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你父亲虽然与此行无缘,但还是很在意嘛。」
听了王弁述说他父亲的反应,仆仆不禁抚掌大笑。一听说儿子可以跟仙人一起旅行,王滔马上就替儿子整理好一大包行李,把笔筒与纸本都塞了进去。他简直是在恳求儿子,如果有什么长生不老的线索,务必写下来。
「我都说过啦,他会比其他人都要长寿的啊,人类真是欲壑难填。」
仆仆的两手空空,甚至连替换衣物、粮食或钱财都没有带在身上。王弁是第一次旅行,除了替换衣物外,他还从父亲那里敲了不少竹杠。
「我一直梦想可以出外旅行。」
虽然王弁对工作或是勤学都没有兴趣,不过要说有什么可以让他动心的事物,就只有那家充满异国风情的酒楼了。同样都是两只手、两条腿、两个眼睛,但是那明显与他迥然不同的脸孔与言语,还有那他第一次听见的旋律,以及旋律勾起的乡愁,在在都让王弁着迷不已。
王弁所居住的,只是一个狭小的世界。他会动摇也无可厚非。
「我们啊,可是要到遥远遥远的地方去罗。」
「遥远?」
世界的尽头,还有一个新世界吧。他们要走过反复循环二十八次的月圆月缺。一想到这里,王弁就觉得很兴奋。
「余刚刚就在想。」
仆仆的脚步就像是在地面滑动。她转过身,把手绕在背后,打量着王弁的脸。
「你也会有这种表情啊。初见面的时候,你还温吞得很呢。虽是沉稳,但也给人不急不徐的感觉。」
「我、我并没有想改变的意思。」
话虽是这么说,但王弁心想,与这个少女仙人也不过认识一个月,自己确实是有所改变了。以前自己从不关心父亲的行踪,不过那天他居然会到山里去把父亲找回来。就算是会睡过头,自己也每天都上山接仆仆。就是刚刚,自己还在山里一边叫喊一边找她。这个突如其来的旅程,自己也是一口应下,丝毫没有二话。
王弁很清楚地察觉到,自己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人的存在。
「算啦,这样也好。余也很久没有旅行了。一个人走虽不坏,但是偶尔带上旅伴也不错。不过呢,也还得看你能不能跟上来。」
仆仆再度愉快地微笑起来,看不出是不是注意到了王弁心中所想。她轻盈地踏步走出,就像是踩在祥云之上。王弁也意外发现,仙人的表情竟然会是如此丰富。这也让他觉得很新鲜。
「我们要去哪里?」
王弁问道。他刻意把话声压得硬梆梆,好掩饰住自己的难为情。
「余擅长制作丹药。首先到各地去绕绕,找找有无好材料可以制药吧。」
王弁也确实看过,明明就是杂草,偏偏这位少女仙人拔回庵堂,加以煮烧溶煎以后就成了药。而且就算都是用同样那种药材制作,仆仆亲手做的药就是比较有效。所以,这些药方也格外大受好评。
「真失礼,什么那种材料,余可是好好推敲过的。」
对于王弁的疑问,少女则是嘟起了嘴。这个动作,近来经常出现在少女身上。
「这我晓得,不过您经常只是看一下就知道可以用了。」
「那是因为啊……」
少女得意地说道。他们乘上了船,到了淮水岸边。
「生根在地底,并会结果,这种植物都各自拥有很大的力量。而其中力量特别强悍的,还会跟余说话。它们会说啊,就用我的力量吧。」
光州在淮水南侧,是淮南道①的要冲。而淮南道上的大都市,大都凭靠在大河沿岸,几乎无一例外。而从淮河向西逆流而上,经过申州、邓州②后,就有路直抵长安。而另外一方面,若从淮水离岸南下,则是会抵达黄州、颚州、江陵府③等长江沿岸的大都市。
「先去京城看看吧。」
仆仆笑着对操橹的老人说。船坞边,渡船与渔船三三两两,看起来就像是鼓甲④。仆仆却是特意走离船坞,远离喧嚣,直走到一里外的芦苇地上。有一艘浅底小船,像是木叶一样地停泊在那附近。仆仆扬声,对一个拿着钓竿的老人叫喊。
老人的脸孔,就像是用柴刀粗略雕成一般。老人看见仆仆,点了点头,收起手上的钓竿。他抬了抬下巴,让他们过去搭船。老人的下颚朝两侧大张,就像是连河底的石头都能够咬碎。但是老人的表情却像淮河水流一般的宁静。
「欸欸,先生。」
看着仆仆两手叉腰,快活地站在船头,迎风而立,王弁则是压低了声音问道:
「那位老丈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吧?」
「你很清楚嘛。」
少女睁大了眼,一脸的赞许。
「他就是淮水的河伯。今天刚好没事,在这里垂钓,所以余拜托他带路一下。」
「河伯?」
「之前有一个叫做玄奘三藏,满了不起的和尚,他一路走访到西域净土去,你知道吗?」
仆仆开始说起了仙人的故事。
「我知道这个人……」
「那时跟他一起走访西域的是卷帘大将。卷帘大将原先在天界,后来因为犯罪流落到流沙河时,他的旧部属到地上来看他,之后就成了淮水的河神了。」
确实在这个时代,可以走访万里的英雄,大都会升天得位。王弁想起了一个有名的故事,虽然这个故事其实也只是讲给小孩听的童话而已。
「他啊,意外地喜欢地上的生活。所以虽然他从前的上司要带他一起回归天庭,但他拒绝了。」
王弁不假思索地转过身,老人则是对他点了点头。
「余也是啊……」
就在这个时候,船只刚好滑过浅滩,激起的声响,盖过了仆仆那有如低喃一般的话声,连王弁也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
然而,虽然是过浅摊,但是这艘船底浅、船舷极低的小船,却像滑行一样地兀自前行。不过船行颠簸,只要操橹的人一个失控,船就会整个翻覆,非常危险。
「差不多要到渭水了……」
老人轻松灵巧地操着船,一边低声说道。
「渭水?这不是朝淮水以西逆流而上吗?」
是搞错了?王弁重新问过。毕竟淮水与渭水的发音多少有点像。
「是渭水。继续逆流而上,就要到渭桥了。」
王弁很清楚,自己住的地方距离京城有几千里远。光州虽然位居内陆,但是海产类的干货品仍是多有流通,属于近东中国海文化圈。流经长安郊外的渭水,则是发源自甘肃兰州渭源县以西的乌鼠山,往东南流后与黄河合流。简单的说,渭水与淮水,是完全不同的水系。
「呵呵……」
看着王弁一脸混乱的样子,仆仆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啊,就是在这种时候的表情最讨人喜欢啦。人家说惊弓之鸟,就是说你这种表情吧。」
「可、可是这不是很奇怪吗?我也知道淮水与渭水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啊!」
「的确,就地表而言,淮水与渭水是没有相连。不过,大地上存有『龙脉』,也就是流过地下的水流与气流。这名老翁是河伯,他自然能够利用龙脉的不是吗?」
仔细一看,周围风景就像是被雾霭包覆住了一样。船虽然是在水面上行走,但是他无法看见河岸。
「地上随处都有通往龙脉的接点。渭桥就是其中之一。用得好,即使是几万里的道路,片刻就到。只要记清楚就好了。」
凉爽的风从仆仆身后吹来。仆仆站在细窄的船首,右足独立。王弁住惯淮南,他能够感觉到掠过自己鼻腔的空气,已与淮南大不相同。
「快到了哪。」
阳光重新洒在他们的周围。河伯所操纵的小船,也出现在上下渭水的船只当中。
「渭水东流去,何时至雍州。凭添两行泪,寄向故园流⑤。」
老人的歌声响彻河面。渭水的河面虽宽,但老人那响亮优美的歌声仍是传到了河的两岸。往东顺流而下的船只当中,传来一声叫「好」声。
「渭水与溪水合流,再与大河交会。无数的思乡之情随河水流去。我们从水流可以得知,这个世界的时间是无法回溯的,一丝一毫都不可能。如今,我们却可以逆流而上,真是不可思议啊。」
总是飘逸潇洒的仆仆,居然也会难得地说出如此感伤的话,王弁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原先认为,仙人这样的种族应该都很自由自在。不过,似乎看来也未必如此。
「真是久违了啊,长安。」
仆仆深吸了一口气,满是怀念之情。河风吹起她蓝色的道服,王弁闻到了一股清淡香气,像是昂贵的香木。不过,王弁随后就注意到了,那不是香木,应该是杏花的香气。毕竟他本来就喜欢悠游在自家的庭院当中。
「您来过这里吗?」
「这个嘛,余也算是走遍了。」
「原来如此。」
虽然仆仆的回答听起来很虚实,王弁还是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种说法,这其实也让他自己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余在京城里也有几个熟人,都是很久没见的呢。你要是想在京城里玩一玩,我们就各自行动吧?」
说是这么说,不过王弁不想去喝酒,他也不觉得一个人走在陌生的街道上有什么好玩的。所以,当他提出自己要跟着仆仆一起去时,仆仆也点了点头。
小船停靠在渭桥旁的船坞。河伯裂开了他那横幅惊人的下颚,首次对着王弁露出笑意。王弁被那双厚实的手掌推下河岸,他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其实没有离开光州太久,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然而那样的不真实感,也随即理所当然地烟消云散。
渭桥位于长安城东北,两地相隔仅五十里。从渭桥这边看过去,那巨大的京城城墙也隐隐可见。随着仆仆与王弁一路前进,来往行人也逐渐增多起来。行人的服色也各式各样,除了大致类同的汉人衣装外,还有把雪豹皮围在腰间的吐蕃人,他们的手上还拿着双股枪,枪尖大的惊人。王弁曾经在光州城内那间西域风格的酒楼里,看过不少那些同样身穿西域胡服、高鼻深目的男子。
开元三年的春天,就像是要吸取位居中央的唐皇帝热气,来自世界各地、各式各样的人们都聚集到长安来。那名身穿蓝色道服的少女,与那个一点也不起眼的青年也在其中,丝毫不引人注目。
「等晚上吧。」
这两个人在靠近东边市区的旅店留憩,一直等到夜幕低垂。王弁心想访友白天也可以吧,不过如果是官员,白天自然不在家,晚上再去拜访也很自然。
「京城里不太对劲哪。」
仆仆一直都靠在窗边,看着市街热闹繁华的景象。
「似乎有不可信的人在。」
王弁就在离她不远处,也看着窗外。淮南物产丰饶,而地处淮南的光州,也是个相当热闹的城市,但仍是与长安无法相提并论。王弁往楼下看去,长安城的街道上人潮众多、摩肩擦踵,向下看去简直就像是道水流。
「欸,如果余往下跳,你看如何?」
「耶?」
不过就算是跳下去,也会掉到人群里吧。这高度也只是两层楼高,应该也不会受伤才是。王弁默默地看着仆仆翻出窗户,站到外头的栏杆上。
「啊……」
他想都没想就伸出手,抓住了仆仆的衣角。一点重量感都没有。她的身体飘飘然地落在屋内,王弁则因为失去平衡,在地板上翻了一个跟斗。
「啊哈哈,还是这边的水比较甜啊。」
仆仆一边说,一边伸手把王弁拉了起来。
「余是想,跳下去也满有意思不是?余可是仙人哪,这么点高度,跳下去怎么会有什么危险啊。」
「不是,我一时之间没想那么多……」
王弁虽然很清楚这一点,但还是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或者……他只是想触碰这位少女仙人也说不定吧。然而这样的念头浮上心头,也让王弁相当困扰。他不想弄懂自己心里藏了什么样的心思,所以他把视线投向窗外。仆仆在一旁悄无声息地躺下,随即就睡熟了,显得非常可爱。
长安城内有宵禁的规定。不管是市民或者是旅人,都不能在夜间外出。每个被区分划出的里坊⑥都被关闭起来,不见人烟。让白日的喧嚣突显得很不真实。
「差不多该走了。」
仆仆如同常人一般地吃完晚餐,然后站起身。在与仆仆一起旅行之前,王弁也没有与仆仆一起用过餐。而在造访仆仆庵堂的时候,虽然仙人也会准备王弁的饭菜,但仆仆也光只是喝酒,并没见到她吃下食物。
王弁还以为,仙人就是这样,不过……
「高兴的话就会吃啊。而且我们一起出来旅行,只有你吃饭,你也不好受吧。」
真意外,仆仆原来还满体贴的。
「那,要去哪里?」
「伟大的人那里喔。」
仆仆一边说,一边闭上一只眼睛。「跟着余。」她告诉王弁,然后从那扇窗户跳下。一如仆仆白天说的,她的确是毫发无伤,而且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哪,快点。」
对仙人而言,这个高度是不算什么,但王弁可从没想过,自己也要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王弁吞了一口口水,虽然恐惧,他还是不情愿地跳了……他摔到地面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不过对面街道的人家,却也没人探出头来看。
「你也不要跳得这么惊天动地吧。」
仆仆笑嘻嘻地嘲弄着王弁。
「我又不是仙人。」
王弁生硬地回嘴,看起来心情颇不好。仆仆扯过他的袖子,往前走了出去,就像是要安抚他的怒气。
「这样就可以通过隔开里坊的墙面啦,不过……」
「不过?」
「你不信任余可是不行的,如果没有信任的力量,你那重要的矮鼻粱啊,就会用力砸到墙上去啦。」
仆仆一边说道,一边走到他们住的那个区块的边缘。就在他们眼前,紧闭的大门阻断了里坊之间的连结通道。
(就算是要我相信她……)
他知道这个少女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区区穿墙而过,应该也不会是个难题。但是自己的身体,怎么可能像是穿过空气一样,穿过这扇划分开京城里坊的门?这扇门是由木头与铁板构成,相当坚固厚实。
就在王弁如此思忖的瞬间,他的额头也撞上了里坊大门,发出一声钝响。王弁就像被大门反弹回来一样,整个人倒趴在地上。等他回过神来,仆仆的脸也出现在他眼前。「所以说,叫你要相信余嘛。」
「说是这么说……」
这下换王弁噘嘴了。还好是自己相对坚硬的头颅撞上那扇门,如果是迎面用鼻子或牙齿撞上去,或许会折断也说不定。一想到这里,王弁就感到背脊一阵发冷。
「看好,这样就行啦,看到没有?」
虽然少女又在他眼前毫无阻滞地穿越那扇隔开里坊之间的大门几回,但这毕竟非人力所及之事。王弁只得重新考虑,自己是不是从哪里爬上去算了。不过,眼前这扇大门足足有四丈高,根本爬不过去。好在卫兵也没发现他居然一头撞上大门,要是被逮到,大概会被当作是可疑人物来加以拷问吧!
「真拿你没办法。」
感到自己又被仆仆抓住了后颈,王弁的身体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仆仆脚踏小小的五色祥云,轻松地拉上他,仿佛感受不到丝毫重量。看起来,仆仆要直接把王弁带到目的地。
「余要不高兴了。」
还没落地,少女仙人就开口了。看起来是不高兴自己完全不受人信任。王弁是这么猜想的,不过他也有话要说——
「我是人啊。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同先生是个仙人。」
「余也是人啊。余也有父有母,才被生出来。虽然余也不太记得了,不过也不是从什么树枝或石头蛋里生出来的。」
「话虽如此,但我也不可能穿墙而过啊!先生您的岁寿已过千年,请不要把我与先生相提并论!」
两个人一边噘着嘴,一边飞行在京城的夜空中。碰到闹市仆仆就拉开高度,一直到高级官僚宅邸林立的地区,她才飞低。
天亮前就得要到官署的官员们都起得很早。仆仆预计落地的那个角落深处,比还留有些许热闹气息的闹市要幽静许多。然而,就在距离地面还有半丈高的时候,仆仆就把手放开了,王弁也差点因此扭伤脚。
「您这是在做什么?!」
「嘘,会被守夜的看到。」
这时的仙人大人,看起来就跟小孩子没两样。王弁皱起了脸,看着少女兀自前进的背影,像是对这个地区很熟悉。一边看着少女的背影,王弁一边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们的目的地。
「……我说过啦,要去伟大的人那里。」
这完全是敷衍了事的说法。王弁气到不行,干脆也闭上嘴,只管安静地走路。他们最后来到一扇特别雄伟、给人极大压迫感的门前。虽然天快亮了,但是这扇大门前,还有两个童子在玩弹珠。
「帮我传话,就说是仆仆来了。」
仆仆如此告知两位童子以后,他们随即便跃过门扉,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跳跃力真是令人难以相信。大门随即开启,一点声音也没有。仆仆毫不犹豫地踏进门内。然而就王弁的认知,位居高位的人都常自以为了不起,难以接近。想到这,王弁反而无法举足跟着踏进门内。
「不赶快进来的话,门要关起来罗。」
少女说,连回头都没有。自己是随同仙人一起来的,应该不会轻易被逮捕吧!王弁暗忖,一边也跨过大门。一踏进大门,他便发现自己进入了一座郁郁苍苍的森林。这片与京城格格不入的翠绿天地让王弁吓了一大跳。他立即告诉自己,这座宅邸可是仙人的朋友所有,出现什么都不足为怪,只要保持平常心就好。
「你快点跟上来吧。」
仆仆焦躁的语气也让王弁开始焦虑起来。就在这时,一座庵堂出现在他们眼前。这座庵堂小巧而整洁,看起来与刚刚的大门,以及这片树林格格不入。方才的那两位童子此时则左右立于庵堂的玄关前,招呼他们两人人内。
「这座府邸的主人是司马承祯,字子微,号白云子⑦。」
仆仆向王弁说道。她的口气又恢复到平时的沉稳。但是王弁做不到,他没办法轻易地压制自己的情感。
「是吗。」他冷淡地回复。
「你在生气什么?」
生气的、惹人生气的都是您吧?王弁才想开口争辩,一阵脚步声便由内室传出。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他们眼前,就像是从阴暗的走廊当中浮出一般。「噢噢!」这个男人一把抱住了仆仆,热烈地表达欢迎之意。
「真是好久不见啊!哪阵风把您吹来的啊?」
这位名叫司马承祯的男人,年纪约在三十岁前后。他的额头宽广,形状良好,在黑暗中也散发着光亮。他身上的衣衫是由上等的绢布所织成。王弁可以看见,那袭绢质衣衫下的手臂相当粗壮,筋肉纠结。感觉起来,要捏碎一个小小的仆仆对他来,简直就是轻而易举。
「东方朔⑧前几天还在我这里游玩啊。对了!他还从崑仑拿了蟠桃酒来,我还想一个人喝实在是太可惜了,刚好您就来啦!啊,对了对了……!」
真是个吵死人的男人啊。
王弁感觉到了,自己脑袋里的「仙人」形象再度崩坏,残破得不堪一击。眼前的两位仙人,一个看起来像是十几岁的女孩子,一个则是有着一身好体格,怎么看都像是年轻力壮的壮年男性。
司马承祯不停地说着自己的近况,仆仆看起来也很高兴,一边跟着点头应和。不晓得为什么,看到仆仆与其他的人类,或者是仙人相处愉快,王弁都不觉得有趣。再加上自己刚刚已兴致索然,他很自然拉下一张脸,一点拘谨心都没有。
「阁下是贵体有恙吗?」
司马承祯突然转回过头,对着王弁问道。令王弁备感狼狈。
「不,不是的,在下是因为长程旅途下有些疲惫,请您不用挂怀。」
虽说是身为官僚之子,但王弁对自己打的一口官腔仍感到十分厌恶。
「不过,仆仆先生还会收徒弟啊,这还真是希罕呢。我先前那么诚恳地拜托先生,也还是拒绝了。我白云子啊,可是感到十分忌妒喔。哈哈哈!」
白云子豪爽地笑道。看这样子,应该是喝醉了吧?虽然当主人的没有指示,两个守门童子仍是准备了酒杯。但司马承祯没有喝酒,仆仆也没有举杯的意思。府邸的主人,还有他当作老师的少女都没有喝,王弁当然更不可能伸手举杯。他与司马承祯也是初次见面,没什么话题可聊。时间,也就在王弁的不愉快当中过去。
「有个叫做杨通幽⑨的人,这家伙也相当有趣。那个男人身上的仙骨很明显,我已经很久没看过这种人了。那家伙啊……」
仆仆的仙人同伴只管一个劲儿地往下说。王弁偷觑了他那张看起来就与饶舌无缘的脸孔,刚刚看来血气通畅红润的普通肤色,转眼间就变得像是煮熟的山楂果一样红。就王弁所知,司马承祯并没有喝酒。但是他们眼前的这个男人,很明显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
「子微啊。」
司马承祯的话就像连珠炮般停不了,仆仆着了空隙,便立即见缝插针。
「怎么了吗?」
司马承祯用手指骚刮着自己胀红的脸,看起来心情很好。
「你用平常的方式喝酒,会让余的徒弟很困扰喔。」
「耶?!」
王弁下意识提高了嗓门。不管怎么想,他都不记得司马承祯有举杯,或者是拿起酒壶斟酒。而在听到仆仆发话以后,白云子先是愣了一下,才一脸会意过来,他立即很难看地爆笑出声。
「唉呀,这真是抱歉了,我这个独自饮酒养出来的习惯也实在是太不好啦。」
他一边擦着笑出来的泪水,一边替自已辩明:
「怎么说呢,我这个人啊,就是讨厌自己出手斟酒。不,应该说,虽然在这个京城里,只要有钱,要找个有人伺候斟酒的地方不是件难事。不过,我就是讨厌那么回事。这实在是没办法,所以我都是直接用酒壶把酒浇满五脏六腑。年轻人,真是抱歉啊,你别客气,痛快地喝几杯吧,来,干杯!」
「干、干杯……」
听了司马承祯漫不经意的惊人之语,王弁已经连惊吓都懒了。他照着司马承祯的吩咐,举杯就口。然而下一刻,那酒的甘醇芳香却几乎让王弁失手掉落酒杯。酒的确是有桃子的味道,不过,一开始的味道给他的感觉是还青涩的果实,入口坚硬,并不柔软;但是随着那液体在口腔当中散开滑动,味道也逐渐产生变化,最后,化成了陈年老酒。
「这个酒员好喝!」
光州贩卖的酒根本就不能比。
「你懂这酒的味道?啊啊,不愧是仆仆先生的弟子啊,我白云子,可是感到十分己i妒啊!」
看起来他想说的,也就是最后一句话而已吧。不过,王弁也听得出来,白云子的话里别有所指。一想到白云子之所以被仆仆拒于门外,是因为他别有所图,王弁就觉得很痛快。但是自己呢?王弁不禁自问。可是这点,连他自己都觉不懂。
他并不是图谋什么才跟在仆仆后面跑。对方可是岁寿数千的仙人,王弁对她的真面目也一无所知。不管再怎么自我建设,也提不起兴致对仆仆采取行动。这也是因为王弁根本不晓得要怎么接近女孩子吧。
「欸,耶?刚刚那个人呢?」
王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当他抬起头来,那个体格魁梧、刚才还在吆喝谈笑的男人,已经从他眼前消失了。仆仆道:
「司马承祯,是受武则天、睿宗,还有当今李隆基三代皇帝招聘的当代第一道士。」
她说的是皇帝!王弁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口水。他的父亲毕竟是官僚出身,他也不可能对皇帝一无所知。对他而言,皇帝自然是相当遥远的存在。但毕竟是父亲所属集团的顶点人物,王弁对皇帝也心存畏惧。
「所谓的道士,不是仙人吗?」
「他现在是道地的仙人没错。不过,在他得窥仙道以前,他曾经多次提出要求,想要成为余的弟子。」
那么厉害的人,仆仆为什么不收他为弟子?虽说王弁在名义上是仆仆的弟子没错,但他不记得自己曾经从仆仆身上学到什么,自己当然也没有拜托仆仆教导过他。
「余就是不教他,那家伙也可以成仙。所以虽然他特意请求余收他为徒,余也还是拒绝了。本来就是这样吧?你父亲也一样,明知徒劳却执迷不悟,这有违天道。」
「天道……您还是这么夸张。」
「夸张吗?」仆仆站起身,随即在刚才司马承祯所坐的、那张看起来很豪华的舒服椅子上落座。
「罗唆的人走了,我们来喝两杯吧。」
仆仆一派消遥地笑着。对着那张天真的脸孔,王弁只觉得自己的别扭愚蠢无比。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喝干了杯里的酒。在此之前,仆仆不管喝什么酒脸色都不会变,但现在,她的脸颊难得地染上了桃红色。
「您喝醉了吗?」
「这个嘛……就余看来,这不愧是崑仑出产的酒,跟其他的酒都不同。」
这种酒应该是烈酒,但是口感又很清淡,仿佛会渗入身体里,充满余韵,让人打从毛孔到全身的舒爽。王滔让儿子贡献给仙人的酒虽然也不是便宜货,可是从来不会让仆仆喝醉。
「嗯?余的脸上有什么吗?」
虽然没看见有烛光在照明,但柔软的暖色系光线仍是照亮了整个室内。淡淡的桃红色,染上了仆仆光滑的脸颊,甚至是她的颈部。王弁无法拉开自己的视线,只傻傻地盯着仆仆看,连杯里的酒都忘了喝。
「你现在的心念,其实也是天道。」
没有拒绝,也没有蔑视。少女安稳的嗓音,总算是让陷入催眠状态的王弁清醒过来。他对自己心底萌生的奇特情愫感到疑惑,但在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而感到羞耻,脸部因此血气上涌。他知道他不是因为喝酒才脸色大变,是因为仆仆能够看穿他的心思,就像是看透清澄的水般。这让王弁哑口无言,几乎要绝望了。
「那没有什么好丢脸的。这是很美、很自然的情感。」
看来,仆仆是想要安慰他,不过王弁还是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能兀自沉默。仆仆原先只是表情沉稳地喝着酒,但就在这时,她难得地取过了王弁的酒杯,把里头的酒喝干,然后注入新酒。这是王弁第一次看到仆仆替人倒酒。
「蟠桃本来就讨厌夜间的气息,暴露得太久,会风味全失。」
仆仆的衣袖轻盈在他眼前翻飞。对王弁来说,这样的动作,其实跟诱惑自己没什么两样。但是他最后还是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那个……」
门开了。外头传来招呼声,是刚才的那两个童子来寻王弁的师父,也就是眼前的少女。他们急忙低下头,替主人的失礼道歉。他们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但是透过他们毫无矫饰的动作,仍是充分传达了他们的歉意。
「呵呵,你们真是太多礼了。酒席很好,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仆仆大方地点点头。接着,就像是回应仆仆的心意,两个童子一翻衣袖,开始舞动起来。这与月之女王的舞不同,属于不同派别,是一种带有阳刚美的萎丽舞蹈。
「这也是崑仑的舞蹈吧,真是太美了。」
看着仙人欣喜地拍手道好的样子,王弁也松了一口气。真多亏了那两个童子出现,打断他原先要说的话。否则,他就要对他的师父,一个法力无边的仙女胡说八道了。那么一来,或许仙人会冷笑一声,他就会落得一个人回光州的下场也说不定。
「西王母啊,真的是很喜欢歌舞。只要有机会,她就会教神仙天界的音律,教他们天界的舞蹈。」
「这些孩子也是神仙?」
「严格说起来,他们不是神仙,不过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比你长二十倍。」
仆仆看着眼前的舞蹈,一双眼闪闪发光。王弁为了要抹去自己心中的丑恶情感——那时浮出的,对于仆仆的欲念——所以专注地侧耳倾听仙人所说的话。就这个时候来说,西王母治下的故事,这个屡屡与下界帝王往来交集的大地之母的传说,无疑是最好的下酒菜。
结果就是他痛饮那飘着桃香的美酒直到醉倒,一路睡到隔日上午。
当王弁睁开眼,只感觉到身体一阵沉重,但没有宿醉那种不舒服的感觉。等到王弁更清醒点,便感受到身体里有一股从没有过的活力在游走。
王弁马上起身,打开房门,屋外是一座精心打造的庭园。
「醒了?」
司马承祯正站在庭园当中喂食小鸟饵食,他的脚边、肩上站满了燕子与云雀,看起来就像是他身上披了一件羽毛衣。
「睡得好吗?」
司马承桢的嗓音从鸟儿堆积出来的小山里传出。听起来与昨天的他完全不同,感觉非常沉稳。
「啊,是……那个,先生呢?」
司马承祯洒了一点手里的黍子在地上,围拢在他身边的野鸟纷纷飞离他的身边,到地上啄食。司马承祯因此现出了真面目,王弁顿时瞠目结舌。眼前的这个男人,体格依旧良好,仪态与表情充满了活力,很有他自己的风格;只是,昨日那个喝得酩酊大醉、感觉有些轻薄的男人却消失了。眼前这个仙人,身穿淡绿色的道服,一看就知道是位成道仙人,气势很有说服力。
「仆仆先生吗?先生昨夜熬得很晚,现在应该还在睡吧。」
「是、是这样啊……」
司马承祯为什么连先生晚睡都晓得?
「我也好久没有与那一位抵足而眠啦。想聊想讲的太多了,讲不完。」
(抵足而眠……)
啊啊,原来如此。王弁瞬时领悟了……在此同时,他也感到一阵气馁。那两个人,都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是王弁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的存在。就算那两人彼此吸引,也是很自然的事。自己会沮丧,本身就是一件怪事。
「喂喂,你这不是胡说八道嘛。」
纤细的手指触了一下王弁的侧腹,然后少女踏出前一步,双手叉腰,对着司马承祯大加埋怨。
「余什么时候跟你抵足而眠啦?余这个弟子还很纯情,你不要戏弄他啊。」
听到这里,司马承祯终于忍不住弯腰大笑出声,看起来非常快活。刚刚那种厚实又清新的感觉不再,昨晚那个轻薄世俗的男人再度出现。
「那家伙啊,可以随心所欲地操纵阴阳,来取笑逗弄你。」
仆仆低声地对王弁解释。
「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云子的感觉变了,对吧?」
这样的感觉王弁相当熟悉。那些相隔一段时间不见的友人,他们给人的感觉会改变。就是王弁也曾经被亲戚们说过,自己整个人与小时候都不一样了。少年时期的王弁,其实没有现在这么怠惰,是个会举一反三、反应迅速的孩子。虽然已经想不起那时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但是现在的自己,也不是一朝一夕造成的。
「他可以在一瞬间改变自己的内在。人的身体与精神,有所谓阳气与阴气之说。普通人也可以在一定的程度上加以控制,其关键就是喜怒哀乐等等的感情。但是,就算没有情感上的波动,这个男人能够自在地操纵自己的阴阳。」
王弁倏然抬头,直视前方。司马承祯仍微笑地看着王弁。接着,就在王弁的注视下,司马承祯身边的空气色彩也随之产生变化;有时像是太阳一般明亮,有时候则如同夜晚一样黑暗阴沉。那模样变化万千,王弁根本无法掌握。
「当官时,这个特技很好用。」
此时的司马承祯,是王弁一早首先看到的透明感;那种感爱让司马承祯看起来就像个仙人。但同时,司马承祯又再度说出跟仙人完全不相符的世俗言语。
「说的也是。」
仆仆也表示同意。
「对了,我们就跟着白云子去宫里看看吧,一定很有趣。」
王弁非常非常地惊讶。宫廷,那是皇帝所在之处。但是仆仆的口气,却仿佛是要去附近的朋友家拜访而已。
「什么啊,不用那么大惊小怪啊。皇帝也是人,也是会吃饭放屁的嘛。」
这个司马承祯到底是高雅还是低俗啊,王弁是完全落于五里雾中。不过,结论就在仆仆与司马承祯的谈话中底定,连王弁都能随之入宫晋见。
「我们要装扮成白云子的道童,所以不能随意乱跑。要像这样,装得稳重一点,拿出未来仙人的模样。」
王弁穿上了府邸主人递来的道服。身为弟子,王弁身上的道服,不论是颜色或是质地,都与老师身上那件相同。仆仆看着弟子的背影,一边叮嘱着他。
「一下子跟我说这些,我也无法立即做到啊!」
老实说,他也相当紧张,胃都快从喉咙里吐出来了。
「胃都快吐出来?那对身体可不好。内脏这东西啊,就是因为存在于人体当中,所以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一想到对方是在嘲讽他,王弁就有些心头火起。真要说起来,他现在才晓得仙人原来也会这么捉弄人。「那还真是遗憾哪……」仆仆说道。她露出了一脸落寞的表情,但显然有些言不由衷。司马承祯也笑了,若有所图一般的笑意。
「我去,我去就好了吧?」
王弁也只得态度一转,把衣带系上。等到他发现自己上当的时候,也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他的人已经在轿子里,准备跟着司马承祯入宫晋见。从轿子看出去,可以略为看见外头的景象。随着眼前所见的景象越发灿烂夺目,王弁也只能尽量控制住自己,不要晕了过去。
①淮南道:唐朝的行政划区,即现今江苏省中部、安徽省中部、湖北省东北部和河南省东南角。
②申州、邓州:现今中国河南省的划区。
③黄州、颚州、江陵府:现今中国湖北省的划区。
④鼓甲:水栖类甲虫。
⑤中国唐代诗人岑参之作,〈西过渭州,见渭水思秦川〉。
⑥里坊:市区划分。唐代,长安城内以东西向十四条大街、南北向十一条大街,将都城内分割成大小不一的里坊,共一百零八个。坊里有设四门或二门,管理制度相当严格。
⑦司马承祯:A.D.647-735,字子微,法号道隐,自号白云子。唐代河内温(今河南温县)人,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师,为唐代的著名高道。开元十五年(A.D.727),唐玄宗命承桢于王屋山自选形胜,创建道院。年八十九。唐玄宗亲制碑文,并谧银青光禄大夫。
⑧东方朔:B.C.154-93,字曼倩,西汉辞赋家。自称避世于朝廷。后世记载中,多有将其事迹神话者,或将其描绘为暂居人间的神仙等。
⑨杨通幽:奉名杨什伍,唐代高道。《长恨歌》虽未着明,但多以为替玄宗上天入地寻找杨贵妃的道士即是杨通幽。乐史着《杨太真外传》中则明示该道士即为杨通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