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你将成为这座卡格斯拉的卢卡尔。」
1
原住民称为「国土」的这个地方是一片很热、很热的土地。
只有天的蓝与地的黄,两种颜色的世界。
没有起伏的荒野、沙漠、麦田绵延到天际,天与地之间以地平线横切一道分隔开来。
「国土」分布在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流域,在我们的时代来看,大致相当于美索不达米亚地区。
只会在考前抱佛脚的我也知道这个地名。世界的大河流域有四大古文明,非洲的古埃及、印度的古印度、中国的黄河,以及中东的美索不达米亚。
现在的我似乎就在曾经非常繁荣,遥远古代的美索不达米亚。
就连中东著名的童话故事,一千零一夜的世界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天啊,我快疯了。
……上课的内容当中我只还隐约记得美索不达米亚因农耕而发达,还发展出楔形文字,不过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在黏土版上。
纬度应该跟日本差不多,可是这里的干燥期每天都热得要人命,吹来的风夹带着风沙,居住的地方是用泥砖砌成的黄褐色城市。
我不是用头脑,而是用身体理解了这里的风土民情。
只要有地方睡,有东西吃,语言也通的话,其实人类还满能顺应环境的。我很佩服自己现在已经大致习惯这里的生活了。
卡格斯拉聚集了相当多跟我有相同境遇的「外来者」,从各个时代、各个区域,有各种人迷途闯进了这个「国土」。综合这些前辈们的说法,我也只能相信这里是和我出生的现代隔绝的过去世界。
不过根据对很多事很了解的「教授」爷爷所言,这个「国土」有点「奇怪」。他认为这里跟我们现代所知的古美索不达米亚相差太多,应该没有直接的连续性。
是啊,我也那么认为。
活的神明们冷淡且傲慢地君临四周由高耸的墙壁围绕的都市国家,人们惧怕反复无常的神明发怒,敬而远之,不忘祭祀与敬献。
可疑的神官、魔法师、妖术师利用拿非利人授予的「理」这种秘密仪式执行更下等的妖术,原野与沙漠上有被认为是古人自由奔放的思想的产物——幻兽与恶灵四处徘徊。
应该已经灭绝的古生物与似乎是恐龙子孙的生物在这里活蹦乱跳,甚至还有一群人豢养着它们。
还有连我们这种从别的时代、别的世界不知为何迷途闯进来的漂流者都已经定居的世界。
我无法相信我们的过去里有这样的地方,这里反倒像是神话或电影里的世界。古人信以为真的魔法、怪物、神明这些不应该只是迷信吗?
不过如果是「教授」,他会说「要认清你的理解也是『迷信』的一种,吾儿。」嗯,真艰深。
无论如何,颠覆我的常识的各种事物对这里的原住民而言也只是构成日常生活的一小片段罢了。目前那才是「现实」,我得要暂且忘掉没有答案的疑问去适应。
话虽如此,居住在「国土」的人们的风俗与生活对现代文明之子的我而言,还是异常古怪,让我觉得困惑的事情也很多。
我不期待有电气化制品,可是这里连铁器(几乎)都没有,明明位于中东,却(几乎)看不到马或骆驼,不,这里连我所知道的国家该有的样子都没有。
愈了解愈发觉得自己来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人与神秘共存的魔法国度。
当然也不是不能用这种浪漫的形容词,只是如果联想到类似西洋中世纪那类的地方,很抱歉,请把脑海里的想像丢出窗外吧。
这里并非那种有文化的地方,而是更野蛮,更接近原始,比邻着不合理的死与破坏。
有趁着黑夜四处徘徊的食尸鬼群与幻兽,有从北边山岳与南边沙漠前来掠夺的野蛮人,有恶灵带来的传染病,有天灾,也有诅咒与妖术之类,形形色色皆有。
只要走进卡格斯拉的酒馆,就能看到来自「国土」各地的商人手持酒杯,互相聊着那些不可思议的怪谈。
为了保护自己免于那些有形无形的灾难,人们筑起围墙,建造都市国家,居住在一起,并且拥戴身为创造主的拿非利人为守护神。
活的神明们,拿非利人。
制订世界的「理」并操控,神秘的史前民族。
我至今仍不明白究竟称呼「他们」为神是否正确。
远比最早的人类由黏土做出来的时期还要更早,「国土」就属于先居住在这里的「他们」所有。
拿非利人是无慈悲的统治者,大部分的他们将人视为家畜或奴隶,根本不在乎人的死活。
即使如此,人们还是建造「圣塔」,神官团吟唱赞歌,以源源不绝的供品与绝对的服从迎合守护神之意。
那是因为只要活生生的神的「光辉」依旧在「圣塔」发光,都市的繁荣与安全就能获得保证。
拿非利人镇守的都市在威势的光环下富裕繁荣,而没有加持的都市只能屈服于他的权威。只是一旦失去了恩宠——
真实的例子就悲惨地摆在我的眼前。
巴比伦,被众神抛弃,遭到灭亡的都市。
在这个「国土」最大的首都受到崇拜的众神们在十年前一起消失,之后巴比伦便遭受七天七夜的灾难,变成了现在这么凄惨的模样。
被称为「国土」宝石的都市居民们过于骄傲自大,触怒了众神,因此受到惩罚。虔诚的人们如此深信,甚至不敢提及巴比伦之名。
破灭无情且快速地席卷巴比伦。
据说只有早一步离开的一小部分居民逃过劫难,大部分的人都与极尽繁华的巨大都市拥有同样的命运。
因此,废都巴比伦怀抱着来不及携带出来的莫大金银珠宝沉睡着。世界上最富饶的土地上,曾经最为繁荣的都市里,藏有从全世界搬运回来的无尽的财富与宝藏。
锁定那些的一伙人没多久就潜入已经变成怪物居住之地的废墟去了。虽然几乎有去无回,然而还是有几个人幸运地获得了大笔财富。财富的传闻将一群大胆之徒从「国土」各地聚集过来,他们不怕拿非利人的诅咒,也不顾要面对怪物的危险。
那就是我们遗迹拾荒者最早的团体。
后来在远离巴比伦中心,「瘴气」较为薄弱的新市区建造了「光辉之路〈卡格斯拉〉」,正式开始进行淘宝活动。
只不过我会加入他们是别有目的,遗留在巴比伦的宝藏可不是只有金银财宝。
没错,就是「星门」。我的目标单纯且明白,我要找到「星门」,离开这个野蛮又残酷的时代,回到原本我所属的地方。
我来「国土」并非自愿,我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会妨碍我的麻烦事我真的不愿意碰。
原本应该如此啊。现在实在是……唉。
2
「罗哩罗嗦吵死人了,天城呀,这事已经定案了啦。」
我不知道已经激动地高歌了《多娜多娜》多少次,甚大叔被烦极了,冷漠地回绝我。讨厌,一切根源的元凶有什么资格说话。我就是故意要找你麻烦,才不会那么简单就放弃。
喝光陶瓷大杯子里的酒,大叔露出狞笑。可恶,臭老头,甚至连掩饰都没有。
啊,我想起来了,日本史的河童老师曾经说过,战国时代的流浪武士做事根本不在乎好事坏事,是无赖。
时间才刚到傍晚。
我们队上四个人难得齐众老地方,「生命之泉」居酒屋。
壁龛及桌上的油灯散发出微亮的黄色,大厅里有来吃晚餐的各阶层的人们,十分热闹。其他桌也几乎客满,阿比老板娘煮的热汤等料理深受好评。
高级餐厅、像这种家庭式的美味小馆、有美艳的小姐作陪的特种营业等等,卡格斯拉这类结合食堂与酒吧的居酒屋栉比鳞次,数量可观。
竞争如此激烈,怎么都不会倒呢?我很怀疑,不过实际上每家都生意兴隆。
因为这里的娱乐极少,工作结束,无事可做的人们每天都迫不及待地等待日落后挤进居酒屋,兴高采烈地聊着赌博与女人。
平常我对大家酒后闲聊的话题不感兴趣,发自内心不在乎,可是今晚不同,因为新闻的主角正是我,我如何能够平静以对?
然而可恨的是,今晚聚集在这里并非要将那一个卑劣的、狼心狗肺的犯人交给人民审判。
今晚聚集在这里是为了商讨如何好好享用把我当成活祭品奉献出去所得来的果实,这实在太过分了。
我要破坏!毁掉一切!用我这份憎恨的力量!
「嗯。保护女神是荣誉的工作。」
斯延这小子就会装模作样。闭嘴!你这个模范生。
「在那种地方被强迫玩羞耻游戏,斯延!我的心情你能懂吗!全美都为我恸哭了!我被玷污了!」
我无力地趴在桌上乱发脾气。
应该有一部分完全无法翻译,我故意不理会。今晚的我心情非常不好。
但是斯延依旧面无表情,丝毫不介意。这个无动于衷的家伙。
短袖衬衫加厚重的长裤,最近连穿衣服都会搭配红色的这家伙毕竟是「国土」的人,平常就老是站在拉蔻儿那边。换言之现在是敌人。
「嗯。既然已经接下就要认命。」
「……斯延说得一点也没错,如果不满,当时就应该拒绝,天城,该接受事实了,再闹下去很难看。」
格温师父冷静的声音似乎也略带刺。
容貌端庄美丽的这位银色长发女性是来自英国肯特的格温德琳,她是我们队上最后加入的一位,曾随十字军出征过的「外来者」。
她没有正式接受过位阶,不过听说她曾隐藏身分,以游历骑士的身分流浪过——也就是武者修行,总之她很强。
虽然具备特殊技能的「外来者」众多,但是在这个人忽然加入我们的团队之后,一般骑士联手攻击我们也不怕。
今晚的她穿着高雅的长袖上衣,搭配平常穿的那件有十字架刺绣的外套,下半身则是开高叉到腰部的长裙,搭配紧身内搭裤的外出装扮。
全身笼罩着凛然,甚至散发出典雅气质,无懈可击,堪称男装丽人。年龄看起来像二十来岁。
可恶,四面楚歌吗?
不过今天这件事我可不会那么简单就妥协!
「啊啊!还是无法原谅。明明知道我不愿意,你还那样做实在太过分了。如果你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说明,这次的这次我也有我的打算,我是很认真的喔。」
我恨恨地半眯着眼睛瞪着对面穿着深蓝色小袖的大胡子。
「真麻烦呐。」甚人叔咂嘴弄唇又抓了抓头发,接着说:「如果我提前跟你说,你一定会躲起来,怎么会跟我一起去呢?」
「那是当然。我丑话说在前头,我现在还是可以遁逃!」
「天城呀,就是这样我才伤脑筋。新市区一定要想办法整顿,要不然大家的生计都会出问题,你也不例外。像现在这样只能去打怪物赚日薪的日子再继续过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这是卡格斯拉整体的问题。」
「这我当然知道。」
「想要打破僵局就必须请求女神走出天岩户,可是没人能强迫她,因此才选中你扮演天钿女命。」
「托你的福,我真的感受到裸体跳舞时的羞耻。」
「丽薇儿·西姆堤公主来跟我商量时,我拍胸脯答应她了。我告诉她天城是那么有男子气概的人,若是为了这个城市,他一定会欣然答应,更别说是身为可以说是师父也可以说是兄长的我的请托,他断不会拒绝,此事就放心交给不肖的村上甚五郎吧。」
「你喝醉酒随便答应那种事,我就必须遭到这种对待?而且说到底你根本没来拜托我!你那是卑劣的陷害!」
我忿忿然地起身,双手拍打桌面。这下全店的视线都集中过来了,可是那个老爹居然还厚着脸皮伸出小指挖耳朵。
可恶,这下丢脸丢到家了。我不情愿地坐下,压低声量继续谴责:
「……真是的。这次我不想再听你天花乱坠了。如果只是那样,有必要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尽洋相吗?」
甚大叔再次举杯畅饮。他豪迈地笑着说:
「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也顺道让大家知道你跟女神的关系亲密。」
我猜八成也是这样。
「没错,我没有事先跟你商量是有点过分。我道歉。原谅我。」
胡乱地绑了个发髻的头在我眼前低下,我无力到逸出叹息:
「……唉。我跟拉蔻……不是,那丫头跟我并没有『关系亲密』,我们只是熟人、朋友、认识而已!我们连手都没牵过,清清白白的关系。」
激动且保留的说法,可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视而不见所有对自己不利的事实了。
「什么?你怎么这么没用?晚熟也应该有个限度嘛。」
啊啊!闭嘴,野蛮人。不准瞪大眼睛,不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像你这种粗俗的感性,如何能体会现代人纯真的纠葛呢?
「我就是怕引起那类瞎猜才会选择保密,这下全卡格斯拉都要误会了。我不是一再交代不想卷入那种丑闻吗?」
「那么就弄假成真不就得了?快去夜会吧,只要把她推倒……」
「咳咳。」
格温师父的干咳声介入。
「嗯,这次村上大人所做的事我也觉得有些不妥。」
带着责难的一瞥射向甚大叔。真是有力的声援!格温师父果然是明智之人。
「是是。」那么不讲理的大将军也无法漠视这个人的意见。
「不过天城,你跟那名少女是朋友,可以直接对话这件事早已传出去了,跟着我学习的女孩们也知道这件事,来问我是真是假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斯延你呢?」
默默地撕着面包沾汤吃的斯延停下动作,歪着头默思之后,简短地回答:
「嗯。超过五次。」
调查的手居然已经伸向这个沟通不良的家伙……
「这个城市很小,而且也不是没有事实根据的传闻。只要有一点不寻常的动作,被人察觉也并非不可思议。你心里没有数吗?」
「也不是没有……」
拉蔻儿那种个性,几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过去也曾有过许多让我冒冷汗的场面。
「中午那件事就算没有公诸于世,被世人知道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吧。这时能把事情讲清楚,对你或许反而是好事。」
「呃——」
「比起直接跟你有利害关系的家伙,绋闻带来的困扰可爱多了。暧昧不明的立场反而会煽动别人的疑心病,让别人认为你有秘密,引起无谓的戒心,这点是你的失策,因为那些人或许会觉得你很讨厌而使出非常手段。只要低调,对方就会放你一马的这种想法太天真了。」
嗯……的确,既然已经传出去了,或许在别人看来,那样会比较安全。一味地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是太过疏于防备,这个道理我也懂。
「可是,我的心情问题……」
格温师父轻轻摇头,制止我的反驳。银白色长发沙沙地摇晃。她说:
「无论如何你已经接受了,如今不可能当作没这回事。」
可恶。她说得有条有理让我无法回嘴,再讲下去我就变成闹脾气的孩子了。
「接下来只要你的言行举止自律,早晚会得到应有的评价。你说你们没有特别的关系,我就相信你说的话。」
「……啊、呃……?」
「……天城?你在慌什么?」
相信?呃,嗯。她慎重地这么说就有点伤脑筋了。
格温师父有点惊讶有点鄙夷,面容严肃地蹙起眉头。
「愚蠢,这就叫做自作自受。」
斯延手持装着葡萄汁的杯子,频频点头说。
「不是,你们误会了——」
「喂,少年!」
砰!突然一股不留情的力量拍上我的背。
「噗!」
「我听说罗,还真盛大的发表会呢,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听到快活的呵呵大笑,我转身回头,就看到短袖上衣搭配薄背心,穿得很清凉的金发小姐一脸戏谵地站在后面。
「好痛。这不是凯妮姐吗?你怎么会来这里?」
「哪有为什么。嗨,大家都到了啊,抱歉我太晚到了。」
看来除了我之外,其他人早就知道凯妮姐会来,人人都理所当然的表情。
「唉,莱西·伊尔的复原状况还是不甚理想。」
凯妮姐自行拉来椅子,坐在我跟格温师父巾间。
「中午的谒见他也没出席,没有看疗法士吗?」
「据说疗愈之『理』的原理是导引出患者的活力,提高身体的复原力。莱西·伊尔的年纪大了,没办法像年轻人一样迅速恢复,想走动还需要好长一段时间,所以我的身体也空下来了。」
「女神带走天城,我们只剩三个人,人手不太足够,因此我才拜托凯妮大人加入我们。」甚大叔摸着山羊胡这么补充说明。
需要援手?也就是说这次的新市区扫荡之际有锁定什么目标吗?
「你的队没关系吗?」
一上次遇难损失了许多人,再加上头目也还卧倒在床,卡布特·伊尔那家伙就乘机带了许多来路不明的人……」
这时她突然想起什么,再度一掌拍向我的背。真的很痛耶。
「你让那个狐假虎威的家伙丢脸丢到家,整张脸都涨红了。干得好!」
「啊——真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吗?」
「你的那种反应是正常的。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对吧?在头目面前拼命拍马屁,在背后却只会仗势欺人,虽说是莱西的侄子,人品却天差地远,最拿手的只有算钱,大家内心都很受不了他。」
「莱西·伊尔也很头痛吧,自古以来大团队的溃散都是从内讧开始,自家人如果不服从,简直是替头目找麻烦。」
山羊胡装出一脸严肃的模样附和着。
太过分了。我瞠大了双眸瞪着他。
「笨蛋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就想掌控一切,我火大了,决定在莱西复出之前什么都不管了,你跟女神的关系我也没提,结果他今天突然一脸铁青回来。哈哈,活该。啊,对了,你没收卡布特的谢礼对吧?这个送你吧。」
接过她递来的小刀,我很讶异,刀柄的这个触感……合成树脂?
我急忙拉开皮革刀套,一把常用的刀刃便出现在我眼前。磨得很利的刀身长达将近二十七公分,不锈钢制,闪烁着黯沉的光芒。
在「国土」绝对买不到的现代制品,强度、锐利度皆属上等。
「可以吗?」
我无法压抑兴奋之情,看一眼就很想要了。
「我有多一把备用的。好好珍惜喔。」
「谢谢凯妮姐!」
这一定是凯妮姐掉进这里时恰巧携带的物品,真的是「有钱也买不到」的物品。
「就说送你了。比起上次那件事,这根本微不足道。」
不论是凯妮姐还是格温师父,我身边的姐姐们怎么都这么有男子气概啊!
「那么,村上大人,我想知道详细内容,扫荡新市区有什么目的吗?」
「没问题。这次出征,评议会出赏金悬赏食尸鬼的首级,不过取下杂兵首级也拿不到几毛钱,我们要取就取大将首级。根据公主所言,格拉的首级可拿到三铬的银。」
三铬。以公斤换算,约为九十公斤的银。这可是一大笔财富,真大手笔。
「格拉。」斯延小声地说,似乎有听过这个名字。
「『食尸王』格拉吗?我听说有一个需要抬头仰望的巨型食尸鬼盘踞在新市区的西边,还会使用来路不明的妖术,原来是真实存在吗?」
听到银发的提问,金发点点头。这两个人是好朋友。
「大家都在传说有几支队消失了踪影就是那家伙干的,他很狡猾,从河的另一头召集食尸鬼群,占地为王。」
连不爱八卦的我也曾听过格拉的名字。
智能退化的食尸鬼如果聚集起来,也可能成为巴比伦里最可怕的危险之一。这样的团体多半有一个领导的「头」,「头」几乎还保留为人时的知识与技术,甚至「畏」还增加了数倍,懂得团结同类的尸人,是很麻烦的个体。
已经探索到一定程度的新市区应该早就没有「头」了,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一个「头」盘踞在西区。
那就是格拉。传闻多半夸大其辞,不过只要有一半是真实的,那就代表他真的是一个难对付的家伙。
「扫荡杂兵交给其他人,我们去取大将首级,当然作战计划要好好规划才行。」
顺着胡子,自称上过战场的武士夸下海口这么说。
「我要做什么呢?」
「你当然是负责让女神开心啊。」
「什么,要我一直当保母……」
我并非喜欢危险,只是独自被排除在外很无趣。
「喂,天城呀,这次你的角色很重要喔,并非抢先冲入战场才算有战功,不过……女神的事情如果做完了,你之后再来跟我们会合也行。」
结果事情就这么定案了。
3
黎明。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的时刻。
我悄声奔跑在寂静的市区里,再次忍住想要打呵欠的欲望。我为了每天的训练课程,正急忙跑向安祖城门前的广场。
勉强唤出「七头大蛇」的反作用力到现在还没完全纡解,体内还留着像铅棒一样的疲倦,也因此我稍微晚起了。
糟糕,我这个笨蛋笨蛋笨蛋!不是在八小时前才再三被告知令早要开始恢复训练吗?
虽然在斯延面前嘴硬,可是要激怒格温师父,哈哈,别开玩笑了。光想到这点脚的速度就自发性加快。
「哇,果然是我最晚到。早安。」
会这么早开始训练,主要是因为格温师父的「体质」关系。
天色尚还昏暗的广场如同往常一样冷冷清清,除了先到的格温师父跟斯延之外,就只看到在岗哨打盹的卫兵们的身影。
斯延身穿长达膝盖的上衣,系着腰带,脚踩凉鞋,衣着轻便。格温师父将可以盖到膝盖的那件她常穿的黑色外套拉高别在右肩,头上戴着风帽,看起来就像绝地骑士一样神秘。外套上的白色刺绣十字大概只有「外来者」才看得懂是什么意思。
「嗯。」斯延还是老样子。
「都到齐了。首先,天城,有件事我要再度跟你确认。」
轻轻点头回应我的问候后,格温师父将风帽拉开,外套便弹到后方去了。绑了马尾的银发以及前扣式男装背心出现在我的眼前。
「是关于前几天你跟蝎子怪物对战时的事情。昨晚你的说明含糊不清我就感到奇怪了,听说你被打得很凄惨,远远超出你告诉我的情况。」
差点被奇怪的蝎人打成肉饼不过是三天前的事,由于实在太难看了,因此我在说明时有些保留……
咦?情况不太妙……说教模式?
「呃、对!我被打了,对不起……」
直觉反应先道歉再说。
这个人沉着冷静的口吻具备了不允许随便回嘴的威严与气魄。
格温师父对斯延跟我而言是大哥……不,大姐一样的存在,她负责指导我们已经将近一年了。
我们已经被调教到清楚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打不过这个人,因为时至今日,就算我们联手也还是无法有效得到一分,反而还会被剧烈反击。一旦开打,她真的毫不留情。
不过也因为有她的指导,我们才能够勉强存活下来,正因如此,我们在她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
「现在认错还太早。你把跟那个怪物对战的经过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我如实地从头到尾说明跟蝎人的遭遇。
听完我的说明,格温师父叹了口气说:
「对自己的不成熟感到羞耻吧,笨蛋,果然跟我猜想的一样,你犯错了。」
语调平静地发怒。
「是,对、对不起!」
反射性立正站好。可恶,这个人简直跟老师一样……
「事实胜于雄辩。天城,我现在要打你,三招,你用这个接招。只要你接住,我就停手,反之我会继续打,反正你被打断十根、二十根骨头也不会有问题。」
什么!挨打不能吭声的两小时课程!
「禁止你召唤『相』之类的东西。我先说,我的眼睛不会让你瞒天过海的。」
接住丢过来的铜剑,我想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像正要走十三阶楼梯登上绞刑台的死刑犯一样难看。铜剑的刀身约六十公分,除了刀刃处理过以适用于模拟战之外,其余是标准的日本刀。
格温师父从袋子里取出的是长达一公尺半的细长木剑。别以为只不过是木剑。开什么玩笑,那可是用我跟斯延的血汗与泪水养出来的,无情的精神注入棍。为了承受格温师父异常有力的挥动,特别选用了扎实的沉重木材,还以铅调整重心的平衡,虽说是训练用,然而只要有意,还是能砍掉人的脑袋,一点也不能小觎的武器。
「当然会有问题!要是你认真用那个打我,我可能会被你打死!」
格温师父右脚退后半步,木剑举高到身体的高度,摆好水平的架式。类似要横砍前的脇构姿势。凛然的剑气倏地刺向我的肌肤。
「我会有分寸,反正对你而言,我是一个有特殊癖好,喜欢带给人痛苦的人。既然如此,我当然不能让你太轻松。」
「斯延——!」
我大叫卑劣的告密者的名字,却没能投以憎恨的目光,因为我知道会在那一瞬间被攻击。
「嗯。因为师父问谈话内容。」
糟糕,我忘了斯延已经变成对此人的命令绝对服从的斯延机器人了……
「没想到你是这么看我的,呵呵。」
凛然的脸庞上浮现压抑着怒气的冰冷微笑。好恐怖,我好像变成了被蛇盯上的青蛙……
「误误误、误会啦,一定是翻译没有翻译出我的意思,我只是说你有点严格……」
「我待会再听你辩解。来吧。」
我慌张地摆好前倾姿势,举剑放在身体的正面。如果只是要配合她的攻击,类似青眼的这个姿势最适合,举在前面的剑可以阻挡来自正巾线的斩击,然后只要略为小心左右两边就可以了。
……理论上。
「喝!」
随着锐利的呼气,格温师父动了。
果然是横砍。
剑尖利用离心力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划过,切开大气,描出一道弧线。
这个人的斩击不是眼睛能追得到的,要从她的姿势与轨道来破解她的目标。
膝盖!
双手腕扭动半圈,我将铜剑转到踏出去的左脚外侧。
我跟斯延没有不容对方辩解就制伏对方的能力,因此在实战上很难有机会一举要了对方的命。首先摧毁对方的攻势,削减抵抗力也是很重要的事,为此,攻击脚也是有效的方法。过去格温师父曾经这么指导过我们。
我没有判断错误,格温师父的木剑的确挥过来砍我的膝盖。
暂且猜对了。
没想到木剑并没有跟我要抵挡的刀交会,反而出现了令我难以置信的动作。
木剑保持着砍过来的速度突然反转,夹带着风势挥到我头顶。
请想像朝着墙壁用力丢皮球会怎样。沉重木剑的剑尖以那样的气势攻击。究竟要有多强的臂力与握力才有可能做到那样呢?
如果是时代小说,大概会形容为如飞燕般吧。她还是一样,简直就像怪物。
然而那样的变化在我的预测范围内。
怎么可以老是被打晕呢!
在她不留情地打下来之前,我也把铜剑举到头顶,刀刃朝着斜下方,出手接招。
这样我就躲过两击了!
「哼。」
银发女骑士哼了哼,仿佛在说「别得意」,接着从左肩看准时机攻过来。
「唔…………啊!」
距离在瞬间缩短,胸膛被她的肩膀轻轻一撞,闪过一阵闷痛。格温师父低下身子,用头跟左肩抵住我的胸膛。
就这样沉重的压力不断压迫我,我想推回去,对方却像墙壁一样文风不动。
她明明比我轻很多。可是我想退后,她又会抵上来。
形成互相抗衡的状态。我只能努力站稳脚步,避免被砍。我想动也动不了。
抗衡了一会儿,我察觉她以跟刚开始一样的右脇构姿势重新握好伸到背后的木剑。
要来了吗?脑海中浮现这个想法的同时,格温师父的肩膀以难以抵抗的力道往上挺,我的上半身被迫挺直,我只能选择迅速往后退。
我的动作遭到她随心所欲地牵动。
如果她要攻击我的身体左边,这是绝佳时机。我急忙采取接招的姿势,怱地闪过怪异感。
若是实战,这时胜负已定。这个人已经摆出完整的架势,无论我是否承接,她的斩击都一定会连同铜剑一起折断我的身体。
不过这次的攻击并非如此!
我顺从自己突来的直觉,心中抱着搞错了就来不及的觉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格温师父的动作。
动了。
——逆旋转?
做出重心移往左脚的假动作后,女骑士徐徐地再度将木剑举高在头顶,然后身体直接如旋风般旋转,以能将巨木一刀两断的气势向我攻击。
从我的右边。
我将左手搭在刀身的腹部,全身肌肉紧绷,打算承受轰地挟带风势而来的打击。
然而冲击并没有袭来。让我毛骨悚然的一击在碰到铜剑的瞬间倏地静止了,甚至丝毫没有感觉,仿佛魔法一般。
「你终于也有余力分辨我的动作了。」
「果、果然是假动作——难度太高了啦。」
格温师父收回木剑给予赞美。
随着一股安心的气息呼出,内心慢慢涌起成就感。
我办到了!这应该是第一次没有挨打就躲过格温师父的攻击吧。
当然如果这个人认真起来,刚才的三次我都会死得很难看。只要对上格温师父的大剑,对手一定惨败,因此绝对不能让她的斩击有机可趁。
不过实战有实战的微妙,我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地踏入格温师父的攻击范围内。
总之我想要表达的是,看来我也稍微成长了。
「用那么简单的手法,不就谈不上测试了吗?」
格温师父边说边转身离开。看似若无其事的脚步,怱地响起用力踩沙的异样声响。
我惊讶地抬起头,锐利地划开风而来的木剑前端正好架上我的左边脖颈。
根本没时间躲避。
类似反手回击的单手攻击。格温师父站在三公尺外,只用握着剑柄的左手承受沉重的木剑,维持水平的姿势。
「哇啊!犯、犯规。不是说三招就停手吗!」
「我说了,用那么简单的手法就谈不上测试了,而且因为超过了,所以我也没真的打下去,不是吗?不要老是那么懦弱地抱怨。」
她用剑尖抬起我的下颚,驳回我的抗议。才不是,这是一般反应,我是正常人,是你太男人了。
「还有,看看你自己的手。懂吗?你对刚才的突袭也有反应。」
「啊?」
握着剑的右手的确放在胸前。我也会下意识做出反射动作来保护自己吗?
「你懂这个意思吗?」
我大概露出脑袋超不聪明的表情吧,格温师父的脸上浮现看见可怜动物的表情。
「也就是说就算我真的拿剑刺向你,你也能够躲过致命伤的意思。」
是吗?嗯……虽然觉得她太看得起我了,不过或许我真的来得及闪身躲过,就算只是多此一举。
「重点来了,平常就能够如此反应的你,为什么使用『相』还会被打一下就半死不活?敌人比我的剑快吗?」
「呃?」
「斯延,你照平常一样练习,我跟天城还有话要说。」
以为已经结束,没想到还没正式开始!
来到这个时代,我居然还得体验被叫到辅导室,接受名为教育指导的骚扰的心情!
「是,我将来的梦想是希望能永远在自家工作。」
「你在说什么?」
「抱歉,我慌了,所以胡言乱语。」
「是吗?别气馁,在我的故乡也有很多次男或三男一辈子待在老家。」
「……喔,是吗?」
我只是为了缓和气氛,拿自己开玩笑而已……
「一旦涉及名门,就会有领地、财产分配等许多麻烦事,留在家里养到死反而对家门有利,有时候连下决心要独立都不被允许。」
「我们家是有血统书的庶民。」
「换句话说就是米虫吗?」
「我的时代比较开放了,我们叫做尼特族,NEET,Not in Employment。Education or Training,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
「那可不行,在我看得到的范围内,我必定会努力矫正那样怠惰的劣根性。」
有必要这么认真回答吗?
本日第二度被宣告死刑,而且是充分虐待后再杀。
「别再扯开话题,言归正传,别开玩笑了,听我说,天城,你会被打倒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你松懈了。」
「事关性命,我可没衬走神的胆量。」
「生死关头或许如此,可是在被攻击之前你是不是太早下定论或者有什么跟战斗无关的事情吸引你的注意力呢?」
「啊……我记得我有试图想看清蝎人的受伤程度,不过只是弹指之间而已。」
「森林猎人」有被细微的事物夺走注意力的习性,不可否认那个瞬间或许也受到这种习性的影响。
「巴比伦的怪物的强大是人类无法比拟的,这点你一定要牢记。攻击时必须要耐心观察,抓准时机。你的内心里有预测与期待,认为自己会获胜而松懈了,要不然你应该至少能避开致命伤。」
预期中的攻击可以借由修练寻得对策,然而无论怎样的高手也无力对抗意识外的突击。不过话说回来,高手是不会让人有机可趁的。
「唤出『森林猎人』时注意力很容易溃散。」
换言之就是致命的弱点。
「嗯……看来你还无法有效利用你的那种体质。」
格温师父清澈的蓝色眼眸笔直凝视着我。她接着说:
「我能了解你害怕如果用了体内陌生的力量,自己将不再是自己的恐惧心情,因为我也曾有同样的感受。」
我只能点头。关于偏离人类的怪物度,格温师父比我高出很多。
「然而若只是在危机时刻才要依赖,想借此躲过当下的危机,有一天一定会自掘坟墓,就像这次一样。使用不习惯的力量就会伴随着那样的陷阱。」
「你认为……我应该常常使用让自己习惯吗?」
我的内心有着不安与恐惧。
随着唤起「精髓」的次数增加,我的身体也愈来愈适应了。愈习惯使用,出现在肉体上的「相」与变化也愈来愈浓厚,「精髓」的本能与欲求也愈来愈显著。
我体内不属于我的其他物体的声音,我能压制到何时呢?是不是有一天我将跨越那一道让我再也不能回到原本的生活,无法挽回的界线呢?在那尽头只有土牢的记忆,只有可怕的「异形」的身影。
我还没有格温师父的那种觉悟与看破。
「我的咒跟你的斑纹是不一样的,到最后也只能由你自己判断是否能借由训练与习惯去掌控它,当然也有可能像尼尔特尔奈尔德克一样因疯狂而毁灭。」
格温师父不说安慰话,她实话实说,态度冷淡却也诚实。
尼尔特尔奈尔德克,我们的前队员,也是一名「外来者」。他认为自己被拥有冰冻的心脏、会吃人的恶灵附身,是一名阴郁的巫师,后来被妄想的灵附身,企图吃掉我们,可是反而害死了自己。我永远记得他发狂的模样。
「不过就算是在紧急时刻才要使用,也必须要看清极限才行,要不然就只会走向自我毁灭,就像之前一样。」
「……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因为」唤出「森林猎人」,我才会被蝎人的最后一击击倒吗?我根本不曾从这个角度想过。
如果我没有唤出它或者我能更善于控制它,是否就不会受这么重的伤呢?虽然这只是结果论,然而在刚才的测试之后,实在无法否认这是很有说服力的指谪。
「你就好好想想吧。你现在要多久时间才能让『相』觉醒?」
「要看是唤醒哪一个,不过几乎都在十秒左右。当然也有像『王贝』这种需要花费超过十分钟以上的。」
「你现在还是只能一次使用一种能力吗?」
「不知道。太难过了,我一直没有尝试,可是我认为唤出两种,我可能连站都站不起来,没有实质上的帮助。」
「相」不是能商量通融的物件。
我的体内有超过十种「精髓」沉睡着,但是我一次只能唤起其中一种精髓,要不然我可能会发疯。
让被唤醒的「精髓」再度沉睡,改唤起另一种「精髓」所需的时间,顺利的话也要十秒。跟敌人对峙时如果呆站着十秒,大概要死三次了。也就是说,「相」一旦选择了,就无法轻易更换。
例外只有为了活命会擅自出现的「七头大蛇」。然而它的生存本能太强,有时也会出现反效果。
譬如有时候即使受了重伤,也必须先想办法逃或者抵抗,可是这时如果放任连为了维持生命所剩的体力与精力都要榨干,甚至连宿主我的意识都要夺去的「七头大蛇」为所欲为,那么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说到底,「精髓」的本能还是动物的,既无法判断状况,也不接受我的意志,是很麻烦的房客。
「无法随你的意吗?在意图之下施行的术,应该是有驾驭的诀窍才是,不过既然目前还无法掌握,那也只有看情况随机应付了。」
「我是那么打算的。」
「我知道并不是你自愿想要变成这样的身体,然而降临在身上的命运是无法逃脱的,无论如何不合理,有时也必须认命接受如今的自己,这点你要有心理准备。」
这些是隐约有自觉,但还是不想立刻就面对的课题。只是这次的急迫感不同。
使用不熟悉的武器,有时也会伤害到自己,说只能靠运气也不为过,在生死关头要依赖实在太冒险了。格温师父的指谪正中痛处。
摇摆不定的态度或许会成为致命伤。
究竟要压抑内心的厌恶感,像尼尔特尔奈尔德克一样,即使必须冒着可能会变得疯狂的危险也要使用「相」?还是干脆放弃,用我的肉身去挑战巴比伦的威胁呢?
这是觉悟的问题。可是如果能轻易下决心,我也不用那么烦恼了。
「……咦?等等,你要去哪里?」
「我去哪里……我去跟斯延练功啊。咦?事情不是讲完了?」
「你在说什么?我才讲到一半。」
应该已经打倒的大魔王怱地又爬起来了。一股战栗袭来。
「天城,融入这里的生活很好,不过近来你是不是太放纵自己了?你有资格在这里跟女性纠缠不清,沾沾自喜吗?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天啊,这下是真真实实地开始生活指导了。
「没、没那回事,昨天那件事我真的是单方面被陷害的,你不也听到甚大叔说……了……吗……」
拿出自尊的反驳被那种像是发现不当的兴趣,冰点以下的眼睛一瞪,轻而易举地遭到了蹂躏。
「不光是昨天的事。如果你们不是平常就走得很近,哪会发生那种事?也不会有风声传出去。」
「呃!或、或许吧……」
「果然是青春无敌。」
「不不、不是!不是的!我真的是被缠上的,我也觉得很困扰!」
冷酷又淡泊的指责让我无法承受。我也不知道在不是什么,只是觉得一定要否认,要不然就要失去自己体内某种重要的东西!
「你只要严备起来就是那种小吃亏,不会让人占便宜的个性,可是一旦不小心松懈了,不小心听了别人说,就会小小心同情了,然后不小心被算计了。你有这种滥好人的一面。」
啧,可恨!我讨厌日本人这种消极的血统!
「很难想像你跟村上大人是同乡。」
「不要拿我跟那个邪魔歪道相提并论。」
今天我必须接受格温师父严厉的讯问,说到底也是拜那个死老头跟拉蔻儿所赐。那两个黑心的家伙,给我记住!
「你正值这个年纪,会因为诱惑而摇摆不定也是无可奈何,只是天城,你仔细听好,就我所见,那个少女的本质是恶。」
「恶……恶!」
在这个到处都是恶棍、贪夫、醉鬼的城市里被认为是「恶」……感觉好久没听到人类说的话了……
「嗯。我之前也跟你说过,这里的拿非利人应该等同旧约圣经里的拿非利人没错,是堕落天使与人类之间生下来的巨人,将恶德带进人间,又因为那样的罪行而遭到毁灭的种族。那名少女乍看无害,但始终是其中一员,是不可轻易卸下戒心的对象。」
「啊,不是,她不会那样,她只是太任性而已……」
格温师父一直以来都以严格的目光检视拉蔻儿,她们应该连话都没说过,对拉蔻儿会有这么重的戒心,似乎是来自宗教的观点。
怎么说十字军战士可是非常强大的军团,在没有车子、飞机的年代,为了夺回圣地,大老远从欧洲远渡重洋出征到中东。你是不是太信任书上写的东西?如果我当面这样质疑她,感恩的说教时间肯定会倍增,因此我必须小心不要踩到地雷。
但是……
虽然我也同样觉得拉蔻儿很会找麻烦,然而把她说成是万恶的根源也太夸张了。
一争吵她就生气,开始找我碴;觉得麻烦就把事情推给身旁的我处理;一做错事就撒娇或恼羞成怒,企图掩饰。打个比方,她把我的蛋糕吃掉后又为了湮灭证据,故意放两块羊羹代替,虽然也是恶,不过是非常微不足道的恶。
格温师父依旧眉头紧蹙,一脸严肃地摇头。
啊……那是思索着该如何调教随便向人要饲料吃的小猪的训练师的冷酷眼神!她说:
「不妙,看来你已经完全被笼络了。就算那名少女没有恶意,不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我不会要求你跟她断绝来往,但是至少要保持戒心,你的心不能让她有机可趁。不过看你这么松懈,想要回故乡的心情应该是没有那么强烈了吧。」
「不不不,正巧相反。虽然我被迫一定要习惯这里,再加上交到了朋友,这里的生活也不再那么艰捱,可是那时两码子的事。」
没锵,孤独感是淡了。
然而体内那股缠绕在心上的乡愁却没有消失。
「而且这次的扫荡若是顺利,我们就能到旧城区去。据大家所一言,那是一个几乎还没有人进去过的区域吧?」
「是啊,没错,以前遗迹拾荒者们只能在那基亚堡垒前端非常狭窄的区域寻找。找到『星门』的希望是增加了,只是我在这座废墟也有一段很长时间了,别说还能使用的『星门』,甚至连残骸都很难看得到,那不是单纯运气好就能找得到的东西。」
「我知道,因此我除了自己去找之外,也会去掌握其他的线索。打铁趁热,我打算从今天开始。」
「哦,看来你有在打算。」
「当然啊,今后我除了会跟着出任务之外,也会在不危及性命的范围内使出全力。」
我打算明快地强调我的决心,然后结束谈话。没想到……
「这样吗?那么身为你的师父,我必须要帮助你坚固你的决心。你还年轻,年轻人很容易在明知有陷阱的情况下还是掉下去了,我得再一次好好教导你律己的重要性。」
「虐待狂!」
「……你说什么?」
「没、没有,那个,也不是……」
瓜子脸的美貌温和地微笑着。听说有一说表示,笑容原本是从威吓的表情发展出来的?我反射性地端正坐姿。
「很好,你仔细听好。其实你这个年纪的男女……」
就这样,格温师父的生活指导没完没了的继续着,我耐心地等待获得解放的黎明到来。
4
「你说要我再卖你一把?小子,我一周前才把你订的一把刀交给你耶,你对那把刀有什么不满吗?」
像破钟般嘶哑的声音与飞散的唾液从三十公分远处射向我。
身穿皮革工作裙,脸上有无数刀痕,看起来像拼图一样的矮小男子正瞪大眼睛仰望着我,并且毫不留情地谩骂我,仿佛机关枪扫射。
「愚蠢也该有个限度吧,你这个狗崽子!你知道我要用铁在这里打出一把剑得要花多少工夫吗!开什么玩笑。我生气,非常生气,我,开始就不愿意将我制造的武器卖给你这个嘴上无毛的嫩白小子!」
这是一间规模很大,但很昏暗的金属工作室。
从炉里冒出来的烟与热气让人光是站着,汗就会如同瀑布一样喷出来。
一大群裸着上身的师傅拿着吹气筒朝着在地板上挖洞,用泥砖堆砌成的炉子吹气,然后从冷却的模型里取出斧头,用磨刀石磨青铜刀,每个人都忙碌的工作着。
大概是不想有所牵连吧,师傅们看也不看正被他们的老大破口大骂的我。
夸下海口要努力,没想到因为前几天的惨事,我失去了一整套探索用的装备。我必须要赶紧准备,要不然会来不及。没办法,这里并非走一趟便利商店就什么都买得到的现代,在这样的古代里,即使是一条绳子、一块布都必须亲自走访各专卖店自己挑选,有些东西还必须下订,等候成品。大量制造的产品实在太伟大了,远离后才懂得感谢文明。
因为如此,我首先来到了格林姆金这位武器师傅的工作室。
这间工作室位于烟雾袅袅上升的铸件胡同里,所有人格林姆金是一个粗鲁、傲慢、唯利是图的守财奴,名声很差,外表就像小型圆形岩石长出肥短四肢的小老头,身高只到我的下颚。
容貌丑陋、个性难缠、言行粗暴。
集所有惹人厌的要素于一身的格林姆金在这条金属师傅、冶金师傅、手工艺师傅聚集的铸件胡同里能大声说话是有原因的。
「别这么生气啦,我也不是自愿要弄丢的啊。」
「谁晓得,说不定你稍微遇到一点危险就什么都不要,夹着尾巴逃走了呢?」
因为身分是「外来者」的这个老头是知道卡格斯拉制铁秘密的少数人之一。
「国土」里主要使用的金属是铜合金,当然也有铁,这里叫做「天之铁」,不过要加工铁只能从纯度高的铁陨石开始打造,非常辛苦,或者仰赖众神的「理」才有办法,像斯延随意挂在腰上的那把用「天之铁」铸成的弯刀实属相当罕见的珍品。
「我遇到很恐怖的怪物,一只很大的蝎子,他身上的甲壳连那把铁剑也刺不穿……」
「什么!自己无能还要怪到武器身上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虽然如此,可是我还是靠着那把剑击退了对方呢,那把剑太锋利,刺中对方被直接带走了。那把剑等于是代替了我,我也无计可施啊。」
「那是当然!那可是我很满意的一件作品,我看在骑士大人的面子上卖给你,没想到你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弄丢……」
哼。算了,几句奉承话是必要经费。
他并非不想卖,只是喜欢在接受订单前充分享受优越感,感受给别人恩惠的乐趣是这个很会做生意的老头的阴险兴趣。拜这种欠揍的态度,他好几次都差点被杀掉,却丝毫没有改掉口出恶言的打算。
他只有对美女才会卑躬屈膝,真令人看不过去,听说连不择手段赚来的钱也被红灯区的娼妓骗走很多。
本性如此古怪的人却拥有超强的武器师、冶炼师的知识与技术,这也只能说是老天爷的恶作剧吧。
在工具、火炉、材料、燃料,样样都有限制的环境下,格林姆金的槌子像魔法一样打造出无人能够比拟的武器。
他使用金银、铜的技术也不输给其他手工艺师傅。
就像格温师父的大剑与凯妮姐爱用的弩。使用原本这个时代不可能有的钢制造的那些武器就是这位格林姆金的作品。
「我说格林姆金师傅,你还有其他铁剑吗?如果有,能不能卖给我?」
「哈,没有可以卖给你的。」
「麻烦你帮帮忙吧,我要用来救命的,所以要买最好的,这里没有比你更厉害的武器师傅了。」
虽然很气,不过一半是真心话,否则我才不会跟这个令我如此不愉快的老头低声下气。
如果会遇到生死交关的场合,我当然想使用能让我信赖的武器,要是还得分心担忧何时会折断,就无法发挥万分之一的实力。在唤起「巨兽」的「精髓」对抗敌人时,模型铸造出来的青铜武器太过脆弱。
再过一周就是新市区的扫荡了,到时如果两手空空,根本无法做事。凯妮姐送给我的小刀我打算当作王牌,好好收藏起来。
「啧。我最近没时间开炉。这期间你如果需要武器,就拿一把临时用的铜剑吧,我可以卖你一把有铁芯的,不是那么不济事的。」
「你肯接我的订单吗?太感谢了。」
「你别会错意了!小子!我只是说若有多余的铁,我可以考虑看看而已。」
格林姆金咻地伸出手心,脸上还挂着贪婪的满足笑容,口露黄牙。
我早有觉悟会被大敲竹杠,于是将装着银珠的布袋递给小老头。
「哼,这一点点连买煤炭都不够,再拿一倍来。」
「不够吗?上次差不多是这个金额啊。」
小老头哼了哼,狰狞地说:
「哈,你这小子别把我当笨蛋,你不是攀上了大金主?」
「啊?金主?」
「少装了,我早听说了,你不是跟女神搞上了吗?也分一点给我花花吧。」
天啊——怎么会这样!马上就传进这个贪得无厌的人的耳里了吗?
我冒着冷汗,努力辩解我并没有任何特权。这时格林姆金冷冷地瞟了我一眼,接着嗤笑着说:
「喂,小色鬼,像你这种跟枯枝没两样的身材早晚会死在巴比伦,我劝你好好讨女神的欢心,在她玩腻你之前能拿的尽量拿才是上上策。如何?那位像小女孩的女神下面的毛长齐了吗?」
下流。这不是糟老头的玩笑话,是下流。这个恶心的死老头!别以为我会一直乖乖的唯唯诺诺随便你说!
我哼地别过脸,轻轻吐出一句吓死他的话:
「……怎么办好呢?刚才那句话是不是该去跟当事人说呢……」
「什、什么?」
「……怎么办好呢?是不是也该让格温师父、凯妮姐知道格林姆金师傅平常的态度呢?」
「等、等等,你这样太卑鄙了,这不过是男人之间的玩笑话罢了,喂。」
格林姆金忽地一脸狼狈。
悲哀,他有一个悲哀的弱点。
他对男人就盛气凌人地狂吼狂叫,简直就像煞车失灵一样,然而不知道是自卑还是怎样,他对美女就会忍不住卑躬屈膝地讨对方欢心,简直跟奴隶没两样。
这是在其他方面软硬都不吃的乖僻者格林姆金唯一的弱点。
为了不被讨厌,为了讨对方欢心,想尽办法展现好的一面,然而他的努力总得不到回报,倾家荡产取悦的娼妇也总是坏女人。
过去我看他很不顺眼,曾经一度想杀了他,后来得知他的这一面,看他的目光也宽容了许多。男人真悲哀。
「啧!乳臭未干的小狗崽子居然敢威胁我。好啦,好啦,这次就收你这点钱便是,不过不该说的话你可不能对美女们乱讲,听到了没!」
「真的吗?太好了,格林姆金师傅。」
「真受不了,怎么变成这么不可爱的小鬼。」
「拜你所赐罗,总不能老是被你嚣张的脾气吓得直发抖啊。」
嗯,老实说是因为对抗过锁定我当食物的食尸鬼及怪兽之后,面对格林姆金的凶狠表情反而不会心生恐惧了。就是这么一回事。
卡格斯拉有两三百名「外来者」。
跟我一样在找「星门」的人只有一部分,此外有人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单纯只是为了寻宝而不断探索巴比伦,也有人已经定居下来,在这里做生意了。
卡格斯拉会有这么多「外来者」并非因为同伴意识。
每个人生存的地区与时代相差太大,因此很难有共鸣。我们这些人似乎是随机从历史上的各个时期、不同场所、截然迥异的文化中没有任何法则性的被挑选出来,丢进这个空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遇见那个光彩夺目的「时间怪物」,然后被送到这里来。
因此漂流者想要遇见拥有共同常识与世界观的对象,必须获得老天爷的眷顾。我能被同样来自日本的我们老大捡到,说实话真的非常非常幸运。
如果要算「现代人」,我知道的就只有原本是纽约警官的凯妮姐跟芝加哥的大学教授「教授」两个人而已。已经死掉的人好像有不少就是了。
所以「外来者」基本上是孤独的,就像独自一个人生活在遥远的异乡一样。虽然在语言上能沟通,然而却没有相同的话题与价值观。
纵然如此,「外来者」仍旧众集在这里的原因是跟有相同立场的人生活在一起比较安全,也不必接受多余的好奇与迫害,再者脑筋机灵的人还能运用自身的技术与知识,融入此地,在此生存,就像这位格林姆金。
「你实在太小气了。」
嘴上忿忿不平地咒骂着,格林姆金还是顺手把订金塞进皮革工作裙的口袋里。
「你还是这样唯利是图。」
「呵呵,你实在是个不懂物价的小鬼,以行情来说,铁的价格在这个『国土』可是等同十倍的黄金耶。而且要拿到铁之前必须先开发『边境』的矿山,往来那里跟这里,得要花费很大的工夫呢。」
「话虽如此,你跟评议员乌尔延基联手也赚了相当多吧?」
「我赚的钱跟他相比,简直少得可怜。没办法,谁叫我必须依赖大商人乌尔延基的关系与商队才能进入矿山,搬运矿石。不过你也没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你的铁剑也是用从那里取来的铁铸造出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
「啧!没事就快滚,我刚接到大订单,你看也知道我现在很忙。」
的确,工作室里挤满坐在地上专心工作的师傅,几乎已经到了寸步难行的地步。这是我不曾看过的拥挤景象。
「这简直是师傅们总动员了吧?怎么回事?」
「说是要派遣佣兵进入新市区,乌尔延基下了很大的订单,而且想要在这次大捞一笔的遗迹拾荒者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原来如此,扫荡一事不仅格林姆金知情,甚至已经传遍整个卡格斯拉了。顺道连我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也一起散播出去了。真想哭。
「我并非想碰运气发大财,我只是因为找不到『星门』就无法回家,所以才会踏进巴比伦。那你呢?你不想回故乡去吗?」
「也不是不想,只是与其徘徊在跟地狱的釜底没两样的地方,倒不如在这里好好做生意才是聪明的选择,反正『星门』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得到,反倒很可能在找到之前就成为野兽的盘中飧。再者,真的能回得去吗?没有人知道。在我看来,追着那种不着边际的传说跑的人根本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像我们这种『外来者』到最后能依靠的就只有钱了。」
虽然是如同往常一样口无遮拦的嘲讽口吻,不过最后一句应该是这位个性乖僻的老板的真心话。
「你也该再仔细想想什么对你最有利,既然抓住了好的金主,就要好好讨她的欢心,免得错失了良机。反正也只到她觉得你无趣,抛弃你为止。到时候欢迎你哭着来找我,我也不是不能收留你。」
「免了,我大概会被你操到死。」
格林姆金嘻嘻地笑得很坏心,脸上的拼图扭曲得很复杂,我跟他开了几句玩笑便结束了话题,离开工作室去办下一件事了。
5
为了准备繁多的装备,我走了好多地方,等到全都买好了,才发现居然已经正午了。
我在阴凉处纳凉度过最热的时段后,出发前往最后一站,占卜街的老魔女艾布兰琪的小屋。
占卜街位于卡格斯拉的西南方,环绕市镇的城墙旁,是咒术师、魔女、占卜师、疗法士等住在眼睛看不到的世界里的一群人的根据地。
这一带聚集着只用泥砖随意砌成的小屋与肮脏的帐篷,空气跟卡格斯拉的其他地方迥异,连白天都感觉昏暗,弥漫着诡异的妖气,仿佛截取了一块巴比伦的夜晚直接搬过来似地。
门前的布制屋檐、破铜烂铁堆、坐在墙壁边动也不动的居民,拜这些所赐,原本就已经很狭窄的小路变得更难以行走,路线错综复杂到令人绝望。
屋子里,陌生的小神像沉默地并列着。
壶里正煮滚的不明液体、软膏、罂粟汁与香木的甜腻香气结合在一起,形成独特的异样气味漂浮在空中,让人觉得头晕目眩。
我感觉到视线,回头张望,好像看到形状很奇怪的脸及像是触角的某种东西立刻缩回阴暗处的身影,让我内心开始动摇。
我说不出来是什么,但是这里的确有什么是异于常理的。
这样的诡谲不安一直跟随着我。
这条街连评议员的手下也不愿独自走进来,当然我没事也不太想靠近这里。
然而盲眼老魔女艾布兰琪居住的小屋就在这条街尾。
每次来找她,我都很担心这栋砖瓦到处崩塌的破烂小屋随时会完全塌陷。屋内的天花板上有许多用鸟的羽毛、野兽的牙齿或骨头、以及陶片等制成的咒术道具,就像蓑蛾一样挂着,很有魔女之家的气氛。
「我正在想你也该来了。坐吧。」
全身罩着一件茶色长衣,老态龙钟的老魔女就像一个小型的装饰品一样,孤零零地坐在一块铺在屋内泥土地的毛毯上。
「昨晚整个卡格斯拉的酒馆里都在谈论你的绯闻。」
老魔女艾布兰琪咻咻地发出沙哑的笑声,摇晃着身子说。
「我今天走到哪里都是这个话题……」
我烦躁地说,一屁股往她面前的地板盘坐下去,并将一颗银珠子丢进她面前的铜盘里。
「你出手还是这么大方,对我这个糟老婆子这么好。」
听到金属声,艾布兰琪抬起头,再度发出像寒风吹过枯木的笑声,然后伸手摸索着从铜盘里拾起银珠。她脸上原本应该有双眼的地方只剩下两个凹陷的黑色空洞。
「我们约定好的。」
「因为约定,所以也不杀价就乖乖掏出钱来的人只有你,你对我这个老婆子真好。」
「在我的国家,我们被教导要这么对待老人家。」
艾布兰琪是魔女,不过她的咒术早就不灵了,现在这位老婆子赖以维生的是贩售资讯与占卜。她虽然守着这栋几乎要废弃的小屋,不过所有在卡格斯拉的酒馆里与暗巷里人们谈论的传闻她都了若指掌。
响起小动物的吱吱叫声。
小老鼠从墙壁上开的洞钻进小屋内,一溜烟地冲向老婆婆脚边。
像是要仔细聆听似地,艾布兰琪单手放在耳朵边倾听小老鼠的叫声,几次用力点头。
「这样啊,辛苦了,再去打听。」
艾布兰琪的小老鼠领了面包奖励,看了我一眼后便动作轻盈地从来时的洞口钻出去了。这是让我觉得很有理性的动作,有时我甚至觉得这位盲魔女的伙伴们在阴影的捉弄下会展露出很人性的表情,让我实在不寒而栗。
「还是一样,我的手下们并没有听到有关『星门』的新传闻,让你常常来找我却无法带给你好消息,请不要觉得不高兴。」
如果掌握了新消息请告诉我。我一直这么委托消息灵通的这位老魔女。
能靠自己的力量发现是最好,可是在探索之余能顺便找的范围有限,如果在别人发现「星门」时能获得情报,那么也许能用钱问出地点或是猜到地点去寻找。
我知道希望渺茫,新市区的「星门」已经全被找出来了。这是「外来者」间的共识。
「不会,那也是一丝希望,算是抓草求生的感觉吧。不过我今天有别的事找你,是关于旧城区的事情。」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事情就像你预测的一样,旧城区一定还有能够使用的『星门』。」
果然如此吗?虽然预料到了,不过得到熟知内情的人的保证,心情还是不同。
在暗夜的山道上,只注意着脚下的步伐机械性地往前走,忽地一抬头发现天空开始泛白,惊讶目标的山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近在咫尺。
这种「回到现实」的梦想突然伴随着实体出现在眼前的感觉让我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
「可以猜到旧城区的哪里可能有『星门』吗?」
「交给我吧,众神之门可不是随便在哪里都能开的,只要能过去对岸,我就可以提供你线索。」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个人去找有我的极限,因此想借用婆婆你的力量。」
「哦?你有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盲眼的娇小老魔女抬起微微低头望着屋内泥土地的脸庞,空荡荡的黑色眼窝凝视着我。
「婆婆的老鼠不是可以潜入任何地方吗?像间谍一样。我想那些老鼠应该也能掩人耳目在巴比伦走动吧?我想请它们分头帮忙寻找,可行吗?」
「……喂,你们,有人指名罗,出来打招呼吧。」
艾布兰琪的话一出口,马上有无数的老鼠机灵地从袋子里、陶器的阴暗处、稻草丛里、墙壁的洞中采出头来,弹珠般的眼睛全都往我这边望过来。
一、二、三……天啊,数也数不清!
究、究竟躲了多少只啊,这些家伙!你们是特殊部队的队员吗!
「你想到这个方法吗?嗯,也不是不行,它们可是都经过特殊训练,只不过这是相当危险的事,所以该拿的还是要拿,而且也需要你适当的协助。」
「那是当然!」
不自觉用力回答。喔喔,这……这次或许真的值得期待喔……!
「那边有许多古老的圣域与神殿,几乎都是遗迹拾荒者还未踏入过的处女地,很有希望喔,不过在那之前,新市区的扫荡必须成功才行。这次有众人畏惧的女神相助,应该是万无一失才对。」
「啊、是、是这样吗……呵呵。」
可恶,那不就代表我也必须为了自己讨拉蔻儿的欢心了吗?
「卡格斯拉似乎也充满了活力,近来有多不景气,你就会有多少福报。」
老鼠军团齐声吱吱叫,似乎在嘲笑我。令人毛骨悚然……连老鼠都用这种态度对待的我究竟是……
「够了,你们想惹得拉蔻儿女神不高兴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老鼠们马上咻地躲进阴暗处,嚣张的气势不见了,只剩鼻尖露在外头,戒慎恐惧地望着我。
我不禁抱怨了起来。我说:
「唉~~什么福报,别开玩笑了,我很困扰,我只是被卷进拉蔻……呃,女神的一时兴起里而已。」
这次换老魔女突然咻咻地笑得很刺耳。她说:
「怎么会是一时兴起呢?我的盲眼看到了波涛汹涌的『命运』,以及……」
老魔女留着长指甲的瘦弱的手像蛇一样溜过来,抓住我的手臂说:
「『王〈卢卡尔〉』啊!」
还留在记忆中的词,最近好像也在哪里听过……
「也许你将成为这座卡格斯拉的卢卡尔。」
「卢卡尔……婆婆,那是什么意思?」
艾布兰琪又沙哑地笑了一会儿。
「虽然你是『外来者』,不过你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女神没告诉过你吗?强大之人就是『王〈卢卡尔〉』,受到神的宠爱,允许直接追随神的勇士。由神直接挑选,这点很像评议员、祭司长。卢卡尔是拿非利人的勇士,工作是代理主去战斗、掠夺、杀戮与毁灭。」
好像也有统治者的意思。总而言之就是神亲自挑选来当王的人就称为「卢卡尔」。
「据说拉蔻儿女神至今没挑选过任何一位卢卡尔,她是一位很强大的女神,没有拿非利人会想要挑战卡格斯拉的女主人。过去曾有过谣传,不过后来都证实是空穴来风,大家认为你也是谣传之一,大家看的不是你本人,而是你身后的那位尊贵的女神。」
「啊、呃、当然是谣传……」
「可是我这双盲眼看到了,我看到你成为伟大的卢卡尔,令人畏惧的身影。『外来者』的『命运』碎成千万片,很难看清,然而我的确在其中看见了。」
卡格斯拉人真的不听别人说话,充耳不闻的能力太高了。
拉蔻儿根本没跟我提过这件事,我也完全没兴趣。
比起在这样的世界里当伟人,我更想回自己的家。
艾布兰琪的嘴角勾起投机的诡笑,迅速亲了亲我的手背,然后做出跪拜的动作。接着她抬起两个黑洞说:
「如果你选择成为『王〈卢卡尔〉』,别忘了最早跪拜你的人是我这个老太婆。」
「我没有那个打算。」
拜托不要!我要回家去!
「你只是无欲。如果我年轻七十岁,我一定每晚替你暖床,让你热血沸腾,把你培育成能让女神满足的男子汉。好了,别再拖拖拉拉了,快脱掉。」
「什么!不、不、呃、那个、不、不用了!饶、饶了我吧!」
「咦?今天不用我治疗吗?看起来很骚动不安喔。」
笨、笨蛋,你在怕什么?她怎么可能真的那样做。哈哈……
我挥开汗毛直竖的妄想,脱掉上衣背对艾布兰琪。
老魔女枯皱的手熟练地从脖子沿着背脊往腰抚摸下去,嘴里低喃着咒语。
「我看看……『七头大蛇』相当兴奋,而且似乎异常疲倦。」
「没办法,面临生死关头……」
「这么一来要让它沉睡就有点困难,这次冬越草煎浓些吧。可是最好不要太常这样,要不然我的秘药也会失效。」
「那个……不让它沉睡会出事吗?」
「咦,这是吹什么风了?说恶心不舒服的人可是你喔。」
没错。正是因为我到处询问有没有人可以处理被植入我体内的「精髓」,最后才会找到这个老魔女的破烂小屋来。她告诉我这是一种叫做血咒的咒术,已经来不及解咒了,不过她有抑制的办法,就是不要让它醒过来,已经醒的就让它再度沉睡就好。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或许会出事,或许不会出事,凡事都在一念之间。」
「又说的跟禅问答一样。」
「呵呵,世界原本就是这么暧昧的地方,更别说像我们这种人了。这些孩子养起来会跟你的血与肉同化,如果置之不理,应该不会没有影响。」
「换言之就是我会变成怪物吗?」
这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异形」们跟那个蝎人的身影,以及缺乏话题,只能发出唏沙嘶~唏沙嘶~嘶嗄~~嘶嗄~~等似乎已经跨越那条线的叫声的特摄怪人的身影。
「不确定。不过你的情况是活生生的血肉的比例高,替你施术的人应该不想把你改造成那个模样,除非发生什么重大的事,否则你不会变成众神下属的模样。也许会长出鳞片、生出尾巴,有些不太好看,但是不会影响你的生存。」
「这是很严重的问题。」
人无法只靠面包活下去。如果回到现实就马上遭到逮捕,关进没有窗户的变态设施里,那回去还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严重呢?不是每天都会长高的年纪吗?呵呵。不过年轻就是这样吧,丝毫没有察觉自己每天的变化,以为现在就是永恒,明明只要活久一点,外表就有这么大的改变。」
「那个跟这个是两回事……」
「嗯,我不是在向你保障无须担心。我活了百年了,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生命被塞进一个身体里,无法想像咒术破了会发生什么事。你说不喜欢,想要让它们沉睡,我可以帮你配药,不过效果变差了,你也必须有面对副作用的心理准备。」
老魔女将呛辣的软膏涂在我背上,嘴里说出让我心惊胆跳的事。
「副作用……多、多久呢?」
「不知道,或许有两三天像死了一样,也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要看你的运气。」
饶了我吧!因为这个老太婆下药的份量问题,我有多少个夜痛苦不堪,汗出如油啊,我怎么能将性命交给这么随便的人!
「这原本就很勉强。生命是需要健康成长的,你不停让它沉睡又唤醒它,总有一天它会反扑的。」
「我知道它们讨厌我下药让它们睡着,它们也有情绪,心情之类的感受,所以总是害怕,也可以说是警戒吧。」
「你可以感觉到很好。它们也跟你一样,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所以我说过了,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你讨厌它们,它们也会害怕,也会防备。」
呃。不,不是我的错。没错,它们或许也是受害者,可是对我而言,它们是造成我困扰的房客。
「你身上的血咒下得相当完美,能使用这种程度的咒术,肯定是知名的大魔法师,整条占卜街没有一个人可以跟他比。你真的不记得是谁下的吗?」
「…………」
我被幽禁在阴暗的土牢里,受到相当于拷问的痛苦记忆在脑海中苏醒。或许是察觉我全身的筋肉僵硬了起来,耳边传来老魔女的道歉:
「嗯,让你想起痛苦的事了吗?抱歉。」
「啊,没有,只是我真的不记得,记忆很模糊……我只记得有一名老人站在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助手好像叫他阿特拉。」
「最高智者『阿特拉哈西斯』……」
「——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别用那种恐怖的声音吓唬老人家。害人终害己。忘了吧,我这个老不死的讲的话绝对不会错。总之,这是很厉害的咒术,已经可以称得上是『诅咒』了,无论是好是坏大概都很难逃离施术者的打算,因此你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只不过……」
她布满青筋的双手从后头伸向我的额头,继续说:
「只有这里的东西你绝对不能去动。」
那里,眉间深处,穿过眼球之间的头盖骨中央附近,一直有个不明物体盘踞在那里,跟「精髓」很像却也有一点不同的异物感。
「这是什么?跟其他的感觉不一样,似乎不是活的,而只是摆在那里的异物……」
「你集中精神试试看。可以看到东西吧?直接讲心里浮现的感觉告诉我。」
艾布兰琪的双手覆盖住我的双眼。从后脑杓传来低沉的念咒声。
我压抑着漠然的不安,在黑暗中集中精神。在眼底深处隐约可见的是——
「——火,朦胧地照亮着黑暗,微弱的炭火……某个瞬间好像会有红黑色的火焰闪烁,不过也有可能是我看错。」
「已经够了,别看了。」
当手指离开眼帘,五感回来前,淡淡的影像已经如白日梦般消失无踪了。
「好奇妙……感觉不太好,不过也不是有什么东西。」
「我无法讲得很清楚,因为我也不是很了解,可是那是很不吉的东西,很不好的东西。」
「不吉——」
「很久很久以前,我还是小女孩时,我的师父跟我说过,曾经有一个团体企图从众神手中夺回『国土』,后来被灭了。师傅叫那个团体为『龙』。那是比人类从黏土诞生还要久远以前的事情。」
「龙?地龙吗?」
Dragon、Drake、Worm、Serpent、Leviathan、龙、大蛇。电影及游戏中登场的巨大蜥型怪兽有各种名称及种类。
「国土」周边也有被分为亚种的那类生物。
地龙是类似恐龙子孙的大蜥蜴,残存在「边境」,以遗迹舍荒者的身分进出巴比伦的兽匠也会把它们带进卡格斯拉。据说它们因为「瘴气」而变得疯狂,就直接在遗迹住下,幸好我还没有机会亲眼见到。据说七头大蛇潜伏在幼发拉底河河口苇草丛生的沼泽地,而来到下方的波斯湾,就有可能遇见能够轻易颠覆交易船的大海蛇。
它们不会吐火也不会飞,不过要说它们是龙,它们也能算是龙吧。
「不,并非那种只是体型大的野兽,而是连冷酷的众神都不愿面对,凶残无比,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恶灵们。龙与众神的战斗非常激烈。面对凶暴的龙的力量,『众神会议』出现了纷争,甚至讨论到要抛弃这块土地。最后拯救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的女神。」
「啊?那该不会就是拉蔻儿——」
「你有听过『击毙七条大蛇的女神』这个称呼吗?以『比任何人都强的女神』的身分诞生的那位女神挺身与龙们大战,经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后,女神灭了龙们。」
因为我很强啊。没想到她平常那种过于自信的态度原来是有根据的……是真的吗?
「然而只是灭了它们,众神还是觉得不安心,于是想将龙的痕迹从『国土』中消去。你头上的那个东西就是没有被抹去的残骸,我猜应该是从一部分的亡骸里取得,类似灵气的东西……远占以前被灭的龙的怨念的火花。我不懂的是,为何植入那种东西……」
就算是「国土」的历史,这故事也太匪夷所思了,就像看国外的新闻,一点也不真实,完全没有感觉。总之我先问重点:
「那、那么,我动了这个会有什么后果呢?」
「不知道。」
「啊?你不是看得见未来吗?这时候你也帮我看看吧。」
「开什么玩笑,别叫我去做那么恐怖的事。直接出手去做自己能力所不及的事情的魔女可是活不长呢。」
「啊!你让我看你自己也觉得危险的东西吗?婆婆,你怎么能这样!」
我吃惊地回头,就看到老魔女咧开缺牙的嘴笑着说:
「呵呵,放心吧,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啦。应该。不过若是出事了,你会死。」
「死!」
「或是后悔着死了还比较痛快……所以就保持现状吧,这样也不会发生任何祸事。」
「好好,我会的,就这么决定了。」
唉,我叹着气,又朝着她递出来的铜盘丢了银珠。
今天又因为不着边际的话题被多收钱了,反正都要被坑,我真想找个比这位老妖婆可爱的年轻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