情报。
「理人,我说得没有错吧……」
召唤出异世界的居民相川理人时,实际造成的灾害比原本预估的要来得小。海达尔持续追踪后续效应,目前似乎没有传出重大灾情。只造成商人之间的争执,可以说仍维持著和平。
(——不过调查范围也仅限于国内。)
海达尔忍不住自嘲起来。
一旦跨出国门,只凭海达尔的权限,也是有限度的。
自己终究还是受限于国王与圆桌。海达尔晓得要划分界限,实际划分起来却很困难。
仔细一想,海达尔认为自己是相当不擅长「划清界限」的人。
海达尔放下资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身为威尔塔米亚最顶尖的魔法师,勤务室显得十分气派。豪华的椅子、窗外可以看见王宫的庭院,一切显得完美无瑕,却反而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书柜宛如制造出孤独的机器,海达尔站在书柜一隅,抽出了一本书。
那本书记载著威尔塔米亚如何对抗魔神阿耳戈斯。
消失的城镇与村子的名字、战死的贵族、贵族与魔法师的名字,记载著拥有某一程度身分地位的人名。
无论怎么翻,上头都是一大串的地名或是人名。但一翻开书本总是会翻到某一页,因为这一页海达尔不知道翻开了多少次,已经留下了痕迹。
无论阅读多少遍,每次阅读到这一段,总是会让海达尔感到心痛。
「……已经过了六年了啊……」
他用手指轻轻抚摸著书页上的印刷字。
彷佛在悼念著回忆。
伊休安·特洛鲁。猝于宝王暦二七六年。享年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