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好的官僚,应该要检验下属有没有确切执行自己的命令。所以,李休光询问了别驾黄从翰,传唤的那个仙人如今下落如何。被问及此事,黄从翰虽然也吓了一大跳,不过,他觉得目前应该已算是风平浪静了才是。
他向上司报告,那个仙人已随王滔之子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报告?」
「实在是很抱歉,虽被传为是仙人,但大概也只是个神出鬼没的怪人而已吧。」
李休光可是在官僚界历经了千锤百链而崭露头角的,自己部下说的话有几分真假,他大致能推敲出来。当然,有些状况会因为当事人自行略加斟酌估量,而使真实变伪造。像这种时候,也不能说就怀有恶意什么的。事实上,李休光只是不喜欢自己摸不清所谓的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罢了。
「王滔的儿子是你的外甥吧?你看起来不怎么担心。」
某些时候,有能力的部下与有能力的敌人是一样的。对他而言,黄从翰就等于这样的威胁。但他握有黄从翰的弱点,也能充分地指挥他,所以从不担心黄从翰能够赶过自己。
「他们是上个月才消失的,时间还不算太久……」
黄从翰确实在王滔的宅邸见识到不可思议的法术。虽然他不像上司那样极端,但基本上,他也不信怪力乱神。然而,那个老头子就在他眼前展现「坐亡立存」①的精义。要说那是障眼法或是什么都可以,但对黄从翰来说,仍相当有说服力。而按照王滔的说法,仙人是因为不想引起世间纷扰,因此远遁。
无论如何,外甥跟着这一号人物,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没料想到自己会被逼问到这种地步,黄从翰只好拼命控制住自己。
「算了。比起这件事来……」
欺负部下也要有个程度,李休光把从中央来的一掴书信递到黄从翰眼前。
「完全没有条理可言,只是徒增我们的工作量而已。」
这位别驾现才领悟过来,上司今天最主要的目的,不是纠举弹劾自己与自己的亲属。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尚书省似乎也颇为头痛。」
从开元以前开始,唐王朝在经济体制上就陆续出现各种失误。但整个国家的政治还没有太大的混乱。太宗李世民、武则天都是相当优秀的政治家。也因为如此,唐王朝除边境以外的地区,都显得平稳许多。特别是像淮南这样的地区,经济也在此时开始起飞。不只是米、盐、铁、茶、酒,甚至是工艺品之类的产品,产量也都急剧大增,遍布整个国家。而这些产品得以遍布到整个大唐国土,也必须归功于唐帝国整体购买力的提升。金钱与商品也以爆发之势开始流通。
而在此之前,掌管整个大唐国土经济活动的是尚书省。虽说尚书省原来就有直接命令负责实行诏敕之六部的权力,整管经济也理所当然。但到了开元之时,尚书省已经无法管理这么大规模的经济。
「那么,我们要怎么做呢?」
「把光州的物产、数量、金额整理好,汇报中央。」
对李休光来说,这个工作实在很多余。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能够从中脱身。黄从翰很明白,李休光会把一部分的工作强压到自己身上;同时也很清楚,连带他舅子的不快,也都在李休光的算计内。
「原来如此。大人您如此戮力从公,令在下不胜佩服。就交给在下吧。」
听见部下这么说,刺史的脸上也露出笑容。
尚书省所管理的各项经济要职,后来陆续被转移分散到转运使、租庸使、盐铁租庸使身上。不过那是之后的事情了。总之,可以把长安方面指示的事项当中,与数字有关的部分都交给部下,这也让李休光多少松了一口气。
*
「浑沌是什么啊……」
坐在吉良背上摇摇晃晃的王弁,若无其事地问道。虽然吉良似乎通晓人语,却没有开口「说」什么。看吉良的耳朵啪哒啪哒地动来动去,王弁知道吉良听得懂。但它都不会轻取妄动,让王弁抓到任何蛛丝马迹。
「浑沌。开天辟地以前的模样。所有的一切都混在一起,不知所以……」
这一点王弁是知道的。但是他毕竟对浑沌一无所知,似乎也无从小心起。
「该不会是说馄饨吧,这里馄饨很难吃之类的。」
听见王弁的自言自语,吉良笑了起来,像是觉得王弁很愚蠢。
「你啊,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清楚地表达你的想法。」
王弁拉扯了一下吉良的鬃毛,好似在惩罚它的不逊。吉良却突然嘎地一声向前倒,把王弁扔到丘陵的缓坡面上。草地就像是铺上了绒毯,也多亏了柔软的草皮缓和冲击,不然他也许会挫伤也说不定。
「喂,你会不会太过分啊?」
王弁拍掉了身上的草层,逼近吉良。不过他马上注意到爱马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吉良的颈项绷得很紧,王弁立即慌张地伸出手,想加以安抚。但紧接着,吉良就几乎要被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地上的黑洞所吞没。
「前脚!对,把前脚拔出来!」
王弁道。那个黑洞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陷阱,吉良巨大的躯体,正慢慢被那个洞给整个吞食进去,王弁甚至已经看不见它的四条腿了。吉良只要一个踩踏,就可以周游整个世界,如今它却得拼命地用四条腿挣扎。王弁伸出手,努力想抓住吉良的鬃毛与耳朵。
黑黑的洞穴里头没有水,也没有无底深渊般的泥淖,就只有混浊的黑色。那黑色与吉良的眼瞳完全不同。天马已逐渐被这个大开的洞穴吸入其中。
「吉良!」
它的嘶鸣化作虚无,耳朵的尖端也消失在洞穴之中。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状况,王弁只能呆站在原处。然而,眼前的草原,沿着平缓的丘陵绵延不绝,青草随风摇曳,像是配合在天上嬉戏的太阳而动。刚刚发生的事情,似乎也与他们完全无关。
「对、对了!去找先生!」
终于回过神来,王弁马上转过身。就在这一刹那,他听见了一阵令他感到不甚愉快的爆笑声。对方哈哈大笑,听起来相当不怀好意,充满侮蔑。王弁回过头,刚刚那个吞噬了吉良的黑洞,此时已化作了人形。看着王弁慌张地要跑离此处,他指着王弁的背,一边大笑。
与帝江不同。眼前的这个黑洞,虽然有脸,但没有眼睛或鼻子等五官。这家伙的脸上完全不见一般用以对外交流的器官,不过王弁却能清楚察觉到,眼前的这个家伙在笑。
「你要去哪里啊?去哪里啊?」
这家伙,该不会就是浑沌吧?王弁加强了警戒。
「我要回到先生那里去。」
「什么啊,真是个冷淡的男人啊。你的马啊,哪,在我的肚子里喔?」
应该是浑沌吧。眼前的黑影敲了敲相当于自己肚腹的部位,不过没发出任何声音。
「先生总会有办法的。」
「嘻哈哈哈!先生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王弁无视于浑沌的存在,直接跑了出去。那可是连吉良那样的天马都直接吞吃入腹的妖怪,自己就算生气也无济于事。最重要的是,他太恐惧了,根本想不出办法来。
「你啊啊,你你你啊!」
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叫喊声传来。有时是从背后,有时是从头上,并在耳边一再重复。
「你生气了吧?觉得很烦吧!」
原来如此。
王弁注意到了,这个黑影就是要让自己觉得烦……他尽量不要去意识到黑影的存在,一路跑过好几个丘陵。浑沌不断嘲笑戏弄,但意外的是,其实没有太夸张的举动。比起浑沌来,迟迟无法找到仆仆与帝江,反而更令王弁感到焦躁。
「在哪里呢?还没找到吗?」
难怪帝江会要他小心,看来浑沌似乎能轻易看穿人心。
「把心关起来也没用喔。我的心啊,联系了所有的浑沌。没有人的心是毫无浑沌的。」
没有理会浑沌在说什么,王弁只管往前跑。他抬头看向天空,想要借此确认方位,但是这个世界的太阳都随便移动……所以也徒劳无功。王弁环顾着四周,也没有可以做目标的山头。王弁跑着跑着,也开始觉得疲惫了。
「你累了吧?累了吧?」
王弁把手撑在膝盖上喘气。但不论他怎么吸气,都无法恢复体力。浑沌没完没了的揶揄,更是拖慢了他恢复的速度。
「对了。」
浑沌突然停止揶揄,王弁不假思索地往他的方向看过去。
「为什么你会呼吸咧?」
浑沌的用字遗辞很不稳定,有时候很有礼貌,有时候又很粗鲁;有时听起来,又像是哪里的方言。
「你说为什么……人只要活着就会呼吸吧?」
浑沌像是发觉到哪里不对,顿时便弯下腰哈哈大笑起来。同样都是被笑,眼前的感觉似乎又与刚才不太一样。这让他超级的不舒服!
「你、你是普通的人类吧?」
浑沌笑了一阵之后,对王弁如此间道。
「是没错。」
王弁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没办法想像,浑沌接下来还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
「所以你会呼吸是吗?这里明明不是人类可以生存的地方啊。你的师父也真是一个坏人啊。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说,是认为弟子不论变得怎么样都无所谓吧。」
的确,他乘坐吉良来到这个世界时,没有人告诉他,这个世界跟他之前所在的世界一样可以呼吸空气。因为谁都没有特别提起,王弁也就不觉得会有不同。
「这里很难呼吸喔!人类会很辛苦、很辛苦喔!」
骗人——王弁虽然是这么想,但就在一瞬间,他感觉到喉际一阵痛苦。痛苦没有马上消失,王弁顿时便无法呼吸。他因为奔跑而感到疲惫,需要新鲜空气的五脏六腑也为之一紧。他觉得很难受,眼前天旋地转。那个指着他笑的黑影模样,深深烙入他的脑海中。
「不、不行了……」
眼前一片空白。那个黑色的人影,就在那一片空白当中。
「我最喜欢绝望啦!」
浑沌开朗地说。王弁就眼睁睁看着他一边说话,一边把自己吞食入腹。
*
就一般的人情世故,即便是一点用都没有的人,出门远游去,还是会让人感到寂寞。而王滔这个等着儿子回家的父亲,更是连情人的宅邸都没再去。
「已经一个月啦。」
光是看自家舅子在这一个月内老得这么快,黄从翰便觉得十分惊讶。他在这一个月内,被众多工作夹击下,时间几乎是转瞬即过。所以他也无法立即会意过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好歹也捎个信回家吧。」
「……他不是跟仙人什么的在一起吗?」
因为被上司挖苦过,惯重起见,黄从翰还是来看看舅子的情况。仙人与王滔的儿子虽然都还没有回来,不过王酒要是再憔悴下去,可就非同小可了。
「说不定他就快回来啦。」
他也只能这样安慰舅子了。
「但、但是我听说有那种会诱拐小孩子的妖怪!」
「舅子,弁都已经二十多岁了,是个堂堂正正的大人啦。」
然而,王滔却像是个昏了头的老头子,只知道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话听进去。
(这个人绝对没办法长生不老的……)
连安慰都听不进去,黄从翰决定沉默下来。
(明明提到儿子时都没什么好话,结果现在还不是变成这个样子啦……)
不过,黄从翰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淮南的时序已经进入初夏,樱花与桃花等等的春季花朵大致散去。遍植在王滔宅邸内的树木沐浴在阳光下,夸张地伸展开大片鲜绿。王滔虽然也拿出了酒杯,但是他没有举杯的心情。主人既是如此,黄从翰也没有喝醉的道理。
「嗯,妹婿,你是为了探望我们而来的吗?」
黄从翰顿时瞠目结舌,几乎要打跌。王滔看似年老昏瞶,但该注意的事还是会注意。虽然他只做到县令,毕竟是从宦海中全身而退的人。所谓为官之道,他似乎没完全忘掉。
「唉,就算是说了实话,我也只会被认为是在夸大其词而已吧。」
「夸大其词?」
黄从翰说了光州城内所发生的事情。
「那可是一大难题啊,刺史大人也很头疼吧。」
「最令人不快的,莫过于之前简简单单就能处理过去的事,现在都得要一件一件拿出来核对才行。受到这件事的牵连,舅子您的事情也被李大人提出来了。」
「我的状况,就如妹婿你所见啦。」
如果刚刚那些哀叹也是演出来的,那王滔还真是宝刀未老。不过,黄从翰还是决定,他只要把眼前所见向长官报告就好。只要他不做多余的解释,就不会加深上司的疑虑。
「那么,祝舅子您身体健康,弁能够平安归回,干杯。」
黄从翰举杯,王滔则是在这个时候,才总算也同样举杯回应。
*
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吧——那时,王弁其实已经死心了。
呼吸不过来,自己像是被黑黑的什么东西给吞噬。浑沌的动作与帝江类似,但感觉却与帝江完全相反,令人极端不快。吉良也被他吞进去了,要是进到那家伙的肚子里,大概就是死路一条吧。然而,王弁却紧接着发现,自己正漂浮在这片黑暗之中。他的头可以动,手脚也可以动,他应该还没有死吧。
一般来说,不论是身处在怎样的黑暗当中,只要经过一定的时间,应该都能适应眼前的黑暗,看清周遭的情况。不论是怎样的黑暗,都不会是完全的黑暗。不过,王弁很快就发现到了,自己身处在真正的黑暗当中。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也可以摸到自己的脸,但是他连自己的手掌都看不到。
(这是在浑沌之中……)
他想起来了。幼时,自己曾在《史记》、《庄子》当中读过有关于浑沌的记载。所谓的浑沌,应该就是治理古代世界的其中一位皇帝。甚至,浑沌应该是治理世界的中心,地位最高的神只。但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孩子气的恶作剧?王弁完全无法理解。
『浑沌曾经就是世界。』
王弁的脑海当中,响起了一个他毫无印象的声音。他想转向声音的来源,但是在这片没有光也没有立足之地的黑暗当中,他完全无法灵活地活动自己的身体。他就像是浮在油里一样,很不安定。
而在这片黑暗当中,王弁感觉到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碰触自己。
『耶……』
五感当中,似乎只剩触觉和知觉。这里没有声音,王弁也闻不到任何味道。这就像是把手伸进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箱子里,不论触摸到什么,感觉上都像是碰触到怪物一样,未知的恐惧。王弁也因此更加难受。
『不要紧,是我。』
声音直接在王弁的脑海当中响起,就像先前帝江对他说话时一样。虽然王弁对这个声音一点印象都没有,但总觉得很熟悉。
『……是吉良吗?』
『答对了。』
『那你在外头怎么不跟我说话?』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王弁感觉吉良似乎摇了摇头。
『这里,你听得见声音?』
『如果你想的话就可以传达给我。因为我们是主从,接近家人、兄弟的关系。』
『是、是这样吗?』
在眼前这片完全的黑暗当中,吉良把它的马体靠向王弁,让王弁知晓它的位置,然后催促王弁坐到它的背上。王弁在此之前是完全失去上下左右的方向感,但一跨上吉良的背,他马上就能分清上下。
「要在浑沌之中使五感能够运作,需要相当的修练与力量。连我都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够站稳并踏定天地。」
吉良兀自向前,连足音都没有。它说以前也曾经被吞入这样的黑暗当中。就在某次的战役时,他让犬封国的战士坐在它的背上,与浑沌所率领的黑暗军团战斗。就在那时,它被浑沌吞食入腹,徘徊了数百年之久。
『数、数百年?』
不是两万年就是数百年,这些时间单位也太乱来了吧?
『对你们来说或者是很乱来,但是对我们来说,这点时间根本就没什么。那个时候我领悟过来了,没有什么比被放逐进毫无时间与终点的世界更加恐怖的了。』
『那跟你一起被吞吃的人呢?』
『即便是在犬封国之中少有的战士,我也对他相当景仰,但是他的精神终究耐受不住浑沌世界。浑沌最喜欢的,就是绝望。当绝望充满了他的身心,他就融于浑沌之中了。』
听了吉良的话,王弁虽然感觉到了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恐怖,但是他还能够保持清醒。
『那,有没有办法出去?』
王弁往前探出,开口问吉良。
『浑沌曾经有几个朋友。』
当浑沌是世界中心时,曾经有一段繁盛的时光。吉良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以浑沌为基准,连时间都在浑沌的支配之下;世界也在浑沌的调和下成形。
『而在那个时候,司掌时间与空间的几位帝王说要接待浑沌。这有没有政治上的意图,如今已经不得而知。不过,据说对生活于那个世界的人而言,他们所谓的政治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执掌时间,名为「忽」的帝王在宴飨中,看到浑沌倦极而眠,突然起了好意。浑沌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鼻子、耳朵。人体所必须具备的七窍,浑沌完全没有。也因此,即使是在宴会当中,只有浑沌不能饮酒,也不能享受佳肴。
那实在是太可怜了,所以忽拔出了自己的宝剑,想替浑沌开窍。其他四个帝王也同意忽的看法,决议要实行这个计划。掌管时间的神只拔出剑,转眼就在浑沌的脸上开窍。仿照人脸,浑沌的脸上被开出两个眼睛,两只耳朵,两个鼻孔,一个嘴巴。而在这些窍穴的彼端,则是与浑沌的漆黑大不相同、带着些许光亮的世界。这样就可以了。就在四位帝王相视点头的那一刹那,包覆在浑沌身体里的气,从那七个窍口当中流出,其他四个帝王随即被吞没,这个世界也被覆盖。
『空间与时间,起始时是混在一起的。元始天尊也是自此而生。然后就是创出你们世界的诸神诞生,你刚刚见到的帝江也是其中一人。』
吉良知道的很多,王弁只有一边点头、一边啧啧称是的份而已。
『浑沌说,你们的身体里都有浑沌的存在,这是再正确不过的说法。包含我在内,我们之所以能够诞生存在,完全是这个世界给予我们血与肉。而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以浑沌为原料所构成的,所以我们当然也是浑沌的一部分。』
说到底,把王弁与吉良吞吃入腹的,就是飞散到这个世界各处的浑沌的中心,中心的中心,相当于核心的部分。
『浑沌勉强留下来的一点碎片感到非常愤怒,非常地憎恨。他的目的,就是把这个恒处于阴阳漩涡的世界,完全变回过去处于平衡状态的浑沌世界。帝江,就是帝鸿,也就是曾经总括这个世界的黄帝。他在造出世界以后,就隐居在这里,锁住浑沌,不让他飞出去为恶。』
这个事件规模实在是太大了!对王弁而言,眼前发生的种种没有丝毫现实感。他只能一边让自己习惯这类天马行空的内容,一边把世界是如何开始之类的话题当作是童话看待。不过,他觉得浑沌的遭遇很可怜,也对浑沌感到同情。
『真难得啊,居然会有人这样说。』
吉良叹息了一声,赞美起王弁的人品优越善良。
『我也有很差劲的时候啊。』
虽然状况很不相同,但说起来,王弁的母亲很早就过世了,而他的父亲很快便迎进年轻的继室,在那之后,王弁也就变得相当荒诞。不过,他的荒诞又显得相当平稳。因为他害怕自己失控,也怕还没反抗,自己就崩溃了。
『浑沌那家伙听见了,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吉良笑了笑,又加了一句话。对吉良来说,会帮在历史上已经被视为完全的反派,甚至是把他们自己都吞食入腹的存在辩护,本身就是一件相当奇妙的事。
『他不知道听不听得到。』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被吞吃入腹的人,与那家伙本身的关系会变得如何。总之,我们得想想要怎么出去才行。』
吉良上次被浑沌吞下肚子的时候,帝江是准了浑沌的空隙趁机而入,切开浑沌的腹部,把那些虽然被吞下,但是还没有失去希望的伙伴救出来。
『所以乖乖在这里等比较好吗?』
『浑沌虽然多少也会有所疏漏,不过这可不是简单的人物。有前一次的教训,他应该会避开帝江的视线,一直持续躲下去。』
王弁顿时低头丧气起来。虽说屁股底下坐的是熟悉的马鞍,手伸出去,就可以触摸到丛生的马鬃,但是黑暗之中,总会令人感到胆怯。王弁也感觉到痛苦,再这样下去,自己还能保持清醒多久,也是一个问题。
(要是先生可以来救我们就好了……)
他想要大声叫喊看看。但即便他的嘴形是做出来了,耳朵还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被闭锁入这样摩诃不思议②的世界当中,即便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勇者,也有可能会发疯。
(吹吹唢呐吧,可以排解心情,吉良也会高兴。)
他从怀里取出了那个喇叭试着吹奏,果然,没有声音。如果没办法发出音色,就没有用了。但是……
『你吹的唢呐果然好。』
吉良对他说道。王弁听了大吃一惊。
『你听得到?』
『声音虽然听不见,但是曲调可以传达。这是因为你的心思描绘出了曲调吧。』
王弁把气息吹入唢呐当中,他是想要演奏欢乐的乐曲。吉良似乎可以体会到这一点,王弁透过自己的大腿内侧感觉到,吉良正配合曲调,欢快地动着脚步。但这也是极限了,王弁知道的曲调并不多。
『不要勉强。要是在这个时候感到焦急,反而输了。』
吉良的话听起来是要安慰他。
『说是这么说……嗯。』
被这样的黑暗包围,会不安也是很自然的。
『我曾经听说过,如果无法从外部切割,那么就要从内部,用足以突破浑沌的速度来前进。但是速度要多快,要奔驰到什么程度,我也不晓得。』
如果没办法达到可以冲破浑沌包拢的速度,那就像是在水车里持续走动的人,只在同一个地方不断地绕圈子而已——吉良如此说道,并叹息着。
『对了,主人,你可以吹奏你所知道的,最欢快的曲调吗?我想尽全力跑看看。』
『不要紧吗?』
『不试试看的话,也不知道吧。』
试试看也比待在这里好。所以王弁把嘴靠近唢呐,他吹奏的是西域酒楼时常吹奏的军乐队进行曲。一开始,因为困难度太高,有点难以着手。不过之前已经吹惯了,所以接下来意外地相当顺利。至于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耳朵听不见才能够正确地吹出曲调,则不得而知。
『嗯。可以了。』
吉良精神抖擞地抬起前脚,接着,它气势高昂地狂奔出去。王弁的耳边听不见风声,甚至没有感觉到吉良在疾速奔驰。但他知道,吉良的肌肉正跃动着,极具美感,与他们跳跃到这个世界时的感觉无法相提并论。王弁伏低了身体,持续吹奏。他相信,他吹奏出的旋律可以推动天马持续前进。
『不行啊……』
就在王弁的疲惫到达顶点时,吉良放缓了脚步。
『虽说浑沌没有界限,但实际并非如此。失去力量的浑沌,会将自己与帝江的世界分隔开来。虽然不是不能飞越过去,不过凭我的力量,还做不到这一点。』
吉良低着头,像是觉得很抱歉。王弁轻拍吉良的颈项,突然他想到了——飞越,这个词给了王弁一个线索。在长安,除了唢呐以外,他还从司马承祯手上得到一样不可思议的宝物。
『你知道禺疆翅吗?』
王弁问道。或者吉良会知道使用的方法也说不定?原先还低着头的马儿,此时抬起头来,略为思忖了一下。『啊啊,我知道。』吉良回应道,但听起来不是非常肯定。
『禺疆是承继帝江血脉的神,他掌管风与海。』
《山海经》与《列子》里都有禺疆的纪录,他是天帝的嫡孙,负责统治守护北海。书里所描写的禺疆形象为可怖的人面鸟身,耳朵上挂着巨大的蛇,脚上则是缠着青蛇。当他在海里行动时,他就会化身为长数千里的鲸鱼。当他在空中时,就会化身为翼长数千里的大鹏鸟,翱翔在空中。
『他只要拍击海面一下,就会激起三千里的海浪。他一个振翅,就能瞬时飞出九万里。不过他的翅膀所掮出来的风有瘴疠之气,普通人要是被吹到了,身上会起肿瘤,终至病死。』
王弁把手伸入怀里拨弄,他用指尖抚弄着那个用黑曜石雕成的小箱。
『也就是说,那个对人体不好吧?』
『对人体来说,那是毒药。服用那个东西,可以在一时之间得到禺疆的力量。不过,服用者会损失寿命,即便是可以长生不老,也不能再保持原有的姿态。』
只要想到自己的身体会变成人面鸟身的样子,王弁就觉得全身发冷。来自犬封国,拥有犬头人身的商人虽然也是怪模怪样的,但那毕竟是与生俱来的模样,当然没有关系。
『如果我吃下这个,或者我们可以从这里出去。』
『有这个可能,不过你也可能就此失去人类的型态。』
吉良说道。听它的口气,是从否定面去领会王弁的想法。王弁虽是这么说,但是听见自己的外表可能会因此有所改变,他当然也会有所迟疑迷惑。
『不用这么着急,仆仆先生与帝江或许也会找到我们。』
吉良提议要等,但王弁一时之间无法下决定。吉良停下脚步,等待他的回应。虽然王弁也不知道浑沌到底有什么企图,但是当他将王弁吞吃入腹的时候,他说『我最喜欢绝望啦』。
他先暗示王弁,人类在这里无法呼吸,然后才将放弃希望的王弁吞吃入腹。王弁想,如果他们只是留在这里,等待根本看不到尽头的救助,或者自己的心神也会因此先崩溃了也说不定。
就算是变成人面鸟身的妖怪,仆仆也不会轻蔑恐惧自己,也仍会待在自己身边吧。想到这里,他就觉得还好自己没有妻子和孩子,也没有特别要好的友人。自己如果离开人类的世界,与吉良、仆仆一起遨游于天空说不定也不错。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身体的情况恶化,在外表产生变化以前,自己就已经命尽于此。
『这个嘛,只有这个,我也不晓得。』
王弁开口询问吉良自己病倒的可能性。不过,就连天马也只能歪着脑袋,无法预测。
『总之,不会马上就死的。』
『这就要看个人造化了。』
王弁下定了决心。他不喜欢这一片黑暗的感觉。
他慎重地取出指尖触碰到的那个小箱子,轻轻地打开,确定里面的东西。在眼前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那片小小的羽毛碎片,只要掉了,就再也无可挽回。
『可以吗?』
『如果我变成异类,吉良会轻视我吗?』
『怎么可能啊。』
『那就好。』
王弁壮士断腕般地吞下了自己捏在指尖的,那两片像是纸片一样的物体。无法形容的苫味,一瞬间在嘴里散开。他差点就要把嘴里的东西给吐出来,但如果他吐了出来,就没办法从这里出去了,他拼命压住自己的胃,想抗拒那种感觉。重复几次之后,才终于把那两枚碎片吞进肚子里。
他马上感觉到,以腰部为中心,自己身体的深处开始急剧地发热,那道热气往上冲到他的背上。
『呜……噢噢噢!』
王弁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发出不成声的叫喊。虽然并不感到思心,却另外有一股搔痒感,就像是有什么要突破皮肤而出一样。
『想像自己飞起来!』
吉良叫道。
王弁的脑海忽然闪现自己在黄土山上看见的,故乡的模样。父亲那个小气的小官僚,就住在那里。在那个被道术所笼罩的宅鄙周围,是日复一日耕田的农民,从那里再走数十里,才是光州城里的热闹街道。
王弁也想过,如果自己可以变成鸟,就能一眼望尽那样的景色吧;还有那位不可思议的少女,她像是许久许久以前就已经与王弁熟稔,但其实他们是今年初春才认识。即使她总是随意地戏弄王弁,也依然能扯动王弁的心弦。王弁还不想离开她。就算自己的情感已经涉及情欲,王弁也仍然坚定。
如果自己有翅膀……
『好!我也把我的力量借你!』
吉良鞭策自己疲惫的躯体,再次全力跑出。王弁感觉到了,自己的背上正有什么东西要突破出来。那是一种不调和的感觉,他的体内充满力量,但感觉上,却又像是有什么不对劲,似有若无。
『飞了!』
『噢!』
王弁拼命地想着故乡与仆仆。接着,他听见了耳边有微弱的风声——刚才还没听见。他的周围原先是完全的黑暗,此时却慢慢地有了变化。
『再一下,再一下子就好!』
听见吉良的声音,王弁抬起头来。他感觉到了,仆仆的脸似乎就在眼前。再一点点,就可以碰到了。他坐在吉良的背上,挺起身体,他对着眼前端整却又飘逸的童稚侧脸伸出手。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声,他甚至可以感觉到空气在流动,正在高速冲击自己的皮肤。王弁也开始听见自己发出来的呐喊声。
身旁的色彩从黑色转变回灰色,最后开始发出白色的光辉。一阵低沉、像是地鸣一样的苦闷声响重叠而出,盖住王弁的喊声。
『浑沌感觉到痛苦了,再加把劲!』
就在遥远的前方,可以看见孤零零的一点光点。吉良提高了速度。那个光点忽而变大,忽而缩小。
『主人!』
王弁背上的巨大双翼大幅度地扬动,但是他们的速度,仍追不过那个洞变小的速度。
『不能绝望!前进!』
『我知道!』
王弁喊了回去。他继续拍动翅膀,朝着那小小的一点光芒飞过去。然而,那个小小的光点,终于从他们的视界当中消失了。
『还是不行吗……』
就在吉良缓下自己奔驰的脚步时,王弁在他的耳边叫喊了起来,吉良立即急忙地加快自己的步伐。王弁他非常确定自己听见了那个声音——
『是先生!』
他的脑海当中浮出了仆仆的模样,鲜明无比;那一袭松松地裹在仆仆身上的蓝色道袍,是他现在最想看到的,蓝天的色彩;少女仙人那难得一见的笑脸,也是王弁现在最想看到的。王弁感觉到了仆仆的声音,他的情感也随之爆发。
「抓住余!」
这一次,他清楚地听见了少女的声音。
一度消失的光点,如今急速扩张,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腕,透过那个光点向他伸出。王弁与吉良屏除杂念,全力往手腕的方向飞去。
就在那里而已!但却怎样也接近不了。然而,自己对仆仆的想念,斥责着他背上的翅膀,不能轻易力竭。不是吉良的力量,也不是禺疆的力量,他想要靠自己的力量,朝那个方向飞去。
当王弁几乎是犹豫地,用自己年轻、不牢靠的指尖,去碰触那美丽且遥远的人所伸出的指尖时,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意识被闪光包围,烧尽之后落下。
当王弁回过神来,他与吉良已经不是被浑沌吞噬入腹时的模样。此时,他的头就枕在仆仆格外柔软的膝盖上。
「我得救了吗?」
「不然再让你回去好了?」
王弁张大鼻孔,拼命地嗅吸着那令人怀念的清香,使之充满自己的胸腔。那闻起来像是杏花、清澄且妩媚的香气,充满他的五脏六腑。
「真是个讨人厌的家伙哪。」
仆仆皱了皱鼻子,她绷起了脸,看起来很可爱。接着,她伸出手,捏住了王弁的鼻子。
「你先把这个吃下去吧,得先要中和禺疆翅的毒才行。」
仆仆说着,便将一颗蓝色的药丸放在王弁嘴里。混合苦味与甜味,感觉起来很不可思议的味道在王弁的嘴里扩散、消失。那些在他体内各处打转的疼痛与搔痒也随即无影无踪,少女膝上的温暖与柔软疗愈了王弁的全部身心。
「我刚刚吸入了很多浑沌的浊气,这一点小事就饶了我吧。」
王弁抬头看向仆仆,她一下就笑了出来,要把王弁的头给挪开。不过王弁也使了力气,与仆仆对抗。对手可是活了数千年、不,或许活得更长也说不定。也许她奂正的面貌,就和她之前说的一样,是个老人也说不定。但是当王弁身处于浑沌之中,让他拼命地去思念的,无疑是眼前这个少女。
「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做那些不体面的事啦。」
仆仆耸了耸肩,像是觉得够了。
王弁没有回话,而是伸出手,把手贴到那个放在自己额头的手上。他知道自己的手心都是汗水,不过他没有收回的意思。
「……你有这种胆量?」
「我心里想的事情,是错的吗?」
他并不在意自己被看透——一开始,他也觉得难为情,需要压抑那样情感的勇气,心里也天人交战了。但即便是被认为不成熟,即便是少女就在自己的眼前变成老人,他也不在意了。王弁静静等着对方发话。
仆仆没有拨开他的手,而是看着王弁,看起来是在思忖着些什么。那双眼瞳的颜色很深,王弁无法从中读取到任何情感。
「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余不同于你,余不是普通的人类。余没办法产下子嗣。」
「那我也不要当普通的人类了。而且,我也吃了禺疆翅啊。」
「这样嘛,你果然也是个怪家伙。」
仙人的言语很平静。然而,也就是因为很平静,所以很难听出来她的真心话是什么。王弁毫不犹豫地起身,但紧接着,他的身体却缓缓地向身为自己师父的少女压靠过去。
「……耶?」
王弁原本还满湓的勇气与气力,此时却像是腹部被刺破的浑沌一样,泄得干干净净。
「禺疆翅已经被你的身体所吸收,余的神丹也解了其中的毒性。如今,你的肉体已经透支、超越极限,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那双温暖的小手,虽然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她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遥远。仔细一看,少女的身影在眼前漫无边际地飘荡。跟着,王弁就倒在仆仆的怀里。
身体很重,没办法凭自己的意识移动。当他身处浑沌之中时,他只有嗅觉能起作用。但是现在,他却连嗅觉都派不上用场。只能靠迷蒙的视觉,还有像是被堵塞住一半的听觉,捕捉眼前自己从来没看见过的景象。
(耶?先生在做什么呢?)
芳香的气息穿过鼻腔。王弁意识朦胧,每当他呼吸时,那令人心荡神驰的香气就会飘逸在他的意识当中,这让王弁觉得,仆仆就近在咫尺而已。
真令人焦急。
眼前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他的皮肤对她的存在无所感,但他却又能够感受到她的气息。那是杏花的香气。就像是那时,帝江包覆住他的全身,王弁感觉到一股暖意从他体内涌出一样。
「啊……」
到这个时候,王弁才终于意识过来。他的身体,是被一个徐缓的力量紧紧抱拥着。仆仆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展现的这个模样,无法用自己的肌肤去感觉,真的很可惜,自己也无法回应什么。但是,这肌肤的香气,以及温柔的气息,在在传达着那萌芽初始的情感。
(这是、先生吗?)
纤细的小小身躯,带着王弁像是知悉却又毫无所知的柔软。虽然完全没有接触的感觉,却知道连自己的心都一起包覆了。即使如此……
(好浪费啊……)
王弁不自觉地这么想。面对这样的王弁,仆仆则是在他的耳边细语:
「不要紧,我们现在才开始呢。」
在王弁尚未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时,他便落进了沉睡之中。好像被赐予了一股安心感般,他深深地如此感受着。
①坐亡立存:出自《正统道藏》,「坐亡」有坐化之意。「坐亡立存」则为如高僧坐化之意。此处应是指仆仆的来去无踪。
②摩诃不思议:出自佛典,「摩诃」为梵语「广大」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