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噢……」
做父亲的看着儿子的脸,觉得有哪里变了。做儿子的则是看着父亲的脸,注意到父亲似乎突然老了许多。
「太好了,终于平安回来了。」
看着父亲与老仆一起扑簌簌地流泪,王弁显得十分狼狈。对他而言,这两个月的旅行一下子就过去了。通过龙脉,从淮水移动到渭水;然后在京城,与当代著名的仙人一起拜谒皇帝;在太原府遇见犬头人身的商人;骑着吉良到了不可思议的世界,然后被浑沌吞下肚子;回程的路上,亲眼目睹汴州的人们漂亮地击退大群蝗虫。当他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就已经回到家了,根本没有时间感觉到无聊。
「父亲,您的身体还好吗?」
「很不好啊,你连封信也不写。」
这可不是个能够好好写信的旅程,王弁与已经变成老人模样的仆仆相视而笑。王滔也没有忽略他觉得应有的礼貌,郑重地对一路保护儿子的仙人大大行礼,招待仙人入内。酒席虽说是已经准备好了,但因为仆仆与王弁回家得很突然,所以也只是简单的几道菜。
「噢噢!」
酒席中,王滔不晓得发出了多少次的赞叹。随着醉意加深,他逐渐有一种错觉……眼前的儿子,似乎成长了一些。自己则是跟儿子出门前一样,再次被那听起来无比荒唐无稽的旅行见闻给吸引住了。
「不,我信。」
虽然长年培养出来的常识要他别相信儿子的话,但是儿子的口气却几乎可以跟真正的骗子较量。没有亲眼看过那样的景象,就应该无法描述得那么真实吧。儿子应该没有变成仙人,但那肯定是个难得的经验。王滔虽然已经被很明确的宣告不具备仙骨,他还是没有舍弃长生不老的梦想。
「先生出外远游时,我替先生建了新的庵堂。」
「噢……」
如今再度变为老爷爷姿态的仆仆,略略地抬了抬她那被眉毛覆盖住的眼皮。
「余不能再留在黄土山了。」
仆仆知道自己早被州刺史给盯上,她不想再引起任何骚动。可是随即王滔把额头贴在地上拜托她,王弁也在一旁低头请求。
「如果不介意余隐遁起来,留下来也行。」
仆仆许下承诺。王滔闻言自是相当快活,整个人突然显得年轻了许多,原来的老态龙钟也不翼而飞。结果就因他的心情太好,没多久就喝得大醉,让一旁的老仆扶了回去。
「你父亲很有活力的样子呢,这也不错吧。」
王弁跟着仆仆一起回到黄土山上。虽然说眼前这个已经变回少女姿态的仙人,其实不需要自己的保护,但他还是跟在仆仆身后几步远,维持与仆仆相同的步调。
「余不是需要人保护的年龄啊。而且我有第狸奴在,也不用替我建造新的庵堂。」
仆仆踏着舞蹈一般的步伐,心情也比平时的好。
「那么请把第狸奴借我吧,我也要住在黄土山。」
「你说什么?」
做师父的不假思索地转过身;王弁则是追过了师父,一边害羞地表示,自己想住在这里修行的希望。
「余之前也说过了吧,你没有仙骨。你没办法像余一样,完全成为仙人。无论如何,你都将有寿终的一日,你的魂魄也会消灭。而余,则是会继续存续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可能永远在一起。」
那也没关系——王弁真这么觉得。在旅行的这段期间,他已经知道自己原居住的这个世界有多么狭小。也是透过这一次的旅程,他才知道,在其他的世界还有他所无法想像的生物,他所无法想像的力量存在。自己身为人类,再怎么规律小心,活过七十岁就算是侥幸了吧。犬封国的人与仆仆的时间都是以千年计,浑沌与帝江则都是与天地同寿。
寿命是长是短,他都没办法去控制,所以也不能硬逼自己去配合仆仆。只是,能够让自己在允许的时间里,跟仆仆这样美丽的仙人在一起,他就满足了。
「嗯,这话说得可真是动听哪。」
仆仆再度走过王弁身边,开始往黄土山上迈进。一直到抵达庵堂以前,她都不再开口。但是王弁心里明白,他并没有被仆仆拒绝。
开元三年,夏季五月。
光州虽然也有蝗虫来袭,但是多亏了姚崇的政策,几乎没有受害情况出现。从刺史李休光到农民,也总算是安心了。稻米顺利地长成,花儿也开了,就像是在鼓舞那些身上带着泥土的朴素人们。吉良再度伪装成老马,仆仆坐在吉良背上,王弁当然也跟在一旁。
仆仆的表情依旧是那么地飘飘然,王弁的脸上却显得相当不满。
「先生,我还是反对。」
「反对什么?」
「先生自己也说过,只要隐匿起来住下就好了,不是吗?」
王弁会这么说,也是因为仆仆在行为上的矛盾。她开出要住在黄土山的条件是,不能让世间知道她的存在。但是看着儿子与仙人一起回来,王酒实在太高兴了,于是他好几次向黄从瀚等亲戚吹嘘这件事,终于引发王弁少见的勃然大怒。可是在这种时候,却是仆仆安抚已经气炸的王弁。
「算了,说都说了。」
仆仆一点都不在意的模样。她原本在药草上就很有一套,而且颇受好评。也因此,时常有病人到黄土山的山麓寻医。这一天,某个农家的三个幼子,因为不明原因发高烧,仆仆他们正为此因而前往无隶县当中。
「你是在吃醋吧。」
总是随风飘逸的长发,此时用几股线搓成的棉绳绑起。初夏的阳光,从仆仆那形状优美的耳朵,流泻到她的颈项间。相对于王弁因为背负行李而汗流浃背的样子,仆仆是一脸清爽。
「不行吗?」
「不能啊。」
仿佛在嘲笑王弁闹别扭,仆仆的语气,有如轻轻地把球给扔掷了回去一般。虽然王弁知道仆仆眼下可说是心情愉快,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有趣,他不可能没有独占欲。就在这时,他发觉自己也与普通人一样,就只是个逃不开烦恼的年轻人罢了。
「那些之后再说吧,现在重要的是要救治病人。」
回到黄土山以后,只要有他人在场,仆仆都以老人的模样现身。除此之外,她也避免乘云出现,这也是为了不要引起骚动。然而,此刻即使骑着吉良前进,也无法提升速度。无论如何,只要是真的患了重症的病人,她就一定会出手相救,无关乎求医者是贫穷农民或是富商。但是仆仆会以没钱求医的穷人优先,结果,她的风评自然也更水涨船高。
「这样就没事了。饭前把这个药吃下去就可以了。」
白发白须,穿着纯白色道袍的仆仆一出现,病人的表情就和缓许多,家人也安心,终于能够喘一口气。淳朴的农村里,很少见长寿的老人,所以光是靠仆仆的外表,就已经很具说服力。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那么,费用的部分……」
「不需要不需要。你们好好努力就行了。对了,夫人还很年轻,再生个孩子好吧?」
病患家中的夫人送仆仆出门之际,仆仆突然伸出手碰了对方的腰际一下。仆仆轻松的动作,加上一脸天真,让周围的老老少少都笑了起来。在此之前,这一家人才为了孩子命悬一线而绷紧神经;虽然直到刚才装成老人模样的仆仆都显得很严肃,但她的言语十分能够安抚病家。最后,也在这些笑声当中,仆仆与王弁再度启程返回黄土山。
「辛苦了。」
王弁对已经变回少女姿态的仆仆说道。
「笑真是一件好事哪。余从遇见你以后,就常常能够这么笑。」
「我知道,您有时是在笑我……不过,您不累吗?这几天病患都不少,您又得跑这么远来出诊。」
仆仆摇了摇头。「你学起来了吗?」她开口问道。虽然王弁很快就能理解仙人的医术,但是他仍旧犹豫不决。他原来就不是一个习惯工作的男人。
「算了,余不勉强你。」
是自己说了要住在黄土山上修行的,可是当仆仆要他身体力行,他竟也犹豫了。然而,仆仆却没有责备他,也没有硬逼他去做。
(就是真的要我去,也没关系啊……)
如果仆仆说一起去吧,或许他真的会有那个动力也说不定。不管怎样,现在仆仆要他做什么,他都非常愿意做。
「这种事情,自己如果不想做,也是学不起来的。很多人心里想着要怎么做、该怎么做,但志向却轻易就被扭曲。我并不想强制控管你的想法。」
意思就是,「就交给你自己处理吧」……多么狡猾的说法啊?面对将自己晾着不理的仆仆,王弁心有不满。在此之前,他遇见的为人师者,无一不是罗唆得要命的人种。人说教不严师之惰,个性懒散的王弁,也没少被竹鞭修理过。不过,仆仆不想那样做。话虽如此,毕竟她仍是个老师,王弁还是希望仆仆能够严格一点。
「那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吧。」仆仆突然开口说道。
「刚刚的……啊,怎么说?吃醋?」
「对。你也想问吧?」
「唔、嗯,是啊,我想问。」
「原来如此,原来你真的想问吗?那余不要说了。」
拥有一张可爱脸孔的仙人,有时性格也很差。虽说此时,王弁因为自己的情感而显得势弱,也强势不起来。但看着仆仆左右张望确认情况后采取的那种态度,却又轻而易举地让他更加不甘。
「余说,余不要说了。你听得懂吧?」
仆仆语带试探。
「我知道。」王弁回道。
但即使是这个时候,他还是做不到潇洒自信地点头,气势无疑也弱了许多。
「你这样可是抓不住女人心的啊。」
「我并没有想抓住什么女人心啊。」
「你昨天不就做到了?做得很漂亮嘛。」
「您、您说的是什么啊?」
他并没有特别做什么事啊。钻进被子以后,也就是仆仆枕在他的胳膊上撒娇而已。
「我、我们可没有越过最后一道防线喔!」
虽然自己没有做什么坏事,王弁仍是语无伦次起来。仆仆则是一脸的愉快,开始列举出了那些王弁战战兢兢,却相当投入的事。
「请不要再说了。」
王弁的口气不自觉地僵硬起来。因为他察觉到,自己没有做到最后的懦弱,还有自己打从心底的迷恋、自己的心情,都在此时被仆仆给揶揄了。
「你生气了?」
不用问也知道吧。王弁的目光落在几步前的地面上,他沉默不语地往前走。
「对余来说,这种事就跟吃饭、睡觉一样重要啊。你看,饭菜好不好吃,睡得香不香,这都很普通吧?」
(找借口的仆仆也好可爱啊……)
然而,当仆仆听见王弁的「心声」,立即便揪住他的耳朵。
「所以你根本就有在听余在说什么吧?不问也知道是吧。」
仆仆说完,就把头转向一旁。这是她表达自己心情的方式吧?王弁也快活了起来。夕阳照在黄土山上,风景显得更加晕黄。聚集在山下求诊的人几乎都走光了。仆仆与王弁走向剩下的求医者,给急病患者开过药后,他们也就回到了山里去了。
(都是因为说了那些话……)
当天夜晚,王弁相当苦闷,怎么样也睡不着。
(不、不行了……只是看看睡脸,先生应该可以体谅的吧。)
一边找着苦涩的理由,王弁一边推开棉被,他已经不在意自己看起来就像只发情的野兽。按照今天他们的对话推测,仆仆也应该对他抱有特殊的情感才是吧。他已经不需要再刻薄自己了,王弁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目前,他是住在王活所盖的庵堂里,仆仆则是睡在自己住惯了的,第狸奴变成的庵室里。
(拜托今天不要有什么奇怪的恶作剧啊……)
王弁一边在心里祈祷,一边穿过敞开的门。上一次,他穿过大门后,一瞬间便迷失在法术当中,怎么样也走不到仆仆住的地方。结果,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很顺利地走到玄关前,一点事也没有。最后,他已站在仆仆休息起居兼做卧房的房门前。
(今天应该可以了吧。)
王弁一边想着,自己的妄想也随之越发膨胀。而就在他把手搭在门上时,他听见了门内有人在说话的声音。内容他完全听不懂,就像仆仆在与帝江说话时一样。而这次来人的话声,听起来像是鸟啭一般。
(是有哪里的神仙来玩了吧。)
这太有可能了,像是司马承祯那样的男人,从京城飞过来也能立刻就到吧。但这对王弁而言,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他们并不是恋人,也不是夫妇。如果就是这么不巧,有人在这个时候来了……
(如果真的来了……怎么办……)
虽然到目前为止,他已经累积了很多经验,但是对于武打场面,王弁还是很不拿手。他想起了葛福顺的视线,强悍得有如一把箭,直直地射向对方。那跟街上的小混混不同,只有真正的战士才有那样一双眼神。相对之下,像他这样只知道游手好闲的人,是不可能胜过对方。
(不过,至少也要看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
虽然觉得很丢脸,但他还是偷偷地从窗户缝隙窥伺屋里的情况。第狸奴会化做这样的房屋,是因为仆仆的喜好,又或者是因为这种生物的能力?室内几乎没有多余的装饰。要躲藏起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王弁的执念还是让他办到了这一点。
(再右边一点,再往右……)
他看到了仆仆,但是对方的脸孔被窗棂给挡住了。正当他陷入苦战之时,室内的灯光也一下子消失了。糟糕!被发现了——王弁手忙脚乱起来。在此同时,一个巨大的鸟喙出现在他的眼前,马上往他的脑袋啄去。瞬间袭来的冲击就像是被梁树棒子殴打到一样,王弁立刻往后倒去。
「你在做什么啊?」
他抬头看,眼前是手插在腰上,一脸惊讶的仆仆。仆仆身边,则站着一只巨大的云雀。那种景象,就像是视线景物的远近感整个大乱,感觉非常不对劲。
「总之,余先介绍一下,这是余的老友,麻姑①。」
「啊、您好……」
仆仆的朋友想必也是位阶很高的仙人吧,王弁拱手为礼。那只巨大的云雀则是整理了一下子羽毛,接着便化作人形,站在他的眼前。
「唷!」
落地失败,这位年轻的女性摇晃了一下。她看起来要比仆仆大上两三岁,头顶上结了一个圆髻,余下的乌黑长发则是垂散到腰际。她身上穿着鲜艳的织锦朱衣,衣服上绣着流水般的纹路,光耀夺目。恰好与给人淡泊之感的仆仆成对比。
「你六百年不下地,一下地就逮到了个年轻人。」
「没什么逮不远到,他自己靠过来的。」
仆仆说的话虽然不怎么中听,王弁却仍是沉默以对。说到底,他还是没有办法完全否认。有如天女一般的麻姑也毫不客气地眯细了眼,盯着王弁看。
「嗯,这孩子似乎颇有仙缘。不过,可以带过去那边吗?」
「还是勉强了一点。」
「还是啊……」
麻姑若有所思地说道。接着,她便将视线从王弁身上移开。王弁本来觉得自己的脚底就宛如被固定在大地之上,麻姑一移开视线,他就觉得脚下突然轻盈了许多。
「对了,王方平、蔡经,他们还好吗?」
仆仆向麻姑问道。王弁从来没听过这些名字。
「还是一向随心所欲。不过蔡经最近有点可怜,他似乎成了王方平的接棒人选。」
麻姑叹息了一声。接着,随着眼前再度一阵烟雾弥漫,麻姑又变回了那个与人一样大的云雀。
「我最近比较喜欢以这样的形貌出现。」
所以,麻姑其实不是从人类修成神仙的吧,王弁心里这么推测。仙人的种类有好几种,鸟兽经过了长时间就会变化,木石也会吸取天地之气而成为仙人,从天上下来的神仙同样是百百种。
「麻姑的真面目可不是什么云雀。她原来就是天界的女官,不过因为淘气了一点,所以被解除女官的职务,得了闲,如今住在蓬莱山上。不过说是得闲,也是你们这里的时间约五万年吧。」
「是六万年喔。」
云雀出声订正。她的话音直接在王弁的脑海中响起,从这点来看,麻姑使用的应该也就是帝江与吉良所使用过的术法吧。对王弁来说,麻姑所发出来的声音,怎么听也都是鸟鸣声。然而他却能够感觉到,耳朵听见的鸟鸣声转化为麻姑说话的内容,流入他的脑中。
「嗯,看起来很坦率嘛。无所求这点很好,如果能把年轻男孩常有的欲望去除嘛……」
自己的想法可以流入对方的脑海里,所以,对方也可以看透自己的内心。那么他是为什么到这里来也被看穿了吧。这一瞬间,王弁感到无地自容。
「不要紧,阴阳交和没有什么好羞耻的。虽说在人类的世界当中,这种事要是被搬上台面就太不像话了,不过是因为我能看到你的内心,所以你也无须太在意。」
云雀说的话,仆仆以前似乎也说过。她眯细了那双纯黑色的眼瞳,一边安慰着王弁。
「不过,我是打扰到你们了吧?」
「不,麻姑的事情优先。弁,你回去吧。」
王弁静静地离开了老师的庵堂。弄到最后,自己终究是出了丑。王弁一边反省告诫自己不能再夜袭,一边作势要离开,就在此时,麻姑喊住了他。「这跟你也有点关系,所以留下来听吧。」仆仆的表情看起来是她已经知道内容了,所以当王弁转过身来时,她的神色显得难以言喻。王弁也知道,仆仆平时不会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但如果她流露出异于平时的神态,那就表示有足以使她出现这样表情的事情发生。这让王弁有了讨厌的预感。然而比起一无所知,王弁选择了下定决心,跟从那只巨大云雀的脚步。
「虽然你刚刚已经说了,但余还是拒绝。」
就当王弁要坐下来时,仆仆紧接着开口说道。
「要拒绝也是你的自由,不过,这是蓬莱与崑仑共同的意见。我说啊,王弁,我就是来接她的。」
比被鸟喙啄击更大的冲击袭击了王弁的脑袋。虽说他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但他总认为自己会在那一日前寿终。王弁顿时感到一阵晕眩,麻姑稍微侧过头,怜悯地看着他。
「老君很难得会用那种命令似的口气说话。」
仆仆说道。她的脸色凝重,双手抱胸。听起来,她像是刚刚才注意到这一点。
「说不上什么命令,不过,王方平似乎很积极地在活动,说是要把降临在这里的仙人都带回蓬莱。」
「真是愚蠢。」
仆仆抿起了她那形状优美的嘴唇,脸色越发地难看起来,几乎是要板上脸。
「如果是仆仆,说不定会跟王方平吵起来吧。那家伙很难对付喔。」
「他敢跟余吵吗?」
受到这样的冲击,王弁几乎连站也站不住,战战兢兢地闭上嘴。不管是老君、蓬莱的意思,或是王方平,都不是他所能够了解的范围
「对了,把你拉进来也没跟你说明,奂抱歉,我简单地说明一下好了。」
王方平是远在麻姑进入蓬莱山前就存在的古老仙人。他拥有非常高强的法术,穷进道之理的企图心也很强。对于原来是天女的麻姑,王方平也礼敬有加。在那个时候,他非常热衷于将有资质的人接引入仙界。
汉朝孝桓帝时,王方平看出一个名叫蔡经的小官身怀仙骨,于是他从天上降临凡间,留滞在蔡经家。而蔡经也如王方平所想,面对仙人并不慌张,只是谨守礼节地加以接待。王方平很高兴,便表示要招来五百年不见的妹妹相见,把麻姑唤至蔡经家。也就是从此时,麻姑对王方平说的「沧海变桑田」,后来即成为名句,广受使用。
总之,蔡经非常欢喜地迎来了两位仙人。而崑仑的酒也是他从来没尝过的芳醇,蔡经很快就暍醉了,行为也失了分寸。醉意让蔡经从衣服的空隙当中看到麻姑的脚部变成两只鸟爪。
如果可以长在背上,真想用那个来抓痒,一定很舒服——他想着这样无聊的事,随即一条看不见的鞭子就飞到了他的背上。
「麻姑可是神人,用她的爪子抓背上的疙瘩像什么样子?」
王方平斥责道。同时,蔡经也被看不见的鬼神鞭笞。亲眼见识到仙人的法力,蔡经一家人赶紧三跪九拜,祈求仙人的原谅。看到蔡经打从心底反省,王方平因而原谅了蔡经。
这两位仙人,对蔡经从头到尾一直秉持的真挚都有很高的评价。所以他们教晓了蔡经解脱的法门,让他也成为仙人的一份子。他的灵魂从有如空蝉一般的肉体中脱出,与王方平和麻姑一起游走于仙界。
从那之后,他们在仙界一起经历了许多事。直到某一日,王方平前往大罗天听老君讲道,回到仙界以后,他对他的两个亲密伙伴说:
「下界与仙界的前进方向已告分歧。我打算将下界有仙骨的人,还有那些不住在蓬莱和崑仑,而是栖身在下界的仙人都带上来。」
做出这样的宣告后,王方平就开始与其他仙人沟通。而仙人们原来就认为下界是污秽的,蓬莱山是他们的理想国,所以他们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麻姑虽然多少有些迟疑,但她也认为王方平的话有其道理,所以麻姑最后也表达了自己的赞成之意。
「等等。与其说那是大家的意思,还不如说,那是王方平三思孤行吧?」
仆仆冷静地打断了麻姑的话。王弁也在听了麻姑的解释以后,终于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即使是在仙界,也还有这种只有人类才干得出来的事发生。王弁对此也颇有感触。
「一开始或许真的是他三思孤行,但事到如今,这已经不只是一个人的意思了。天界,仙界,人间界,前两者之间的距离的确是逐渐在缩小,但与人间界的鸿沟却越见加深。」
「要余说,你们只是彼此依赖而已。」
仆仆断然说道,口气就像是打了谁一巴掌一般。麻姑惊讶得睁大了眼说道:
「你注意一下用词吧。就算是仆仆,要与整个仙界为敌,那也还是很不妙的。」
麻姑压低了声音,王弁虽然不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他可以想像得到,这个有力的仙人王方平,大概很厌恶人间界吧。然而,看着仆仆对此骂得痛快淋漓,王弁只想为自己的老师鼓掌。
「这孩子有那么好?」
麻姑看向王弁,略为放低了嗓音。仆仆的瞳孔一下子眯细了,她那小小的身躯,也散发出让王弁几乎是要向后倒去的强大魄力。这还是王弁第一次看到老师这个模样。
「仙界那伙人该不会使出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吧。」
「唉呀唉呀。」大云雀耸了耸肩。然而,仆仆却只是回报以一双冰冷的眼。大云雀续道:「仙人怎能有那样的执著呢?」
「你说什么啊,仙人最重要的不就是我执吗?蓬莱山那些家伙,他们希冀的不就是与太极合而为一,这又与我对这个孩子的坚持有哪里不同?」
「普通仙人只要起了妄念就会失去力量……仆仆不愧是仆仆,法力反而越发增强了。」
麻姑的翅膀大大地展开了,而相对于麻姑的动作,仆仆则是端坐不动。两者就这样对峙了一会儿,最后先动的还是麻姑。她把翅膀收起来,略为整理了一下自己刚收拢的羽毛。
「算了,要把在地上的仙人全都接上仙界还要花上一点时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到时候地上就剩下你们这些乖辟的家伙,王方平大概也会自己下来辛苦一趟。」
呼……伸了一个懒腰,麻姑走出房间,振翅飞到天上。
「王弁君。」
临去之际,麻姑从天空对他眨了眨眼。
「你真是幸运,身为男子之身。」
麻姑丢下这句话就飞走了。王弁自己也很感动,仆仆为了他,居然可以连仙界的命令都拒绝。仆仆则像是要打消眼前的感伤,冷淡地说她是为了身在人界的自己,要王弁不要搞错了。语罢,仆仆就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王弁不得其门而入,也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去自己的庵堂。
*
光州城内,正在为上头强压下来的工作与蝗灾之后的善后忙成一团。李休光的信条是,上头交办的事情,得做到比要求的更好才行。再者,他也担心这里头还有什么文章。李休光一边警戒着,一边斥责着那些在报告上含糊其词的各县官员。他要求这些官员都要做好帐本交出来,其严厉的程度几乎要让官员们脸皮扭曲了。此外,还要将这些官员所提出的大小帐目做成帐簿,也是一件辛苦的事。
而对于姚崇所采取的蝗灾措施,李休光则是赞赏有加。因为姚崇没有设立祭坛什么的,也去除了灾厄。孔孟门徒不语怪力乱神,李休光更是其中的强硬派。这一次,姚崇所采行的策略得以成功,李休光也是其强而有力的后盾。
「又来啦……」
就算是在眼下这种事务繁杂、极度忙碌的时刻,各式各样的消息还是吹进了刺史的耳里。而对这些事做取舍、决策,也是相当重要的工作。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乐安县的仙人」这几个字,飘进了李休光的耳里。
「喂。」
这一次上前说明的不是黄从翰,而是李休光养的食客之一。是个年轻的男子,李休光雇请他,是要他去探查各地民情。
「你详细说。」
自己的报告能够引起东主的兴趣,年轻人也十分高兴。他热切地向刺史大人禀报黄土山上老仙人的事迹,还有跟在仙人身旁的年轻人。
「他们不是已经消失在哪个地方了吗?」
要上呈给中央的文书一定要由刺史盖上印章才行,但李休光却是比平时烦燥数倍。
「先前似乎消失了,最近又回来了。」
「嗯。」
去盯着他们——刺史几乎是附耳属下严命。而对年轻的食客来说,能让自己的东主刺史大人用这样严肃的脸孔请托自己,这还是头一回。被委以如此重任,也证明自己受到信赖;如果他能够按照刺史的意思,把事情办好,或者他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出人头地也说不定。
「我马上就去。」
年轻人磕了一个头就出去了。「注意别被发现了。」李休光对着年轻人的背影出声交代。自己的势力下居然为有那样的存在,这让李休光觉得很不高兴。那些怪力乱神之辈垄断朝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随即就想到了,自己得找门路去跟姚崇拉关系才行。身为一个普通官僚,李休光当然也有飞黄腾达的想望,这很正常。而像他这样官拜刺史的秀才,在宫中自然也会有他的门路。然而,即使多少在人际关系上有些不对盘,但李休光认为,这么一个以人力克服天灾的兵部尚书,还是足以让自己把他当兄长一样看待。
「对了,去拜托宋璟大人看看好了。」
宋璟,他与姚崇并称是武则天留下的遗产。李休光中举时,他是考官。对李休光这样的高阶官员来说,受试时的主考官,是有如老师一般的存在。宋璟的性格要比姚崇沉稳许多,在玄宗掌权期间,他常常与姚崇一起出谋划策,也时常替姚崇打气,偶尔也扯着姚崇,让他稍做节制。
李休光打定主意,便立即把眼前的牒文②扫开,准备向这位他在官场的老师写一封长信。
时序将近五月尾声。仆仆在妥善地打发了那些跟往日一样群众而来的病患后,便回到庵堂里休息。王弁也在此时找来,表情显得相当苦恼。
「要夜袭,这时间还早了点吧。」
仆仆仰着头,手扇着竹编的团扇,朝自己胸口送风。接着,仆仆又朝向王弁挺起胸。
「先生。」
「嗯?你认真的时候看起来还是个好男人呢。」
「请您好好听我说。」
仆仆吐了吐舌,她耸耸肩,让王弁往下说。
「那个叫做麻姑的仙人来了以后,先生就不太对劲。每次出去都要变成不同的样子。您原来说乘云太引人注目,最近也都乘了云出去,还让吉良现出真身。」
病人的数量与日俱增,只是悠闲的步行,也的确是赶不及。但是,仆仆最近却总是变成中年女性,或变成王弁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就是不变成平常那个老人的模样。每天这样换着变化,反而让人觉得奇怪。
「因为余想乘云出去,想变着样子玩嘛。麻姑也说了吧,就是像她那样的仙人,也能够随心所欲地变化。」
「那先生治疗病人时,也用这个模样就可以了吧。先生不是最喜欢这个样子吗?」
仆仆侧过脸,略为沉默了一会儿。不过她随即就托辞自己累了,命令王弁出去,接着便转向窗外,闭起双眼。之后,王弁不管说什么,仆仆都只管闭着眼睛,王弁叹下一口气,只能回到自己的庵堂。
但是,就在当天深夜时,仆仆出现在无法成眠的王弁枕边坐定。
「您没事吧?」
王弁一开口就这么问。
「你似乎是认为现在的余很不可靠呢。」
月色透窗,照进这个小小的庵堂。在王弁眼里,仆仆似乎是苦笑了一下。
「余还以为你不会注意到呢。余的神色应该没什么不对劲才是啊。」
「看得出来啊。」
他已经与这个少女仙人共渡了好几个月,可是这么久以来,仆仆从未像现在这样显得心事重重。仆仆的表情也比一般普通人类要多上许多,这反而让王弁觉得担心。
「这是你有所成长了呢,还是余退化了?」
仆仆侧过头,一边深思。
「您就当做我已经成长了吧。」
事实上,他不觉得自己真的是成长了,也不认为是仆仆的力量有所衰退。成长什么的,他根本什么也没做。不过,眼前的气氛正是花前月下,如此美好,仆仆却说了那么消极的话,这让王弁根本高兴不起来。
「那个……」
仆仆犹豫了一下。事情果然不太对劲。
「余可能快要不能待在这里了。」
王弁不意外,也并不吃惊。然而,虽然他不吃惊,却十分悲伤。就是连仙人都没办法活得自由自在,不受任何掣肘。自己只是普通的人类,仆仆遇到的事,他也无能为力。太上老君、麻姑、王方平、蔡经,这几个人都是神话中的仙人,其他应该也还有力量足以与仆仆媲美的仙人吧。
「先生。」
王弁从床上下来,坐在地上,双手扶地。
「请您传授我本事吧。」
对一个从不主动去学任何事的人来说,说出这种话,比什么都要让人难为情。仆仆沉默了一会儿。眼前她还可以改口哈哈大笑说这都是开玩笑的,他们还是可以做为一个什么都不教的老师,一个什么都不学的学生,继续无忧无虑。即使如此,王弁仍是双手扶地,没有抬头。
「因为余说余没办法待在这里了,你才会说这些话?」
「是的。」
「那么,如果我说刚刚说的那些话都是开玩笑的,你会怎么样?」
即使是王弁也知道,仆仆那些话不是开玩笑的。即便万一仆仆是在说谎,他也没有要善罢干休的意思。就算仆仆没有意思离开这里,或者也还会有其他强制性的力量要把他们拉开,但就目前他与仆仆之间,还没有任何联系在。
「不管是玩笑还是其他什么的,我都是先生的弟子。弟子想学而师父不教,这个师父就失格了吧。」
仆仆仰起头,笑了起来。
「你啊,有时候自己的事不管,只顾着说些认真得不得了的话,当心事情砸到你自己头上啊。」
仆仆说罢后,便将手递给王弁,拉他站起来。
「余以前就说过了,你没有仙骨,所以你不可能以自己的力量驾云,也不可能得到无限的生命。但是你遇见余,又与司马承祯、吉良、帝江、麻姑相遇,你与仙界有很深的缘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不过,比起仙缘,余更想教你炼制丹药的方法。」
这是仆仆第一次向王弁说明,当时为什么去见帝江。仆仆认为,居住在这个世上的生物,必然有其所苦。而在这些苦楚当中,仆仆最厌恶的就是饥饿与疾病。不穷近仙术,就没办法从这些痛苦当中挣脱。
然而,在经过长年研究以后,仆仆终于发明了对姑射国与犬封国的人们有效的药。只要有她所调制的药丸,就能够免于所有的疾病与饥饿。不过,那似乎不适用于人类。
「我不是要责备你们,不过,与其他世界的住民比起来,你们人类其实是不完整的生物。」
与人类相较,犬封国的居民在某些地方上更为接近神。然而,对他们有效的药物,对人类却没办法发挥效用。其他国家的子民,可以靠这些药丸来疗饥止饿。但是对人类来说,这些药丸却无法让人感到满足。所以,仆仆才会去找这个世界的造物主之一,且仍与这个世界保持接触的帝江,想要得到线索。
「那是怎么回事?」
「余没办法说得很好。总体来说,帝江很爱惜你们人类。但是他也给了余忠告。他说,人类或者无法抵抗疾病与饥饿,但如果将这两个弱点弥补过来,那么人类又会被赋予过强的力量。如果从人类身上夺走这两个弱点,反而会让力量失衡,步向毁灭之路。」
仆仆似乎并不赞成帝江的意见。她宣示,只要时间许可,她就会去探寻让人类解脱于疾病与饥饿的方法。
「寿终正寝也就算了。也有些人是因为战争而受伤、倒下。看到有人因为吃不饱,因为原因不明的疾病而挣扎、痛苦,余怎么能够视而不见呢?」
仆仆之所以会对蝗灾那么放不下,坚持要制作万能药,说到底,也还是因为她的过去与这些事有关吧,王弁是这么想的。不过,与其挖掘过往种种,现在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他要帮助仆仆。
「明天开始,看完病人以后,余就一点点慢慢教你。余是没有疲劳这种感觉的,不过你有。所以,你就觉悟吧。」
丢下这么一句像是老师会说的话,仆仆便离开了徒弟的庵堂。她离开时透露出些许难为情,也让王弁神奇地士气高昂了起来。
「要制出对人类所有疾病都有效用的药丸是不可能的,必须就各种疾病去做调合才行。再者,人类的肉体非常脆弱。药量一定要就年龄、体格、性别,还有当事人的性格作调整。」
仆仆反复地交代这一点。
「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我记不起来啊!」
非得要记起来不可的事情太多了,王弁哀嚎起来。然而,做师父的像是要一口气驱策他那沉眠以久的脑子全力奔驰,仆仆开口催促弟子:
「要不要记起来是你的自由。你要放弃吗?」
被仆仆这么一说,王弁也只好虚张声势,把仆仆教他的知识写到废纸背面,然后努力复习。偶然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窗上,王弁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我可是在用功哪。)
他并不是有什么行医济世的高尚理想。的确,他只想让自己长生不老,跟在仆仆身边巡视病人。不过,他不认为自己真的非得要治愈病人不可。
(先生如果知道我的真正想法是这样,一定会很灰心吧。)
仆仆虽然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但她对病人的态度非常真诚,她在治疗病人的时候从不使用仙术。王弁也曾经问过她理由。
「因为办不到。」
仆仆只简单地以这句话回答王弁。生物的躯体当中,原来就具备保持平衡的力量。如果注入像是仙术这种超越人类力量的能量,即便在短期内病情有所进展,但最后身体也还是会崩溃。仆仆的考量也在这里。
(啊啊,原来如此。不论是用哪种方法,都没办法让我作为参考……)
在被告知自己有仙缘以后,王弁就尝试过要用念力让茶杯浮起来,或是穿墙而过;然而到最后,不是茶冷了,就是他的额头猛力撞在墙上。
(再努力看看好了。)
王弁添上灯油,挑出灯心,复习仆仆今天教他的风寒药帖。他试着回忆仆仆教他的药方,每想一个细节,内容就从他的脑海里一一浮现。王弁一边对自己的能力感到佩服,一边振笔疾书直到深夜。除此之外,他还反复颂读药方。
「喂,你认真一点啊。」
隔天,在这种疲劳轰炸之下,王弁连仆仆交代什么都听不清楚,只知道站在原地发呆。仆仆严厉地斥责王弁。王弁也背着药箱,跟在仆仆身边。
「麻黄、葛根、陈皮各三朱,分三日服用。服药之后应该会大量出汗,但是不要因为感觉到闷热就把被子拉开。总之就让他躺着休息,如果踢被了就赶快替他把被子拉上去。这个年纪的孩子或许还听不懂这些道理,所以要注意一点。」
商人诚惶诚恐地将药包接过来——他的独生子感染了非常严重的风寒。而商人也准备了很多钱,要给大夫做为诊金。
「不用这么多。」
「不不,先生您还要布施医药给那些贫苦人……当做我们在做功德也好,请您务必收下这些钱」
「把这些钱给余,也不会成就功德。」
仆仆非常冷淡地说。
「不管是去帮佛贴金,或者是去膜拜老君,都不会带给你长寿或是富贵。如果你想要做功德,就一定得要发自内心去帮助贫民、帮助孤儿才行。」
仆仆很威严地说。商人夫妻听了这一番话也五体投地,表示会按照仆仆的话去做。仆仆交代商人夫妻,小孩会发烧,所以要注意补充水分。这期间,王弁一直跟随在仆仆身后。就在此时,商人突然靠上来,塞了一点钱进王弁的衣袖。事情发生得很快,王弁连抱怨这会让人很困扰的机会都没有。商人的动作非常俐落,或许是因为贿赂成习的关系吧。当商人转过身来,他已经离开王弁有一段距离,站在门前,低下头。
「我们偶尔也到街上去喝两杯吧。」
仆仆说道,她连头都没有转过来。看样子,她也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在街上,所以余就保持现在这个模样啦。你可不要装醉起什么坏心眼啊。」
说这什么傻话……王弁虽然想如此反驳,但他的确是在酒醉后就没什么自制力可言。不过,王弁还是有一种奇怪的自信—目己就算是酒醉,也不会失控到无法自制。
最后,他是带着仆仆到他常去的那家西域酒楼去喝酒。
这几年,光州城发展得十分迅速。虽然不似长安城那么热闹,但这个汇聚各方商人的地方都市,此时已是满目繁华。王弁走进酒楼大门,眼前一片高朋满座。
「啊呀,真是久违了。」
老板娘迎了过来。虽说很忙,但老板娘的脸上丝毫未见疲色。而在王弁离开光州城的这几个月当中,她似乎又福泰不少。
「今天跟朋友一起来吗?」
为了避免惹出麻烦,王弁只介绍说这是他认识的医生。然而,老板娘听他这么一说,神情看来颇受震动。
「人好像很多,下次再来吧。」
正当王弁转身准备离去时,老板娘抓住了他的衣袖,一边拉着王弁与仆仆往里面走。「既然来了就坐一下吧。」老板娘说道。带着他们穿过朝气蓬勃的厨房,一路到店的最里面。这里特别布置了一个小巧整洁的房间,通常都只有高官来时才会用这里接待。
「这是怎么啦?我可没带那么多钱喔。」
王弁道。但老板娘径自吩咐了厨房几句,又拿来一瓮少见的美酒。跟着,老板娘便拜托王弁介绍仆仆给他。
(可是好不容易工作结束了……)
王弁转头看仆仆。仆仆则是报以微笑,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请您让我拜见黄土山上的仙人吧……」
不愧是酒楼的主事,她很清楚跟王弁一起来到这里的人是谁。
「老板娘,我们刚刚才结束工作……」
王弁想拒绝老板娘,仆仆便阻止了他,进而温和地询问老板娘原因。
「有几个在我们这里工作的乐团团员突然病倒了,我们也找了城里的医生来看,但还是不晓得是什么病,再这样下去,或许会死人也说不定……」
仆仆点了点头,让王弁把药箱拿来,而后两人跟随老板娘一同往病人所在的城内西南一角而去。待他们抵达以后,王弁相当惊讶。那些乐者在酒楼演奏乐曲的时候,穿着美丽的衣服,演奏着充满异国情调的乐曲。然而,眼前的小屋子潮湿阴郁,相当阴暗,根本想像不到是这些乐者会待的地方。
这里甚至还漂着一股恶臭,其中隐约可以听到哀嚎之声。屋内光线微弱,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一股强烈的难闻气息迎面而来。
「他们突然就病倒了,这样下去,我们就没办法做生意啊。」
来自异国的乐者全都愁眉苦脸的。王弁认识他们每一个人,但眼前的情况实在是目不忍睹。仆仆一个一个替他们诊断,在确认病情以后,从手边的药箱取出数种草药,磨碎之后制成药粉。接着,仆仆就要王弁出去烧开水。
王弁走出屋外,在井边打水。一看见井里的水,他吓了一跳。井里水面黏着脏污,还有许多孑孓。就算是煮沸了,那也不是病人可以喝的东西。
「我知道了。」
王弁附到仆仆的耳边将情况说明后,仆仆便要老板娘从店里拿开水来。
「但是店里马上就要开始忙了……」
老板娘想说的是,店里没人能够离得开身来帮忙。
「同一个城里,拿点可以喝的水来要花多少时间?他们要是死在这里,你也会失去他们原来该拥有的寿命。老板娘,你原来应该要赚到的钱,也会消失在这里。」
仆仆静静地说道。老板娘则是铁青着一张脸出去了。
「真是个残忍的人哪。」
看着老板娘的背影,王弁喃喃地说。
「人啊,就是连美丑的标准,都会因为目的不同而改变。如果要赚钱,当然做事的人拿钱越少越好。你要是光这样就说残忍,世界上更残忍的事还多着呢。」
「……我才不想看那种东西……」
王弁忍受不了房子里的臭气,于是便避出门外。而当他一走出门外,便有几个全身都是泥巴与污垢,连性别都不晓得的小孩涌上来。他们一边哀哀求告,要引起他的同情心,一边向王弁伸出手,要向他讨钱。
然而,面对这悲伤的旋律,还有那一双双眼眸中的挣扎,王弁退缩了。他慌忙回到室内。此时,仆仆正拿着葫芦,把里面的酒洒在布上,替病人擦拭身体。已经有几个病人长出了褥疮,光看就让人觉得悲惨。
王弁想要帮忙,但无论如何,他都没办法去碰病人那肮脏的身体。有几个人甚至无法排泄自如,屎尿粪都从床上流了下来。使得屋子里的恶臭更加令人无法忍受。王弁也从怀里拿出了手帕,然而,仆仆的动作很快,几个病人的身体都已告清洁完成。但是,王弁还是没办法动作。就在他僵持不动时,老板娘已经派人拿了一大壶的开水来。
「弁,你让他们把药吃下去,配刚刚拿来的水。」
仆仆把用纸包着的药递给王弁,然后替最后一个病人擦身。王弁一边为自己刚才的无法动弹感到可耻,一边替每个病人喂水灌药。虽说有几个人咳得厉害,但他们终究凭借着求生意志,拼命地把药吃下去了。
「哪,张开嘴……」
当他看到最后一个人,王弁无比地震惊。这个人,就是先前告诉他西域奇闻的老人。
「老爷爷,您听得见吗?这是药,可以治病的!」
王弁附在老人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对老人说。然而,老人却只是呢喃着他所不懂的言语,根本不肯吃药。他的表情恍惚,眼睛浊白,已经看不见王弁了。
「真是抱歉啊,老爷爷,我失礼了。」
王弁说完,便将手放到老人的下颚上。此时,仆仆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个老人不用了。」
「为什么呢?」
「天寿尽了。他的灵魂正往天堂飞去。」
老板娘听了仆仆的话,在一旁搓着手,观着仆仆的脸色。此时的仆仆,形象是一个壮大结实的男人。她站起身,老板娘像是抵抗不住她的压迫感,后退了两三步。
「老板娘,就算只是做生意的工具,也应该要小心对待才行吧。即使是食材,常常放在容易腐朽的地方,那也是不行的。这些人千山万水地来到这个地方,没有很多时间可适应,这里的水土也与他们的故乡不同。把他们关在这里,会缩减他们的寿命,这与重新再找新的西域乐队所花的功夫比起来,替这些帮你工作的异国子民花点钱,哪一边比较好呢?快点把他们从这里迁开,找个适合他们住的地方吧。」
王弁感觉得到,他的老师生气了。他对仆仆的怒意是举双手赞成,不过却对仆仆的言词感到有点不太对劲,仆仆把人与做生意的工具相提并论,这让他觉得不太舒服。
「是是是,您说得是。」
就像是魔法一样,眼前的乐手已经人人都能够坐起身来。老板娘深切地觉察到了仆仆的法力,赶忙认错。接着,老板娘很快抬起她那福泰的身躯,对两个取水罐来的年轻男人下几道命令,他们随即走得不知所踪。
「先生请到店里,啊啊,当然是本店招待,少爷的帐单也免了。」
所谓的处世机敏,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老板娘只字不提之后要怎么处理这些病人,只是用这一天准备的酒菜来吸引他们。仆仆的表情也从原先的庄重转变为高深莫测。但王弁还是高兴不起来,他从怀里取出先前的商人给他们的钱,放在路上。虽然他想让那些孩子平分,不过到最后还是会被大人拿去重新分配吧。王弁退到角落,只想把眼睛耳朵都蒙住。
「你也累了吧。」
在酒楼的包厢中,仆仆变回少女的姿态,一边活动肩膀,一边饮酒,啃着醺制的鸭肉。王弁坐在她的对面,就连喝酒也打不起劲。看见王弁这个样子,仆仆也开口了,话音平板。
「那种把钱袋丢在那里,光只是让你自己心安的廉价同情,还是不要比较好。」
王弁闻言,无名火油然升起,马上就回嘴。
「先生,您在言谈之中把人当做物品一样看待,这不就是伪善者,不就代表先生您其实根本不重视这些人吗?」
王弁也察觉自己说得太过分了,但是话已说出口,覆水难收。仆仆则是表情不变,自顾自地斟酒。
「这就是所谓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所以就把人当物品一样看待吗?」
王弁还是很固执。
「我说啊,很多正确的事情,你很正确地去说,人家是听不进去的。如果是那种把财富看得很重的人,就要跟他说,如果三思孤行,坚持不改,那么也只会落得一场空,这就是你要的吗?这样讲他们比较能够快快理解。」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
「那个老板娘应该会为那些乐手安排好一点的屋子,也会改善他们的待遇。那位老人虽然很可怜,但是他最后颂唱的是他对神的感谢。他很幸福。」
王弁咬着嘴唇,既然如此,他也不想听仆仆把他将钱留在原地的行为,说是廉价的同情。的确,他把钱放下的时候,是有些许满足意味不错。但是重新分配以后,每个人都还能够拿到一点钱,算来足以买得数日粮食。
「先生不也跟先前的那个商人说要布施贫民吗?」
「余是这样说了啊。」
「所以请不要说我的同情很廉价。」
「余还是要说啊。」
就像是在欣赏王弁的认真,少女吃吃地笑了起来。王弁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生气;虽说自己所施舍的慈悲是一时的,也不可能解决贫民窟本身的问题。他会人溺己溺,也只是因为觉得那些小孩很可怜。但是那个时候,自己能够做到的也就只有那样而已。说是「廉价」,也的确是有一点……所以,他才更生气。
「你做的那些事本来就很廉价。」
对于老师那几乎是推委的言词,王弁不假思索地一拍桌,站了起来。
「生气了?老师说什么你生气什么,根本不听从反省,再这样下去,余可没办法再教你。」
王弁也想起来了,他与仆仆是师徒关系。但有时他也把仆仆视为恋人,说起话来也油嘴滑舌许多。不过这也没办法,如果时常坦诚相见,也难免会如此。然而,仆仆却以这样的方式敲醒他,让他认清现实。
「对不起呢?」
仆仆的口依旧充满揶揄。
「这种不良弟子就应该逐出师门!——话是这样说的没错吧。」
王弁这次可是真的生气了。他甚至想甩袖就走,直接回家去。就算是老师,也没有绝对的对错与好坏。自己做的事情或许真的很廉价,但也不是不能做吧。仆仆怎么可以这样侮辱他?
「我打扰到你们了吗?」
王弁因为太生气了,所以没有注意到窗框上站了一只云雀。仆仆虽然老早就发现了,却仍是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在同样是仙人的同伴面前污辱他吗?王弁的怒火越发炽烈了起来。
「仆仆总是很愉快的样子呢。」
说话的是坐在王弁右侧的一个男孩,看起来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王弁不记得自己看过他。他的左侧方则是坐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这时,王弁才终于注意到,不知不觉自己居然落入了三个神仙的眼界当中。他的脸开始红了起来。
「干嘛,凑人头啊。」
仆仆露出了有些愕然的表情。她道:
「有生面孔啊,至少应该报上姓名吧。」
仆仆这么一说,那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便报上姓名,说自己叫做「蔡经」。
「这一位是王方平大人。」
蔡经如此介绍道。麻姑也化为人形,站在蔡经刚刚才向众人介绍的王方平身后。年轻男子点头行礼,王弁心里也有数,这个男子就是那个带头要把仆仆带回仙界的家伙。
「我说……」
王方平的穿着并不是特别华贵,但是身上穿的衣服布料,表面有如丝绢一般的光滑。王方平周身的气质,要比王弁在长安见到的皇帝更为凛然高雅。如果被他盯着看,或许王弁会不假思索地伏地行礼也说不定。
「您的徒弟似乎在耍性子啊。」
王方平的视线跟着落到王弁的师父身上。
「托您的福。不过,你来这里做什么?你现在应该很忙吧。」
面对眼前地位崇高的仙人,仆仆的说话语气却俨然与对方平起平坐,完全没有恐惧或是畏缩,口吻也一如嘲弄王弁时一样。然而,王方平能够统筹仙界,可以跟仙界更上层都有联系,足以可见他的实力高深。所以,虽说这个仙人看起来较他年幼许多,王弁也没想过要加以轻慢。毕竟,他还没碰过外表和实力能与王方平相提并论的仙人。
「你知道我目前在考量的事吧。」
首谋者直接了当地切入主题——他要带仆仆走。王弁虽说并不赞成,但眼前那外型有如孩童一般的仙人,浑身散发出威严,王弁根本开不了口;就是连见皇帝的时候,他都没有这么害怕。
「余知道,不过我不认为那是老君的意思。」
「所以你会到大罗天去吧。虽然说现在的你,能不能通过大罗天也都还是一个问题。你似乎就是因为执著于这个青年,所以看不见四周哪。」
两个身穿绿色道服的童子进门。他们手里捧着食盘,食盘里盛着王弁没见过、像是果实一样的东西。
「我没办法吃下界的食物,这是从上头拿来的。」
王方平说道,将其中一个递给王弁。
「这是?」
「能够让忧愁消失的奇妙果实。甜美、多汁,口感非常好。这里应该弄不到吧。」
王弁吞了一口口水,伸出手。然而,仆仆却断然按住了他的手背。他原先还以为师父是因为自己抢先伸手而生气,不过似乎不是这么一回事。仆仆怒视王方平,她的眼神甚至是非常严厉。
「你的手段会不会太小家子气了一点?这根本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你才是吧?你不觉得你太认真了吗?我给他这个,是要让他活得愉快一点,没有其他意思。」
「忧愁也是人心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利用仙果消除这种自然存在的东西,再让他去做判断,这不是很奇怪吗?」
乍看之下,像是孩子之间的争执,但王弁却完全无法理解这两人到底在争执什么。蔡经与麻姑则是有如画中仙人一般沉静不语。
「小家子气吗……我是想要四平八稳地把这件事给解决掉,不过,不管我怎么做,或者看起来就是小家子气也说不定。」
王方平伸手拿了一个果实,他小心地把皮剥掉,然后把果实放进嘴里。光只是这样的动作,就宛如舞蹈一样的美丽。
「不对,那是因为你对自己还有疑问。」
「这个就彼此彼此了。」
沉默再次造访于他们之间。王弁也看懂了,这两个人在见解上有些分歧,刚刚也是为了这个分歧在争论吧。但是具体而言是什么,王弁也一无所知。想来也是与仆仆要不要回去那里密切相关吧。
「是啊,你可真是个好弟子呢。」
王方平一说,王弁也跟着吓了一大跳。不过,他也习惯了仙人能够轻而易举地读到自己的心思,也就没有先前那么狼狈了。
「见到帝江,被浑沌吞食入腹,都还能够保有自我,这可不是容易的事。看来,你的确是颇有仙缘啊。」
王方平说道。这几个月来,王弁也的确习惯了这种有如神仙一般的生活。但是他无法使用神通力,这也是没有仙骨的悲哀。
「如果你真的很喜欢这个徒弟,到时候带去那边也无所谓。就当作是仆仆你的随从就好。」
仆仆没有回答。应该有理由吧——王弁低头默然不语,这是因为自己还没有进入那个世界的资格吧,他这样推想。
「其他的伙伴不是不喜欢这样吗?」
仆仆说罢,就催着王弁赶紧把位子让给麻姑。麻姑礼数周到地弯下腰行礼,刚刚还从厨房传来敲锅弄铲的声响,以及弥漫在酒楼当中的吵嚷,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室内被一片清净与静谧所包围。
「我完全无法理解你们为什么对这里这么执著。壶公与彭祖到最后也没有接受我的劝解。」
「对吧。」
「但是,这个趋势是无法停止的。仆仆也看见了吧?山东的蝗灾。不周山在很久以前倒塌,天梯因此不复存,人界与天界的连结也就此消失。我们这些可以自由来往于这两个世界的仙人,便成为连结这两个世界的媒介;人类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无所谓。即使是没有天界与蓬莱山的庇护,虽说毫无章法可言,人界也终究是有所成长。我们仙人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个世界。」
——所以,是意见相歧吧。王弁心想。
「没错。如你所想,我们之间的对话的确是充满了歧异。很有趣吧,即便是走同一条路,穷尽相同的奥义,也会出现这样的分歧。」
王方平看着王弁,他叹下一口气,然后站起身。
「太过任性可是不行的。」
王方平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消失了。紧接着,蔡经与麻姑也消失了。他们出现得唐突,消失得也突然。能够证明这些仙人确实是来过这里的,就只剩下桌上的三个无忧果了。
「吃吃看吧,很好吃的。」
仆仆拿起一个果实,把皮剥掉以后递给王弁。王弁吃下果实,的确,一如王方平所说,这个果实非常甜美多汁,口感也相当清爽。
「为什么您刚才要阻止我呢?」
王弁问道。果核四周的果肉带有些许酸味,他不禁抖了一下。
「你要是有在担心什么,吃下这个果实,烦恼心情就会完全消失。你最担心的事是什么?」
不用问,王弁担心的事自然与仆仆相关。好比说他们能在一起到什么时候、仆仆怎么想自己、他们最后会怎么样……
「那些全都会从你心里消失。」
「那不是很好吗?」
「在那种你所挂心的事全部消失的情况下,余要是问你,余回归仙界好吗——你觉得你会怎么回答?」
啊,说到这里,王弁才终于懂了。如果自己变得一点烦忧也没有,极度的乐观,那么,自己大概会欢欢喜喜地途仆仆回到仙界吧。
「那,既然你的心情也变好了,我们就趁这个时候回去吧。」
刚才的焦躁,似乎都被抹去了。
「列子这个人啊,他经常说,喜怒哀乐,都是看当时的状况而发,时间过了,状况有变,情感也会立刻发生变化,不管是再怎么强烈的情感,我们都会省悟过来。所以,情感并没有绝对正确的解释,但我并不认为心因此而不存。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有这份情感——跟你在一起,我也有了这样的体悟。」
列子是战国时代的思想家,他是郑国人,名为列御寇。他继承了黄帝与老子的教诲,唐代时大受欢迎。他说,只要心不着物,就可以得到遨翔于空中的自由。这个想法并不适合那些主张经世济民的君子。列子主张的是把心放空,进而得到心灵上的安稳。这也是道家独特的思想。
仆仆这番话的由来,是缘由于一篇寓言。一个男人离乡背井数十年后回乡,他按照友人的指示,在家庙前痛哭一场后,才得知那不是他真正的家庙,这也因此而成了笑谈。然而,也因为如此,当他到了他真正的家庙前,他反而已无丝毫悲伤,就连感伤都没有。
「——但是,我的感情是不会改变的。」
王弁斩钉截铁地说道,顿时觉得背脊一阵搔痒。
「是吗,我也想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情感。」
少女仙人走在三步之前,转身对他微笑。
「或许,你也有能够独自乘云的力量呢。」
「我一定会学起来的。」
如果他能够独自乘云,那么就算是仆仆回到仙界,他们也能再次相会吧。为了能够与仆仆再次相会,不管是什么样的修行,他都能够忍受。
当仆仆他们走出酒楼外,出了城门,天色也已见昏暗。城门也随着太阳下山而关闭。仆仆与王弁一同朝着乐安县走去。
王弁背负着少女仙人,仆仆也就这样在他的背上睡着了。感觉上,就像是背着自己的恋人,又像是背着自己的女儿,多么不可思议啊,王弁想。
背上的仆仆,几乎没有重量,他紧紧地抓着仆仆,不让仙人随风而去。他们就这样回到了黄土山上。
①麻姑:道教神仙。据葛洪《神仙传·麻姑传》记载,其为女性,修道于牟州东南姑余山,中国东汉时应仙人王方平之召降于蔡经家,年十八九,貌美,自谓「已见东海三次变为桑田」。故古时以麻姑喻高寿。同书中又有记载,麻姑的手如鸟爪。
②牒文:官府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