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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命定的「王」与回归之门 终章 回归

找到「星门」了。

我从意料外的对象口中得知这个消息。

「因为我的管教不当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想补偿你。」

率领规模在卡格斯拉算是屈指可数的遗迹拾荒者队伍的初老祓魔师莱西·伊尔坐在床上这么对我说。好一阵子没见到他了,他似乎又老了十岁。

他的头发跟胡须都变白了,整张脸布满深深的皱纹,脸颊更像被刨子刨过一样,眼窝整个凹陷,憔悴的模样不像只是因为受到蝎人的严重伤害而已。

「别这么说,有您这份心意就足够了,我知道不是您指使的。」

我受邀来到莱西·伊尔家,与在病床上的祓魔师见面。

虽然这件事在我心中已经结束,然而不把我跟卡布特·伊尔雇用的那群人决斗的事情说清楚,还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不希望问题继续牵扯不清,因此虽然不乐意,还是应了莱西的邀请。

宽敞明亮的寝室,风柔柔的吹进来。

摒退其他人后,房间里只有穿著睡衣坐在膝盖高的床上的莱西·伊尔,以及坐在相同高度的椅子上的我。

我有些忐忑不安,彷佛做坏事被抓到,被叫到教职员办公室或是学生辅导室的心情。

我知道我表现得有些胆怯,我毕竟是现在进行式的平凡高校生,要我跟大人面对面认真对话还真的有些不自在。

「我那个不肖外甥做事实在太鲁莽了,就算遭到你跟村上大人的队伍报复也是自作自受。然而就算是那样的一个人,他还是我族的一员,就算知道他有错,我身为族长还是有义务要保护他,纵使会演变成队与队的私斗,纵使会与人结下私怨。」

不愧是大头目,虽然僬悴了,眼阵仍在淡然的发言时散发著强大的气场。

社会制度尚未成熟的「国土」之地,人们最后依赖的还是血缘,在这个部族社会里,为被伤害的亲人报仇是天经地义的权利,为了血缘保护底下的亲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明白莱西统领部族的立场,所以我轻轻颔首表示理解。

「卡布特说他并没有下令要伤害你,这点我相信,他很胆小,不可能做出那么大胆的指示,如果他有那个胆子敢做那种事,我反而乐于当他的后盾。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就在这里。」

莱西自嘲地笑了笑,随即痛苦地不停咳嗽。我本想起身为他拍背,他举起无力的手制止我,这时他的咳嗽已经几乎停住了。我问:

「您的儿子呢?」

「十年前就留在巴比伦了,我希望至少能安葬他,却至今还办不到。抱歉,天城飒也,跟你讲这些,我也老了。」

「别这么说,我了解您的心情,我想我应该能了解。」

「……谢谢。回到正题吧。我让卡布特闭门反省了,如果我们谈不拢,我打算让他潜逃到远方城市。很抱歉,我无法告诉你他的去向,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我们只能兵戎相对了。」

「是吗……」

我被「影之迷宫」困住,据说睡了三周,这期间架在那基亚堡垒与幼发拉底河上的长石桥已经整修完毕,旧城区的探索也慢慢开始了。神秘的魔法师梅斯·伊姆曼不知去向,我至今仍不知道他的目的为何。

也就是说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藏匿卡布特,真是聪明的判断,值得称赞。要是现在斯廷能起身,不知道他会抢先采取什么行动呢?光想我就很同情卡布特。

「不过我手下还有很多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招惹女神的愤怒,想要尽可能避开无谓的争端,所以能不能请你放过卡布特呢?当然,我不敢要求你放下所有的怨恨,要是你愿意答应我的请求——」

莱西停顿了一下子,接著凝视著我的眼睛缓缓地说:

「——我就告诉你『星门』的所在地。」

我难以相信耳朵听到的事,好一阵子目瞪口呆无法言语。

「星、星、『星门』……找到还能用的『星门』了吗?你要告诉我?」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我压抑内心的激动再次确认。莱西很确定地点头说:

「就在旧城区的某个地方,目前还只有我跟我队上几个人知道,我会命人带你去,就当作这次卡布特行为差错的谢罪。」

无法置信,我死命到处寻找的「星门」居然这样轻而易举就触手可及了。

我能回家了吗?这次真的能回家了吗?

心脏扑通扑通跳,思绪在脑海中盘旋。

我总是抱著淡淡的期待,但是就算真的能回家,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我一直有长期作战的觉悟。

然而我以为还遥不可及的机会却在我措手不及时出现在我眼前。

或许是太习惯失望了,第一时间涌上的情绪不是欢喜而是不安。

「可、可是……『星门』只能用一次吧?凯妮姊……」

「我已经跟金发凯妮谈过了,她同意我的做法。」

「那、那么,或许我去的时候已经被捷足先登了……」

「不无可能。因为地点的关系,我也无法留人看守,虽说只有我能相信的人知道这件事,可是秘密终究无法一直保密下去。如果我是你,我会明天一早就出发。」

真不可思议,一旦讲到风险,顿时明白这是真实的,浮动的心情也跟著冷静下来了。

「如何呢……能不能接受我的诚意呢?」

答案当然不用考虑。

没错,根本无须考虑,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这下我就再也不会陷入漆黑土牢的恶梦中了。

可是为什么我会有剎那的犹豫呢?

「……嗯,不过天城,我们还是应该陪你去比较妥当吧?你不用跟我们客气,雄牛地区可是几乎都还没被探索过呢。」

「这件事我们昨晚不是谈过了吗?莱西为了维持自己的面子,要让卡布特跟他的团队带领我去,要是格温师傅也跟去了,那不就让他没面子了吗?」

「这点我知道,但是……」

「凯妮姊也一起去,你不用担心,而且也得给她一点面子。」

天色还有些昏暗,我在早晨的安祖广场等待开门,同时与来送我的格温师傅和斯延依依不舍地道别。

我在「国土」的最后一个早晨即将天明。

在接受莱西·伊尔的好意后,我当天便慌忙地做好准备并整理周边事务。

我尽量避免跟他人有牵连,虽然我打定主意这么做,可是到了最后才发现我还是受到不少人的照顾。

虽然只是淡淡地话别,但是能够跟大家道别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要是在探索巴比伦时发现了「星门」,就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吧。

一一道别后,天色已经完全变暗了,我带著感伤的情绪来到「生命之泉」,这里有一个小小的送别会在等著我。

斯延、甚大叔、格温师傅以及我,只有四个人的小小聚餐。

「你这个笨蛋!你对这里到底有什么不满?不过有一点小聪明,财富跟女人都唾手可得,还能随便你要砍就砍,要杀就杀,身为男人,有比这里更好的工作环境吗?你说啊!这里根本就是武士梦寐以求的地方!可是你还是一直嚷嚷著要回家,你这样还能算是一介武士吗!」

「别这样,酒气冲天的,而且我不是武士,我只是普通的高中生。」

「你听我说,天城呀,我也想念我故乡的山河,但回去做什么呢?我无法在那么狭窄的山

林里,为了争夺像猫额头一样大小的田地而活。你总有一天也会像我一样,想要寻求属于自己的一片天,那片天是这里又有什么不妥的呢?你要考虑清楚,一旦回去了,就无法再回到这里来了。男人要自己选择自己想活下去的世界,懂吗?不懂吗?想通吧,天城呀!快想通吧!」

甚大叔喝醉了,像个任性的孩子似地缠著我说:「你怎么可以回国,太没有骨气了,你要重新考虑,就这样拋下我对吗?」不过烂醉如泥的他很快就趴在桌上了。

「原谅他吧,同乡的天城要走了,村上大人也会觉得寂寞。」

格温师傅再开了一壶葡萄酒,祝福我的出发。这是她特地从著名的葡萄酒产地,上流的山国订购来的。

「我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专程买来的,很高兴没有白费工夫。」

「不好意思,让你专程为我准备。」

话虽如此,有一半以上是甚大叔喝掉的。

不过甚大叔不会有事吧?虽然他很会算计,可是很重感情也爱说大话,这一年我总是负责阻止他。

「呵呵,别说这么见外的话,你到底是我锻炼了一年的门徒,我怎么能不替你饯别呢?还有,不用担心村上大人。」

「希望他不要乱来,搞出大失误就好。」

「大家本来就不是自愿被送到『国土』来的,你想回家也是很自然的反应,没必要觉得愧疚。」

「格温师傅,你不曾想过要回故乡吗?」

或许是藉著微醺,一直很好奇的问题就这么问出口了。

「世上也是有不存在对谁都好的人,肖像画上三百年前的祖先维持著原有的面貌再度出现只会成为大骚动的源头罢了。」

格温师傅缅怀著遥远的过去,目光也变得柔和了。她凝视著倒映在手中注满红色液体的高脚杯里的自己。

「虽说只要我不报上名号,没人会知道我是谁,画中我的头发也不是这个颜色……」

她掬起一把已经解开的银发接著说:

「熟识的知己早已蒙主恩召,明明土地、风情、建筑都还I如往昔,住在里面的却都不是我认识的人了。心里很清楚,但是依旧觉得唏嘘啊。」

我试图想像。要是通过「星门」回去了,却像浦岛太郎一样有误差,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天城?之前住在这里的人的确是这个姓氏,不过也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种「被遗留感」不是普通的差。

「天城,你记住,所谓的故乡并不是那片土地,还要包括与住在哪里的人们的缘分,才能

算是故乡。我从小居住的那个肯特如今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之中,可是你还能回去,那么你现在就应该回去你最重要的那些人的身边。」

「……我会的。」

想到格温师傅深埋的孤独,我心生同情的同时不禁心想:这个人还有可能再获得安居之处吗?

这时旁边传来锵的声音,昏昏欲睡的斯延在打瞌睡时不小心打翻了空瓶。斯延平常不喝酒,今晚却也陪著喝了几杯。

「……嗯。抱歉。」

「你无须勉强的,斯延。」

「我没有勉强。」

这不是一脸通红的人该讲的话吧?这家伙还是这样。

「天城,你明天早上很早要走吧?」

「对,约好日出开门后马上出发。」

「那么就此散会吧,迟到就不好了,你赶紧回去休息,斯延我送他回去,村上大人交给店里的人就好。」

「啊,没关系,斯延我带走,今晚谢谢你的招待。」

「那就交给你了,明天我会去送你。祝你们都有个美好的夜晚。」

然后我便搀扶著斯延走出「生命之泉」。

「……我没醉,我可以自己走。」

「还说什么没醉!你看你连站都站不稳了!走了!」

「……嗯。」

夜更深了,街上一片静宁,我搀扶著步伐不稳的斯延走在路上。我们踩在沙砾上的脚步声一下子就被砖瓦建造的街道吸收,消失无踪。

「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斯延丢出这么一句话。他接著说:

「村上头目、师傅、我,在你走后会好好过日子,之后的事就交给我吧。」

「一切拜托你了。」

「嗯。我很高兴我来到这个城市,我原本以为这世界只有敌人,没有朋友。可是我错了,我虽然孤单一个人,但是……我交到了朋友,我没想过我能有朋友。」

斯延是好友。

刚认识时,我看他很不顺眼,很想一刀毙了他。

会成为生死不渝的至交足在发生尼尔特尔奈尔徳克那件事情,被逼进了不知道是生是死,杀人或被杀的情况下,得知了彼此的处境。

那天之后,我们就互相弥补彼此的不足,一同在巴比伦及卡格斯拉活了下来。

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呢?

我想应该是差点互相残杀的那一天,我们坦诚相对,认可了彼此吧。我知道我可以相信这个人。

「你还是只有我这个朋友吗?真是不懂要领,你这样能叫我不用担心吗?」

斯延笨拙地努力表达自己的感受,而我只能尽可能用寻常的玩笑口吻回应,然而心底涌现的伤感却让我的语尾带著奇妙的沙哑声。

「嗯。我无法好好表达,我果然很不善于传达自己的心情,没有办法像你那么会讲话,但是我会努力,有一天一定会交到新朋友的。」

所以不用担心。斯延重覆再说。

别开玩笑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直性子很好,可是你也多少瞻前顾后一点,别太莽撞了。以后我不能再站在你身旁帮你守著身后,也没办法帮你善后了。还有,你只跟自己人说话,这样给人的印象很差,你多注意一点。

只是这些话我都吞回去了,反正担心是讲不完的。

斯延的外表看似纯真,内心却坚强数十倍,他可以做得很好的。即将转身离去的我只能如此相信。

「我知道,虽然我也很厌恶这个野蛮的地方,不过也是有遇到好事。」

「是吗?」

「遇到了不管我怎么给他找麻烦,他也得不到教训的烂好人。就让我最后再找一次麻烦吧,以后的事就交给你了。」

「嗯。」

我心想,幸好是晚上,眼眶泛红的难看样子不会被发现。

* * *

凯妮姊在不远处跟负责带路的莱西队做好准备后,便走过来确认我是否准备好了。

我几乎没有行李,只背著一个小布袋,里面放了乾粮与紧急所需的用具以防万一。我回答她我随时都能出发。

熟识的卫兵经过我们身旁走向安祖城门,嘴里说著:「你们今天真早。」

好久没有这种多阴沉的天气了,不过东边的天空依旧开始变得明亮起来。

开门的时间到了。

「看来就要出发了。」

「过去真的受你照顾了,我能活下来都是多亏有你的锻炼,非常感谢你。」

我心怀感激,正对著格温师傅深深一鞠躬。

「呵呵,你不是说我是一个对你太严厉的性变态吗?现在的态度还真不同啊。」

「呃、啊……那个是……」

「别在意,这种厚脸皮的个性也是你的优点,而且我也没有做什么值得你这么严肃地跟我道谢的事,我不过只是打发无聊的时间罢了……我看看。」

冰凉的手指抓著我的下颚,左右移动我的脸。格温师傅盯著我的脸看,不客气地打量著。最后她勾起嘴角,露出满意的表情说:

「比我刚收你的时候好看多了。我还有很多东西想教你……不过在你即将回归的那个和平的故乡,不需要这些。好了!保重,天城。」

格温师傅拨乱我的头发随即松手。

我回头看斯延。他也轻轻点头示意。

「我先离开这里了。」

「好。」

「别死。」

「嗯。你也是。」

「好。」

无须更多的语言,这样的道别就够了。可是斯延有些疑惑,左顾右盼看了看,不解地说:

「嗯。拉蔻儿女神呢?」

「啊,昨天见过了,她说不来送我。」

「……这样啊。」

斯延低头颔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 * *

那时正值黄昏时分。

笼罩在热气中的鲜红太阳正要沉入地平线,世界弥漫著微红的黄金粒子。

「听说找到『星门』了。」

白神殿在夕阳的笼罩下呈现橘色,拉蔻儿就站在长长阶梯顶端往下走几阶之处等待著造访「艾姆尔帕」的我。

她似乎已经得知消息,脸上带著温和沉静的表情。

「恭喜你,得偿宿愿了。」

她这么说,脸上浮现如花朵般的灿烂笑容。

完美的笑颜,彷佛预测到会有这一瞬间,私下多次练习过。

「呃?啊……是啊,你怎么会知道?」

「很简单啊,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因为你都写在脸上嘛。」

「我……要回去了,明天出发。」

「嗯。」

这之后她便噤声不语,沉默弥漫在我们之间。

少女伫立在几步前方的石阶上,彷佛融入了薄暮下的群青色天空,沉稳安静,脸上还带著柔和的笑容。

西风夹带著热气从旁吹来,吹动她的首饰,让一身清凉的服装啪啪作响。

看似保持一步距离的态度,然而她的眼神却像是想要把现在的情景牢牢印在眼底,一心一意地望著我,像是在要求我不要忘记这一瞬间。

那双眼眸有著南方海域的淡蓝色,在她的注视下,回忆一一浮现眼前。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逃出那座土牢后的那个山丘。

她伸出援手拯救了倒在地上濒临死亡的我,安抚我说没事了,这件事在很久之后我才想起来。

重逢在卡格斯拉,我以为是哪户好人家的千金,没想到居然是卡格斯拉的女主人。得知这个事实,我惊讶地目瞪口呆。

真实身分被拆穿仍若无其事地来找我玩,这让我很困扰,我几度想要甩开她而闹得不愉快,可是每次都是我在不了了之中被迫让步。

拉蔻儿就像猫一样随兴,也不知道该说她是乐观还是孩子气,拉著我到处跑,有时也会被她吓出一身冷汗,然而现在想想,我并不如嘴上所讲的讨厌她的作为,其实有一半也只是难为情罢了。

我怎么也无法习惯这块土地,只是跟拉蔻儿相处时我好像就能恢复平静,度过稀松平常的时间。

再也见不到她了。

再次理解到这一点,强烈的焦躁感压迫著我的心。

我一定要说,我应该有一定要告诉她的事情。

但是,是什么?

是我跟她一起做某些事,真的很愉快的事吗?还是她让我不感到孤独的感谢呢?

不是,就要脱口而出的是别的,更发自内心的话。

要是——要是我的故乡就是这个「国土」,要是拉蔻儿就是坂守红,那么我应该会……

「拉、拉蔻儿,我其实对你……」

要是她这时要求我留下来,我不知道我会怎么做。

拉蔻儿轻飘飘地从石阶上走下来,伸出食指抵在我的唇前,阻止了我的发言。她说:

「那不能说出口。」

看到拉蔻儿一脸正经地摇了摇头,我这才终于回神。

是啊,她说的没错。

那不能说出口,要是说出口了,最后我一定会把一部分的心永远留在这里。

一直保持距离的努力在最后的最后会付之一炬。

「……是啊,抱歉。」

「这里不是你要待的地方,不是吗?不过你对我很著迷这一点,如今不用说出口我也知道。」

「我说……这段期间多躬你的照顾,谢谢。」

「别这么说,彼此彼此,我太任性了,也给你带来了很多麻烦。不想让你觉得不舍,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接著身穿绯红色服装的少女垫起脚尖,轻轻地在我的脸颊留下道别的亲吻。

「你的『命运』已定。再见,飒也,保重。」

卡格斯拉的女神一脸满足地低头望著我。她的肩膀上方有冰冷的宇宙色与在夕阳余晖下燃烧的云朵。

如此鲜明的情景伴随著痛楚刻印在我的心中。

我真心地向来城门前送我的格温师傅与斯延挥手道别。

最后一次抬头仰望安祖城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好一会儿,最后转身背对卡格斯拉,追著先行的凯妮姊他们而去。

陪同我去找「星门」的有凯妮姊与卡布特·伊尔率领的队伍,总共九人。虽然人数有点多,然而要进旧城区,这样的排场不能说是小题大作。

旧城区已经被探索完毕的区域只有一小部分,这十年来可以说是几乎人烟罕至,据说为巴比伦居民带来毁灭,根本不把食尸鬼看在眼里的魔灵与怪物至今仍在那一带徘徊。

我非常感谢莱西的顾虑。

我们很顺利地花了四小时就抵达熟悉的「大路」,接著一口气前进到整理过后的那基亚堡垒后稍作休息。

那基亚堡垒过去是某大富豪的私人豪宅。

巴比伦之灾后,卡格斯拉的评议员们看上了这座荒芜的宅第,因为他们认为用锻烧砖盖的豪华宅第与广大的庭院非常适合当作探索巴比伦的前线基地。

他们派遣大批工人前来进行补强工程,建造防爆墙与防空壕,并让祓魔师与咒术师在砖块上雕刻除魔咒文,防治「瘴气」窜入。

我坐在中庭的地上环顾四周。

过去的豪宅被改建为名副其实的堡垒,非常坚固,特别是一楼的部分除了外墙补强之外,多余的窗户与门也全都被封起来了。

由于受到被攻陷的教训,现在有巴尔纳姆梅铁纳麾下的五十名士兵进驻,除了拉蔻儿的保萱无触及及这里这一点之外,这里的防护绝不输给卡格斯拉。

评议会会将夺回这座那基亚堡垒与讨伐食尸王并列为目标,并且全力修复,当然有很重要的原因。

就是架在幼发拉底河上,全长二百公尺长的大石桥。

这座桥是往来巴比伦新旧城区的大动脉,它就建在堡垒旁。

这座雄伟的大石桥据说是用拿非利人让眷属从深海底带上来的一种类似黑曜石的石材建造,无论幼发拉底河在春天如何地掀起狂风巨浪,都丝毫动摇不到它。

实际上要去对岸的旧城区,也可以采取别的方式过河,譬如坐小船直接渡河,也可以绕路到上游或下游走陆路,据说过去也有从幼发拉底河河底穿过去的大地下道。

只是每一种方法都很费时间,而且途中的风险也大,要重覆使用有困难。

结果只是证实了走这座大桥是最轻松且安全的方法。

因此为了将探索的足迹延伸到旧城区,无论是做为守护交通要道安全的桥头堡或是当做能够住宿的中继站,那基亚堡垒都是必须拿下的要塞。换言之,那基亚堡垒在战略上是重要的据点。

「好了,大家准备妥当了吗?我们要出发了。如果不想平白无故牺牲,接下来一路上记得要眼观四方。」

在堡垒内休息了半小时后,凯妮姊下令了。我起身,拿这里提供的水瓶将淡水倒进我的皮革水壶里。

「喂!怎么让天城大人自己动手呢?真是不会看眼色的家伙。」

出发后,卡布特·伊尔一直是这个调调,试图讨好我。他还是穿著不适合他的华丽小札盔甲,看起来非常重。现在就是那个样子,他真的能跟得上辛苦的行军吗?

老实说我觉得困扰,不过这时候也只能忍耐,我敷衍地笑了笑,打混过去。可是就在我伸手要拿自己的行李时,没想到另一只手就在我眼前提起我的行李。

「……」

一个有著红铜色肌肤的壮硕男子,眼睛半眯,看起来不太聪明的面相让我似曾相识。对了,不就是一直跟著卡布特·伊尔的随从吗?今天他的皮革盔甲上有一条交叉的黄色带子,穿著防晒的斗篷,一副背著大型盾牌的战士的装扮。

「啊,我自己背就好。」

「……」

看起来很迟钝的男人沉默不语地凝视著我。这家伙是怎么了?在生气吗?我有些疑惑,不过马上就察觉异状了。

「你无法说话吗?」

男子张开嘴。白色牙齿间看得到被切断的舌头的痕迹,应该是受了某种酷刑吧。

「喂!基里姆,你在做什么?很抱歉,天城大人,这家伙很忠实,就是比较愚蠢,他没有恶意,请你原谅他一时的过错……」

大概是误会我们有摩擦,卡布特连忙介入。那名叫做基里姆的随从将我的袋子放回原处,事情就此结束。

「飒也,怎么了?你跟基里姆有纠纷吗?」

「没有,只是意见无法沟通而已。」

「基里姆是卡布特的奴隶,据说是从艾利达克的拍卖场买来的,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那家伙是一只只听从主人的忠犬。别跟他起争执,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旧城区一点小纠纷都有可能要人命。」

凯妮姊一脸严肃地再三叮咛。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巴比伦不是一个可以起内讧的地方。我点点头,快步往堡垒大门方向走去。

幼发拉底河平缓的水流上伫立著七根让人联想到磐石的黑色桥墩,上面是平坦的桥面。我们一行人过桥,进入旧城区。

一来到对岸,首先看到一座雄伟大门。这道门比卡格斯拉的大门大上许多,是过去迎接众人造访神之都巴比伦的主要门户之一,艾尔门。门的两端放置著两座跟西洋棋中的城堡很像的塔,中间有一道墙,墙的中央是直长的拱型隧道形状。

在庄严肃穆的门前,众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穿过这道门,或许再也回不来了。不只有我,大家似乎也有些胆怯,纷纷牵起手来。

少数生还者带回来的关于旧城区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为巴比伦带来灾害的魔灵与怪物们的传说,都在脑海里复苏,甚至连兽匠带来的三头勇猛的狼犬似乎也感应到异样的气氛,显露出戒心四处张望,嘴里发出低吼声。

「喂喂,你们平常的威风到哪里去了?站在入口就害怕,以后可没办法来这里赚钱了。」

「你们!别丢了莱西·伊尔头目的脸。」

凯妮姊跟卡布特的斥责声打破了僵硬的气氛,众人立刻回神,不愧是被莱西·伊尔选中的一群人。他们挥开恐惧,异口同声笑著说:

「呵呵,没错。」

「当然不能怕到不敢进去。」

「刚才的事情可别告诉头目啊。」

穿过艾尔门是一片广大的门前广场,广场一角,丢弃著不可能出现在「国土」的废铁。

跟传闻中的一样。

那是烧焦生锈的卡车残骸,虽然破损到几乎没有留下原型,不过还是看得出来前轮是车轮,后轮是履带,是造型独特的车辆。原来如此,如果是那个,从卡格斯拉开到这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就是那个部队的……」

「听说是德军。他们派遣整支部队来攻击刚成立的卡格斯拉,但是毫无准备就进攻,结果就是那样的下场。当时的部队长听说疯了……反正走进这道门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了。」

「他一个人走到这里的吗?」

「不知道,我只知道没有一个人生还。要是耽搁了,天黒前没有回到这里,我们也会有同样的命运。」

一整晚响个不停的枪声在天亮前骤然停止,这支被巴比伦之夜吞噬的部队的事情一直是卡格斯拉的「外来者」们八卦的话题,究竟是什么毁灭了持有近代武器的近五十名武器部队呢?

我可不想亲身去寻找答案。

「往这边。」

「好,大家,跟著艾姆其走。」

收拾心情,跟随著知道「星门」所在地的领路人走,朝著巴别塔高耸在头顶的方向前进。

最初我以为旧城区的废墟跟新市区应该没什么大的差异,一样空寂无人,一样沉静到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不是。

废屋中、瓦砾下等阴暗处还留著夜晚的痕迹,淡淡的「瘴气」,如果在新市区,「瘴气」在这个时间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想这里的夜晚一定弥漫著更浓密的「瘴气」。

如迷宫般的街道继续往里走,更无法忽略的差异出现的眼前。

一整排常见的砖瓦建造的矮房子后方,出现了特别大的建筑物群,小的是三层建造的塔,大的则是巨蛋尺寸,从形状跟样式来看,跟献给神明的圣塔不太一样。以稀少的巨石建造的建筑物群怎么看也不像是出自人类的手。巴比伦原本是以巴别塔为中心的众神圣地,保留著许多遗迹,就跟架在幼发拉底河上的石桥一样,都是众神繁荣的时代留下来的遗产吧。

「混蛋!你想死吗!」

「呃哇!」

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我身上盔甲,我被拉倒在地。

「你没听到我叫你停下来吗?你在干什么!」

耳边传来凯妮姊的怒吼声,我这才回过神来。糟糕,陷入沉思,疏于注意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连忙顺著其他人的视线望过去,结果看到了前方半崩塌的废屋中有什么深红色的东西在蠕动著。

「那是妖蛆吗……好大只。」

有人很恶心地喃喃自语。

那是蚯蚓或蜈蚣之类的东西,盘踞在阴暗的日阴处,粗壮的身躯可能连成年人都无法环抱,是一只身体一节一节的怪虫。挤满小屋的巨大身躯因为黏稠的黏液而发亮,无法估计究竟有多长。

雷同鸟类的嘴发出喀嚓喀嚓声,明显正在等待猎物,要是我发著呆就这么靠近,正好成为它的最佳饵食。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寒毛直竖。

「……不要出手,它不会对我们怎么样。」

整支队伍非常紧张,一触即发,不过听到挽起袖子的凯尼姊说的话,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莱西队知道凯妮姊有「守护天使」桃乐丝跟随著。

然后这次也说中了。不知道是因为讨厌出现在阳光下,还是因为人数众多让它有戒心,摇晃著头脑的妖蛆最后以惊人的速度挖了个洞,消失在泥土里。

「你也不要太雀跃了,飒也!要是丢了小命,想回家也回不去了!」

危机消失后,凯妮姊真的生气了,抓著我的胸膛怒吼。

「对、对不起。」

我只能低头道歉。被骂活该,在这种地方放空等于自杀行为。

我并非雀跃,其实是相反。

有一股沉重的不安笼罩在我心里,彷佛有什么我该做的事被我遗忘了。我急著回想,才会在不知不觉中陷入沉思。可是我当然不可能说出这种理由。

凯妮姊气愤了好一会儿,最后蹙著眉头,尴尬地别开头说:

「别担心,我会确实送你过去,不过别再像刚才那样了,我不想给其他人增添不必要的风险。」

没错,现在必须专心在抵达「星门」这件事上。

结果,遇到像是危险的危险也只有那一次。很幸运地,这天是不需要担心中暑的阴天,随行的成员们也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因此行程比预期顺利。

……由随从基里姆背著的卡布特·伊尔的存在,我故意当作没看到。

然后,刚好在中午时分,负责带路的艾姆其在略高的平台上停下脚步。

「看到了,就是那里。」

他手指的前方是一座规模相当大的巨石建筑,因为距离很远,无法了解正确规模,不过绝对比拉蔻儿的「圣塔」庞大许多。

「咦?漂浮在空中吗?」

我以为是眼睛的错觉,瞪大了眼再看清楚。不,没有错。

像「岛」一样的巨大岩块微微浮游在林立的众多立石群中,如果要比喻,就像漂浮在磁场上方的磁浮列车。当然,规模是完全无法比拟的。

大致上可以视为是钵状的浮游岛底部是圆滑的弯曲状,上半部是平面,看得到有类似建筑物与树木的东西伫立著,边缘有几条粗大的锁链将「岛」系在地面,成为固定「岛」的锚。

「那是众神的庭园之一。据说在远古时代天地被劈开时,神明用那种方式将一部分的天留在地上,而在许多的神明都已离去的现在,大概只有在巴比伦这样『畏』强大之地才看得到那样的光景。」

看到我惊讶的表情,蓄著胡子的领路人艾姆其笑著对我说。像他这样的「领路人」多半在崩坏前是这里的居民,熟知昔日的巴比伦就能迅速找到财报,还能顺利生还不会迷路。

「『星门』在那里吗?」

「我只是领路人,不过听说是的。即使在众神舍弃巴比伦而去的现在,那样的圣域仍是禁忌之地,人们多半心生畏惧,老实说我也很害怕,那些地方一般都受到『理』或看守者的保护,非常危险。」

「是啊,我也吃了很大的苦头。」

我想起在「艾巴德尼格尔」的遭遇,这么回答,结果就看到领路人用很可爱的动作啪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说:

「没错,没错,我忘了天城大人也跟我们莱西·伊尔一样经历过九死一生,连在长时间没有人居住的『艾巴德尼格尔』也会有那种情况,因此不会有人敢轻易踏入那里,我想你也无须担心会被其他队的人抢先一步。」

被别人抢先?开什么玩笑!如果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回去,谁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次机会,我是绝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但如果真的遇到这种事情,无论我愿不愿意都只能留下,不需要抱著莫名的悬念迎接决定性的瞬间。要是无关我的意愿真遇到这种事,那我也只能……

焦躁感与奇妙的犹豫。如涟漪般回荡的两种相反的情绪让我觉得困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才好,只能给予中年领路人一抹虚弱的笑容。

走近一看,「庭园」果然不是普通的大。

比最大等级的邮船还要庞大的岩块漂浮在空中,没有任何支撑的模样有一种很强大的压迫感,同时也弥漫著梦幻般的诡异感,彷佛一幅视觉陷阱画。

或许是野兽敏锐的直觉感受到太古的魔力,向来毫无畏惧的狼犬们吓得缩在原地,怎么斥责也不愿意靠近这附近。

抬头一看,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面有许多突出物,布满我的视野。上缘有像墙壁一样的东西围绕著,距离地面约五十公尺……不,应该更高,而平面部分的面积大概放一座竞技场都绰绰有余。

「要如何爬上去呢?」

庭园底部最靠近地面的地方也在三公尺高的黑色石柱群上空两公尺,就算手抓得到,我也不想学壁虎一样爬上去。

「以前有楼梯,可是早就崩塌了,所以利用那个。」

凯妮姊指著将庭园系在地面的其中一条巨大锁链,金属制的粗壮锁链,每一个圈圈都有大人的身高那么长。

锁链从埋进地面的巨型楔子到「庭园」的边缘,斜斜的延伸上去,几乎没有松弛的部分。

「那么就按照我们排练的方法行动。」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男子很有气势地答应了下来,脱下皮革盔甲与上衣,只围一块腰布,肩膀上扛著一捆绳子,开始爬锁链。他的动作轻盈快速更胜猿猴,轻轻松松就爬到庭园的上缘,将代替救生索的绳子放下来。

「好,一个一个依序爬上去吧,飒也,你排第四,我先爬上去,你仔细看清楚。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看守,因为狗没办法带上去。」

动作迅速地做出指示后,凯妮姊第二个抓住绳子。她利用绳索,以令人钦佩的俐落身手轻快地爬锁链,然后从庭园外围的栏杆爬上去后,立刻低头用力挥手说:

「立足点很稳!只要有救生索,完全没问题!好了,快上来吧!」

接下来轮到卡布特·伊尔。他吞了吞口水,一脸死刑犯的表情抓著绳索,双脚瘫软地爬锁链。

我看著眼前几度差点跌落的背影,静静地等著下一个轮到自己。这时有人沉默地拍了我的肩膀。

我一回头,看起来很迟钝的随从基里姆站在我身后。

「怎么了?」

当然听不到回应的声音,不过他却指著没有人烟的废墟方向。面无表情的模样,彷佛在说:走那边。

「不。要从这里爬上去不是吗?不是那边。」

可是基里姆缓缓摇头,再一次指著同一个方向。

「你叫我去那边?为什么?」

无言。基里姆严肃地要求我去做莫名其妙的事情,这让我开始觉得烦躁。就在此时,四周响起带著笑意的欢呼声。

「飒也,下一个换你!后面还有人,你动作快一点!」

看来卡布特·伊尔总算爬上去了。

「来了!」

我大声回答,伸手抓住救生索,然后回头告诉基里姆说:

「很抱歉,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先上去了。」

「…………」

浅黑色肌肤的战土文风不动,只有阴郁的沉默回应我。

「星门」就在前方,为什么我必须要离开?我把不可解的要求完全去开,全神贯注在爬链这件事上。锁的粗细很适合抱,也很适合当立足点,比想像中好爬很多,不过被风摇晃的程度比在下面看时还要剧烈。

「唉唷,好危险,早知道应该唤起『森林猎人』。」

这样可没脸笑卡布特了。我两度失去平衡,冒出冷汗,幸好有救生索的帮助,才得以在五分钟左右爬上庭圔。

我握住伸出来的手,站上俗世与圣域的交界。栅栏另一头是「庭园」,这个词汇让人联想生气蓬勃的生命,然而眼前的景观却是截然相反的一片荒芜。

全然枯萎的果树森林如同一群骨骸随风飘荡。

大小枯木扎根的庭园地面上有人工的小丘与光秃秃的岩石,充满起伏,树林间有多座小规模的巨石遗迹的残骸。

脚下是乾燥褪色的树丛,旁边一条龟裂的泥土路应该是渠道乾枯后的痕迹。

这里荒废了十年了,过去在拿非利人的「理」的守护下绿意盎然的人工庭园也留下了深刻的爪痕。

连鸟的影子都没有,丝毫不见生气的死的世界。

「嘿唷。」

我从高至胸膛的栅栏往庭园方面跳下,脚下堆积的砂砾发出沙沙声,连如此寂寥的空中庭园里也布满了巴比伦的风带来的厚厚的沙尘。

我回头确认身后的风景。

望眼过去一片土色的废都尽收眼底,旧城区处处可见跟这里同样的拿非利遗迹与也不知道是要献给什么神的「圣塔」。

水平线前方,越过幼发拉底河的遥远东南方隐约可以见到沙烟朦胧的卡格斯拉城墙与「艾姆尔帕」的影子。

「舍不得离开吗?」

「什么?」

凯妮姊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你一直看著卡格斯拉,该不会想要留下来吧?」

「开、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听到凯妮姊怀疑的声音,我故作轻松地回答她。刚好藉著这个机会,我从口袋里拿出布条包裹的圆形印章。

「啊,对了对了,这个请你收下。」

「你的印章吗?给我做什么?」

圆形印章指的是刻有图案及楔形文字的石头或象牙制圆型筒状物,一般是手指大小,用来放在潮湿的黏土上滚动印出图案时使用,每一个的图案都不一样,算是签名的替代品,等于「国土」版的印章。

「我把我的积蓄存在丽薇儿·西姆堤派的兑换商那里,那笔钱原本是购买『星门』资讯与雇人用的资金,不过已经不需要了。虽然金额不多,还请你拿去用。」

凯妮姊很意外,好一会儿踌躇著不知道该不该收下。

「——哈哈。」

可是她也只顾虑了一下子,马上就像平常一样开心地咧开嘴说:

「这么客气,那我就不推托了。」

「啊,对了,我有点好奇,这里非常荒凉,桃乐丝没有说什么吗?」

「没有啊。嗯,这里的确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你看,简直就像一座幽灵森林,只剩在这一带的气候下无法自然生长的树木,看来这里真的是拿非利人的遗迹,俨然就是巴比伦的空中庭园。」

「巴比伦的空中庭园——这里吗?」

「就我所知,被称为那个名字的地方是到了很后面的时代,真正的巴比伦国王为了从异国嫁来王妃而建造的地方,不过或许是从这类遗迹衍生出来的传说也不一定。」

原来如此,也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看。

「总之,据说『星门』就在庭园中央的墩座那里,就在前……你干嘛东张西望?听到什么了吗?」

我好像听到远方传来尖锐的叫声,反射性环顾四周,但是马上我就知道自己错了。

不对,这是我每次听到的那个。

「没什么,只是最近我常常耳鸣,会听到吱~~不然就是嗡……的声音,大概是气压变化的关系吧,马上就好了,不用担心没关系。」

「那就好,目的地就在前面了,等基里姆爬上来就马上出发。」

全员到齐后一声令下,队伍朝著「庭园」中央前进。

除了脚步声之外,就只有吹动枯枝的风声。

没有人开口,大家都默默地走著。虽然爬上庭圔来了,每个人还是明显不安。身为「国土」的子民,踏入拿非利人的神域会觉得惶恐应该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我想原因应该不只这样。

这个场所有一种让人倍感压力的沉重气氛,就像面对庄严的宗教建筑或雄伟的大自然美景时,顿时觉得自己真的很渺小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让大家不自觉噤声。

至于我,脑袋沉重并非气氛的关系。

好吵。刚开始那轻微的耳鸣不但没有停歇,反而随著前进的脚步愈来愈严重。

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

尖锐的声音吱地在头盖骨中回响,让我觉得焦躁。

这是怎么回事?好吵。停下来,够了吧。

就在我摇头想要甩掉轻微的头痛时,领路人艾姆其跟凯妮姊同时发出声音:

「就是那个。」「是那个吗?」

前方宽阔的空地上,有一片石头建筑,看起来像是建造来当大型建筑物的墩座,如果硬要形容,差不多就像是森林里的舞台,或是只建造了一层就停工的金字塔。

坛面积很大,用来踢足球应该也没问题,到处散落著快要瓦解的陵墓、神殿的石材、巨大神像的残骸。

「唔!我不会被打倒的,这种程度……」

我咬紧牙关忍住不舒服的感觉,踩上石阶,走向缴座。

一直以来我都以回家为优先。

就已经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这样呢?

现在不再只是耳鸣了,我就跟发烧时一样意识朦胧,内心涌起一股不明所以的危机感,我体内的什么在发出悲鸣,警告我不能来这里。

怎么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凯妮姊什么都没说,这里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危险。呃……「星门」在哪里?

可恶!脑袋无法思考。

「——真令人遗憾,没想到用泥土捏出来的人偶居然看到我的庭园被破坏殆尽的模样。」

蓦地,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道沉重冷酷又充满威严的声音,压倒性的存在感让所有的一切都冻结了。

凯妮姊他们忘了正在交谈、我脑海中刚才困扰我的幻听也在那一剎那消失了,彷佛不曾出现过。

就像被行星的引力强迫拉过去似地,所有人的视线全都朝向倒塌的巨像底座上。

那里站著全身缠绕著暗黑气息的异形巨汉。

一直到刚才都空无一人的底座上,彷佛忽然从虚空中渗透出来似地。

如同深海水压的压力砰地压上来,恐惧感袭来,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来了吗?追随『黄昏之翼』的卢卡尔,来自远方的旅人。」

从黑暗中切下来的黑色铁块般的盔甲。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身高比寻常人高两颗头,宽度与胸肌更厚实,手脚粗得跟树干一样,SF里会出现的那种看起来像动力外骨骼的黑色装甲完全覆盖著他傲然睥睨众人的庞大身躯。

可是……那真的是穿上的吗?

吸收光线的黑色表面描绘著生物曲线,滑顺地弯曲,顺应巨汉的动作柔软的改变形状,彷

佛就是肉体本身一样。覆盖在表面的长衣与像是斗篷的黑布也是类似的质感,只是较薄些。

从布下方、从装甲关节的缝隙间,代表黑暗的「瘴气」源源不绝地涌出,落在底座上。

「黑色城墙」萨里奴,「食尸王」格拉追随的主,「艾巴德尼格尔」供奉的神。

冰冷的「畏」吹过我全身,像极寒的风一样刺在我身上,我不得不别开头。

这种感觉我一辈子难忘。

其他队友一看到黑神异样的身影与气息后,马上全部趴下,一脸苍白,五体投地。

「凯妮姊,情况不妙!这家伙……」

「很好,这样很好,按照计画进行。」

喀嚓。有硬金属的东西抵住我的后脑勺。

是枪口的触感。

「喂!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别动!」

尖锐的制止声,随即头的正后方响起震耳欲聋的轰隆声。

是枪声。我反射性地缩了缩脖子,全身僵硬。

「哇!」

有火药味散开来,不过没有被击中的疼痛。

吓唬……吗?枪口再度抵住我的后脑勺。不寒而栗的恐惧从脖子窜到屁股。

哪来的子弹?不,难道她说用完了是谎言吗?

「抱歉,飒也,不过我是认真的。」

背后传来毫无感情的声音让我全身紧绷。

「别动,再怎么强壮的身体,脑袋被打爆了就没救了,对吗?只要你打算反抗,绝对瞒不了桃乐丝。我不想开枪打你,可是虽然我不想,事到如今我也没得选择,所以不要做无谓的反抗,老实一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是被威胁或是被「理」控制的怀疑,然而我猜错了。

「还能是怎么回事呢?『星门』我要用,想要回家的心情我也一样,为了拿到唯一的门票,我可以把灵魂卖给恶魔。」

「什么!」

那么她是自己想要设计我的吗?

对她的信赖遭到背叛的打击、失意与愤怒形成一股激情,在我的心里掀起狂风巨浪。

「……太骯脏了,装做一副很亲切的样子,原来你早就打算要伺机抢夺了吗?」

「不是!这是我应得的权利,原本我跟莱西之间就已经讲好了,可是你却仗著女神的喜爱以特权从旁介入,如果是这样,那我也有我的打算。」

「哇哈!哇哈哈!现在可是在巴比伦之神的面前,你不会跪下吗?不懂礼貌的外来者!」

随著卡布特高亢的声音传来,有一个像是硬棍的东西从斜后方击中我的侧头部。一阵剧烈疼痛闪过,我忍不住跪下,双手支地。

「啊……你这个混蛋!」

我捣著灼热的疼痛,怒目咬牙地回头瞪他。一脸畏缩的卡布特气息不稳,嘴角哆嗦地拿著长矛站在那里。

「你、你那是什么眼神!只会跟女人甜言蜜语,没用的人渣!因为你,我!我!」

「住手,卡布特!这是约定,你不要乱来!」

「闭闭闭、闭嘴!不要命令我,你不是只要能使用『星门』就好吗?就如你所愿赶紧消失吧!」

卡布特非常激动,他怒气冲冲地回呛凯妮姊的制止后,继续接著说:

「你把每个人都当笨蛋看!再看不起我啊。哇哈哈哈!无计可施了吗?你这个胆小鬼——哇!」

卡布特打算再度挥动手中的长矛,没想到却被突然从地面伸出来的几根黑色触手卷住全身。「瘴气」变成类似柏油的黏瑰状,直接紧紧绑住卡布特。矮小男子被勒得太紧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这么一步步地沉入瘴气囤积成的黑暗无底洞里。

「『黄昏之翼』的卢卡尔是余之客。」

底座上的漆黒影子冷冷地说,切割了卡布特的存在。

「你、你就是萨里奴吧?如你所愿,我把天城飒也带来了,快告诉我『星门』在哪里?」

凯妮姊鼓起勇气说。黑神轻轻举起右手回应她。他所指的墩座后方的地面上有「星门」。

不知道是一开始就在那里,只是我们没看到?抑或是突然出现?跟萨里奴的出现一样,无法明确判断。

不过那的确是真正的「星门」。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星门」,之前参与「艾巴德尼格尔」的调查时我就看过已经停止运作的「星门」。

那里的「星门」是大小足够一个人环抱的金属柱子做成倒U字型,也就是拱形状,以两端

埋在地面的形式固定的设备,印象中是只有两线道左右大小的隧道框而已。

这里的稍微大型,不过基本上是相同型态的设备。只有一点不一样——这里的「星门」是「活的」。

「那个……还具有能量!」

凯妮姊颤声说。

外框的内侧,薄幕状的力场缓缓晃动著,质感类似黑暗水面的蛋幕里映照出一片星海,忽地又在表面摇晃时,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截然不同的某处远方的风景。

「啊?我的、学、学校?」

「曼哈顿?那个人潮拥挤的时代广场……吗?」

我们几乎在同时发出惊讶的声音。明明看的是相同的东西,可是透过门看到的版本却不一样吗?

「好……很好!还有一点!约定好的事你不会反悔吧?」

「约定?来自远方世界的女孩啊,汝是指什么呢?」

「别装傻,你真的没有要加害飒也的意思吧?」

「汝把年轻的卢卡尔骗来这里,汝以为全同汝一样会说谎吗?真是肤浅的人类。」

「你说什么!」

「算了,余不追究汝逾分的发言,因为汝毕竟是余订定的『命运』之外的女孩,不过……余不打算连子民们对余的冒犯都允许。」

摆出服从姿势的遗迹拾荒者们全身颤抖,恐惧到开始啜泣。

「巴比伦之神呀,请求您的原谅!」

「请您慈悲为怀!」

绝望降临,接二连三发出悲鸣般的哀求。

「什么!大家只是遵照你的指示而已,这是你希望大家做的啊!」

正当凯妮姊慌张地抗议时,我注意到有一名男子的样子不对。

随从基里姆。他跪拜在地,眼神直盯著已经被瘴气卷入到脖子的卡布特。看似迟钝的脸庞如今浮现焦躁的神情,偶然对上的眼眸里,发出野兽被逼到绝境时的目光。

不用猜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要!你救不了他的!我努力使眼色要他冷静。

乍看鲁钝的那个男子想要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所以警告我,要我逃,而如今他又企图拯救卡布特。

「汝等是『黄昏之翼』的所有物,跟随主人,必须为了主人而死,这是绝对的义务。」

看萨里奴的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额头的一根巨型角,其下的脸戴著一个像是用锯子从黑色岩石上随便锯下来似的面具。整颗头被头盔覆盖著,无法窥探他的表情。

只是从他冷酷的语调中,很明显可以听得出来他没有一丝慈悲与同情。

「人类果然是失败作品,不知自己的本分,汝等应该投向余。余必须代替『黄昏之翼』惩罚汝等。」

「哇啊啊啊啊!」

基里姆伺机跳起来,与长矛化为一体往前冲,随著几乎不成声的吶喊,使出电光石火的突击。

速度、时机、重心,各方面都掌握得很漂亮的突击,锐利的长矛尖端正确地瞄准萨里奴的胸膛中心。

正因为如此,我知道将会有怎样的结果。

如同我所预测的,传来木头碎裂的声音,长矛的柄在尖端附近轻易地折断了。

基里姆丢掉长矛的碎片,抽出腰间的铜剑往萨里奴的头部刺下去。

漆黑的拿非利人这次依旧不动如山。砰!沉重的撞击声,基里姆的铜剑掉落,就像使尽全力敲打岩石会有的后果。

太鲁莽了。

萨里奴的黑色装甲一定跟守护圣塔「艾巴德尼格尔」的蝎人、格拉身上穿的是同系列的东西,连不锈钢的刀子都插不进去一毫米,不是物理性的力量能动到分毫的东西。

萨里奴的黑色铁手套抓住呆立在原地的基里姆的脸,黑色液体「瘴气」顺著粗大的手臂流进不知所措的战士的口鼻。

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

「「住手!」」

怒吼从意料外的两个人的嘴里发出。我跟——凯妮姊。枪口如今对著萨里奴。

「别对我队的人出手,放开他!」

置若罔闻。漆黑之神丝毫不理会。

「啊啊,是吗!再见,穿著娃娃装的混蛋!」

BLAM、BLAM、BLAM!

自动连续开枪。

随著嘎吱响的枪声响起,火花在萨里奴脸上三度散开,只不过效果只有那样。

「不、不会吧……这是穿甲弹耶!」

神人完全漠视哑口无言的凯妮姊,将抓著胸膛苦闷不已的基里姆在地上。

「汝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与任务,因为汝的忠诚,赋予汝的『命运』是名誉之死。」

「砰!」

在萨里奴握住右手的同时,基里姆的皮肤从内侧被刺破,「生」出无数的漆黑荆棘。在体内以残忍的形式硬化的「瘴气」干的好事。

临死前的痉挛让基里姆不停抖动,他惊悚地瞪大眼睛望著我,双唇哆嗦,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他当然说不出话来,眼眸就这么失去了光彩。

「残余的土块没有价值,余要取回汝等的『命运』,从泥土诞生的失败人偶……」

呆若木鸡的我,耳朵里听到了来自残酷之神的宣告。

「……回归泥土去吧。」

配合双手宛如仪式的动作,萨里奴脚下浓厚的「瘴气」如海浪般往这边袭来,我慌张地起身,但是「瘴气」的速度太快,我来不及逃也无处可逃。

「唔!」

我下意识用手捣住口鼻,厨余的恶臭团团包围著我,然而「瘴气」之浪瞬间通过,我只感觉到皮肤有奇妙的刺痛感。

然后恢复寂静。

不,诡异,太安静了。

不仅众人的哀求与哭泣停止了,连呼吸声也消失了。

我往下看。

「唔、唔啊啊啊啊!」

「这!这是什么!」

我跟凯妮姊同时发出悲鸣般的尖叫。

恐惧勒住我的心脏。

拜跪萨里奴的同队同行者们,全部变成无法言语的泥人。衣服跟随身物品还在,只有里面的肉体变成了跟「国土」的大地相同颜色的湿润土块……

「怎么会有这种事……巴拉希、塞尔克、艾姆其!回答我!」

凯妮姊慌忙地拉起身旁泥人的手,结果手臂轻而易举地脱落了。

「啊!」

凯妮姊砰地将手臂丢在地上,当场全身颤抖不已,望著回归泥土的伙伴们的眼神根本失了魂。

可恶!这是在作梦吗?就算「理」是拿非利人制定的,就可以将人类变成泥人吗!

「『外来者』果然属于『理』之外的存在吗?可恶的七贤者。算了,现在不追究,进入正题吧,『外来者』天城飒也。」

我觉得萨里奴在面具底下直勾勾地睥睨著我。

光那样就让我全身咳样,无法呼吸,压抑不了由内心发出的颤抖,生物本能的警报器响个不停。

可是尽管不停哆嗦,很奇妙地我还是保持著自制。我自己也很意外,或许因为我是第二次面对这样的压迫感。

反正他如果有那样的打算,我就无法活著离开这里,现在只能绞尽脑汁寻找活路。

「……听说你叫萨里奴?」

「没错,回归的巴比伦之神,艾巴德尼格尔的主人,圣王的祭坛,将洪水推回去的神,以及『黑色城墙』。」

「你这样精心设计,究竟想把我如何?想替手下复仇吗?」

「余任命的卢卡尔败给『黄昏之翼』的卢卡尔的确让余不快,然而那些也不过是临时找来的棋子,不足为惜。」

不是吗?那么就是跟拉蔻儿有关……

「我话说在前头,我已经跟拉蔻儿与卡格斯拉切断关系了,无论我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造成她的困扰,卢卡尔原本也只是周遭的人想太多,我们真的单纯只是朋友而已。」

「看来是那样没错。」

「啊……呃、什么!J

命运真是残酷,没有人愿意认真听我解释,没想到第一个认同我的人居然会是这个家伙。

「余从汝身上完全感觉不到『黄昏之翼』授予的『王畏』。」

「那么你为什么要抓我……」

「安静……呵,这个有趣,真的要开始了吗?」

萨里奴奇怪的面具仰望著我身后的天空,我也顺著他的目光回头。

遥远南方的天空,巴比伦新市区上空,有两个巨大的天地异象对峙著。

一个是席卷黑云、沙尘及雷光的巨大龙卷风。

另一个是将天空染成鲜艳的红色,摇曳的火焰灵气。

两个各占据天空的一角,彷佛互相瞪视著。

「那是什么?是拉蔻儿吗?」

明亮闪耀的领域中央有用光线描绘的立体神秘图案滞留在空中,那是魔法的结界……吗?

从这里,而且是从枯木的树枝间的缝隙望出去,无法看到那里是否有人影。

然而灼热白云与大气的那道光辉,我绝对不会看错。

「那是『黄昏之翼』与『升天风暴』的决斗,余原本半信半疑,不过看来亚基尔利尔的预测是对的。亲自上阵的真实感不一样吗?」

「亚基尔利尔?还有一名拿非利人吗!」

「奇怪,亚基尔利尔说早已见过汝。」

我脱口说出一个在脑海中直觉反应的名字:

「……是梅斯·伊姆曼吗?」

「那是他众多名称之一,真正的名字叫做『升天风暴』亚基尔利尔,是留在『国土』的众神之一。要隐藏『光辉』混进人类之间并非难事,不过余认为那是没有价值的行为。」

为何?为了什么目的?疑问的火花连续在脑海中爆开。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梅斯·伊姆曼令人费疑猜的行为一定有某种目的。

「亚基尔利尔是大神,过去众神会议担心他的强烈野心与『光辉』,于是将他流放,后来他利用众神会议解散,我们的圣王弃世之际回来了。据他所言,只要汝离开,拉蔻儿就会无防备地从『喂塔』出来。」

「那个傻瓜,不是说不来送我吗!」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她说得太云淡风轻了,如果早就打定主意要隐身悄悄来送我,那就说得过去了。

可恶,平常就死皮赖脸一意孤行,为什么这种时候就表现出如此温驯呢!

我焦急地守望著,马上就有状况了。

原本围绕在巨大龙卷风周围回旋,数量众多的怪鸟群行动了,它们排成好几列,朝著燃烧的天空飞去。我从这里就能清楚确认外型独特的巨大身躯——是狮子头怪鸟安祖,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有几十只,数量惊人。

安祖们飞进「黄昏之翼」的领域,朝著光的图形上下左右蜂拥而至。当前列抵达中央的瞬间,图形啪地绽放无数闪光。

白色光线在转眼间化为高射炮,一一射穿怪鸟。

数量庞大的安祖们燃起火焰,接二连三坠落,没一会儿只剩下几只不知道该往哪里逃窜。

「干得好,太厉害了!轻而易举,简直就是压倒性胜利嘛!」

「这不过只是小试身手,『黄昏之翼』的威力并非仅止于此,余最清楚,因为余曾经被她杀死,丢进『伟大之都』。」

「被……杀死?」

萨里奴没有回答我的疑问,淡淡地继续说:

「就算是『升天风暴』亚基尔利尔,不,无论任何一位拿非利人面对她的『光辉』都很不利,因此需要汝的协助。」

我对他的反感超越了恐惧。

拉蔻儿就在那里。理解到这点的瞬间,我对身旁的萨里奴的绝对性无力感便在一来一往的对答中淡去了。尽管嘲笑男人真单纯吧!

「就跟你说是白费工夫了,她不是那种听说有人质便会乖乖听话的人,再者处于攸关自己生死的情况下,人质能派得上用场吗?」

「完全同意,如果是那名好战的『黄昏之翼』,反而有可能会更激发她的斗志。」

「呃?」

「我想亚基尔利尔应该也还没告诉她汝在余手上。」

一头雾水。那么抓住我有什么意义?

「『黄昏之翼』可以藉由吞噬『畏』增加自己的『光辉』,没有极限,无远弗届,特别是使用『光辉』的对戦,无论一对一或一对多,绝对不会输。不过那个机制几乎是自动的。」

在我们谈话时,南方的天空开始让人目眩的「理」的激战。

互相保持距离的耀眼的羽翼与巨大龙卷风之间,红与蓝、白与黑的电击、爆炸的火焰与震波、闪光与光弹,气势磅礴地交错著。

无论是哪种光芒,就人类魔法师来说都属于大型咒术,只用一次就会将「畏」使用殆尽的咒术。

双方之间的空间扭曲,撞击产生的能量形成漩涡。

弹落的魔力有若干掉在新市区,废屋因为冲击而接连倒塌。

太荒谬了!又不是宇宙战争或怪兽大对决。

「双神之战、吗?看起来是很精彩……」

萨里奴态度从容地双手环胸,严肃地喃喃说道,语气间略带嘲讽。他接著说:

「你看,那并非拉蔻儿本来的作战方式,她从来不理会对方的花招,瞬间逼近,夺取对方性命是她的作风。『黄昏之翼』就是有办法这么做,而如今她没有这么做,是中了亚基尔利尔的圈套。」

「圈套?」

「如果夺去『升天风暴』拥有的『光辉』,『黄昏之翼』会激烈燃烧,巴比伦一带的『畏』与『理』会大乱。在这样的情况下使用『星门』,无法预测会招来怎样的意外。」

「换句话说,她自己压抑著『光辉』吗?不、不会的,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否定的语言是动摇的另一面,我的直觉告诉我,无法断言她不会这么做。

「要是……要是拉蔻儿不使用『黄昏之翼』,那场决斗会如何?」

「她是过去的战役时为了毁灭龙而诞生的女神,光用『理』就有办法对付敌人,然而亚基尔利尔的『升天风暴』也是率领七种风的伟大公权力之一。」

突然。

真的是很突然,一股晕眩袭来。

尖锐的刺痛贯穿我的太阳穴,眼前一片昏黑。

某个人混乱又可怕的负面情绪如怒涛般扑向我,吞噬我的意识。

无法满足的饥饿感,破灭的斗争心。

没有一处可以安居,对命定的愤怒与憎恨,身为优越种族的傲慢,对他人无止境的恶意。

不曾见过的情景像倒带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浮现眼前。

在这当中,我们是无根者,挥动著异形的翅膀穿越星海与次元之壁,啃食世界的活力再飞

往另一个世界。

然后在破坏与杀戮的尽头来到这个世界,这里却有可以抵抗我们的原住民。好久不曾遇到这样的好对手,我们沉浸在欢喜、愤怒与恶意中,解放了破坏的怒吼。

我们从不曾怀疑,最后会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是我们。

直到目睹了那道光芒。

嗡嗡嗡嗡————嗡。

似乎这次的耳鸣比过去更明显。

回到现实,我的白日梦只在瞬间,秒针连一格都还没移动。

「唔!」

膝盖瘫软,我连忙用双手双脚支撑几乎当场倒下的身躯。

刚才那是什么?似乎是跟「精髓」的记忆共通……什么引起的?为什么会发生?

「你无须如此担心。」

「不、不关你的事,我只是有点晕眩而已。」

萨里奴似乎误会我动摇了,我连忙若无其事的起身。

「余并不打算杀拉蔻儿,很遗憾,众神会议已经先预测到这种情况了,所以余只会让她回到永远的沉睡。天地间没有那个难缠的丫头可以去的地方,众神会议也不允许她一同前往新天地迪尔蒙。她的工作已经结束,现在只是个会带来灾害的存在。」

「她当然有地方可以去,卡格斯拉的人们敬爱拉蔻儿,那里是属于拉蔻儿的城市。」

「错。那些泥人偶只爱自己,可耻到实在难看,只要有更符合他们需求的神出现,他们马上就会转而供奉那位神,不会有任何犹豫,所以余才说人类是失败品。」

「这……」

萨里奴是危险的神。我领悟到了。

这家伙只把人类当道具。的确,若是如此,有自己想法与感受的独立个性只会是麻烦。

对感情起伏多变的「国土」居民而言,追随这位漆黑之神绝对是不幸,会牺牲很多生命。

「『外来者』的少年啊,汝无须做任何事,只要静心看著就好了。」

「这种情况你叫我冷静?太勉强我了。」

「汝决心告别『国土』回去故乡,因此来到这里,就如同汝所说,汝与『国土』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那么又有何难呢?」

「……呃、这……」

好像有一支冰刀刺进我心脏。

并不是那么简单的问题。虽然不是那个问题,不过他说的一点也没错,追根究柢,那就是我的选择。

遵照萨里奴的指示,他真的会让我回家吗?

我在这里反抗也无济于事,他轻而易举就能镇压住我,就像扭断小婴儿的手臂一样易如反掌。卡布特、基里姆跟其他人只是运气不好,拉蔻儿也不是会被杀,再说劝我应该回日本的不也是那丫头吗?这边的事情由住在「国土」的人决定就好……

「可恶!你实在太讨人厌了。是啦,没错啦!我本来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突然被丢在这种地方,也不是我自己想来,我把回去故乡、回去家人身边视为最重要的事情有什么不对!」

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愧疚感让我焦躁。

「那样很好,那样才能凸显他们的可笑。」

萨里奴望著依旧激烈神秘的冲突,喃喃地说道,语气中听得出暗自的满足。

「事情圆满结束后,余允许汝任意离去。当然前提是『星门』没有因为『黄昏之翼』而损坏,只有这一点余也无能为力,就看拉蔻儿有多在乎汝了。」

「你在期待她会为了我而输吗?哇——桂哈哈。」

实在太可笑的情况了,愤怒之后我只能乾笑。

「如果汝想平安回家,那就是为了汝,余并不在乎哪一方倒下。」

「——同伴输了也无妨吗?」

「亚基尔利尔是抓著古法与『命运』不放的旧神一族,跟余等巴比伦之神不相容,余只是为了消灭拉蔻儿这个共通灾难,暂时与他合作罢了。」

「不太懂,不过意思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吗?」

「没错,若亚基尔利尔赢了,接下来就轮到他消失了。现在的余有自信赢过『黄昏之翼』,只是余有重大使命,对手毕竟不能小觑,余必须特别小心谨慎。」

「你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向拉蔻儿复仇,夺回巴比伦吗?」

「目的?」

南方的天空还持续著美丽又壮烈的魔力对抗,我一个外行人无法判断哪边取得优势。

萨里奴的目光从一大壮观的场面转过头来,严肃地对我说:

「余是死掉的神掉入冥界,穿越七道门与七座城墙才返回这里的真正的神,是永世君临『国土』的圣王亚尔利姆的先行者,余已经没有任何理由需要遵守众神已经离去的众神会议的决定,不,现在余就是众神会议,为此余必须清除与旧『命运』订定盟约的守门员『黄昏之翼』。」

「你说的是什么大话?拉蔻儿说过了,死者不可能复生,就算神也一样。」

沉重的盔甲晃动,低沉的笑声传来,彷佛来自地狱深处,让人不寒而栗。

「自己拥有可以毁灭法的『光辉』,却不曾想要突破『理』吗?果然是只会对众神会议唯唯诺诺的愚蠢之辈。」

为什么呢?这家伙嘲笑拉蔻儿比他嘲笑我还更让我生气。

「要从『伟大之都』返回是有办法的,只要得到『冥界女王』的许可即可,只是要拿到许可,必须献出等值的灵魂成为新冥界的居民当作替代。」

「等值的灵魂……你该不是为了这个要抓拉蔻儿吧?」

「真令人愉快的联想,但是那不过只有一人份,而且供品早就献出去了,在十年前。」

「你不是开玩笑的吧?不会吧,你该不是……」

十年前——那不是巴比伦灭亡的时候吗?

「一无用处的垃圾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几十万,不,应该有几百万人吧?这个城市里!可是你却为了自己,把他们全都牺牲了……那不是敬拜你的人们吗?」

「那本来就是为了侍奉余而创造的生命,他们是为了圣王牺牲,必须感到欢喜。」

毫不在乎的回答,已经不是残忍、冷酷能形容的了。我们可以对话,所以我才不知不觉产生错觉,但是这家伙,不,这家伙才是真正的……

「妖怪——你是真正的妖怪。」

「汝还不懂吗?这就是神。汝在『黄昏之翼』身旁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一点也没错,我什么也不懂。

统治「国土」的是残忍的众神。

因为拉蔻儿刚好在我身旁,所以我以她为标准,这是错的。若说她对人类是冷漠的,那么萨里奴就是把人类家畜化的卑劣物种。

要是让这种妖怪横行,卡格斯拉会变成怎样呢?大家能平安活著吗?

守护神的存在就是为了这种时候,只要拉蔻儿赢了就好,问题就能解决了。

然而这么一来,回家之路……

可恶!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无力感。

我只能焦躁地望著拉蔻儿的决斗。

手指无意识地摸索,想要寻找让我能安心的东西,什么都好,结果碰到胸前的硬物。我像平常一样握紧那个物体。

「咦?」

手指摸到熟悉的滑顺触感,我突然想到这个东西不是放在拉蔻儿那边没拿回来吗?事情一忙就忘记了,怎么又挂回脖子上了?

开机。轻快的电子声响起,液晶萤幕亮了。电充饱了。

我打开档案,只有一件录影。

我下意识按下播放键。

画面中出现盛装打扮的拉蔻儿,她坐在白神殿某间房间的椅子上,得意洋洋地朝著摄影镜头微笑著。

「吓到了吗?我想你发现这个时,一定已经回到日本了。恭喜你。其实我本来想好好跟你道别的,可是我没把握自己能心平气和,所以我没讲的话都留在这里了。」

影像讯息?昨天见面后拍的吗?

「老实说,我想要你留下来,这是我的真心话,然而我知道我不能再把你留下了,因为我看到了你在家里跟学校里的样子。你察觉到了吗?你在『国土』的时候,从来没有露出过那样完全安心的笑容。」

……家跟故乡不就是那样的场所吗?可以一直是个孩子,可以放下防备。

「我好像有点羡慕你,因为我没有那样的地方。你一直问,为什么是你呢?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了。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时,我很讨厌自己的『命运』,因为我知道我一直都是孤独一个人,可是后来懂得解读无限延伸『命运』的七贤者告诉我,或许有一个人会一直待在我身边,虽然这个『命运』成真的可能性很小,不过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的。」

喂喂,那个人该不会就是我吧?

「没错,那就是天城飒也。后来我就一直很期待见到你,这是我唯一期待的事。我一直想守住这个『命运』。呵,期待见都没见过的人,我真是个傻瓜。」

呵?看来你也觉得你的行为很不可思议。你突然提出这种我根本不知道的要求,我会觉得困扰也是理所当然。

「嗯——一个人说话实在接不下去,没有你像往常一样扯我后腿。不过也只是恢复跟以前一样,我必须要习惯。」

我想也是,夏坎只会听你说。

「可是呢,我会想像那个见都没见过的人是怎样的人呢?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吗?他会对我好吗?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想像时间非常愉快,就算孤独一个人也完全不觉得寂寞。」

……啊啊,那种心情我懂。走「星门」就能回家。在得知回家的方法后我才有活过来的感觉。

不过你的愿望也太简单了吧?你不是什么事都能如你所愿吗?拿这么渺小的期待当支柱,太不适合你了。

「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有多害怕,不过我好开心,你是一个温柔的人。」

我哪里温柔啊……一个完全不可靠的希望之星,而且就要消失,把你独留在这里了。我什么优点也没有,不符合你的期待,你一定很失望吧?

「我没事。你知道拿非利人很长寿吧?或许我们还能在你的时代再见,到时候再继续聊这个话题。我会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骗子……」

我哽咽地说。你就算那样强颜欢笑也没有意义,五千年呢,就算是拿非利人也绝对活不了那么久。

「这一年,你似乎很困扰,但是对我而言真的每一天都很开心。可是,所以至少……」

话在这里停住了,就像突然忘了台词的演员,拉蔻儿有好几秒双唇颤抖,不知所措的脆弱眼神到处游离。

然而她很坚强,左手放在胸前,紧闭双眸,找回了自制力。

再度睁开眼睛时,已经恢复往常那个自信过剩的爽朗拉薏儿了。

「回去后,生活稳定了,记得要后悔你甩掉这么好又这么懂事的女孩。呵呵……开玩笑的。那么,拜拜。飒也……我真的很喜欢你。」

在这句温柔的呢喃爱语后,画面回到最初。

「傻瓜。」

我叹息。

打肿脸充胖子并非你的风格。

胸口涌现难以言喻的强烈情感。

是悲伤、是不舍、是可恨、是迷惘、是胆怯,也是决心,综合起来的情绪。

「真是笨蛋。」

我自己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要对谁说。

「飒也,你就这样听我说。」

脚下传来压低的微弱声音,是一直到刚才都瘫软在地,精神恍惚的凯妮姊。她保持低头的姿势,恢复元气的眼睛瞄了瞄我说。

「对不起,全都是我的错。」

挽起袖子的右手皮肤上浮现细长红肿的文字:

『你们两个都会被黑鬼杀掉,快逃进门里。』

「快走,我掩护你。」

又要算计我?然而微微闪过的疑问在看到凯妮姊的脖子时便释怀了。在当事人应该看不到的那个地方浮现了来自桃乐丝的讯息。

『我说谎了,对不起,飒也。』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这样。很多事都明白了。

「你啊,桃乐丝,你真是个坏孩子。」

不自觉轻轻苦笑后,我问凯妮姊:

「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帮你争取到时间,只要让我再靠近他一点……」

她悄悄举起藏在胸前的手枪说。

「你办不到的。」

啊啊……好像以前也有类似的对话。没想到处于如此的状况下我还笑得出来。不过才一个月前却彷佛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虽然觉得很可惜,不过我想反过来的成功率似乎比较高。」

「什么?你……」

就在凯妮姊惊讶地挑眉时,南方的天空终于失去平衡。

拉蔻儿释放出小型能量光球,光球在抵达大龙卷风面前时的瞬间突然膨胀到几万倍大的容积,就像地上生出了太阳一样,震波形成好几层的环状扩散,超强白光的爆炸让龙卷风跟黑云溶解在光之中。

「哇!」

「扭转结界了,开辟之光。在现在的『国土』,不靠『光辉』的辅助能做到这种地步实在厉害。可惜……」

萨里奴不吉利的判断成真了,受到超巨大等级的「理」的直击,大龙卷风一度灰飞烟灭,然而当神秘的火焰消失后,随即又恢复气势卷土重来。

「……著急吗?如果是小神,或许刚才那样就能获胜,可是面对『升天风暴』这么做则是太轻敌了。」

大龙卷风并非只是再生。

各式各样的小龙卷风从看似气势更旺的回旋中不断分裂,一个又一个,彷佛独立的生物一样冒出来。总数有七个的小龙卷风摆出包围在空中闪闪发光的魔法阵的态势,然后一起往中心扑去。

光阵以雷击与火焰迎击,发出红光圈巩固防备,只是这次的迎击明显没有刚才的激烈。

七道旋风当中,有三道在途中精疲力竭地散开了,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但是另外四道抵达中央,集结了沙尘、黑烟与雷,形成一道大旋风,吞噬了整个红光圈。红光结界抗衡了一阵子后被打散,同一时间,染红天空的鲜红色光芒也像日落一样蓦地消失了。

「开玩笑的吧……被打败了吗!」

「『黄昏之翼』隐身了,应该是领悟到这样下去没有获胜的机会吧,也或者是想争取时间,可惜期待中的暗号并没有出现。这场决斗将会是亚基尔利尔的胜利。」

萨里奴郑重断言,语带满意。没有时间犹豫了。

「你冲过去扑进去,失败了也别怨恨我。」

我轻声说。可是凯妮姊却轻轻摇摇头回答我说:

「大家都被杀了,如果就这样只有我……」

「总比全被杀好啊,而且你的小孩怎么办?」

「为什么?我骗了你。再说你也想回家……」

现在无法说太多,就算可以,我也不想解释我现在的心境。

「是没有错……」

所以我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

「可是我想到我还有事情没办完。」

看到我为难的表情,凯妮姊重申:

「你会后悔的。」

「我已经后悔了。」

我知道,无论走或留,事情过后我一定会非常后悔。

可以看出凯妮姊的表情从困惑到理解,然后迅速转为决心。

「……我回去后要怎么跟你的家人说?」

胸口涌起一阵迫切的思乡之情。我压抑情绪,考虑须臾后拿出手机委托她说:

「请帮我转交这个,然后告诉他们我还活著。」

「这样就够了吗?」

有一天我一定会活著回去。如果能请她带这句话回去该有多好,然而我无法选择两条路,在这里断了回家的念头就等于领悟了再也回不去了。

父亲、母亲、小樱,对不起。

我在心里跟他们道别,接著很肯定地只点了一次头。

「时间很多,汝等如果想,继续密谈没关系。」

背后传来萨里奴的声音。我跟凯妮姊在瞬间交换眼神。

「果然很大方,不过我们讲完了。」

在我转身回答的同时,凯妮姊在我背后冲出去了,她全力朝著「星门」冲刺,距离约五十公尺。

「那女人要使用『星门』了,你不阻止她吗?」

只要十秒,不,我要尽量多争取时间,一秒两秒都好。

「不了,因为我有别的地方要去——!」

皮肤上慢慢浮现「森林猎人」的豹纹,同一时间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著跟「星门」相反的方向冲。

「别找麻烦。」

散落在萨里奴脚下的瘴气凝结成巨大的长矛形状,随即变成急速奔驰于空中的锐利锋刃,从背后逼近我。

——它的目标是脚!

我赌自己的第六感,没有往后看就用力往上跳。我害怕到屁眼都紧缩了,幸好我的预测分秒不差,瘴气大矛从我脚下的空间冲过去了。

——果然!我懂了!下一次会从上面来!

瞬间的判断让我放弃继续往前,转而直角转身。前进的路面被像散弹一样落下的锐利黑色碎石击得坑坑巴巴。

我停下脚步,扎稳马步,全神贯注在萨里奴的举动。

「嗯。」

第一次,自从他出现以来,第一次出现动摇,事情发生他预料外的情况所引起的动摇,连困惑都称不上的轻微动摇。他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被我吸引住了。

「喂,我还有利用价值,你应该先注意我,对吧?」

原本打算从容地挑衅他,可惜颤抖的声音与僵硬的双颊打乱了我的计画。萨里奴彻底忽略我,冷酷地挥动右手。

「星门」周围的空间及地面渗出浓稠灵气状的瘴气,一部分甚至看起来像蛇,抬起头伸向凯妮姊。

可惜太慢了!

凯妮姊已经冲到「星门」附近了,她看著自己的手臂时就已经成功避开黑鞭,站在「星门」前了。我以为她会直接冲进去,没想到她停下脚步回头对我喊道:

「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家人你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一定要回来!」

「余不允许。」

声音响起的同时,黑暗以萨里奴为中心爆发了。别说逃了,这附近一带就像黑夜突然造访似地,完全被黑暗笼罩,甚至连平衡感都被剥夺了。

但是接著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这次是刺眼的光线划破了黑暗。从「星门」发射出来的强烈纯白色光芒吞噬了一切,溶化了一切。

光芒几秒便消失,我睁开眼晴。

凯妮姊的身影完全不见,不留痕迹,只剩下失去「扭曲」的「星门」的金属框残骸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她在最后关头进去了。我希望是这样。接下来就只能祈祷凯妮姊平安回家了。

船出航了,我在码头送行。

我已经无路可逃了,无论是萨里奴或其他的一切。

不见了,萨里奴也消失了,而且周边的情况也很诡异。

他应该还在墩座上,可是头顶上出现了乌云,彷佛加了墨汁一样异常昏暗。周围弥漫著浓浓的瘴气,就算是「森林猎人」的夜晚视力也很难看得清楚。

这个感觉就像整个墩座被运到别的世界……

「……救……谁来救救我……」

身旁传来害怕到极点的啜泣声,我在昏暗中眯著眼睛凝视。有一名男子抱著头缩在附近的铺路石旁,是应该已经被瘴气吞没的卡布特·伊尔。原来他还活著?

「啊!原、原谅我!不要杀我!」

卡布特看到我,发出恐惧的尖叫。他完全惊吓到,圆润的脸上不复见虚荣,胡须上也沾满黏稠的泪水跟鼻涕。他似乎吸入过多瘴气,当我往他靠近一步,他马上就用双手抱住头,整个人缩起来,彷佛想要逃进自己体内。

「其实、其实我想做生意的,可是在叔父面前我不敢说不要……我只是想要挽救我的失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要不是这家伙演出那场可笑的独角戏……可是看到他哽咽虚弱的模样,一闪而逝的怒气也就急速地萎缩了,就算是这样的家伙,随从基里姆还是为了拯救他而牺牲了自己。我没有听从那名战士的劝告,内心觉得愧对他。

「够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你不杀我?」

卡布特戒慎恐惧地抬头问。我一点头,他马上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对、对了,基里姆呢?」

「死了,代替你被杀了。」

听到我这么说,卡布特非常难过地垂下头,不停地对随从道歉。正当我对他的表现感到意外时,我发现让我全身紧绷的压力又回来了。

「真肤浅啊,『黄昏之翼』的卢卡尔,你精神错乱了吗?」

瘴气之帐的后方,漆黑异性再次现身。

卡布特发出杀猪的悲鸣,抓著我的脚不放。我一点也不高兴。

「放手,自己找机会逃!」

我没空对他好言好语,在我强势甩开卡布特的时候,我的眼睛也丝毫不敢离开漆黑的拿非利人。

「我非常正常,凯妮姊呢?」

「如果汝是问『外来者』那个女孩,她已经穿过『星门』了,之后的事情余也看不到。」

太好了。我在内心松了一口气。凯妮姊赌赢了,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不过刚才的光并没有传到拉蔻儿那头,被余的『黑色城墙』吞噬了,而且这下子汝想回家的心愿也不可能实现了。」

原来如此,这片昏暗是因为处于这家伙的「光辉」的领域下,换言之就是状况更糟糕的意思。

纵使如此,我还是要去那丫头身旁。

无论到了她身边时变成怎样的状态都好,我就是要去,我必须要去跟她说可以不用再忍耐了。

打肿脸充胖子其实是男人该做的事。

为了这么做,我必须离开这个看起来胜券在握的盔甲混蛋,无论用什么方法。

「汝抵抗余说的话,究竟做何打算?看来是目睹『黄昏之翼』的困境,决心动摇了吧?实在令人感动。」

啰嗓,关你什么事,混蛋家伙。

「答得好。所以我不打算再陪你了,我得要离开了。」

「拉蔻儿被封住只是时间的问题,这个瞬间决定胜负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而且汝在余的『光辉』内,没有余的允许,任何人都无法离开这里。」

「如果可以让我离开这里,叫我跪下给你舔鞋子我都愿意。」

我弯腰捡起凯妮姊留在我脚边的礼物,是手枪,我模仿她的动作拉出弹匣,发现里面还有三颗子弹。

「现在汝可以尽情逃,正好让余打发时间,不过汝必须做好心里准备,这回可不会像刚才那样只是吓唬汝而已。」

无生命的假面具的嘴角扭曲,形成冷酷笑意的形状。

「稍微坏掉也无妨,只要还有呼吸都可以继续玩,不过就算汝四肢瘫平死了,余也还能将汝是怎样痛苦死亡的情况转述给『黄昏之翼』,这样同样能获得乐趣。呵呵呵,余认为应该会不小心失手将汝打死。」

在土牢里抱著膝,全身赤裸著颤抖的记忆……

被绑在手术台上,刀子割开我的肉的记忆……

来历不明的东西在体内蠢蠢欲动的触感让我昏厥的记忆……

仅剩的迷惘与胆怯全都消失了。

是啊,没错,我想起来了。

解开恐惧魔咒的力量寄宿在让我几乎忘了自省的盲目激愤的火焰里。

嗡嗡嗡嗡————嗡。

又一声。感觉咆哮声似乎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为了确认还有没有备用弹匣,我检查了凯妮姊留下的背包。似乎现在装在手枪上的是最后的子弹了,不过也让我另外发现了好东西,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那么,既然已经获得允许,那我就不客气了。」

右手从屁股上方的刀鞘抽出求生刀,左手握紧自动手枪的枪把,身体保持低姿势,就像短跑运动员蓄积瞬间爆发力的姿势。

「汝那个姿势是在开什么玩笑?要逃命应该要朝反方向,不要让余太开心。」

「穷鼠啮猫,你听过吗?」

从拉蔻儿他们的决斗中我理解到一个事实,那就是我没有获胜的机会。胜率零。

虽然我有手枪,不过那毕竟是用来对抗人类的武器,对于在那么恐怖的「理」的狂风暴雨中仍然能处之泰然地继续战斗的存在,就算拿火箭筒来也是没有获胜的机会吧。

我想跨越庭园的边缘,逃进旧城区的广大废墟里,那是我期待的最好的发展。

可惜这片区域还是在萨里奴的五指山中,神之意可以随心所欲地扭曲现实,不是我用冲的、用跳的就能逃得掉,鲁莽地拉开距离等于是让自己变成最佳猎物。

用什么手段都好,我必须想办法让他动摇,制造出「光辉」摇动的瞬间。

「实在傲慢。就算汝是『外来者』也难以原谅,必须给于惩罚。」

——是从右下袭击侧腹部,还是从背后袭击后脑勺?

我侧身往左偏一步。在同一时间,地面伸出两条瘴气之鞭从我刚才所在的空问冲过去、

——接著也是从视线死角过来。左脚跟背部。

我咻地回到原来的位置。这次瘴气之鞭依旧徒劳无功地挥空。

「…………」

不是偶然。理解到这一点,萨里奴沉默了。

看到我瞭如指掌似地多次闪过,也难怪他会变成那样了。

「是那个咒纹干的好事吗?」

「答对一半。真要说的话,是因为你太强了!」

「森林猎人」突然全速笔直往前冲,一口气拉近距离。数条黑鞭从盘踞在萨里奴脚下的瘴气中冒出来,往我挥过来。

啪!攻击的目标还是锁定手脚吗?对我来说完全能够从容应付!

假装被打中,一跃而起。逞强的煞车与跳跃的负荷,双脚承受不住,发出悲鸣。

可是我没空理会,藉著闪躲之际跳上底座,然后直接扑向萨里奴。

脸上传来被剑山刺中的感觉,我在瞬间深深低头,低到几乎要舔到地板,然后钻过萨里奴伸过来的粗壮手臂,躲过原本要抓住我的头的猛烈攻击。

吸的压力,换言之就是威势压迫,这是只适合神、王者等绝对性强者的战斗方式。

然而那就等于暴露了意图。

只要保有对抗那份威势的气力,拿非利人慑人的强烈杀气反而成为解读他的目标与读取时机点的信号。这个领悟与「森林猎人」实现了我在千钧一发之际的这场街头表演。

「那么,要不要尝试看看汝能逃多久?」

那是只要萨里奴稍微压抑他的意识就会丧失,不可靠的优势。幸好我总算是办到了。

「不了,谢谢你的好意,再说也结束了。」

「……那是什么?」

我举起凯妮姊留在背包里的好东西,最后来不及,所以我手边还留著最后一根。

这是卡格斯拉屈指可数的祓魔师莱西·伊尔刻上「爆炎」之「理」的铜制粗箭。或许是担心旧城区危险,头目让凯妮姊带了多达五支跟炸药的破坏力一样强的这个东西。

「看来神对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完全了解,我都已经用这个设好机关了,你还没察觉。」

「什么?」

就在萨里奴将注意力转向自己的盔甲的同时,我将手边最后一支粗箭掷向他。

「乌图神之子,年轻的勇士赫图尔萨克啊,请释放您神圣的火炎。」

刚才在错身之际,我藉著「森林猎人」的帮助,已经将四支粗箭拙入萨里奴的盔甲的缝隙,然后还有射向空中的最后一支,五支一起变成火球爆炸了。

「这个是……!」

我以全身寻找那家伙的「黑色城墙」的破绽。

可是!无论天空或四周的「瘴气」都丝毫不见任何变化。

还找不到机会,爆炸的火焰却已经散去。

萨里奴几乎毫发无伤,他一派轻松地拾起被炸飞的头盔,放回不停冒出浓厚「瘴气」的脖子上。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那样的爆炸也伤不了你吗?」

「不,余的自尊稍微受伤了。好了,接下来要表演什么呢?汝该不会要说已经黔驴技穷了吧?」

我紧咬牙根,吞下几乎要让我累到瘫软的失望之情,装出精力十足的笑容说:

「——好吧,接下来好戏就要上场了。」

我将希望寄托在刚才那一招,组合没有的材料,好不容易才画出一条通往生还之路,我衷心祈求能够成功。

现在只剩下让我感到沮丧,只能蛮干的一招了。

「无须著急,余会陪汝玩,一个一个打碎汝的希望,直到汝甘愿跪拜在余之脚下。」

「瘴气」在萨里奴的手中固体化,变成一把粗壮的大刀,漆黑的尖端有剧毒无比的紫色灵气形成液体,滴滴答答地落下。

「首先余要先纠正汝的过度自信,别以为拿出武器就能与余抗衡。」

还想继续玩下去?可惜我没时间慢慢陪他玩了。

我能办得到吗?身体、意识、精神能撑得下去吗?之前尝试时,意识的断路器一下子就跳掉了,然而要跟这家伙交手,寻找突破的契机,我只能这么做。

「觉醒吧,『巨兽』。」

一股神经外露,接触到外面空气的激烈疼痛在全身乱窜,肌肉抖动痉挛,脑海中,「森林猎人」与「巨兽」察觉彼此的存在,陷入慌张中,两只兴奋的「精髓」制造出不愉快的波纹,将我的意识的水面搞得乱七八糟。

搞不懂也摸不清的火花四散,意识混沌到想吐。

「唔!恶!」

果然同时唤起两种「精髓」是太勉强了吗?

我以仅有的气力维系著似乎就要远离的意识,一边发出苦闷的呻吟,一边努力缓和「精髓们」的情绪。

你们冷静点,没事的,不用怕,敌人在那边,如果不想办法解决他,我们都会被杀掉,你们帮帮我吧……

擦拭额头的冷汗,上半身的皮肤上,「森林猎人」与「巨兽」的「相」重叠,描绘出复杂的纹路。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安抚好两只,虽然维持著危险的平衡,我也只能牢牢抓住缰绳。

现在的问题是身体上的不正常,心跳加速、发抖,而且晕眩不已,皮肤只是被风吹过神经就闪过几乎要让腰折断的疼痛。

在这种状态下有办法对抗萨里奴吗?浮现的软弱嘲笑著自己。

如今不是有没有办法的问题,而是不勇往直前就是死路一条。不单是我,大概连拉蔻儿也活不了。

「让你久等了。那么……接下去吧。」

* * *

苦痛占据了全身。

疲劳席卷了全身。

「唔~~~~~~!」

「手感很好,余是否对汝的腹部下手太重了呢?」

「呼……呼……可……恶!觉醒……吧,『七头……大蛇』……」

我只有断断续续的记忆。

打。躲。砍。接。踢。后空翻,跌倒。就像乾抹布还硬要挤出水似地绞尽最后一点气力再站起来。

反正也不可能打击到他,我只希望能在不断反覆中能看到一丝光明,因此只能不断反覆。

他一边敷衍我的无谓抵抗,一边冷酷地嘲笑我。

「发出声音了吧?你的脚步停住啰。」

「我说你真的很吵……觉醒吧,『妖精足』。」

难以呼吸,喉咙灼热,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总之就是痛,扭曲,断……

白色……意识……让……白化……乾脆拿刀子……切开取出来……

一……瞬间全部……

是否……漏洞……什么都好。

「连逞强的鸟叫声都发不出来了吗?都这个样子了,也难怪发不出来。」

「……啊、啊……啊、吧,『雷……尾』。」

……舌头……不……我……坏……

…………分解……中,死……比较轻……闪过……寇儿的脸……

对不起……或许……不能去……了。

啊……

……

* * *

「愚蠢,汝究竟放了多少生命在那具身体里?」

「啊……唔……呼!呼!」

我精疲力尽,仰躺在地,承受著胸口的疼痛,反覆著浅浅的呼吸,一双无法锁定焦点的眼眸望著低头俯视著我的萨里奴。

「汝还真能保持著人类的型态,看来汝有很能适应的体质,不过终会变成令人作恶的混种是必然的结果。」

我知道,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我很清楚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我不在乎,只要能度过这个难关,只要能撑到找到拉蔻儿就好。

可是没办法了,身体再也动不了了。

我体内的「妖精足」在还没准备好就「跳起来」,正好迎向萨里奴的大刀,让他一口气

在我身上留下一道从左肩延伸到右腹部的刀痕,虽然我连忙后仰闪躲,避开了被一刀两断的命运,但是胸口深刻的刀痕仍是不断冒出鲜血。

仅仅几秒钟,意识一片空白,被我强势拉住的「精髓」全都趁机脱离我的掌控,逃进身体深处。

因为这个缘故,我的意识稍微清楚了一些,可惜全身还是像打了麻醉针一样无法用力,彷佛不是我的身体,或许神经的某个部位受损了。

唯一还觉醒著的「七头大蛇」自作主张地填补伤口,可是动作比平常慢,因为最主要的我的体力已经见底了。

「少年呀,汝满意了吗?舍弃『黄昏之翼』,臣服于余吧,余允许汝的皈依。」

「……不可……能!」

「很好,那么就赋予汝以荣誉之王的身分受死吧。汝可以仰望余的装束,当作在『伟大之都乌尔卡尔』的聊天话题。」

「装……束……?」

「睁大汝的眼睛吧。」

萨里奴张开双手,「瘴气」在他背后的空中形成大喂漩涡,产生了暗黑的裂缝,而另一

头,有一个巨大的物体拉扯著裂缝,往这边飞过来。

「唔……啊啊啊……哇啊啊!」

太庞大了!黑油油的巨岩差不多有学校体育馆那么大,当然无法容纳在墩座上,而且由于实在太重,著地的同时地面也像大地震一样剧烈摇晃。

我的身体就这么被翻弄,捕捉到奇妙的飘浮感与错乱的平衡感。

庭园无法支撑……正在往下掉?

「唔……啊!」

没多久冲击再度袭来,我被用力摔到地上,身体因为痛苦而扭动,五感也因此稍微恢复。地面有些倾斜,大概是因为庭园的底部是圆形的关系吧。

「觉得光荣吧,余只有在承认对方是敌人时才会穿上『装束』与其对战,『装束』是有形的『光辉』,也就是神的正式服装。」

萨里奴随兴地往巨岩走,然后直接踏入其中。同时接收神灵的大岩石开始蠢动,发出轰隆巨响。

复眼发出冰冷的亮光,伴随著啪啪的解冻声,表面开始拥有跟萨里奴的盔甲一样的光泽与生气。

原本像是被折叠起来的电车的节肢伸展开来,随著大地发出的轰鸣声沉入地面。

扭曲的一角与背上无数的荆棘高耸入天。

一只巨大的、异常巨大的漆黒甲虫就在那里。

「这……就是……『黑色城墙』!」

这时我才理解那个名字的意思,货真价实的移动城墙,不,说是活生生的城堡也不为过。

「汝的『命运』将在此决定,汝就带著绝望,寂寞地死去吧,汝永远无法跟顽强无比的『黄昏之翼』一起生活,这让余万分痛快。」

粗大的节肢缓慢高举到头上,彷佛要激起我的恐惧。我不想死,企图想要起身,然而我很清楚这是垂死挣扎。

我无法逃离他,即将像烂番茄一样被打死。

可是当死亡的阴影覆盖在我头上的那一瞬间,灼热我胸膛的情感却不是恐惧。

是很纯粹的,很想要哭著吶喊的不甘心与愤怒。

我的心回到了土牢中抱著膝盖诅咒自己无能的那个时候,疯狂愤怒著这种不合理的状况。

我想要杀了他,杀了这个剥夺我们的明天的家伙。

我想要让他知道,知道被践踏,被像渺小的昆虫一样被杀害的不甘心。

我必须要去那丫头的身旁。

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啊啊,原来如此,所以我才……

嗡嗡嗡嗡————嗡。

就像要呼应我的激动,那个耳鸣声猛烈且疯狂,而且就在我身边,从未曾如此靠近过。

不,我明白了,这并非耳鸣。

而是从遥远的远方传来的龙们的咆哮声。

眉间深处,显现像余火一样隐晦的暗红色火焰的影像。

它们从那深处呼唤我,一直呼唤著我。它们吶喊著怨念,要我杀掉所有的拿非利人。

我下意识不要自己察觉,从被老魔女艾布兰琪提醒以前就这么做了。

因为本能告诉我,一旦觉醒,这道暗红色火焰会将我烧成灰烬。

不过如今的我已经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了。

「这、这个……这个咆哮狎?不,不可能。」

活城堡忽地停止动作,仰天聆听。

我沉著脸窃笑他带著焦虑与狼狈之情的声音。

原来那家伙也听得到。

「或……许……你说……的没……错。」

没错,萨里奴,人被逼到绝境,什么都做得出来。

或许的确很肤浅,或许的确很愚蠢。

然而如果在你眼中,为了某个东西而舍弃其他所有东西是软弱,我只能说你太小看人类的执著了。

「别以为……什么都能……如你所愿。」

「什么?」

「要死就……一起死……」

意识的指尖触摸暗红色火焰。

同一瞬间我的自我与无法形容的巨大意识结合……然后像暴风来之前的树叶一样被灌进来的意识疯狂淹没。

暗红色火焰的「精髓」。那是存在于没有被消灭的龙的骨骸中,独著的思念的痕迹。

它本身已经没有任何力量,然而当我的意识触摸到它的时候,封锁龙灵们的夹缝,那个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混沌夹缝就与这个世界有了连结。虽然那只是从针孔大小的洞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不过这样小小的破洞正是它们苦苦等待的东西。

古龙王们的意志轻而易举就压制了我。

肉体的主控权被夺走,好像痉挛似地激烈翻转。

嗡噏嗡嗡————嗡。

嗡噏嗡嗡————嗡。

嗡噏嗡嗡————嗡。

欢喜与憎恶,还有复仇的咆哮声就彷佛从我嘴里发出来一样。

可是……我竦然领悟。

可恶!没办法!别说报仇了,这样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龙王的怨念形成一股破坏的冲动,忘我地想要向灭了自己的拿非利人报仇。

这些家伙没有搞清楚状况,它们不知道自己被困在如何渺小又脆弱的肉体内,而却说到底,龙王们甚至连如何摆动人类的身体都不知道,我现在只能流著口水,东倒西歪,根本连身都做不到。它们的激怒完全无用武之地。

冷静!这样不行!这样只会被击垮!

龙王们的回答是充满暴力的愤恨不平之念,毫不留情地打击我的意识。太强大了,我的自我与存在正遭受破坏!

住手!我死了大家都会倒下!你们就要回到那个暗黑的世界,你们想要回去吗!

急中生智的思考像魔法一样见效了,压力倏地消失。

你们想复仇对吧!我也是!这个拿非利人是我们的敌人!

无数的龙王们的怨念发出赞成的晦哮声,思想就像可怕的暴风雨发出轰隆隆的狂吠声,那是对于施虐者的愤怒,因为有共同的憎恶,我跟龙王们的希望合而为一了。

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只有沸腾的怒气。

嗡噏嗡嗡————嗡。

嗡噏嗡嗡————嗡。

「喔喔喔喔喔————!」

齐声发出欢喜与陶醉的咆哮,回过神来时我也在龙王当中,一起发出怒吼。

在苦痛与绝望的尽头才获得的复仇机会,简直是无法形容的甜美与大快人心。

「怎么会是如此?原来是这样吗?这个可恨的『黄昏之翼』。可怕的选择,怎样都要让余灭亡吗?」

精神对话就现实来说只在不到一个拍子的剎那就结束了。

头顶上方,萨里奴像被雷击中了,全身僵硬地抖动著说:

「原来如此,不愧是『黄昏之翼』的卢卡尔!为了呼唤它们回来的可悲的牺牲品啊,看来一秒也不能让汝继续活下去了!」

黑色巨臂挥了下来,充斥了我的视野,我感受到强悍杀气散发出的讯息,抢先一步往旁边翻滚,惊险地逃过成为红色血渍的破布。

身体还是很沉重,就像打了麻醉针一样。接收著龙王的念头,剧痛就像老虎钳,夹著我的头不放,光是刚才的动作就让我头晕目眩,呼吸急促。

要死不活的状态。

纵使如此我仍压抑不住嘴角上扬,明明处于连呼吸都很困难的状态,亢奋感跟斗争心却变成了沸腾的血液奔驰在血管中,让我忘了身体上早已超越极限的苦痛与疲劳。

我的上半身浮现深黑色,类似火焰的「相」。「相」自然而然地蠕动,集中在喉咙附近。

喉咙跟肺都快要烧起来了,我知道它们想做什么,但办不到,人类的喉咙无法那样使用!

无须我回答,龙王们从我的意识里找到了答案。「相」在肌肤下蠕动,将我的右臂染黑。

轰喔喔喔喔——嗡。

咆哮的调子变得更激烈,每次吶喊都会引起「相」的共鸣,我明显可以感觉到怀著灼热的脉动不断地注入右臂的肉里、骨头里、紧握的刀子上。

那样的热度并非寻常,急促的呼吸吸入自己的肉冒出的怪味道,散发出的热气烘烤著出汗的皮肤,不锈钢的刀子也逐渐炙热。

已经是极限了!右臂就要弹飞出去了!

不过恰巧的是,要对付的对象就站在那里。

「萨里奴!」

我顺从本能冲向牢牢抓著墩座的萨里奴的节肢,将闪著白光的刀子插入像墙一样的表面。

无论怎样攻击都毫无损伤的黑色装甲铁壁,被刀锋轻而易举溶出一个小洞,然后贯穿了。

「去死吧!」

配合我的奋力吶喊,龙王们欢喜与憎恨沸腾的怒吼也跟著解放。那股可怕的能量传递到刀锋,溶解了刀刃,龙吼囤积的波动刺进萨里奴的节肢内部。

波动跟刚才的子弹有相同的情况,在没有出口的空洞中反覆发出回响,只不过这次的结果是毁灭性的,外骨骼跟事故车的车身一样歪七扭八,而能量一口气冲上「装束」的主体。

「砰啊啊啊啊————!」

巨大的身体膨胀到异常的形状,彷佛内部发生了爆炸,有几处破裂。

萨里奴的庞然身躯倏地静止了,然后失去力量摔落墩座,发出强大的声响,黑色液体状的「瘴气」与蒸气缓缓地从关节及破裂的伤口流出。

办、办到了……我办到了办到了!

我确信,因为没有神受到刚才的龙吼还能存活下来,砍杀过众多拿非利人的龙王们已经发出满足的歌声。

这时忽然有几根粗锁链从横躺著的萨里奴身旁的地面伸出,朝天上飞去。

「呃……!」

太突然了,我愣在原地。有成年人身躯那么粗大,轮廓朦胧的灵锁接二连三缠绕萨里奴的「装束」,将他牢牢绑在地上。

「放、放开我,狱灵们……!余不回去,余尚不愿回到『伟大之都』……」

濒死的萨里奴发出无法分辨是悲鸣还是哀求的微弱呻吟声,然而来自冥界的迎接团团将他围

住,不仅制止了他的挣扎,同时还不断地将看似巨虫的身驱往地底下拉。

萨里奴的前脚勾住立在墩座上的石柱,还在做垂死挣扎。

呼呼。你不是最爱对丢脸的人类落井下石吗?

……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可以依样画葫芦的大好机会。

我踩著蹒跚的步伐,靠近如今变成萨里奴的救命绳索的石柱。

仅仅一根在支撑著「黑色城墙」所有重量的石柱已经倾斜得很严重,似乎随时可能从地面上拔起来。我用左手撑著那根勉强维持不倒的石柱,将体重压在石柱上,调整我急促的呼吸。

「对了……你说要向拉蔻儿报仇,对吧?」

我恶意地挑起单边脸颊,低头看著即将要被拉进地狱里的萨里奴问。

「等……等,你别听那群龙的,它们是只知破坏的灾难,余、余可以救汝!快帮助余!」

「哈,原来你也怕死,太好了。」

这时候该说什么呢?啊,我想起来了。

「现在的我很想做残酷的事呢。」

呵。我单脚踢石柱。果然,这一脚成为打破平衡的关键。

「卡格斯拉的卢卡尔!」

萨里奴握著被扯起的石柱,似乎就要被大地吞噬,没想到巨大的身体居然使出最后的力量奋力往上跳,张大嘴巴向我靠近,企图想要咬死我。

那一瞬间,我体内最后一道防线被冲破了,一股让我忘却自身安全的愤怒与悲哀的洪流淹没了我。

我想回家,我不想舍弃,我想见我的家人,我讨厌悲惨哭泣,我害怕疼痛,我惧怕痛苦。

我放弃了,我被迫放弃了,面对所有不合理的事情,我只能暴力地、残忍地、像个孩子一样委身于危险的攻击冲动。

「不要随便决定别人的命运啊啊啊啊!」

龙王们发出欢喜又具有破坏性的咆哮,可是已经没有可以让能量注入的刀子了,换成我的右臂轰地爆发。无所谓,挥出这股激情是现在的我仅能做的事情。

逼近的嘴巴并不在眼前,我为了迎击而挥出去的右拳反而打中了萨里奴的巨大脸颊。

右臂的肉爆开,沸腾的血液在空中飞舞、蒸发。

暗红色的能量穿过内部,「黑色城墙」这次的爆发蜿蜒变形,不复见原型。

「我所在的地方不需要你这样的神。」

我对著光芒渐渐散去的复眼说。

当到最后还举著的前肢被拉进地底下后,吞噬「黑色城墙」的钵状大洞便自动掩埋,恢复原本的地面。刚才这里还是一座浮岛,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啊……唔……又来了……」

但是没有时间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现在的我是连半死人都称不上的悲惨状态。亲眼看到萨里奴消失,紧绷的情绪倏地放松后,黑暗以我无法抵挡的温柔态势笼罩了我。

消失!离开!

在意识慢慢陷入黑暗前,我听到龙王们异口同声的失望。

* * *

「请醒过来吧,天城大人。啊,我该怎么办!」

身体被轻轻摇晃,我的意识从黑暗的深渊浮了起来。

醒来时的感觉比最糟糕还要更糟糕。

好想睡觉,我就是想睡觉,而且叫我的声音是没有出息的大叔声音,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可是好吵,不要理我……

(!拉蔻儿!)

忽地,我想起在意识远离前是怎样的状况。

「啊……唔……好痛痛痛~~~~」

我反射性要跳起身,可是贯穿全身的剧烈疼痛让我痛不欲生,当场瘫软。我一脸苍白地流著汗,咬紧牙根等待痛楚缓和下来。

「喔啊,卢卡尔!您醒过来了吗?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我还以为已经没救了……」

我哑口无言地看著卡布特·伊尔开始流下男儿泪。地点是在我刚才昏厥的倒塌石柱旁。

「我还……活著吗?」

所有的一切都太不真实,不过猛烈的疼痛告诉我这不是梦。可恶!乾脆杀了我吧!

话虽如此,这却是值得欢迎的徵兆。我在明知勉强的情况下启动了多重的「相」,代价就是神经及肌肉的断裂,丧失感觉,满身疮痍。会痛是身体已经开始慢慢复原的象徵,看来是害怕地躲起来的「七头大蛇」在我昏厥后又出现的关系。

「谢谢你这么努力救我……」

我传达感谢之意,答覆我的是微弱的痛苦气息。之后我会大吃特吃,请你再继续为我努力下去吧。

龙王的气息消失了。

那个暗红色的火焰也变回了冒著烟的余火。因为我的昏迷而切断了与龙王们间的交流是预料外的幸运,若没有如此,我大概会被它们强烈的意志力控制,成为它们的附属品。

幸运的事还有一件。

「我昏倒多久了?」

「大概十分钟,卢卡尔。」

「有什么异常吗?」

「除了那片黑暗散去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卡布特的态度恭敬到让我起鸡皮疙瘩,不过他的回答让我松了口气,应该还来得及吧?

我低头看著右臂,只有这里至今还没有任何感觉,但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手肘以下不仅皮肤,连肉都悲惨地裂开,只剩骨头勉强还留在上面的状态。「七头大蛇」害怕火烧,不知道这只手有没有办法复原?

肩膀上牢牢绑著止血的布,这应该是卡布特·伊尔做的急救措施吧,没想到会是这位大叔救了我。

「我不能待在这里,我必须要去。」

「等、等等,您目前的状况不允许……」

但是我仍然必须去。我忍住无情地刺痛全身的剧烈疼痛起身,环顾四周。

倾斜的庭园,只剩下金属骨架的「星门」,跪在地上回归泥土的同伴们。

一片寂静与荒凉,彷佛刚才的打斗只是虚幻。

我有预感,如果还有明天,我一定会多次在梦里看到这幅景象吧。我没有选择另一条路,只能在梦里回味后悔与乡愁。

挥去感伤,我朝著庭园边缘走去,只是才走几步就夸张地跄踉。

「好、好的,来、来吧,卢卡尔,让我卡布特助您一臂之力。」

为解燃眉之急也只能这样了,虽然很气他,现在也只能老实地借助他的肩膀了。

「我是天城,我并不是卢卡尔。」

「那并不重要,您做了那样的事救了我,救了这样的我。」

不,我只是嫌你挡路。当然我没有那么清廉正直心好会把如此残酷又简单的事实告诉他。

「我卡布特一定会帮助您的,下方应该还有两名队员在,一定能将您带到女神身旁。」

只是来得及吗?我怎么努力还是步伐蹒跚,走得比小孩还慢。

只能等待「七头大蛇」的再生吗?可恶!这样的速度实在……

「啊啊!那是新来的妖怪吗?没救了!」

那是一只庞大的兽,从庭园的边缘往这边冲过来,也不知道到底突破了怎样的战场才来到这里,乾掉的血渍将它纯白色的皮毛染成暗红色,然而它依旧活力十足地冲过来。

「不对,那是……!」

我带著欢喜吶喊出那个能让我依赖的名字:

「夏坎!这里!我在这里啊啊啊!」

彷佛遭遇爆炸的街景。

决斗所在地附近的建筑物受到超越人类想像的「理」的激烈冲击带来的余波波及,全部倒塌,化为一片瓦砾废墟。

「看到了!在那里!」

跟预测的方向相差甚远,原来只要顺著刺激肌肤的「畏」的强风来源找就可以了。崩塌的砖块堆积成小山,散落四处,在这样的废墟上空,有一抹穿著红衣的身影。

拉蔻儿!

拉蔻儿被放电的七颗金属球围住,双手吊在头上,全身瘫软,一动也不动。

「她在做什么?她死了吗?」

我也看到「升天风暴」亚基尔利尔的身影了,他站在龙卷风的中间,在距离相当远的瓦砾上方念著复杂的「理」。

那是一名身材高挑的美男子,跟以梅斯·伊姆曼之名与我见面时相同,只不过也有相异之处,他的长发间长出了两支角,身穿描绘著神秘图纹的美丽长衣与质感类似橡胶的盔甲。

我提醒夏坎小心,一同躲到瓦砾小山后头。亚基尔利尔似乎专注著拉蔻儿的动向,我们很幸运地并没有被发现。

……拉蔻儿那丫头垂著头,完全失去活力的样子。她的服装破烂不堪,身上到处都是尘埃与泥土,明明精心打扮过却完全看不出来。

真是的,你平常的气势到哪里去了?怎么会被打得这么惨?

然后……幸好,你还活著。

温暖的情绪在心中扩散,眼角不自觉也湿润了。

啊,不不,只是有沙子跑进眼睛里而已,嗯,并不是因为庆幸能再见到面,也不是因为我认为我错了。

啊~~真是的。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状况能容许我在这里感慨万千吗?

「……那么,『黄昏之翼』呀,也该让你永远沉睡了。」

不妙!

被七颗金属球包围的空间内部突然灌满水蓝色的透明液体,彷佛飘浮在空中的汽缸,被封在里面的拉蔻儿露出痛苦的表情,却没有挣扎,甚至像是认命似地紧闭双眸。

这个笨丫头!这样我留下来还有意义吗?

「夏坎!」

不用我催促,白狮子已经载著我从瓦砾阴暗处跳出来,以柔韧的脚步冲到最靠近拉蔻儿的瓦砾山上,然后倾全力跳跃!

「喝啊啊啊!」

我漠视尖锐的刺痛感,以夏坎的背为跳台,扑向琥珀色的汽缸。触感像糖浆一样黏度很高的液体,是树液吗?我不予理会,抱住拉蔻儿的同时动作迅速地踢掉三颗被我视为元凶,围绕在拉蔻儿周围的金属球。

金属球的结构崩毁的瞬间,传来被重力拉扯的感觉。

我急忙重新用公主抱的形式抱好拉蔻儿。嗯,也因为如此我失去平衡,悲惨地屁股著地,不过无法装酷是我的特色。

「好痛!你不是会飞吗?拜托一下吧。」

不过话说回来。

这应该是所谓的感人的重逢吧?

我实在想问,这位眼睛嘴巴都瞪大的呆滞脸蛋有当女主角的资质吗?

啊,够了啦,吓到也别嘴巴一直开阖个不停。

也不可以一直摸我的脸确认我是不是真的。

「呃?咦?本尊?」

「你不是说我的事你什么都知道吗?」

「……飒也!」

拉蔻儿发出极为感动的声音,同时纤细的双手牢牢搂住我的脖子。

唔!这太激动了啦!

苗条的身躯在我怀中微微颤抖,场合不对,然而耳边传来微弱的哽咽声让我也跟著感慨了起来……呃,就像那个啦,不良少年捡空瓶其实效果很好吧?

「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你可以不用顾虑我了。」

我有些不舍地拉下拉蔻儿的手说。

我重新审视她,她身上的衣服连内衣都全是裂缝与焦痕,如果不是现在这种状况,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要放在哪里。她白皙柔嫩如陶瓷般的肌肤上布满了让人怵目惊心的擦伤、割伤与淤青。

……臭丫头,居然忍耐到这种地步。

「对不起,我迟到太久了。」

可是。

拉蔻儿从我的身上滑下去,站在瓦砾堆上,才一瞬间就成功转换掉黯淡的情绪。

差一点就变成破布的衣服与怵目惊心的伤痕还在,然而她就像枯萎的花朵得到水的滋润,取回原有的水嫩,她的表情与姿态已经恢复到充满自信与气概的卡格斯拉女主人的模样。

拉蔻儿目光锐利地盯著伴随旋风走过来的亚基尔利尔,口吻略带撒娇地责备我说:

「就是啊,我等好久呢,而且没想到你还在这种地方磨磨蹭蹭,我跟你说,我会陷入危机是因为『星门』……」

「啊~~那个已经没关系了,因为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意思?」

呃……被逼问我会不好意思。

「我晚点再跟你说明,现在要先处理那家伙……你可以吗?」

「当然。」

拉蔻儿眼眸里倒映著敌人身影却看不到一丝胆怯,只有无可动摇的凛然战意。

「你在这里看著就好。」

她静静地留下不容我反驳的言语后,缓缓步下瓦砾山,朝著亚基尔利尔走去。

两道美丽的身影相隔二十公尺对峙著。

「要逃就趁现在。」

不像是全身是伤,手上也没有武器的少女会说的话,但是有七颗宝珠相随,手持白银长矛的美男子却是理所当然地接受她的挑战说:

「鹿死谁手还不知道。」

亚基尔利尔发出让大地震憾的咒语,以他为中心卷起了大风暴——随即唐突地消失了。

天空、云朵、大气、我,所有的一切都……

染上了黄昏的色彩。

绽放著金黄色光芒的光粒子充斥著世界。那是拉蔻儿的「黄昏之翼」释放的温暖光辉。

烈风的「光辉」消失,七颗宝珠变成颜色黯淡的金属球,随意地掉落地面。

纵使如此,亚基尔利尔仍拿著长矛。

「你的『命运』已定。」

这句话说完之前,一条红色闪光划过,拉蔻儿右手的手刀已经贯穿亚基尔利尔的胸膛。

拉蔻儿的右手上,半透明的大剑冒著白色火焰,当大剑忽地消失时,亚基尔利尔也当场无力地倒下了。

「我……输了,拉蔻儿。」

黄昏色的灵气在胸部伤口的内侧燃烧著,五官端正的拿非利人面容痛苦地扭曲,只能凭藉著华丽的长矛支撑自身重量。

「你应该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为什么?」

拉蔻儿的声音里听不到胜利的兴奋之情,甚至带著寂寥。

「我的故乡……在这里,而且也已经没时间了。」

亚基尔利尔放下抚著后颈部的手。敞开的胸口就像枯掉的树皮或岩石一样硬化、龟裂。

「……是吗?『畏』已经……所以你才这么做。」

「这是报应,不过迟早……大家都会这样。所有生命的『畏』慢慢淡薄……『国土』也会改变,神与人的关系失去平衡,亚尔利姆不在的现在……没有统率者。呵呵,因为如此,也已经没有能够制定『命运』的能力了……」

亚基尔利尔痛苦地蹙眉,明亮的「光辉」从伤口溢出,连我都看得出他已走到最后了。

「『黄昏之翼』……我有事请求。」

「什么事?如果是刚才那件事,我的答案不变。」

「不,之后的事由留下来的人决定,只是我好不容易才回到这个『国土』,如果能够,我希望成为在这里旅行的风。」

「……你的『命运』已定。『升天风暴』,伟大的亚基尔利尔将成为永远在这片土地上吹拂的风。」

如今「黄昏之翼」的「光辉」覆盖他的全身,在没有热度的缕缕微光中,他的身体彷佛被漂白似地慢慢失去颜色。

亚基尔利尔带著静谧的表情变成灰,身体从边缘开始被温柔的风带走,与「国土」的大气融为一体,只留下变成空壳的长衣和武器。

「……你们原本认识?」

「我们是互相排斥的关系,不过他也曾做过对我好的事情。」

拉蔻儿抬头望著天空,眺望远方,露出寂寞的微笑说:

「故乡的天空很舒服吧?再见,希望你旅游愉快,亚基尔利尔。」

龙卷风吹散了云朵,「国土」的天空恢复了爽朗的蓝色。

* * *

摇晃著,景色上下摇晃著。

张开的双脚下,夏坎强壮的肌肉不停抖动著。

我跟拉蔻儿都疲惫不堪,全身无力,于是夏坎便载著我们,正在返回卡格斯拉途中。

拉蔻儿侧坐在我身后,双手环抱著我的腰。她的模样实在太暴露,于是借亚基尔利尔的外衣来穿。其实主要是为了我的理性。

「喂,你靠太近了。」

在学校时,看到交往的蠢情侣共乘,沉浸在粉红色的世界里时都会大声叨念:「去死吧!爆炸吧!」当时我作梦也没想过我居然会在五千年前的世界里做出同样可耻的事情。

「没抓好会掉下去嘛。」

不用看也知道她现在一定是一脸得意的表情,还故意更往我身上贴近。我不好意思到很想死,拉蔻儿的心情却异常地好,实在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伤得很严重,随时可能昏厥,到时候一起掉下去可不关我的事。」

「那么像刚才那样的公主抱也可以。」

「为什么会讲到那里去?」

真是的,要是被卡格斯拉那群人看到,一定会被烙上屈辱的烙印,无法消除。

「呵呵,你否认也没有用,明明很开心。你拚了命来救我,跟我说『你还好吗!』的事实是不会消失的,你实在对自己太不诚实了。你对我这么热情,我也有点……」

「……你在那里找也找不到了。」

趁著聊天时悄悄在我胸口摸索的手停住了,身后的拉蔻儿似乎吓了一跳。女神究竟在哪里学会了这种惯窃手法?

「什什什、什么东西?我完全听不懂……」

「那支手机我请凯妮姊帮我拿回家去了。」

「你、你看了?你没看吧?你看了!」

「看完了。没想到命定之人的说法是真的,这实在太少女情怀了吧?」

啪。拉蔻儿揍了我一拳。

「噗。噗叹叹。桂哈哈哈哈!」

背后传来魔界的魔女会发出的高亢笑声,太、太适合她了,让我心生畏惧。

「哼?是吗?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看了我真心留给你的讯息以后,你内心是这么觉得的啊。」

「呃?呃?」

「你真的很过分,嘲笑女孩子鼓起勇气告白的秘密。对了,昨天在阶梯那里你不是有话跟我说?你本来想说什么?啊~~我好想听听你想说什么喔!」

「啊、啊?」

「你还不知道我的身分时,明明是你来扑倒我的耶。要不要我把当时你说的话全部重覆一遍?这样或许你就能稍微体谅我的心情!」

「对不起。」

是我不对吗?我的错吗?不过被说不懂体谅,实在是击中了男生的弱点。一旦出现这句关键性台词,面对少女心这个未知的领域,纤细的少男心也只能含泪俯首。

一阵愤慨结束后,拉蔻儿的头咚地靠著我的背说:

「……我是真的想让你回家的,没想到却变成这样。」

颤抖的白皙指头怯生生地抚上我烧焦的右臂。

「……对不起。」

亚基尔利尔消失后,拉蔻儿抓著我,露出紧张又严肃的目光望著我,彷佛想从我身上找出某种徵兆。当她呼地松了一口气放开我时,我也不自觉跟著放下心中大石。

连我也看得出来那是难以言喻的担忧。

「不是你的错。」我立刻斩钉截铁地说。

就这样,我们陷入沉默,安静地坐在夏坎背上好一阵子。

后来,背后传来苦恼的喃喃声问:

「你还是会回去吧?」

「算了。」

每个人都会遇到这样的瞬间吧?

从茫然地跟随的明日洪流中投身到看不见未来的急流中的瞬间。

路随时都在眼前。去学校,参加考试,不用认真思考自己想做什么,明天自然而然会来。我被强势带来「国土」,之后就是想办法活下去,想办法回家,不需要思考就知道这是最明智的选择。

这是我第一次做出那之外的选择。

我的明天在这里。

不是因为我被带到这里来,从今天起,我是自愿在「国土」生活。

「……那么你会一直留下来吗?」

「呃,嗯,是啊,应该?或许?可能?」

无法百分之百断言,因为我还是有许多依依不舍,请原谅还在进行男子汉修行的我。

「为什么改变心意了?」

「因为……呃……对了,『我不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你要一直留在这里,那么你就可以当我的卢卡尔了吧?」

「『……以后的事情我还不知道!』」

搞定!好厉害,虽然是我第一次讲,不过这些台词真方便!

啪!又被后面揍了一拳。

女神大人无法理解男人的美学。

「吼。」

夏坎发出提醒,远方已经能看到卡格斯拉的安祖城门了。

「啊~~终于看到了。不过我出去又回来,要用什么表情面对大家呢?一定会被骂得很惨,可恶,心情好沉重。」

「不如我们两个私奔去吧?」

喂!守护神。

「逃避组织的追杀,隐姓埋名过著简单的生活,但是最后还是被找到了,两人只好……」

不妙,这丫头从我的记忆里吸收了太多不需要的知识。

「什么组织啊?我是考试考太差,不敢回家的小学生吗?而且你说逃?要逃到哪里去?」

「哪里都好,只要能跟你在一起。」

毫不迟疑的回答让我好感动,可恶,这丫头,怎、怎么这么可爱。

「你、你啊……」

不过这丫头异常地不懂瞻前顾后,要是被她牵著走,后果将不堪设想,我还是小心为上。

啊?咦?这样不就跟以前一样,完全没变嘛!

「事到如今你还是如此优柔寡断,是男人不是应该要说『我带你逃』吗?」

「你够了喔,我不适合那种台词,再者除了卡格斯拉以外,我不知道别的地方,还得从安身立命之处开始找起才行。」

「对喔。」

「什么对喔,你也要找。」

「……我也要找?」

「没错!如果只是被动等待,永远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处……我想。」

其实我也是不懂瞻前顾后,无法嘲笑拉蔻儿。

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如何活下去?我的内心充满不安。

要怎样控制这具就像炸弹的身体?

今后的事情我完全没有头绪。

不过已经决定的事情倒是有一件。

我反正做不了大事,不过如果说「外来者」没有既定的「命运」,那么我待在她身旁是不是能改变她承担的沉重「命运」呢?

「我的『命运』已定……吧。」

「嗯,什么?你有说话吗?」

「我在自言自语。」

虽然是太高估自己的愿望。

但是我觉得很适合用来报复这个偷走我未来的小恶魔。

《王者英雄战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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