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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命定的「王」与回归之门 第五章 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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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从「生命之泉」脱身时,夜已深了,里面还是持续狂欢著,完全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不仅唱歌跳舞还脱衣服,简直失控了。

「真是的,就算是庆功宴,闹得也太过分了。」

我走在漆黑的白大路上返回租屋处,嘴里嘟囔著。

话说回来,今晚不论去卡格斯拉的哪一家居酒屋应该都像「生命之泉」一样热闹。

距离创下一个晚上三度差点升天的新纪录的那一天,已经过了四天。

就在我因为疲劳、衰弱与「精髓」的反扑等三重打击下,倒在床上呻吟期间,新市区已经顺利扫荡完毕。

食尸鬼们失去了领导的食尸王,也就是尼尔特尔奈尔德克之后,不是被收拾掉就是四散各地,消失无踪,已经没有威胁那基亚堡垒与「大路」的能力了。

嗯,在短时间内。

为了庆祝全市动员的扫荡工作顺利完成,评议会大方地请大家喝酒。只要开通前往旧城区的路,景气总有一天就会变好,对任何一位市民而言都是值得庆祝的事。

也因此今晚每个人都跑去居酒屋,畅饮分配到的啤酒,到处都非常热闹。

我常去的阿比老板娘的居酒屋「生命之泉」也是高朋满座,来喝免费酒的顾客挤得水泄不通,再加上阔气的甚大叔自掏腰包加码吃到饱大放送,导致连店外都挤满了人群。

如果只是这样,我也没什么好唠叨的。

因为我们队拿下了格拉,独占赏金一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

可是这当中如果还有被卡格斯拉的女主人看上的人在,那么就会出现想来看看到底是哪号人物的闲杂人等。

结果想要一窥究竟的醉汉就不断挤到我们这桌来。

「这里太吵了,我先走了,天城,剩下的就交给你。」

喂,格温师父,交给我我也很困扰。

「嗯。」

啊,连斯延也要走!你也不用这么快消失,连解释都懒得说吧!

不怎么善于与人沟通的那两个人一脸为难地迅速闪避。

明明才刚分享过平安脱困的喜悦,这两个人实在太无情了。

可恶……好,我也要闪人了。

「嗯,那我也走了。身体状况还没复原,早点回去休息好了……」

「你要去哪?天城呀。取下大将首级,立下大功的人一个也不在,这未免也太难看了。」

在来宾面前志得意满地说得口沫横飞的甚大叔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继续说:

「你要站在我身旁跟大家打招呼才行,反正你这几天不也都是吃饱睡睡饱吃吗?」

「你!我被格拉打得半死的时候你根本在玩!而且我还未成年,不能喝酒。」

将「国土」风的长衣穿得很潇洒,系著华丽的腰带,脸颊有些泛红的凯妮姊心情愉快地介入我们之间说:

「没关系,没关系,如果有人问,我会帮你敷衍过去的,而且在这种地方谁管你是不是未成年,连小孩都在喝呢。就算啤酒不行,喝葡萄酒也行啊,那根本就跟水一样。」

「前警官可以说这种话吗?」

「那好,你必须接受辅导。你没有找律师的权利,也没有缄默权。为了帮助你重生,在你充分反省之前必须接受本官的保护观察处分。首先我判你必须陪伴我当作社会服务。好了,坐下,然后倒酒。」

不讲理大王繁衍变成两只……

就这样,我被不良大人二人组左右挟持,顶著一张笑脸面对一个接一个袭来的醉汉好几个小时,最后我假装要去上厕所,这才终于成功脱逃。

「我知道甚大叔爱面子,可也别扯上我啊。」

说难听一点,我只是一个时间旅人罢了。

我叹了一口气,走进租屋处的拱门。

我暂住的这栋房子是一位相当富裕的商人的家,跟只是用砖块堆砌,再用沥青巩固的朴素民舍不同,它有大门,有围墙,还有铺满磁砖的中庭,三方是双层建筑围成了ㄇ字型。

我穿过中庭,向正在一楼蔚房预备明日早餐的中年福态女性打招呼。她是佣人一家的坎奴太太。

「我回来了!」

「咦,你怎么这么早?我家那口子还没回来呢。」

「马尔先生去哪里了?」

「他说今天是很难得的庆功宴,所以去他常去的居酒屋了。我猜他现在大概很臭屁地在炫耀你的事。又不是他的功劳,你说是吗?」

我拜托笑得无忧无虑的坎奴太太准备明日早餐后便拿起鞋状油灯,从又窄又陡的楼梯走上二楼,掀开用来代替门的布帘,走进我的房间。

「咦?窗户开著?」

我租的这间房间有一道颇大的窗户,在这个地区的住宅算是很罕见。平常为了防止沙尘,我都会关上拉门,可是现在却被拆下来了。

连想都不用想,会做这种事的犯人只有一个。

但是室内看不到人影。

回去了吗?我不解地往窗边走,结果传来许多猫咪的叫声。

「从上面传来?」

我走出房间,从更狭小的另一个楼梯往上走,推开天台的木门,走到四周有栅栏围起来的天台。

「喵~~」「喵……喵……」「喵!」「猫喵。」「喵——」

那里已经变成野猫聚集地了。

二三十只猫同时转头望向突来的闯入者我,每一只的眼睛都发出亮光,著实有点可怕。

「哇!这是在干什么?」

我问猫群中央,坐在栅栏上的猫老大。拉蔻儿的腿上坐著一只小猫,她轻柔地抚摸著小猫的喉咙,露出淘气的微笑说:

「你可不能吓它们喔,我正在跟它们说话。」

「我并没有那个打算……」

我其实比较属于猫派。

不过拉蔻儿的猫多半看起来像野猫,充满野性又具有攻击性。它们的戒心强,不轻易让我靠近。

非但如此,每次我去河岸边打工,它们总会闻到刚捕捞到的鲜鱼味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无论我驱赶多少次,它们总还是会勇敢地继续挑战,只要稍不留意就会被它们叼走新鲜的渔获。

它们是我每天都必须战战兢兢应付,名为强敌的朋友。差不多是这样的关系。

没想到这些强敌现在居然端正地坐著,发出撒娇的声音,也不能怪我很想脱口询问:你们天生的自豪与骄傲到哪里去了?

「喵喵喵。」

一只黑猫不停发出声音,拉蔻儿嗯嗯地点头。

「它说:『那个人是坏人,总是挥棒攻击我们,非常粗暴,我只不过想拿东西回家给我的小孩吃而已。请您惩罚他。』我认为欺负弱小是不好的事。」

「抗议!别把我说的跟虐猫犯一样,我驱赶的是来偷鱼的野猫,我总不能视而不见,任凭猫偷窃吧?渔夫跟我都要工作。」

「听到了吗?猫小偷。」

「喵~~」

唉唷,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在拉蔻儿的注视下,黑猫意志消沉地低下头,非常像人类的动作。

不过话说回来,真没想到拉蔻儿会倾听猫的心声。

「……嗯,我会手下留情,不会让你们受重伤,但还是请你们找别人看守的时段动手吧。对了,你为什么会在我家屋顶参加猫聚会?」

「啊,嗯,这个嘛……」

拉蔻儿的表情忽地沉了下来,别开头不说话。

啊——对了。

因为我体力用尽倒下,因此自从我们在南风市场分开行动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了。

我想起临别时尴尬的气氛。

回归日常生活后,那一夜的距离感彷佛不曾存在。然而那不是梦境也并非虚幻。我不知所措。

「大家都在欢庆真不公平。」

「你在说什么啊。」

听到意料外的发言,我马上回嘴。

「唉唷,大家看起来都好开心,我觉得真不公平,我也有帮忙啊!我感觉好像被大家排挤了。」

「又有什么关系?大家都很开心地说因为有女神的庇护啊,而且你平常就被众人感激,偶尔工作一下就拿出守护神的样子,默默地守护大家吧。」

「不要,我可能要降下天谴了,比如让沙尘暴来袭啦,酒全部变成水啦,或者明天大家都宿醉之类的。」

「别这样,你安分点。」

不阻止她不行,我知道她不是开玩笑,她有这个力量做那些事。她有能力,个性又不受拘束,这样的组合实在太危险了。

「哼。小猫,飒也是不是好冷淡?」

「喵——」

她举起坐在她膝盖上的小猫,对著它抱怨我。

「啊~~啊,我一个人好寂寞又好无聊喔。」

(你在说什么啊……)

我将反射性要脱口而出的话吞下肚。

今晚的拉蔻儿穿著红豆色的长衣,肩膀上披著茶色披肩,除了下襬有彩穗装饰之外,都是朴素的麻布。

啊,原来如此。她有那个意思,所以才故意低调打扮成城镇姑娘吗?

冲进食尸鬼巢穴那一瞬间的事闪过脑海,太坚持是不是会后悔莫及呢?

由我开口约吗?好、好像有点不太好意思。不、不过若是拉蔻儿想去,我也是可以答应陪她去啦。

「那、那个……」

「嗯?嗯?什么?」拉蔻儿满脸笑意,手放在耳朵边转向我。

可恶~~这丫头吃定我一定会约她出去!一点也不懂男人心。你表现得这么露骨,叫我如何说得出口呢!

「没、没有……没事……」

「啊——!喂喂,你是不是太没有胆量了?有个东西叫礼貌啊,你懂不懂礼貌啊。」

「啰、啰嗦,谁叫你要催我!而且已经这个时间了,还能去哪里……」

「啊!猫!」

冷不防地从背后傅来小女孩惊慌的声音。

回头一看,乌尔凯娜出现在天台门口。

少女有著一头类似妹妹头的黑发,淡褐色肌肤,大大的眼睛,九岁,叫我哥哥,很亲近我这个「外来者」,是佣人一家的独生女。

现实生活中的妹妹这种生物大多是任性又不把哥哥当哥哥的恶魔超人,但是这个女孩不一样,她是一位堪称天然纪念物级的天真女孩,散发著疗愈魔力。

看她手上拿著水瓶。看来是来我房间换水,跟我一样被猫叫声吸引过来的吧。

乌尔凯娜平常很胆小,可是现在受到猫的魔力魅惑,眼睛闪闪发亮的冲过来。

「哥哥,怎么这么多猫……啊,晚、晚安……」

这时她终于察觉拉蔻儿的存在,胆怯地躲到我背后才跟拉蔻儿打招呼,简直就像小动物会有的动作。

对了,这好像是乌尔凯娜第一次遇见拉蔻儿,这件事我也没对佣人一家说,不妙!

「啊、呃、她是……那个……」

「……?啊!」

怯生生的眼眸因为惊讶而瞠圆。

「女神——」

轻而易举就被认出来了。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拉蔻儿是卡格斯拉家喻户晓的名人。

少女倒抽一口气,开始全身颤抖。我原本要安抚她,可是拉蔻儿用眼神制止了我。

她从栏杆上滑下来,走到简直就像被迫害的小白兔似的乌尔凯娜面前,弯下腰,左手轻轻抚摸少女的脸庞,右手食指比出噤声的手势说:

「晚安,乌尔凯娜。我是从神殿偷溜出来的,如果被发现了我会很困扰,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女孩拚命点头,就像不断摇头晃脑的庞克族或是抵抗大法师的恶灵的气势。

「谢谢,你真是个好孩子。来,这是给你的奖励。」

拉蔻儿露出灿烂的微笑,拾起靠到脚边的小猫递给少女。

「喵~~」

「女神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女神亲切的态度让乌尔凯娜稍微冷静下来了,她戒慎恐惧地问。

「是保护你的守护神告诉我的啊,他说乌尔凯娜是一个努力又认真的女孩。」

「什么!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以后也麻烦你继续照顾飒也喔。」

乌尔凯娜带著满脸纯真的喜悦、骄傲与爱慕的眼神来回看了看我们。简单来说,就是超开心。她说:

「妈妈说的一点也没错!」

「坎奴太太说了什么?」

「那个……哥哥是女神的恋人吗?」

看来爱讲话的人不只有先生。

「呃、这……」

「嗯…是不是呢?乌尔凯娜你觉得呢?」

拉蔻儿打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我,十分淘气地勾起我的手,大胆地靠过来。

绯红色的头发滑过我的脸庞,一股类似夜晚丁香花的香气扑鼻而来,小巧的胸部抵著我的手肘,让我实在坐立难安。

不是跟你说过别在人前做出那么露骨的肢体碰触吗?日本人不习惯这种动作!

「喂、喂,别这样。」

然而面对这样的我们,乌尔凯娜只是红著脸,投以憧憬的眼神,害得我虽然在心里破口大骂,却也无法强烈表现出来,真是恼人。

臭丫头,为了报复你,晚点我会好好跟乌尔凯娜说明的。

具体来说就是要增加拉蔻儿是酒鬼这个「设定」。喝醉酒的女神爱开玩笑。这么一来,今晚诞生在乌尔凯娜心中那个美丽又温柔的好女神形象就会大暴落,不过这样很好。

纯真又可爱的疗愈系女孩乌尔凯娜如果向这个野丫头看齐,那我可是会大受打击。

总之在她被继续污染之前,我得赶紧把坏榜样带走。

「喂,放手,你不是要出去吗?乌尔凯娜,我必须陪伴女神,所以我要出去一会儿。」

听到我这么说,拉蔻儿露出胜利的表情,二话不说就立刻放开我的手。

「是啊,那么今晚大家就此解散。再会啰。」

「喵嗯。」「喵……喵……」「喵喵。」「喵——」

很有礼貌地守候在旁的猫宫廷以这句话为暗号解散了,朝臣们动作轻盈地越过栏杆,消失在夜晚的卡格斯拉。

我跟乌尔凯娜瞠目结舌地目送它们。你是猛兽使唤者吗?

最后只剩下一只,就是卷成一团缩在少女怀中的小猫。

「那孩子好像很喜欢你,你可以帮忙照顾它吗?」

「好。啊,可是妈妈……」

听到拉蔻儿的提案而满脸喜色的稚嫩脸庞倏地变得沮丧,别看坎奴太太那个样子,她可是很严格,若说要养猫,很有可能被斥责。

「哎呀,这样啊,真伤脑筋。」

喂喂,干嘛连你都在伤脑筋啊。乌尔凯娜马经泪眼汪汪,紧紧抱著小猫。

「乌尔凯娜,你跟你母亲说是我拜托你照顾小猫的,改天我会去跟她说。」

「啊——真的吗?」

「哦哦?」

理解我的意思后,乌尔凯娜眉开眼笑,眼睛发亮,而拉蔻儿那丫头似乎误解了什么,对我眨眨眼。

喂,别误会。

要是被严厉追问,乌尔凯娜一定会把刚才看到的事情全都告诉母亲,我只是为了避免这个麻烦,并非出手帮你。

「你的『命运』已定!」

拉蔻儿轻快地宣言,温柔地点了点小猫的鼻尖。

目送少女小心翼翼地抱著小猫下楼后,我责备一脸得意的拉蔻儿说:

「你啊,太任性了,之后被骂的可是那孩子啊。」

「可是你不是帮我想办法了?」

「问题不在那里吧?我不喜欢那种不负责任的做法……」

「真让人伤心呀,你那种说法。」

拉蔻儿回头正对著我,一脸挑战地睨视著我。

「呃……干嘛?」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时兴起就把小猫交给她养?」

没错。

「那只小猫没有亲人。」

「母猫呢?」

拉蔻儿轻轻摇摇头。原来如此。无依无靠是活不下去的,也许会饿死,也许会成为乌鸦的食物,如果放著不管它,它就只有那样的命运。

「可是它也还有短暂存活的『命运』,而且它本身也还想活下去,因此我才帮它说出它的心情,仅此一次,其实它原本必须自己拜托乌尔凯娜。」

「它走路也还摇摇晃晃……」

「那只小猫跟乌尔凯娜非常合得来,就像是命中注定的对象,不过还是比不上我跟你的缘分。」

你在比什么啊,再说我也不记得我承认过你说的什么「命运」。

拉蔻儿伸出右手食指戳著我的胸膛,追问著说:

「那你怎么说?我是一时兴起吗?我是多管闲事吗?」

唔…………虽然不甘心,但是此时的我只能举白旗。

「知道了啦。可是我只是一个连『理』也不会的普通人,你不说清楚,我怎么会知道那么多?而且你平常的行为举止……」

我嘴里辩解著,内心也松了一口气。

对,我认识的拉蔻儿是这样的人。虽然任性、厚脸皮、超然达观,可是她有一颗会怜悯即将消失的小生命的心,并非冷酷无情。

「生命也是会有这样的际遇的,一直孤独太……」

平常不曾听过,有如在梦中般的柔和呢喃。

「嗯?」

或许是有了别的想法,她不再说话,阖眼沉思了一会儿,随即一脸轻快,口齿伶俐地说:

「是生是死都是『命运』,只是孤独无依的它一定也很寂寞。」

接著,靠近栏杆的拉蔻儿从上方跨了出去,彷佛妖精般地漫步在空中,往隔壁人家的屋顶走。

「走吧,快点。」

她背对著我,回头用眼神催促。

真是的,讲的那么轻松,我又不能跟你一样。

「『森林猎人』。」

我本来只想唤起部分「精髓」,没想到今晚的猎人特别兴奋,显现的「相」比预期中还要显著。

……该不会是因为我被卷入奇怪的情绪中的关系吧?

似乎是看穿了我的状态,拉寇儿站在对面调皮地笑著对我「喵」了一声。

「喵。」

我也一跃而上。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漫步在屋顶间,就像两只猫咪似地在夜晚的卡格斯拉散步。

没有现代夜景的闪亮照明与灯饰。

却有彷佛触手可及的古代星空,那清澈明亮的辽阔星海不输给任何大都市的夜景。

在繁星与如弯刀般的明月照耀下,我们窥探到了一部分卡格斯拉居民的生活。

披著代表正妻披肩的矮小妇人正严厉斥责醉倒在路边,身材强壮的男子。大概是太太来接烂醉的丈夫吧。或许是因为心有愧疚,长得跟熊一样高大的男子在身高只有他一半的妻子面前完全抬不起头。

在间隔一小段距离的红灯区里,醉汉与酒女集团让已经是深夜的大街依旧热闹喧哗。这一区特种营业的居酒屋林立,身材婀娜、姿色撩人的酒女多半是一边当服务生一边等待恩客上门的娼妇。

贫民窟里一栋摇摇欲坠的小瓦屋中,肤色略黑的年幼兄弟抱在一起沉睡著。似乎是孤儿,看不到其他大人的身影。

半裸的两人只盖著同一条毛毯,弟弟牢牢抓著哥哥腰带一角,哥哥抱著弟弟的头护著他。可以看到在广大的天地里只有彼此能依靠的穷困兄弟间密不可分的羁绊。

巴尔纳姆梅铁纳的家臣与丽薇儿·西姆堤的战士们一同从一家大型居酒屋走出来,男人们心情非常好,发出粗野的笑声,其中还有人勾肩搭背。平常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拔出青铜制的刀子砍得你死我活,感情极差的一群人,在今夜也暂且休兵。

嗯,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快乐。在那家酒吧的后方,有两名藉机偷懒的店员正忿忿不平地抱怨著一直不肯离开的客人与待人苛刻的老板娘。他们剃光头,双脚套著金属脚缭,脚镜还用绳子绑住,可以看出他们的身份是奴隶。

豪宅林立的神殿区围墙阴暗处躲著一对年轻男女。女孩穿著上等的衣服与腰带,应该是出身富裕的商家,但是与她双手紧握著的精悍青年却衣著幞素。

身分悬殊之恋。他们凝神注视著对方,眼神里透露出熊熊燃烧的热情与孤注一掷的决心。

闲逛了一阵子后,我们在环绕市区的城墙边缘坐下。

高度正好可以轻松眺望明亮星光下的市街,随意晃动的双脚跟地面离了有将近十公尺。

「什么样的人生都有呢。」

或许是触动了心弦,拉蔻儿感慨万千地说。

是啊,就算在如此狭小的城市里,也是有各种不同的人生。

一旦跨过墙壁踏入废墟,无论你是谁,都没有能够活著回来的保证。要是巴比伦崩毁的历史重演,在市区内侧也将面临相同命运,然而几乎所有的居民都是自愿搬进这个与死神为伍的卡格斯拉。

为什么?

因为这里有平凡过日子无法得到的明天。

为了能一辈子嬉戏人生,为了得到故乡的某人的认可,为了逃避复仇,为了解放轮为奴隶身分的全族人。

每个人背负的人生与愿望皆不相同。

沉睡在巴比伦的财富拥有实现那些愿望的能力。自由,未来,梦想。只要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就能得到一切。

为了得到财富,甚至愿意赌上唯一的性命。卡格斯拉的市民,特别是遗迹拾荒者都是那种人。

所以他们的活力很惊人。由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因此他们挥霍生命,毫不犹豫地活在当下。

害怕斗争与敌意的人难以在此生存,这里没有妥协与踌躇,这里有的是无畏乾旱期的太阳,充满精力,光亮鲜明的生命。

不过,我只是一名旁观者。

虽然身在此地却不能参与他们。

就像隔著玻璃看著另一头的风景,终究只是别人家的事。

跟他们生活愈久,就愈能明白自己跟他们之间隔阂

我的明天不在这里,无论我得到什么,做了什么,到最后也只是一埸空,因为有一天我必须回到真正属于我的地方,也就是现代。

课业跟不上,注定要留级,也很担心身体的变化,再者世界观改变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过以前那样的生活。

然而纵使如此,那才是我的「明天」。

在找回我的明天之前,我只能原地踏步,好焦急,只要我还留在这个卡格斯拉,我就一步也无法往前走。

我一直这么认为,到现在还是这么认为。

(没有一个地方是我可以停留的家。)

拉蔻儿跟我并肩坐著,我可以感觉到她的体温与呼吸。

——可是,万一,万一我回不去了呢?

过去我一直认为不可能,努力打消的另一种未来蓝图闪过脑海。

留在这个卡格斯拉,像这样跟她肩并肩度过每一天。

像现在一样的时光一直持续到未来,在这里朝著未来,走向「明天」。

原本应该是宁死也不愿意。

我明明清楚自己无法放弃回家的念头。

导致我如此烦恼的某位元凶却一脸沉思地呆望著自己的城市。

长长的睫毛下,绿色宝石般的眼眸显得朦胧。

略显傲慢地往上翘的纤细鼻梁,如同拿毛笔描绘的细致柔顺秀眉。

脸蛋小巧,五官端正的少女简直就像一尊古董娃娃。

不输给雪花石膏的白皙肌肤,在夜风中摇曳的零星散发。

魅惑的丁香花香气扰乱了我的心绪。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是那张忧郁的侧脸散发出妩媚,让我心绪不宁。

呃、呃……我可以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吗?

不不,等等!冷静!不是已经吃过亏了吗!

而且如果被拒绝,不是很尴尬吗?我还是摸不清这个丫头的想法。

停止,你在想什么啊!你又要被气氛牵著走了吗!

可恶!可恶!白皙的后颈迷惑我!

「你那是什么有趣的表情?是哪里痒吗?」

我在内心上演著杰基尔博士与海德先生的激烈纠葛,表情变化万千,没想到拉蔻儿却悄悄观察我,露出了一脸呆样。

「喝,我绝不认输!你这个魔女!」

「啊?」

「呃、不是,我是说……」

正当我焦急著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内心不断涌现的妄想时,蓦地想起还有一件事必须向她道歉。

「啊——该怎么说呢?抱歉,之前怀疑你。」

「什么事?怎么突然讲起这个?」

拉蔻儿的杏眸圆瞠,像只小鸟似地微倾著头不解地问。

「就是上次在观星塔的事。我没预测到会那么惊人,所以想太多,老实说我有点被吓到了,你看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

拉蔻儿脸上的表情倏地消失,浅青绿色的眼睛里晃动著不确定的情绪,回头望著街道。

过了一阵子后,她冷冷地催促我继续说下去:

「……喔。那么现在呢?」

「你果然还是你。」

凶暴的手肘尖锐地刺向我的腰部。

「好痛!你来真的吧!你刚才是真的打我吧!」

「啊~~啊,我就知道你会那样想,你用那种疏离的态度对我,我实在好伤心,我是那么信任你,那之后我也一直承受著要死不活的情绪。你到底要让我多不安才肯罢休?真是的!」

她忽然以豁出去的态度开始愤慨。哇,不小心按到开关了。面对她排山倒海的怒气,我只能被迫迎战。

「我也不愿意啊,突然看到那么惊人的东西,任谁也会动摇吧。」

「反正你就是认为我是冷酷无情的恶魔啦。」

宾果。被你看穿了。

「所以我现在不是跟你道歉了吗?嗯……我只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刚才也说了,我到现在还是不太能理解『理』、『命运』这类东西,一点头绪也没有。在我的时代,我们不依靠『理』……」

我伸手探进胸前,拉出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手机。

「国土」虽然很大,不过拿这种东西当狗牌的人大概只有我一个吧,所以就算我在巴比伦变成无名尸,只要保留著这个东西,甚大叔他们就能找到我的尸体。

「全都仰赖这类机械,这点我以前跟你说过吧?」

「我以前也跟你提过吧?人类是用拿非利人的血肉与黏土各半混合做成的,所以我们有一半是流著相同的血。」

你跟我说过那种传说吗?

「国土」的人们深信自己是为了服务众神而被制造出来,他们认为能服务拿非利人代表自己是被选中的人,深以为傲,因此跟外国人身分的「外来者」以及「边境」的原始人不一样。

身为一名现代人,我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人类无关血脉与出身,人人皆平等,因此我内心无法有同感,甚至想反驳。

算了,不谈此事。

「所以我跟你一定就是那样。也许并非全然相同,但是我们都有喜怒哀乐,也会喜欢一个人、讨厌一个人,更何况我能了解你的情绪,因为我们是『命定』的对象,只要你的态度改变,我马上就能感觉到喔。」

骑虎之势消失了,无力苦笑著仰望残月的白皙侧脸著实让我感受到她是真的因此情绪低落。她说:

「我讨厌你那样看我,我不管别人怎么怕我,就是你不能怕我。你呢?你不在乎我用陌生人的眼神看你吗?对你而言我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吗?」

「……对不起。」

我举白旗投降。

「哼,我偶尔也会诅咒必须跟你这种不懂女人心的薄情者在一起的『命运』。啊,我也是不幸的女人吗?」

(可恶,别得寸进尺!再说,那个什么「命运」之说也只是你的妄言,我可没有承认!)

我很想这么反驳,不过算了,今天不说了。

似乎太让她了,可是总是笑脸盈盈、目中无人的她露出那么沮丧的表情,实在让我乱了分寸,而且在情绪上也觉得亏欠她。

「你有好好反省吗?」

「反省了,反省了。」

拉蔻儿眯起眼,一脸怀疑地盯著我看,好像在说「真的吗~~」。最后她摆起架子点头说道:

「嗯,好,那么你用行动表示。」

接著她将脸靠近我,下颚上扬,轻闭双眸,艳丽的薄唇彷佛可爱的小花瓣。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不过她似乎在期待著什么。

「嗯!」

更正,并非自作多情,是露骨地被催促著。

所以不是说不能让这丫头得意忘形吗!

可是这是忠诚度宣示,如果不照做,又要被追问一次了……呃……好,无路可退了,既然是忠诚度宣示,那也只能照做,一下,就一下!

我在内心这样告诉自己,将脸靠近。我几乎没有主动亲人的经验,紧张到心脏扑通扑通跳。又不是第一次,冷静。一、一定要成功才行。

「唔唔唔。」

但是,敌人并没有那么好对付。

双唇轻轻碰触的同时,拉蔻儿露出胜利的微笑,伸出双手牢牢抓住我。她的舌缠了上来,吻上我的唇,夺走主导权。

就这样,我一点一滴被她热情的吻所俘虏。此时,下方传来脚步声与交谈声。是巡逻的夜警。

我瞬间回神。

不、不妙!会、会被看到我跟女神在做这种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没发现,拉蔻儿一点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就算我挣扎著要离开,白皙双臂还是轻柔地缠著我,她的拥抱甚至更加热情。

啊啊,真是的!不管了!

为了不让下方的人发现是她,我强势逃开大胆到没有分寸的吻,将她的头抱在胸前,藏起她的脸。

「啊!」

「嘘!」

我阻止她发出娇媚的抗议声,屏息以待。

或许是喝了酒,高谈阔论的夜警们并没有发现我们,直接从下方通过,慢慢走远。

等到听不到脚步声时,这次我真的用力拉开含笑抓著我的瘟神。

「不要,就这样再一会儿。」

「笨蛋,你做得太过分了,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你好迟钝喔,我当然已经用『理』让别人看不到我们了啊,而且有一点风险,你似乎比较热情。」

别把人说的跟变态一样!谁来教教这个女人什么叫礼义廉耻!

「对了,这个。」

大概是抱著她时引起她的兴趣吧,她的手上拿著忘记收起来的手机。

「我看你一直很宝贝,不过似乎不是护身符。这是做什么用的?」

「那是手机啊,手机……说了你也不懂。这是行动电话,原本是为了跟远方的人取得联络的工具,跟同样有手机的人可以这样联络……」

我打开手机盖,拿起手机假装讲电话。

「喂,我是天城,有时间吗?就像这样讲话,也可以按这些按键发送简讯给对方,是我那个时代的学生必备的便利工具。」

其实我想要的是智慧型手机,不过跟她讲这个也没意义。

(像这样吗?)

「哇?」

忽然脑海中直接响起声音。我惊讶地抬起头,就看到拉蔻儿轻闭双眼微笑著。这是心电感应术吗?

「你真是一个聪明的丫头。嗯,应该差不多,不过就算是不懂『理』的人,只要有手机,谁都会用,手机是一种很便利的文明产物。」

叩叩叩。唷,手指还记得呢。

「哇~~」忙碌的指尖引起她的兴趣,绯红色的头直盯著手机按键瞧。「可是什么也没发生啊?」

「现在早就没电了。手机是靠电运作的,在这里无法充电。」

「电?雷电?」

歪著头思索的拉蔻儿像弗莱明的右手定律一样张开食指跟中指,只见两指间啪地发出蓝色火花。

「……啊,对,就是那个。」

「喔~~」

如果现在有人看到,应该会看到我的头上有颗明亮的灯泡。

「等等、等等!你、你、该不会也能自由操控电吧?这样不就能充电了?对吧!」

手机里记录著影像与照片,有父亲、母亲、小樱、同学与剑乃的表情与声音,有家、学校、游戏场所、日本的情景、有日文的字体与电玩。

只能在睡梦中追忆,我怀念到几乎要落泪的记忆就沉睡在里面。

突来的希望让我兴奋不已,我猛然扑向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拉蔻儿。她回答我说:

「要操控雷电很简单,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充电。」

「啊啊,抱歉。这个叫做手机的东西是靠储存在里面的电在运作,总、总之你先帮我试试吧,对了,不要用太强的电,一点点慢慢来,里面的零件很精密,不小心就会爆掉。我想想,电压多少呢?唉唷,可恶!该怎么说明好呢?」

我独自慌乱著。

拉蔻儿一脸呆愣地望著我好一会儿后,叹著气举起食指,随即我手中的手机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拿起来似地飘浮在空中,缓缓飘到她面前。

「啊、啊、啊。」

「飒也,冷静点。」

「嗯,好、好。啊,轻点,拜托你轻一点。」

我都要耻笑我的紧张了,明明在知道没办法再使用时已经完全放弃了,没想到一发现可能复活时就马上变成这副模样,「希望」这东西真可怕。

手机好像被支擦住似地静止在拉蔻儿的双手上方,三条蓝白色光芒描绘出复杂的咒文形成圆圈,缓缓地在手机四周转动。咒文的文字并非「国土」使用的金钉状楔形文字,主体是顺畅而华美的曲线,或许是拿非利人的文字吧。圆圈内侧的空间似乎释放著淡淡的磷光。

「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拉蔻儿观察著手机好一阵子,最后点了几次头说。

「你、你弄懂它的构造了吗?」

「没有,完全不懂。那你在点什么头啊?

「不过我大致掌握了力量流动的触感了,原来只要灌进这个小型金属零件的部分就可以了。」

「哇哇哇哇哇!」

亮了!虽然很微弱,不过表示充电中的红灯确实亮了。

我压抑著迫不及待的心情等待了三分钟后伸手拿起手机,内心充满期待,手指颤抖地按下电源键。以为再也听不到的旋律响起,液晶萤幕亮了。

「复活了~~~~!」「耶~~!」

然而欢喜在下一个瞬间冻结。

「呃……可恶!资料……全都消失了。」

电话号码、简讯、照片、影片、软体全都消失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题,总之所有的一切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股酸涩的情感涌至喉咙。

……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空欢喜一场?

我好想看看父亲、母亲、小樱,好想听听他们的声音,好想再次确认学校里的那些家伙做过的愚蠢事、教室及上学途中的情况,现代街道的景色。

我不奢求,只要看一眼就好。

那些东西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模糊,好像随时都会忘记,让我觉得好害怕。

别这样对我,老天爷!至少让我有期待,别对我这么残酷!

乡愁如同饥饿感一样啃蚀我的心,无法被满足、无法实现的希望与自暴自弃、具有攻击性的愤怒形成了黑暗的火焰,将我的脑海烧成一片灰烬。

嗡嗡嗡嗡————嗡。

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个耳鸣声开始从远方传来,嗡嗡地盘旋在耳朵深处,更加剧了我的焦躁。

有种想要像暴动的孩子一样乱发脾气的冲动涌起,如果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我或许会使尽全力将手机往地下摔,然后嚎啕大哭。

「咦?是哪里弄错了呢?」

听到这个声音时,突然有一股强烈的愤怒从胃的深处冒出来。

不是拜托你要小心了吗!为什么你不能多注意一点!

眉宇间深处火热且沉重,涌起憎恶与杀意,一种连自己也完全没有预料到的灼热敌意充斥全身。

我体内冷静的部分发出「不可以」的警告。

——等等,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想要对谁说那种混蛋话?

可是暴动的异常激情像炼铁炉里的铁一样,带著难耐的炙热灼痛我的胃。我知道我的表情丑陋扭曲,也看得出来拉蔻儿如妖精般的面容露出不安。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

「可恶啊啊啊啊啊啊啊————!」

吐出来。用全身的力气。发出最大的音量。朝著夜空。

呼呼。深呼吸。

冷静。怎么了?振作点。天城飒也。

一旦使尽全力怒吼后,刚才几近可怕的愤懑在转眼间消失无踪,耳鸣也停止了。

拉蔻儿看著我突然脱序的行为,呆若木鸡。我佯装平静,故作轻松地说:

「啊~~没办法,里面的档案都挂掉了,我其实很想看呢。」

……不关拉蔻儿的事,她已经很小心翼翼了,如果出问题,一定是很久之前的事,或许是泡到水里,或许是猛力撞击,抑或有其他别的原因造成。

我因为这样心生焦虑,就把气发在她身上,我真的脑袋不清楚了。真是的,我这个样子,以后就没立场笑斯延是瞬间热水器了。

「飒也,你怎么了!你的样子怪怪的耶?」

拉蔻儿完全失去平常的从容,露出紧迫的表情与声音问。

我忽然希望自己拥有一颗坚强的心,可以不需要让她因为这种难看的事而操心。

「抱歉,我希望还在的资料都不见了,我太期待了,所以很失望,是我的修养还不够。」

「……这样啊,原来我没有帮上你的忙。」

「不是,不是,没那回事,光是让它能用就很厉害了。我试给你看,看我这边。」

喀嚓。我乘其不备地拍下一张她的脸部特写。

「你看,知道这是谁吗?」

「这是……我。啊!我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害怕!」

「为什么?这是瞬间拍下的,没办法。」

「你的那个道具真不会画画!」

「这不是画,是照片,照片不会说谎。」

「是吗!那我要重拍,那个不是我……咦?这回是什么?」

「动态摄影。」

我再次将液晶萤幕转向拉蔻儿。

『那我要重拍,那个不是我。』

女神从我手中抢走手机,蹙眉凝视著在萤幕中说话的自己。

「可以再看一次吗?」

「按中间的圆形按钮。」

哔。『那我要重拍,那个不是我。』

哔。『那我要重拍,那个不是我。』

或许这是第一次看她这么认真,我好一阵子都沉浸在意义不明的胜利感中。

呵呵呵,这下知道文明利器的厉害了吧?古代人。

拉蔻儿聚精会神地看了好久之后,感叹了一声,这才终于抬起头说:

「好厉害,在你的时代里大家都会用这种法术。」

「嗯,要说是法术也算是吧,只要知道用法就可以了。只要使用手机,谁都能拍出同样的影像,也能通话,不过只有一支,通话这个功能也就派不上用场了。」

「那么我也能拍下你的身影吗?」

「当然啊,手机就是那样的机器啊。」

「我想拍,教我。」

在她的请求下,我简单教她操作方法,她一边说著「这些记号是你那个时代的文字?好难喔」,没多久就学会影片与照片的拍摄与阅览的方法。

「喂,看这边啦,唉唷,别那么严肃,笑一个笑一个。」

「我没办法装出没有意义的笑啦。」

「呵呵,这个表情真有趣!」

「等等!拜托,那个白痴样快删掉。」

「不,不可以,这样很可爱啊。」

大概是很喜欢吧,拉蔻儿很兴奋地开著一人摄影会,可是她忽地停了下来,很著急地按著按钮说:

「咦!咦?变、变暗了耶。怎、怎么办?我是不是按错什么了?」

「啊啊,我看看——果然。只是没电了,因为刚才只充了一下子的电,只要用刚才的方法,它就能再运作了。」

「这样啊。呼——吓我一跳,我还以为被我弄坏了。」

她松了一口气,然而或许是吓到了吧,递出手机要还给我。但是老实说,现在还给我我也很困扰。我说:

「拉蔻儿,那支手机在放你那里,你能不能帮我充电?或许有些麻烦,不过你也可以使用。」

我告诉她要小心不要伤害到内部机器后,她便拍胸脯答应我说:

「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然后将手机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并且很慎重地收进胸口。「好!」她吆喝一声后,轻飘飘地降落在十公尺下方的地面,接著对我招招手说:

「那么到下一个地方去吧。」

喂喂,还有后续吗?

我被带到一个很靠近怒蛇城门,从白大路弯进去一小段路的地方。那个地方围绕在白色围墙内,拱形大门前还有荷枪实弹的卫兵看守。

拉蔻儿无视卫兵,拉著我的手就堂而皇之地从大门走进去。有两名可疑人物从面前通过,闲闲无事的卫兵却连一眼也没瞄。并非漠视,是真的没发现。

「真的看不到我们耶。」

「我解除了他们的认知。动不动就引起骚动也很麻烦。」

原来如此,「理」这个东西果然方便。虽说普通的魔法师可能无法像这丫头一样随心所欲地使用。

围墙内有一栋朴素的平房,看起来不是一般住宅,应该是仓库,而且规模相当大。

这栋建筑物充满「国土」风格,正面有一道相当高的门。拉蔻儿站在正门前轻轻举起右手,就听到另一侧响起门闩移动的沉重声音,高度远远超过我的三倍的双开门便如同自动门一样缓缓开启。

……这是!无论我如何注意门窗,某人就是能自由进出我房间的谜团终于解开了!

「你如果去当小偷一定大丰收。」

我半佩服半摇头,随著如同入无人之境的拉蔻儿走进去。

屋内漆黒,一片寂静。从她的动作看来,她并非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入口大厅连接好几条回廊,但她却丝毫不迷惘地正打算朝著其中一个出入口走去。

「可以自己随便进来吗……」

「这边这边。」

我感到不妥,脚步有些迟疑,不过拉蔻儿勾著我的手强拉著我往里走。

她似乎有释放些许「光辉」,我们的周围有朦胧的橙色光芒照亮著。

因为如此,我走在回廊时才能看出这里果然是一座大型仓库。

谷物与酒壶、食材与木材等从异国进口的珍贵商品,分门别类地收藏在左右两侧的小房间里。

回廊前方是T字形,那一头跟其他朴素的建造明显不同,墙壁是用蓝色彩釉砖堆砌而成,镶崁在上面的双开门贴著金箔,闪闪发亮,醒目的装饰非常豪华。

而金箔门前的地上跪著一名中年男子,他以传统的单手朝拜的姿势低著头,看他拿有彩穗的腰带系著睡袍的样子,应该是匆匆忙忙赶过来的。

「卡格斯拉的女主人亲自到访,我身为您的仆人,对于光辉的『畏力』感动不已,我的主人乌尔延基也会非常感激您赐予这样的荣誉。」

看来应该是仓库管理员的男性有著浓密的络腮胡与形成对比的光头。此刻的他正满头大汗,全身颤抖。

「被发现了,我还想再多跟你单独相处一会儿呢。」

嘻。拉蔻儿笑著说,还得意洋洋地拉著我的手。喂,我就说别在人前这样子。

然而在我听来是开玩笑的口吻,管理员却一脸苍白地俯首在地,牙齿打颤。

他的过度反应让我看得也觉得害怕起来了。或许该说是有绝对的信仰吧,「国土」的居民们不仅对拉蔻儿,他们对活生生的众神拿非利人都有牢不可破的恐惧。

「请您恕罪!女神的深谋远虑,卑微如我如何能揣测呢?我会出来迎接您,也是因为对您的崇敬。今日从此刻起,在您停留期间,绝对不会再有闲杂人等出现在您眼前,一切都如您所愿。」

「嗯,谢谢。」

大方地点点头后,拉蔻儿便不再理会管理员,动作迅速地朝著金色的门走去。习惯高高在上的神果然不一样。

管理员大叔额头抵在地板上,摩擦到几乎快要流血,全身还颤抖个不停。

「抱、抱歉。再见……」

我跟他打了声招呼后,便追著拉蔻儿走进去了。

「哇……这可真豪华。」

我不自觉惊呼出声。门里面是一座小宝库。

这间小房间的四面墙壁都是联琅质的蓝色彩釉砖,地板与天花板铺著磁砖,十分乾净,房间里整齐地保管著一看就知道是高价的贵重物品。

毫不手软地用金银宝石装饰的家具与餐具、雕刻品与祭祀器具。

装满异国美酒、谷物、水果乾等食物的壶。

堆积如山的各色布料与织物。

以精致的刺绣与耀眼的金饰点缀的各国传统服装。

罕见的香木、震撼力十足的石雕与木雕工艺品。

「这里是海盗的宝库吗?还是巨龙的巢穴?抑或是沉睡在瑞士银行的纳粹财宝……话说回来,我知道你到哪里都吃得开,不过跑到这种地方来不会对主人不好意思吗?」

我从黄金制造的宝石箱里取出一条项炼来看。金线串著几颗琉璃与红玉髓,又用十二片金叶子等间距装饰的饰品,豪华的程度令我咋舌。只要有一条这个,不需要冒著生命危险进出巴比伦就能吃喝玩乐好几年。

「没关系啦,反正没多久就会搬去给我了。」

原来如此,难怪这里的内装规格与其他房间截然不同。

这里是在祭日之前保管献给拉蔻儿的供品的房间。

怪不得全都是好东西,这些全都是评议员之一的富商乌尔延基不惜成本从各国买回来或是订做的物品吧。全都是女性用品、服饰……简单来说就是跟打扮有关的物品居多也是因为如此吧。

知道是如此后,似乎也不需要顾虑了,我一直对这些很感兴趣。

「拉蔻儿,这件衣服……不重吗?」

这次我拿起一件毛织布,一整面都是黄金阽花,很正式的衣服问。

相当于日本振袖或是十二单的传统服装,从脖子到脚踝几乎完全包住的一件礼服。

衣服发出黄金摩擦的声音,双手也有沉重的感觉传来,长时间穿著会感到辛苦的程度。这个应该有十公斤重……

「……那件重死了,撑得肩膀好痛,身体也会冷,非常不舒服,可是至少祭礼的时候要穿一下,否则他们又要以为我不高兴,到时候又很麻烦。唉,给神像穿的东西能不能不要拿来给肉身的我穿呢?」

拉载儿握著拳头插腰,真的很困扰地蹙著眉头,嘴里唉地叹了口气。真难得可以看到她示弱的表情。

「哈哈,怎么了?那么不喜欢就让他们换送别的服装不就好了?」

「说了好多次了,但是西姆堤很坚持,说什么这是传统。算了,祭礼算是宣传,我必须要忍耐,不过每周都送烤全牛给我,就不知道是哪门子的刁难了。」

「……烤、烤全牛?」

还真豪迈的供品。

「谁来告诉我,烤全牛是哪个时代的美食啊?卡格斯拉人都能吃料理好的美食,为什么我要吃没有味道也没有变化的烤全牛?没想到西姆堤还一脸平静地说『这是传统,如果您不收下,大家会不安』。」

拉蔻儿嘟著嘴愤慨地说。嗯……她虽然看似尽情地利用自己的立场,无拘无束,不过似乎也多少有顾虑到自己的子民。

「好浪费,牛呢?」

「交给神殿里的女孩们处理了。这里的供品也是。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可是却能让她们过更好的生活。」

我之前没说过,建造在圣塔「艾姆尔帕」脚下的拉蔻儿神殿里住著十几名年轻女官。

在崇拜拿非利人的其他都市国家里,直接侍奉神的神官团拥有绝对的权力,但是在卡格斯拉,可能跟主人也有关系吧,几乎没有那样的倾向,她们认为她们的职责只是管理圣域与照顾女神生活起居,十分恪守本分。

好像乌尔凯娜也说过「我的梦想是能够随侍在女神身旁」这种话,能侍奉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是女孩们的憧憬吧。

「嗯,你说的也没错。将金银视为贵重品是人类制订的标准,就一个能靠自己的力量什么都办得到的神而言,就跟路边的碎石头没两样吧。」

人类将自己重视的东西献给神,神也不一定喜欢。要说理所当然也算是理所当然的道理。

「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呢,一直到现在都只有唯一的一样喔。」

她调皮地眨了眨眼。这丫头也太明目张胆了吧,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平常我大概会说「你又来了」,四两拨千金地岔开话题,可是我突然想起一直留在心中的疑问,于是开口问:

「对了,我的……呃,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呢?」

拉蔻儿说是「命运」。

但是她身为统治「命运」的神,应该有办法摆脱,为什么她非得要我这种人……

好一阵子的沉默后,拉蔻儿忽地别开了视线。咦?

「为什么呢?我已经忘了。」

她表现出柔性的拒绝,不希望我继续问下去。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连忙转回原来的话题。

只是期待被四两拨千金带过,留下了小小的、小小的失望在心中。

「话、话说回来,那三名评议员也很辛苦耶,进贡了这么多物品,最重要的那位守护神却很懒散。」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需要多余的供品,我制止了,他们却会担心我是不是会闹别扭,然后就离开这里。连西姆堤也是这样,人心真难懂。」

「总之就是遵守古法,你接受他们的供品,他们才能安心。」

「还有其他用意,大家都会送东西过来。」

她的言外之意是「那并非为了我」。

直接献纳供品给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是三名评议员才有的特权。

他们能管理卡格斯拉也是因为名义上受到拉蔻儿的信任,我看过他们要送供品到白神殿前会先让长长的队伍在市区游行,如此大张旗鼓的动作并非单纯只是因为传统,同时也是为了维持立场所必须的宣示吧。

「所以我也随便他们,他们想献纳就献纳,不想也无妨,你说我很懒散,可是卡格斯拉是人类建造的城市,我觉得我不应该插手,无论灭亡或兴盛都是『命运』,是他们决定的事。」

「可是……」

界线划分得明快且公平,然而我还是有疑问。

「那么……要是卡格斯拉整体面临危机呢?」

并非战火、传染病这类抽象的危机,这时的我假设了更具体的内容。

「……萨里奴吗?没想到他活下来了,还在暗地里搞鬼。」

心电感应。拉蔻儿蹙著眉头,无趣地说。

「他也是拿非利人吗?好强的压迫感。」

「对,他是『艾巴德尼格尔』之主,原本也是受到巴比伦崇拜的神之一,我以为他早就死了。你说他扬言要灭掉卡格斯拉吗?」

看来我的报告已经透过评议会传进她耳里了。

「我并不是要保护这个城市……只是我很讨厌输的感觉,找上门的挑衅我是绝对会迎战。不过问题是要怎么找到他呢?」

拉蔻儿面露思索,伸手撑著细嫩精致的下颚说。

「『瘴气』很浓,萨里奴的『光辉』也有助于他隐藏自己,现在只能按兵不动,等待对方先出招了。」

老实说,无论拉蔻儿或是那家伙都远远超出我的常识,我很难想像他们对决会发生什么事,纵使大家都说「黄昏之翼」是很强大的「光辉」,身处这个能力高低混沌不明的世界,我还是难掩内心的不安。

「被那种可怕的家伙锁定,你还这么从容不迫?你真的不怕吗?」

「呵呵,我是被讨厌的怪胎,以前有很多拿非利人都巴不得我消失,现在也还有,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听起来不是很幸福的遭遇,她的嘴角却露出灿烂的笑容,若无其事的说。

感受不到悲壮感。或许对「黄昏之翼」拉蔻儿而言,被同族人敌视,然后接收战帖,都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强杆的家伙。但是想像那种寂寞的孤独,我想如果是我,大概无法忍受这样的角色。

「对了,你要是遇到他,不可以跟他打起来喔,太危险了。」

「开什么玩笑,我当然是拔腿就跑啊。把那样凶暴的格拉收服得服服贴贴,像印笼被收回的坏代官一样乖乖听话的家伙,我怎么可能跟他兵戎相向,我是很珍惜生命的人。」

「印笼?坏代官?」

「没什么。不过你是为了跟我说这些,才专程带我来这里的吗?」

我跟这些金银财宝有什么关系?完全摸不清这丫头的意图。

「不是,接下来的才重要。」

拉蔻儿巡视著献纳品,认真的眼神不输给刚才。她目光锐利,彷佛锁定猎物的猛禽类。找、找什么?

「这个跟这个——这个也不错。」

拉蔻儿的手迅速地拾起滚筒状的布料,然后缓缓地将其中一匹像披肩一样披在肩膀后,对著我问:

「适合我吗?这个花色你觉得如何?」

「…………」

「嗯……好像不太适合。那这个呢?可爱吗?」她转了转圈问。

「……你该不会是为了这个才带我来的吧?」

「还能为了什么?唉唷,别摆出那么有趣的表情嘛,给点意见啊。」

别开玩笑了,我全身虚脱到说不出话来了。

「那么,那些帮我送去神殿。」

「谨遵您的指示。」

管理员跪著从我手中接过多到我必须用双手才能抱住的布料。

这个人似乎一直在宝库外待命。在这样的深夜里被卷入这种无聊的事,真是可怜,我对他产生同病相怜的感觉,然而他本人却不觉得麻烦,甚至觉得非常骄傲,脸上的表情也跟刚才判若云泥,长满络腮胡的嘴角还浮现会心微笑。

「卡格斯拉的女主人亲自莅临挑选献纳品,这是无上的光荣,卑微的仆人我感到万分感激。我将继续与主人前往『国土』远方的国家挑选能入您眼的精品,期待您下次的大驾光临。」

「嗯。替我跟乌尔延基打声招呼。」

「遵命!高贵的卡格斯拉女主人!」

拉蔻儿颔首,朝著出口走去,我也跟著她的脚步。这时背后突然传来管理员的声音说:

「天城飒也大人……请留步。」

「啊?找我?」

正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时,拉蔻儿留下一句「那我先到外面去」后,便自顾自地走了。

直到纤细娇小的背影完全看不见后,管理员才抬起深深低垂的头。他将布料交给从通道另一头小跑步过来的佣人们,接著拾起摆在地上的油灯说:

「大人,请跟我来。」

他带著我走进旁边的房间,那里似乎是武器保管库,墙壁上挂著长枪、弓箭、剑、矛,还有陈列在座上的皮革盔甲、薄片盔甲。

中央的石桌上摆满了精致的手工艺首饰与手炼、乌尔延基与巴尔纳姆梅铁纳穿的那种奢华的男性传统服饰、用楔形文字刻上「理」的刀枪等看起来很昂贵的物品,在油灯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哇啊,也有跟斯延的一样用「天之铁」制的物品。

「这个黄金发饰是远从埃及买来的精品,如果由您赠送给女神,女神一定会很开心。您突然来访,来不及特别准备,如果有您喜欢的东西请尽量带走,这是我主乌尔延基的吩咐。」

「……什、什么?啊,不用了,我真的只是陪她来而已,不能拿你们的东西。」

「您说笑了。」

络腮胡的脸上挂满了谄媚的笑,因为不是发自内心,所以能够装得出来无意义的爽朗笑容。商人的嘴脸。

「卢卡尔您现在先收下也不会有任何不方便,这些都是在未来会送进白神殿的供品,或早或晚之差而已。」

我想从这一瞬间起我才真正开始理解自己所处立场的难处。

没有大人会喜欢巴结小鬼,管理员奉承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我背后的那个人,这就是所谓的射人先射马。

「那、那个……我并不是卢卡尔——」

「哎呀,是我多嘴了,当然,您不是。」

管理员很机灵地点头说,一副很了解的表情,可是微眯的眼阵深处正冷冷地企图看清我的反应。

是可以用金银财宝与表面的善意收买的单纯小鬼?还是可能会成为不好应付的绊脚石的家伙?有野心吗?有贪念吗?

「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慈悲为怀,几乎不曾向我们做过任何要求,她如此仁慈,身为臣民的我们不知道该如何消解她的无聊,主人和我都日夜为此忐忑不安。」

「呃……」

「天城飒也大人,如果您要找符合女神喜好的物品时,请务必与我们商量,无论是怎样的要求,我们也必定为您办到。」

原来如此。

不管我是不是卢卡尔,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重要的是我跟拉蔻儿的关系已经亲密到可以偷偷牵手夜游,我甚至可能影响拉蔻儿的想法。被目击到今晚这样的场景,我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

我有些犹豫,闭上了原本要张开的嘴。

我不能随便开口发言,因为可能会被误解为代表拉蔻儿的本意或者我对乌尔延基有敌意。

不,不只如此。

我不经意的一句话甚至可能动摇卡格斯拉与评议员间的关系。

我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带来怎样的影响,感受到如同站在海绵上的不安定感。

像卡布特·伊尔那时那样的傲慢反应当然另当别论,可是乌尔延基对我有戒心,很有可能真的将我视为绊脚石。

此刻若想圆融收场,最好的方法就是顺从地收下礼物,然而那代表我不拒绝与乌尔延基有个人方面的交流。我一直都避免有这种关系的产生,而且我能处理好暗藏鬼胎的交往吗?要是被利用就不好了。

我该如何回答是好?要怎么做才能和平落幕呢?

「谢、谢谢。乌尔延基大人细心的安排我一定转达给卡格斯拉的女主人知道。」

我语无伦次地陈述感谢的话。总之至少不能让乌尔延基没面子。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呃,我不能让女神等我太久,我也该离开了……」

有一小段时间我必须正面凝视沉默的管理员的黑色眼眸,还不能让他看出我的动摇与戒心,著实冒出一身冷汗。只不过就算看穿了,管理员也不会吭一声,仍旧有礼貌地低著头说:

「随时欢迎您的大驾光临,我方一定能助您一臂之力。」

……不妙,完全是自掘坟墓。

不行,果然不能让那个丫头牵著走!只会一步步步入险境!气氛太好,我迷失了。那丫头太超俗,根本不了解像我这种下层人的辛苦!

真是的,我必须要再好好告诫她……

当我一边懊恼著自己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一边从乌尔延基的大仓库走回淡淡月光照亮的巷子时。

「咦?那丫头去哪里了?」

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门前的卫兵不见了,应该是管理员安排的吧。

但是连拉蔻儿都不见人影,这就有点奇怪了,她不可能留下我一个人走掉……

我疑惑地四处张望空无一人的巷子时,木头震裂、陶器摔破的骚动声蓦地在夜里的巷弄里响起。

「怎么回事?」

我急忙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想要弄清楚状况,结果一弯进小巷,就看到两道人影隔著五公尺左右的距离对峙著。

一边是拉蔻儿。

红豆色的衣服已经让白色的土尘弄脏一大片,看起来就像跌了一大跤。

而另一边是没见过的矮小老人。

头发与胡须都已经全白的老翁穿的不是「国土」的服装,那是……蓝色的汉服——还是道服呢?

他穿著袖口异常宽松的传统中国式服装加上布鞋,双手几乎整个隐藏在宽松的袖子里,唯一露出的左手指尖勾著他拿下来的斗笠。

「怎么回事!」

拉蔻儿跟老人间充斥著紧绷的气氛。为了先发制人,我高声问。

「哦,来了吗?长得的确像倭人。」

瘦得很刻薄的面相斜视了我一眼后说。他的额头中央发黑,那应该是痣吧。

小小的眼睛射出如针般的锐利目光。感受到物理性压迫的尖锐度让我动弹不得。

老人只是站在那里就散发出出鞘刀刃的锐气。

这家伙——是谁?不过才刚见面,为何用那种眼神瞪我?

有一个人并没有错过我跟他之间的简短互动。

拉蔻儿——等等!

她砰地蹬地,如肉食性野兽般动作轻盈地迅速缩短距离,随著对方翻动衣袖的动作,她趁机从旁横踢过去。兼具速度与确实威力的一脚完全不留情。

不知道在我来之前他们有怎样的交手,不过应该不是会让人想要发挥敬老精神的内容。

但是!

「一次不懂吗……」

老人撇撇嘴,左手拋开斗笠,划出柔顺的圆弧,轻而易举就化解了飞踢过来的一脚。

似乎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拉蔻儿以完美的平衡转身,接著反手再挥出一拳。

然而本命的一击也随著乾燥声让老人的手掌接住了。

「不服输的姑娘啊,李虎堂我可不会因为对手是小孩就手下留情。」

「啊!」

当我看到老人的左掌搭上拉蔻儿被抓住的右手时,拉蔻儿娇小的身体随即便像变魔术一样被拋向空中。

只是接下来发出惊讶声的却是老人。应该是被毫不留情地摔向民房墙壁的拉蔻儿在撞上的前一秒钟蹬了一下什么都没有的空间,缓下冲力,彷佛化身野猫似地翩然著地。

「哇!轻功吗?我刚才可没有手下留情呢,真是可怕的小姑娘。可惜啊……」

拉蔻儿应该是很华丽地安全著地,但是当她打算起身时却突然全身无力,跪了下去。

「咦?咦?」我露出不应该是这样的焦急表情。看到她那样的瞬间,我吓出一身冷汗。

我完全无法想像。无论怎样胡来蛮干,拉蔻儿本人不会真的遇到危险。我在内心里总如此认为,可是这样的认知却在眼前被颠覆了。

怎么可能!为什么!你居然敢!无法完整言语化的几个念头在脑中闪过。

不过身体已经自行选择应该要优先做的事,反射性地采取行动,为了不让老人再靠近,我介入到可以背负拉蔻儿的位置。

「你是谁!你对她做了什么!」

只能说我太大意了。

对方是老人又手无寸铁,这个事实让我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犹豫,没有先抽出隐藏在衬衫底下的求生刀,只是将右手伸到背后握住刀柄,做好随时都能拔刀的准备。

明明感觉到了应该是「外来者」的老人身上散发出的异常杀气,我却没有提高警觉。

「先动手的可是那位小姑娘。对了小子,你就是天城飒也吧?」

老人再度将左手收回袖子里,双脚自然地张开,转头与我面对面。

他的脸上有一对形成锐角的眉毛,看起来个性很顽固,眉毛下没有温度的三白眼正往上睨视著我,只是他斜视得很严重,无法清楚知道他的视线究竟放在哪里,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额头中央有结疤的严重火烧痕迹,原来看起来像痣的东西就是那个。

嘴角露出狰狞的笑,形状扭曲,跟白胡子老爷爷的形象相差甚远。

凶恶的面相。

我虽然在意拉蔻儿的情况,眼神却一刻也不敢离开。

「……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李虎堂,是镖师也是杀手。倭人小子,我不知道你从哪个时代来的,不过……受死吧。」

「啊?我?为什么要杀我?」

自称保镳兼杀手的李虎堂显得很愉快,小小的眼睛看起来更小了。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大家都跟你一样,为什么是我?摸不著头绪。就要死了,嘴里却只会问那种没有意义的无聊话——都是鸟兽类,很难看到算得上是个人物的,你说对吗?」

「少胡言乱语了!」

无法理解他目中无人的发言,我的语气不自觉也变得急躁。他趁我开始有些慌乱时,动作迅速地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的呼吸被锁住了,纵使我后退,他还是保持著一步就能攻击的距离紧紧跟随。

啊,水准不同。他的动作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首先。」

老人的冷笑逼近眼前,我无法忍受那股压力,被逼急了,立刻抽出倒握的刀。

那一瞬间,李虎堂的身影蓦地消失了。

中计了。战栗从屁眼直冲脑门。

同时间,纯白色的火光在眼前散开,我听到自己上下排牙齿撞击的啪嚓声。

我的下巴接收到强烈冲击,整个人向后仰倒下。

怎么回事?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没有受过这么严重的打击。景色扭曲变形,上下左右的感觉变得模糊,连脚似乎也使不上力。

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难看地在地上翻滚,远离老人。

或许是不想被波及,李虎堂并没有追过来,他已经将双手收回袖子里,恢复自然的模样,飘然地伫立著。

「防得很好,你看到了吗?不,不可能有看到。」

可恶。虽然不甘心,不过他说对了。

李虎堂扭动上身闪开我往下刺的刀。到这里我还有看到,问题是之后。我的下颚被上勾拳往上击。

力道之大让我很难相信我的脖子没断。我的后齿断了,下颚大概也骨折了,连企图讲话都觉得痛,嘴里充斥著铁锈味。仅仅只有意识剥离还真是奇迹。

被什么打中?为什么没发现?我努力回想眼冒金星前的景象。

……原来如此,是他的长袖子。他在闪身的同时挥动袖子,遮住下方的视线。换言之——

「是踢吗?中国拳法之类的……」

「伏虎脚。本来打算一脚就收拾你,看来我太低估你了。」

化身长枪的脚后跟隔著袖子,从仅仅零点几秒时间的视线死角的正下方往上踢中我的下颚。就是这样的把戏。

出其不意,无论对方是怎样的巨汉也会失去意识而倒下。就是这样的一脚。若没有失误,真的会莫名其妙就被定下胜负。

「呜……我只是习惯忍痛罢了。」

「应该不只这样,你居然察觉到了。」

太看得起我了。这是日常训练的成果……虽然我很想装模作样地这么说,不过我能闪过单纯只是因为第六感加上运气。

拯救我的是被踢碎,正刺痛不已的左手。左手反射性挡在下颚前,正巧缓和了凌厉的那一脚。

可是下次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跟真正的高手对决时,在你还没弄清楚对方到底出了什么招之前就会被击倒,就像刚才的我。

勉强能知道的只有在此场对决中,自己的武功修为与对方之间有绝望性的差异,李虎堂甚至不会让我察觉到他的杀气就已经要了我的命了吧。

风尘仆仆的矮小老人放松了所有无谓的力气,像枯木一样伫立著。

——不行,完全看不懂他。无论我出什么招,我想都会像刚才一样被反将一军这样下去只能等著被杀。

不唤醒「相」根本无法跟他对抗。

十秒——只要能给我十秒。

脚还继续痉挛著,麻痹一直无法退去。

也太久了吧……咦?右脚上插著的是什么!

我慌张地拔起来。一根长二十公分左右的细长金属棒,两端磨得很锐利。

这是——针?

「抱歉了,小子,为了以防万一,我给你点了穴,那只脚要半天才能动。遇到我李虎堂算你倒楣,你就别再挣扎,乖乖当一个异国鬼吧。」

「不会吧,这是什么漫画招术啊!」

老人再度从袖子里伸出左手,慢慢往我走过来。

右膝抖个不停,我站不起来。别开玩笑了!我一边拖延时间一边拱命往后退。

「等等!至少告诉我你必须杀我的原因!」

「天知道。」

「被丢到这种地方来还得遇上杀手吗!你杀人还这么愉快?」

「怎么会不愉快呢?」老人勾起薄唇说,「原本的生活太无趣,这块土地好,好像悠游在山海经的世界里,完全不缺乏有挑战性的猎物。」

「杀、杀了我会很麻烦!真的!」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垂死挣扎吗?小子,该死心了。」

李虎堂已经逼近到几步远的距离了。

会被杀!我用刀柄不断敲打右脚,挣扎著要用左脚单脚起身。不行,来不及——

就在此时,一道人影介入我与老人之间。

「未来有这么有趣的身体的『理』,实在让我太惊讶了。」

是拉蔻儿。她张开手,闪烁著锐利光芒的针一根根掉落。

「……不可能,你是怎样拔掉我的针的?」

「没想到这种东西居然能打乱这个世界的『理』,著实花了我不少时间。」

拉蔻儿抚过白皙纤细的右手。那里还留著几个被针贯穿,令人怵目惊心的红点。

拉蔻儿一脸冷峻,嘴里喃喃地念著些什么。她再度缓缓抚过右手,这回伤痕完全消失了我忍受著右脚的颤抖,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喂,你没事吧?」

「没事,抱歉让你担心了。你坐著没关系,这次我会用『理』,马上就结束了。」

「那怎么行,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那个老头的目标是我。」

李虎堂不发一语地看著这边,接著他一脸阴沉地对著我摇头说:

「劝她放弃吧,倭人小子。她似乎不是普通姑娘,让一个会为了保护你而挑战我的女子陪你上路并非我的本意。」

咦?这个老头果然不认识拉蔻儿……

「我不同意。」

一道豪迈的声音从李虎堂另一头的小巷尽头传出来,从民房暗处走到月光下的是一个穿著招摇的和服的粗犷身影。

「天城呀,你这里似乎很好玩,让我加入吧。」

「甚大叔!你为什么会……」

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监护人(?)村上甚五郎本人。就算被李虎堂的三白眼牢牢锁住也文风不动,不愧是夸下豪语说自己是生在战场,长在战场的人,闯入战场的傻胆量有百人份。

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有原因的,不过总之谢啦!

「啥?为什么……还有为什么吗?你这个浑小子!让主子保护你,立场颠倒了吧?」

他抚著下颚,一脸觉得可耻地皱起浓眉。

他来得也太凑巧了,正好看到拉蔻儿为了保护双脚还站不稳的我,挡在老人面前。

「呃?」

不是,这要牵扯到情况、理想与现实,一直到刚才立场都是相反的!真的!

「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以后。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处置这个老头。」

在不宽的小巷里形成被我跟甚大叔包夹的形式,李虎堂背靠著民房的墙壁,保持双方都在视野内的状态。

「来吧来吧,压轴登场了。我不知道你是受雇于哪只狐狸,不过我没办法把我这个不肖老弟的头颅让给你。」

甚大叔取下背在肩上的大刀,抽掉用一种叫做帚鞘的皮毛包裹的刀鞘,纯白有厚度的刀身在月光下绽放著亮光。

刀身约一公尺多。微弯的那把刀是在某个都市国家模仿日本刀铸造的逸品,材质是某种大型兽的骨头,刀锋锐利,不输给真正的日本刀,刀刃缺角还会自行复原,是一把名刀。

同时间老人从脚下踢了个东西上来,握住了黑色金属手杖。是铜杖。原来他也有准备那种东西呀。

「开始吧。」

「嗯哼。」

顿时两人之间充满了杀气。

只有那里的空气密度不同,甚至有种因为紧绷而硬质化的空间正嘎吱作响的错觉。

情势诡谲,一个动作,不,一个咳声都有可能是一触即发的暗号。

「倭刀吗?我听说从前在拉拉喀有一个使用倭刀,宛如罗剎的男人,名字叫做村上。」

或许是为了避免制造开端吧,李虎堂以仔细聆听才能听得到的音量喃喃地说。

「拉拉喀吗?三年了,真怀念吶。」

「我在拉拉喀落地生根时,正好是那家伙消失后,我觉得很遗憾。听说他人就在这个城市,没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了。」

「哦,我也听说了,有一名会用针的诡异唐人道士,只要拿得出钱来,无论是怎样的对象他都能主宰对方的生死。」

「那太夸张了,至少我还没收拾过你砍过的那个。」

李虎堂迅速拉开距离。甚大叔没有靠近,只是大笑著问:

「呵呵,是什么?」

「就是那个啊,肉身的神,拿非利人。」

「伤脑筋,呵,传成这样了啊。」

「你不用装傻。」

我第一次听说。原来曾经发生过那种事吗?

「国土」敬畏的肉身神明拿非利人并非永远不灭的存在。

他们操纵「理」,拥有谁都不知道底线在哪里的长寿,但也有因为拿非利人之间的斗争或意外而失去生命,留名于「死亡神明」名册上的拿非利人,再者似乎也并非没有被其他拿非利人派出的刺客夺走性命的前例。在深夜的卡格斯拉酒馆里,我也听过别人用讲述不祥禁忌的口吻低声说著那些传闻。

近距离看到拉蔻儿跟萨里奴的「光辉」时,我的本能全力吶喊。这是远远超越食物链金字塔最顶端的生物,那种绝望的无力感带来的恐惧比全身赤裸被丢在饥饿的野兽面前还要多出数百倍,拿非利人一旦认真,我绝对不可能打得赢。我的生存本能如此吶喊著。

然而以现代人的理性来看又有别种分析。我想如果被卷入核爆,就算是拿非利人也无法全身而退……应该。只要具有生命,就不可能不灭。有别的拿非利人的帮助、出其不意等等,只要条件具备,不可能有杀不死的存在。

「而且啊,我拿手的可不只有针。」

面对李虎堂静静的威吓,甚大叔好笑的耸耸肩说:

「真是个血气方刚的老头,那么就露一手来看看吧。」

「你怎么都要阻扰我吗?」

「没错。你看,卡格斯拉的女神就站在那里观看,我怎么能放水呢?」

「——什么?」

老人淡淡的凶相上首次出现动摇。

「你该不会要说这位小姑娘是卡格斯拉的拉蔻儿本人吧?」

他果然没察觉吗?其实也不是不可能。

谁会想到在这样的深夜里,应该在神殿里受到人们崇拜的守护神居然会打扮成平民小姑娘,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连「光辉」也全部隐藏得无影无踪。若是卡格斯拉的居民或许能认得出来,从别处刚来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的长相。

「我就觉得她散发出来的气质很独特……原来如此,原来她是拿非利人,这样就说得通了,难怪我用对人的方法封住她的气脉会失效。呵呵,没想到已经到了可以徒手挑战女神的时代,活著真好。没想到还是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子……」

「哼,一时侥幸就得意忘形,无礼之徒。算了,看在你让我见识了一套有趣的法术,接下来就让你看看我的『理』,我会让你非常后悔伤害了飒也。」

拉蔻儿似乎火冒三丈了,她的身体周围出现淡淡的橘色磷光,光粒子发出类似静电的清脆声音。

「好了,忍耐点,在旁边看著。等甚大叔跟我都被杀了再说,好吗?」

不过你居然不用「理」就攻击那个老头,你是笨蛋吗!你的危机感应器坏了吗!

「这个城市的女神完美无缺,不会在乎小小的体面与外表,是一位很大器的神,但是要我站在旁边看著她亲自动手,实在太没面子,所以我先来吧。」

「呵呵……哈哈哈。」

没想到老人用力将铜杖插入土中后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天命吧,我放弃了,放弃了。」

「怎么了?老头,你断了这个念头了吗?」

「我也是爱惜生命的人,三对一,就算我赢了也无法全身而退。」

「这样可是胜之不武,我跟你对打。」

「我跟你一对一也无妨。」

知道拉蔻儿的真正身分还放话说打得过的李虎堂让我惊讶,可是这边这两位的即刻回答也太具有攻击性了。

神啊,为什么我的身边都是这类精神上很强势的人呢?

「你认为我会相信这种口头上的约定吗?村上甚五郎。」

「不会。说得也是。」

甚大叔和蔼可亲地笑著回答。

下一个瞬间,他的身体毫无预兆地扑向矮小的老人。

「喔喔喔!」

独特的裂帛吼声震动夜气,完全没有防备的我不禁全身颤抖。

二阶堂流,心之一方。甚大叔如此称呼这个法术。

刚才并非单纯的吶喊,当完全接收到从腹部深处发出来的那个声音时,全身会像被施了催眠术似地完全僵硬,这就像是定身术、缚身术,是跟剑术不同体系的另一种技艺。

法术的「效果」当然人各有异,可是就算只能封住心脏跳动一次或两次的短暂时间,在分秒必争的场合中已经足够定生死了。

特别是对村上甚五郎这种无懈可击的武功高手而言,已经足以将对手当作摆饰品砍成对半了。

又重又快,而且毫不犹豫。浑厚的一刀在黑暗中划下一道银色弧线。

绝对躲不掉!砍了!

随著沉重的声音响起,被砍成两半的铜杖随即掉落地面。

然而最重要的铜杖的主人却从刀刃划破的空间里消失了。

「好险好险,这实在太有气魄了。」

传来李虎堂的声音。抬头一看,老人正站在头上的平屋顶的栏杆上。

刚才勉强看到了。就在我认为「砍到了」的瞬间,李虎堂以铜杖为踏板,跃上四公尺高的上空。

那就是他说的轻功吗?动作非常轻盈。我不知道使用「森林猎人」是不是能做到跟他一样,而且还是在中了心之一方的时候。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老人。

「哎呀,失手了吗?简直就像忍术一样,完全感觉不到你的动静。」

「其他人我不知道,不过那招对我无效。硬要对抗狂风暴雨只会被拦腰折断是真理,只要像被风吹抚的草一样静下心来,就能够随心所欲。」

「原来如此,你这个老头讲的话愈来愈像忍术了。」

「我不懂忍术,然而不管到哪里,人的想法与应对的方法皆是大同小异。」

「但是你一味地逃,怎么跟我分出胜负?」

「我想还是改天吧,改个不被打扰的时候。」

甚大叔瞄了我们这边一眼,严肃地摇头道:

「不行,虽然我无所谓,但是就这么放你走,卡格斯拉的女主人应该很不满。」

「那是当然,我怎么可能放任想要杀害飒也的家伙留在这个世界世界上,你如果觉得自己真的能逃离,那你就试试看吧。」

柳眉倒竖的拉蔻儿单手插腰,连珠炮似地放话。

须臾的沉默后,屋顶传来叹息声道:

「哎呀呀,我李虎堂给自己找了个天大的麻烦。」

「现在要怎么解决?」

「我知道了,我会放过这个小子。」

「呵呵,非常识时务的决定。」

「没办法,没想到在找到那小子之前,会先被女神盯上,我也只能举手投降了。」

「嗯,也只能这样。」

「那么可以把那顶斗笠跟针还给我吗?在这块土地上要买到那些东西还真花了我不少工夫。」

听到他厚脸皮的请求,甚大叔捡起斗笠,将针插在上面,然后朝著屋顶丢过去,拉蔻儿也没有异议,可是我还有问题想问:

「等、等等,到底是谁,为了什么要杀我?」

「不知道。」

「你这是推托之词……」

「会有委托人对一个用钱雇用的杀手说明真正的身分与原因吗?」

对喔,这……也是有道理。

「不过我也不想之后再被无端怀疑,我就老实告诉你们吧,被雇用来杀这个小子的人应该不只我一个,你们自己小心一点。」

留下不祥的预告,老杀手李虎堂的气息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厉害的家伙,不可小觑的妖怪老头。」

「我都被他吓到短命好几年了……」

被那种以杀人为职业的人狙杀,有几条命也不够。就在我终于松懈下来时,毫不留情的一拳朝我身上打过来。

「好痛!」

「天城呀,你刚才那是什么样子?应该要切腹了吧?实在太难看了。」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那只是凑巧。我忍住想要脱口而出的辩解,因为我一直无法放开心胸去接受「让拉蔻儿保护不是很方便吗」的这种想法,就算她的内在就像使用道具并将等级全部提升到999的超强角色。

「啊,不要责怪飒也,是我自己一开始太大意了。」

拉蔻儿出声替我解围。

「感谢您的宽容。天城就等于是我的弟弟,让您看到他那么没有担当的一面,在下实在觉得可耻,我会重新再更加严格地训练他,恳请您不要放弃他。」

等一下!拜托不要吧!你的训练根本就不是训练,只是单纯的试胆而已吧!我跟斯延还没变强前就会被你弄死!

「当然,小弟的不成熟也是在下我的责任,我不敢要求您忍受,在他可以真正独当一面之前,麻烦的工作请您交代在下村上甚五郎去办。不不,别客气,只要是为了卡格斯拉的女主人以及我可爱的弟弟,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您别看我这样,在下村上甚五郎其实是一个很好使唤的男人。村上甚五郎,请您别忘了村上甚五郎这个名字。」

口若悬河。几秒内连说四次自己的名字,真露骨的推销!

看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想找个洞躲起来,可是甚大叔却脸不红气不喘,完全不放过推销自己的机会。

对在战国乱世中游走于各大将之下的流浪武士而言,只要有能够利用的东西就要利用,这是理所当然的处世之道,然而纵使厚脸皮又谄媚却不显得卑微,这就是甚大叔厉害的地方。

「西姆堤也跟我提过你,刚才谢谢你了。嗯,虽然有点不可靠是飒也可爱的地方,但是我觉得他太不了解『国土』的事情了,你可以多教教他吗?」

等等,你们两个能不能别一副我的亲人的嘴脸,当著我的面自顾自地帮我决定事情?

「是!谨遵照办!可是你这家伙也太会保密了,在我们面前装得跟拉蔻儿女神不熟,背地里却跟女神在夜里约会,实在是不容小觑,不过其实并不需要像这样掩人耳目的。」

「……啥?」

这位大叔脱口说出唐突的话时,绝对没有好事。

「今后只要您的召唤,我随时都能派天城到『艾姆尔帕』去晋见您。如果知道您们是这种关系,我早就吩咐下去了。」

「哇,真的吗?好开心。」

拉蔻儿与甚大叔齐声啊哈哈、哇哈哈,笑得非常假。

不、不妙,这两个人一个打算把我卖了,一个打算把我买了。

我气馁地在内心抱头担心。

获救了,可是让甚大叔当场抓到我们两人单独外出的事实却很不妙,这下子我再也无法装傻了,甚大叔一定会跟评议员西姆堤公主联手,明里暗里开始利用身为我的监护人的身分。

甚大叔一定会像呼吸一样自然地吹捧,夸张地炫耀我的影响力等等,无论是不是事实,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就算我说会造成困扰,想求他不要这样,过去一直欺骗他的我也没有什么立场可以这样做。现在的我大概只有水蚤一下的发言权吧,而平常被我视为救命绳索的格温师父这次绝对会用零度的眼神轻蔑我。

拉蔻儿那丫头看来也对这出正中她下怀的闹剧很有兴趣。

护城河几乎都被掩埋了。

这……这已经是四面楚歌了!

再这样下去对我太不利了,似乎有一股眼睛看不见的力量企图将我推进很麻烦、很麻烦的处境,该不会这就是「命运」……?

不、不是的,怎么可能是这样!

我必须、必须想办法控制局面才行……

看著拉蔻儿跟甚大叔在我眼前上演的闹剧,我内心的焦虑不断膨胀。

河岸在早晨最有活力,特别是日出后的早市时间。

在那段时间前后,以煅烧砖补强的河港边会有河船来来回回。

有船头与船尾笔直往上,几乎弯曲成月牙状的帆船;以及在许多的羊皮空气囊上摆放粗的芦苇根茎,一种名为可雷克的竹筏;还有开口有五公尺宽的大篮子底下张贴皮革,使其漂浮在水上的圆型芦苇船只。

全都是从日本人的眼中看来,充满异国风情的船只。

这类大小尺寸不同的船只运来的是新鲜河鱼等幼发拉底河的恩赐、流域经过的城镇收获的众多谷物、羊及猪之类的家畜等会被卡格斯拉的居民的胃消化的食物。那些东西大部分会在气温还凉爽时在早市被卖出。

对我们这些在河岸工作的搬运工而言,正是一刻也无法休息,最忙碌的时候。斯延与我也跟其他搬运工穿著一样的工作服,短袖上衣,围著腰带与腰布,双肩扛著沉重的麦袋走在搬运的行列中。

「被你拖累了。」

走在前面的斯延喃喃地说。

他的声音听在别人耳里或许跟平常没两样,可是其实是带著疲惫的,从晨练结束后他一直维持这个调子。

因为被我牵连,他被迫一起接受甚大叔荒唐的训练,也难怪他会这个样子。跟虽然严格,但是讲道理的格温师父不同,甚大叔采用的方式是让你痛到记取教训。先譲你做一连串高难度的运动,搞得异常疲惫后,再一拳又一拳愉快地揍你。

「那个人一直都是那样不讲理,不是因为我。」

每走一步,我的身体也不时发出哀号。

身材像铁丝的我们被要求在晨练后到早市工作当作训练的一环,已经约十个月了,我们两个都是很难有肌肉的体质,不过肌肉的质量已经完全改变,现在要扛一两袋麦袋是完全没有问题,只是今天非常辛苦,彷佛回到了刚来这里工作时一样。

「嗯。要是你没犯错就好了。」

「你没跟那个怪物老头交手,怎么能这么说呢?那个人连甚大叔或格温师父都不是他的对手——嘿唷!」

我将麦袋丢进仓库里,捞起腰带上挂著的手帕拭汗,然后转身回头。

头上是一片蓝天,高空中飘著淡淡的卷云,看来今天又是热到让人厌烦的一天了。

「不过这件事不查清楚很危险。」

返回货物船途中,斯延警告我说。

「我知道。且不论李虎堂,卡布特·伊尔真的要注意。」

扫荡战那一夜,我在野狐街遇到的三人组消失了,彷佛一开始就不存在似地失去了踪影,也没有跟雇主报备。当然也很有可能是卡布特·伊尔在撇清关系。

「嗯。我也没听说那三人组的传闻。」

新市区扫荡前后,卡格斯拉出现了相当多的新面孔,那三人组的装扮奇特,手段也是一流,照常理来说应该多少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一头雾水,我也很想知道。」

没有确切证据证明在黑暗中突袭我的人就是那三人组,我没有看到射毒箭的射手,只是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没有错,就是他们。

我甚至不知道真如卡布特·伊尔所解释的,他们已经划清界线了,还是他仍然暗地里藏匿著那些人。

只是我大概知道那三人组为什么会消失。

因为我。

因为应该已经成为食尸鬼的食物的我也不知道是怎样的阴错阳差,居然跟食尸王格拉的首级一起(很难看地昏厥了)回来了。

应该已经消失的证人活著回来了,没有一个犯人会待在原地不采取任何动作吧?这样想就能理解,也能替我的疑惑解答。

「或许他们已经不在卡格斯拉了……」

「嗯。太乐观不好。」

的确是,那三个人不像是轻易就会放弃什么的胆小鬼,而且……我还有一个疑问一直猜不透。他们应该早已从卡布特·伊尔口中得知我跟拉蔻儿的关系匪浅。

这样还要狙杀我吗?这代表什么意义?

我实在想不通,有一种鱼刺卡在喉矓里的异样感。

我沉默地往前走,心里直想著是否有办法解开谜题,结果走在前面的搬运工的闲聊声就这么飘进耳里。

「下一艘船是从真雁来的吗?最近的货物是不是多了点?」

「因为下个月就要举办秋季阿基提节了。」

「咦,已经过了半年了吗?年纪大了,日子也过得特别快。哎呀呀,真希望这辈子至少能参加一次评议员的宴会。」

「或许不是那么难实现的事喔,如果真的要在这次举办公开仪式,那么这次的节庆会很盛大,我们应该也能拿到许多好处。」

「就是那个!我说那件事是真的吗?那个小鬼不但拿到了三铬的头颅奖金,还成为卢卡尔……」

「嘘!后面!」

「呃!……不是,我只是……」

可恶,我真的很想按下重置键,让一切从头来过。

要是击败格拉后没昏厥就好了,我就能要求不要说出我的名字,还能抓住那三人组的踪迹,要防止自己变成话题人物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结果现在变成这个样子。

一回到打工地点,搬运工同事们的态度变得非常疏离,明明躲在背后窃窃私语,可是一跟我们对上眼,马上又很露骨地别开目光,很明显在排挤我们。

话虽如此,我们在这里本来就是不懂礼貌的死小孩,跟其他搬运工没什么来往。虽然不是愉快的对待,但是也没有伤害我们,现在就只能忍耐,静待流言平息了。

「喂~~你们两个,过来一下。」

然而世事并非能够尽如人意。

全身肌肉的秃头胖子工头召唤,我跟斯延走出了搬运货物的工人行列。

这位苏美人工头的名字叫多哥,只要有人偷懒他就会化身魔鬼用棍棒揍人,他对待我们搬运工就像对待奴隶一样,粗暴,狂妄自大,大家都不喜欢他。

只是现在的他非但看不到平日的猖狂,升值脸上还露出了困惑——具体来说就是内心的不安显露在外,一脸尴尬的表怙。

「嗯嗯,咳、咳,有件事我想跟你们确认一下!」

多哥虚张声势,企图以平常的口吻询问杀死格拉的人真的是我们吗?

我们互看了一眼后,两人同时点头,何必说迟早会被拆穿的谎言。

「咯……」

工头发出正被绞杀的鸡鸣声,粗壮的脸因苦恼而扭曲著。

「我、我并不是对你们有意见,呃……不,没有,我没有什么意见,请你们不要误会,只是,你们看,其他搬运工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你们相处,大老板也特别交代我,所以我一定要来确认……」

「确认?确认什么?」

「你打倒格拉,拿到了大笔奖金,又是女神的卢卡尔,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工作?一群没有脑袋的狗……喂,你们!挤到这里做什么!」

不知不觉我们的四周挤满放下工作的搬运工们。

「有什么好看的!你们想被扣薪水、被我斥责吗!别在这里偷懒,快回去工作!回去!」

大概是太感兴趣了,就算看到工头挥动棍棒,众人也完全没有要散去的意思。

「你们真的认识女神吗?」

有一个人发出戒慎恐惧的声音问,之后便接二连三有人发问:

「只剩一颗头的怪物,你们也一起杀了吗?」

「奖、奖金领到了吗?三铬是多、多少?」

「被选为卢卡尔的是谁?」

多哥啪地双手捣脸,投降似地大叫:

「就是这样,乱七八糟。闭嘴!闭嘴!他们已经不是你们可以随便交谈的人了!」

前不久这个男人才一脸邪笑地对我们挥动那支棍棒,现在却是这副嘴脸,变脸的速度快到让我感动,我发誓,如果有机会让人参拜,一定让你抢头香。

不过这样看起来好像是我们叫你这样做,超丢脸的,别再这样了,立刻停止。

「……可是,也难怪这些家伙骚动,要是我得到了三铬这么一大笔钱,我绝不会再来做这种可笑的工作,所以我们一直以为您们不会再来了,您们该不会还想继续在这里工作吧?」

「这个嘛……如果可以,能不能让我们继续在这里工作?」

重劳力,薪水又低,若是只为了训练,其实还有很多方法,但是我却无法轻易放弃没有这份阻碍的安稳工作,只要曾经饥饿过,就能明白我的不安。没有储蓄与定期收入会非常害怕是日本人的天性。我实在不想在这样的天涯海角理解这个事实……

「嗯……大老板吩咐我要遵从您们的所有要求,因此我也不能拒绝……」

「还有,拜托别再用敬语了,跟以前一样就好。」

大雄大人,请您尽量吩咐。请想像胖虎这样对大雄说话,现在的状况大概就是如此。

「嗯,是、是吗?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对你讲话没有礼貌,以后不会被女神处罚吧?」

「怎么可能会,她不会在意这种事。」

可是多哥却夸张地蹙眉摇头说:

「不不,人家都说神明的耳朵很灵,谁知道她会不会在某处聆听配将或眷属讲话呢?祸从口出,还是不能太大意……」

「哪有那么夸张啊啊啊啊!」

我张大嘴,发出可笑的声音。

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位话题中的女神居然站在很迷信的工头身旁,跟他一样双手环胸,嗯嗯地点著头!

明显是异常事态却没人有反应,因为他们看不到。发现的人只有我——以及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些微困惑的斯延。

拉蔻儿竖起食指放在唇前,那是要我们保密的暗号。废话!我也只能当作没看到吧!

明显是让我很困扰的事情,隔壁的女神却彷佛一点也没察觉,倒是多哥对我突然的怪异行为很在意。

「嗯?天城你怎么了?发出那么奇怪的声音,该不会女神真的在听我们说话吧?」

「没有!没事,没事,这是我的国家的规矩,你不用在意!」

「哇哈哈,原来是这样啊,我想也是,是我想太多了,女神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来偷听我们闲聊。」

这个秃头,真不知道该说他的第六感很灵还是不灵……

「对了,你真的不是卢卡尔吗?我对这个工作现场有责任,不要对我说谎。」

工头声音低沉地问。这下连周围的搬运工都沉默了,现场弥漫著紧张的气氛。天啊,我最怕这样被盯著看了……

「不,我不是,我不是什么卢卡尔。」

我可以感觉到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众人发出的叹息声中,安心与失望各占了一半。

「那你们完全没关系吗?」

但是在放松的气氛中,只有拉蔻儿一个人发出不开心的氛围瞪著我。

怎么了?气呼呼的?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可是我不是温卡尔,应该弄错了。」

无论我愿不愿意,转头跟工头说话就势必会看到头顶笼罩著乌云的拉蔻儿。我被她严厉的目光镇住,就像被追问疑云的政治家一样,说话愈来愈吞吞吐吐。

别瞪了,我说的是实话啊。

「我了解了。不过我真的被你们吓到了,你们刚来这里时两个人都乾乾扁扁的,还倔强得不得了,实在是很难管教的小鬼。」

非常感慨的怀念,不像多哥会做的事,却引起围观人群粗鲁的爆笑声,看来大家都有同感,我也跟著笑了出来,连斯延的无表情都看起来缓和多了。

刚被介绍来这里工作时,我才刚被甚大叔捡到,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接触,全身弥漫著被害者意识,而斯延那家伙则是像机器一样面无表情,甚至像疯狗一样具有攻击性。

就因为如此,其他搬运工认为我们太傲慢,便联手攻击我们,企图把我们赶出这里。没想到这样的行为却产生了反效果,无论我们被揍几次,却只是让我们在隔天继续反击,固执地不放弃。

到最后受不了我们的顽固,渐渐地也没人再来找我们麻烦,再怎么以自己的腕力自豪的鲁莽汉,要是被棍棒打中骨折了,那可是大损失。

「好,如果你们不想离开,那就继续留著吧,我会向大老板报告。」

「可、可是,女、女神喜欢你是事实吧?为什么不让女神提拔你?」

这回换讲话有些结巴的搬运工掀开一连串问题的序幕。

「你根本不需要在这里做苦工,可以过得很轻松吧?」

「是啊是啊,何必为了廉价的薪水做牛做马呢?」

「你成功后记得雇用我们,我们做事很勤劳的喔。」

搬运工们七嘴八舌地说著。事不关己,讲得一派轻松的大叔们。

「吵死了,你们这些穷鬼,有工作给你们做就要心存感激了!既然没有那个胆量像这两位一样去巴比伦,就不要叽叽喳喳地啰啰嗦嗦!」

多哥粗暴地一喝,众人立刻噤口。

「……这个城市的女神虽然很可爱,不过身为女人的魅力不太够。要是手头宽裕,抱起来比她更舒服的女人,红灯区那边要多少有多少。」

粗俗的笑谈让搬运工们又沸腾了起来。

只是他们若是能跟我看到一样的景象,我看他们非但笑不出来,甚至还会吓白了脸,连忙逃命。

嘟著嘴,看起来很无聊的拉蔻儿全身僵硬,头彷佛机器人似地发出叽叽叽的声音往旁边转,仰望工头。

(这家伙,在说什么?)

瞠得圆滚滚的眼眸里绽放出完全看不到慈悲的危险光芒。

完全没有表情的她实在恐怖。

隔壁的斯延发出想要使出特技「慢慢消失」的气息,他想逃,我也好想逃。

多哥跟搬运工们继续谈笑著拉蔻儿的「年轻貌美」。

完全没有察觉女神正瞪著他们。

我的脑海中响起「大白鲨」的主题曲,心情就像看著怪物电影的观众。

快逃!大家快逃!

「喔喔,可不能让女神知道喔,哇哈哈哈。」

——唤,天啊。

啪。拉蔻儿体内的某个东西断了。

多哥不知道他刚才让女神变身为魔神了。我替他祈祷著,可惜魔神却以邪恶的嗤笑驳回我的祈祷。

忽地,多哥站立的河岸旁的水面上出现像糖人一样不自然的突起,连逃都来不及逃,随即变成极小的海啸席卷而来。

「什么啊啊啊啊啊?」

同一时间,多哥脚下的红砖道就像偷工减料的建筑物一样开始匡啷匡啷地崩塌,他就这么跌进河里。河中的水草藤蔓就像有生命似地延伸过来缠住他,企图将他拉进水里。

「救、救命啊啊啊啊啊!」

多哥发出悲鸣,死命抓著已经崩塌的红砖道的边缘,一旁的拉蔻儿面露可怕的冷笑,不发一语地践踏著他的手。

「哇啊啊啊啊唔唔唔唔……」

多哥的力气用尽,最后终于消失在混浊的水中。

一连串发生的奇怪现象让搬运工们吓到尖叫:

「天谴!是女神的惩罚!」

「这下该怎么办?你害我跟斯延都丢了工作了!」

「哼!都是那个秃头不好,我应该让他再也起不来才对!」

别人看我边走边自言自语,一定会觉得我是危险人物。一般人看不到气愤地从前面走过去的拉蔻儿,真是太可恨了。

不过在早晨的商业区里大家都很忙碌,不是快步走向早市就是抱著大量物品回家,没人有余暇去注意到我的奇怪言行。

多哥在灌了大量的河水与充分体验到恐惧后,在溺毙前被拉上堤防,他跪在地上恳求我们辞职,我们也只能点头答应。

「嗯,也只能这样了。」

跟往常一样超有礼貌的向拉蔻儿打过招呼后,斯延便一脸事不关己的走了,可是我非得要跟某人抱怨一下才能气消。

「飒也是叛徒!我被人家那样说,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自投罗网。只是火上加油而已。

嗯……看来这丫头并不知道市民对她的印象。

相较起来,卡格斯拉的居民普遍觉得拉蔻儿很亲切,据说这在认为都市国家的守护神是绝对畏惧的对象的「国土」是很罕见的事,我想这应该跟这丫头还保留著些许孩子气的外表脱不了关系。

对卡格斯拉的居民而言,拉蔻儿是少女女神,与其说她娇艳妩媚,其实大多人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可爱、楚楚可怜。如果她是妖艳好身材的美女,她可能会被畏惧,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人们喜爱。

因此多哥的玩笑话从街头巷尾的常识来看甚至可以说是正常的,但是我不想指出这一点,成为故意顶撞她的挑战者,所以我不著痕迹地转移话题说:

「何必这么生气?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

冷淡又尖锐的回答。她全身散发著怒气,眉头紧蹙,快步往前走。唉,根本是在闹脾气,真是的,现在是怎样?谁叫你要跑来。

「是,你没有不高兴。你不是有事找我吗?」

听到我这么问,拉蔻儿突然安静了,一股沉重的静默笼罩下来。她瞄了瞄我,想要开口却又作罢。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气氛有些尴尬。

她无言地走了两条街后才终于开口说:

「……再过不久会举办庆典,我打算请你帮忙,不过我知道你不会答应的,算了。」

「我不会答应?你至少跟我说看看啊。」

拉蔻儿又有些踌躇,很少看她这样难以启齿。她说:

「不是很难的事,就是每年秋祭会举行的仪式,你只要担任我的对象就行了。」

「你的对象?具体来说我需要做什么事?」

「那个。」

拉蔻儿停下脚步,手指的前方有一群人正在庆祝。

在一群穿著全新华服的人的围观下,新郎帮新娘盖上天空蓝的面纱。

是婚礼。从头盖到脚的布制面纱是已婚女性,而且是嫡妻的象徵。

这里是居民层级相差很大的区域,因此很少能看到那样正式的婚礼,从仆人扛著的聘礼的量与来宾的盛装打扮来看,应该是商家间的联姻。

——啊?婚礼?

「什、什么?等、等等!」

「不是真的结婚。」

拉蔻儿连忙说,听起来像是在辩解,也依然不敢看我。

「那是一种仪式,代表我颁布了生命在明年也能健康成长的『命运』,过去我都从『艾姆尔帕的女孩』中挑选代理的女孩去执行,今年我在想或许我可以自己来……」

原、原来如此,只是「假装」,就跟酬神剧一样,只是在祭典中演出献给神明的剧。

不对,这回情况相反,这回是神明在公众面前演戏……在公众面前!

「你要我跟你一起上台演戏吗?那不太好,怎么看都会让人觉得有特别的意义啊。」

「……是啊,任何一个城市都是这样,在祭典上直接担任神的对象是获得代理权的卢卡尔或祭司长的工作。

「就是啊,我又不是——」

「你不愿意吗?」

拉蔻儿紧张地打断我的话。

「我无所谓。」

穿著绯红色衣裳的少女转身面向我。

认真的眼眸里泛著深沉的情感瞬也不瞬地凝视著我。

「请到我的身旁来,天城飒也,请成为我的卢卡尔,你当我的王,我当你的神。」

说完后,拉蔻儿又喃喃地说:

「那是我们的『命运』。」

虽然她装作若无其事,但是我知道这对拉蔻儿而言是很重大的要求。

浅青绿色的眼眸里闪过期待与不安,等待著我的回答,紧握的双手也微微颤抖著。

终于到了要面对的时候了,喉咙变得好渴。

然而我无法说谎,面对她真诚的请求,我不能随便敷衍她。

「我要回去我自己的时代,所以抱歉,没办法,我无法接受那种责任重大的工作,无法给你任何承诺。」

明明白白的拒绝让拉蔻儿呆若木鸡,无法掩饰期待遭到背叛,心灵深深受到伤害的伤痛。

「唉,被拒绝了。」

尴尬的沉默后,拉寇儿忍不住转身背对我,她颤抖著声音说:

「那我回去了。」

接著咚地往铺路石一蹬便轻飘飘地往上飘,完全没有回头,飞向「艾姆尔帕」的失意的背影看起来非常软弱。

我只能无言地目送她离开。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想找机会跟拉蔻儿说这件事,也一直有意无意地发出我没有那个意思的讯号。

因此她应该也明白我只有这个要求无法答应她,因为若是我照她的希望去做,我便要放弃回到现代。

这件事我办不到。

然而因为被她拉著到处跑,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慢慢有些变化,我一直想要跟她保持距离,但心情上的确渐渐松懈,在无意间想起她的时候也变多了。

或许因为如此,让拉蔻儿产生了期待。

前往旧城区的路已开通,若是运气好,或许明天就发现「星门」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我只有现在能答应拉蔻儿要求,也可以在明白会有许多麻烦事的情况下成为她的卢卡尔。可是我没有留在这个时代的打算,只是一味地讨好她,我觉得太狡诈也太卑鄙,现在让她有莫名的期待,只会让她以后伤得更重。

我只能、只能在某个地方划下我们的界线。

虽然明白这样是对的,心情还是觉得沉重。

抬头望了一眼幸福的结婚典礼,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返回租屋处。

已经走得很习惯的这条路怎么今天觉得特别漫长。

什么都不想做,闷闷不乐地浪费了一天后的那天晚上。

我好不容易睡著了,却陷入了不太舒服的恶梦中。

一个很暗、很暗的地方。

有女子的啜泣声。

我努力在黑暗中凝视,看到了一个老婆婆的背影,她身上穿著脏兮兮的深咖啡色长衣。

那是……老魔女艾布兰琪吗?是那个住在占卜街上的破烂小屋里,耳朵很灵光的盲眼老婆婆吗?

没错,就是她。矮小的身体颤抖著,不停呜咽。

「好痛,好难过。」

这里是老魔女那栋倾斜的破房子吗?艾布兰琪无视我的存在,一头白发依旧朝著另一边,嘤嘤啜泣著。

「我好恨,好恨啊。」带著憎恨,听起来毛骨悚然的声音。

一股不自然的寒气从脚底窜起,感觉脖子后方的毛都竖起来了。

明明是一片漆黑,却只有艾布兰琪的身影「看」得一清二楚,连衣服的摺痕都清楚可见。

「你……你还好吗?是我,『外来者』天城。你是艾布兰琪婆婆吧?」

我小心翼翼地挤出话来。结果老婆婆的自言自语从语带哀怨转为歉意。她说:

「对不起,请原谅我,我全都说出去了。」

「啊?说出去了?你在说什么?你看起来怪怪的,怎么了?」

就在我鼓起勇气伸手要搭她的肩膀时,她彷佛被黑暗吞噬般地突然消失了。

「我全说了,可是……可是他还是杀了我。」

悲哀的叹息从虚空中传来,我感到战栗。就在此时。

「噗呀呀————————!」

耳边冷不防地响起凄厉的叫声,听起来就像我在试胆大会上吓的女学生的尖叫声,让我从床上跳起来。

「哇啊啊啊啊!」

我醒过来,发现身处自己熟悉的房间,小动物们大格斗的嘈杂声响从房间的床底下移向走廊外,慢慢远去。

「吱吱——吱吱——」「噗——!」

最后终于恢复夜晚的寂静,只有乌尔凯娜的小猫一步步走回来。

它瞪大眼睛望著我喵喵叫,好像在说可惜,大猎捕的结果,还是被猎物逃走了。我还没清醒,茫茫然地抚摸小猫的头,只见它很舒服地闭上眼睛。

「小猫,你帮我赶走什么?老鼠吗?」

「喵?」

当然我不是斯延也不是拉蔻儿,就算它真的回答我我也听不懂。

我只是有种漠然的直觉认为应该是那样。我好像做了一个跟艾布兰琪有关的梦。

咦?内容是什么……可能是突然被吓到,我想不起来,脑海中只清楚留下非常不舒服的印象。会是艾布兰琪使用魔法要告诉我什么吗?

「再入睡能梦到后续吗?」

我抱著猫再次躺下。我不懂魔法,烦恼也无济于事。可是闭上眼睛,刚才的恶梦带来的焦躁感却挥之不去,让我无法入睡。

……嗯,总觉得怪怪的,明天去艾布兰琪那里看看好了。

「啊~~啊,那个老头,怎么不快点发挥往常的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精神呢?真是的。」

到了隔天早晨,我终于从浪费时间的斯巴达军事晨练中获得解放后便直接前往占卜街。

朝阳散发出明亮的光芒照射在卡格斯拉的街道上。

旭日才刚东升不久,现在去拜访是太早了些,只是我内心的忐忑不安怎么也无法平息。

算了,无所谓吧,反正也被炒鱿鱼了,时间多的是,要是没什么事,道个歉再回家便是。

就算是如此清爽的早晨,占卜街依旧弥漫著截然不同的气息。

只要一转弯,越过分界石走进占卜街,我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每次都一样,气温彷佛骤降了十度,充斥著异样的冷空气。在这个区块,就算是在正中午的烈日下,感觉也比其他地方冰凉。

占卜街这个地方就某种层面来说,虽然地处卡格斯拉却不是卡格斯拉。人们在妖术师、疗法士、各种占卜师盘据之地的深处秘密拜著非「边境」之人崇拜的神像,如兽面有翼的鬼神帕祖祖及蛇头神依格等异形神像。

窥探「命运」、预测吉凶的占卜是「国土」人民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来这里的市民很多,据说甚至有人献祭活人,但是没事的人不会来这里。占卜街就是一个这样的地方。

异国的香气与不知名的药品味道混合成一股难以形容的臭气窜进鼻腔,我在这样的环境下一路往里走。蜿蜒狭窄的小径就像是一座小迷宫,不但路不好走,而且一个不小心,马上就会迷路。

就要走到艾布兰琪快倒塌的小屋时,我发现情况不太对。有一群人聚集在老魔女的小屋前,从门口窥探屋内,大家的表情都很严肃,我知道我的坏预感应验了。

「借过!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急忙冲到前面,抓著一名全身挂著许多咒术道具,看起来像是咒术师的男子的肩膀问。老人蹙著满是皱纹的脸,让出位置说:

「艾布兰琪那位老太婆死状凄惨。」

我从门口往内看,就著从天花板崩塌的部分透进来的光线,我看到有一个看起来像大型蓑蛾的物体垂吊在梁柱上。

「唔……!」

理解到那是什么后,我呆若木鸡。

那是小屋的主人,盲眼魔女艾布兰琪的尸体。

乍看没看出来是因为那实在太小了。

气绝身亡的艾布兰琪面露痛苦的表情,四肢被残忍地砍下,双手双脚被随意地丢弃在吸满了血变成黑色的屋内泥土地上。

「…………」

由于死状太凄惨,我好一阵子呆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常常造访的地方变成了凄惨的凶案现场,带来的冲击无法言喻。

但是也不能一直把艾布兰琪放著不管,只是一名老太婆被杀害,评议会的卫兵不会走进来这里处理。

我用小刀切断绳子,将尸体横放在地上。老婆婆瘦弱的身体轻到令人感到悲哀。

「可以看见『命运』却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吗?」

我对著尸体说,快速检视状况。果然没错,非常残忍的手法,用异于常人的力道从关节根部切断她的手跟脚。

没有其他致命的外伤,垂吊的绳子也不是悬挂在脖子上。

「可恶……」

换言之,艾布兰琪在还活著的状态下被强行砍下手脚的可能性很高。

家里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看起来不是窃盗所为,凶手别有目的。

若是为了从情报通的魔女口中问出什么,就不会轻易让她死,一定会慢慢地折磨她的肉体,延长盲目的她的恐惧与痛苦。

一股愤怒的冲动涌上心头。

同样是杀一个人,这种类似拷问的处刑让我感受到很不舒服的恶意。会用这种异于常理的方法……毫不在意地做出这种事的家伙,其实我心里已经有底了。

这样也能解释昨晚艾布兰琪出现在我梦中的原因。

我用老婆婆从不离身的毛毯裹住小小的遗体。已经开始有苍蝇聚集了,在炎热的「国土」,尸体腐败得也很快,艾布兰琪僵硬的尸体已经开始发出淡淡的尸臭味。

「有人知道艾布兰琪的亲人吗?」

我回头询问聚集在外头的占卜街居民。沉默。最后,刚才那位老咒术师一脸阴气沉沉地摇摇头说:

「她怎么可能会有亲人。」

占卜街的居民没人愿意帮忙,看来这狡猾的魔女性命竟被轻易取走,似乎使得每个人都害怕跟这种恶运扯上边。

因此我只好独自背著艾布兰琪,将她运往南边市墙的外侧。

那里连墓地都称不上,只是一块埋葬尸体的空地。

满身大汗的我在炎热乾燥的天空下,默默地挥动著木制锄头。

「国土」跟日本一样尊崇祖先的灵,有家庭的人们会在自家的一角设置纳骨堂安置并祭拜家族的棺柩。

被埋在市墙外的尸体是无人理会的孤魂野鬼,没有人会来祭拜他们,他们在冥界一定深受饥渴之苦。

太过分了,太不合理了。

谁会愿意死在没有人帮自己收尸的异乡?

她没有子孙或亲戚吗?她没有想要回归的故乡吗?

虽然是一位来历不明的阴森老太婆,可是应该也是有的。

因为她是人。

应该有如果有办法,想要回去,想要找回来的时间与场所。

就像我一样。

然而到最后却无法实现,悲惨地死在异乡。

这样的人生值得吗?

想到她死前的寂寞与悲哀,我就忍不住鼻酸,视线也变得模糊。

(抱歉。)

好像听到这样的声音,我抬起头来,只是当然是我想太多。

「……没关系。」

我低声说,擦掉脸上的汗水与其他东西,再度提起锄头。

总算挖出一个野狼、野狗无法翻动的深度的墓穴时,彷佛算准重劳力的工作已经结束似地,斯延出现了。

「嗯。」

「你也太慢了吧,我都挖完了。」

「你动作真快。」

斯延满不在乎地伸出手,将我从墓穴里拉上来。其实他听到我的留言就马上赶过来了,我也不好意思抱怨。

「我把她搬到这里来了,可是我不知道下葬的仪式,我知道你对这方面还满熟悉的吧?简单的就好,你能不能帮她祈祷、念经,或是祭吊她,让她不会成为恶灵,能够平静的沉睡?」

「嗯。不过这样下葬不好。」

「不行吗?」

我顺著斯延往后转的视线望过去,看到有两位师傅扛著没有图案的大瓮从市城门那头走过来。

「那是?」

「瓮棺,我买来的。」

太感谢了。收纳著艾布兰琪的瓮按照斯延的指示放入我挖的墓穴里,然后盖上泥土,再插入一根像是气孔的管子,接著放置做记号的石头,供奉少许的食物,最后将水注入管子内。

「国土」的人们认为他们是拿非利人用黏土创造出来的,因此死后要回归大地。

「之后再换上刻好名字的墓石就可以了。」

下葬后,斯延收起平日的寡言开始祈祷,抚慰亡者之灵,送她前往没有归途的冥界「伟大之都」。

我站在只有红褐色土块与湛蓝天空的世界里祈祷老婆婆的冥福。

「嗯。结束了。」

「谢啦。她是一个熟知传闻的万事通魔女,不过我跟她也不是很熟就是了。」

我向斯延说明艾布兰琪被杀害的情况。

「有好几个人看到昨天深夜有一群奇怪的家伙闯进艾布兰琪的小屋,一个是以布覆盖奇怪右臂的黑人,一个是戴著粗糙布袋做成的面具的巨汉,另一个则是会使用厉害的『理』的魔法师。」

「嗯。是狙杀你的那群人。」

「艾布兰琪被他们用将食尸鬼作为活诱饵的相同方式杀害了。可以让占卜街上有能力呼唤沙漠里的恶灵任意使唤的咒术师们异口同声表示不清楚对方底细,不愿扯上关系的人应该没几个,我想八九不离十是他们。」

「他们还在卡格斯拉。」

「我不认为他们残杀艾布兰琪是巧合。」

「嗯。大概得知你是卢卡尔,故意设下圈套。」

「拜托,别说那种话,你明知道我不是什么卢卡尔。」

我很不耐烦地说。面对无须客套的斯延,抱怨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

「每个人都爱这样乱说,一点也不会为别人想想!」

「不可思议。」

他的口吻缺乏抑扬顿挫,听起来完全感受不到他的不可思议。不过斯延在这方面跟常人相反,口气跟平常没有两样时只是单纯稍作停顿。

「你不愿意成为拉蔻儿女神的力量吗?」

「……不是,我没有说不愿意,虽然她并不需要我的帮助。可是接受卢卡尔这个职务又是另当别论了,我总觉得这样对她不公平。」

「不公平?」

「我再怎么不懂事,我也知道自己不是能站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我能做的顶多是帮拉蔻儿跑跑腿罢了。当然,如果靠著她狐假虎威,我会过得很轻松,但是那样是不公平的,我只是在利用她的怜悯仗势欺人。而且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家,现在就只等找到『星门』了。单方面利用她,带著未还的恩情消失……啊啊,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恶。」

我百般努力想要将近来内心的坚持与不安化作语言说出来,没想到斯延吐出欠揍感想:

「真有趣。」

「不懂,你那是什么反应?天气已经很闷热了,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一点?」

「你真有趣,会想到跟女神谈恩情与公平。」

斯延道出关键,我一时哑口无言。的确,一般的「国土」居民或许不会有那样的想法。

「嗯。那就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啰嗦。啊——真是的,不该跟你说的。」

斯延根本不理会我的后悔与愤慨,他拾起锄头,转动脖子催促我踏上归途。

……那就这么办吧,天气实在太热了。

大太阳在头顶上发热,耀眼的光芒毫不留情地照射下来,在我的脚下留下漆黑的影子。放眼望去,处处都是摇曳的热气,果然是酷夏。这个时间别说是人了,连狗、驴、马都瘫在阴凉处,要是站在外面中暑倒下,是不会有人同情的。

「我不是卢卡尔,也没有打算接下这个职务,很抱歉让你失望了。」

我向隆起的新墓道歉。

我只是不知不觉被卷进来而已,没有什么我能做的。我的理性如此冷静地做出判断。这样的判断是正确的,然而感情却另当别论。

「但是,沾上身的火星不能不掸掉,我会连你的份一起还给他们,这是我仅能为你做的事。」

然后我跟斯延便一起返回卡格斯拉的南门乌鲁玛城门。

「第二次,敌意很明白。」

「……是啊。我记得李虎堂也说过,除了他之外还有别的人受雇来杀我,原本我还有些怀疑,看来是真的了。」

跟邻近巴比伦新市区的安祖城门不同,乌鲁玛城门主要供商队通行,看守城门的卫兵也很大方,或许是刚才看到我搬运尸体,因此一看到我,便傲慢地点头放行了。

真庆幸这是一个没有报纸与电视的时代,只要不报出名号,就算是风云人物也不会被认出来。

由砖块堆砌成的城墙中央有一个光线昏暗的入口,那就是南门。我从装饰左右墙壁的狮子

浮雕之间走进高耸的拱型隧道里,一走到阴凉处,空气意外地凉爽舒适。

等到跟卫兵拉开足够的距离后,斯延轻声说:

「不懂,到底是谁要杀你?」

「我已经尽量不涉及麻烦事了,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是谁恨我入骨,非得要置我于死地。你也想不出来吧?」

「嗯。」

穿过隧道,外头是市区道路,直射而下的阳光在铺设地面的石头上反射上来,非常刺眼,让人马上就想躲回阴凉处。

「这么一来,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评议员了。若说那几个人当中有谁觉得我很碍眼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再者会想到从外面找刺客的人,大概也只有那当中的某人吧。」

我想起在白神殿的献纳仪式上,巴尔纳姆梅铁纳与乌尔延基的冷酷目光。

我们现在虽然谈论著相当危险的话题,然而在杀人光线一样的阳光照射的正中午,路上根本看不到人,不用担心有人偷听。

「是这样吗……你说的或许有道理。」

斯延有些无法释然地点头。

「上次说的那三人组是受雇于卡布特·伊尔,不过他说他们自己找上门,跟他们并不熟。」

「莱西·伊尔的团队跟乌尔延基往来密切。」

「乌尔延基是一名富商,人面又很广,要跟那种人搭上线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且只要他想,要把他们藏匿在这个城市里也是易如反掌,他个人名下的房子至少有十栋。」

现在回想起来,也是从乌尔延基的仓库出来时遇到李虎堂的埋伏。或许是恰巧,不过也令人不禁怀疑。当然目前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就是乌尔延基指使,这只是推测。

而且也有不合理的地方。

「自从上次的争执之后,卡布特·伊尔就一直跟我保持距离。只是要说这件事与他有关,我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

斯延望著我寻求说明。

「我后来仔细想想,当时还真的是托他的福才躲过一触即发的危机,虽然最后我还是遭到偷袭。但是他一定知道那几个家伙的底细,或者经由谁介绍等某些线索,要不要直接找卡布特·伊尔再问一次?」

「村上呢?」

「如果找甚大叔商量,西姆堤公主就会知道,这么一来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脱离我的掌控。」

「嗯。」

「是不是有某位评议员在背后操控,其实都还不知道,别说巴尔纳姆梅铁纳,就连丽薇儿·西姆堤内心里真正在想什么也无从得知。至少先摸清楚这些事之后再考虑找甚大叔帮忙。」

「那要如何跟女神说明?」

「不,暂时先不要告诉拉蔻儿,如果她问你你也别说。」

斯延一脸不解,我尴尬地别开眼说:

「我现在不太想跟她见面。」

「嗯。又吵架了吗?你们真的吵不腻耶。」

「不关你的事。」

其实不只那样。

此刻的我心内有一个小疑惑,我决定在找到答案之前不要拉蔻儿介入。

「……可是我还是觉得奇怪。」

「怎么说?」

「拉蔻儿女神是那样的一位人物,万一你出事了,她绝对不会原谅下手行凶之人。神明的眼是雪亮的,评议员很清楚这一点,他们会冒著触怒女神的危险来杀你吗?」

「嗯……」

「我认为评议员跟他们的支持者都不会这么做。」

「因为我挡了某人的路,因此要收拾我,你认为这种想法太肤浅了吗?」

「如果我是他们,我会采取别种手段。」

的确有理。我对他们有害到他们必须拿自己身为评议员的特权来冒险吗?我不过是一个被瞪一下就会泪眼婆娑的懦弱小猪罢了。

「是啊,不过或许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而且我也想不出其他可疑的人了。」

「…………」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先找出那三个人,照他们过去的做法,隔天夜里闯进我家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不能再不当一回事了。」

那群人冷酷无情,要是让他们闯进来,难保不会危害到同居的马尔先生一家人的性命,我不想让他们卷入其中。

「这一阵子就一起行动吧。」

「好,抱歉,把你牵扯进来。」

「嗯。我习惯了」

其实……为了人身安全,跟拉蔻儿或甚大叔求救才是明智的做法。

然而我有预感,那些家伙一旦察觉形势不利,十之八九会躲起来。我可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比乾旱期的热风更加炙热的愤怒火辣辣地焚烧著我的内脏,自从看到老婆婆的死之后就一直持续著。无法抵抗,在长时间的凌迟中死去。这样的愤恨,我懂。我懂。

「我会找出他们,绝对会……」

无法忍受痛楚,我轻声呻吟著说。

当天傍晚,我的租屋处来了客人。

听到乌尔凯娜在楼下呼喊我,为了以防万一,我带著山刀下楼,没想到却看到了意料外的人物。

「凯妮姊。」

「嗨,飒也,我来打搅了。中午还是这么热。」

凯妮姊坐在设置于中庭阴凉处的长椅上,举手跟我打招呼。她穿著像工作服一样布料很厚的长裤,短袖上衣,头上戴著应该是从现代带过来的工作帽,一身方便行动的打扮。

「上次被你偷偷逃走了,真是的,你就不能好好训练酒量吗?这样我很无聊耶。」

「一见面就说这个吗?」

「哈哈,跟你开玩笑的。看你这个样子,应该已经完全恢复了吧?在那个洞里时,你突然在我眼前倒下,我还很慌张,心想你是不是受重伤了,幸好只是我的杞人忧天。」

「如果你担心我,那就试著少喝一点吧。」

「你没听说过好酒治百病吗?」

看著她一脸满不在乎,得意洋洋的表情,我在心中赠送她一句标语:未满二十岁,禁止喝酒。

「不过今天真稀奇,你去『生命之泉』找我不就好了?怎么专程来我家了?」

「关于这件事……」

凯妮姊收起开朗的表情,抿著嘴。

「我也不太想这么做,其实是有一个人希望我带他来见你。我只是迫于人情,你可以拒绝,不用顾虑我。」

我马上明白。其实我也正打算跟凯妮姊商量那件事。是因为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到无计可施吗?还是陷阱?无论如何我正好可以顺水推舟。

「是卡布特·伊尔?」

然而我猜错了。前女警严肃地摇头说:

「飒也,你知道一个叫做梅斯·伊姆曼的魔法师吗?就是跟你有过纠纷的那群人的其中一人。」

「能再见到你是我的光荣,卡格斯拉的卢卡尔。」

「我不是卢卡尔,也跟你没什么好谈的,至于要不要接受你的提议,我也还没决定。」

又瘦又高的魔法师跟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穿著类似神官的华丽蓝色长袍。看著他爽朗的面容,我恨恨地说。

「很好,那就随你高兴吧,天城飒也。」

梅斯·伊姆曼完全不受影响,在放著柔软的红色软垫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隔著插著两支吸管的花瓶型酒壶,两侧都有沙发。

「想跟你私下交易。」那三人组的其中一人,魔法师梅斯·伊姆曼提出这样的要求,而我则指定了这家位于红灯区角落的居酒屋作为会面的地点。

居酒屋的等级很多,这家属于高级居酒屋,占地宽广,还有独栋供宴会包场的场地,这里就是独栋的包厢。

「可以的话,我希望不要有别人参与。」

「你要我信任你?别开玩笑了。」

包厢入口的外头是强烈日光照射的中庭,树荫处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放著水果篮,而携带著弩的凯妮姊就坐在桌旁,目光灼灼地注视著这头。就距离来说,她听不到这边的对话,但是能够看到里面的变化。

「不管是『理』或是其他什么小动作,『守护天使桃乐丝』一定能看穿,要是发现他有什么企图,我会立刻给你打暗号,你不用担心。」

凯妮姊这么说,主动帮我安排并给予后援。

老实说我很感谢她,我不可能没有任何防备就跟善于偷袭的家伙坐在同一张桌上。

确认凯妮姊没有发出警戒的暗号后,我也坐下了。我的双脚微开,脚上放著收在刀鞘中的山刀,右手握著刀柄,维持著随时都能拔刀的姿势,并且故意让梅斯·伊姆曼看得一清二楚。

当然,我并不打算动桌上的美酒与佳肴。

「我如约一个人来了,我并没有加害你的意思,反而是我的同伴若知道我跟你见面,是我会有生命危险,我也是冒著生命危险来的。」

「你很能言善道,或许你说的全都是你编造的,或许那些全都是假的。」

「你皮肤上的那颗黑痣似乎是一种咒纹。」

「是吗?我不清楚。」

我以唤起「森林猎人」的状态来参加这次会谈,保持备战状态。如果是这个距离,十之八九我能取得先机,只要对他有一丝怀疑,我随时打算动手杀了他。

「在开始谈之前,有件事我想先确认。」

「什么事?」

「那一夜在新市区偷袭我的人是你们吧?」

「对,是柯思杰伊出的手。」

柯思杰伊。应该是那个戴著布袋面具,全身是伤疤的肌肉男。

「占卜街的艾布兰琪也是你们下的手吗?」

「那个老魔女吗?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那是基卜布干的。」

「为什么要杀那位老婆婆!」

彷佛事不关己的口吻让我愤怒,不由得口气除暴地质问他。

「因为已经被杀死的你却生还了,甚至要了格拉的命,原来『不死』的柯思杰伊也没有么厉害。因此我们改观了,或许我们太小看你了。」

「……」

「原本只是要从那个老太婆口中问出你的事情而已,可是见血后的基卜布完全不理会我的制止。」

「你们为什么要杀我?我跟你们有仇吗?」

「因为你是个麻烦啊,卡格斯拉的年轻卢卡尔。」

「为什么我是麻烦?是某位评议员雇用你们的吗?」

「评议员?呵呵,看来你有很大的误解。你会被当作目标只能说因为这里是巴比伦,而你的主人是『黄昏之翼』。」

让人猜不透的说明,我一定又露出每次那种一头雾水的表情了。

我觉得梅斯·伊姆曼端正的面容上似乎闪过望著可怜生物的表情。

「天城飒也,听说你是『外来者』,你知道『天命的书板』吗?」

「有听过传言,巴比伦的神王持有的石板,对吧?」

「天命的书板」。

那是众神之首的证据,代表身为世界之主,拥有统治一切的权威,是拿非利人的至宝,如同三国演义的传国玉玺,日本所谓的三种神器……这类王权的象徵。

这块石板为巴比伦的统治者亚尔利姆所有,在都市毁灭之际失踪了,人们相信它至今仍沉睡在废墟的某一角。

甚至有人认为三名评议员会投资莫大的成本兴建卡格斯拉其实是为了找出这块「天命的书板」。如果这个传言属实,也难怪评议员之间会水火不容,纵使目前携手合作,最终彼此还是争夺「天命的书板」的对手。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巴比伦。」

「我认为说不定卡格斯拉的女主人知道东西在哪里,因此才会让人在这里建造圣塔。」

「什么意思?」

「在亚尔利姆之后,还没有神自称是众神之王,这代表还没有神拥有这块『天命的书板』。很多拿非利人都虎视眈眈著可以决定『命运』的那块众神之首的证据,却没有一个敢实际采取强硬行动,你认为是为什么呢?」

「该不会是因为拉蔻儿在卡格斯拉……?」

我完全预测不到他会在哪里切入正题,然而我已经被他的这段话所吸引,等著他继续说下去。

「卡格斯拉的长者们走了一步好棋,在她坐镇此地期间,任何拿非利人都不会正面干涉卡格斯拉或巴比伦,因为我听说对众神而言,『黄昏之翼』是不可侵犯的禁忌,或者这一切从一开头就是拉蔻儿女神的算计也说不定。」

脑海中浮现跟拉蔻儿在观星塔上的对话。规模太大,我实在无法想像,可是再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真实感也随著增加了。

「那我不知道,但是有人挑衅,我是不会退缩的。」

「但也并非所有拿非利人都愿意放弃,至少有一位在策画著想要打倒女神。」

「那是……?」

「萨里奴,派我们来这里的拿非利人。」

过去曾住在「艾巴德尼格尔」受人崇拜,任命食尸王格拉为卢卡尔来消灭卡格斯拉的暗黑之神。

是否应该说「果真如此」呢……原来是那家伙指使的吗!

「那么你们也是萨里奴的卢卡尔吗?」

「呵呵,我只是受雇罢了,其他两人我并不清楚,领有秘密任务的卢卡尔隐藏身分并非罕见之事。」

梅斯·伊姆曼望著我的眼睛眯了起来,别有含意地这么说。

「我……」

然而他似乎对我的辩解没有兴趣,自顾自地说下去:

「夺回自己的领土,取得『天命的书板』。这是萨里奴的目的。但是他并不想直接对上『黄昏之翼』,因此派我们过来。我们的任务是在市墙内侧制造动摇,让萨里奴能够从中得到好处。」

「所以才狙杀我吗?不但给我带来困扰,还搞错目标了。我再一次强调,我并非卢卡尔,我没有任何权力,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遗迹拾荒者,杀我是白费力气,卡格斯拉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那是柯思杰伊的个人行为,他似乎接到指示要杀卡格斯拉的卢卡尔。萨里奴分别交付我们任务,不过因为我是新加入的,并不如那两人受信任,所以重要的工作也不会交给我。但是——」

魔法师轻轻蹙起眉头接著说:

「很抱歉,不过我想你大概还没意识到你的存在是很大的问题。」

就像大多数会用「理」的人一样,梅斯·伊姆曼说话的方式与气息也带著会让人不安的威严与压力。为了不被那股气势牵著走,我激动地说:

「我并没有说谎,会有什么问题?」

「拉蔻儿女神是随时都受到监视的女神,她在十年前成为卡格斯拉的守护神,现在又打算任命卢卡尔,就算那不是事实,如此相信的人却很多。过去从未挑选过助手,到了如今却有需要了,你说为什么呢?」

「谁知道。」

拉蔻儿说过,那是「命运」。

「命运」。只是因为如此吗?我也想问。

「『黄昏之翼』会带来什么『命运』呢?我想只要是懂『理』的人,没有人不知道。大概所有的神都注意著这个小城市的动静,想要看清楚卡格斯拉的女主人的意图,到底只是一时兴起呢?还是那一天的到来逐渐逼近的徵兆呢?」

「……应、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

我下意识躲避他的目光。

啊,怎么会这样呢?担忧世界末日的众神们睁大眼睛找到的却只是一只抱著头在房间角落不停颤抖的小猪。

「拉蔻儿是那么特别的女神,如果她想,要成为像神王亚尔利姆一样的主神,统领留在『国土』上的众神,君临众神会议应该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

「不可能,她没有那种想法。」

「或许没有,但若是由你来说服女神呢?」

「什么?我?」

太突然了,我不禁反问自己。

……没有,不可能。回想过去,那丫头常常对我做出许多要求,可是却很少因为我的关系而改变自己的想法,再者我终究要回去现代,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说服她那么做。

但是。我想了想。

外人并不了解这层关系,对他们而言,我只不过是一个「外来者」的小鬼,却有可能唆使拉蔻儿,这或许是很严重的担忧。

就这样,我也终于、终于看懂这个男人的意图了。

自己并无心要背叛卡格斯拉的女主人,甚至想要提供企图谋反一派的情资。我看穿他如此要求的原因了。

「那就是你的目的吗?因此想要投靠我们这边吗?」

魔法师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勾起两侧的唇角:

「我原本就在找能追随的拿非利人,所以才会答应替萨里奴做事,只不过那一位神有点太无情了,他似乎只把人类当作工具,就算我敬拜他也看不到未来,然而看到卡格斯拉,我想拉蔻儿女神应该不一样。」

她是一位完全没那个心的守护神,可是跟那位危险的萨里奴相比是好很多。

「因此我认为既然要追随,那我想要追随『黄昏之翼』,这位任何拿非利人都不想与她敌对,不想与她正面冲突的女神。要是中立不干涉的信条改变了,没有比她更适合被人们崇拜的神了。」

「……野心家。」

我喃喃地吐出无法掩饰的淡淡反感。或许是敏感地读取到了,梅斯·伊姆曼有些意外地望著我说:

「我认为寻求符合自己器量的地位与权力是身为人理当有的权利,这座卡格斯拉里的居民就是最好的例子。你没有兴趣吗?」

「呃……我……」

利用拉蔻儿。他似乎看透了我听到他如此放话而心生孩子气的反抗,使得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卡格斯拉的女神若是成为『国土』的大女神,你是她的卢卡尔,自然就成为『诸王之王』,接受众人的跪拜,所有的都市国家都会为你大开门户,四方世界进献的财宝会塞满你的宫廷与宝库,所有的喜悦与满足都归你所有,要是你率领大军将拉蔻儿女神的威势散布到『边境』,你的功勋将会永世流传,连众神在你的面前都必须低头。」

梅斯·伊姆曼缓缓张开双手,彷佛宣告神谕的神官似地带著坚定的确信静静地陈述。

黄褐色的大都市、堆积如山的宝藏、冰肌玉骨的美女群、在日光的反射下闪闪发亮的大军的武器。不曾见过的风景却鲜明地浮现脑海。

「那并不是梦,是只要你肯伸出手就能掌握的未来,而我,绝对能帮助你实现它。」

要说对那样的幻想没有心动是骗人的,然而跟我原本的希望相比,那只是比羽毛还轻,毫无价值的白日梦。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我的明天不在这里。」

好一段时间,我与秀丽的美貌四目相觑。

最后似乎是了解我的心意了,梅斯·伊姆曼颔首道:

「原来如此吗?那个老太婆说你为了返回故乡,一心想找到『星门』,这件事原来是真的吗?呵呵,失敬失敬,我身边太多短视近利的家伙了。」

「……」

「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舍弃唾手可得的荣耀与享受,选择返回生养你的故乡,那份情感我也感同身受,谁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的故乡。」

「……真意外,没想到会从你的嘴里听到这句话。」

「是吗?」

「我不认为一个为了那份荣耀与享受,杀害无辜的老婆婆,并且打算背叛雇主与同伴的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是听到如此辛辣的指责,他还是无动于衷,反倒是像贴了一张薄脸皮的冷笑态度不见了,甚至让人觉得他的发言很坦率。

让人捉摸不定的男人。

「我并非单纯只为了私欲才这么做,你有故乡,我也有故乡,这个『国土』就是我的故乡,我也不希望这里动乱,然而巴比伦已经灭亡十年了,众神的威势黯淡,不断上演反目之事,总有一天会开始争夺众神之主的宝座、会开始抢夺『天命的书板』,我认为要平息这场祸事,将威光散布到『国土』的每一个角落,必须是一位真正拥有强烈『光辉』的神才办得到。」

跟这家伙的交易大概是无法成立了吧。

拉蔻儿不会答应,她应该一点也不感兴趣,那丫头在经营「国土」跟自己之间画了一条线……彷佛尽可能要避免两者之间的关联。

右手紧握的山刀徐徐渗出汗水。

这并不是「交涉破局了。」「好,我知道了。」就能结束的事。

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如果这次的谈话没有共识,他就必须取我性命,否则就失去了立场。原本就是一场这样的交易。

他应该也很明白这点,因此为了以防交易破裂,他必定有万全的准备。

我已经有了相当的觉悟,于是瞄了眼中庭。

咦?可是坐在树荫下的凯妮姊还是抱著弩,没有任何动作,反倒是我的注视导致她以视线询问我「有事吗?」,她没有降低警戒,可是也完全看不到紧张的样子。

「我大概明白了,你想要卢卡尔或祭司长这类可以追随女神的职位吗?」

「呵呵,那的确很有魅力,不过我并不需要那么好的待遇。」

「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卡格斯拉的女主人并不想争夺『天命的书板』,也丝毫不想成为众神之王,这点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你是说『黄昏之翼』只愿意静观其变吗?」

「如果你要问她是不是认为到那个时候来临之前,守护是她的责任的话,没错她至今还是那么坚持,除此之外她毫不关心,我认为要求她也无济于事,她的个性就是自由奔放,不会遵从任何人的指示。你想要托付你的野心,我认为她并不适当,而且相距甚远。」

「你也期待那样的『命运』?」

「『命运』?或许吧。」

梅斯·伊姆曼沉默不语。

或许该赞扬他在这种情况下仍内敛不外露的冷静,可是就一个提心吊胆地猜测他何时会在一触即发的距离下出手的人而言,这实在令人非常困扰。就在我快要忍受不住让我无法呼吸的紧张,心想乾脆由我先出手时,他终于开口了:

「……好吧,这似乎有些棘手了。这样说吧,我的希望是……眼前是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并且允许我留在卡格斯拉,当然,今后我不会碰你一根寒毛。」

「——只是这样?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实在是让我瞠目结舌,非常客气的要求。

「那也没办法,谁叫我失算了。若你是有野心的年轻人,我们之间还能结盟,为彼此的利益互相合作。」

「是吗?你应该不是我能掌握的人物。」

不知道算是冷笑还是苦笑,我呵呵了两声,露出不知道该如何判断的表情回答他。

「我想要的只有留在卡格斯拉的许可,我跟你说了这么多,要是被萨里奴知道,他大概会杀了我,要躲避他的怒气,我想没有比这个城市更适合的地方了。或者……你要杀了我,以绝后患?就在此时此刻。」

他开玩笑地说,可是微眯的双眸却发出冷酷的目光。

嗡嗡嗡嗡————嗡!之前的幻听又在耳朵深处响起,彷佛在告知危险。

不会吧!这耳鸣到底是怎么回事?遇见格拉时响起,看到拉蔻儿时也响起,这次居然在他面前响起,这是一种神经性疾病吗?

可是现在并非慢慢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因为我瞄到凯妮姊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架起弩了。我蹙著眉头,举起左手制止她。

「……不。好,我知道了,我放弃要你的命了,也不会让别人去追杀你,可是你被同伴盯上就不在我的责任范围内了,自身的安全请自己保护。」

「那样就足够了。」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我发现杀害艾布兰琪的人是你,那么这场交易就作罢。」

「没问题。」

梅斯·伊姆曼面无表情地点头,随即起身,一副事情都已经谈妥的态度。

或许是他的穿著很纤细,其实这位高挑的美男子在提歌手也无懈可击。他身上连一把短剑都没有,但是我自问,要是刚才出手攻击这名男子,我真的有胜算吗?

「我是不太相信,不过『黄昏之翼』对你一见钟情的传闻似乎是真的。」

梅斯·伊姆曼正要走出包厢时又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回头问我。我不知道他的用意为何。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很明显啊,你本身没有任何成为卢卡尔的动机,那么就只有拉蔻儿女神选中你这一个解释了。」

听他这么说,还真的是那样。

「没想到她会允许你离开她的身旁。」

「不关你的事,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作主。」

那道伤疤还隐隐作痛,我无法掩饰我的焦躁。但是梅斯·伊姆曼完全不受影响,泰然自如地说:

「抱歉,只是如此一来,如果你有个万一,拉蔻儿女神一定会非常伤心吧。请务必小心,柯思杰伊与基卜布没有多余的慈悲心,手段也很厉害。」

「……好,很感谢你的忠告。」

「别这么说,如果你没有收拾他们,我也会很困扰。」

「啊啊~~可恶。我果然很不习惯这种事。」

目送他离开后,我软趴趴地趴在摆设在中庭的桌子上。明明跟他对峙的时间不到三十分钟,然而因为不习惯那样虚张声势,害得我疲惫不堪。

突然响起的耳鸣声停住了,彷佛不曾出现过。我觉得最近耳鸣的频率好像增加了,是过度使用「相」的关系吗?

「拿去,喝点吧,冷静一下。」

头上叩地一声,传来陶器的触感。我张开眼睛,凯妮姊递了一个杯子给我。

「最后气氛好像有些剑拔弩张,不过你们的交易顺利吗?」

「嗯——一半一半吧,至少跟梅斯·伊姆曼谈妥了。如果是甚大叔,这种事对他而言是轻而易举。」

我接过杯子喝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是现榨的葡萄汁,冰凉凉的很好喝,同时也舒缓了我的紧张。

「你家的大将看起来愣头愣脑,骨子里却是很厉害的策士。话说回来,你真的不告诉格温吗?」

这次的中间人凯尼姊是莱西队的一员,她大概知道事情的经过,虽然梅斯·伊姆曼对她说是为了避免两队发生纠纷,但是我们同样不信任他。

「抱歉,让你陪我做这么危险的事。」

「没关系,再说人是我带来的呀。说到底,还不是卡布特那个笨蛋的错,居然不经思考就雇用自己无法控制的流浪汉。不过少年,你连甚大叔都不能说,是因为牵扯到你可爱的女朋友吗?嗯?」

凯妮姊露出平常那副猫咪逗弄小老鼠的愉快表情问。我板起脸回答她说:

「我上次不是说过了吗?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对,对,你对姊姊撒了漫天大谎,事情都传开来了,你到现在还嘴硬,浑小子。」

「呃……」无法反驳。对不起。

「别再瞒我了,我就觉得很奇怪,你怎么会跟别人结怨呢。好了,你何不老老实实地接受女神的保护呢?你没必要亲赴战场吧?围绕在女神身旁的评议员们会妥善处理的。」

「……是啊。」

我顺从地答应,可是目前我还不想那么做。刚开始只是一点点怀疑,现在却愈来越膨胀。在悬念解决之前,我不能那么做。

「很好,你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OK?」

「啊?」

凯妮姊抓著我的左手,语重心长地劝我说:

「你的表情不太妙。这是我的职业病,我看得出来,你那是布满杀意的表情,因此我大概也有心理准备会见血。没办法,在这样的城市里,有些事的确无法避免。」

没错,我是有那个打算,其实我还满期待梅斯·伊姆曼使出骯脏的手段。

「可是你不用那么做,别勉强自己。你也想回家,不是吗?回到等著你回去的人身旁。」

就是这句话让我清醒了。

「……是,我会小心。」

这回是真心点头,接著我脱口问出突然觉得好奇的问题:

「凯妮姊,有人在等你回去吗?」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有小孩。」

「你已经当妈妈了吗?」

十分惊讶。那你做事也别这么冲动啊,我是说真的。

「你呢?你有家人吧?」

「我有父母跟妹妹,虽然感情也不是特别好。」

「是吗?那你一定要平安回去让他们安心,别先走了五千年,做不孝子。」

「是啊……」

空气中传来椰枣被热风摇晃发出的摩擦声,我全身无力地瘫在椅子上,抬头仰望夏空。

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无论日本或这里,无论过去或现代都一样。

我明明想平安回家的,为什么我会在这种事情上拚命呢?

脑海中浮现拉蔻儿被我拒绝时失意的表情。

猎物上钩是在夜游后一周的事情。

一个有沙尘暴的晚上。

突来的一阵风席卷乾燥的大地,尘土飞扬,形成一道烟雾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家家户户紧闭木门,视线不佳的路上冷冷清清。

沙粒打在我覆盖在上半身,用来防沙尘的布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今晚还是一无所获吗?」

还是他们已经逃离卡格斯拉了?不会吧!

就在我自问自答著,就要步入远离闹区的寂静小路之际,一道庞大的人影从旁边的小径冒出来,挡住我的去路。

「……」

对方也用一块防沙尘的大布从头盖到脚,他的身高不输给梅斯·伊姆曼,还有一只布满著奇怪刚毛的右臂,拳头垂在地上,连长布都盖不住。从这样的外型特徵,我很容易就看出来人的身分。

「你终于出现了,我还以为你早已经夹著尾巴逃之夭夭了。」

我脱掉自己身上的防沙尘布,对方也跟著将布丢在风中。

黒暗中,白牙无声窃笑。

基卜布,垂著一只不协调的巨猿右臂的黑人。

全身肌肤黯黑,彷佛被烧焦,只有卷曲的头发跟牙齿是不协调的白。他还是只在腰部围了一块布,然后额头窄小,鼻子扁塌,嘴唇粗厚,驼背。

像这样跟他正面对峙,可以在异常充满类人猿的风貌中感受到欠缺均衡的精神。

「……我在等这样的夜。」

基卜布浑厚低沉的声音喃喃地冒出这一句。陌生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男人说出人话。

「为了避免有人介入吗?那你就白费工夫了,从一开始我这边就只有两个人。」

「……我知道。」

「你的同伴呢?就算你单独前来,我们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此时,与我拉开好长一段距离,跟在很后面的斯延出现了,他沉默地抽出「天之铁」铸造的双剑。

基卜布的眼眸深处散发著猖狂,牢牢锁住斯延,如同饥饿的野兽发现喜爱的猎物,异常疯癫的目光,厚唇还勾起了幼儿般的笑意。

「……就是你,你的『畏』很强,非常强大,我要了。」

「嗯。飒也,二对一,我们应该可以拿下他。」

斯延根本不理会基卜布令人毛骨悚然的喃喃自语,兀自提议道。被那样的视线凝视,就算感到不舒服也不奇怪,然而那小子却依旧面不改色。

「不,我不认为这家伙会独自前来,他的同伙一定躲在某个地方。」

我环顾四周,沙尘弥漫的深夜小路上除了我们之外,连醉汉都看不到,只听得到飕飕的风声。

从之前被暗杀学到的教训,我都选光线不容易照射到,视线不良的小路走,他们应该只能埋伏在附近。

在哪里?埋伏在哪里?

「飒也。」

传来要我注意的尖锐声音,我急忙拉回目光。

「吼喔喔喔喔喔——!」

异样的事态正在进行著。黑皮肤的咒术师发出咆哮声,双手张开向后仰,身体左右摇晃,仰望著天空对月亮怒吼。

「呃、这家伙!他该不会要变身了吧?」

基卜布的身体像经过特效处理似地以惊人的速度变形。

刚毛迅速从黑皮肤里长出来,右臂的黑色毛皮侵蚀全身,皮肤底下的骨头以几乎要发出轰隆轰隆声的速度移动,肌肉跟著膨胀,原来就具有兽样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龇牙咧嘴的类人猿了。

「吼哇哇哇哇哇——!」

拥有彷佛大猩猩般巨大筋骨的巨猿发出嗜血的原始吶喊,响彻卡格斯拉的夜晚。他的身高约三公尺,粗壮的身体应该有几百公斤重吧。

「喂,你不是说他是狼人?可是这家伙……」

如果硬要冠上一个名词,可以说是猿人?只不过他跟草食性的大猩猩不同,全身散发著肉食性野兽的凶暴杀气。

我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预料外的发展。这时基卜布伫立之地旁的民房门口,有一位睡眼惺忪的男子探出头来。

「不可以!快回去!快进去家里面!」

跟李虎堂的时候不同,这里并没有会用「理」让四周的市民沉睡,防止有人打扰的拉蔻儿,发出那样的咆哮声,有人跑出来察看也是理所当然。

「天啊!」

我的警告完全起不了作用,男子近距离看到基卜布的模样,全身僵硬,下一秒钟便被大手抓住了。来不及呼救就被抓到的男子就这样被基卜布高举在头上,然后随即被像一块抹布般地扭卷。

喀咯。噗滋。骨头与组织残忍地被破坏,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巨猿张开嘴巴,津津有味地喝著如瀑布般滴落的鲜血。

「一起收拾这家伙!斯延!」

然而就在我如此吶喊后,一股怪异感袭来。「森林猎人」锐利的感官捕捉到跟沙粒不同的物体发出的轻微声响,划破风发出的奇妙声音。

不是箭,飞来的是较重较慢的物体。我从容地避开了那个物体——我以为。

「什么!」

不知道那是否是某种魔技,划破风的声音几乎是直角改变轨道,跟导弹一样锁定目标攻击我。伴随著隐隐作痛感,一条彷佛蛇的黑色绳子缠上我的右脚,绕了两、三圈。

「绳子?秤锤?」

那是一条复合绳索,结合了绳索绑成的套索与流星锤——在几根绳子的前端绑上重物,利用离心力绑住猎物的猎具。

可是我没有余力分辨那究竟是什么。

因为我的脚被绳子缠住,正以我无法抗拒的力量把我往上拉。

漂浮感。

应该在天上的月亮却上下左右变换位置,看的我头昏脑胀。好像被丢在大漩涡里一样,周遭的风景不停转动。

「哇啊啊啊!我在飞吗?解、解不开!」

绳子紧紧缠著我的脚,几乎快把我的脚扯断,我的身体就这么飞在空中。

当我正在挣扎时,视野的一角瞄到背对著月亮的巨大影子。

鸟?那是庞大到可以载人的巨鸟的影子吗?

「我们又见面了卡格斯拉的卢卡尔!」

一名肌肉几乎要撑破皮肤,看起来像公牛的男子跨坐在异形的怪鸟上,发出低沉有力的响亮笑声说。绑著我的脚的绳子往那个方向延伸。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难怪在巴比伦也是,现在也是,我完全没有察觉到人的气息。当我不停地张望著错误的方向时,那家伙一定在空中窃笑。

故意选天候状况如此糟糕的夜晚的原因也不难理解了。卡格斯拉的天空是拉蔻儿的天空,平常不是那种怪鸟可以自由飞翔的地方。

……不妙,那家伙似乎不想久留,他或许会越过市墙,把我带到巴比伦去。

「开什么玩笑!」

我运用腹肌抵抗离心力,并用右手拿著的山刀往绳子上砍了两、三刀。

「里面是用什么编的啊?」

用这种姿势砍,比看起来还要坚固的绳子只有表面起毛而已。为了调整更好的姿势,我努力扭转身体,伸手拉绳索。

下一瞬间,来势汹汹的打击袭击了我。

「————唔!啊!」

就像汽车全速撞击的冲击,我从正面撞上了某种坚硬的东西,然后像颗球一样弹起,全身痉挛,在黑暗中飘来荡去。

「哇哈哈哈哈!还活著吗?真是命大的小鬼。那么,几次会死呢?来试试看好了。」

怪鸟听到指令,开始倾斜巨大的身躯。我就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耸立在市的各角落的塔的墙壁逼近眼前。

就是这个,我就是这样打中建筑物的。

很单纯,却是让我恨得牙痒痒的有效手法。只要不断重复,轻而易举就能将我打成肉饼的方法。

「可恶啊啊啊啊!」

我咬紧牙根,卷曲身体做好准备,然而在撞上的那一瞬间,冲击与剧痛仍让我意识模糊。全身的骨头震裂,发出哀号。

我急中生智,企图抓住砖块的一角,攀住墙壁,可惜却是无谓的抵抗,怪鸟仅仅稍微晃动了一下,它挥动巨大的翅膀,轻而易举就取得平衡了,而我也简简单单就被拉离墙壁。

原本只是脸色发白的困境,但是经过被随意摆弄的现在,血液全都逆流到大脑里,意识已经慢慢模糊了。

一筹莫展,这样下去我撑不久……

——开什么玩笑!怎么示弱!既然决定引出他们,早就应该明白会被对方牵著走啊。

我不再挣扎,将自己交付惰性。

「觉醒吧,『巨兽』。」

我放松全身的力量,呼唤体内的「精髓」。我不是马戏团成员,平常要以这幅惨样集中精神根本不可能,因此一开始我就抱著可能失败的心态。

没想到无法退缩的处境反而让我的精神更加集中。

苏醒吧,「巨兽」,我需要你的力量,今天你可以全力以赴。

两秒……五秒……七秒……

意识的泉源泛起慵懒的大波纹,身体里的肌肉也彷佛用墨水描绘了几何学图纹,浮现了黑色的「相」。

来了!平常动作缓慢的「巨兽」来了,刷新了过去的最短纪录。

只缩短了五秒,但是这几秒钟却为我带来了抵抗的机会。

我舶啪地撕开上衣,将破布拿来当手套,然后迅速伸手抓住牢牢绑住我右脚的绳子,用全力转身,摆出爬钢索的姿势。

此时下一座塔已经逼近眼前,不过这次我做好准备了。

我配合好时间,以著地的姿势用双脚吸收撞墙时的冲击,就像攀岩,或者该说像拔河……

「啊啊啊啊!」

我发出怒吼,使出全力拉住绳子,感觉就像要用一根绳子将大岩石从深渊里拉上来似地,全身承受著无法形容的重量。

然而现在的我有「巨兽」附身。双手的皮肉裂开,鲜血染红了破布。疼痛已经从脑海中消失,我只是用力咬紧牙根,把自己变成一根锚,什么都不想就是牢牢抓住墙面。

势均力敌。攸关生死的拔河维持了几秒钟。

最先发出声音的是夹在两者之间的绳索。被拉到最大极限的绳子发出唧唧声,然后可能是磨擦到某处砖块的边角,突然从中间断掉了。

「哇啊!」

结果我只能全力往泥土地冲下去。

话虽如此,凄惨的可不是只有我。失去上升力与平衡的怪鸟似乎无法重新维持飞翔,坠落时痛苦的叫声与在不远处发出的大声响只在同时间响起一声。似乎是撞上了市墙。

「……看你还嚣张得起来吗!」

我晃著头起身。

撞上塔的时候山刀掉了,身上的骨头也似乎裂开来了,一动就会引起隐隐作痛,啃蚀全身,至于双手则刨出一条抓绳子时留下的伤痕,头皮也传来血的浓稠触感。

不过没什么大问题,我还能动。

虽然步伐蹒跚,我还是赶往怪鸟落下的方向。

你给我等著,我会让你再也飞不起来。

怪鸟坠落在沿著市墙缓缓弯曲的街道上,看它动也不动,似乎是直接撞上市墙,或许脑震荡了吧。幸好它不是掉在民房上,不然这种怪物从天而降,肯定会引起大恐慌。

在黑暗的夜空中我没有看清楚,原来翅膀长达八公尺的巨大怪鸟长相怪异。

身体、大翅膀、后脚是大鹫,但是它的头以及原本鸟没有的前脚却是狮子的。

这样的特徵我看过,在卡格斯拉的西门安祖城门,城门侧柱雕刻的图案正是那个模样。

这只狮子鸟的名字叫做安祖,应该是一头侍奉风与风暴之神,能呼唤雷云与南风的幻兽。

操控它的骑士并没有骑在用皮带固定在怪鸟背上的鞍上,他因为冲击而被拋出去,滚落在二十公尺远处的墙边,而他的身旁站著两名卫兵,手持长矛对著像尸体一样一动也不动的面具怪人。

「小心!那像伙……」

两支长矛毫不犹豫地刺出去,传来尖锐前端挖肉的闷声。柯思杰伊连死前的呻吟都没有,似乎已经变成一块肉,只因为用力刺中的力道而轻微晃动而已。

卫兵慎重地反覆刺了两三次,给予最后一击,接著才好像终于发现我,持长矛转向我。他们肩上挂著的剑带是红色的,代表隶属丽薇儿·西姆堤麾下,看起来应该是正在巡逻的夜警。

「你是什么人!」

太简单的结束让我大感失望,可是就在我打算回答他们时,突然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因为在他们的背后,应该已经死透的巨汉却若无其事地缓缓起身!

「喂!没死!他还活著!」

卫兵急忙回头,却被从旁挥来的剑风袭击。

宽大的长剑斩断第一人的上半身,然后直接插进第二人体内。

「钢刀撕裂肉的触感如何……?你们也仔细品尝吧……」

刀刃残忍地抽出来,卫兵在死亡的痉挛中倒下。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从染血的布袋上的洞里面,牢牢盯著我。

「还有你,小子,真有你的……」

巨汉提著看起来就很重的西洋剑,却像拿著小树枝一样地挥动,甩掉沾在上面的血滴。从尖端是平的形状看来,那应该是一把刽子手之剑。

「你居然能让我连栽两次跟斗。」

「不死」的柯思杰伊,确实有人如此称呼这位壮硕的男子。如同其名,坠落时的冲击,致命的刺伤都仿佛不被他看在眼里,丝毫没有影像。

跟基卜布同样让人毛骨悚然的男人。

他的手臂、胸部、背部、大腿的肌肉都像瘤一样隆起,不输给海克力斯的肉体,实在让人无法忽视那股压迫感。

只是近距离仔细看,就会发现破烂的黑衣下的肌肤呈现不健康的白,到处都看得到的旧伤痕多到怵目惊心,刚才被卫兵刺中的伤痕混在其中,根本不显眼。

我看不见他隐藏在粗布后面的脸庞,然而从窥视孔窥探到充满血丝的眼睛,正是无法捉摸的异常者会有的眼睛。

柯思杰伊散发出异样的妖气,不像人,倒像巴比伦的魔物。

「被刺那么多刀也没事吗?你到底是什么身体啊?」

「你让我栽了那么多次跟斗,那才是我想问的吧?光存在就会让四周变成沙漠的小国王巴西琉斯的剧毒,你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

「你说呢?或许我是不死之身喔。」

「你说……不死之身?」

柯思杰伊大笑,彷佛来自地狱的笑声说:

「我会让你后会在『不死』的柯思杰伊面前说那种话……」

话落,柯思杰伊肩膀的肌肉不断隆起,高举在头上的刽子手之剑以一刀两断的气势朝我挥下来。

「不容我多说吗?」

我往后跳闪避利剑。前、上、右、左。沉重的铁块划破空气,让人不寒而傈的嗥叫接连不断地紧追在后。似乎只要掠过就会带走部分身体。

因为「巨兽」的反作用力,身体的反应比平常沉重,很明显地我躲不了多久。然而我还是有些微的余力,因为格温师傅不厌其烦地教导我的身体如何对付这类的废物。

「喔喔!」

我配合对方认为我害怕了而挥过来的长剑往下蹲,同时顺势往地上扑过去。凄厉的剑风从头顶过。我在起身的同时抽出野外求生刀,直接敲进他厚实的胸腊,接著将刀刃往横向压下,再插入斜上方左胸的肋骨间。

然后一鼓作气地如狡兔般跳回原有的距离外。

刀子确实刺穿了他的心脏。

靠著「巨兽」的腕力,求生刀连刀柄都插进他的肉里面,目前还挂在他的胸前。

只要是生物就会死,也绝对没有刺错地方这种事。

可是,这样真的能要了这个男的命吗?

我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窥探。柯思杰伊砰地跪在地上,如朽木一般倒在我面前。

我守著。十秒。三十秒。不动。一分钟。还是不动。

两分钟……真的死了……吗?

三分钟。我开始在意起斯延的状况了。那家伙撑得住吗?这里结束后我得要快点去帮他才行。

我下定决心,接近应该早已成为尸体的柯思杰伊,他看起来就像已经完全死亡。我伸出手,触摸还插在他胸前的刀。

就在这一瞬间,柯思杰伊的右手如毒蛇一样弹起,牢牢抓住我的左脚踝。

「唔!怎么可能!」

柯思杰伊缓缓起身,我再度被倒著摇晃,就像一条湿手巾一样被砸向地面。

超过刚才撞上高塔,几乎要砸碎全身骨头的冲击让我痛得直打滚。

「呜啊!」

虽然意识朦胧,我也知道他捡起了刽子手之剑。我拚著最后一丝力量翻滚,闪开了致命的一击,刽子手之剑的前端有三分之一嵌在刚才我的头所在之处的地面。

「噗哈哈哈。别挣扎啊,小子,既然是不死之身又何必慌张呢……」

那家伙用左手将歪掉的头转回原来的方向。

太危险了。在他挥剑的前一瞬间我使尽「巨兽」的力量踢中他的脖子,这才得以让他放开我,要不然我的头就要像西瓜一样被砸烂了。害怕是陷阱而心存警戒是正确的。

「不会吧,你真的是不死之身吗?」

「无论用剑砍、用长矛刺、用火来烧,都不可能杀死我。要杀死我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击碎生命之源。」

「什么?为什么告诉我?」

「告诉你又如何?那个东西并不在这个可恨的地方,所以我不会死,我绝对死不了……」

柯思杰伊自己抽出刀丢还给我,也不知是什么体质,居然一滴血也没流,那可是心脏耶!

「懂了吗?明白我是『不死』的柯思杰伊了吗?小子。你这乳臭未乾的家伙居然敢挑战我,你还真有胆识,让我想起伊凡王子。不过你会死,因为你杀不了我就一定要死。只是在死之前就老实告诉我吧,你真的是跟随卡格斯拉女主人的王吗?」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没关系……」

面具下传来恶意的怜悯笑声说:

「但是跟你的死状有关……」

其实我也有问题想问这家伙,而且我也知道该如何回答才能听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然而要说出那句话,虽然只是权宜之策仍让我犹豫。

小小的固执,小小的坚持。

认清这一点,是我要跨越我心中一条防线的小小决心。

「——如果我是卢卡尔呢?你会放我一条生路吗?」

「杀。」

原本一直只是猜测,如今变成几乎是确信了。

「杀了我之后呢?」

「你问我杀了你之后……?」

「你杀了卢卡尔,你以为能全身而退吗?这可是会惹怒卡格斯拉的女神的事情。还是说……这原本就是你的初衷,对吗?」

柯思杰伊缄默不语。夹带著沙尘吹过我们之间的强风发出高亢的呼啸声,像破布一样的黑?裙在风中飞扬。

「呵哈哈哈,你说的没错,你心爱的女神随后就会跟上你了。」

果然如此吗?没错,难怪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被狙杀。

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我,而是拉蔻儿,会设陷阱杀我,只是因为女神身旁有卢卡尔会增加狙杀女神的困难度。

的确,如果有像食尸玉格拉这种护卫,要暗杀恐怕会引起大騒动。

用西洋棋来比喻的话,就是放任守护国王的最强的棋子皇后不管,直接要将死国王。不过这次的情况相反就是了。

可恶,殊不知被他们视为皇后的棋子,其实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兵。

然而。

「你们也太自大了,我就算了,你们杀得了她吗?她被崇拜为女神可不是虚有其表,拿非利人拥有强大力量是真的,而且不只如此,那一群人拥有『命运』,在走完『命运』之前,他们受到『命运』的保护。」

「可是呢,我就是杀得了她,像我们这种『外来者』并不在那些恶灵们订下的『理』之内,不受『命运』之类东西束缚,我会好好疼爱她,就像那个住在郊区的老太婆一样。如果她能杀了我,那就杀吧……」

说看得到我错综复杂的命运的艾布兰琪;传闻杀过拿非利人的甚大叔;被李虎堂刺伤,脸色凝重地抚摸著伤口的拉蔻儿。

片段的记忆带著同样的意义连结在一起了。

他应该没骗我。原来如此,我们原本就不应该在这里,在众神的「理」之上也属于异物,是可以动摇既定「命运」的不规则要素吗?

隐约感觉到的坏预感应验了。

没必要恐惧拉蔻儿……换言之,只要没人作梗,他有自信杀掉拉蔻儿。

我不知道他的自信有多少根据,可是我的直觉告诉我,让拉蔻儿对付这家伙太危险了,这个不死之身的魔人让我觉得不寒而栗,不知道他还藏有多少可怕的手段。

一定要杀了他。

这已经不是单单关乎我个人生死的问题了。

「来吧,卡格斯拉的卢卡尔,让我重新会一会你吧,单枪匹马想要挑战我的无谋勇士,你不是第一个。我来替你介绍。基辅的骑士伊戈尔!大诺夫哥罗德的勇士米克拉!」

听到呼唤声,柯思杰伊头顶的漆黑中突然出现冒著火焰的人体头盖骨,火从眼窝及嘴巴喷出,在空中乱舞。

一颗、两颗……到处飞窜的骷髅头一下子增加为六颗。

「这些是什么!」

本能的畏惧让我寒毛直竖。

「这是从大魔女雅加婆婆身上盗来的巫术。这些高洁且自大的家伙向我挑战失败,于是必须变成这个模样来偿还败北的代价。你为了主人必须挑战我,所以你也有资格加入他们。上吧,你们……」

「哇!连这种巫术都会……」

号令一下,骷髅头们发出无法形容的怨慰声,把我团团围住。我拚命试著要逃离不断扑过来的亡灵,但是他们的速度很快,而且有六颗,最后终于有一颗骷髅头一口咬住我的左手肘。

「好烫!」

不是幻影也不是幻觉,骷髅头喷出的火焰的确烧著我的手臂,牙齿嵌进我的肉里。原来是有实体的吗?那就看我的!

我用右手强势将骷髅头拉下扔掷在地上,接著马上用「巨兽」的力量用力踩下去,不给他逃脱的机会。凉鞋下传来类似蛋壳破碎的触感。

我闪过持续而来的攻击往前冲,背向市墙。

「来吧!很抱歉,我在巴比伦看多鬼了!虽然是有点恶心,不过我会把你们全部打下来的!」

应该不是受到我的挑拨,但是我配合穷追猛打的骷髅头挥动手中的刀,结果运气很好,刀柄正好又打中一颗。

合不来。迟钝的「巨兽」根本跟不上以不输给蝙蝠的速度来袭的亡灵,然而像这样限定他们攻击的方向,就能守住要害,无论是牙齿或火焰,他们想要袭击我就得靠近。剩下的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接著我又摧毁了两颗,可是也被咬了五口。

不得已的交易。看起来很惨,不过没咬到肌腱及血管,只是很痛,所以没关系,我还撑得住。

「你们在做什么,一起上……」

看到我的脸与武打的动作恢复从容,柯思杰伊冷酷地下命令。难以攻破而不知所措的骷髅头又变得充满攻击性,顽固地不肯罢休,只可惜我已经看破他们不知变通的动作了。一个用刀刺穿,一个踢去撞墙。

「太弱了,卡格斯拉的卢卡尔……」

这时利用骷髅头打头阵的柯思杰伊忽地开始亲自进攻,他以惊人的臂力挥动刽子手之剑攻击我,力道大到不只我的身体,连我身后的墙壁都可能被击碎。剑的攻击由下而上,不允许我像刚才那样往下扑倒。

那是我原本就预料到他如果进攻会有的攻势。

格温师傅教的招数其二。

如果一定要跟高大的对手过招,那么在屋内或墙壁旁边会比较有利,因为无论对方用砍或刺,有效的攻击招式都会因为障碍物而受到限制,高度上的优势也会变得难以发挥。

喀锵!火花随著金属剧烈撞击的坚硬声响四散。

我跟柯思杰伊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下奋力抵抗,互相睨视。

我以左手为盾,挡住刽子手之剑连铁也能砍断的斩击。在早已破烂不堪的长袖下……我事先培养好的「王贝」的盔甲发出淡淡的光芒。

既然躲不掉就只能接招,我用不习惯使用的刀的护手接住死的旋风。如果他的动作不在格温师傅教我的招数里,我大概无法挡住他的猛烈攻击。

「谁弱了?你再说一遍。」

右手搭在左手上,我与不死之身的巨大身躯抗衡著,尽全力虚张声势,冷笑著对他说。

当柯思杰伊不发一语地使力压过来时,我故意放松力道导致对方失去平衡。我带著奋力一

搏的心情往他的要害踢过去,然后抱著可能被打中胸部与心窝也没关系的觉悟朝他连续击了三拳。

他的胸骨凹陷,冲击穿过厚实的腹肌,传来确实的手感。

「别撒野了。」

然而柯思杰伊连一声呻吟都没有,粗如圆木的脚便反踢回来。我以双臂交叉的姿势挡住他的攻势,但是我的体重毕竟太轻,轻而易举就被踢飞五公尺,跪著落地。

可恶!这样也没办法伤到他。

就算我用「巨兽」增压,终究基本上还是小型车的引擎,对抗规格外的怪物机器,基本上马力就完全无法抗衡。

起身。他会趁胜追击。我呼呼地吐著慌乱的气息,鞭策著已经化为痛苦的块状物的身体挣扎著。

可是,有意义吗?怎么做似乎都无法击败他。

不死之身。难道需要将他五马分尸才行吗?办不到啊。我到底该怎么办?至少必须让他停下来。

就在此时,我偶然触摸到掉在身旁的绳一看,绳子的另一头经过柯思杰伊的脚下,绑在怪鸟安祖的鞍上。

或许是快恢复意识了吧,安祖巨大的身体微微颤动著。柯思杰伊背对著它,并没有发现。

等等,待我想想,或许……

脑海中有个雏型慢慢形成,一个要是被察觉,立刻就会失败的赌注,不过总比放弃来得好。有什么办法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呢……

「等、等等,我输了,饶我一命吧……」

我装出快哭的表情,尽可能以虚弱的声音求饶。这期间我还是利用一部分的意识绞尽脑汁寻找能够获得自由的方法,一分钟……不,三十秒就够了。

「不行,你要死。」

「唔!」

我为了拖延时间而求饶,然而他充耳不闻,扛著刽子手之剑步步逼近。看来只能继续缠斗了,我陷入困境也只能再度握紧刀子。

就在此时,我忽然看见视线的角落,小路的阴暗处出现第三个人的影子。

「啊!」

看到我惊讶的模样,柯思杰伊也停下脚步顺著我的目光望过去。

「你是……原来是李虎堂……」

不再伪装为影子而现身的是穿著汉服的老人,老杀手李虎堂。

「哎呀呀,被发现了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的天啊!一个柯思杰伊我就已经对付不了了!

绝望感让支擦著全身的气力慢慢流失。不过……两名刺客间却弥漫著微妙的紧张。

「老头子,你想干吗?」

「这里似乎很热闹,我只是来看热闹,不会出手。」

「你一直不现身,现在却说来看热闹?」

「我已经退出这个案子了。」

「你是说你投诚了?」

「我是说我哪边都不帮。」

「哇……哈、哈、哈……」

两个男人睨视著我,怀疑我是否疯了。刚才还一脸快死的表情,现在却突然放声大笑,当然会怀疑这个人的精神状态。

然而我不在乎,事到如今,只要是能用的手段我都会物尽其用。

「呵,得救了。别在演了,李爷爷。」

我全心全意演出在九死一生之际获救的摸样,接著又对著感到狐疑的两人说出闪动他们猜疑的话:

「计画生变,李爷爷,抱歉,我一个人对付不了他,我们联手收拾他吧。」

接著我摆出企图夹攻柯思杰伊的动作。

「小子,你……?」

原本打算说些什么的李虎堂唉地一声,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接著说:

「你实在给我找麻烦。柯思杰伊,你别被这小子的胡说八道给骗了。」

我看不到怪人面具下的表情,等他出招的时间仅仅几个拍子却恍如永远。

「只要处理掉麻烦的你不就得了……!」

蓦地,柯思杰伊的大剑毫不留情地从李虎堂的头上砍下。成功了!我在心里欢呼。

没错!那是当然!

就算是我,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也不可能背对李虎堂。

我把握这个机会,捡起脚下的绳子朝著怪鸟安祖飞奔过去,同时动作迅速地绑著绳子。没想到在港口打工的经验会在此时派上用场。

接著,我半眯著眼看著「不死」的柯思杰伊与李虎堂两度、三度交手,暗自全神贯注。

……好,我准备好了。

接下来就只需要唤醒这只庞然大物。我走到它身旁还是觉得它的体型大得吓人,但是我不能害怕。

「起来!快走!快离开这里!」

「吼喔喔喔喔喔——!」

昏厥的怪鸟醒来了,发出唯哮声。摇著头起身的幻兽挥动著翅膀,彷佛在做起飞前的准备动作。我拾起地上的长矛威胁它。

「你想要骑著它逃走吗?还真是聪明……」

察觉异状,柯思杰伊结束与李虎堂的打斗,迈开大步朝著我走过来,那模样看在我眼里呈现异常的慢动作。

「我要打死你……」

柯思杰伊一边助跑一边气势惊人地从逃也不逃的我的头上砍下斩击。

那一瞬间,在他眼里应该会突然看不见我的身影。

我站在他的肩上俯视著深深崁入地面的刽子手之剑。

「『森林猎人』,已经习惯『巨兽』的眼睛很辛苦吧?」

为了切换「相」的十秒钟。设计让柯思杰伊对付李虎堂就是为了赚取这千金无法换的时间。出现在我身上的「相」的图纹变了,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可能发现我的变化。

我将绳子套在柯思杰伊的脖子上,接著往下跳,勒住他的脖子。

「唔!」

绳子绑紧了。当然,以我的体重与臂力无法充分勒紧柯思杰伊的粗大脖子,但是最后的结束不是我的工作。

「去吧!飞吧!」

我掷出长矛轻轻一刺,掀开最后高潮的序幕。怪鸟安祖发出吼声,拍打翅膀往天上飞。

柯思杰伊察觉我的企图了,他双手拉住绑在喉咙的绳子,不过那条绳子可不是随便就能扯断的东西,我亲身体验过了。

我拾起柯思杰伊掉落的刽子手之剑,几乎在同一时间,一端绑在安祖身上的绳子也完全被拉起了。

柯思杰伊的双手插在脖子与绳子之间,不断地被往上拉,就像抵抗绞刑的犯人,赤裸的下腹暴露在我的眼前。

还不够,这家伙不是上吊就死得了的人!

「让你分成两段!」

我不顾一切以全身的重量挥剑砍向吊在半空中的身体。随著刀刃砍入脊椎的手感传来,刀柄也从手中飞出去。由于力道太大,我也跟著摔落地面。

呼吸急促的我直接仰躺在地上,目光朦胧地抬头望著天空。

月光下,巨大的怪鸟在头上回旋。

安祖身上梆著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是下半身呈现异样角度的影子,看起来就像一颗奇妙的果实。带著那个已经动也不动的东西,怪鸟一路往巴比伦的方向飞去。

「敢瞧不起我!现在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虽然他一再强调自己是不死之身,不过变成那个模样,应该也不可能再危害拉蔻儿了吧。我由衷希望如此。

这时,我横躺的视野里出现一脸非常不高兴,阴气森森的老人。

「啊!呃……」

「站得起来吗?小子。」

「可、可以。刚、刚、刚才我是不得已的……」

我吞吞吐吐地想解释,没想到李虎堂却亲切地伸手拉我起身。他跟柯思杰伊对打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居然连一点小伤都没有,不愧是武艺高超的老人家。

「……下次再开这种玩笑,我会杀了你。」

心窝嘶地被揍了一拳,我往前扑倒在地上。是、是啊,这个凶恶的老头子怎么可能亲切,我这个笨蛋。

「唔……」

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拳,我居然连昏厥都没办法。老人的目光尖锐,冷漠地看著痛苦不已的我。

「你真的是一个不轻易放弃的小子,只有这点还值得我称赞。」

「嘿、嘿嘿……」

虽然感觉快晕倒了,我还是勾起唇角回应。李虎堂不高兴地哼了哼,抛下我便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脱离危险的瞬间,一股猛烈的倦怠感袭击而来,我的伤势太严重了。

「七头大蛇」挤退「森林猎人」出来了,它顺著生存本能,企图要让我失去意识,我异常想睡。

不行,我不能睡,斯延还在奋战,我必须快点赶去帮他。

我鞭策著如铅一样沉重的身体,拖著脚步往闹区的方向走,不过才没走几步,前方便传来声音:

「嗯。你没事吧?」

听到朋友的声音,这次我真的松懈了,当场瘫软坐在地上。从黑暗的小路那头出现的斯延也靠著民房的墙壁,一路滑坐下去。

「你那边还好吗?那只大猩猩呢?」

「被我收拾了。它的主体是猿的手臂。」

虽然没我这么严重,但是斯延也很凄惨,左手可能是折断了,垂在下方,胸部跟背部有深红色的抓痕,头发上还有深黑色的乾枯血迹。看起来应该不会危害到生命,可是还是早点带他去找疗法士比较安心。

「跟那种怪物对抗你还能活下来,真有你的。」

「你也是。」

我露出安心的笑容,斯延的嘴角也带著淡淡的笑意。

「我这边应该也结束了,我把他变成特克特克,算是回报他上次干的事。」

「特克特克?」

「抱歉,没什么。」

看来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斯延深深地叹气道:

「嗯。结束了就好。事情到此终结了吗?」

「……我也不知道。」

那个夜晚埋伏想要杀我的家伙解决了,可是我完全无法预测背后的黑幕,也就是拿非利人萨里奴何时会出现。

「那下次我就不参与了,你自己想办法……」

「啊?你说什么?喂!」

「我……有点……累了。」

斯延露出淡淡的微笑,头忽然低下去,身体也瘫软倒在地上。我惊讶不已,急忙连滚带爬到他身旁察看。

「喂,斯延!你怎么了?振作点!」

我抱起他的上半身,脸部靠近他……有听到微弱但规律的呼吸声,看来只是昏厥。

可恶,谁跟你约定好啊!别威胁我,混蛋斯延,居然说出那种让我误会死亡的台词,乱七八糟。

我在心里痛骂他,同时也靠著旁边的墙壁滑坐地上。

猿人基卜布看的果然没错,斯延的「畏」跟「理」似乎特别强大,然而也因此在消耗上也很激烈。斯延不是那么强壮的人,他应该是靠著气力走到这里的。

……好吧,我稍微休息一下就背他去找占卜街的疗法士。

我隔天傍晚才回到租屋处。

骚动结束后,附近居民走出来查看,我便请他们帮忙将斯延搬运到熟识的疗法士家,之后我也跟著陷入沉睡。在我漫长的昏倒时间里,「七头大蛇」以疗法士也惊讶的速度帮我解决了全身的挫伤与骨折。

可是斯延就没办法这样了。幸好没有受到会留下后遗症的严重伤害,而且他又年轻,也很习惯术法,疗法士向我保证他一周就能痊愈。

听到这样的保证,我著实松了一口气,不过将斯延送回他的租屋处时却遭到听闻消息而赶来的格温师傅严厉斥责,之后也一直不肯放我走,结果才会拖到这个时间。

总之,格温师傅盛怒下的说教实在难以领教,虽然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是仍然受到了地狱般的压迫面谈,斥责我为什么没找她商量。

据说那个「不死」的柯思杰伊在欧洲是恶名昭彰的传说人物。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他开始游走在俄罗斯的森林里,随心所欲地掠夺与杀人,是一个拥有不死之身的恶魔。除了住在鸡脚小屋的大魔女雅加婆婆之外,没有人知道他不死的秘密,他不追随任何人,嗜杀,被击毙还会在不知不觉中像亡灵一样回来,就算是暗夜里的居民也不想遇到这个怪物。格温师傅说,如果真打起来,连她都没有胜算,我这条小命没丢只是运气好,狠狠地斥责了我一番。

她对斯延好,对我却严格地很露骨,真不公平。我这样向斯延抱怨,他却一副事不关已地说:

「嗯。她肯骂你是幸福的事。」

可恶,臭模范生!哪天换你来体验这种地狱滋味!

经历了这些事后,我终于回到租屋处,立马冲澡洗去汗水与尘埃。等到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经看到乌尔凯娜在我的房间里帮我收拾刚才脱下的脏衣服,真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女孩。

「啊,哥哥,你回来了啊。你不在家时我帮你收了包裹,就放在桌上。」

腼腆的少女让我心情愉快,我转头望向桌子。那里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物体,用蓝色的布包裹著放在桌上。

「给我?谁送来的?」

「一位身高很高,穿著像神官大人一样隆重的人。」

是梅斯·伊姆曼吗?他想干什么?

「有没有留言?」

「他说是你订的东西。」

一头雾水。我跟他没有任何交易,也不记得拜托过他什么事。

当我不解时,跟在乌尔凯娜后头的小猫已经动作轻盈地从睡床跳到桌上了。或许是觉得好奇,它伸出爪子开始攻击蓝色包裹。

「不可以。」

然而在我将小猫抱走前,它的爪子已经勾到布,将布掀起来了。里面是一个多面体的黄金工艺品,十二个面都各自雕刻著精细的图腾。

精密的加工、拿非利人的文字、独特的设计,都跟「国土」目前的工艺品有明显的差异。

「真美……」乌尔凯娜的眼睛亮了起来,嘴里发出赞叹声。她问:

「哥哥……我可以摸摸看吗?」

「等等,乌尔凯娜,我先确认过再摸。」

然后我便伸出手触摸黄金多面体。

嘻!嘻!嘻!嘻!

「喂!喂,起来,天城!天城!」

「啊、啊?」

「早就下课了,你睡在这里我不能打扫!」

在钟声与柳田不耐烦的二重奏下,我被拉回了现实。

我从学校的书桌上抬起沉重的头,睡眼惺忪地望向黑板上方毫无特色的壁钟,时针指著午后四点过后没多久的地方。

「你睡整个下午,也睡太多了吧?你这样光明正大地睡,理惠老师超困扰的。」

2年B班调皮三人组之一的小柳,本名柳田,拿著扫把,呵呵地笑著说。

……对喔,我吃完便当好像就觉得很困,完全没有第五六节课的记忆。

「真的吗?不妙,我完全不记得……」

第五节课是理惠老师的古文课还没关系(不是,其实是不对的),可是第六节课怎么……班会?

「天城,你当选校庆的班级执行委员了。」

「什么?为什么!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瞌睡虫一下子全吓跑了。我抬头看黑板,果然以熟悉的字体写著「北斗校庆执行委员」的下方,天城的名字发出灿烂的光芒跟其他几个人的名字并列著。

糟、糟糕啊啊啊!

委员必须处理一堆麻烦事,谁都不想当,不过只要推给打瞌睡的同学,就能减低自己被选中的机率,所以不要叫他,让他睡。会默默达成这种秘密约定其实是必然的发展。

「要抱怨找矢上,是她推荐你的,你们不是表兄妹吗?为什么她视你为眼中钉?」

矢上剑乃,文武双全,容貌端庄美丽,妨碍我的快乐学生生活的仇敌。

跟那丫头分到同一班是我走霉运的开始,班上一有活动,她就跳出来妨碍我享受轻松的放学后没有社团的生活,偏偏她在班上又很受欢迎,我很难治得了她。

「谁知道啊!矢上那丫头真可恶!」

「好羡慕喔,虽然个性有点难搞,不过可以跟那样的美女一起长大真好。对了,她有男朋友吗?」

「我劝你不要。」

「为什么?」

我冷漠地注视著一脸不满的小柳,哀悼著他的无知。我说:

「剑乃是冷酷的,非常冷酷……你会受到无法痊愈的伤害。」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在她家道场被她打得七零八落,痛哭流涕的心灵创伤。唔……那是一段辛酸血泪史,那丫头的超S倾向……

咦?超S倾向?把我打得七零八落的好像是另外的某个人……

不过小柳开始唠唠叨叨地哀怨,我的不解也被他赶跑了。他说:

「可恶!你居然直呼她的名字?你在炫耀你们的关系吗?」

「你的重点在这里?」

无药可医的笨蛋。我漠视一直跳著奇怪舞蹈的小柳,拿起我的书包说:

「我走了,拜。」

「OK,明天见,天城。」

走出教室前,我忽地回头。教室里除了小柳等几个值日生在打扫之外,只剩下一名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阅读文库本的红发女学生,窗外是阴天,天色逐渐昏暗。

啊,没有异状,就是每天看到的风景。接著我踏上回家的路。

「我开动了。」

父亲罕见地早早回家,好久没有全家四个人一起吃晚餐了,母亲也非常开心,晚餐相当丰盛。

「对了,飒哥。」

闲聊到一半,小樱突然想到,开口问我:

「高中校庆快到了吧?你们班今年要开什么店?」

「干嘛?你不会说你要来吧?」

「又有什么关系,我找朋友一起去,你要帮我们介绍喔。你们学校的制服很可爱,我们想先去看看。」

啧。什么时候不来,偏偏今年要来!

每年都要办,可是一旦到了要决定开什么店时,大家就会天马行空地提出自己的想法,演戏、庙会、炒面店、天文馆、鬼屋、咖啡厅、大头照相馆等等,从每年必有的东西到听都没听过的创意,总是会有各式各样的点子出现。

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我们班最后决定……

「我们班要开女仆咖啡厅啦。」

「哇,一点创意都没有~~不过我倒是很想看剑乃姊的女仆装扮。」

最近突然变得任性的妹妹把表姊剑乃视为偶像,比自己的亲哥哥还要崇拜。

「……只有男生穿女仆装,女生要穿酒保装。」

正在喝味噌汤的小樱跟父亲都噎到了。

「飒哥的女仆装……光想像我就觉得一定很糟……」

「吵死了,我也不是自愿要穿成那样,你还是别来了。」

「不要,我才不要错过看你穿得那么可笑的机会,我一定要拍下关键照片当作一辈子取笑你的话题,以后你带女朋友回家我绝对会拿出来给她看。」

这个不把哥哥当哥哥的妹妹!臭丫头,你应该学学乌尔凯娜……乌尔……咦?

「怎么了?表情那么奇怪。哎唷,介绍学校的事就算了,要是被人知道我的哥哥是变态我的脸就丢大了。」

「你还是别来了。」

实在受不了,我这么回她。这时母亲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对小樱说:

「对了……有人说国道旁的平交道附近有奇怪的人住在那里。」

「对,我在班上也听说了,好像有人在那里看到幽灵。」

「那一带人烟稀少,万一是危险人物就不好了,你最近不要靠近那里,如果有事一定要去,就找你哥哥陪你一起去。」

「什么——」「麻烦——」

「听到了吗?」

「……听到了。」

我嘴里吃著汉堡肉,一边听著换了话题的对话。

我心里想著,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让我觉得困惑,可是我再怎么回想,依旧想不起已经过去的瞬间。我两秒就放弃了,举起筷子夹炸虾吃。

那天早晨遇到坂守红完全是偶然。

为了搬运开店所需的大型道具,我没办法只好提早出门,就在骑脚踏车穿越公园途中,我遇到了她,平常我是不走这条路的。

「咦?她好像是叫……坂守?」

在距离不远的草坪上,有一名穿著我们学校夏季制服的女学生。

月历已经进入九月,初秋。天空与阳光还留著夏天的余韵,然而早晚的徐徐凉风与高挂的云朵还是捎来了秋天的气息。就是这样的季节。

在早晨清澈的空气中,坂守将脚踏车停在树荫处,坐在脚踏车坐垫上眺望著远方。她看著高楼大厦林立的站前方向。

光影从树叶间落下,在她清凉的夏季制服上摇晃著。

在学校外巧遇不熟的同班同学实在有些尴尬,正当我犹豫著是不是应该假装没看见,赶快骑过去时,坂守忽然转过头来,我的目光正好迎上她充满妖精气息的眼睛。

「嗨、早……啊——抱歉,不发一语待在这里,我是恰巧路过看到你。」

「……早安,天城。」

我急忙跟她打招呼,想要解释,没想到她似乎不在意,跟平常一样寡言。不过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让我好惊讶。

坂守红是每个班级都会有一个,休息时间总是阅读著文库本,非常安静的女生。

她的头发是鲜艳的晚霞红,回眸望著我的大眼睛是浅青绿色,白皙的肌肤不输给洗好的白衬衫,或许因为她的头个小,体格纤细,因此甚至给人精细的人偶娃娃的印象。」

换言之呢?

没错,坂守红是一个完全没有特色,到处都看得到的朴素少女。

「你在这里做什么?会迟到喔。」

「不要紧,我只是看看风景而已。」

「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我顺著她的目光环顾四周。不变的公园与绿地、运动场,远方高楼大厦林立,就像处处可见的郊外一样,毫无特色。

「这是一个好地方。」

「是、是吗?啊,你是说这里风景很美吗?」

完全意料外的回答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嗯……我不太认识坂守,不过她给人有些不可也思议的感觉。

看到我一脸困惑,坂守忽然露出亲切的笑容。她的笑容十分可爱,让我心跳加速。

「道具……大家都在等吧?我待会就去学校。」

「差点忘了。那我先走了,待会见。」

「学校见。」

我踩著脚踏车,回头看了一次。坂守还是维持著原来的姿势,再度悠哉地抬头望著蓝天。真是奇怪的女生,我心想,一边用力踩著脚踏车往前行。

然后我就忘了这件微不足道的偶遇。

放学后。四名执行委员与班长剑乃召开工作分配会议,会议比我的预测还要提早许多结束,我忘了只要把这类工作分配的事情交给剑乃,没有人可以做的比她好。

「太田负责收集治装费的相关资料,加藤画招牌与海报的草图,天城负责购买表列的各项物品,不要忘了拿收据。好了,请依照这样的分配进行。」

她就像这样很有效率地做出决定,所需时间仅仅三十分钟。呵,平常很讨厌她的多管闲事,不过无法否认在紧要关头她的确是一个很好用的丫头。

由于太早结束了,加藤提议去站前的卡拉OK唱歌:

「这么难得的组合,应该要加深大家的向心力。」

我与剑乃无言地对看,太田与田口则表示赞成。听到我们要去唱歌,留在教室还没回家的几名没有参加社团的同学也说要加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讨厌麻烦的我也只能顺应局势,在个性拘谨的剑乃讲出令人扫兴的话之前赶紧表态。

「怎么了?天城,你有事吗?」

「没有,难得有这个机会,我当然要去,矢上也会一起去吧?」

「我……好吧,我去。」

加藤偷偷拋给我一个「干得好」的眼神。那么到底有多少人要去呢?我环视教室。

结果大家都围成一圈,只有一名女学生远远地单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阅读文库本。

是坂守红。

后来回想起来,还是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想要找她一起去。

「要不要找坂守同学一起去?恰巧她也还没回家。」

「坂守同学?」「坂守?」

即使大家对于我的提议都有点惊讶,在教室内发现她的身影也有些困惑,不过还是都表示同意。

「啊,好啊,没差,人多也比较好玩。」

我靠近跟她说话。坂守抬起头,愣愣地望著我。

「坂守,可以打扰一下吗?」

在了解她是否会跟我们去之前,从她脸上看得出来她并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跟她说话。唉,看来她不会跟我们去了。

「大家没事,提议要去唱歌,我们是女生愈多心情愈好,你要一起去吗?」

然而我的直觉立刻就被推翻了,她瞄了眼参加的成员后便啪地阖上包著书套的文库本说:

「似乎很好玩,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就一起去。」

就这样2——B军团便前进站前,唱歌、泡游乐场,玩得不亦乐乎。

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我很开心,笑个不停,还一直说话,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我到底跟谁说了那么多话?我的记忆很模糊。

嗯,一定是剑乃吧。

一成不变的无聊课程,忙碌的放学后。时间飞逝,当初觉得很麻烦的女仆咖啡厅的准备工作也随著校庆的逼近而愈来愈紧凑。

我们今天也留到接近最晚离校时间,跟加藤一起制作招牌。现在的我等于现金。

「啊……」

剑乃看到窗外,慌张地取出手机确认时间,秀眉轻蹙。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七点,外头已经全暗了,不过并非特别晚的时间……

「天城,我要先走了,可以麻烦你离开前检查门窗吗?」

「好啊。没问题,我会像平常一样关好门窗。」

对了,那丫头以前好像没有留到这么晚过。在她走出教室好一阵后我才突然想到——

回矢上家要沿著国道骑脚踏车,好像会经过变态出没那一带。

我瞄了瞄窗外,无论怎么看都无法改变外面已经一片漆黑的事实。

要是有变态敢对剑乃出手,我反而比较担心变态的人身安全,可是……心里就是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算了,我认了。

「抱歉,加藤,今天我也要先回去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发了一则简讯给剑乃,告诉她我要跟她一起回去,叫她在脚踏车停车场等我。

当我拿著薄薄的书包走出走廊时,恰巧收到简讯:『谢谢,我等你』,非常不像那丫头的作风,很温驯的口吻。

我点点头,将手机放回口袋里时,简讯声又响起了。我以为剑乃还有事要说,拿出手机一看。

不是她。

「坂守?」

来自坂守红的简讯,我不记得跟她交换过简讯地址。

『我劝你不要去,因为会遇到很可怕的东西。』

「啊!」

我不自觉发出惊讶的声音,搞不清楚状况,陷入沉思。然后我想到让我毛骨悚然的事实,全身僵硬。

我确认送信人。没有看错。

为何坂守会知道我跟剑乃的简讯内容?

我感到心惊胆跳,转头看才刚步出的教室门口。

「呃!」

吓到了。坂守就站在我面前。

教室门开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坂守就站在门槛上面无表情地凝视著我。她的右手拿著跟我的机种一模一样的手机。

「我劝你不要去,因为会遇到很可怕的东西。」

小巧的红唇里吐出跟简讯一样类似预言的话。我直觉站在我眼前的不是人,是来路不明的某种东西。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害怕。不知道为什么我恐惧不已。不可以,不可以跟这家伙有任何接触。

战栗从双脚窜起,勒住我的心脏,双膝颤抖不已。

「站住,不要过来。」

我想逃,双脚却动弹不得,还可笑地跌坐在地。坂守朝著我这边踏出一步,我的恐惧超越了临界点。

「啊!别过来!站住站住!不要走过来~~!」

十七岁的我轻而易举就被打败,脸部表情因为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慌而扭曲。

就在此时。我看到停在原地的坂守脸上浮现令我意外的表情。

一张少女因为遭到拒绝而受伤的脸庞。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样的表情。

「啊?唔唔!」

一阵类似酩酊感的强烈目眩向我袭来,世界顿时扭曲变形。

啊啊,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吗?我懂了。我这时陪剑乃回家,途中我遇到了「那个」,然后……

「啊——?」

混沌不明的记忆深处彷佛有一股庞杂的知识如奔流般涌上,让我顿时茫然无所适从。

脚下,过去不曾怀疑过的日常与世界慢慢瓦解。

过了多久的时间呢?当我回过神来时,坂守陪在我身旁扶著我的身体。

「没事的,会没事的。」

坂守真诚的表情里带著安慰与怜悯。

「呵呵。」我沙哑地笑著说。「如果是小说或漫画,会开始一场守护日常生活免于被破坏的圣战。」

我的「故事」是更荒唐无稽、更可笑,而且更无可救药。

「因为有像我这种不知来历的转学生?」

「没错。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有很多时间读了很多书。」

一片死寂的校舍里回荡著我们低调的笑声。

我的记忆全都回来了。

「拉蔻儿,这里究竟是哪里?应该不是回到我的时代吧?」

虽然有一丝期待,但是我也知道不可能,因为有太多无法解释与不自然的事了。

坂守红,也就是穿制服很好看的拉蔻儿露出些许抱歉的表情,囔囔的说:「虽然有些犹豫,不过还是把你唤醒了,对不起。对,这里是你自己创造的世界,我算是本来不应该存在的入侵者吧。」

我们并肩走进教室,白色灯光下的一切都静止了。加藤拿著画笔,太田准备回家,其他人在聊天,全都像暂停的画面一样停住了。

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坚硬的触感跟真正的椅子没两样。

坐在我旁边座位的红发少女说元凶是那个黄金多面体。她说:

「你拿的那个是拿非利人的大牢里也会使用的,一种用来干涉对方的心的魔器。当你想要关一名怎样的大牢都关不住的罪犯时,你觉得应该要怎么做比较好?」

「嗯?机智问答吗——原来如此!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自己想要留在那里。」

想到我现在的处境,答案很明显。

「那个叫做『影之迷宫』,挑选记忆中最幸福、最想回去的时间,让意识飘游在那样的风景里,不断重覆。对你而言,这里就是那一段风景。」

「那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我当然是来带你回去的啊。不过我现在好像有点犹豫……飒也,你真的想醒来吗?」

「喂,你在说什么啊?我当然想……」

「你也是可以留在这里的,你只要回家睡一晚,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就会忘得一乾二净,只要你留在『迷宫』里,心本身会修复破坏认知的记忆,一旦时间走到你的记忆与想像力无法到达的时期,时间只会回到起点,你可以永远过著愉快的学校生活。」

等等,她刚才是不是讲了可怕的话?时间只会回到起点?

「……你是说,这段时间已经重复了几次了吗?」

「第三次,这是你第一次完全恢复记忆。」

「哇啊,我重覆准备这么多次校庆吗?不会吧!」

「这里的生活不输给现实,而且站在世界中心的你绝对不会受伤,也不必前往危险的巴比伦,我也会一直跟你在一起,保护你的世界。」

「这样的生活听起来是很快乐,可是……」

「……可是什么?」

「留在这里没有明天。」

轻轻靠坐在隔壁桌的拉蔻儿静静地微笑著,彷佛在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嗯……是啊。」

「老实说,是觉得有点可惜,因为没有人可以保证我一定能回到这里,然而既然已经察觉真相就无法再继续下去了,谢谢你唤醒我。」

拉蔻儿不著痕迹地别开头。

我知道,才刚发生那种事,或许拉蔻儿也很挣扎,她也能一直不让我察觉异状。

但是最后她还是让我清醒过来,尊重我的决定,所以我道谢。

「我说过,如果你作恶梦,我会唤醒你,而且你生长的世界也很有趣,只是我的书还没看完,觉得有点可惜。」

「对了,你老是拿在手上的文库本是什么书?从哪里拿来的?」

「那些全都是你曾经看过的书,就算你忘了详细内容,记忆深处还是会长时间记录下来,原本『影之迷宫』就是从记忆深处挖掘你的印象,创造出你的世界。」

原来如此。父亲很爱读书,我有空时也会从书房里拿书出来看。

「虽然有些遗憾,不过也该清醒了。现在该怎么做?」

「我想想,童话故事里好像都是亲吻公主?」

……不妙,她看了太多书,吸收太多不必要的知识,我有种危险的预感,我可能会愈来愈无法招架。

「别开玩笑了,身旁这么多人。」

「唉唷,那些都是你的印象创造出来的人偶。」

「告诉我真正的方法。」

「你还适这么不解风情。」

拉蔻儿吐吐舌头,露出小恶魔的淘气表情说。她的轮廓开始慢慢被金黄色的磷光包围,我们身旁的空间渐渐开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看来她释放出「光辉」了。

彷佛互相呼应似地,窗外完全漆黑的天空缓缓开始明亮,呈现晚霞的颜色。

绯红色的光芒愈来愈耀眼,到了眼睛几乎无法张开的地步,最后覆盖了整个视野,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染上了绚烂的光线。

张开眼,首先看到一双浅青绿色的眼眸温柔地凝视著我。

「早安。」

「早安。」

陌生的天花板。从墙壁与四周精致的布置看来,我在睡觉期间被带到了「艾姆尔帕」的神殿里来了。

「好痛————」

「因为你睡了很久了。」

我起身,僵硬的身体发出啪啪的声音。我忍住疼痛,用力伸展四肢。因为睡太久了,感觉身体有些沉重,脑袋也还不是很清楚,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的异状。

「那是……」

拉寇儿伸出手来,小小的手掌上放著那个黄金多面体「影之迷宫」。

「这个已经不需要了。」

多面体自行扭曲变形,一点一滴崩塌,最后变成一堆金沙。拉蔻儿起身走到窗边,将金沙撒向风中。

接著身穿红衣的少女回眸微笑,开朗地对我说:

「飒也要赶紧返回自己的时代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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