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

夜晚,就在这样暧昧的气氛下过去了。

不,其实自己得到了很多东西,王弁感觉到了。他终于鼓起了从前提不出的勇气,摆脱困境。他的指尖,也碰触到了那个自己没办法主动碰触的人。

但是那样的满足感,却和足以与之相互抵销的欲求不满,在王弁的心底混合交杂。他每天都过着这样百感交集的生活。

「哪,吉良,先生到底在想什么呢?」

再次回归到中华大地的两人一马,晃晃悠悠地朝故乡南下。从帝江的世界出来,坐在天马背上,他们的目标是离北方太原府有数百里之远的南方。虽然感觉上过了很久,但是季节却没有特别的变化。

而在此时,吉良也变回了那个随时都会倒下的老马模样。它一脸哀怨地让王弁拉着疆绳,看也不看王弁那个理所当然问话的样子,只顾着啃食路边的野草。

(它也不晓得呢……)

仆仆坐在河岸钓鱼,看起来就像是摆饰品一样。王弁凝视着师父,叹了一口气。

仆仆则是要他等着,在自己钓鱼。王弁有说要跟仆仆一起去钓,但她却拒绝了。她表示心情郁闷,要王弁自己到一边去跟吉良玩。这让王弁有些心虚。不过仆仆也没有终日板着脸,吃完晚餐以后,王弁在火堆前吹唢呐,仆仆则是把头靠在他的膝盖上撒娇。

(就是去问老爹,他也不晓得吧……)

对于总是用那一点权力与金钱来耍弄对方的父亲,王弁才不愿意向他坦白或咨询自己的恋情。若父亲是去跟他那些君子之交的友人谈话,他一定也没自信让那些人全盘相信自己。

「钓到罗。」

王弁闲躺在树荫下,看着初夏时节的天空。一尾约有一尺以上的草鱼,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余去生火,你处理鱼。」

王弁闻言,便拔出了怀里的小刀。仆仆递过来的草鱼,鱼体沉甸甸的,虽然手法还不很熟练,王弁仍是把鱼剖成三片。原本他不会想要自己去料理这些东西,但在回到这个世界以后,仆仆彻底地教会了他这一点。

「当我的恋人吧!……也不能这样说吧……」

王弁好似在自言自语的喃道。

「你在说什么?」

仆仆问道。但王弁只耸了耸肩,开始料理鱼。不过,虽然说是料理,但也只是用酒洗过鱼身,涂上岩盐,然后用树枝穿刺而已。酒的话,仆仆那个小小的葫芦里要多少都有。盐,不论哪个城镇的盐都不贵,自然也很方便。

「您不会有思乡之情吗?」

王弁问道。虽说在北上以及在异世界的时候,王弁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不过随着他们逐渐南下,王弁也开始怀念起淮南的风景。

「余的故乡应该在很遥远的地方吧。」

仆仆翻转着鱼身,小声地说道。王弁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就对这个仙人一无所知。他虽然与她一起经历了一段不可思议的旅程,共有一段令人难以置信的经验,但他不知道仆仆的真实姓名,也不晓得她出身何处、双亲是谁,再怎么样的因缘际会下成为仙人。想知道这些也是很自然的,所以王弁也试图想要开口相询。

「为什么男人这种生物都会想知道这种事呢。」

少女叹息了一声,把颊边的发拨到耳后。王弁那颗年轻的心也因此震颤不已,他的心中满是仆仆的美丽;当仆仆跳跃着脚步,在街道上行进的时候、当她在云上睡午觉时,看起来是那么稚嫩。但眼前的她,却隐隐散发着仿佛吞吃过无数男人的魔性一般。

「这除了证明你我的感情很好之外,还有其他吗?」

这么说起来也没错。王弁这才意识过来。她第一次见到王弁的时候就说了,名字一点意义也没有,能够做到彼此认识也就够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难道,连好奇一下都不行吗?就算只是普通朋友的交情,也会谈这些事情吧。」

仆仆没有回答他的提问,甚至连生气都没有,而只是把已经烤熟的鱼递给他。这条鱼烤得恰到好处,鱼身上还带着一些焦黄。仆仆从来不会在这上面失误。

「算了,你要问什么就问吧。」

于是王弁踊跃提问。从出身何处,到她的出身年代,举凡是自己有疑问的地方,都是王弁的提问范围。但是,无论是哪个问题,王弁都没有得到能够满足他好奇心的答案;生于天地之间,时间在天地开辟之后,之所以成仙是因为有那个资质——只得到这样的答案,王弁觉得自己被调侃了。

「你也别生气,余没说谎啊。」

仆仆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像是要安抚王弁的失望。

「余很不想谈这些事也是真的。」

王弁其实是因为自己的懵懂无知而感到羞耻。从小,他就几乎不出家门。就算他的家境不一般,但也称不上有多高贵;也不至于会有人想要避开这些话题……真要说的话,赖在家里当米虫的自己,就是让父亲与亲戚深以为耻的存在吧……王弁觉得很可怜。

「老实说,余也忘了。」

这是在说谎吗?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出这样的疑问。但是,如果她本人真的都忘了,那就算了吧。王弁改变了主意。如果这样能让她的心情好起来,那他就不再问了。说来,到底仆仆是看中自己什么,才与他结伴而行的呢?

「怎么了,这样就放弃了?」

仆仆说道。王弁现在已经完全搞不清眼前是怎么一回事了。明明他都已经干脆地放弃询问,也没有那么好奇了,但是对方现在却说这些话来动摇自己。如此一来,原本都已不在意了,现在又开始在意起来。该不会她一开始就是要挖苦嘲弄自己吧?——有时候,这点也让他感到厌烦。

「您要告诉我吗?」

「余说啦,余忘了。」

够了!王弁把注意力集中到烤鱼身上。对仆仆的嘲弄认真,那他就输了。王弁一边眺望河东的草原,绵延起伏的山峦,一边反复大口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唔……」

仆仆原本还带着窃笑盯着王弁看,但是她随即抬头望向天空,嗅闻味道。原来像是低声呢喃的嗓音,此时也大了起来。

「怎么了?」

仆仆的表情为之一变。

「讨厌的味道。弁,余接下来要往山东道走,你在意吗?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先回家,我们就在这里拆伙吧,无所谓。」

没有等仆仆说完,王弁就站起身,把火给熄了,骑到吉良身上。吉良似乎也察觉到了有哪里不对劲,早已现出真身等着。

「那我们就走吧。发生了奇怪的事情呢。」

仆仆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了欢喜,又像是遗憾。她向地面一蹬,五色祥云与天马,就以街上行人无法目视的速度,往东方飞驰而去。

就在仆仆对王弁提议要往东方去时,京城里还有一个男人也注意到了山东道的异状。那就是兵部尚书,姚崇。

姚崇出身位于长安与洛阳之间的陕州。他的父亲是今日四川省西南部某州的都督。都督这个职位听起来虽然很高,但在当时,被派到诸如剑南道这些几乎是世界尽头的边陲境地,绝对不是优遇。

出身如此,姚崇一开始也只是被授与濮州司仓一职,说起来也就是地方的中间干部。在武则天时,北方骑马民族契丹侵袭河北,他因为率军作战有功,而获得出人头地的机会。

在形式上篡唐而立的武则天,其实很会拔擢年轻人才。除此之外,她也有度量去听取自己所认同的人提出的谏言。她在得掌大权后,以恐怖手段治下。她奖励密告,酷吏因此横行,宫廷当中也鸦雀无声、一片清静。武则天发觉自己的威权已经渗透完全,便对百官提问,今后该如何为政。于是,诸大臣便恐惧得不敢发言。

在这种局面下,只有姚崇一人上谏武后;他表示,既然国家病患已去,从今而后当宽容为政。即便是有密告上达,也不该立即治罪。如果当真有乱起,请治他大放厥词之罪。

听到姚崇的话,高官人人脸色发青。但女帝却看穿了,姚崇看似冷静,却是在满腔热血下提出这样的言论,没有任何政治算计。而她要的人才,正是能够在「政」之一字上纵观全局的人物。所以在姚崇提出这样的建言后,他被受赐千两白银,官位也扶摇直上。

关于他如何受到武后的喜爱看重,《旧唐书》上有这么一段记载:

武则天在位时,一突厥族长叱利元崇率下起兵叛乱。这个叛乱很快就被镇压了,然而女帝很同情姚崇当时以「姚元崇」这个与反叛者相同的名号行世,于是替他改名为「元之」。

除此之外,武则天的宠臣张易之,曾经提出申请要建立雄伟的寺庙,欲将高僧移往自己的势力之下。但姚崇则称与国法有违,拒绝了张易之的申请。即便张易之利用自己的权势对姚崇加以威胁,姚崇也没有从命。这位宠臣最后向武则天诬告姚崇,武后反而任命姚崇为灵武道大总管,表示自己对姚崇的尊重。

在武则天薨逝以后,姚崇便与他在工作上的伙伴宋璟,一起加入李隆基的阵营。在与旧主之女,太平公主之间的争斗中竭尽全力。这样说起来,这似乎是个表里不一的人物。不过,在年老的武则天即将被软禁于上阳宫时,姚崇亦也独自呜咽,并且拒不从命。这也是始终如一。或许,这是他反而能够得到皇帝信任的原因。之后他虽然曾经一度左迁到地方上,但在睿宗时,又被授予了兵部尚书一职。随后更成为玄宗阵营的参谋,在玄宗继位后,成为朝廷的中心人物,充分发挥他在政治上的才能。

开元三年,他注意到山东的异变。武则天虽然深信道教,但也是一个合理主义者。政治感度上,姚崇可说是深受武后的影响,山东所发生的异变,他自然无法轻忽。

「『虫害』这种事,光是求神拜佛也不会消失的!」

年过六旬仍然活力十足的大政治家,只丢下这句就走出了宅邸。

延续去年的景况,这一年,大批蝗虫袭击山东地方。虽说规模较前一年小,但从古至今,中国大陆已经有好几次被这样的昆虫风暴袭击。只要有哪个地方成了这些虫子的通道,不出数日,就会变成一片荒地。对农民和官僚来说,蝗虫都是令人厌恶的存在。于此同时,除蝗灾外,又有洪水与地震,这一连串的灾害,都被认为是天灾。

「应该怎么办才好,果然是朕的德行不足吗?」

面对灾害已从山东扩及河南、河北的消息,玄宗叹息不已。他认为司马承祯的术力也许能帮上一点忙,却连络不上他。姚崇对于皇帝欲将政事委由那样的骗徒,也觉得很困扰。

「古书有载,应该要以烈火来燃烧蝗虫。如果向民众布告,朝庭将会全面提供救护,人民也会竭尽全力扑灭蝗灾。但是臣却得到情报,针对目前蝗食禾稼苗株一事,山东的农民只有设置祭坛,向天祈求,焚香祝祷。」

「也只能这么做了吧。」

对于天灾,玄宗束手无策。但是姚崇并不这样想。

「自古以来,有危害于人的灾难,只要不听天由命,但尽人事,没有不能除去的。就像古时禹修黄河,蜀地李二郎修都江堰,即便是洪水之害,也能经由人力加以抑止。」

这样的言论让玄宗茅塞顿开,他命令姚崇提出应付蝗害的相关对策。姚崇派遣部下,到受灾各地征求人员,以火建构障壁,守护农地。

当然也不是每个地区都会乖乖从命。汴州刺史倪若水便对姚崇此举大加反对,因为他虽然身为官僚,却对道术深信不疑。

汴州距离东都洛阳不到数千里。唐朝以后,宋朝统一中国,便以此为首都。这里也就是日后的开封。这个位于黄河南岸的城市,不只有丰沛的水运,肥沃的土壤,更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王弁一边避开不断撞到自己脸上的虫子,一边面向东方,看着几乎变成荒地的广阔农田。仆仆一如往常地坐在云上,但不可思议的是,这些飞虫都避开了仆仆。

「先生,难道我们就只能束手无策吗?」

王弁吐出嘴里的蝗虫,抬起头看着仙人。

「没有束手无策这回事,只是这个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举目所见,天空完全被蝗虫覆盖,连太阳光都不见。农地上跪满了正在向天祷告的村民,祈祷蝗虫能够早日消失。

「……」

仆仆直盯着他们看,接着,她抬头看向天空,吹了一口气。虫影从那些祈祷的农民上方消失了,天空恢复一片晴朗。他们跳起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而后持续向天礼拜。

「不愧是先生。」

王弁鼓掌了起来。但是仆仆却用僵硬的表情要他停止,不要这样做,王弁也只好停下自己的动作。

「为什么呢?」

「余这么做,只是求一时心安而已。那片天空,迟早会有不同的蝗虫群飞来吧。首先,那片土地会变成蝗虫的饵食,接下来,什么都不会剩下。」

「这、这样吗?」

王弁什么也讲不出口,只能默然不语。而随着他们逐渐接近汴州城,蝗虫的浓度也持续下降。王弁前进时,也已经可以不用手掩住口鼻。

「余讨厌蝗虫。感觉上,似乎会让余想起以前什么不愉快的事,不过余已经不记得了。总之,无论如何,进城之后,再想想可以做些什么吧。」

仆仆在城内落脚。夜晚时,她说要出去一下,就乘云出去了。王弁虽然担心她的去向,但不管怎么想,仆仆都应该是去找那个有权可以动员全州人力的人,也就是州刺史倪若水吧。

即使想要进行驱除蝗灾的仪式,但这样大规模的活动,也必须有相应的场所与人员。看仆仆对蝗虫的思虑,也许她是真的打算施展力量也说不定。

(但如此一来,我不就什么忙都帮不上了?)

仆仆虽然吹走了一群蝗虫,却也让人感到一股紧绷,如同王弁每次欲言又止时的心情。平时,仆仆总能凭借自己的意志,让眼前的气氛快活或是暗沉。现在这样的状况,对她来说也是一件难得的事吧。

(还是说,这其实跟先生幼时有什么关系吗?)

仆仆常对王弁说,他所熟悉的这个少女仙人的形貌,还难说是不是她的本来面目。但是这个形貌,想来一定是自然生成的东西吧。王弁很坚定地认为,仆仆应该是在少女时代就成了仙人,得以长生不老。

想到这里,王弁也不禁叹息。他觉得自己的推测实在是太过廉价。就算说了,仆仆也绝不会率直地说:「啊,是啊,你说的没错。」即使猜对了,自己又能如何?

仆仆想必是能够克服那样的懊恼,所以才能成为仙人,得到变化自在的力量吧!

王弁看向窗外,与长安一样,汴州虽然是一个商业都市,但是夜晚也同样静谧。如果说现在还有谁还醒着,那大概就是勉力向学、准备参加科举的学子,还有偷偷叫来歌妓,举行宴会游乐的官僚与富豪吧。

(先生应该不要紧吧。)

王弁也没想到,自己会因为仆仆不在眼前而这么担心。白天的时候,仆仆的表情就与平时不太一样。虽然他一度踩上窗棂,想出去找仆仆,但考虑到自己大概只会添麻烦,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即便如此,他也没办法先去睡。

「这个时间还来照顾马匹,真是令人感动啊。」

结果,王弁实在是放心不下,只好到吉良那里去。就在这个时候,头上传来了一阵熟悉的嗓音。

「您回来啦。」

王弁想也不想地便开口道。仆仆则是带上了些许羞赧,「余回来了。」她答道。看着仆仆的侧脸隐约可见的倦色,是因为交涉不顺利吗?王弁有些担心。

「长安那里派了御史来。」

在王弁开口相询以前,仆仆自己说了。

「原本我想出现在御史面前,让他见识我的力量,请他协助。不过我错失了那个机会。」

从京城来的御史还很年轻,看起来就是未来的高级官僚。他反驳了刺史提出的所有理由。倪若水主张,蝗虫来袭是老天给的警告,应该在修身以及政事上克尽己力才是。然而,御史是一脸冷淡地岔开话:

「皇帝陛下拥有非常美好的德行,与历代圣王相比也绝不逊色。对于政事,他也非常尽心,并非常人能比。皇帝陛下与那些因为不德而招致天灾的帝王不同。你这么说,是想侮辱陛下吗?」

被人这么一说,倪若水也哑口无言。以这个压倒性的权威为后盾,御史要刺史进行大动员,要将这些来袭的蝗虫烧杀殆尽。

「筑起壕沟,把农地包拢起来,然后在壕沟里烧出大火以及浓烟。全州都要进行。不只是汴州而已,河北、河南、山东各地,都已经看好时间,应该是要同时薰灭虫害。」

王弁不由自主地叹出一口气,是感叹。仆仆开口留他在此地盘桓几日,王弁当然也没有异议。而在等待的期间,王弁好几次看见仆仆心事重重的模样。当他无所事事地趴在窗边,看着窗外种种,仆仆也总是把头靠在他的背上。

然而,在这样的时刻,自己非但没能说几句好听话,就是连安慰仆仆都做不到。王弁不禁对自己感到焦躁。然而,仆仆慢慢地也比较能够冷静下来了,有时甚至就这样睡着了。碰到这样的情形,即便是腰酸背痛了,王弁也只能忍着不翻身。

「哪,起来吧。」

预定要行动的那一日终于到来。汴州城内,似乎连兵员都被动员了,看起来就像是即将发动战争一般夸张。在此之前,汴州城内的商业活动仍是持续进行当中,城郊的惨状仿佛不是真的。如今的汴州,却连市集都关闭,能够动员的人几乎全都出城去了。

王弁一边按着自己的腰,一边起身。

「怎么啦?」

都是因为先生您吧……王弁虽然想这么说,却闷了一肚子气地缄口不雷。仆仆很快地把右手食指与中指抵住眉心,屏气凝神。窗外随即出现大型的云朵。那不是仆仆平时乘坐的那种坐垫大小的云,而是可以让一个大人横躺其上的尺寸。

「上来吧。」

「我没办法上去啦。」

「那是之前的情况。总会有办法的。你不快一点,会抢不到好位子喔。」

仆仆半开玩笑地说,接着,她把王弁推上云朵。王弁战战兢兢地把脚跨了上去,一股像是踩到棉花团块一样的感觉,从他的脚底传上来。虽然不太安定,但还是能够支撑住他。

「我、我坐上来了。」

「余就说啦,余会想办法的。」

接下来要担心的,大概就是人们的目光了吧。然而,此刻城内一片喧嚣,没有谁因为一朵不可思议的云从旅店里飞出来,而大惊小怪。

这两个人所乘坐的云朵,随即便从城中浮出,高度也逐渐上升。状似方形的汴州城,像是画一般地呈平面状摊在他们眼前。现在天色尚早,西方被雾气所笼罩。朝那个方向看过去,可以看见邻城的郑州。而在两座城池之间,则还遍布许多村落,就像是洒下砂粒一般。

「就快了。」

蝗虫早晨就会开始行动。一天当中,几乎都是为了觅食而来回飞行。姚崇所采行的作战方式,是从蝗虫还在沉眠时,便设置火种,然后在广大的区域范围内一起点火。把那被蝗虫当作是窝巢的草原烧光,就可以立刻消灭一定比例的蝗虫。而那些慌慌张张飞出来的蝗虫,则会被浓烟所筑起的障壁所包围。

从郑州起始,接着,汴州城北侧的城壁也跟着点上烽火,就像是彼此呼应一般。而北边隐约可见的卫州也燃起烽烟。同时间,举目所及,所有的农地都燃起熊熊烈火。当然,虽然说不上是同时,但四牛刻不到,汴州一带也为白烟所覆盖。王弁与仆仆也看见了,那些吃得饱饱、正在睡懒觉的虫子惊醒过来,飞到空中,一大群一大群地从四面八方而来,有如黑云涌起。它们在空中四处逃窜,然后被浓密的白烟包围住。最后,它们便消失在王弁的视界常中。

「再上去一点看看吧。」

仆仆提升了云的高度。下方白烟满布,看上去,就像是铺上了白色的床单。王弁几乎没有感到任何恐怖之处,他所在的位置太高了,以至于眼前自己所属的世界,看来一点现实感也没有。

「那里是许州,再过去是曹州。」

透过仆仆的说明,王弁首次能够立体地理解自己一路走来的景况。他下意识地望向南方,再过去即是淮南那平缓的地形。

「我们现在看的是这里。」

仆仆拉了拉王弁的衣袖,要他看向地面。白烟越来越浓,汴州城也几乎消失在他们的视线当中。白烟越来越浓,范围也越来越大。各地的白烟也终于在此时汇集起来,成为一片巨大的云海。

「这真是太了不起了。」

仆仆首先开口说道,听起来,她像是相当感动。

「或许,人们能不用再恐惧天灾了也说不定。」

「是、是这样吗?」

王弁惊讶地眺望着地上那关乎数十万人的创举。但他的想法与仆仆不同,他并不认为,所谓的天灾,是可以凭借人类的力量去抗衡阻止的。

「原来只能祈祷的人们,现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去阻止灾厄了。」

仆仆从云上探出身体,她盯着烟的动向,就像是要深入其中一般。

「先生还是人类的时候,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吧。」

仆仆沉默了一会儿。王弁也在此时意识到,自己是说了什么冒犯的话吧,不过说都说了,也收不回来。

「是啊。」

仆仆答道。她沉静地颔首,接着,她抱住了王弁的头。

「要飞了!」

仆仆叫喊了一声,接着,他们脚下的云便朝着西方飞去。眼前所见的景色,也为之一变,先是沙漠,接着是海、森林,然后又变成了沙漠。最后,他们越过了广大的海洋。速度上升得太快了,王弁完全不晓得他们到底要用什么方法、到哪里去。然而,仆仆的表情非常愉快,就像在驱策爱马,他们脚下的云朵也不断翻出花样特技来。

在这种情况下,王弁除了感觉到恐怖,也微妙地感觉到了幸福。云朵一边急速盘旋下降,接着又来一个回旋。王弁待在云上,只觉得如果能够一直这样调情嬉戏,那该有多好。

「弁!」

少女在他的耳边喊了他一声。「我们回你的故乡去吧。」她说。或者是「心」哪里被伤到了也说不定吧,王弁突然有这种感觉。但他并不是为了要伤害仙人的矜持,才说那样的话。目前自己所能做的,也只有待在她身边而已。

一直到回到汴州城的上空,仆仆的手,一直都放在环绕在她自己腰间的,王弁的手上。

在朝廷之上,姚崇所提出的强攻策略,正面临排山倒海的反对意见。

对此,兵部尚书可说是自信满满;他提出的政策目前收获的成果是:光是在汴州,就有高达十四万石的蝗虫尸骸被弃置在沟渠当中,水流甚至因此而被堵塞。

「学者只知道文章,不懂得变通。大凡事物,常有不合于经但有合于道理者,亦有反道却能合时宜者。魏时,山东也曾经起过蝗害。因为没有加以驱除的关系,导致农作物全灭。其结果,即是造成人相食的惨状。后秦时又有蝗害,最后仍是因为没有拿出对策来,导致不只是农作物,连杂草都被啃食殆尽,连牛马都互食其毛以充饥。」

玄宗听得兴致盎然,他不断赞誉姚崇的手段,但在另一方面,某种程度上,玄宗亦能够理解朝廷内对这个方法所起的反对。原来这个皇帝就颇为倾向道家,讨厌无谓的杀生。掌握至高无上权力的人,如果在内心有这样的想法,出现迎合的言论也是理所当然的。

「山东蝗灾肆虐,河北,河南也几乎是没有储备的食粮。如果现在袖手不顾,秋获将化为乌有,如此一来,许多农民将会离开土地,化为流民。若置之不管,无异养瘫遗患。」

面对皇帝冷静的表情,姚崇为了实行自己的政策,可说是索尽枯肠,字字斟酌。

「臣知晓,陛下好生而恶杀。是以本不烦陛下诏敕,只需发布文件即可。若驱蝗不成,请削陛下赐臣之官爵,以示处罚。」

武则天锻链出来的政治敏感度,很成功地抓住了玄宗的心思。当他看见皇帝脸上的表情稍见明朗,他就确定自己成功了。

「蝗害属于天灾。即使以人力牵制也无济于事。且杀蝗太多,有伤天地和气。如今尚可叫停。」

黄门监①卢怀慎插嘴说道。

光只会死待在宫廷之中的人在胡说什么啊!姚崇觉得可笑,他一边提出了反击。

「过去曾有楚王吞蛭以痊其疾,叔敖杀蛇而得福。贤者如赵宣恨用其犬,圣者如孔丘不爱其羊。其志向皆在于人,唯恐在大处失却礼数。而如今若将蝗害放置不管,致使食粮涓滴不剩,山东百姓唯沦为饿殍一途!此事陛下已做决断,将之委任于我。若杀虫以救人,将由此致祸,此亦为吾所望。吾将如何,众静观即可。」

面对姚崇的气势,宰相也无话可说。

至此,玄宗也说明自己将支持姚崇,蝗害也在不久之后消弭了。

①黄门监:唐官名,主要负责审查诏令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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