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年前「七王之乱」的最终局面是——
王都罗马里克,受到推举白兰高的亚默德军包围。
接受神巫伊莲娜恳求的亚默德军,将对市区造成的损害控制到最小限度,成功将持续抵抗的僭王罗伯洛逼进王宫。
此时,听命于罗伯洛的士兵仅不满两千,据说罗马里克的居民,得知随着王宫的坍塌,罗伯洛的暴政也划下旬点的消息,众人欢声雷动。
过去曾被喻为可匹敌鲁奥玛宫的壮丽罗马里克王宫——这样的建筑物之所以在内乱后没有修缮,连仅存的地基也被改建成市政厅大楼,或许是因为它的威容会令人们想起内乱前的黑暗记忆吧。
耳边传来啾噜啾噜的声音。
瓦蕾莉雅察觉到些许的搔痒感和那奇妙的声音,她吸进一大口冷冽的空气,静静地睁开眼。
话说回来,自己先前在哪里做些什么事呢——在混浊的意识中,瓦蕾莉雅试图拚命地挖掘记忆,同时抬起头来。
「——你醒啦?」
与嘴巴四周染成通红的狄米塔尔四目相交。
「呀哇啊噗——!」
「吵死了。」
瓦蕾莉雅不由自主地惊声尖叫,狄米塔尔便用手硬捣住她的嘴,朝旁边的地面吐出带血的唾沫。应该说,吐出的几乎都是血。
「你……你……」
瓦蕾莉雅搓揉好几次眼睛,用双肘抵住地面,企图坐起身子。
「喂……你……你该不会有肺病吧?不……不要紧吗?」
「别误会了。」
狄米塔尔握拳随意擦拭沾满血迹的嘴边,用力抓住瓦蕾莉雅的大腿。
「这是你的血。我才没有吐血。」
他这么说道,并将嘴凑上瓦蕾莉雅的大腿伤口。
「哇啊!」
「……有够吵耶你,要这样吵吵闹闹的,不如别醒来。」
「可……可是,因为——」
瓦蕾莉雅也明白狄米塔尔是在帮她将毒吸出。被毒蛇咬到时的应急处理,就是要像这样子做,这点知识,瓦蕾莉雅也懂。
不过,问题在于,瓦蕾莉雅是女生,狄米塔尔是男生,再加上伤口的位置在大腿上。
「好……好了!够了啦!接……接接……接下来,我……我自己来!」
没被人吸过大腿的瓦蕾莉雅,连忙想推开狄米塔尔,但是她一阵头晕,身体使不上力。她之所以会头晕无力,以及明明是夏天,却觉得冷得直发抖,想必是因为大量出血的关系吧。之前会失去意识,肯定也是这个原因所导致。
「给我安分点……已经吸得差不多了。」
狄米塔尔啾噜~~一声将血吸出,一口吐掉后,松了一口气,擦拭手心的脏污,移到伤口上方。
「……咦?」
于是,一道温暖的光芒从狄米塔尔的手中散发而出,慢慢地治愈瓦蕾莉雅大腿上划开的十字形伤口。
「你……你……会使用治愈魔法吗……?」
「最近学会的。不过,只学到治疗表面上的伤痕,舒缓疼痛这点程度。等你身体复原后再自己治疗。」
狄米塔尔冷淡地如此说道后,解开原本绑在瓦蕾莉雅大腿根部的绳子。于是,瓦蕾莉雅感受到先前像沉重又寒冷的冰块的右脚,渐渐取回了温度。
与此同时,一直麻痹的右脚,逐渐恢复感觉,伤口开始隐隐作痛。
「要回去罗。」
狄米塔尔背起瓦蕾莉雅。
「——粉红铠甲女大概睡得很舒爽吧,但缇雅应该已经回来了。希望她不要发现我们不在,就不小心引起骚动……」
「咦?你也……没告诉缇雅吗?」
「这个极机密任务的内容,我连你和粉红铠甲女都没说了,怎么可能只对缇雅说啊。」
与逃到这里时的状况截然不同,狄米塔尔缓缓地沿着河流走下斜坡。老实说,现在瓦蕾莉雅只要别摇来晃去就谢天谢地了。
瓦蕾莉雅无力地趴在狄米塔尔的背上,呢喃道:
「……刚才那群家伙,究竟是什么人啊?」
「不晓得……不过,他们连我的名字都知道。看起来是蛮敦徒,肯定是对亚默德抱有敌意的比盖罗那一带的人吧。」
「就算是好了,他们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可能从我们溜出迎宾馆时,就跟踪我们了吧。」
「……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罗马里克的迎宾馆,位于罗马里克市政厅大楼广大的用地内。倘若狄米塔尔想得没错,对方便是隐身在市政厅大楼的用地内,或是用地旁,监视着瓦蕾莉雅他们的行动。
「那个……就算在罗马里克的中心,警……警备也会如此……松散吗?」
「并不是警备特别松散。而是那些男人的身手就是如此不凡吧。」
「你……你说得也没错啦……」
仔细想想,瓦蕾莉雅两人自己也瞒过卫兵的眼睛偷偷溜出迎宾馆,甚至翻越城墙,来到城镇南边的山里了,就算那些男人使出同样的手段,也不足为奇。
瓦蕾莉雅思考着这种事的时候,突然感到不舒服。
「唔唔……好不舒服……头好痛——」
「因为贫血的关系。」
「好……好想吐……」
「想吐就吐吧,这样会舒服一点。」
要是敢吐在别人的背上,我就把你扔出去!本来以为狄米塔尔会这样责骂自己,但他却意外地温柔,瓦蕾莉雅育种奇妙的心情。
「——不过,吐了就吐了,之后再拿来当笑话告诉路奇乌斯好了。」
「……我绝对不会吐。」
瓦蕾莉雅气冲冲地闭上眼,调整呼吸。
随着腿部的疼痛增强,脸颊和额头也渐渐发烫。很不凑巧的,她现在没有那个精神和体力跟狄米塔尔斗嘴。
瓦蕾莉雅此时突然发现,她似乎连右手也很痛。
「……」
她微微睁开眼看向自己的右手。看来她之前应该是使劲用力抓住什么东西吧,她的指甲不是断掉,就是有裂痕。
然而,她却想不太起来自己抓过什么东西。之后她又昏昏沉沉,像是一瞬间坠落般地失去意
※
据说没有意识的人,会比有意识的人感觉来得重。
虽然不知道是基于什么道理,但狄米塔尔确实觉得瓦蕾莉雅睡着时比清醒时还要重。
狄米塔尔背着这样的重担,好不容易没让任何人察觉,翻过城墙,回到迎宾馆。他放低脚步声,跳到瓦蕾莉雅房间的阳台。
「——狄米塔尔大人?」
或许是听到窗户打开的轻微声响吧,缇雅包着床单,现身在隔壁房间的阳台上。
「你已经回来了啊。」
「真是非常抱歉,我稍微睡了一下。」
「不用在意……你换好衣服后,去叫粉红蹬甲女起床,到这个房间集合。」
「贝琪娜小姐的话,应该在瓦蕾莉雅大人的房间。」
「什么?」
「她说自己会等你们两入回来,要我在这段时间小睡片刻——」
「那个频尿的家伙,倒是还挺贴心的嘛。」
狄米塔尔走进房间,将瓦蕾莉雅放到床上。
「喂,粉红铠甲女……喂?」
宽敞的房间里,能看见黑暗中仍闪过一道亮光的粉红色金属块倒在沙发上。
「……她在是在,只是不是清醒的。」
听见透过钟甲傅出的微小含糊打呼声,狄米塔尔露出苦笑,毫不留情地用鞋底把贝琪娜踹下沙发。
「喂,给我起来。」
「呃……把泥炭苔和红土上干燥的牛粪——」
「……我常常在想,你平常都作些什么样的梦啊?」
先不管说起奇妙梦话的桃红色少女,狄米塔尔回到床边e
「——狄米塔尔大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摸好衣服来到房间的缇雅,看见脸颊通红、躺在床上的瓦蕾莉雅,蹙起眉头。
「难不成……是生病了吗?」
「她中毒了。」
狄米塔尔从怀里拿出用手帕包了好几层的黑针,递给缇雅。
「毒?」
「是我的疏失。就算要揍昏她,我也不应该带她去。」
狄米塔尔大略说明事情的梗概后,命令终于起床的贝琪娜去提一大桶干净的水过来,他抚摸壤着后颈项。
「……我自认为在骑士团时代学习过各种毒的知识,但却找不到符合的毒。缇雅,你知不知道些什么?」
「有出现什么样的症状?」
「发烧、流汗、手脚颤抖、发冷,都是些常看到的症状。啊啊,对了,伤口的周围有出现过硬币大小的蓝黑色小斑点。其他的毒不常看到这种症状。」
「……搞不好,是在比盖罗制造的动物系毒药。」
「你有头绪吗?」
「我也不太清楚。」
缇雅以诚恳的表情回答:
「——我曾听说比盖罗的猎人们,会使用这种毒来捕杀猎物。由于毒性在体内分解的过程会消耗大量的体力,小型猎物会死掉也不足为奇——」
最后的部分会特别压低声音述说,是为了不让瓦蕾莉雅听见的这种体贴所导致的结果吧。虽然也不是没想过,要是她听见,而从床上跳起来就好了,但瓦蕾莉雅依旧只是不断急促地呼吸,没有要清醒的迹象。
「狄米塔尔大人。」
缇雅解开简朴洋装的衣领扣子,像是心意已决地说道:
「……我去寻找解毒剂。」
「你知道要去哪里找吗?」
「不知道。不过,幸好我大概猜得出南方人会聚集在哪里,如果有商人带毛皮进来,代表他们自己也会狩猎吧。只要问那种人,先不论能否拿到解毒剂,但我想应该至少能得知制毒的方法吧。」
「原来如此,那就拜托你了。」
「我马上出发。」
缇雅一边脱下洋装,快速地走出房间。
缇雅前脚刚走,贝琪娜后脚就抱着一个大桶子回来,问道:
「奇……奇怪?缇雅小姐又要出门吗?」
「别管了,把门关上……接下来我要说的话,是只属于我们之间的秘密。罗马里克的人自然不用说,也绝对不准告诉其他的侍女和护卫兵喔。」
「是……是什么事啊?」
「我家猊下中了比盖罗的人施的毒。缇雅出门去找解毒剂了。」
「咦咦!中……中毒!瓦蕾莉雅大人还好吗?」
「就是因为不好,才要准备解毒剂啊。」
狄米塔尔用刚取来的水,清洗瓦蕾莉雅大腿的伤口—;原本存在的那忑而,然后重新帮她包扎绷带。贝琪娜提心吊胆地探头窥视这一幕,说道:
「……快点拜托州长阁下,请医术高明的医生来看,不是比较好吗?」
「那可不行。」
「为什么呢?」
「我……不太信任那个州长。」
虽然不同意瓦蕾莉雅的说法,但就算对方身手再怎么非凡,对神巫抱有敌意的比盖罗人在迎宾馆周边监视,此种事态实属异常。更何况,治安的恶化对罗马里克的地方政治而言是一大问题,州长每次会餐时也提到他正尽力解决这个问题。
尽管如此,事实上他们却像这样在城镇的后山里,遭受一群盗贼的袭击。是驻防军的怠慢?还是州长的无能?再不然就是——
「……总之,就当作这家伙突然发烧卧病在床,明天,应该说今天的官方活动一律取消。」
「明……明天该怎么办?」
「今天之内,我二疋会想办法让她康复……要是明天她还是这副惨样,那事态就真的严重了。得联络鲁奥玛,派遣军队护送她回首都。」
「军……军队吗?这样不会太大惊小怪了吗……」
「我们带来的只有不满五十人的护卫兵。要是再遇到那个恶心男袭击,五十人根本阻挡不了他。」
狄米塔尔想起在山中主动发动攻势的浓妆男子,紧咬嘴唇。如果不做好万全的准备,恐怕打不赢那个男人。他是个武艺高超,还杀人不眨眼的异常人物。如果可以的话,狄米塔尔不想再跟他交手。
「狄米先生,瓦蕾莉雅大人她……」
原本用湿毛巾擦拭瓦蕾莉雅脸上汗水的贝琪娜,转过头来垄向狄米塔尔。她的面罩底下,肯定一脸担忧吧。
「瓦蕾莉雅大人一直在呻吟耶,她应该感到很痛苦吧?」
「就算你这么说……我能做的,顶多也只有舒缓她的痛苦罢了。但这也无济于事。」
狄米塔尔轻轻扭动脖子,将右手伸到瓦蕾莉雅的额头上。
「哇啊……狄米先生,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温和的魔法啊?」
看见幽暗之中发出的柔和光芒,贝琪娜扬起赞叹声。
「我可是神巫的纹章官耶。这家伙使用的魔法魔纹,全都是基本知识,装在我的脑子里。」
「可……可是,就算装在脑子里,也不见得会使用全部的魔法吧?」
「……要是有时间闲聊的话,不如代替我向雷顿特拉祈祷吧。」
因为我不相信神——狄米塔尔把这句话吞下肚,让意识集中在魔法上。
※
「大……大事不好了!阁下、阁下~~!」
那奇欧彷佛要驱赶早晨的宁静般,慌慌张张地从连接迎宾馆的回廊奔跑回来。
「……发生什么事啦,普约尔卿?」
加夫里诺·阿利雅·杰科在清风摇曳绿意的池畔,喂食着天鹅,回头望向大呼小叫的书生,叹了一口气。
「你冷静一点。难得清爽的早晨,都被你给毁了……话说,猊下准备得如何?还需要一段时间吗?」
青翠的草地宛如地毯般蔓延的前庭里,整齐摆放着一张大桌子和数张椅子。上头已经按人数准备好餐盘和餐具,只要杰科一声令下,随时都可以端料理进来。
「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气喘吁吁来到杰科身边的那奇欧,尽管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尽可能地压低音量,对主人咬耳朵说道:
「其……其实是……猊下身体不舒服——」
「什么?是生病了吗?」
「————」
一个人坐在座位上,怔怔地喝着柠檬水的伊莲娜,听见杰科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话语,眯起了双眼。
「这个嘛,对方只强调猊下玉体违和,我人都到她房间前面了,还是没有拜见到本人——」
「说猊下玉体违和的,是那个护卫官大人里希堤那赫卿吗?你有听到猊下的声音吗?」
「在下没听见猊下的声音。据里希堤那赫卿所说,恐怕是因为舟车劳顿和昨天的疲惫而发烧的样子……所以希望变更预定,今天一整天让猊下好好休息。」
那奇欧想起眼神冷漠的狄米塔尔,里希堤那赫的脸,用上衣的袖口擦拭汗水。对方明明比自己年少,但要是那名少年说事情就是这样,他也无法做出任何反驳。与其说因为狄米塔尔是里希堤那赫家出身,倒不如说是因为那奇欧胆水怕事的个性所致吧。
不过,仅管那奇欧劳神费心,杰科还是无法接受青年书生带回的答案。
「你……觉得这样就好了吗?为什么不问更详细的病况回来!明明需要准备药品或是请医生来看诊,事情说得这么模棱两可的,是要人怎么应对啊!」
「我……我也——不对,在下也费尽唇舌再三询问了,但他回答没有严重到要看医生的地步,也不需要吃药和帮忙,一切都由从鲁奥玛带来的随从们来照料,现在先让猊下安静休养……猊下不想让阁下和这片土地的人民看见她憔悴的模样,在下实在没有办法……」
那奇欧自小在魔法院学习,是一名虔诚的神教徒,以雷顿特拉的仆人自居。对他而言,神的妻子、神的代蓄人——神巫所说的话是绝对的。她若说不用管她,就只能照做。
杰科的眉心皱了起来,将手中剩下的饲料全扔进池里后,便像往常一样,开始在那里来回踱步。
「真是的,猊下说这话也太见外了吧……!竟然说不想麻烦我们——」
「父亲大人真是的,你不懂啦。」
伊莲娜从放在桌子中央,堆成一座水果小山的盘子里,拿起麝香葡萄送往嘴里后,轻轻莞尔一笑。
「——要是我发烧卧病在床的话,绝对不想被别人看见那副模样。猊下应该也是一样的心情。」
「不,可是啊……这攸关到政治性的问题啊。」
「又来了,政治性的问题。」
伊莲娜将麝香葡萄籽噗噗噗地吐向池子里,结果天鹅群误以为是饲料,优雅地聚集而来。
「……算了!」
原本以手指敲打着太阳穴,若有所思的杰科,叹了一大口气后,唤来女仆,命令她收拾餐桌。接着,带着那奇欧走进市政厅大楼。
「——普约尔卿,猊下今天的预定有哪些?」
「我想想……从上午到下午,要去魔法院视察。」
「这件事直接取消也没问题吧。」
罗马里克的魔法院分院,与这栋市政厅大楼相去咫尺。再加上分院长正是由杰科兼任,所以只要杰科本身知道预定更改的话,就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接下来,从傍晚开始排定要和罗马里克大学的校长和教援们会餐。因为必须讨论明天视察的相关事宜……」
「唔……魔法院只要口头告知就好了,但大学方面需要正式的公文。那边的教授动不动就爱罗嗦。」
快步来到自己的执务室的杰科,拿出柜子里未开封的白兰地酒瓶,说道:
「——普约尔卿,你用我的名义写一封信给校长,中午之前连这瓶酒一起送去给他。那里的教授大多爱喝酒,先用这个讨他们欢心吧。之后我会亲自登门拜访,说明理由。」
「我……我明白了。」
「另外,定期到迎宾馆露脸,就算没办法拜见猊下,也去把猊下的详细病况给我问出来吧。因为我也想知道她的状况如何。为了以防万一,让医生也随时待命。」
「是的!啊一啊,还有,关于探望猊下的事情——」
「这件事我会准备。希望她能接受……总之,你最先该办的,就是写信那件事。」
「是……是的!」
那奇欧接受主人交待的各项要务后,便收下沉重的瓶子,冲出执务室。
九年前,当时的神巫从鲁奥玛大驾光临时,那奇欧的父亲也忙得不可开交,但应该比不上现在的那奇欧吧。毕竟当时,没有发生任何像这样子的突发状况。
那奇欧急忙赶往分配给自己的书斋,中途还差点跌倒好几次。
※
「…………」
杰科在那奇欧飞奔出去后,仍没有安坐在椅子上,他用手指叩叩的敲打着厚重桌子的桌面,陷入沉思,不久后,他捋着胡须离开执务室,朝市政厅大楼私人的部分——杰科一族的宅邸部分走去。
「——加拉琳娜大人、法提大人!」
加拉琳娜和法提两人,在杰科家宽广的客厅里用餐。
不是在饭厅而是像这样特地在客厅吃饭,对这两个讨厌拘谨礼节的异国客人来说,并不足为奇,但法提早已起床这件事,倒是挺难得的。因为这位个头高大的化妆男子,平常不到将近中午,是不会起床的。
加拉琳娜倚靠着沙发,一边咬着熏鲑鱼法式潜艇堡,一边看书;瞥了来到客厅的杰科一眼后,朝苹果酒瓶伸手。
「……早安,阁下。」
「您早。」
杰科恭敬地低头问候完后,拿过加拉琳娜将嘴抵上瓶口正要直接喝的酒瓶,亲自准备玻璃杯,斟上苹果酒。
「我有准备更美味的佳肴……为什么老是吃这种随时都能吃到的东西呢?」
「这种不装模作样的食物,比较合我们的胃口。」
法提用汤匙舀起猪肉和豆子炖煮的汤,送进口中,他那一大清早就化好完美妆容的脸庞,挂起一抹微笑,兴致勃勃地望着表情苦涩的杰科。光凭他那抹浅笑,杰科大概就猜想得到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伤脑筋呢。」
杰科唉声叹了一口长气,轻轻挥了挥手,要伺候用餐的女仆们退下。
「你是怎么了啊,阁下?」
「请您不要装蒜了。」
杰科背着手,开始在两人占据的沙发周围打转。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有什么事?」
「在迎宾馆内停留的柯斯塔库塔猊下,宣称突然发烧,不出房门。」
「这可真是……不知道怎么了呢?该不会是生理期不舒服吧?」
「法提大人……您究竟做了什么事?」
「怪怪~~?为什么事情会牵扯到我头上?发生什么事,全都是人家造成的吗?你这样认定,不太好吧?」
「…………」
杰科将视线从法提身上移开,一言不发地看向加拉琳娜。加拉琳娜耸了耸肩说道:
「真是抱歉,阁下。」
「喂,姊姊!你要出卖弟弟吗!」
「卖了你也赚不了一文钱。有你在反而亏本好吗?」
「啊啊……您干了什么好事啊?真是伤脑筋耶。」
杰科夸张地仰着头,将手抵在额头,向老天爷祈祷。
「如此回应的阁下,也不要再做出这种没意义的姿势好吗?明明就没那么伤脑筋,小弟我真是完全搞不懂。」
「————」
杰科突然停止脚步,眯细双眼。依序看向姊弟俩。
「干脆趁这个时机独立吧。」
法提将汤盘放到桌上,说道:
「阁下你呀,虽然装作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但其实根本不然吧?其实你是个野心家吧……这是个好机会,就独立吧~~」
「你们两位,似乎误会了什么。」
杰科轻轻摇了摇头,缓缓地走到窗边。
「我什么时候说过想从亚默德独立出来了?」
「虽然没有听你说过,但你不想就这样依附在亚默德底下这点小事,我还知道。显而易见嘛。」
「我想说的是,我并不想跟亚默德起冲突。」
杰科轻轻掀开蕾丝窗帘,俯视宽广的中庭。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到处都看不到原本在池畔吃水果的伊莲娜的身影。
杰科阖上窗帘,回头看向加拉琳娜两姊弟。
「——我罗马里克,即使与大亚默德开战,也没有胜算。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件事吧?因为比盖罗的国土虽然比亚默德广大,却还是赢不了亚默德。」
「痛痛痛痛痛……被说中痛处还真难受呀~~真是无言以对呀~~」
法提按住胸口,打趣地笑道,但杰科和加拉琳娜的脸上却丝毫没有笑意。
「我不会上那种当,让罗马里克陷入危机。而且,我也知道你们不是单纯的商队。恐怕是比盖罗的谍报人员吧?」
杰科如此挑明后,加拉琳娜便和法提互相对视,阖起看到一半的书。
「倘若真是如此——你就是明知道我们的身分,还让我们进出这里罗?」
「因为身为一支商队,你们非常有才干。带给这座城镇巨大的财富,促进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所以这个城镇也接受你们以外的南方人商人和各行各业的专家。不过,罗马里克绝对不会脱离亚默德。也不会投靠比盖罗。」
「既然如此啊~~阁下你到底想怎么做?人家可不允许你说你完全没有野心哟。」
「与其说是野心……不如说我有个理想。」
「理想?」
「就是透过经济活动,让亚默德和比盖罗,说得更广一点,是让神教徒和蛮教徒之间有所连结。」
「用经济活动连结亚默德和比盖罗……?」
「你们也知道吧?为了钱财触犯法禁来到这座城镇的比盖罗人何其之多……既然如此,两国之间宗教见解上的差异,和长期交战的历史所产生的不和,将来或许能藉由经济的力量消弭……我是这么想的。」
杰科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脸骄傲地说道。这是生长在持续不断与蛮教徒交流的罗马里克,也拥有商人观念的杰科,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虽然作为达成这个理想的其中一个阶段,将来有可能以和平的手段从亚默德独立,但至少在现阶段,我没有打算诉诸武力脱离亚默德。」
「我不认为商人还是管员,能实现这种理想。」
法提大口畅饮苹果酒,以挑衅的眼神看向杰科。
「……再说,你以为亚默德会允许你和平独立吗?」
「那就是需要思考的地方呢。所幸罗马里克的人民爱乡情怀强烈,我又继承了旧王家的血蛾统。只要巧妙地利用这一点,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实现。」
「哦?那跟人家想的事情差不了多少嘛。」
「法提。」
姊姊企图打断弟弟的话。这样反而令人好奇,引起杰科的兴趣。
「……您想的是什么事呢,法提大人?」
「为了阁下所说的和平的独立呀,不就需要肯为阁下效力的神巫吗?跟一百五十年前罗马里克被亚默德合并时竭心尽力的神巫相反,这次需要肯帮忙你从亚默德独立的神巫啊。」
「——我想听详细的情形。包括您对柯斯塔库塔猊下做了什么事。」
杰科如此说道,朝单人沙发坐下。
※
原本林立并排着粗劣矮小房舍的地方,经由之后不断勉强增建和改建的结果,化为宛如迷宫样貌的幽暗小巷,缇亚正披着斗篷行走于其中。
在这与闹区的喧嚣无缘、四周落下阴影的蜿蜒小路上,一群浅黑色皮肤男人的身影十分显目。为了做生意从山脉男一头过来,就这么定居下来的南方人社区就位于此地。随处传来喃喃细语般的对话,也与山脉北侧的语言截然不同,带着南方独特的口音。
缇雅洒脱地漠视男人们肆无忌惮朝自己授射而来的视线,走下狭窄的石阶。
从黎明起花费了半天以上的时间,如果缇雅收集的情报无误,据说前方的小酒吧里,有在秘密交易平常市场上鲜少出现的各种比盖罗的物品。在那里或许能找到解除折磨瓦蕾莉雅毒性药剂的线索。
缇雅在令人生厌的气氛中澡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直接推开了在巷弄尽头处看见的门。
「————」
已经来到阳光照射不到巷弄深处的时刻。不久后,镇上的酒吧就要点起亮光了吧。
不怎么大的店里,只有准备开店,疑似老板的中年男子、扛着拖把慢吞吞清扫的年轻人,和坐在角落那桌喝着酒的醉客,这三个人而已。店还没开就在喝酒,这位客人大概是店里的常客。
中年男子和年轻人,觉得突然现身的缇雅很可疑,而看着她。
「……招牌还没放出去吧?可以再等一下吗?」
老板用非常重的口音说道。缇雅拉下斗篷的帽子,用南方的语言对老板说:
「我有个想要的东西。」
「女人啊……真稀奇呢。」
在这里,讲南方话的人应该不稀奇。只是,像缇雅这种年轻姑娘避人耳目地跑来这里的情况并不多吧。
缇雅将一只小皮囊放到吧台上,低声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是什么毒。不过,是狩猎常用的毒。」
「你是想要毒药吗?」
「我想要的不是毒药本身,而是它的解毒剂。」
缇雅放在吧台上的袋子里,装的是金币。在这一带,就算认认真真工作,也很难看到这种金额。缇雅故意晃了晃袋子,观察老板的神色。
「————」
老板来回看了几次那只皮囊和缇雅的脸后,瞥了门口一眼。
紧接着响起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
「喝啊啊啊啊啊啊!」
到刚才为止理应还啜饮着劣酒的醉汉,突然举起椅子朝缇雅攻击而来。
「——!」
缇雅立刻用左手掴了老板一巴掌后,转身用斗篷的下摆挥打醉汉。
「——咕啊!」
用斗篷遮盖住对方视野的一瞬间,缇雅冲进醉汉的怀中,将小刀刺进他的大腿一带。虽然不会马上致死,但至少暂时无法站起来了吧。
此时,年轻人举起拖把,朝她攻过来。
「…………」
缇雅冷静地看穿他的动作,从侧面踹向年轻人的膝盖。
「呜哇——!」
「就这样沉睡吧。」
「嘎!」
在他失去平衡,脚步踉跄的时候,缇雅狠狠地揍向他的侧脸,于是年轻人便跌了个狗吃屎,轻易地晕了过击。
转瞬之间打倒两名男子的缇雅,发现喷出大量鼻血的老板,正伸手要去拿放在吧台上的菜刀,便一个箭步逼近他。从怀里拿出黑针,插进企图握住菜刀的老板的手背。
「呀啊!」
「……解毒剂呢?」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种玩意儿!」
「不知道的话,就好好想想……这根针上涂的毒吧。」
「噫!」
老板甚至忘记喊痛,凝视着插在他手上的黑针。
「马上就会浮现蓝黑色斑点、发烧、全身开始颤抖……我劝你早点喝下解毒剂比较好喔。」
缇雅抽起针,退后一步。以冷漠的眼神,注视着老板的行动。
「可……可恶啊……!」
老板的脸上冷汗直流,回头望向背后的架子。那是个给郊区的小酒吧来使用略嫌浪费,陈列着一大排酒瓶和啤酒杯的大架子。
缇雅目不转睛地凝视老板试图将颤抖的手伸向架子的一角,接着轻盈地跳上吧台。
「啊啊……!」
她从旁一把抢下老板想拿的小木箱,眯细双眼。
「有现成的解毒剂是吧?这下我可省事多了。」
「还……还给我!还给我!」
「你自己重做吧……你会吧?」
箱子里放着一只小瓶子。缇雅将它收进怀里,扔掉木箱,冲出酒吧。
虽然不知道被留下的男人们之后的下场会是如何,但缇雅的内心不会感到愧疚。因为他们三个大男人突然攻击一个年轻小姑娘,不管怎样,都不是什么好人。
「……?」
不过,缇雅走石阶走到一半,突然萌生一个疑问,于是停下脚步。
那个老板该不会跟袭击狄米塔尔的集团有所牵连吧?他们也知道瓦蕾莉雅中毒的事。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也能事先猜想到瓦蕾莉雅二行人当中的某个人会来寻找这个解毒剂吧。他们之所以会在缇雅说出想要解毒剂之后,就马上攻击过来,或许是因为看穿她是瓦蕾莉雅的同伴。
如此一来,那个老板可能知道化妆男子的真正身分。
「————」
缇雅犹豫着要不要回去逼问老板,但她马上甩了甩头。她现在最应该优先做的,是将这瓶解毒剂送回瓦蕾莉雅身边。如果真有必要,等送完解毒剂之后再来就好。
缇雅拖着因夕阳照射而擅长的影子迈步奔驰,斗篷的下摆随风飘动。
※
暮色苍茫,罗马里克城镇里,有铁锤声在唱和。即使太阳下山,那个声音短时间内还是不会停止吧。
在这个罗马里克经营打铁店的铁匠们,集中在城镇最东边,人称「铁砧街」的区域建造工一房。为了防止铁锤产生的噪音和高温金属的臭味,以及万一发生火灾时避免延烧,利用坚固的石潮墙隔离。
虽然并非不能在其他场所建造工房,但由于有税制上的优待措施,大部分的铁匠都聚集在隔离区域的内侧生活。如果没有那道墙阻隔,打铁声肯定不是现在的音量,而无法惬意地听闻这展现罗马里克风情的声响吧。
法提坐在小运河桥上的栏干,仰望着星星开始闪烁的夜空。
远离闹区的这一带,日落后就几乎没有人通行。虽然白天的闷热似乎乘着晚风纠缠不休,但法提丝毫不在意的样子。对一年当中多次造访这座城市的法提而言,这里是他少数喜爱的场所。
「——法提大人。」
耳边传来摇着橹桨发出的轻微吱轧声,一艘小船从拱形的桥下出现。
法提俯视正下方说道:
「结果如何?」
「正如您所说的一样,有人到处在打听解毒剂的消息。」
划着小船,个头娇小的船夫,没有抬头仰望法提,低声呢喃道。在旁人的眼光里,应该看不出两人正在对话吧。
「是怎样的人?难不成是我之前提到过的少年?」
「不,是个小姑娘。似乎是南方人……」
「南方人?」
「对……肤色跟我们相同,还说着一口流畅的比盖罗话。」
「迁样啊……那么,那个小姑娘呢?」
「不清楚她去哪里了……现在大概已经在某处拿到解毒剂了吧。这个城市也不乏做那种交易的地方……」
「……也罢。」
法提叹了一口气,站到栏干上,单手伸进用色鲜艳的上衣里,扬起蓝色的嘴唇。
「假设那个小姑娘是瓦蕾莉雅·柯斯塔库塔的手下——会像这样到处寻找解毒剂,就代表神巫现在正为毒所苦吧。活该啦~~真是痛快!」
「接下来该怎么办?」
「敌人都无法自由行动了,有哪个笨蛋会等对方康复啊?」
「……属下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触怒您了,但请恕在下直言,加拉琳娜大人是不会允许您再继续出手的吧?也要顾到州长的颜面。」
「她允不允许~~与我何干~~」
「可是——」
「姊姊的做法太拖拖拉拉了啦。胡子州长更是如此。这个世界比大家想的还要单纯,只要一点小事就会产生巨大的变化——想要削弱亚默德的力量,只要减少神巫的数量就好。若是顺便发生一场大内乱的话,我就算是大成功了……咕呵!呼嘿、咕嘿嘿嘿嘿嘿!」
搔着头发,放声大笑的法提,轻盈地做了一个后空翻,跳下栏千后,扔了一枚金币给小船男子。
「——去召集我事先吩咐潜藏在这座城市里的部下。用不着管我姊姊。」
「……遵命。」
男子将微薄的报酬塞进口袋,吱轧吱轧地摇着橹桨,朝运河的东方驶去。
「呵呵……」
法提抚摸嘴唇,转头望向城镇的南方。从这个距离也能看见,如针一样细长的轮廓,是耸立在市政厅大楼中央的时钟塔。
「……要是你无法下定决心,就由我来推你一把吧,阁下♪」
法提如此自言自语,迈步前行,展开黑色羽翼在他头上飞行的猫头鹰,于颜色有如紫黑色血液的傍晚天空中,描绘出一个大圆圈。
※
瓦蕾莉雅因发烧而呻吟,虽然偶尔会醒来,但那天她一直卧床不起。虽说温度已比昨天带回这里时稍微低了一点,但仍旧持续发着微烧。
狄米塔尔将手移到瓦蕾莉雅的额头上方,施展魔法帮她止痛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抚摸脬子。
那个名叫那奇欧·普约尔的书生,几次带着医生来到门前,但狄米塔尔还是坚持谢绝会面。今天虽然勉强打发他回去,但应该无法持续使用相同的手段吧。要是今晚之内不恢复到能见人的程度,明天拜见不到神巫尊颜的居民们恐怕会开始骚动。
「……缇雅小姐真慢呢~~」
贝琪娜汲了新的水回来,一脸不安地低喃道。
「毕竟那玩意儿没那么容易找到。」
就算再怎么会说比盖罗的语言,要接触他们的社区,拿到解毒剂,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视情况,还可能遭遇危险。
不过,如果完全没有着落,缇雅应该不会拖拖拉拉,而会早点回来才对。就她现在还没回来这一点来判断!——如果她没有遭遇不测——或许发现了什么线索。
「我看还是向州长阁下说出真相,请他安排医生来看诊比较好吧?瓦蕾莉雅大人,一直很痛苦的样子……一
「————」
若是平常,狄米塔尔会顶回贝琪娜的话,要她闭上嘴吧。但是,狄米塔尔内心萌生的犹豫,令他默不作声。之所以会让原本应该跟犹豫这名词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狄米塔尔,抱持着难以言喻的不安,是由于持续痛苦的人并非自己,而是瓦蕾莉雅这个事实。
狄米塔尔咬了一口先前吩咐从鲁奥玛带来的侍女们送到房门前的面包,坐到沙发上。
「粉红铠甲女。」
「什么事,狄米先生?」
「你真的那么想吗?」
「咦?」
「你认为现在开始请求州长的协助比较好吗?」
「这个嘛……」
贝琪娜透过面罩,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真不像你~~」
「什么?」
「狄米先生会像这样在意别人的意见~~虽然是我自己提出意见的,说这种话有点不妥当……」
「…………」
「但是看到在意我意见的狄米先生,连我都开始不安了起来呢~~」
「倒是你这样好吗?」
狄米塔尔嚼动嘴巴,机械式地将面包塞往胃里,询问道。
「——你能完全相信我下的指示吗?不会害怕我判断错误吗?」
「毕竟狄米先生也是一介人类啊,我想难免会犯错~~」
虽然一介人类这种说法很失礼,但现在不是指摘这种事的时候。狄米塔尔咕噜咕噜地大口畅饮葡萄酒,仔细聆听贝琪娜说话。
「——不过,那个……是叫作统计学吗?就统计学方面来思考,狄米先生判断正确的次数,大概远高过于我和瓦蕾莉雅大人的判断,所以,我认为最后还是听从狄米先生你的指示就好~~」
「统计学啊。」
「叔叔大人经常挂在嘴边。就统计学来说~~这样。」
「说得也是。」
狄米塔尔胡乱搔了搔他深灰色的头发,自我解嘲。
最终决定这一行人的意向的,是狄米塔尔。表面上瓦蕾莉雅当然是首领,但实质上则是狄米塔尔在管理一切事物,至今为止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狄米塔尔事到如今才说对自己的判断没有自信,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卑鄙。更何况现在瓦蕾莉雅失去意识。这种时候,狄米塔尔反而应该相信自己约判断行动才对。
「只挑问题容易判断时才由自己指挥,这样确实很自私呢……」
「什么?虱?」
「没事。」
狄米塔尔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你也趁现在赶快去吃饭吧。」
「好~~」
狄米塔尔代替贝琪娜用湿毛巾擦拭着瓦蕾莉雅的额头,说道:
「你边吃边听我说。」
「什么?」
「我之所以决定由我们自己来解决这个事态,说得单纯一点,是因为那个州长无法信任。」
「咦?是指他不可靠吗?」
喀锵嚼嚼、喀锵嚼嚼,贝琪娜打开面罩将撕成小块的面包扔进头盔里,一边反问道。虽然每次动作都很吵,但现在那份吵闹,让狄米塔尔感到难以言喻的亲切。
「也是,我也跟瓦蕾莉雅大人说过,他的确是个总是畏畏缩缩的大叔呢——」
「相反啦,相反。看起来不可靠,但那个州长可是个非常厉害的狠角色喔。」
「是吗?」
「看起来不可靠,只是装出来的。」
狄米塔尔向贝琪娜解释东说明西的,同时在脑海里汇整自己的思虑。
「除了担任世袭制的州长一职外,他还兼任罗马里克魔法院的分院长,以及在大学里当讲师,但却从来没有犯过能特别提出来讨论的失策。」
「可是,他为什么非得装出那种姿态呢?」
「如果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倒还无所谓,但如果将罗马里克『边境伯爵』这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一个过于优秀的外人,不知道他何时会引发叛乱或是独立运动。至少陛下是这么想的。」
所以加夫里诺。阿和雅。杰科虽然算能干,但却扮演着不过分锋芒毕露,少让中央政府警戒的懦夫——狄米塔尔是这么认为的。而实际见到本人冷静观察后,发现杰科是拥有各种非凡才能的那类天才。如果国王杰弗伦·弗朗西斯克直接见到杰科本人的话,想必能正确看穿他的本性吧。
「——如果是那个能干的州畏,势必能更巧妙地取缔那些胆敢袭击裤巫的狂妄南方人。然而他却没有那么做……如此一来,能想得到的可能性就只有一个。」
「只有一个……是什么?」
「就是州长是故意不取缔他们的。」
「咦!那该不会是指——州长阁下和比盖罗串通的那种事吧!」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有没有谋反之意。但他是个聪明的男人,没有胜算他应该不会下危险的赌注——总之,我觉得那个男人有某种野心。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直觉是这样。」
如果杰科别有二心的话,把瓦蕾莉雅的病况告诉他,等同是自杀行为。可以想到好几个乘这个大好机会致瓦蕾莉雅于死地,或是拿她当人质等最坏的情况。
所以狄米塔尔才不认同将瓦蕾莉雅中毒病倒的事情告诉杰科。
「……狄米先生的直觉的确跟野兽一样呢;」
贝琪娜拿着葡萄酒瓶,站在窗边嘟哝这句话。把窗帘拉开一个小缝,手擦着腰大口畅饮葡萄酒,一边眺望着夜景。
「……奇怪?」
「怎么了?」
「好像有……像红色萤火虫的东西在飞耶~~」
「——什么?」
狄米塔尔皱起眉头,跑向窗边。一把拉开窗帘,朝窗外一看,确实有微小的光点在暗夜中轻轻飘舞。不过,怎么看都不是萤火虫。
「你是笨蛋吗……!」
狄米塔尔回到沙发上,将贾基尔卡的剑鞘佩带在腰间。
此时,有人从外头猛烈地拍打房门。
「猊下!纹章官大人!」
是从鲁奥玛带来的侍女们发出的声音。狄米塔尔将屏风移动到床边,一边警戒一边打开房门。
「……什么事?」
「发生火灾了!」
表情不安的侍女们聚集在门前。狄米塔尔若无其事地左右张望后,发现在这里工作的女仆们各个发出惊叫声,四处奔逃。
他轻轻咂了咂舌,询问道:
「起火处是哪里?」
「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不过,好像是从楼上冒出火苗的——」
在这栋迎宾馆内,可能起火的地方除了厨房以外,就只有客厅。可是,现在逗留在这里的,就只有瓦蕾莉雅一行人而已。正常来想,不可能从其他楼层的客厅发生火灾。
「……拿最起码的行李就好,现在立刻去避难。从鲁奥玛带来的护卫兵有租借这座城镇的兵营,总之先去他们那里借住吧。」
「可……可是,猊下呢?」
「我来带猊下逃跑……应该说,光猊下一个人我就顾得够辛苦了。你们自己赶快逃吧。」
「知……知道了!猊下就拜托您了!」
侍女们提起裙摆,垂下头行过礼后,就先回自己的房间里了。
狄米塔尔确认大家都离开后,关上门,回头望向贝琪娜。
「听说发生火灾了。」
「好……好像是呢!」
原本贴着窗户的贝琪娜,扔下葡萄酒瓶,开始慌慌张张、手忙脚乱地原地踏步。
「该……该怎么办?中庭也不知不觉冒出火舌了……总觉得火势蔓延得好快啊!」
「那是当然的啊。因为这不是失火,而是有人纵火。」
「咦?」
「没有人在的客厅失火,通常都会怀疑是纵火吧。是有人在到处放火吧……怎样都无所谓啦,你要是不离开窗户,可能会被人从外面突然攻击喔?」
「啊哇哇哇……!」
贝琪娜也总算理解事态了吧,只见她慌忙地环视周遭,将右手伸向腰后的战斧。
「喂,别拿那个,拿这个吧。」
「咦?」
「扛着我家猊下离开吧。」
狄米塔尔用毛毯包住疲软无力的瓦蕾莉雅,再绕到贝琪娜的背后更换弹匣,同时如此说道:
「……听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保护好这家伙逃跑。」
「你说逃……逃跑……咦?」
「在兵营的护卫兵部是从鲁奥玛带过来的,姑且可以相信吧。总之,先跟他们会合。」
「可……可是……那么,狄米先生你要怎么办?」
「我当然也会跟他们会合……不过,途中有可能会分散。」
狄米塔尔将瓦蕾莉雅放到巴秋鲁鲁斯背后的弹匣外壳上,再用床单从上面缠绕固定,避免她掉下来。虽然有些不好看,但如此一来,贝琪娜就能自由地使用双手。
「……不管怎么想,这场火灾都是冲着我们放的吧。」
只要这么假设的话,也能猜测到不可能放完火就了事。反而这之后才是主戏——应该会乘乱袭击。依照情况,贝琪娜必须在狄米塔尔阻止敌人的时候,顺利脱逃。
「敌……敌人的袭击……?意思是昨晚攻击狄米先生你们的人,会到这里来吗?」
「应该说,早就已经来了吧。到处放火的是那些家伙。」
狄米塔尔将另一条毛毯卷成圆筒状,再用白色床单将它包起来,扛在肩上,拔出贾基尔卡,晃了晃剑尖。
「粉红铠甲女。」
「什……什么事?」
「这个时候我就告诉你吧,我现在没办法使用加速魔法。」
「咦咦!为……为什么啊?」
「为了治疗我家猊下的伤口还有缓和她的疼痛,我将右手臂的魔纹消掉了一部分,重新绘制成治愈魔法的魔纹。」
经常在左手臂套上护手,代替盾牌使用的狄米塔尔,右手总是拿着贾基尔卡,在以配合这两个组合来使用的前提之下,而将魔纹刻在右手臂。
左手臂当然也有刻划上魔纹,但经历过骑土团时代的痛苦经验,他将在左手臂集中庞大魔力的这件事本身视为禁忌。换句话说,就只限于高度魔法来说,狄米塔尔只能仰赖右手臂。
然而现在的狄米塔尔,却将右手臂的一部分魔纹,重新绘制来使用治愈魔法。无法像平常一样,一边用贾基尔卡与敌火交锋,一边使用攻击魔法。无论如何都会耗费时间。
狄米塔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窗外后,从贝琪娜背上的瓦蕾莉雅头上慢慢地浇水。
「……听好罗。我先从阳台那边出去外面。你在这里等三分钟。如果外面没发生任何事的话,就可以出去。不过,如果知道我开始跟敌人打起来的话,就走楼梯从后门偷偷地逃跑。要是快被火焰包围的话,就用你那把斧头毫不留情地破坏障碍物。不过,千万别被州长的部下发现。也别让那家伙受伤。」
「我……我知道了!」
「……我先走一步。你暂时安静待在这里。」
狄米塔尔拍了粉红色的头一下,便撞破窗户的玻璃冲了出去。玻璃碎片四散,狄米塔尔降落在树木四处燃烧的中庭。
此时,无数支箭朝他射来。
「!」
狄米塔尔在刹那间往旁边一跳,闪过了攻击,举起贾基尔卡。移动视线后,看见屋顶上和回廊旁有好几个手持武器的危险人影。
狄米塔尔打算警告贝琪娜,便朝屋顶上的敌人挥动贾基尔卡。
「呜喔——!」
受到风之刃的直接攻击,男子随着瓦砾一起坠落。
「真是……麻烦死了。」
在敌人尚未发现他扛在左肩的毛毯条并非瓦蕾莉雅之前,究竟能在这里争取到多少时问——狄米塔尔用力踩向男人的心窝,完全制止他的行动,一脸不耐地转动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