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在听了姚崇的报告以后松了一口气。河南、河北、山东一带的蝗灾已告一段落,也没有重大损害。
「这都是陛下圣威无疆。」
「没那种事,我听说了,这都是卿等军民齐心合力的结果,真是辛苦你们了。」
「谢皇上——」
不管皇帝要给他多大的奖赏,姚崇都只是态度平稳地辞谢,并叩谢皇帝的恩泽。唐玄宗站起身,亲自目送姚崇离去。
姚崇在武则天当朝时,就是评价很高的名臣。事实上,他也自许为唐玄宗的左右手。在年轻的皇帝所统治的朝廷当中,只要经验丰富的姚崇伸直背脊,气氛也会随之紧张起来。他与工作上的伙伴,宋璟,都是皇帝会亲自起身送迎的对象。不过他们也相对没有放松休息的机会。
「那么,路上小心。」
皇帝的话已经是对他的最高敬礼。
姚崇骑着马,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儿子姚彝策马走在他身边。姚彝告知父亲,宋璟大人稍了信来。
「哦,真是难得啊。」
姚崇与宋璟是二十年以上的老朋友,却不会总是黏在一起。说起来,他们也算是肝胆相照,而一直到玄宗掌握权力以前,他们也是能够挤在一张床上绞尽脑汁、共商国事的同伴。但是近几年来,宋璟多半与姚崇保持距离,并就这个距离上对姚崇表示支持。
当然,姚崇很清楚宋璟的意思,他也很感谢宋璟的这番心意。如果宋璟与自己并列在最前方,与自己竞争功名,那么,就算国政会因此而活络,党派之争也不可避免。
玄宗甫继位时,为了要巩固一度覆灭的唐王朝政权,采行得以避免权力斗争的手段。这是聪明的选择,凡是有点实力的政治家,都应该晓得这一点。但是,真正力行做到牺牲自己,以成就对方的地位,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一定要好好回报他才行。)
如同对姚崇来说,对宋璟的回报是一个重责大任,宋璟相对地也很关照他。
这一次的蝗灾,如果没有宋璟,实际作业上也会花更多时间。如果耽误了,或是姚崇在最后乱了手脚,那他的政治生命就一定会到此结束。
回到宅邸,姚崇把盟友写给他的信打开。写给他的信很多,他都把这些交给儿子姚彝处理;反正这些信大抵都是在政治、金钱上请求援助罢了。但他认为儿子可以从中学到一些东西,所以让姚彝去处理这些无聊的工作——他告知姚彝,垃圾山里也可以淘出些宝贝,这些对日后从政很有帮助。这也是姚崇的经验谈。
(要介绍人?这可是更难得了……)
眼前一丝不苟的字迹让他感到亲切。姚崇把最低限度的资讯记在脑子里。
(光州刺史,李休光啊,这个名字我似乎是听过……)
姚崇这才想起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既然是师徒关系,那么帮他写介绍信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理解了以后,他继续读信。宋璟很简洁地介绍了李休光这个人,还有他的能力。信末则只以请托作为结尾。
(果然是这个人的作风。)
姚崇不禁微笑起来。
一般来说,若是找错老师请托的学生,多半会得罪人。自己的话,如果有人扯了一堆说不通的理由,要他帮忙介绍其他的高官,那绝对不是会让人愉快的事。
(嗯,这家伙应该可以在宫中活得很好吧。)
姚崇拿起笔来回信。
然后,他把回应宋璟请托的书信拿给儿子,自己就去做其他的事了。
*
秋日七月。
王弁已经可以自己去诊察那些病情轻微的病人,也能自己调配药剂了。仆仆对他的评价也逐渐提高。再者,连日来,黄土山的山麓热闹到简直就像是开了市集;既然已经引人注意,也无须再像先前那样,苦思要怎么办才行。
「弁,余把病患按病症分类好了。这边是重症病患的名单。」
在黄土山的一处山麓上盖小屋,把病患集中到这里来是王滔。他看不下儿子一点实务能力都没有,也看不下仆仆东奔西走地治疗病患,所以他主动出面帮手。
王弁原来还对父亲的纠缠很反弹,但是父亲屡屡来帮忙,王弁也不得不感到佩服。王滔不只是帮忙把病人分类,他还负责指挥从各处聚集而来的商人。
也因为王滔的帮忙,原先每天都处于混乱的黄土山山脚也逐渐取回了平静,仆仆的治疗工作也轻松不少。为此,仆仆也很感谢王滔。
然而,此时却有一个年轻人站在王滔面前。
「你怎么了?说说看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哪里会痛?」
王滔在这里负责处理杂务。他拿起纸笔,询问眼前的年轻人是否有什么症状。
「请问,这里一共来了多少患者呢?」
「这个啊,二、三百人吧。」
年轻人接着又问了王滔许多关于王弁的问题。
「年轻人,你没有生病吗?」
就连王滔都觉得不对劲了。他抬起头,盯着那个年轻男人看。
那个男人身上穿的衣服,是用上等布料制成的。是个看起来很能干的男人,王滔也有了讨厌的预感。
男人留下一个清爽的笑脸就离开了,感觉起来,那家伙根本就没有生病。从那身装束与说话方式看来,他应该是谁的食客吧。
特地来这里打听,连遮掩都没有。王滔不认为那个家伙很习惯这样的工作,不过,那一定是某个身居高位者所豢养的家伙吧。
(刺史终于注意到了吗?)
王滔之所以放弃隐居生活,出面来帮助儿子,就是因为要避免传闻与混乱,使朝廷产生警觉。
(这就不妙了……)
王滔赶紧写信给妹婿,拜托他去打听光州城内的情形。
希望没有很严重……王滔祈祷着。
那一天的傍晚,仆仆坐在王弁背上,帮他按摩僵硬的背部肌肉。
过去的王弁可是很怠惰的,现今陌生的工作、他所不熟悉的态度,都让他的肉体十分疲惫。
「痛痛痛……」
仙人所使出的力道不重,但穴位抓得很准。王弁痛是痛,但也陶醉,并感觉到快感。
「你还真是享受,让余按摩过的人可是不多哪。」
「谢谢您……嘶、好痛!」
身上的酸痛随着仆仆的动作慢慢消失了。
少女仙人的指尖散发出温暖,王弁也跟着打起瞌睡来。
「不用撑着,想睡就睡吧。」
「不,那太失礼了……」
「你在装什么认真啊。」
最后,仆仆朝着穴道用力按下,让王弁整个人都向后挺起。接着,她从王弁身上轻轻地跳下来。
仆仆总是这样。她的身上,无时无刻都飘着一股轻柔的杏花香,气质悠然。王弁也相当喜爱这样的香气。
「那个,先生……」
仆仆原来以为王弁睡着了,便要回到自己的庵堂去。也就在此时,王弁叫住了她。
「我也帮先生按摩吧,先生也累了吧。」
其实他只是想要延长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罢了,仆仆应该也看得出他不怀好意吧。他也没有隐藏的意思,只是这样直接讲出来,感觉上是蛮横了一点,让人觉得不好意思。
仆仆用充满恶作剧意味的眼神看了王弁一眼,然后扑通一声坐到王弁的膝盖上。
「按摩就不用了,你的手法太差劲了。」
仆仆说,然后就把头靠在王弁胸前。
啊……今天换成是撒娇吗?王弁也随即理解了仆仆的意思,他伸出手,慢慢地抚摸仆仆的一头长发。
「真的不累吗?看了那么多病人。」
「余是仙人啊。」
仆仆的个子很小,但工作量却很大,就连王弁也都很佩服。当然,仆仆不会以少女的姿态出门。但是,工作的时候她依然是竭尽全力。
「手过来。」
王弁的手仍放在仆仆的发上,仆仆则是抓住了那只手,环绕住自己。
「这样就可以了,很安心的感觉。」
她……还是累了吧,王弁心想。他握住了仆仆的指尖;他的体温比仆仆要略高一点,他想要多少传递一点指温给仆仆。
仆仆闭上眼,看起来是睡着了。
王弁温柔地抱紧了她,想要舒缓她的疲惫。
半刻以后,仆仆睁开了双眼。
「弁,跟你在一起真的很愉快。」
其实就在当天,王滔已经跟儿子通风报信过——动静太大了,刺史随时都会注意到他们。
王弁也知道,仆仆不可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的道行还浅,还要先生您多指教。」
王弁拉大了嗓门,然而眼前的仙人却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却有些软弱。
「因为你这个弟子不怎么样啊……」
仆仆往后仰,后脑杓靠在王弁的胸膛上。
「大概还有一个月吧。」
仆仆小声地说,仿佛能够洞察一切。王弁也马上会意过来;仆仆的意思是,一个月后,俗世间的干涉力量即会开始作用。
「如果是先生您,应该不会害怕刺史的力量吧?把那家伙打垮吧!然后我们再逃得远远。我或许没办法成为仙人,不过,我会努力修行的。」
仆仆摇了摇头,否决了王弁天真的意见。
「你有你的家族都会被诛戮殆尽的心理准备吗?」仆仆问。
王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人类与仙人不同。人类是有亲友的。你的家族、朋友,不应该因为你一个人的作为而遭遇不幸。余可以与物理性的力量对抗,但是那不是为了和那些家伙正面交锋,而是为了你。不过——这可能也是王方平拐弯抹角使出的诡计,不管怎样,就是要让余没办法继续待在这里。你懂吧?」
仆仆俯下身子,轻轻地把手掌放到王弁的脸颊上。
「所谓的仙人,其实是一种很可怜的生物。嘴上说人类愚蠢,轻蔑人类,甚至同情人类,但其实他们又很喜欢人类。所以也有仙人像余一样,一直留在下界。也因此,我们与下界的缘分斩也斩不断。」
王弁安静地听着仆仆的独自。
「好,余给你一个考验。我们一起去城里。如果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能够冷静以对,那么你就合格了。」
「那会有奖赏吗?」
真是个贪心的家伙啊。仆仆捏了捏王弁的鼻子,笑了起来。
*
光州城内,在之前的骚动总算处理告一段落以后,李休光打开了姚崇给他的信——姚崇是李休光仅次于宋璟钦佩的人,于是他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他打算一口气把自己先前已经注意到,但暂时只能悬而未决的事情给处理掉。
姚崇则是在信上告诉他,但凡世上之事,没有人力所不能解决的。不管是天地变异,或是妖怪,全看治理国家的人怎么处理。
对李休光来说,像这样以莫名之力去迷惑百姓的人物,他不能不为之警戒。虽然他自己不想承认,但那的确是一种接近恐怖的感觉。
不过,兵部尚书对他的鼓舞,却十分有说服力。对于李休光接下来要做的事,姚崇也充分表达了他的支持。
「黄别驾!」
王滔的的妹婿在长官身边一躬身:心里却是索然无味。
「去把乐安县黄土山上,那个妖言惑众的妖人带到光州城来!要是他敢不从命,杀了他也没关系!把他的头挂在城门上,让人看你的魄力!」
「是!」
黄从翰也已经收到了王滔的信,并给了王滔警告。
可是,现在的街道已经被封锁,乐安县的出入也遭到限制。但黄从翰并不担心,反正,只要那个仙人到时候再度消失就没事了吧——那名被称为仙人的老人,则会变化成各式各样的形貌,继续治疗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病人。
不过目前的情况是,那些病人以及家属因为街道被封锁,而开始骚动起来,事情也就落到非得要收拾不可的地步。
黄从翰带领五十个武装士兵,马上出发。
没有受过教育的士兵,听到是要去抓仙人,每人心里都在打鼓。有的人暗自担心以后会不会受到诅咒,有的则是亲人受过仆仆的治疗,便在内心当中暗恨刺史的决策。
「住在黄土山的那个家伙,我看只是学过点医术皮毛而已。那个傻蛋竟自称什么他已经在道术上登峰造极……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
黄从翰在路上鼓舞着士兵,然而士气却仍是委靡不振。
黄土山下,病人排成一列,人人都对那些武装士兵与黄从翰投以同仇敌忾的眼神。站在官员的立场,眼前的光景是以让黄从翰背脊发寒。
「仆仆老人在吗?」
黄从翰从山下叫喊。王酒则是从小屋走出来,显得非常冷静。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其实也在意料之中。而且就算现在再去哀求,也不可能改变黄从翰的决定。王滔原来就是官僚出身,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
「姐夫大人……」
自己其实想尽量大事化小,不要闹大的——黄从翰苦着脸,对王滔这么陈述。
王滔则是沉默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向山的方向指去。
一个白发长须的老人慢慢走在排列成行的病人间,身边跟着王弁。人们很自然地让路给他,甚至对他合掌叩拜。
黄从翰命令部下把人绑起来,士兵们听了一个个脸色发青,浑身颤抖,不肯听从。黄从翰怒从中来,准备要亲手把人给绑起来。然而,仆仆却只是上下摆了摆手,宛如是在抚摸空气一般。
「不用担心,我会乖乖跟你走的。」
仆仆沉稳地说。但是……就算只是做个样子也好,一定得把人绑起来才行啊。黄从翰想着往前走近一步,一股异样的感觉随即而来;那是从老人身后飘来、让人寒毛直竖的杀气。而且,那不是从仆仆本人身上发出来的,而是从她身后那些苦于疾病的穷人。黄从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姑丈,这里就给先生留一点面子吧,我们会跟您去光州城的。」
王弁附在黄从翰耳边说道。老人随即便走了出去。黄从翰有些觉得自己受到侮辱,他一边指挥部下包围住老人,一边把仆仆与王弁都带到城里去。
另一方面,在州城府等着的李休光,志气满满地要与那个所谓的仙人正面对决,他非得把那个怪物的皮给剥下来不可;他要在部下面前揭开那家伙的诈术,让人知道根本没有什么仙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由他们所支撑的这个王朝所支配。不这么做,他根本没办法咽下这口气。
「请他们到客殿吧。端茶出去,你们要在旁边看也可以。」
李休光挑了些厉害的食客,又从州兵里挑出了身手矫健的几名,让他们埋伏在客殿的四周。李休光自己则是隐身在可以看在仆仆与王弁的树荫后。他的首要之务是打量眼前的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嗯,怎么看都是老人。那些愚民就是被那种货色给骗了?」
但是,当李休光注视着老人,他却突然发现到有一点不太对劲。
仆仆与王弁围着客桌坐定。桌子四周有四个座位,仆仆坐在西侧;王弁则像是随从一样,站在仆仆的后方。当然,剩下的三个位子应该都没有人坐。
但是,眼前的老人却像是其他座位上有坐人一样,不断地朝着空位交谈。虽然距离很远,听不见交谈的内容,但无论如何,那都是很怪异的景象。
(愚蠢,以为这样我就会怕吗?)
李休光对此嗤之以鼻。来点更精采的吧!他想。紧接着,他身边的年轻士兵便开始颤抖起来。
藏身在暗处还不保持安静,这会让人很困扰!李休光原来还想训斥那个年轻士兵,但当他顺着那个士兵所指出的方向看过去,也不禁感到愕然。
「什……」
李休光不由自主地出声,连要盖住嘴都忘了。原来还空着的三个座位,现在全部都有人坐了,而且是三个形貌与他们大不相同的人;有人面鸟身的女人,身型壮硕的无头男,还有身体是透明的老人,他们正在与仆仆谈笑风生。仆仆刚刚还是老人形貌,但眼前却已经变成了少女的模样。
甚至,还有乐团在一旁伴奏;连州刺史都没有看过的,身穿绚烂羽衣的美丽舞娘,随着那有别于唐土的乐声翩翩起舞。
士兵们也开始骚动起来,甚至有人开始跟着那优美的旋律打起拍子来。那个曲调已经无关乎奇特与否,非常能动摇人心。
李休光显得很狼狈。他慌慌张张地下了突击的命令,一旁的部下也随即回过神来,把枪尖刺向四位仙人。
「这是怎么回事……!」
李休光拔出配刀,打头阵往前冲去。然而,原来他应该是要砍向以少女姿态现身的仆仆,但转眼间,却是那个先前有如画上仙人的老人坐在那里。乐团,还有那些与老人谈笑的异人,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你、你果然是妖怪吗?」
就像是吸取了上司的恐惧,士兵们也跟着脚软了。
「王方平、麻姑、蔡经于此,是要与吾论道。嫦娥则是替吾等之论道更添光彩。如今于礼有失者,乃是汝等,并非吾人。」
仆仆的口气很冷静。州刺史反而在此时血气上涌,下令立即将仆仆格杀。
有几个士兵犹豫了,但也有士兵忠实地按照指令行动。枪尖穿透了老人有如枯木一般的肉体,李休光也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上、上面!」
一个士兵伸出手,指向出现在客殿天井上的乌黑云朵。浮在天井中的黑云变得跟客殿的桌子差不多大,老人则乘坐在黑云上,一脸愤怒往下俯视。那塌陷的眼窝当中,有着黑色的憎恶在打转。李休光也很直觉地意识到,自己触碰到眼前这人的逆麟了。
「混蛋!射箭!把他射下来!」
就在李休光发号施令的同时,潜伏在客殿四周的弓箭手站起身,弓箭飕的一声,往仆仆射去。
「来了啊。」
那团黑云猛然增强,空中出现了好几个通体漆黑的球体,它们撞开了无数的箭矢,在空中飘荡摇晃。而当那有如花苞一般的球体,伴随摄人的气势绽开,弓箭手都扔了武器,四散奔逃。
「不准跑,给我再次射击!」
李休光的声音甚至没能够传达到他们的耳里。
「混帐,那些愚蠢的家伙!」
「疾!」
这位地方行政官一边大骂,一边咋舌;跟着那昨舌声,老人也同时大喝一声,面露无边怒意。那团黑云也逐渐变得更大,并可以窥见云中雷光闪动。老人接着再暍一声,那些闪电便飞向四面八方,开始破坏州城府。
「可、可恶!」
跟着州刺史的那些精锐士兵,此时也哀鸣着四散奔逃。
即使如此,李休光依然一把握住士兵落在地上的长枪,看准了云的正中心就投射过去。他虽然是官僚之身,但也曾经上过战场,所以腕力自是不弱。
「咿!」
然而,原来应该直直向前方飞去的枪,却在云前转过方向,朝李休光脚边射下,差一点就要贯穿他的脚背。
就差一点点……李休光顿时跌坐在地,也在此时,一条长约两丈的龙从云里探出来,袭向李休光。
就在这场混乱当中,李休光眼看着州城府逐渐崩毁,也只能与他的家族一起惨叫连连,连逃都不知道能够逃去哪里。
在黑龙的肆虐下,客殿与议政厅的四周都已尘土飞扬,所有的建筑物也几近半毁。州刺史以外,其他官员与士兵都逃走了,只剩下王弁还端坐在仆仆后方。
王弁慢慢地抬起自己的视线——
前方,是一个少女盘腿坐在一朵小巧美丽的五色祥云上。
「余似乎是做超过了些。」
「也是。不过,真的很厉害呢。」
两个人相视而笑。
「合格了,给你奖赏。」
仆仆从怀中取出杏树的果实,让王弁握牢。
少女仙人的表情,显得有些寂寞。
「那个古板的皇帝应该会给你盖一个气派的宅邸。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希望你能把这个果实种在宅邸的庭园一角。这就是余。长出来的杏树,以后也会成为一个标记,让余回到你身边。」
王弁的脸颊都被泪给打湿了。然而,他的悲伤却不那么像是悲伤。
「你好好养大它吧,为师会很高兴的。」
仆仆伸出了她那纤细的手腕,把王弁的头抱在胸前。
要打起精神来喔——仆仆在王弁耳边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放开了自己的徒弟。
即便如此,王弁也没有动。城里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得要保持平静到最后才行。王弁拼命地压抑着自己。
「那么……」
仆仆再次露出有如花一般的微笑,她的身体被五色祥云包覆住,慢慢地往上飘高。
祥云在光州城的城壁上踌躇了一会儿,随后便加快了速度,往西方飞去。
王弁则是小心地抚摸着那个放在怀里的杏树果实。然后,他在那群来不及逃跑的官员,还有城内居民的屏息以对当中,悠然地回到了乐安县。
报讯的人快马加鞭进了京城,报知玄宗光州城发生的种种。
姚崇随即气喘吁吁地上奏:
「应该即刻派兵,捣毁邪教根基!」
然而,玄宗却是紧盯着眼前的文书,没有马上回答。
这个奇特的事件当中,有两个中心人物。玄宗的目光落在那两个人的名字上——仆仆与王弁。
他想起来了,这两个人他先前见过,就是司马承祯的两个随从啊!
「姚崇,听令。」
玄宗的嗓音很年轻,但很沉稳严肃。姚崇也端正姿势,倾听帝王的指示。姚崇很确定,皇帝会采用自己的建言。
「将乐安县改名为仙居县。仆仆在黄土山上的庵堂,予以补修后冠名『仙堂观』。这个王弁,封他为『通真先生』,予以保护。」
「什么?」
这位朝庭老臣认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一开始,以为皇帝是在开玩笑。但是玄宗的表情很严肃,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但是……」
「这就是朕的命令。如果是货真价实的仙人,就要给他名符其实的评价。姚崇啊,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官僚而已,也有人因为他们的存在而获救。你啊,就乖乖地听朕的话吧。」
玄宗语罢,便站起身来。虽说在政治方面的经验,姚崇可说在玄宗之上。然而,玄宗是个优秀的皇帝,他有更为辽阔的视野。
玄宗没有理会部下的反对意见,径自走入内室。
即便是无法接受,臣民也必须要遵从皇帝的命令。李休光虽然曾想要杀害仆仆,但此时也得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要替王弁筹措兴建道观。最后,终于完成了符合仙地这个名号的建筑物。
而从那以后,王弁就被称为通真先生。
他使用仆仆所传授的医术,帮助那些苦于病痛的人。而祭祀仆仆的庙宇,则因为能够保佑孕妇顺利生产,所以也吸引了大批的香客。
王弁除了规劝那些来参访的香客,要谨守健全的男女交往之道以外,他自身也恪守清规,十分洁身自爱,从来不近女色。
在那之后,过了五年。
王弁在他三十岁以前,就得到了比从前年轻的肉体,还有沉着的精神。周围的人时常都把他视为仙人,并敬畏有加。而他也时常沉稳地否认自己仙人的身分,澄清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那年的春天,二月里的某个日子,王弁跟平常一样,天亮前就起身,一个人在庙里默默念祷。
这个时候,不会有闲杂人等进来庙里。王弁也习惯在每天的这个时候进庙里虔诚礼拜,这可以说是王弁的日课。
(先生,我第一次遇见先生,就是在这一天啊。)
五年前的这一天,想起来还像是昨天的事。
原来怠惰的自己,也从那天开始改变。那一天,是许多许多事情的起点。
「先生,您要过得好一点啊。」
他可以感觉到,仆仆就活在某个世界当中。
仆仆给他的杏树果实,现在已经发芽成长,跟他差不多高了,还开了白色的美丽花朵。
当他闭上眼睛,触摸着那树干,即便他没有能够听见仆仆的嗓音,也见不到仆仆的身形,他也依然能够感觉得到——仆仆就在他的身边。
「托你的福,余过得不错。」
王弁没有以为那是幻觉。而是相信,这一天终于到了。
他的胸口也溢满喜悦。
「看来,你有乖乖在这里等余。」
「您已经回来了吗?我还以为要等得更久一点呢。」
「那余回去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仆仆仍是冲了进来。那娇小的身躯,让王弁抱了个满怀。她的身上,也还带有王弁所喜欢的那股杏花香。
「走吧。」
「走去哪里啊?」
似乎是预见了久违的远游,他们两个人的表情都非常明朗。
「来——」
仆仆露出了前所未见的灿烂笑脸,她一下子把王弁拉到云上。
就此,王弁就从仙堂观消失了。
王弁留下了一个带有花香的护身符。而从那之后,每天早晚,都会有一朵五色祥云飞来这座仙堂观。祥云当中,除了仙师王弁外,还会传出一阵阵愉快的少女嗓音。
他们会快活地与其中一名观中弟子进行交谈,然后由那个弟子传达给周遭信徒们,告知他们的交谈内容。至于真伪,则难以分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