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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黄昏女神与废墟之都 第一章 拉蔻儿

「如果你作恶梦,我会唤醒你,无论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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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城飒也。天城、飒也。天、城、飒、也。

这是我的名字,虽然我已经快要忘记这几个字怎么写了。

我是一个平凡的日本高中生……直到一年前。

也不知道是怎样的因果,我在放学回家途中遇到了除了说是「怪物」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东西,等到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被丢进这个可怕的世界里来了。

一个叫做「国土」,我无法想像的远古世界。

好像是位于中东还是美索不达米亚抑或是阿拉伯,反正就是那一带。

刚开始我以为在作梦,以为在游戏里。

然而现实是无情的。

无论我怎么哭喊,怎么挣扎,就是醒不过来。没有说明人员,当然也不会自动登出。

独自被丢到异乡的我遭遇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来到了卡格斯拉。

卡格斯拉是一个小型都市国家,位于废都巴比伦外围,市墙外是一整片辽阔的废墟。

返回日本所需的「星门」就沉睡在废墟的某一角。我将希望寄托在这样的传闻上,加入了为了找出宝藏,在这个瓦砾之都到处搜索寻觅的遗迹拾荒者们。

我不懂,到现在还是不懂。

可是在这个太阳与泥土的酷热大地——「国土」上,被动之人什么也得不到。若有所求,无论你愿不愿意,都只有挺身而出一条路。

纵使那对一介高中生而言是太过危险的尝试。

就拿我现在的处境来说吧。

我现在藏身在废墟正中央的某栋砖瓦废屋的屋顶上。

四周都是造型相同的平屋顶民宅,一望无际的鬼城。

时刻是深夜。

只是帮忙把风,就跟去散步差不多呀。对方说的轻松,我也就这么呆头呆脑地答应,成为调查队的一员,任务是探索废墟中被放弃许久的神域。

没想到由十四人组成的队伍(拜一群贪得无厌的蠢蛋所赐)跟恐怖的怪物交战起来,没多久就被打散,形成必须在废都提心吊胆过一夜的局面。

现在跟我在一起的,只有跟我一样是「外来者」的凯妮姐,以及受重伤无法行动的一名老人。

目前是想逃也逃不了,处于走投无路的状态。

托满月的福,周遭如白昼般明亮是仅有的救赎。

「拜托让我们躲到天亮别被找到……」

我不动声色地弯腰,站在高度到腰际的栅栏边环顾四周,观察是否有异常征兆。

「没有……异状。」

这座古代都市的废墟里挤满了简朴的矮砖瓦屋,几乎都是平房,顶多只有两三层楼高。

分布其间的蜿蜒小径上弥漫着诡异的黑色浓雾,仿佛干冰的烟雾盘据大地,缓缓起伏。

那是一到夜晚就从地底涌出的「瘴气」。

街道沉入如煤炭般的「瘴气」云海中,只留下上半部,感觉就像一座浮岛。

月下的黑白世界如梦似幻,甚至让人一时忘却潜伏其中的危险。

这是第几次被废墟的暗夜中传来的轻微声响惊吓到,内心后悔万分的呢?

如果可以,我根本连一分一秒都不愿停留在这种地方。

只是不知死活地强行走在夜晚的市街上这种形同自杀的行为,等于自动自发去做食尸鬼的食物一样。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我知道,这是自作自受。

是有机会的,只要一开始我能断然拒绝,就不用加入萨里奴神殿搜查队。

可恶。我对自己的意志薄弱有些绝望。

可是在任何集团中都有士农工商的阶级制度,立场处于下位者要遵从上位者,这乃是处世之道。

标准的日本高中生怎么可能忤逆目中无人的流浪武士的指使呢?

「啊——真是的,情况变成这么严重。」

我靠着平坦屋顶的栅栏坐在地上,仰首凝视着夜空中闪耀着白色光芒的异国月亮。

满月旁,有一座以星空为背景的异形巨塔「巴别塔」,塔的上半部笼罩在冰冷的银光中,显得十分醒目。

巴别塔的高度远超过高楼大厦,墙面有看似露台与尖塔的凹凸,由于没有比较的对象,无法感受它的规模,不过它比晴空塔庞大许多。

巴别塔让我想起那个著名的传说。

企图背叛神的王建造了巴别塔,后来因为受到了神罚,塔因而被摧毁了。在那之前语言统一的人类也在塔被击毁后,开始讲不同的语言……

虽然有这样的传说,然而在「国土」里却不会有沟通的问题。就算是不懂的语言。在听到的瞬间也已经被「翻译」为听得懂的话。「国土」的人们认为那是因为有那座被「翻译」为跟传说同名的塔的缘故。

怎么可能!虽然我半信半疑,但也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

几乎高耸入天的威武容貌犹如灭亡之国都的墓碑。

巴比伦是古美索不达米亚,也就是现代中东的大城市。

有传说显示巴比伦曾是世界的中心,极尽繁荣,在圣经里则描述巴比伦是颓废与异教徒横行无阻之地。

实际上,黄沙绵延的鬼城巴比伦在约十年前才遇到前所未有的灾难,因而灭亡,在那之前有无以计数的人们居住在这里。

只不过现在已经没有活着的居民了。

在这里徘徊的只有已经决定不当人的个体与饥饿的怪物。

各种危险正等待着终结企图打扰废都安眠的贪婪者——就是像我们这种被称为遗迹拾荒者的家伙——的生命。

毁灭巴比伦的魔灵、来不及逃离的居民所变的食尸鬼与亡灵、被「瘴气」卷入因而发狂的野兽之类,还有「瘴气」本身……

所以在「瘴气」之害变严重的日落前若没有回到安全地带,就必须像这样躲在民宅的屋顶上紧急避难,这是遗迹拾荒者的常识。

换句话说,与其在夜晚的巴比伦徘徊,倒不如悄声躲藏,小心不要被怪物发现,同时祈求上天给予好运是相对较好的选择。

压抑着不安,我望向从栉比鳞次的民宅另一头探出,仿佛小丘的建筑物黑影。

巴别塔压倒性巨大,但是那座也是超群。

我们就是在调查那里时被袭击。

月光反射,阴气散发出黑光,看起来就像是金字塔远亲的梯形大建筑,人们称之为「圣塔」。由几万个砖块堆积而成的那种遗迹在现代总称为金字形神塔。

「圣塔」是圣域的中心,神明的住所,各有不同的神圣名称。举例来说,那座用漆黑的彩砖组成的「圣塔」名为「艾巴德尼格尔」,「以畏惧击毁城墙的家」,大致上是这个意思。

我背着伤患从那里走到这里花了三小时,在日落之前,我费尽全力走到这里。

逃得够远了。我希望是这样……

回过神来,手机又被我牢牢紧握在右手中。习惯动作。

让我想起其实我是谁,又属于哪个地方的唯一证明。

这个时代不可能出现的塑胶制坚硬滑顺的触感,安抚了我内心对看不到归途的不安,让我记起什么是我优先该做的事。

我的目的很简单。

活下去。然后回家。

我只要锁定这个目标就好……

「你还是一直带在身边。掉了不要找我要喔。」

后方传来语带戏谵的声音。回头一看,盘着腿,背靠着手扶栅栏的凯妮姐咧嘴对我笑。

像是动作片里坚强的女主角,身穿皮革背心的这位帅气女性,跟我有相同际遇——被称为「外来者」,从别的时代迷途闯入这个「国土」。

爽快的大姐头个性,年龄约二十五岁,身高很高,比一百七十公分的我高出半个头,头发是金色的狼剪型发型。

她原本是纽约的警官,在我还没搞清楚状况时,她很亲切地帮了我很多忙,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之一。

「你还不是每天把枪挂在腰上。」

「是啊。」

凯妮姐耸耸肩说。正当我以为她要将手放在背后时,就见她在瞬间拔出自动手枪,锁定暗夜里的目标。不愧是前纽约市警,动作非常熟练。

「没子弹了,如今不过是我的幸运符罢了。」

这个人现在的伙伴是立在一旁栅栏边的弩,不过她还是随身携带着那把M9手枪。

「手边没有个什么,我怕我就快忘记了。就跟你的手机是一样意思。」

「……是啊。」

身上的东西几乎都是「国土」的物品。

服装是T恤风上衣搭配不合身的宽松裤子。现在则是外面再套上一件透气与运动性佳的皮革罩衣,手臂及小腿缠上皮条,脚上踩着类似马靴的皮靴,探索规格的装扮。

无论天气再怎么热,我还是无法鼓起勇气跟当地人一样裸体只围腰布,因此只能放弃亚麻布、毛织品那种粗粗的触感。

问题在于我已经习惯那种触感了。

异国食物的味道。

明明彼此说着不同的语言却能毫无疑问地理解,巴别塔的不可思议。

导致肌肤发烫的中东太阳、干燥的风、黄沙的气息。

操控常理的魔法「理」与应该只存在于故事里的幻兽、怪异。

欲望、热气、野心盘旋的卡格斯拉与居住在那里的人们。

然后是静静地伫立在中心的「圣塔」。

每天慢慢渗透,有一天这个身体会把这里的生活视为现实。

我似乎逐渐懂了。

终有一天会遗忘那股异样的感觉,到最后,故乡与家人的容貌也只有在梦里才会想起。不,现在已经渐渐变成那样了。

我在夜里惊醒,被对未知的明天的恐惧勒住脖子,无法呼吸。我厌倦这样的生活了。

我想快点回日本。

「我一定要活着回去,谁要死在这个可笑的剑与魔法的国家。」

凯妮姐也斩钉截铁地说:

「我也是。当然你也是。老天爷可是站在我们这边,我们逃过今天的那个怪物了,所以别担心。」

她阻止我继续胡思乱想,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在替我打气。我的表情如此不安吗?果然我还无法独当一面。

「没事了啦,天色差不多要开始亮了,而且那些危险的家伙不敢靠近距离卡格斯拉这么近的地方,要是有个万一,我们也只要冲到安祖城门就安全了。」

我们的据点城卡格斯拉有高耸的城墙围绕市街,拥有完善的城塞都市规模。

由于位在巴比伦的一角,因此严密的防守是不可或缺的,通往废墟的安祖城门就规定除非发生重大事件,否则从日落到日出的这段时间是不会开门的。

因此此时就算我们敢往前走也进不去,只不过愈靠近市街就愈安全,这点是无庸置疑的。

「……对了,头目的情况如何?没有大碍吧?」

盘腿坐着的凯妮姐面前横躺着一名初老的男性,他身上穿着一件表面有刺绣,边缘有流苏装饰的豪华衣服。不过他昏迷了,一动也不动。

打扮成神官模样的莱西,伊尔是调查队队长,他受了重伤,目前是无法自行行动的状态。

扎着辫子的山羊胡上方的肌肤毫无血色,腹部侧边的布渗出血来,显得黏稠。

「嗯,性命应该是无虞的,血也止住了,内脏是否有伤到这点不清楚,不过他并没有吐血……无论如何,莱西必须要撑下去。」

凯妮姐的口吻粗鲁,不过投向头目的目光却是忧心忡忡。

在极其危险的巴比伦寻宝关乎钱财与性命,因此遗迹拾荒者会找能够信任的亲戚及友人结伴,那就是「队」。

这次是接受评议会的委托,组成了特别召集的队伍,不过莱西·伊尔原本就是一名头目——也就是队长,他率领的队规模庞大,在卡格斯拉名列前五名。

我只是这次特别找来的支援,但是凯妮姐不一样,她是统整莱西·伊尔团队的正式队员之一,如今调查队搞成这样,她至少要将莱西活着带回去。

原本应该只是单纯的调查而已,为了确认萨里奴神殿是否有可疑的灯火与人影的报告而已。对方是这样告诉我们的。

没想到连大祓魔师莱西·伊尔都弄成这个模样。

索性莱西·伊尔干脆死了算了,那么就再也不需要露宿巴比伦,做这种荒唐事了……

这种令人心虚的念头怱地闪过脑海。

冷酷?是啊。啊~~不可以不可以。

我下意识紧握手机。

可是我也不想死啊。我跟莱西几乎没关系,我不愿意为了这么一个人去做危险的事啦。老实说。

「希望疗法士平安无事就好。」

「……他们自己会想办法逃。」

凯妮姐抿着嘴,双眼紧闭地喃喃说给自己听。接着又啪地睁开双眼,露出无惧的笑容说:

「好了,想那么多也无济于事,我们就悠哉地在这里打发时间,天亮后,『瘴气』散了就回卡格斯拉,之后的事到时候再想吧。」

这个人真的太坚强了。然而若非这种个性,巴比伦遗迹舍荒者这项工作实在很难继续做下去。

「哈哈,了解。你会帮我跟评议会争取,把我该拿的那一份给我吧?」

这回的「艾巴德尼格尔」调查是管理卡格斯拉的三人评议员直接委托,这种情况很罕见,不过至少能够确实拿到报酬。虽然结果是这样,可也不容他们反悔。

「那是当然。给我们这种危险的工作,当然要好好敲一笔才行。说到底,每天供奉那么多物品……」

气到起身的凯妮姐突然消音了。她好像想起什么,啪地弹了下指,目光锁住我的脸。

咦?怎么了?

「差点忘了,少年。」

仿佛发现老鼠的野猫,她露出诡异的笑容,吊儿郎当地说: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着要当面问你,你能不能老实跟姐姐坦白呢?」

等等、等等、等等。

能让她发出这种安抚猫咪的声音,觉得有趣的话题,我知道就只有那件事。

开什么玩笑,这次我一定要跟她讲清楚。

「我拒绝。」

「听说那位可爱的卡格斯拉女神跟你感情很好,真的吗?」

「你就不能稍微假装思考吗?一点都不会为别人着想!」

可恶!我忍不住啧了一声。然而眼前的恶魔已经做好全力出击的态势,无论我怎么回答,她都已经决定好下一步了。你是国民RPG的国王吗?

「是真的吗?」

「无、无、无聊透顶。人家怎么说也是一位女神,怎么可能跟我有关系?」

我挡不住她无礼的好奇目光,不自觉错开视线。实在不该露出这种浅显易懂的可疑举动,我感到懊恼。

「噢?怎么跟我听到的不一样呢?」

你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吗?是谁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资讯……!

「我偶然在庆典的游行中见过她,那个叫做拉蔻儿的女孩。她的确很神秘,不像是傀儡,评议会的那些人也真的对她毕恭毕敬。外表看起来像一尊经过装扮的娃娃,很可爱,虽然外型跟我们一样,却散发出一股离世的气氛。」

「是、是吗?我没仔细看过……」

「我说飒也,你真的很不会装傻耶。」

要你多管闲事!我正值纯真的年纪啦!

而且说什么神秘,太看得起她了,她只是没兴趣,装模作样罢了。

「你就招了吧,我已经有证据了,你看。」

凯妮姐伸出的左手臂上有用红线显示的密告:

『飒也说谎。』

「可恶……你这个桃乐丝!」

迷途闯进「国土」的「外来者」多半拥有不可思议的特技或才能。

凯妮姐也是其中之一,幼小的女童桃乐丝就是她的守护天使。桃乐丝给的讯息很准,我们能惊险地逃离「艾巴德尼格尔」也是靠桃乐丝给的讯息。当然这次也是完全命中。

「我们时间很多,可以一直问到早上喔。」

「可恶……算了。凯妮姐,你误会了。」

「哦?误会?」

「我的确认识拉蔻儿……呃……拉蔻儿女神,没错,我承认我们认识,可是也仅止于此,我不知道老大跟格温师父是怎样加油添醋跟你说的,不过我们只是偶尔会聊聊天罢了。」

其实是被盯上了,被缠上了,这类讲法比较正确。

可是这件事如果被大家知道了,肯定没好事,一定会引来排山倒海的困扰与误解,我想要保持低调的卑微愿望大概就无法实现了。

「所以,请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引起骚动。拜托了。」

「嗯哼,我是没问题啦,不过我想应该无济于事,因为女神喜欢村上家的黄毛小子这件事不久前已经在各居酒屋间传开来了。」

「什么!」

大受打击。只有当事人被蒙在鼓里。

「有这么惊讶吗?你这是什么表情啊?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啊。如果你真的不喜欢,那就不要露出马脚,没多久就会有新的话题冲淡这件事了。而且卡格斯拉的女主人似乎是位阶很高,『畏』很强大的特别之神,不是吗?」

「这一部分我完全感觉不出来。」

「我听说巴比伦的其他神不敢动她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是吗……她沉默时是有一点那种气氛,然而实际跟她说话就会发现根本判若两人。可以说是随兴,也可以说是任性,或者说她厚脸皮也不为过,我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只不过感觉上跟我们没两样。」

顺道一提,这是非常客气的说法。

脑海中浮现爱装模作样的红发少女呵呵笑,耀武扬威的模样。

受不了,那丫头实在太自我了,一无聊就找我麻烦,再加上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我也不会跟她计较,结果到最后她却变本加厉,随便帮我决定许多事。她一下子撒娇一下子生气,喜欢光鲜亮丽,而且还很爱吃。

「呵呵,『其实只有我知道真正的她』,是这样吗?太好了,谢谢你告诉我,看来你们感情很好喔。」

「……我可以揍你吗?」

凯妮姐觉得好笑,呵呵地从喉咙发出声音来。

「别这样,跟女神走得近应该也有很多好处吧?如果你许愿,她不会帮你实现愿望吗?譬如返回原来的时代之类的。」

我当然想过,甚至问过她。可是她什么也不肯透露,我一直逼问,最后我们甚至吵起架来了。

「……不太可能。听说『星门』不是一两个人的力量就能打开,再者我也不太想去求她……」

「咦?为什么?不是能得到很多好处吗?」

凯妮姐很意外,不过没多久她就想通了,频频点头说:

「哦哦~~男孩的面子问题吗?是啊,你也到想装酷的年纪了。」

「喂,凯妮姐,你现在绝对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并非互惠不太好——」

「别害羞,别害羞。不过那样也好,如果你没有打算在这里落地生根,那不要制造太多牵绊。看你这个样子,应该也不会想要成为卢卡尔。」

陌生的名词,听起来像是地位崇高的人。

「卢卡尔?那是什么?」

「你果然连这个也不知道。据我所知——」

2

说明的话语在中途停住。

凯妮姐忽然仰望虚空,做出确认远方声响的动作,倏地又将视线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糟了!是那家伙!」

凯妮姐压低声说。她白皙的肌肤上再度浮现桃乐丝的红色讯息:

『来了!追上来了!〈It's coming! It's after us!〉』

那家伙……不会吧!

看着凯妮姐抓起立放在身旁的弩,摆好架式拉弓的模样,我急忙从栅栏探出头查看。

月光下的街道上笼罩着暗沉的「瘴气」。可恶,好暗,根本看不到前方。

「从『圣塔』那边!右手边的街道!」

后头传来压低的声音。反射性望过去的视线捕捉到从漆黑的壕沟中伸出来的节肢。

在斜前方的废屋。

像圆木一样的节肢一根接一根伸出来,抓住屋顶的栏杆,然后仿佛那场噩梦具体化的异形缓缓现形,滑上屋顶。

是蝎子,无法置信的巨型蝎子。

「他真的是太庞大了……」

蝎子的尺寸,光身体就有休旅车大小,略圆的大螯可以把人的身体像豆腐一样打烂,月光下发出黑蓝光的甲壳根本不怕大斧头的攻击,而像漩涡一样卷曲的尾巴前端的毒针比仓库滑轮上的钩子还要粗。

「看来并非来帮我们送东西的,真是缠人的家伙。」

「……不妙,他似乎想要我们的命。」

不过这家伙最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地方并非是规格外的尺寸。

而是大蝥的根部之间……从大颚上方长出来的人类的上半身。

「散发『畏』的神圣之神,从地下深处的阿勃祖之底浮起,阻隔群山,守护黄泉路的伟大主人,『黑色城墙』萨里奴啊……」

微微可以听到顶着光头,全身刺青,浅黑色裸体男喃喃的祈祷声。

我正好与他牢牢盯着这头看的四目眼对上。

他的脸上浮现诡异的痴笑,就像发现玩具的小孩一样,我看是早就疯狂了。

蝎人。

以强大的「理」结合人与蝎的合成兽。

在调查「艾巴德尼格尔」的后殿时,破坏宝物库的封印后等待着我们的就是这个家伙。

总共十四名。一群打破不踏入「圣塔」的禁忌,不顾后果的家伙。他们无视凯妮姐的制止,迎战那个看起来就很不妙的家伙,换个角度来说,我还真佩服他们的欲念。

话虽如此,这却是太不聪明的行动了。在狭窄的宝物库里,多人数不但不占优势,反而是累赘,不到三分钟,我已经看到有五个人被打成肉饼了。

没看到最后,是因为我忙着将受伤的莱西·伊尔带离现场。

「左边的螯、右手、脚两只……吗?看来也给了相当大的重击……」

我不知道调查队的其他成员遭遇到怎样的命运,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至少也让对方付出不小的代价。

那家伙左边的螯的甲壳出现裂痕,有两只节肢断了一半,上半身的右手也无力地垂着,很可能是折断了。

但是这样还不够,他的动作几乎没有迟缓。

换言之——看来要逃脱很困难。

可恶!居然追到这里来了,这家伙不是负责看守「艾巴德尼格尔」吗!

要怎样才能脱身呢……?

凯妮姐拿着架好的弩靠近我,严肃地对我说:

「你背着莱西走,我相信你办得到!」

「我没办法!」

对,没办法。有双重意思。

「你要当诱饵引开他是没有意义的事,只是白白送命而已。」

凯妮姐能拖的时间应该很短,我大概还没走几步,背部就会遭袭了吧。最糟糕的未来预想图。

我想,目前最好的选择就是独自全力奔向卡格斯拉,虽然有被「瘴气」困住的风险,不过若是运气好,其中一人就能得救。要是那家伙将注意力放在被留下来的莱西身上,或许我们两个人都能逃脱。

然而凯妮姐绝对不会同意。真是的,嘴上不饶人却太友爱了,她不可能弃战友莱西不顾。

「少罗嗦,这次我不会用一般的箭,在被干掉前,我一定会给他重重一击。你们快逃!」

「箭射出去后,不是无法一边移动一边装填吗?又不是神风!你一定要射中,我撑不了多久!」

我隔着道路跟那家伙眼神对峙,一步步往后退。

一瞬也无法松懈。那家伙如同野兽,只要别开视线,他很有可能一口气跳到这边来,这么一来就连微弱的活路也会被阻隔。

啊啊,够了,我真是不知死活。

那个蝎人不是我能打赢的对手,如果将危险度画成直条图,那肯定破表。

然而纵使如此,这个人我也无法见死不救,因为凯妮姐非常照顾我。虽然说卡格斯拉是一座无赖城,但还是有不能跨越的一条线。

找缓缓地将意谶转向自己的身体内侧。

——凯妮姐有守护天使,我也有我活命的手段。

这并非与生俱来,而是来到「国土」后被强迫接受的能力,我很厌恶,但是此时此刻却只能依靠这个能力。

主要是从脖子沿着背脊,凝聚几个微热的块状物。

那是与我共生的无形异物,没有身体的生命与本能的「精髓」们。

我找的是其中一个。

大致上我已经掌握让无形「精髓」觉醒的诀窍了。

「森林猎人。」

以此为暗号,呢喃从那个生命接收到的印象。

受到刺激而觉醒的「森林猎人」会接触我的意识,混入其中。这时的觉醒也会让肉体产生变化。

我实在无法习惯这个瞬间的不快感。

如果硬要我形容,那么就像在意识的清澈湖面里丢进小动物一样的感觉。巨大的波纹让湖面上的倒影扭曲变形,之后,巨大的混乱平息了,意识却仍会因为不停游动的小动物引起的细波而维持着朦胧。

「森林猎人」是猫科狩猎者的「精髓」。

这家伙的本能只在刹那,为了在觉醒的状态下保持注意力集中要花费一番工夫,因为它很容易被眼前的事情吸引,思绪溃散。

不过这样的缺点只是微小的代价。

知觉倏地锐利了起来,仿佛麻痹解除时的刺痛感闪过全身,肉与肌腱开始变质。肌肉下方慢慢浮现黑色图纹模样,「相」现形了。

晃动身体两三次让自己习惯。

……很好,习惯了。

「我没办法要了他的命,只能让他松懈,真的拜托你了。喵。」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让我不自觉软脚。开玩笑也要骗过自己,要是因为胆怯而裹足不前,那就真的完蛋了。

「笨蛋!等等,飒也!」

美国人凯妮完全不懂喵语言。别这么认真回应我。

我直接助跑了几步,踏上栏杆跳过去。

到道路另一头的平坦屋顶约有三公尺,就是这里的人所说的苇长的距离,对唤醒「森林猎人」的这个身体而言等于一个跨步。

像猫一样双手着地。

随即从右上方有黑色影子夹带着杀气飞来。

我没有停下脚步,直接往前翻滚,闪过攻击。射进着陆点的大针在地面上贯穿出大洞。

「好险!」

一股战栗闪过背脊,就好像被淋了一大桶冰块。那个就算只是擦伤也很不妙。

我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从背后抽出铁制的山刀。

这把山刀不但是我花大钱买回来的,而且还让我等上一个月才完成,是很厚实的一把刀。

只不过这沉重的重量在眼前的蝎人面前显得非常不可靠,螳臂当车讲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近距离对峙,这家伙带来的压迫感是无可比拟的。

他的脚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缓缓从旁边的屋顶逼近。废屋间有约两公尺的落差,可是对那个庞然大物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他提起腹部,张开两只蝥,以威吓的姿势逼近,仿佛要阻挡我的生路。

他追赶猎物,并摆出狩猎的动作。他大概把我视为受死的小动物了吧。

这么瞧不起人……我还没自大到会如此愤慨,此时此刻他最好尽量瞧不起我。

「……我主萨里奴呀,『黑色城墙』呀,我即将奉献给您充满生气的祭品,为大圣堂『艾巴德尼格尔』召唤『命运』……」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当什么活祭品呢!」

吐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心想这家伙跟我一样。

一样被施以可怕的妖术,一样都是被当作物品的生命。

『弗兰肯斯坦博士的怪物』。

在喜悦中受神使唤的这家伙跟还保持着人类外型的我,谁比较幸福呢?

——不妙不妙,「森林猎人」还没用呢,一个不小心走神了,思绪飘到无谓的地方去了。

集中精神。

传来节肢摩擦的沙沙声,那家伙已经逼近到苇长的距离来了。

然后静止不动。

「呃……」

早已是攻击距离了。

我全力压抑想要尖叫逃离的冲动,紧张与恐惧让我无法呼吸。

从赵过两公尺离处俯瞰的脸庞浮现诡异的笑容,就像打算拔掉昆虫翅膀的调皮男孩。

带着喜悦表情的残影,庞然大物动了,仿佛黑色的雪崩一样席卷我的视野。

那是为了捕捉猎物的自然动作。

排除一切多余动作的攻击,跟达人抽刀的动作有异曲同工之处。

如果是平常的我,面对从静止状态没有任何预备动作就使出最高速度的野生动物,应该是连反应都还来不及就被打倒了吧。

然而在「森林猎人」已经觉醒的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

只要集中精神,现在的我具备了延缓感受体感时间的动体视力,与能够及时反应的反射神经。

我跳起来闪过轰地夹带着风势从旁伸过来想要夹住我的右螯。

耳边传来蝥喀嚓的声音,我蹲下躲开接着从上方射下来的大针。

右螯再一次急速扫过来,这回是用横砍的。

我错身而过,用尽全力翻滚到空间较大的地方。

总算让我抓到喘息的机会了。

「呼,呼。」

吐出积在肺部的一团热气,就像是将脸埋进装满水的洗脸盆后又抬起头来的感觉。

只有一次,不到五秒的攻防,已经让我上气不接下气了。

不过——很好,看到了!

来到这个废墟,第一次看到野兽的他,我学到了一件事。兽的狩猎没有游戏,是否获得猎物与生死息息相关,因此在攻击的瞬间所做的动作就是他们的最高速度。

刚才能够闪过,代表至少我的速度并没有输给他。

真是微弱的救命绳索。

在厮杀的对峙时,看的是体格。

轻量级的我就算砍中他多少次,那家伙会害怕才真是奇怪。相反地,他只要用他的大蝥轻轻拨一下就好,光那样我就会像被车子撞到一样飞出去,这时胜负已定,我只能等待他的最后一击。

不公平,但这就是战斗的现实。

再裹足不前,迟早要面临那样的结果。要是不想死,那就不要退缩,使出所有力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锁定一个点攻击。

而且要现在马上。

「喂,怎么了,蝎怪人?你真的想抓我吗?我看你都不动喔。」

我一边说话刺激他,一边将左手伸到背后,竖起大拇指。

我并非胡乱找退路。目前的位置关系是隔着道路,我原本所在的屋顶正在我的背后,这么一来,从那边也能清楚看到蝎人的人类部分。

我要采取动作了,凯妮姐。

没有声音,不过有摇晃弩的喀锵声音就是回答。

OK,我做好尽可能的准备了。

「……圣王亚尔利姆御驾亲征,他口中下达的正确决定就是『命运』……」

屋顶的地板发出咿呀咿呀声,他再度缓缓逼近。

刚才的情况重演似的对峙。

然后如同铁块般的大螯挥出。我在惊险一瞬间上半身往后退,避开攻击,看见右螯在我眼前的空间挥动。

蝎尾巴像鞭子一样打过来,我屈身闪过。

就是这个时候!趁着他准备再度攻击,微微往后退时,我一跃。

往前。

左手抓住他头上的粗大尾巴加以利用,右手伸到背后挥出的沉重铁剑。

「去……死吧——!」

被逼进死路的恐惧与不甘心被杀的激动。右手带着这两种誓死的冲动朝着浅黑裸体男的头部击去。

「呜啊!」

然而抓准时机使出全力挥出的一击,却被蝎人随手举起的手臂削弱了威力。像劈刀一样的刀刃嵌进他的左手跟光头,不过从打中的感觉就知道并没有造成致命伤。

可恶!果然对付不了吗?

我放弃深深嵌住的铁剑,用力在他的腹部一蹬,往后跳。脸部被鲜血染红的蝎人被这突来的穷鼠啮猫的一击,痛得扭动身体发出闷痛声。

完全直立的上半身突然弯成く字。

我敏锐的视觉确实目击到了,有一支弩的粗箭深深射进那家伙的侧腹部,外头还留有奇妙的羽毛。

沉重的破裂声。蝎人侧腹部被火球炸爆了。

凯妮姐的王牌。那支模仿人形的粗糙粗箭。

那支以脚尖当箭头,身体与头部当箭轴的青铜制咒箭比普通的粗箭粗糙,连直线射出去都很困难,也飞不远。

可是箭轴上刻满了楔形文字。

那是大祓魔师莱西·伊尔亲自刻上的爆炎之「理」。

它的威力强大。

在右下腹的爆炸把蝎人的右胸及下方的内脏都炸出来了。

我得意地看着他的右手被炸碎,鲜血扬起的水雾与肉片飞散空中。

干得好!成功了!快夹着尾巴逃走吧!滚出我的视线!

然而在下一秒钟,我的身体也飞向空中,只留下思绪还在原本的位置。

「哇……呃……」

啪!啪!脑中响起骨头一根根折断的声音,超过极限的疼痛让我有一瞬间完全失去感觉。

蝎人不理会上半身的负伤,依然挥动的大螯打中了松懈下来的我。我是在自己像破抹布被丢向手扶栏杆后才理解到这一点。

而认知到的同时,全身仿佛被拆解的痛楚也一并袭来,嘴里充斥着铁的味道。流入肺部的血让我呛到,被折断的骨头爆痛到使我昏厥。

身体无论内外都只剩下痛觉,无法正确掌握受伤程度。

连接心与肉体的闩被吹飞了,无法将我的意思正确传达给身体。全身的细胞仿佛被痛苦占领了,我只能不停地痉挛,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飒——也!站起来!快逃!」

对不起,没办法,我失败了。

我连想要这样喊回去都做不到。意识朦胧,保持着仰躺的姿势,呼呼地吐出浅浅的气息。这就是现在的我做得到的所有事情。

浮现肌肤的斑纹变成了看起来像蛇的鳞片的图案。「七头大蛇」的「相」浮现,维系着我的生命。七头大蛇是希腊神话里的怪物,就算被砍掉一颗头,伤口也还能再生出一颗头,它正以勒那沼泽的水螅的疗愈力开始损伤组织的再生。

「森林猎人」早就离开。只有本能的「精髓」只对生命危机敏感,在危及之际,「七头大蛇」推开其他「精髓」,不顾我的意识自行出现。

全身的感觉变得迟钝,疼痛也渐渐缓和。现代的医生看到「七头大蛇」修复肉体的速度,一定会把我抓去解剖。

然而,来不及了。

仰望的星空中有如同沙粒般的点点星辰与满月。

这样的视野里出现了靠近过来的蝎人。

他的人类的部分很惨,内脏掉落,双手无法使用,头上的刀痕处依旧鲜血直流。

「……我主萨里奴呀,您的预言即将成真,为了庆祝吉兆,我将献上祭品……」

他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头顶上狠毒的大针诡异地摇晃着。

在巴比伦,人如草芥般死去,而我,也将如此吗?

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死去,连回日本都办小到。

「唔……」

悔恨与寂寞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充斥心中,我只能咬紧牙根不让哽咽脱口而出。

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我到底做了什么?

爸爸,妈妈,樱,抱歉,我回不去了。

啊啊,一次就好,我好想回家,大声说「我回来了」,然后跟大家一起吃晚餐。

不过死神的大针却一直没有挥下来。我不解地凝视一看,发现蝎人的脸并没有朝着我,而是望着东南方的天空。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压抑几乎要让我尖叫的苦痛,微微转头,这才终于看到了那家伙正在看的东西。星星——不,不是。火焰?惊人的光量。

以深邃的星空为背景,鲜艳的红光熊熊燃烧,比明亮的星星更加光亮。

周围的云朵全都反映着赤红光线,天空只有那一角出现仿佛夕阳西下时的光景。

应该是在卡格斯拉的正上方吧。

不会错。那是那丫头的「光辉」,只有「国土」之神才拥有,神的灵气之光。

在那里的神——是拉蔻儿吧。

「……我要赞美您啊,『黄昏之翼』,令人畏惧的『光辉』呀……」

蝎人依旧喃喃自语,好一阵子仰望着那燃烧般的光辉。

终于,空虚的眼神缓缓转向我。他的表情里有我不曾看过的理性——踌躇。

我鼓起一度被击碎的气力,使尽全力虚张声势反瞪回去。

我真虚荣。一发现可能获救的瞬间,马上想到别让那丫头看到我凄惨的模样。

仿佛永远,其实实际上只是须臾的时间过去了。

最后,蝎人的身体咻地往后退。

我用视线追着他的动作,看着他退到屋顶边缘,然后直接跨越栏杆跳到地面,之后消逝不见。节肢沙沙地如同海浪的声音慢慢地隐入暗夜的另一头。

我忽然想到。

啊!啊啊,不,等等。插在左手上的山刀给我留下来。不,请还给我,拜托。

当然,我这无理的要求他根本听不到,最后连他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全身无力。放心地呼了一口气。光这样就让我感受到如同电击般的痛疼闪过胸膛。

「啊……唔……好痛……」

逃过一劫了。不,不是——是被救了,被拉蔻儿救了。

「喂~~你还活着吗——!」

我举起没事的左手回应对面屋顶上的凯妮姐。

「你还好吗——?」

这次我竖起了大拇指。只不过现在的我伤痕累累,要等到我能动的程度,可能需要两三个小时才行。

「拣回一条命了,喂!他看到那个光就吓到逃走了。那是女神吧?这不就有好处了吗!呵呵呵!」

是啊,才装模作样说不想靠她就被她救,真是复杂的心境啊。在返回卡格斯拉之前要再次堵住凯妮姐的嘴才行。

再度将目光转向那方,发现刚才的火焰已经从空中消失了。

不过对战了几分钟,东方的天空已经微微泛白。

天即将亮了。

黎明的天空中,没有黄昏的置身之地。

慢慢地,耀眼的太阳会从地平线探出头来,将四处弥漫的「瘴气」赶到夜的另一头。到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恢复到可以勉强步行的程度了吧。

问题是之后。我该用什么表情面对那丫头呢?

生气?道谢?嗯……算了,还有时间,躺在这里慢慢想好了。

等到想出结论再起身返回卡格斯拉。

回到那个崇拜少女女神,纷纷扰扰的城市去。回到现在的我唯一的容身之地去。

3

发出咿呀声,卡格斯拉的青铜城门在我的眼前开启了。

「哎呀!这不是莱西·伊尔队的队员吗!你们还活着啊!」

气息微弱的我向看守城门的卫兵点点头,这是我仅有的全部力气,背着沉重的莱西让我步伐蹒跚。安祖城门的左右两侧有狮子头的怪鸟浮雕点缀,是一道用砖瓦堆砌的坚固城门,我穿过这道门,步入卡格斯拉。

「金毛凯妮,你也平安无事吗?」

「我才没那么容易死掉。对了,有没有看到其他队员?」

背后传来守卫跟凯妮姐的对话。

「没看到其他人,你们是最早回来的。大家都料想到你们应该遇到麻烦了。」

「……这样啊,谢啦。」

「他背的人是莱西·伊尔头目吧?动也不动,还有气息吗?」

「很微弱,他受了重伤。抱歉,你可以派人去占卜街帮我找疗法士过来吗?」

「这点不用担心,头目身边的人正在做准备,打算出去找你们。」

穿过短短的砖瓦隧道,前方就是小型门前广场。

正在准备外出搜救的几名男男女女发现我们,突然脸色大变,急忙靠了过来。

「头目!」「莱西,伊尔!」

「请小心,他的腰部伤得最严重,不过其他骨头也受伤小轻。我们已经帮他降温,给他喝过水了。」

我将没有意识的老人托付给异口同声呼唤他的人们。

队上的部下这么担心他,看来他很有声望这件事是真的。虽然他跟我没有什么交集,但是……能得救当然是最好的。

头目被带走,留下我独自一人,整个人松懈下来,忽然一阵晕眩。

毫不留情的中东曙光让熬了一夜的眼睛冒出金星。从早市回来的人们、打算启程的商队,熙熙攘攘,十分嘈杂。干燥的尘土味窜上鼻尖。

今天应该也很热。

我移动到市墙挡住阳光的阴凉处,背靠着墙壁蹲下。

每次召唤「相」之后总会这样,特别是使用过「七头大蛇」后,感受到的反作用更是严重,会有异常的疲劳感,精力完全耗尽,全身变成铅块似地沉重。真的太勉强自己了,看来身体会倦怠好一阵子。

就像跷课待在校舍屋顶什么事都不做一样,我懒洋洋地蜷曲着,没多久头晕的状况就缓和了。

然后好像是算准时机似地,一名年纪与我相仿的黑发少年发现我,缓缓走过来。

是斯延那小子。

他穿着衣摆到膝盖上方的上衣加长裤,外面套了一件跟我一样的皮革罩衣,脚上踩着类似马靴的皮靴。平常穿凉鞋或赤脚就足够,可是一旦要进入废墟,让脚暴露在外头太危险。换言之,他现在的穿着就是要进巴比伦的常见装扮。

「嗯。我正要出去找你。」

「谢啦,我自己想办法回来了,抱歉让你白走一趟了。」

「嗯。没什么,你平安就好。」

这小子的本名叫尼·伊尔·斯延,我们是朋友,他是我队上目前唯一一位「国上」出生的人。

他习惯用鼻子哼声回应的怪癖让他显得孩子气,不过他跟我可是同年,体格也差不多,只是斯延比较瘦也比较矮。他的皮肤是淡褐色,头发则是柔软的卷毛,顶着一张中性童颜,如果带他州现代日本,很可能被星探发掘为美少年偶像。

他不爱说话,情感表现也很匮乏,然而别看他这样,他也有很难相处很固执的一面,只是我们毕竟是患难与共的关系,因此虽然经历过许多事,他却是我目前唯一能对等相处的朋友。

「师父很担心你,晚点我去通知她。」

「是吗?那就拜托了。这次实在很惊险,真的累坏我了,我要回租屋处睡觉了。」

「嗯。村上也说要来,不过他醉倒了,还在睡。」

「又喝醉了吗?那个大叔……他一定是说到开城门还有一段时间,反正闲闲无事,于是喝起酒来了吧?」

「不,昨晚起喝了一整夜。」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他的废人程度超乎我的想像。

跟凯妮姐所属的数十人大团体不同,我的团队目前只有四人。

我们的首领村上甚五郎大叔是一名战国时代的武士,他虽然是一名我行我素,不讲道理的大将军,不过剑术真的非常了得。

格温德琳的个性冷漠、沉静,她出生于十一世纪的英国,是一名曾参加过十字军——欧洲的天主教徒为了争夺圣地而组成的中东远征军——的女骑士。斯延口中的师父就是她,她代替做事马虎的甚大叔训练我们。

以前还有一名叫做尼尔特尔奈尔德克的因纽特巫师,他同时也是一名用鱼叉的高手,不过他在半年之前神经错乱死亡了。因纽特是住在加拿大、格陵兰那一带严寒地区的民族。

然后还有我跟斯延,合起来四个人。

人数的确很少,然而现状是几乎无法从废墟有所收获,因此也没有增员的必要。

「指派我去的人是甚大叔耶!可恶,真是无情。算了,不理他了,等他酒醒,这次我一定要好好说说他。」

「嗯。」

面无表情的斯延从上至下审视全身都是干掉的血迹、汗水、灰尘,像一个玩泥砂玩得全身脏兮兮的孩童的我。

「你好像被攻击了。」

「什么被攻击,对方一根指头就让我倒地了。我被一个疯狂的蝎子变态追杀,差一点被当成活祭品,如果我不是我,早就没命了。『艾巴德尼格尔』居然有那样的守卫,是怎么回事啊?」

「嗯。不可思议。」

「在新市区的正中央耶,不是早就被搜刮一空,什么都没留下了吗?」

「听说如此。」

这小子总是这样,以最低限度的字数应对,因此我得要讲三倍的话。

不过这样已经算好很多了,以前碰面时他总是整天愁眉不展,沉默不语,我们还因此起了好几次冲突。

「连好不容易买到的铁刀也都不见了,损失惨重,我可是花了两马钠三十银的银子买的呢……」

要问这样究竟有多少价值吗?大概可以买四十袋大麦!……完了,我沮丧到快哭了。

「嗯。是喔。」

在别人眼中或许是跟平常没两样的表情,可是我看得出来斯延的脸上浮现了淡淡的怜悯之情。

这小子跟大家一样也是会笑会生气,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现在我已经不需要言语也能了解他的心情了。

「算了,也只能放弃了,虽然是一大笔钱,不过也只是再请贪婪的格林姆金打一把而已,那点积蓄我还有。」

「嗯。」

我羡慕斯延随身携带的单刃双刀。

他的刀属于弯刀,形状特殊,刀刃在像镰刀一样弯曲的刀身内侧,刀身本身有相当的重量,利用那样的重量与对方交手。介于剑与斧中间,是本地特有的奇特兵器。

「还留着这条命已经算是捡到的了。差不多该走了。」

在这里委靡不振也无济于事,我必须要回到租屋处好好睡一觉才行。

正当我起身拍打臀部的泥土时,有两名男子走过来,其中一名身穿华丽的布制长衫,身材微胖,另一名看起来像是随从,不甚聪明的半裸巨汉。

「天城·飒也是哪一位?」

面相有些狡猾,身材微胖的男人问。他松垮垮的脸颊下蓄着山羊胡,像「国土」的有钱人一样,绑了好几根细长的辫子。

他的身分地位应该不低吧,态度相当自大傲慢,只不过却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展现出敬意的动作,没办法我也只好站好面对他。

「喔,原来是『外来者』啊,嗯……」

从他打量评估我的目光看来,明显瞧不起我。

我出生在以身分无贵贱为口号的国度,他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我又不是超市里的蔬菜。

「我是莱西·伊尔的家属卡布特·伊尔,负责帮忙叔父大人处理内部事宜,你可以视我为头目代理人也无妨。」

中年男子表现出更加骄傲的态度,油腻的脸上浮现得意的表情。

「金毛凯妮已经跟我报告过详细情况了。」

我在广场另一头聚集的约二十人的团体中看到了凯妮姐的身影,她一边吃着夹烤肉的吐司,一边对着准备中的搜查队说明些什么。

看她脚边放着弩跟背包,应该是打算要同行,体力真好。

「听说你挺身保护莱西·伊尔,干得好,我卡布特·伊尔代替叔父大人向你道谢,我一族人不会忘记你的大恩。之后我会派人送上报酬。」

……这不太妥,反而会造成我的困扰。

我是援手,只是尽本分而已,评议会会付我报酬,只要他们不要因任务失败而刁难就好。

没错,我是要钱。我刚损失惨重,而且这还是一个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世界。

然而如果我收取不合理的礼金,那么就会产生可以收买的人际关系,我是全力拒绝这样的关系,因为我不需要。

而且无论如何一定要救莱西的人并不是我,我也很讨厌他嘴上说着「感谢」,实际上却是施以恩惠的眼神与态度。

「心意到就够了。」

「哦?不满意报酬……哈哈,还是你想要加入我们的队伍?你还真懂得见风转舵。没错,只要我开口,叔父大人不会拒绝,再者他在休养时间也绝对会命我代为管理。」

看来他误会了,而且很抱歉,我不觉得他有那个能耐可以让无赖的遗迹拾荒者们乖乖听他的话。

「我只是保护自己而已,要感谢就去感谢凯妮姐。」

到此为止。虽然或许我讲得太冷漠了。

卡布特·伊尔一脸正在志得意满时被泼了冷水的表情,哑口无言。他的脸皮渐渐泛红,跟表现出不愿意再谈的我之间弥漫着太过微妙的沉默。

「贤明的卡布特·伊尔,飒也长时间接触『瘴气』,目前身体还很不舒服,晚一点再由我对他说明你表达的诚挚之意,现在请容我们失陪,他需要早点休息。」

「嗯,嗯嗯,原来是瘴气的关系,也难怪他如此无礼,不过如果他说不要那也无所谓,只是之后要叫他自己去说清楚是他自己拒收。」

「谢谢你。」

以流畅的话语解除尴尬的人居然是斯延。喂!

……不,这家伙只要下定决心认为是必要,他就会说话。真的是必要的时候。

「没礼貌……走了!」

卡布特·伊尔不快地哼了哼,拉着像石头一样沉默无语的随从回去搜查队那边。他们背对着我们,可是嘴里讲的嘲讽还是飘进了我们的耳里:

「不过是一个不知来历,脏兮兮的『外来者』……」

不妙。我开始冒冷汗,下意识抓住斯延的手臂阻止他。

「我不在意。」

斯延目光僵硬地注视着胖男人的背,好一会儿才沉默地回头凝视我的眼睛。他的眼眸里带着锐利的愤怒。

「我习惯了,他爱说就让他去说,我们还是先走吧。」

我强调我并不在意,催促斯延离开。

古代人跟以理性豢养感情的现代人不同,他们喜怒哀乐的冲动很强烈,表现也很直接。

平常沉默无表情的斯延的内心深处隐藏着比别人强烈的激情。

斯延的性子直又死心眼,他最容不得别人侮辱我们这些自己人。他不会表现在态度上,每次总是不动声色就采取行动,把人吓得半死,我不想让他因为这种无聊小事就乱来。

沉默无语好一会儿后,他才缓缓点头说:

「……嗯。好。」

可是他真的是一个好人,虽然有些危险。

4

离开安祖城门,我们并肩从白大路往东走。

白大路东西横贯并不是很大的卡格斯拉,由于路面上等间隔镶嵌着乳白色磁砖,因此有了这样的名字。据说用的是跟市中心附近的白色耀眼圣塔「艾姆帕尔」相同的磁砖。

经过整修的白色道路从巴比伦的出入口安祖城门起,通过「艾姆帕尔」耸立的市中心圣域墙边,一直笔直延伸到往来邻近城市的商队每日出发的怒蛇城门。

卡格斯拉大部分的道路都是人踩出来的泥上路,因此这条大道给人很深的印象。

往来的左右两侧有商店及工作室栉比鳞次,店门口挂着布帘的屋檐下摆放着各种商品。

天色还早,四处的市场已经十分热闹,这是因为从河港刚回来的人很多的关系。大部分都是黑发浅黑色肌肤的民众,不过外表和装扮明显来自异乡的人也不少。在这里就算扮装稍微小一样也不会引人注目,对我们「外来者」而言在各方面都是一个很方便的城市。

「真是的,你究竟是怎么搞的,干嘛突然插嘴。」

我一边抱怨跟我并肩同行的斯延,一边吃着在餐厅门口买来的面包,一种中间夹着烤羊肉,有点像沙威玛的面包。

「这件事跟你无关,而且这也不是你会做的事啊。」

「嗯。话不是这么说。」

恢复平常的状态了……咦?咦咦?听起来似乎有微妙的不满?

「我只说必要分量的话,而飒也遇到重要的事时总是说得太少。」

「噗!」

我呛到了……原来他在等着吐我槽吗?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生气的人不是我,反而是你呢?

「胡说,你根本连必要量的十分之一都没讲到,不是吗?再说这根本不是重要的事,我讲的也是真心话,那样就足够了,我不觉得我需要被感谢,我不愿意有无谓的关联,这点你也知道啊。」

「可是你让人反感,这是你的缺点。」

嗯——是没错。

斯延想要说的事我也明白。

尽可能不要引人注意,要避开麻烦。我做了这样的决定,于是将关系控制在必要的最低限度,不过这么一来就容易被误解,成为纠纷的导火线。

可是……

「你想太多了,没有人会记得我讲过什么,而且我要是对任何人都笑脸迎人,那才会是大问题,这类麻烦事甚大叔比较在行,我全部交给他处理。」

「…………」

在这么小的城市里也有对立、派系、势力斗争之类的事情,人类是只要聚集三个人就会出现派系的动物,因此或许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没错,三个人,就是这个绝妙的人数。

卡格斯拉就是由三名评议员经营。

身为都市国家西姆比尔的守护神的后代却被流放的武将,巴尔纳姆梅铁纳。

连「国土」之外都有交易网的大商人,乌尔延基。

率领已经灭亡的都市吉比尔的部族的公主,丽薇儿·西姆堤。

这三个人联手投入私财跟私兵扫荡已经成为废墟的巴比伦的一角,构筑市墙,兴建卡格斯拉。

不过这三名共同经营者只是网为必要,所以联手罢了,实际上他们是众所皆知的敌对关系,为了在「万一」时有可以使唤的手下,各自都有后援有力的头目,使其听命于他们。

举例来说,我的老大村上甚五郎那位大叔就跟丽薇儿·西姆堤公主合作,而莱西·伊尔的后援者是大商人乌尔延基,至于公子巴尔纳姆梅铁纳也养了几名有力的头目。

「交往多了,麻烦事也会接踵而来,关系密切了,也容易被卷入不必要的纷争,我不想因为被牵连而被人从背后捅一刀。」

「嗯。不想。」

「我只想找到『星门』回自己的故乡,甚大叔跟格温师父都说如果找到还能使用的『星门』会让给我。」

穿梭世界的门「星门」。

据说那原本是为了让拿非利人升天的设备。

不过如果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者」踏入那里,复原力会因为要导正扭曲而发生作用,把人弹回各自视为故乡的时代。在我们这些「外来者」之间有这样的传闻。

只不过有个问题。当那个作用发生,「星门」便会呈现短路状态,机能全失。极端来说就是会坏掉。

「星门」是拿非利人的「理」与睿智的结晶,我想无法期待巴比伦还留有很多「星门」。没人知道还有多少个能用的「星门」,可是应该不够应付所有想要回去的人。

回家的座位有限,先拿到车票者获胜。换言之必须抢在别人之前找到门,走进那道门。

我们队上的两名大人,甚大叔跟格温师父似乎并没有打算回去,我害怕他们改变主意,因此不敢问原因,只想老老实实地接受他们的好意。

「其他队就没办法这样了,所以我完全不打算依附甚大叔以外的头目,当然像这次一样被叫去当援手就另当别论。」

「嗯。我也是。」

「你如果加入别队,应该每天吵架吧?我想只有我们能忍受你的面瘫。」

「嗯。」

啧,我开玩笑他居然还不以为意。算了,至少他的心情变好了。

「是啊,我刚才或许是太冷漠了,可是我不想被人认识,不想成名,我想低调,所以我必须要态度坚定地拒绝。还有,刚才那个人……呃,名字叫……」

「卡布特·伊尔。」

「啊,没错,听起来就像昆虫的名字。」

「昆虫?」

巴别塔的翻译功能很优秀,可是无法连这种小细节也翻译得很好。

「没事,抱歉,当我没说。总之那家伙那种傲慢的态度让我看了很生气。我是不是太孩子气了?」

「嗯。你在关键时刻都说太少了。」

「知道了知道了,说教留给格温师父一个人就够了。」

还有一个理由。莱西·伊尔的队上有凯妮姐。

就某种层面来说,想要回家的「外来者」都是彼此的敌人,就算对象是凯妮姐也一样。

大家都是用性命在探索巴比伦,所以你争我夺这种事在万不得已时还是做得出来的。

跟对自己有恩惠的人形成那样的局面,老实说是有些歉意。

正当我跟斯延一边聊着这样的话题,一边走在白大路上时,前方突然传来类似铜锣、釭、竖琴、铃等乐器的清澈音色。听到音乐的人们仿佛听到救护车警笛的汽车一样,急急忙忙往道路左右两旁靠。

「嗯。是拉蔻儿女神的队伍。」

可以看到以放着玉座的轿子为中心的人群从视野突然变佳的白大路另一头走过来。

不妙,今天是那丫头巡视市区的日子吗?

「臭丫头……她该不会是算准时间了吧?」

虽然觉得应该不会这么离谱,不过她的确是会为了想取得先机而做出这种事的人。

我们模仿他人靠边,并将双手交握在胸前。

「呃……这样吗……」

拉蔻儿不太喜欢我做这样的动作。

可是此时此刻也只能这样,因为大家都很恭敬地表示敬意时,如果只有一个人没有反应,呆呆地站得直挺挺,那不是非常醒目吗?

我装出老实的样子站在路旁,就看到在神殿服侍的女官们摇着釭与铃从面前通过。

由八名盛装的士兵抬的轿子紧跟在后。

轿子缓缓地前进在早晨清新的阳光中。

轿上摆着设计精美的玉座,一名少女就坐在玉座上。

我偷瞄一眼想确认情况,没想到视线就这么迎上那双明亮的杏眸。

哇!可恶,也太早发现我了吧!

明明已经看习惯了,可是每次总还是会被那双如南方浅海的浅青绿色眼眸吸引,像被电到一样。

那双唇浮现得意的微笑,似乎能听到她发出呵呵声。

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拉蔻儿。

这位卡格斯拉的守护神因为「光辉」而被称为「黄昏之翼」,据说无论怎样厉害的拿非利人都不愿意与她为敌,而她的外表看起来就像十几岁的少女。

仿佛正要成熟的小鹿的纤细肢体上缠着鲜红长衣,露出一边的肩膀,光裸的右肩肌肤如雪花石膏般滑嫩白皙。编成辫子盘在头上,看起来很凉爽的头发像熊熊燃烧的秋晚夕阳的颜色。

头上戴着黄金后冠,脖子、胸前挂着琉璃、黄金、玛瑙制成的首饰,腰带用金线、银线点缀,脚上还挂着镶着宝石的脚链,华美的装扮。

天真无邪带着妖精气息的容貌会因为当时的心情,时而纯洁时而魅惑,有时也会散发出让人难以靠近的威严。

至少关于她,是无法用神像来代替的,无论是如何高明的工匠花了多少心力雕刻的作品,一放到拉蔻儿本人面前都会流为不合格的失败品。

并非单纯只因为她端丽的容姿。

明明身处阳伞底下,拉蔻儿的容貌却比强烈阳光照射的背景还要鲜明,在阴影中十分突出,吸引众人目光,仿佛有无形的光让她自己发光发亮。

只是站在那里就无法漠视,自然而然夺取别人的目光,她身上有那种气场、那种魅力,或者该称是磁力的奇妙气息。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当地人所称的「畏」的存在感。

「畏」,「畏力」,令人畏惧的力量。

据说那是只存在于世界的某一角,由魔法掌控的元素,就巴别塔传达的概念,那是一种类似玛那、灵力、魔力那类眼睛看不见的神秘力量,这样的理解应该是正确的。

跟人很像却是别的种类,这件事大概是真的吧。

话说回来,你也该继续往前走了吧!快恢复你平常摆架子的表情!

感觉她好像要举起手来,光明正大地跟我挥手,或是从轿子上跳到我这边来的气氛,我很怕她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内心很焦急。

神啊,请祢……不,不是,我不是指你。够了,不要看这边。

幸好名为祈祷的死命眼神交流似乎总算阻止了那位善变的神。拉蔻儿留下意义深远的一瞥,轿子便摇摇晃晃地从我的眼前通过。

「呼……好累……」

不行了,那位蠢神,再这样下去我会神经衰弱……

给昨天累积的疲惫又再补上一刀,我累到肩膀低垂,以死鱼般的眼神等待敲锣吹笛、搬运供品的男人们通过。

「咦?今天还真特别。」

担任压轴,脚步稳重地走在主人队伍最后面的是一只纯白的大狮子,它以猫科动物特有的优雅姿态往前走,像白胡须一样壮观的鬃毛晃动着。平常它不是走在最前头,就是到处乱走。

「夏坎。」

大狮子,也就是巨型雄狮。在我们的时代已经灭绝,不过在这个时期的美索不达米亚还有野生狮子,一般比非洲的亲戚小很多,可是这只夏坎相反。

大只,超级大只,相较起来动物园里养的就像小猫。它那张大嘴巴就在我脸的位置,它的高度超过两公尺,是四脚着地的状态喔,气势非常惊人,如果它用后脚站立,那样的震撼力可是会让人吓到下跪求饶。

「吼。」

大狮子夏坎是拉蔻儿的随兽。随兽是一种特别的灵兽,以随从或坐驾的身分随侍在神身旁,也就是世间所说的宠物。只不过夏坎本身是否有那样的自觉还值得怀疑,它似乎反倒觉得自己是拉蔻儿的保护者或监督者。

「吼吼。」

夏坎漫步走到我们面前,全身的肌肉如浪花般柔顺地抖动。它吼了一声,表示跟我们打招呼。

四周目送队伍的市民们已经三三两两回到日常的岗位上,夏坎常常在市区闲逛,因此除非对它特别有兴趣,否则不会有人注意它。只要拉蔻儿还是卡格斯拉的女主人,这里就等于是夏坎的庭院。

顺道一提,它也常常载着主人到处走动,不过这时拉蔻儿会用「理」隐藏自己的身影,一般人并不会察觉。

「嗯,早安。」

「嗨,怎么了?有事吗?」

然而夏坎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用它大大的猫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它好像被命令来取你的口信。」

「啊?斯延,你该不会懂得夏坎想说的话吧?」

「嗯。大概。」

「真的?我完全不懂。」

那是什么才能啊?有那种闷葫芦间才能沟通的心电感应吗……?

夏坎很有耐心地等候着,它是一个冷酷的家伙,绝不会无谓的吠叫,展现凶猛的一面。它平常就很冷静,威风凛凛。

不过口信?什么口信——啊,我知道了。

「昨天的事情吗?拉蔻儿叫你来问我吗?」

它挥动尾巴,表示「没错」。

「这、这个……」

好一会儿穷于回答。

我不得不承认,若没有那丫头展现「光辉」赶走蝎人,我会当场被刺穿。很遗憾,天城飒也的冒险到此结束!

但是我早就跟她约定好不做「那种事」,这对我而言是相当重要的界线,如果没有明确界定好界线,我会被她突如其来的言行影响,逐渐被她牵着走,绝对没好事。

(你在关键时刻都说太少了。)

「嗯……」

偷瞪了站在隔壁的斯延一眼。啧,臭小子,讲那些奇怪的话。

「都是因为你。」

「嗯?」

我决定不理会斯延的疑问,对他处以视而不见之刑,当作小心眼的报复。

「夏坎,我还有很多必须要跟她说的话,不过暂且就请你跟她说:『得救了,谢啦。』」

「吼。」

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白狮子怱地转身,悠然地踩着王者步伐离去。真是冷酷的家伙,不会无谓地跟别人套交情。

「哎呀,这一位不是夏坎大人吗?请等等,我之前酿的酒已经好了,请您务必帮忙试喝看看。」

啪。路旁居酒屋门口传来的声音让夏坎的双耳竖立起来。

「喂,你还在磨蹭什么,快把酒壶搬过来。」

佣人在居酒屋老板娘的指令下搬来一个广口的大酒壶。当黏土封印被撕开,盖子被打开来后,随即飘来淡淡的啤酒香。

「这是最早开封的一壶,请品尝看看,还请在女神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夏坎抖动鼻子,刹那间变成跟之前不一样的另一种生物。它摇摇晃晃的靠近大酒壶,接着在店门口趴下,用前脚很开心地抱住酒壶。

「等等、等等。」

我不禁出声制止。你这个样子,赞美你很酷的我的立场呢?给拉蔻儿的口信又该如何?

「你要喝吗?又会被骂喔。」

「吼、吼吼……」

夏坎慌张的视线在壶口跟露出难以置信表情的我们之间来回,不过犹豫也只在瞬间。

「吼!」白狮子的眼眸里出现决然的眼神。

「它说即使被骂也要喝。」

「……这句不用你翻译我也看得懂。」

夏坎是个冷酷的家伙,只是很爱喝酒。我身边酒鬼太多了,真的忍不住要劝它别喝太多。

夏坎将鼻子探进壶口,一脸幸福的样子。留下它,我们离开了,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

「如果改掉那个坏习惯,夏坎也算是一个有担当的家伙,但是只要看到酒就变成一只没用的猫了。」

「嗯。不过今早是它告诉我们你没事。」

「这样啊。」原来如此,如果是夏坎,知道我的状况是理所当然之事。不过我突然想到:「那么甚大叔他们没来是因为……」

「嗯。知道你跟凯妮姐都没事。」

「这种事怎么不先说?我差点真的去找老大拼命了耶。」

「如果你没事,三天后的早晨恢复正常锻链。」

「什么!格温师父是恶魔吗?不要,我不去,跟她说我被打得全身骨头部散了,连走路都很困难。」

「我不说谎。」

「唉唷,你干嘛那么认真,老爱当模范生啊。那个人有S倾向,照她说的去做,我们的身体会撑不住啦。」

聊着聊着已经走到租屋处旁了,我挥手跟斯延道别。

我暂居的地方是某位富商家的别宅二楼,这位年长的商人定居在另一个都市国家,只有跟商队一起来卡格斯拉时才会住这里,平常只有佣人一家在,所以把房间租给我,顺道预防小偷上门。

我爬上陡峭的楼梯回到二楼我的房间后,便撕开我身上被血渍、泥土、汗水弄脏,只能勉强遮蔽身体的破烂皮革罩衣与衣衫,然后换上晒干的衬衫与裤子,就这么直接扑到以毛毯铺地做成的床上。

我抱着枕头,意识在瞬间陷入深沉的睡眠。

5

我作梦了。

很可怕的梦。

啊啊,我又回到这里来了。

在潮湿漆黑的土牢中,憔悴的我赤裸着身体抱着膝盖发抖。

我受到很凄惨的对待。

耳边传来毛骨悚然的咒文,身体被石刀子切开,某种不是我的东西被灌进我的体内。

入侵的异物在我的体内激起剧痛,一路潜入我的肉体与心脏深处。

如果企图反抗,就会被绑在已经让鲜血染成深红色的台子上,嘴巴也被绳子绑住,连想要咬舌自尽都没办法。

在不知晨昏的地方重复被如此对待。

有相同境遇的同伴一个个被带走,再也没有回来。

我只能在黑暗中睁人眼睛,在恐惧中等待下一个轮到自己。

悲鸣与痛哭的声音消失在土墙巾。

我不要了,谁来救救我,我想回家,这是一场梦,快让我醒来……

喀嚓。土牢的木框发出声响,肥胖丑陋的狱卒露出诡异的笑容。

又轮到我了……

我心中充满了绝望,这时脸颊传来被轻柔抚摸的触感。

我被引诱着缓缓张开布满泪水的眼眸。

抬起头,我看见了一双浅青绿色的眼睛露出温柔的目光望着我。

鲜艳的绯红色头发与碧绿色的大大眼睛,年纪与我相仿或略小。

穿着类似洋装的异国风长衣的少女。

还在梦境与现实问徘徊的我,在窗外透射进来的月光下,听见少女喃喃地说着似曾听过的话:

「在这里相遇,是我们的『命运』。」

一瞬间记忆混浊。

好像回到初相见的那一晚,回到初相见的山丘的似曾相识感让我困惑。

她救我脱离困境那时也是这样望着我,越过拉蔻儿的肩膀可以看见白色月亮闪耀着光辉。

难道那丫头会在那里遇见逃出去的我是命中注定的吗?

「啊~~真是的,你怎么那么不解风情啊?那不是很感动的场景吗?」

突然传来觉得无趣的声音,我的脸颊被捏,把我从恍惚的状态强势拉回现实。

「我想要比较知趣的反应啦,譬如感谢命运、我爱你、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之类的,或者沉默地抱紧我也可以喔。」

「好痛,住手,我醒了啦。」我挥开她的手,从床上起身。

「人家专程来看你,你却一直睡,我看腻你的睡姿了嘛。」

拉蔻儿美丽的柳眉不满地紧蹙着。

「我又没叫你来。」

我已经没力气追究她擅自闯进来做什么了。卡格斯拉的女神本就属于自由奔放型,对待我更是彻底厚脸皮。

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拉蔻儿。

这位任性、随心所欲的女神不知道为何,认为我是她的「命定」之人——不,她确信我就是,而且是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前」就如此认定。

我想要消除她的认定,但是她总主张那是命中注定,完全不听我说,一直缠着我,让我非常困扰。

在这个城市重逢时,她还若无其事地假装她是普通女孩子。虽然什么都没察觉的我也有不对。我们的交情变好之后我才发现事实,所以现在跟她讲话还是这个调子,如果我用敬语,她会真的生气。

我真的认真怀疑。

她虽然是神,不过对我而言她应该算是瘟神吧……

拉蔻儿坐在床旁,她背后的窗户大大敞开,那是一扇在本地很罕见,人可以悠然通行的大窗户。跟往常一样,她是从那里闯进来的吧。现在那里已经是一片漆黑。

「不会吧,已经晚上了吗?」

我全身肌肉酸痛,忍不住哀嚎了几声,一边起身走向窗边。

外头太阳已经完全西下,夜空中略为缺角的月亮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卡格斯拉的家家户户也从窗户里露出点点灯火。才刚入夜吧,空气中还带着阳光的余香与慵懒的暑气。

「你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过后吧,夏坎也真是的,一直没回来!」

在主人面前缩成一小团的白狮子的身影真实地浮现在我眼前,它是自作自受。不过拉蔻儿等了那么久了吗?

「你怎么不早点叫醒我?」使用过「七头大蛇」后的我总是异常疲惫,很难自然醒过来。

「因为你特别累嘛。」

拉蔻儿露出淡淡微笑,下巴靠在手心上,轻轻吐了一口气,一团「理」点亮了放在房间角落的鞋状油灯。

「正要叫,你就开始呻吟了。」

黄色油灯照映下的拉蔻儿的穿着比早晨游行时更加轻便。

她穿着直到脚踝的红色长衣,披着刺绣装饰的腰带与披肩,头发上插着蔷薇形状的蓝色发饰,项链、手链与脚链等首饰也选择小型且低调的物品。

「啊,对,我作了恶梦。」

她叫醒我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那时候的梦让我有种天崩地裂的恐惧。

「不用怕,如果你作恶梦,我会唤醒你,无论多少次。」

……偶尔这丫头的回答就好像看透我的心思一样,可是没有用的,拉蔻儿,只要我还留在这个时代,我就无法从那个恶梦中逃脱。

被丢进「国土」后,我怀疑这是一场梦,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整天。

然而只有时间不停流逝,最后,至少难以忍受的饥饿感让我不得不承认这是现实。

自那之后我才明白被丢进陌生世界里的可怕。

分不清东西南北,没有朋友,甚至连睡觉的地方也没有。

有一阵子我用随身的小东西跟学校制服交换面包,在店门口缩成一团度过一夜,可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

我因为偷面包被抓,被盖布袋痛殴到动也不能动。

然后在我昏倒时,对方嫌麻烦便把我卖掉,等到我有意识时,已经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土牢里了。

土牢中有好几名跟我有相同际遇的人被捕,在那里我受到跟白老鼠一样的待遇。

现在回想起来,那里真的是一个异常的地方。那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有那种地方存在?直到稍微习惯「国土」的现在我仍然不得其解。

无论我询问理由或是请求原谅也全都无效,一身漆黑的男人们把我绑在台子上,切开我的身体,一边喃喃念着阴郁的咒文,一边将「精髓」注入我的体内。那是一种直接折磨神经,令人发狂的剧痛。无法忍受的囚犯就会发疯,变成介于兽与人之间的「异形」。

我自己也变得有些奇怪,关于那座土牢中发生的事情,我的记忆有些混沌,记不清楚,我想是食物里有放药的关系。

因此我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细节部分的记忆并不是很确实,我只记得听到像是吵架的喧闹声,接着有剧烈的地震,牢门开了,我就乘隙爬出去,拼命往前跑。

初次遇见拉蔻儿是在那时的逃亡途中……应该。

会这么说是因为我记得有一位讲了奇妙的话的陌生少女救了我,然而由于当时我处于混乱的状态,没跟她说什么话就慌忙地逃走了。后来会知道那位少女就是拉蔻儿,还是因为在卡格斯拉遇见她本人,她亲口告诉我的。

偶然被甚大叔捡到是在那之后,我在街上乞讨时的事。

我难以忘记在异国语言的洪流中,无意间听到日语那瞬间的冲击。

我跟着甚大叔来到卡格斯拉,才终于找回像人类的生活,也稍微学到了在「国土」与巴比伦活下去的技巧。

可是在那座土牢中的绝望总会在我快要遗忘时再度苏醒,让我由内心发出恐惧。

这里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我要回日本,绝对要回去。

「哪会每次都那么刚好。对了,你等我有什么事?」

「嗯?」

这个小恶魔双手环在平坦的胸前,手指搭在纤细的下颚上,摆出思索模样微倾着头说:

「奇怪了,有事的人应该不是我喔。」

嗯嗯,原来如此,女神大人亲自来催讨感谢之词了,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啊——嗯,得救了,谢啦。」

「……咦?我听错了吗?老是说我言不由衷,罗哩罗嗦的某人,这次轮到他自己,怎么可能会这样就蒙混过去呢?」

可恶,臭丫头,不懂武士情义的家伙,我怎么能容许你如此羞辱我。到这个节骨眼,我也有因应之策!

「拉蔻儿女神。」

「嗯嗯。」

「昨天很感谢您出手相救,我差一点就命丧黄泉了。」

「一点也没错!」

她用力点头,仿佛正等着我这句话。

「果然飒也还是需要我的,如果你有个万一,我该怎么办好呢?我一想到可能发生那种事,我就担心得不得了……」

「对了……」

「我觉得飒也参加巴比伦探索太危险了,你无法使用『理』,个性又太急躁,嗯,我看干脆就跟我一起——」

「你那时候为什么会知道我身陷危机?」

「——合力……什么?」

淡绿色宝石般的眼眸瞪大,不停地眨啊眨。

「你该不会一直监视着我吧?」

「那、那是……凑巧啦,嗯,刚好遇上。」

眼神闪烁,眼神异常闪烁。

「我们不是约定好不做那种事吗?」

「……我、我没办法啊!是你不对!明明说日落之前会回来的。」

「别那么任性,一旦走入巴比伦,哪能完全照着预定走呢?你该不会平常就偷偷观看我的情况吧?」

「怎么可能,我办不到!巴比伦的『瘴气』太浓,从远方根本看不清楚,那时是因为你刚好站在从『艾姆尔帕』看得到的距离。而且你没有按照预定的时间回来,我会担心是理所当然的吧?还是说如果今天的立场相反,你完全不会担心?」

呃!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然而我明知这是不知感恩,我也不能在此时退缩。我给自己打气,故意冷淡她对她说:

「我很感谢你,今后我会小心,这次就当作是例外吧。」为了强调,我在此时暂停须臾,接着又说:「我要找到『星门』回日本去,所以我不会停止去巴比伦,也没有打算要靠你帮助。」

「哼,这点我知道。」

拉蔻儿依旧双手环胸,哼一声别过脸去,不高兴地丢下这句话。

这丫头看不惯我不放弃回日本,她不会阻止我,但也不想帮助我,她的立场就是如此。

老实说,跟我说什么「命运」我也一头雾水,我不知道拉蔻儿为什么会一副「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样子缠着我。

虽然不懂她的意思,可是她也是好意。就是了解这一点,所以我才不能让她照顾,让她牵着走。我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我们感情愈好,将来分离就愈痛苦,这点连笨蛋都知道。没有人愿意伤害对自己展露笑容的人。最低限度,这是最低限度。

当然如果我把这种话讲出来,她一定会吐出一句「我真是罪孽深重的女人」这种让人想杀了她的台词,然后彻底厚脸皮地赖上来,所以绝对不要丢饵给动物吃。

话虽如此……我是不是说得太刻薄了点……呢?

拉蔻儿的心情非常不好,怒目瞪着油灯的灯火,看着她的脸上闪过懊恼与失望的表情,一股罪恶感刺进心中。这丫头外表长得跟人偶一样可爱,个性却很强硬,不服输。

「呃——那个,不过这次我真的很危险,你真的救了我一命,谢啦。」

算了,这次真的是九死一生,而且再让她继续这样气下去,我简直就不是人了。适当妥协也是无可奈何。嗯。

「总之我欠你一次,没办法,只要是我能力所及,我会回报你的。」

这丫头还是保持着不高兴的姿势,只用一只眼偷窥我的情况。然后她说:

「……真的?」

「嗯,没错。不过要我做得到的事才行喔,无理的要求我可敬谢不敏。」

「嗯哼,好吧,既然你说你会回报,那么这次就这么原谅你吧。」

她带着反派想要做坏事时意有所指的笑容,靠近站在窗边的我。又开口问:

「我真的要求什么都可以吗?」

「喂,喂,你有在听我说吧?我是说我做得到的事喔,我做得到的事。」

「那么……要求什么好呢?」

她志得意满,满脸笑意。我有不妙的预感,希望她不会想出什么惊人的要求才好。

——唉,说到底,无法断然拒绝她,我自己本身也有问题吧。

「对了。」

我们闲聊了一会儿,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疑问:

「你看到袭击我们的蝎人了吧?他好像知道你,他是什么来历?」

「我不知道,不过我猜他应该是萨里奴的神官,因为他身上有类似的『畏』,他还真厉害,能活到现在。」

「萨里奴是『艾巴德尼格尔』的祭神,是拿非利人吧?他有可能回来了吗?」

「『黑色城墙』回来了?」

拉蔻儿露出完全没想过的表情望着我。

「我们会被派去调查,就是为了确认最近『艾巴德尼格尔』有来路不明的东西在出没的传闻,评议员没告诉你吗?不,这种小事他们应该不会一一向你报告。」

「是啊,我完全没兴趣。」

卡格斯拉的守护神一副完全不在意的吐了吐舌。你这种态度行吗?守护神。

「那个蝎人潜伏在『艾巴德尼格尔』。外头虽然一片荒芜,不过神殿及『圣塔』的瓦砾已经清除掉了,要想使用,那里是没问题的。」

「这样啊,不过呢,萨里奴是不可能回来的。」

「为什么?」

「因为在巴比伦被崇拜的拿非利人全都死了,十一柱全部,他们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神也会死的,飒也。」

充满确信且平静的陈违。

拉蔻儿有几种面貌。平常我见到的是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少女的脸,不过有时候也会露出卡格斯拉的女神的面貌,或者是身为拿非利人的面貌。而这时的她露出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世界的表情,我突然被她打动,内心有些慌张。

「呃、喔、是这样吗?」

「是啊,没错。所以我有危险时你会保护我吧?」

挑逗我的心微微骚动后,拉蔻儿又恢复平常的调子了。

「你有危险时,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嗯……」

「喂,干嘛那么认真烦恼自己说的话啊,真是的。」

拉蔻儿充满自信的态度原来也不过如此,我轻而易举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反正再怎么深思,我就是缺乏判断所需的知识。

然而一件连拉蔻儿也无法想像的事情在这时已经在悄悄进行中了,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在「理」已经狂乱的巴比伦,「不会有不可能的事」。

6

翌日午后稍晚时,评议员丽薇儿·西姆堤的仆人造访我的租屋处。

我还因为能量尽失,全身无力而精神不振,因此由来叫我起床的佣人太太转告留言。

我坐在床上一边揉着惺忪的双眼,一边打了个大呵欠。

哎呀呀,我必须去接酒鬼回来。

不,不是夏坎,是另一只大老虎。

走到外头,正好看到夕阳。

太阳像是一颗熟透的果实,笼罩着热气,慢慢沉人大陆的地平线。

我穿过被染成橙黄色的砖块路,走向在卡格斯拉算是地处山丘的东南地区,目标是用灰泥涂成白色的围墙围绕的高雅宅第,评议员丽薇儿·西姆堤之家。

「我是村上头目家的人,接到联络,特地来接头目。」

我将来意告诉两位看守拱型大门的强壮守卫,立刻有人带我进去。

我每次都觉得西姆堤公主的手下真的全都是精锐,值勤时随时保持警觉,不松懈。他们都是已经被灭亡的都市国家的幸存者,对王族丽薇儿·西姆堤非常忠诚,这样的一群人跟为了钱当遗迹拾荒者的那群人在本质上截然不同。

仆人带我走到一间宽广的宴会厅。

外头已经是一片昏暗,室内却点了许多油灯,如白昼一样明亮。角落里有一群仆人拿着竖琴及笛子,吹奏着低调的音乐。

中央放着几张桌子,桌上摆着一盘盘各式各样吃剩的料理及水果。我在途中遇到好几名头目,原来是因为这里在办宴会。

不过现在宴会已经结束,除了仆人之外,宴会厅里只剩下一对男女。

「嗨,你终于来了,天城呀,辛苦,辛苦了,哇哈哈哈。」

哎呀呀,这的确不行了,已经喝醉了。

摇摇晃晃的身体让招待的美人们扶着才能勉强坐着的那位和服大叔,正是我追随的头目,村上甚五郎。

他身穿华丽的小袖,胸口大大敞开,下半身穿着跟工匠一样在膝下绑起来的裙裤,大刀则是竖立在眼前的餐桌旁。完全不修剪的长发在头顶束成一束髻。

他是战国时代天正时期的日本人,原本是流浪武士的头头。讲到天正,就是织田信长、上杉谦信等名人活跃的时代。

村上甚五郎是一个野性,粗暴,外貌看起来像不动明王的人。

然而跟他接触就会发现他像一颗原本会割伤肌肤的粗糙岩石,在风雨的洗礼下,已经变得圆滑,落落大方的稚气也柔和了他散发出的凶狠印象。

小袖跟裙裤都是在这里订制的方便和服,不过随意穿在他身上也不会觉得奇怪,反而有一种奇妙的风格。

可是也仅限于他没有喝醉的时候。

「晚到的先罚三杯,喝吧,天城呀,接下来我们也要忙了,明天就先跟我出任务去。对吧,公主大人——」

不行了,这只酒鬼,已经醉得不知天南地北了,啊——朝桌子趴下去了,连我来做什么都不知道。

说他豪放磊落是好听,其实他很孩子气,特别是一喝酒就变成不讲理的大将军,然后受害的总是我。

可恶。不过他只因为我们是同乡就把我捡回家,对我有恩,我也无法抱怨。不,我有抱怨,我真的有抱怨,但是这位大叔充耳不闻,讲太多他还会耍赖,真是个糟糕的大人。

公主大人。我对着我们老大这么称呼的女性,以这里的方式,双手交握在胸前,认真地对她道歉:

「很抱歉,我方的大酒鬼总是给您添麻烦。」

「无所谓,这本来就是一场让大家开心的宴会。」

传来低沉忧郁的声音。

一名给人黑暗、冰冷印象的年轻女性姿态优美地坐在椅子上。

她有一头艳丽的黑发,搭配银锁发饰,身穿黑色长衫,显得优雅。白皙的肌肤与鲜艳的红唇形成强烈对比,反而更衬托出黑夜化身的形象。

若把拉蔻儿比喻成红玫瑰,那么这朵玫瑰是黑色的。

统治卡格斯拉的三位评议员之一,丽薇儿,西姆堤。她担任早就已经遭到灭亡的都市吉比尔的族长,率领族人,是一位鹅蛋脸的艳丽女性。她率领一群敬称她为「神妃」,对她绝对忠诚的狂信派战士团。

在故事的分类上,她仅属于亡国公主,可是她真的是一位绝美的女性,让人觉得形容她为蛇蝎女、女狐狸之类的坏话实在言过其实。只不过她的强势、黑心程度绝不输给其他评议员。

我一直很不会应付这个人,她每次都面露冰冷的微笑却没看过她的眼睛笑过。她强而有力的目光仿佛会看透人心,总让人觉得坐立不安。

「你也别客气,尽量用吧。就像你头目所说,明天开始要忙了。」

跟甚大叔一样的暗示。可是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什么意思呢?

「请问……明天起有什么事吗?」

「是啊,评议员们达成协议,要全市一起进行新市区的扫荡,今天会招待头目们也是为了这件事。对了,我听说你跟莱西,伊尔的调查队同行了。」

居然连这种事都……啊,报告当然会上呈到评议会。

「包括『艾巴德尼格尔』这件事,最近新市区一带很不宁静,食尸鬼的数量增加太多了,而且还有更麻烦的妖怪也从旧城区跑过来了,因此评议会决定要趁着情况还没恶化,还不至于无法收拾前一举歼灭。」

「遗迹舍荒者也是为了这个而被派出去的吗?」

「今后也想要免除大门通行税的人都会出手协助吧,我想大家应该都想将足迹拓展到旧城区。」

「这不是光我们就能办得到的事,我认为很多人都会很高兴评议会的决定。」

巴比伦位于伯拉河,也就是现代所说的幼发拉底河河畔。

它原本建造在对岸,是一座围绕着巴别塔等众神的圣域的城市,现在那边的旧街道被称为「旧城区」。

巴比伦不断发展,规模愈来愈大后,慢慢地也开始延伸到河的另一头。这边称为「新市区」,而卡格斯拉就建造在新市区的东端。

过去有一段期间,分布在卡格斯拉西边新市区的大部分地区的食尸鬼等危险都被扫荡一空,遗迹拾荒者甚至进出河另一头的广大旧城区。

这座城市的历史约有十年,周遭值钱的东西大多已经被打捞一空,想要赚大钱就必须将足迹延伸到更远的地方去。

然而「瘴气」的气势旺盛,在已经失去建造为桥头堡的堡垒的此时,光要走到那个地方都很惊险。

「也该是收复失地,进行下一个阶段的时期了。明天评议会会去拜见卡格斯拉的女主人,请求女神的许可与保佑。这件事顺利进行后,停滞的各项事物就能一一开始行动了。村上头目有很优秀的属下,也很受爱戴,我很期待他的表现。」

「哇哈哈,请放一百颗心,交给本人吧。」

醉鬼气势十足地接受请托,可是他还是很不像样地瘫在桌上,怎么看也不像做大事的人,应该说听起来就像在说梦话。负责照顾他的少女们全都哄堂大笑,实在丢脸。

「好的,我担心的事也顺利解决了,女神『应该也很欢喜』吧。」

评议员并没有特别不高兴的样子,她动作优雅地起身,带着卫兵离席了。离去前只留下不可解的一瞥,把我从头到脚重新审视一番。

我不解她的行为,不过我还是领着甚大叔离开了西姆堤之家。

「好了,我们回去了。」

「回去哪里?我自己可以走……」

你自己走马上就会跌得四脚朝天。根本不用怀疑。

没办法,我只好背起我们家的烂醉糟老头。

好……重。才刚经历过昨天的事,我全身的肌肉都痛得发出哀号。

「天城呀,我还喝不够,我们去『生命之泉』再喝。」

「明天评议员不是也会同行吗!不准。我们回家!」

啊——什么世界啊!我为什么要来到这样的古代,明明是高中生却要体会把酒醉的上司送回家的上班族的心情呢?

不过新市区扫荡倒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为此我可以忍受一直吵着要喝酒的背上小鬼。

最近贫乏的收获已让遗迹拾荒者感到不耐,若能扩展到旧城区的路线,善于计算的头目们也会二话不说接受评议会的号令吧。以在巴比伦的收获为经济支柱的卡格斯拉全市会很欢迎。

只要顺利,前往旧城区的路线变得容易,那么探索的手就能自巴比伦崩毁以来首次伸入未曾进入过的废墟。

这不就代表找到状态完整的「星门」的机会增加了吗?

原地踏步的状态即将得到改善这种朦胧的期待感让我的心情变得轻松,我背着早早就开始打呼的醉汉摇摇晃晃地踏上归途,走在夜幕已经低垂的卡格斯拉的小路上。

7

从卡格拉斯的每一个角落都能仰望到「艾姆尔帕」,这是一座献给这个城市的守护神拉蔻儿的「圣塔」。

如果将类似的建筑金字塔比喻成一座山,那么「圣塔」的每一阶的落差很大,以「人工阶地」来形容最为贴切。

耸立在圣域中心的「艾姆尔帕」是阶段式的四层塔,高达三十公尺,顶上的小型广场上有一座纯白神殿,早晨与傍晚皆会染成鲜艳的绋红色,是一座很美丽的建筑。

虽然是一座只有几间房间的小神殿,不过拉蔻儿跟夏坎主要都生活在那里。

从圣塔的楼梯走下去,圣域的腹地内还有另一座更广大的神殿。

可是那丫头喜欢风景较美的这一边。这边的屋内为了采光与通风,设计了许多窗户,的确常常有凉爽的风吹拂而过,跟热气盘旋的市区有天壤之别。

现在在这座白色神殿的至圣场所内,罕见地挤进了约三十名的群众。

坛上的玉座上有卡格斯拉女主人的身影,白狮子威严的身躯横卧在她的右侧,目光锐利的睨视着众人。

今天的拉蔻儿盛装打扮,很有都市守护神的威严。

纤细轻盈的身躯穿着一件长衣,衣服的表面贴着金色装饰缝线。

从她光裸的右肩可以瞄到代替内衣的无袖上衣的一角,上头有细腻的刺绣,是一块很费工的布料。

她的脖子与手脚都挂着好几条用金银贵重宝石点缀的饰品,绯红色的头发上戴着可爱的宝冠,宝冠中央有一颗鸡蛋大小的蓝色宝珠闪闪发亮。那些只要拿一件回到现代,肯定足够一辈子吃喝玩乐。

让我很佩服的是,就算打扮得如此华丽,拉蔻儿那丫头的风采完全没有被服装掩盖。

她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生来就是女王的自信与从容的态度有一种奇妙的说服力,酝酿出不可侵犯的庄重氛围,具有威严的举止与姿态也很适合她。

身为一位神却忍受不了无趣,视权威与传统为无物,个性太过自由奔放。我知道她的本性,觉得她太装模作样!然而我却无法揭开她的假面具,内心实在难耐。

而大厅的另一头,掌管卡格斯拉的三名评议员以及跟他们亲近的头目与随从——也就是我们,乖乖地仰望着玉座等候着。

其中有一名很眼熟的微胖男子,是那个叫做卡布特·伊尔的家伙。他忙着讨好身边的人,可是一发现我,马上露骨地蹙起恶人脸,跟隔壁的人窃窃私语。看他露出阴险的笑容就知道是在讲我的坏话,看来上次那场微不足道的摩擦让他怀恨在心。

啊啊,烦死了,真受不了。

第一印象还真灵,他果真是一个会找麻烦的家伙。

话说回来,会是那个代理人过来,代表莱西·伊尔的身体还没恢复到可以外出的程度吗?

「……我主卡格斯拉的女主人,崇高可爱的黄昏之翼呀,巴尔纳姆梅铁纳感受着您耀眼的『光辉』,特来向您祈愿。」巴尔纳姆梅铁纳陈违着开场白。

巴尔纳姆梅铁纳是都市国家西姆比尔的贵族子弟,同时也是独眼武士、名声很高的评议员,不过他的外表看起来有些阴沉。

「我们已经准备好讨伐在女神的跟前骚动的恶鬼们,只要能获得您的允许,我们将以您之名投入这场战役。卡格斯拉的守护神拉蔻儿呀,请您给予我们祝福,以『光辉』的光亮守护我们。」

或许向守护神请愿只是一种形式吧,总之就是一板一眼,感觉很麻烦。

「拥有伟大心灵的女神」、「永远的少女」、「天命守护者」、「目送太阳之人」、「散发绝对光辉的女神」、「击毙七条大蛇的女神」等等,这就是这边的礼仪,夸张地使用赞美之词。

我随意地听着这种漫长又无趣的长篇大论,想起了学校的开学典礼与全校集会。

气温也刚刚好,我快要走进瞌睡虫的世界了。

呼啊啊啊……

那丫头也真辛苦。我这么心想,抬头望向玉座,就看到拉蔻儿堂而皇之地编着夏坎的鬃毛找乐趣,连假装聆听开场白都不肯。

「夏坎,你绑辫子好可爱。」

「吼……」它看起来很困扰。

太不可思议了,我承认这很无趣,可是要摆架子也得有个限度,现在是所有人都看着你耶。你的心脏到底是什么做的?

「那么——」

「独眼龙」巴尔纳姆梅铁纳的赞词结束,好一阵子的寂静过后,拉蔻儿依旧撑着头,大方地笑着问:

「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

「敬爱女神的妹妹,丽薇儿·西姆堤为您报告。」

「好,麻烦你了。」

在不失礼的范围内,我们可以依自己的喜好打扮,不过站在集团最前端的评议员们的穿着就是非常古老的传统服装。

丽薇儿·西姆堤也盛装打扮,她的服饰跟拉蔻儿一样整体贴着装饰缝线,华丽又隆重。

巴尔纳姆梅铁纳与身材魁梧的乌尔延基都用一块奇特的布料从单边的肩膀垂挂下来,像裙子一样围在腰上,布料的表面有无数个羊毛彩穗点缀。

大概跟庆典时会穿轻便和服,神父及巫女会有特殊打扮一样吧。我这么告诉自己。

「等候您下达命令的战士们将会持着矛与枪,讨伐日渐嚣张的食尸鬼,只是到了晚上,涌现的『瘴气』将会保护他们。这非我等能力所及,因此只能在惶恐中仰赖拉蔻儿女神您的力量。」

探索巴比伦最大的障碍,那其实是「瘴气」。

「瘴气」就像麻烦的有毒瓦斯,长时间接触会导致意识模糊,判断力下降,同时也会带来幻觉与幻听。巴比伦的街道在白昼就已经如同迷宫了,如果再加上「瘴气」,绝对会让人迷失方向,最后变得疯狂而丧失性命。

听说过去也曾几次有大军挑战攻略巴比伦,然而最后却全部消失在「瘴气」中。

「嗯,就是要我想办法处理『瘴气』的意思罗?」

「只要您能出手击退雾气,即使只有一晚,我们都能将平稳的新市区献给您。」

话说回来……

白粉蝶在大厅的天花板翩翩飞舞,气氛怎么会如此安闲呢。

唔。我真的快睡着了,眼皮好重。

「情况是有点困难,不过我是可以暂时驱除『瘴气』。」

「那么我们在此恳求您能接受我们的诉求,您的城都即将再度繁荣。」

啊啊,颁奖也好,齐声唱国歌也好,赶快把事情讲一讲……解散吧……快……点。

「可是,我有一个困扰。」

「女神您有困扰吗?是什么呢?」

「嗯。夜晚的巴比伦那么危险,我一个人去会害怕。」

我差点跌倒,人也醒了。

排排站的头目们也发出骚动。这……刚才那是高度的玩笑话吗?大伙困惑着是否该笑。

大家都这么觉得,我也这么觉得。

只是盘踞在此,怪物们就会全身发抖不敢靠近卡格斯拉,简直等于终极武器的女神究竟在讲什么笑话?

真是的,她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在说啊?我扬起目光,结果正巧迎上浅青绿色的眼眸。

拉蔻儿的右手依旧撑着脸颊,满脸笑意地凝视着站在前列左端的我。

「我好怕呐。」

她再度重申。

她在看我,毫不掩饰地看着我。

不是随意的程度,而是目不转睛。

喂!你在想什么啊?别这样,不准看我!

我左右摆动脖子,送出不愿意的暗号。

大困扰,立刻停止。

然而究竟是发生了怎样诡异的播放意外呢?那丫头居然只是点头,不肯收回目光。

出席者一个接一个察觉拉蔻儿的异状,顺着她的视线看到我。三十道好奇与疑问的视线毫不留情地射向我。

我全身僵硬,冷汗直流。

我还搞不清楚状况,不过这可不妙!总之很不妙!

但是,我、我该怎么办?

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态已经超过脑内紧急司令部处理能力的界线。就客观来看,这个瞬间的我应该非常难为情,脸红到像煮熟的章鱼吧。

「不是!事情不是……」

正当我绞尽脑汁想辩解时,砰地搭上双肩的手封杀了我的话语。

「天城呀,这是你的福报啊!看来女神希望你能保护她呀!」

甚大叔毫无顾虑的大嗓门在我的脑后响起。

你、你在说什么啊!

不会吧!我发不出声音?身体也动不了。

被定住了。这个老头,该不会在这个地方使出「心之一方」术吧?对我!

「这是我方的疏忽,没有察觉您希望有随从陪伴,请原谅我们的不明事理。那么就让这位少年随侍您左右,保护您的安全,您觉得如何呢?」

在微妙的间隔后,丽薇儿·西姆堤接着这么说。

哇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情况?我不要!

……太奇怪了,这太诡异了!

为什么事情会有这种变化?好像跟着脚本走——脚、脚本?

灵光一闪,我明白了。

跟拉蔻儿的约定、宴会上丽薇儿,西姆堤拐弯抹角的口吻以及甚大叔上演的猴戏……

我、我被陷害了!这是——陷阱!这些人全都联合起来了!

也就是说,我就像一头愚蠢的小猪,自己大摇大摆地走进烤箱里了!

「啊,是啊,如果飒也跟我一起,我也安心。」

看着被活生生绑上祭坛,慢慢烤得酥脆的小猪,小恶魔腼腆地笑得很满足。

在场的头目跟随从们终于搞懂情况,这下子全都毫无顾虑地露出粗俗的笑意与戏谵。一切为时已晚,我心灰意冷地听着他们的嘲讽。

神前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散去,拜见在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

对……结束了。

连同我不引人注意,不介入麻烦事这卑微的愿望也一并消失了。

一周后,卡格斯拉即将全市动起来,执行新市区的扫荡。

到时候我愚蠢的模样也会跟公告一起被全市民知道,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柄。平静的日子不会再回来了。

今后我的立场将会变成这样:

「小少爷,我们店里不卖牛奶唷。」

「哇哈哈!你比较适合去跟女神玩扮家家酒吧。」

「你是怎么骗到女神的?讲来听听吧。呵呵。」

我将会被贴上「吃软饭的小子」的标签,所有必须通过的检定考都将袭向我。

不,或许我还不会受到那么露骨的侮辱,因为无论如何拉蔻儿是卡格斯拉的守护神,是众人抱持着敬意与畏惧的对象。

然而大家看我的眼神的确会改变,现在已经出现片鳞半爪。

独眼龙巴尔纳姆梅铁纳跟大商人乌尔延基这两位评议员虽然一脸心平气和,可是他们离去时的视线带着一股让我略感寒冷的目光。

那是一种「这只小猪,怎么不赶快消失——」的眼神。

眼睁睁地看着劲敌丽薇儿·西姆堤公主当场得分,他们的心里怎么会觉得舒坦。

我懂,我非常懂他们的心情。

可是不要这样对我,我什么也不知情啊!

我知道在脑海里呐喊着连续剧里的三流坏人会讲的辩解也是无济于事。

看到卡布特·伊尔一脸铁青又慌乱的表情,我甚至没心情感受窃喜的满足感。

今后将会有多少麻烦找上我呢?

「今后会怎样呢……」

我仿佛沉入无底泥沼,只能抱着头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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