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彻
我绝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比较笨或是不太聪明、不会读书之类的,个性才变成这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对所谓「脑筋好的家伙」很棘手,而且,这种「棘手」的感情中掺杂着害怕、喜欢或是崇拜。
正当我坐在沙发上托着脸颊看电视时,坐在旁边的表妹突然开口说:
「……彻,大部分的男人呀……」
「嗯~~?」
「不是都讨厌这种类型吗?虽然还不到生气的地步啦,不过同性大概都不会喜欢吧。」
「我哪知道。」
「是吗?」
「嗯,是啊。」
「………………」
我感觉到一旁的月子扫兴地看着这边,因此决定继续看电视,并且像美国人一样静静地摊开双手耸耸肩。
从放暑假至今正好过了两个星期,广播社除非有比赛,不然也只有休息的份,因此在暑期没有任何社团活动。
我非常喜欢社团活动,也不讨厌上学……就算我为了不必上那些令人提不起劲的课而高兴……但我也不是那么喜欢放长假,该怎么说呢,因为会马上感到厌烦吧。
可是马上对暑假厌倦的人不只有我,证据之一就是平常只有晚餐时间才会来的月子,她居然像这样从中午就坐在我的旁边……虽然我知道月子一定是被叫来的。
我家并不宽敞,从我们所在的客厅就可以看见整个厨房,而正在厨房一面开心地做着午餐,一面高兴地开口说话的人,正是叫月子来的元凶。
「小月、小月,妳喜欢酱油口味还是芝麻口味?」
「都喜欢……由阿姨决定就行了。」
「……我觉得芝麻比较好。」
我从中插嘴,就在那瞬间……
「你这孩子真不识相,妈妈我喜欢酱味口味啦!」
老妈瞪了我一眼。
「那就别问啊。」
「哎呀,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其实你很讨厌妈妈对不对!?」
「我只说凉面要吃中式口味而已!」
「莫非是叛逆期到了!?」
「……不,我只不过是想吃中华凉面而已……」
「只不过!?妈妈想知道的是可爱外甥女的喜好,你的喜好妈妈老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没有问你!」
「……哦,原来如此。」
月子看到我妈一面嘀咕「真是的,男孩子就是这副德性」,一面开始搅拌芝麻的身影,于是在一旁偷笑。
「阿姨好可爱喔。」
「是吗?那叫可爱吗?应该只是普通的欧巴桑吧。」
「彻……你真不知道是没有看女人的眼光,还是不了解自己的母亲呢……」
「………………」
月子笑笑地望着不禁露出困惑表情的我。
——每天光看彻的脸都看腻了。老妈说出这种失礼的话后,今天就打电话把她最宝贝的外甥女叫了过来。
由于我妈一直想生女儿却只有儿子,因此月子从小就深得她的欢心。
加上在国二那年冬天,老妈的妹妹和妹夫,也就是月子的双亲过世后,似乎更加关心月子,经常像这样用各种理由把她请来家中。
不过……我也能了解老妈担心女高中生独自一人住一栋房子的心情。
「可是我有看男人的眼光!」
「男人?」
「嗯。」
我一面反驳一面指着电视画面,月子会意地点了点头。
屏幕里有一张米黄色的大桌子,它的对面站着一位西装笔挺的男人,虽然年龄无法确定,但是大概在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
「彻,你真的很喜欢他耶。」
「妳不觉得他很帅吗?看起来是个很有才干的男人。」
「帅不帅是主观意见,所以先姑且不谈,听说他的确广受主妇层喜爱。」
「主妇们还真有眼光。」
「这代表你的喜好和主妇层是一样的喔。」
「唔……」
算、算了,管它是不是跟主妇同等级,我有看同性的眼光是不争的事实。
那个男人是有名的教师,还被誉为教育界的改革者或革命人士。但他不过是某高中一个小小的教务主任,会被这么评论并且在午间的谈话性节目以特辑方式报导是有原因的。
电视画面切换之后,简单的采访就此揭开序幕,身为隐性支持者的我怎么能够错过这个片段!正当我忍不住在沙发上探出身子时,一旁的月子又笑了。
「你可是深受女孩子欢迎的榊木同学耶~要是让大家知道你居然是这种中年男子的支持者,女子部的学生一定会跌破眼镜。」
「这和那是两码子事。」
「我对他不太感兴趣,只是纯粹觉得纳闷而已。请问一下,这个老师到底哪里好呀?」
「刚才不是说了他是个有才干的男人吗……」
「哦……他看起来确实是精明干练,而且人也长得帅,没有中年大叔的气息。」
「就是嘛、就是嘛。既然人都会老,我宁可变成这种男人。」
「变得了的话就试试看呀。」
「………………」
呼呼呼,月子发出她独特的笑声还说得一针见血,真是不可爱。
话说回来,妳以为我不知自己在女子部也算有一点人气,还被称为和蔼可亲的榊木同学吗?倒是妳,男子部这边都认为月子同学违抗不得,之所以没有人觉得妳可爱,我想完全与妳狂妄的态度有关。
……想归想,我并没有说出口。
因为逞口舌之快与人争辩是一件很累人的事,而且我从偶尔才会和月子见面的孩提时代起就对她很棘手,因为她不但讨大人喜欢,头脑好口才又好,要说我对脑筋好的家伙感到「害怕」是因月子而起一点也不为过。
而且重点是,现在看访谈比月子重要。
只见他悠哉地盘着腿坐在黑皮椅上、细细回答年轻女记者的问题,身影宛如外国的电影明星,而且也有黑手党老大或高阶军事将领的架势。
『——那么,片平老师,请问您对媒体采访您一事有何感想?』
男人微微一笑,他那轮廓鲜明、嘴唇略薄的脸庞配上那样的表情似乎莫名地……性感,再加上那不同于上班族的高挑身材又非常适合穿西装,总觉得……男人味倍增,就连外表看起来也很睿智。
我未来就是想成为这种工作能力强,而且充满男人魅力的大叔。
『我只是普通的教职人员,接受采访让我非常惶恐……同时也心存感激,因为若各位观众对我感兴趣的话,正意味着对日本的教育也同样关注。』
『您刚才提到自己只是普通的教职人员,那么关于被大家誉为改革者一事,您有何看法?』
『这个嘛……不瞒您说,改革者这个称号我实在承受不起。大家这么夸奖我,好像我真的做了什么丰功伟业一样,事实上,我本身并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
男人又笑了一下,然后接着说:
『我只是同样相信并且不断鼓舞着那些一直信赖着我、愿意跟随我的学生而已,时而给予奖励、时而给予声援。虽然许多评论家都认为叛逆期或青春期的孩子不容易沟通,不过对我来说,他们是纯真而直接的,只要我们主动伸出手,他们便会给我们同等的响应。』
『因此,您才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把偏差值五十以下的学校变成日本属一属二的升学名校吗……?』
『我想应该是吧。但这并非我一个人的力量,而是因为获得了全权交由我负责的校长、其他老师们,以及学生们的信赖才能有今日的成果。』
『听说过程中,与学生建立信赖关系的部分特别辛苦……』
『嗯……是吗?坦白说,我不太了解一般人为何会认为与学生建立信赖关系特别辛苦,人际关系不正是由相信对方开始的吗?各位观众想必也有值得自己信赖的朋友,两者有何不同?因为对方是敏感的高中生就反应过度,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您的意思是,不要反应过度,以平常心面对就可以了吗?』
『当然。不管是敏感的高中生,还是叛逆期的青少年,抑或是自己可爱的儿女,对方都只是一个普通人,只要以对等的心信赖对方,相信对方应该也会给予善意的响应。』
『最后,麻烦老师给信赖您的全国观众一些建议。』
『最近家长们经常来信说自己的孩子成绩没有进步、不尽理想。请不要烦恼,因为父母的不安会传染给孩子,请相信自己的孩子,并且务必以一颗关爱的心告诉他们,父母之所以担心,原因在于成绩的好坏不但会影响大学考试和就职,也与未来的前途息息相关,如果父母为了成绩对孩子劈头就骂,反而会与孩子之间产生代沟。我身为拥有众多同年龄学子的教师,也衷心期盼大众能够建立互信互赖的亲子关系,克服这个学历社会。』
『非常感谢佐佐木原高中教务主任,片平总一郎老师接受专访。』
于是节目开始进广告,我也不禁呼了一口气,月子则斜眼瞄了我一下。
「他果然很棒。」
「是吗?我倒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冰冷。」
「妳不懂,那叫做目光犀利!」
「……哦,是吗?」
居然不了解他的魅力,这家伙真悲哀。
片平总一郎适合穿西装,工作能力又强,而且男人味十足……就连同为男性的我都十分崇拜。任谁也不想变成糟老头,既然都会变老,当然还是老得帅气点比较好。
而且,工作能力强表示头脑也不错。
如果我会对脑筋好的月子感到「害怕」的话,那位教务主任在我的心中则属于「崇拜」的部分。脑筋好的人真好,以前曾经有某篇文章把有才干的人比喻为剃刀,真是形容得一点也不错。
「你们两个,开饭啰。」
听到老妈悠闲的声音后,我们瞬间对看一眼,随即从沙发上起身。我们家有父母和我共三人,不过我旁边的第四张椅子从国二的冬天开始,便成了月子的指定座位。
老妈坐在对面托着腮帮子注视着我们并肩而坐的情景,嘴里呵呵笑了两声。
「你们两个这样坐在一起看起来好像喔。」
「………………」
「………………」
「你们怎么啦?不吃吗?」
「不……我要开动了。」
「………………」
我们不禁怀着复杂的心情开始吃面,老妈则继续在对面座位频频打量我们,脸上还充满笑容。
「好像真的兄妹一样,真不错呢~~」
她笑得有点诡异。
我一面吃着掺杂酱油和芝麻两种口味的中华凉面,一面暗自叹气。
那是因为我们都像外公,尽管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脸还是会有几分神似。
只不过……只不过啊……
月子不喜欢被大家说长得像身为男人的我,于是一进入同一所高中之后,她就刻意戴起无度数眼镜掩饰,这件事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知道。
聪明到令人害怕的是月子,而令人崇拜的是他校的知名教务主任,至于聪明到讨人喜欢的则是……
在中元节前某一天的闷热傍晚。
固定班底的一行人约在学校附近的寺庙内集合,就是我们广播社四人和经常与爱智琉在一起的优月同学,总计……五人而已。
然后……
「炳吾先生!我们来了——!」
爱智琉朝占地不大却古意盎然的正殿扯开嗓门大喊。
「炳吾先生——!」
爱智琉呼叫的对象似乎是最后一名成员。
——大家一起来办试胆大会吧!因为夏天到了嘛~
昨天晚上,爱智琉传了这么一封简单扼要、还加上图片和表情符号的简讯给大家。
我们的学校历史悠久,当然不乏校园七大不可思议之类的鬼故事,例如半夜从锅炉室传来啜泣声、地下体育仓库的钥匙突然打不开、体育馆的窗户或大门还会一起轧轧作响,以及全身湿透的女孩子在走廊徘徊等等,类似的传言时有所闻。
所以,我原以为会摸黑潜入校园……没想到爱智琉指定的地点,居然是比学校更加老旧的寺庙。
「真是的!炳吾先生——!你没听到吗?」
「……爱智琉,妳为什么不干脆去按住持家的对讲机?」
月子不耐烦地建议大声嚷嚷的爱智琉,优月同学战战兢兢地来回看着两人,小七则是一如往常地发着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因~~为,平常只要像这样叫一下,炳吾先生就会出现的嘛。」
月子仍旧一脸厌烦地劝导发着牢骚的爱智琉。
「那也不能一直大声嚷嚷,会给附近居民带来困扰的。」
「哼……」
「是妳自己说和那位炳吾先生最熟,而且已经约好了……不然我也一起先去跟住职先生打声招呼好了。」
「知道了啦。」
虽然爱智琉不满地鼓起腮帮子,但还是乖乖地带着月子走向正殿深处的一栋房子。
其它三人则伫立在原地。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对脑筋好的家伙感到很棘手,不过棘手的含意有很多,就喜欢的层面来说,我所在意的正是这位优月同学:我正若无其事地看着她不安的睑。
「优月同学。」
「呃……咦?」
她那看起来相当柔软的短发和同样留着一头短发的爱智琉完全不同,而且还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娇小的身材配上白而长的连身洋装,并且用细丝带轻轻固定侧边的头发。
我们学校的女生制服和旧校舍一样古老,虽然这种保守的款式在男生中也有不少人偷偷喜欢……可是她连便服都穿得很保守。
不,大概是本人的气质使然吧,不管在何时何地与优月同学碰面,她总是让人联想到昭和初期(注2)的大家闺秀。
这位活像横沟正史(注3)原著电影人物的女孩子听到我的叫唤后,总是会先露出惊讶的表情抬头望着我,接着便不知所措地低下头。
「炳吾先生是这里的人吗?和爱智琉很要好吗?」
「呃……炳吾先生是住持先生的三男……也谈不上要好……总之他是昴先生的朋友……」
「昴先生是谁啊?」
「啊,对不起……昴先生是小爱的哥哥。」
「原来如此。」
「嗯……」
她和我说话时总是语无伦次,而且除非我先开口,否则她绝对不会主动找我说话。
※注2:公元1920年左右。
※注3:日本推理小说家,1920年~1981年。
坦白说,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怕生或是讨厌男人,可是看到她和小七或其它女孩子们笑嘻嘻地闲话家常后,又觉得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总之,优月同学只有对我才会这么紧张,纵使在我进入广播社和爱智琉变成好友,和优月同学也能闲聊几句后已经过了一年多还是一样。
「………………」
「………………」
无话可说的情况也已经见怪不怪。
我只好重新戴好麻织鸭舌帽,优月同学则是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小七依旧在发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爱智琉她们……好慢喔。」
「嗯……我、我也……去看一下好了……」
「要不要我陪妳去?」
「咦!?」
有必要那么吃惊吗?
优月同学似乎不由自主地突然抬头看着我、突然红了脸,又突然低下头。
「不、不必了……没关系……榊木同学,你和七尾同学在这里等就好……」
等她断断续续地说完后,果然就转身飞奔而去……可是总觉得动作很缓慢,是没有认真跑吗?还是不擅长运动?
「……跑得还真慢。」
正当我笑着目送她时,小七如此喃喃低语,于是我微微弯下腰,将脸稍微凑到小七的右耳说:
「喏,小七,七尾愁也。」
「……什么事?」
即使如此,小七还是会把脸往左歪,这个动作大概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吧。
「你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优月同学的态度。」
「……嗯……」
虽然小七看起来不怎么感兴趣,不过还是缩缩下巴微微点了一下头。这家伙的表达方式一向如此,不是没有意义,只是动作比较暧昧,一开始难以分辨是YES还是NO,不过习惯后就懂了。
「我觉得她一定非常在意我。」
「喔……」
「她居然脸红了,好可爱喔,那种保守的感觉满不错的。」
「……的确不是时髦的类型……」
「而且脑筋又好。你知道吗?听说她的成绩在女子部属一属二。」
「……哦?好厉害。」
「是啊,很厉害吧,看起来那么文静,没想到居然这么行。」
「……我认为成绩和文静应该没有关系……」
「那不重要。总之,优月同学很可爱,而且好像很在意我。」
「……我不懂你所谓的好。」
小七淡淡的语气中也掺杂着些许的讶异,接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再度缓缓开口。
「……榊木同学。」
「嗯?」
「……你的思考逻辑有时候会积极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咦?」
「………………」
什么意思?我一脸茫然,小七用昏昏欲睡的眼睛瞄了我一眼后就不再开口。
由于这家伙沉默寡言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因此我也不再说话,静静等待其它三人回来,这时从某处传来阵阵虫鸣声。
又过了一段时间。
「……对了。」
小七变回事不关己的模样似乎在思考什么,但他只是用我难以理解的扑克脸开口。我朝小七看去,以视线代替回答,于是他的头又再度慢慢倾斜。
「……之前妹妹们告诉我……」
我点点头,脑海中同时浮现小七那对长得并不像他的国三双胞胎妹妹。小七不是双胞胎,应该说他有一对双胞胎妹妹,而且那两个妹妹的眼睛完全不像哥哥那样睡眼惺忪,而是锐利的猫眼,因此就算他们三人站在一起,看起来也不像兄妹。
「……在她们的国中有一个传闻。」
「传闻?」
「…………永昌寺出现了……」
「………………」
我没有问到底出现了什么,总觉得不想问,小七却丝毫不介意我的沉默继续说下去:
「……因为这里很老旧……听说有个女孩子……」
「……正好出现在那边……看!就是你身后的石灯笼……」
「……小七。」
「……磁场不够强的人……如果和她对上眼的话,她就会跟着你回家的样子喔……」
「……喂,小七。」
「……听说她被一个和你差不多高的年轻男子杀害……她好像想跟你回家,并且在半夜两点对着你的耳畔低语。」
「喂!」
『——亲爱的,勒住我的脖子吧……』
「哇!?」
耳边突然传来女人的低语声,我像一只受惊的鸡一样吓得跳起来……
回头一看,爱智琉「嘻嘻嘻」地发出恶作剧的笑声,优月同学不知所措地苦笑,而月子则是一脸幸灾乐祸,似乎打从心底因为看到我的糗态而高兴,还有一位笑得很不客气的陌生男子……年约二十五岁左右。
「哈哈哈,阿彻,你太胆小了,亏你常常听到我的声音。」
爱智琉大笑着说道,也不顾虑好不容易理解状况而说不出话的我。
「彻,你还是一样怕鬼呀。」
我很想问问这位表妹……看到我被吓有什么好高兴的?
「……啊,对不起……」
这次竟然轮到最不需要道歉的优月同学苦笑着说道。
「看来你真的吓到了……真有趣。」
笑个不停的陌生男子进一步说出极为失礼的话。
也就是说……
「~~~~~小七,你这家伙!!」
我气得大吼。
「……是不是凉快多了?」
结果对方只是面无表情地回了这一句话。
根据那群还在笑的人透露,除了优月同学以外,所有人打从一开始就有意吓我。
原来这个名叫炳吾的男人怎么呼叫都没有出现、爱智琉和月子一起离开、优月同学中途去找她们两人(听说是打算叫她们停止恶作剧,不过失败了)等等,全都是为了吓唬我的玩笑。唉~~该怎么说呢……其实……我真的承受不起,所以请不要开我玩笑……
「因为试胆是我们的主题嘛,所以来一点惊喜不是不错吗?」
爱智琉……被整的只有我耶。
当我怀着这样的心情并带着微微的恨意瞪了爱智琉一眼时,她却一反常态地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呃,妳的反应好像不太对吧。
「不过话说回来,没想到愁也居然能编出这么好的鬼故事,在我私下送出试胆简讯后,马上就收到了这个点子。」
月子说完后,小七环视了我们所有人一圈,接着他缓缓地把头歪得更斜了。
「……编的?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从妹妹们那里听来的……」
「咦?」
「唔!?」
「不会吧。」
「什……什么!?」
除了炳吾先生之外,其它四人都不由得惊叫,而那一位寺院的主人,也就是炳吾先生忍不住笑了出来。
「什么~~!?小、小七,你刚说什么?」
「七、七、七、七尾同学,那、那么,难道传闻是……」
爱智琉和优月同学战战兢兢地陆续出声。
「爱智琉和美寻,妳们先冷静一下……」
月子相当冷静地接着说。
「冷静?可、可是月子同学……」
「小、小爱,我好怕喔……」
「小寻!」
笨蛋死党抱在一起发抖,我也是半斤八两,总觉得从刚才起后脑杓就有股凉意。心情一直无法平静,连回头看的勇气也没有,月子反倒耐人寻味地一直瞪视着石灯笼一带。
小七又瞥了我们一眼,然后歪头注视着炳吾先生,以他独特的跳脱式思考发问。
「……真的有这个传闻吧?」
「是啊,的确有,我小时候就听过了。」
炳吾先生回答时依旧笑个不停。
「咦~~!炳吾先生,这种事你早说嘛……」
听到他的回答后,爱智琉发出无奈的抗议。
「爱智琉,妳又没问。」
「居然要在真的闹鬼的地方试胆,开什么玩笑……」
「临场感十足喔。」
寺庙的青年故意捉弄爱智琉,从气氛来看,他们的感情似乎真的很好。
……不过,我倒是想尽快离开这里,因为后脑杓的凉意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就算好多了,只要继续待在这种毛骨悚然的地方,对精神上应该是一大负担。
而且是心理作用吗?总觉得……脚边的空气似乎也……开始变凉了。
我偷偷窥视优月同学不让其它人发现,优月同学注意到后回望了一眼,随即低下头。
……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再让她看到自己的糗态,必须若无其事并且快速地提议变更场所才行……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炳吾先生笑着说道:
「不过是个传闻罢了,我们家倒是没人看到过那个幽灵。」
优月同学和爱智琉听到后,不禁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就算这家人没有看过也不能代表什么,寺庙的人未必就会有灵感!看不见并不表示没有喔!
我为了恢复冷静,刻意将帽子重新戴深一点,外面的空气趁隙抚弄着被汗水浸湿的头皮,然而这次,我努力不露痕迹地开口说:
「各位……差不多该……换个地方了吧……这里有蚊子……」
我已经拼命佯装冷静,但不知为何声音还是很高亢,优月同学、爱智琉、小七三人的三种大眼睛投来的奇异目光似乎格外刺人。
炳吾先生听到我的话后只微微笑了几声,并未深入追究,接着对所有人说:
「那么大家到佛堂来吧,现在还太亮,不适合开始试胆,先喝杯茶再说。」
炳吾先生说完后不等响应,便径自朝通往正殿的石阶走去,我走着走着,突然察觉到异状而转身回顾。
「月子?」
所有人已经迈步前进,可是我的表妹却依然隔着眼镜瞪着石灯笼一带。
「喂,月子……」
第二次呼唤后,月子终于看向这边。
她乖乖来到我的身旁并肩而行,同时笑了一下说:
「彻,死掉的人究竟会到哪里去呢?」
「………………」
我瞬间回头瞄了石灯笼一眼,接着脑海中浮现出月子过世双亲的脸。
——我不可能回答得出这个问题。
或许因为这里是老旧木造建筑,而且地板也铺着木板,正殿内的气温比外头更低。
尽管安设在正面的佛像带来一股压迫感,却还是远比令人害怕的幽灵好多了,更何况听说佛祖会解救世人。
因此,我总算可以静下心来面对这个叫炳吾的青年。
虽然他是这间寺庙的三男,不过看起来不太像住持。
他不仅穿着牛仔裤配T恤,连头发都和普通人一样没有剃掉,身材修长、体型也宛如篮球选手,手腕套着手环、脖子戴着颈圈、两手都戴着戒指,腰部则系着腰炼等等……全身上下尽是亮晶晶的银制品。
说到僧侣,一般不都是落发、穿僧服、戴佛珠吗?此时此刻,眼前这个人和我印象中的和尚差太多了。
而且该怎么说呢,他长得不像和尚,也不像普通的上班族,说他是从事模特儿或时装相关行业恐怕比较贴切。
加上他嘴唇下方的小黑痣在我看来似乎也有点……性感,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男人味吧?不过,他与我喜欢的那位他校知名教务主任又不太一样。
「中元节前这么忙碌还来打扰真的很抱歉,也非常感谢您。」
等大家在主佛前围坐好后,月子立刻朝炳吾先生微微低头致意,我和小七、优月同学见状,也急忙跟着低头道谢。
「没关系,不用在意,忙的是我老爸他们,不是我。」
「咦?」
月子一脸纳闷,炳吾先生摸了摸下巴说:
「我是会稍微帮忙工作啦,只不过和尚不是我的本职。」
果然!
想必所有人都露出同一种表情,炳吾先生见我们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于是露出苦笑。
「不过,炳吾先生……您不是也很忙吗?工作不要紧吧……」
的确,出社会的人和我们学生不同,应该没有长假才对,优月同学之所以这么问,在某方面来说也是当然的。
「呃……工作……工作嘛……」
然而,炳吾先生却干笑几声后别开视线。
这个反应让我们不由得互相看来看去,爱智琉立刻嘿嘿笑了几声。
「小寻,炳吾先生现在没有工作,所以妳不能问那种问题啦。」
「咦!?对、对不起……」
炳吾先生见优月同学随即道歉,于是露出无奈的笑容并耸耸肩。
咦,他是无业游民!?连时装相关行业都沾不上边?真是太神秘了。
「也不能说是没有工作啦,正确来说应该是待业中……不过算了,怎么说都行,总之没有工作是事实。」
「待业中?」
月子直接反问,他点了点头。
「没错,一面悠哉地帮忙家业一面找工作,不错的身分吧?」
「原来如此。」
「因为最近小孩和学校的数量都减少了。」
「嗯……好像是。」
虽然有听没有懂,不过他找的工作似乎和学校有关,可是他看起来又没有老师的感觉,难不成是警卫?从他的气质来看,好像最适合从事那类性质的工作。
就在我这么思考时,里面的拉门突然开启,一位比我妈稍微年长的女性走了进来,然后依序把装有冰麦茶的玻璃杯放在我们的面前。
爱智琉立刻打招呼:
「伯母,好久不见!」
接着低头一鞠躬。爱智琉也好,月子也罢,女孩子似乎比男孩子更擅于应付这种场合,像我怎么也学不来。
「晚安,小爱,回去转告昴一声,有空也要像妳一样来坐坐喔。」
不愧是母子,那位伯母的身材和炳吾先生一样修长,就连笑容也有点神似。
伯母留下一句「大家请慢用」后走出拉门,爱智琉随即咧嘴一笑。
「那么,在前往坟墓试胆之前……」
爱智琉露出坏坏的表情,故意一一凝视我们的脸。
「我想先请炳吾先生讲他压箱宝的鬼故事给我们听!」
——饶了我吧!
接下来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不,正确说来是我不愿意去听。
兴致异常高昂的炳吾先生首先关掉正殿的电灯,在我们围坐的中心点燃一根大蜡烛,我很明白在黑暗中的佛像看起来有点毛骨悚然,但我还是希望不要知道比较好。
起初的几则故事我觉得还算轻松,听起来不像鬼故事,倒是有点像都市传说。
不过,那些故事听起来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例如,从出差地点回到一个人居住的房间时,发现墙壁上有几只被针钉住的蝴蝶、半夜从超商回家时,看到奇装异服的人倒在地上,然后爬着追在后头,或是老女人在丈夫死后精神错乱,连续好几个月喂丈夫的遗体吃饭或是替他洗澡等等……听起来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他说的故事也仅只于此,虽然令人害怕,却没有恐怖的感觉。
正当我们发现不是很可怕而放下心来时,炳吾先生逐渐提高故事的等级,随着恐怖度的提升,太阳也逐渐下山,正殿内越来越昏暗,我实在不喜欢这种安排。
就连一开始听得津津有味的爱智琉,也在不知不觉中脸色苍白地和优月同学互相握手,至于优月同学则是打从一开始就相当不安。
原先从容不迫的月子脸上也逐渐失去血色,而我……唉……当我注意到时,已经紧紧握住双手了。
从开始到最后始终如一的只有小七,不过那家伙原本就不会将感情表现出来,所以真实的心情不得而知。
总之,所有人都了解到令我丧胆的石灯笼鬼故事,远比炳吾先生的怪谈可爱多了。
该怎么说呢……我发誓我这辈子绝对不接近废墟和深山的旧隧道,或是租金异常便宜的公寓……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大家没有休息、接二连三地听着鬼故事、鬼故事、鬼故事。当中除了小七以外,其它人都已经精疲力尽,就连没有停嘴的炳吾先生也显露疲态,然而小七……还是老样子不受影响。
他至少比精疲力尽后一直在脑海里大叫「啊啊啊啊~~听不到~~」,藉此拼命抵抗的我还可靠……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很丢脸。
「那么,差不多该走了吧?」
炳吾先生的一句话让大家终于获得解脱来到外头,此时天空已经完全黑了,我的心情好像也跟着暗下来。
「说到试胆……就会联想到寺庙,我原本以为在墓场绕一绕就可以回家才来的……没听说居然还有这种全套式的鬼故事开胃菜……
尽管我打从心底非常后悔,但是并不能改变现状。
爱智琉这家伙已经恢复到平时的状态。
「谁和谁一组?」
她连声音听起来都很兴奋。
「我和小月一起走。」
在爱智琉提出分组的方法之前,小七先行开口,既然如此,大家也没有特别反对的理由……OK,我得冷静下来!
首先必须排除炳吾先生,虽然这里是他家,对他而言想必不恐怖,跟着他走一定可以安全过关,可是这家伙却是鬼故事的数据库!逛墓场时想必又会鸡婆地打开话匣子,因此可以说是最危险的人物。不,这家伙一定别有心机。
就算这样……我偷偷看了优月同学一眼。
就算这样,我大概也要先排除优月同学吧……不,如果我能坦然面对自己的心意,优月同学当然是我最渴望能一起走的对象,她看起来真的很害怕,有可能会发生害怕到握住我的手或是紧紧抱住我的美妙意外,只不过……
我今天出了很多糗,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再自曝其短,虽然我是可以逞强和她一起走,但是怕幽灵这点或许会引起反效果,我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总之,我应该采取的行动是……
「爱智琉!!」
「唔!?」
我抓住爱智琉藏进T恤袖子里的双手,这个唐突的行动虽然让爱智琉和周遭的人都大吃一惊,不过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吓我一跳……阿彻,你怎么啦?」
「爱智琉……我一直把妳当作自己的好伙伴,所以现在有件事想请妳帮忙……」
「哦,什么事,兄弟?」
「和我一起走吧……」
「咦?」
爱智琉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噗嗤一声后就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
「不准笑,因为我……」
「我本来想和小寻一起走的,看来没办法啰。」
「不是叫妳不要笑了吗……」
算了,这不重要。妳本来是打算让我和炳吾先生一组吗?在这种三男三女的状况下,妳还打算硬编成这种组合吗?识相点,爱智琉,妳这可怕的女人……
「小寻,妳也听到了吧,可以吗?」
爱智琉像小兔子般轻盈地向后转,看着优月同学的脸。
优月同学瞬间瞪大了原本就又大又圆的眼睛。
「……啊……」
她先轻叹了一声,然后微微一笑。
「嗯……没关系,小爱,我可以和炳吾先生一起走……」
——于是,分组就此敲定。
试胆路线是从正殿侧边进入墓场,然后走到位于后山里的忠烈纪念碑上一柱香,最后再绕回来。说起来好像很简单,不过往返的距离长达二十分钟,而且在前往半山腰的途中到处都是坟墓,其次是夹杂于树林间的石造佛像,可以说是一趟不可以点灯的魔鬼行程。
加上又不准带手电筒,所以炳吾先生为各组人马准备的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小田原提灯以备不时之需……恐怖恐怖恐怖,平常这样就已经很恐怖了,我现在真想回家。
唉~~如果可以说出「我突然想到有急事要办必须回去」的借口该有多好,可是男性的自尊不允许我这么做。
结果,我魂不守舍地目送最先出发的小七和月子,然后爱智琉和优月同学轮流对害怕的我说:
「阿彻,你的脸色好苍白。」
「……嗯,榊木同学,你的脸色好苍白喔。」
「阿彻,你脸都绿了耶。」
「榊木同学……不舒服吗?还好吧?」
爱智琉和优月同学摇动长度相同,但是质感却有如直发和猫毛般不同的头发,宛如在观察罗氏墨迹测验(注4)的的图案一般,弯着腰由下往上打量我的脸。
「不……没什么……我不要紧……」
大概吧……我只能在心中一直如此默默祈祷。
「有那么可怕吗?不好意思,你明明对这个很不行。」
炳吾先生在正殿的石阶坐下后露出笑容,他虽然不是坏人,不过却是现在的我必须留意的人物,我会不由自主地露出警戒的视线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叫……榊木对吧?榊木,你应该是属于那种人吧。」
「……那种人?」
「怕的只有幽灵而已,而不是所有鬼故事。」
「咦?」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炳吾先生,爱智琉和优月同学又像在做罗氏墨迹测验似地彼此对看了一眼。
炳吾先生从长裤的后口袋内掏出软盒香烟戏谵地笑了笑,接着取出已经软掉的香烟并且点火。
「除了幽灵以外,你不是都一脸无所谓吗?」
※注4:将墨汁印在纸上对折后,观察其形成图案来检查人格的一种测验,由瑞士的精神科医师罗沙哈(Rorschach)听发明。
「啊……好像是。」
「阿彻,你不怕妖怪吗?」
「嗯,还好……」
我一面点头回答爱智琉的问题一面回想,没错,鬼故事中也有几则和幽灵无关的故事。
「妖怪哦……如果实际看到的话,多少会有点吃惊吧,不过我倒是不会特别怕……」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妖怪毕竟是生物嘛。」
「咦?」
「虽然和我们居住的世界不一样,不过我总觉得被野生动物袭击和被妖怪攻袭没有太大的不同。」
「是吗?」
爱智琉一脸纳闷并且再次和优月同学对看一眼,炳吾先生看似有趣地笑着说:
「因为幽灵不是生物,所以你才觉得恐怖吗?」
「是啊,就是那种感觉。」
「原来如此,我可以理解。」
炳吾先生似乎满意了,见他叼着香烟站起身。
「这是最后一根烟了,我去拿新的。」
他转身背对我们轻轻挥手后,朝住宅的方向走去。
「……炳吾先生……」
优月同学一面望着他的背影一面喃喃自语,她轮流看了我和爱智琉后才继续说下去。
「他明明一直在说自己的话……居然还能留意到榊木同学,好厉害……」
我默默地低头俯视优月同学,她和我四目交接后,又一如往常般急忙别开视线。
「是啊,居然把人看得那么透澈,炳吾先生有时候也有他专业的一面。」
爱智琉把纤细的双手伸向天空,边伸懒腰边说。
「对了,他到底在等什么工作?」
「嗯?」
我这么问时,爱智琉立刻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做出稍微思考了一下的模样,然后露出淘气的笑容。
「其实是保健室老师。」
「咦?」
「……咦……」
「虽然不太合适。」
见我和优月同学大吃一惊,爱智琉也咯咯笑了。
「不过,他说他只想当保健室老师。」
「原来如此。」
的确,保健室老师和其它科的老师不同,每所学校只要有一位便绰绰有余,即使是我们的学校,现在也只有一位年迈的女医生……可想而知,职缺一定不多。
「可是……为什么呢……?」
优月同学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爱智琉转了转眼珠子后学小七歪着头。
「不知道耶……以前问他时,他曾开玩笑地说,因为可以认识年轻女孩……至于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
算了,理由因人而异,所以就姑且不谈。总之他不适合做和尚,也实在不适合当保健室老师,虽然我不认为……保健室非得配上白衣美女老师不可。
就在这时……
「喂!」
那个原本应该在保健室身穿白衣的人,突然从大门冲进来跑向这里。
「喂!!你们谁赶快去把那两个人叫回来!!」
「咦……炳吾先生……怎么了?」
炳吾先生来到我们的面前后,以急躁的口气比手划脚,与愣住的爱智琉形成强烈对比。
「别管那么多了,谁赶快去一下吧!从我家的墓地这边收不到那边的手机电波!」
「请、请问……」
似乎被那股迫力完全压制的优月同学发出她一贯的低语。
这样可没用,于是我严厉地注视着炳吾先生。
「不过,可以先请你解释一下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啊啊,对喔,抱歉。」
唉——炳吾先生叹了一大口气后,开始不断搔着后脑杓,接着用力吞吞口水重新面对注视着他的我们,然后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僵硬语调说:
「……那个……你们学校的老师,可能全数罹难了。」
这句话就像是电影情节或一场恶梦……
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试胆大会那一晚发生的事。
炳吾先生说,当他去拿另一包香烟时,正好看到一则新闻快报,据说由我们学校的教师租借来做为进修旅行的大巴士,因为天候不佳在山路打滑,不小心坠落山崖,他能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
——爱智琉愣在原地颤抖,优月同学已经泣不成声。现在明明没有战争,可是在我的脑海中却闪过「全军覆没」四个大字。
「榊木,你可以去接其它两人回来吗?」
这时,我瞬间看了两个女孩子一眼,就算她们有任何一方坚持要去,我也不能让一个弱女子去。
我默默点头后,炳吾先生这才露出笑容。
「好,那就拜托你了。我去联络其它老师,你们回来后立刻到我家集合,懂吗?」
他把手电筒借给再次默默点头的我。
于是我开始向前奔跑,现在已经不是计较害不害怕的时候了。不可思议的是,当我下定决心后便不再感到害怕,况且我也没有那种闲暇去怕了。
我穿过墓地、进入后山,只是一径跑着、跑着、跑着。没有路灯的山路一片漆黑,由于奔跑中无法用手电筒照亮夜路,因此我索性放弃照明在黑暗中奔跑。
看见月子他们的提灯亮光时,我猜自己大约来到了忠烈纪念碑前方一带,看来我在后山跑了相当长的距离。
「彻?」
最先注意到我的人是月子,还沉浸于试胆气氛的两人在看到气喘如牛地从黑暗中跑来的我后,理应感到恐怖才对,然而两人却若无其事。
「怎么啦?你是不是中途吓到丢下爱智琉,自己跑过来了?」
妳的表哥才没有那么逊咧!虽然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这个想法,不过我随即想起现在不是反驳的时候。
「……彻?」
「榊木,发生什么事了?」
继月子讶异的呼叫之后,小七罕见地以清楚的口吻发问,我因为全速向前冲,所以一直上气不接下去地猛吞口水。
尽管如此,气喘吁吁的我还是设法说明事态。
「……电视的新闻快报……说有事故……」
「——事故?什么事故?什么新闻快报?谁发生事故了?为什么!?什么意思!?」
月子反常地一连追问了好几个问题,于是我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必须这么做,而小七也把手轻轻放在月子的肩上。
「小月,不要紧,先冷静下来。」
「可是……」
「榊木,你可以继续说吗?」
我点点头,再度口干舌燥地咽下口水。
「炳吾先生说……电视新闻快报报导,载有我们学校所有教师的巴士不慎坠落山崖了。」
「………………」
月子一脸惊恐、眼神也空荡荡的,小七支撑似地再次拥住她的肩。
「然后呢?」
「只有这样……听说或许无人生还。」
「………………」
这次,连小七都沉默不语。
杂树林中不断传来清晰优美的虫鸣声,显得非常不合时宜。
必须赶回去才行,否则爱智琉他们会担心,明知如此,但是不知怎么的,我有一段时间无法动弹。
「事故……」
干知道过了多久,月子突然像小孩子般喃喃低语。
……国二那年的冬天,月子的双亲去世了,死于交通事故。两人乘坐的车被打瞌睡的大卡车司机迎面撞上,从此之后,月子便独自一人居住在曾与双亲共同生活的大房子里,尽管我的父母一再说服月子,有意把她接过来同住,然而她还是顽固地选择独自一人生活。
「……彻,人死后会到哪里去呢?」
月子以如蚊子般细小的声音,彷佛在歌唱般呢喃之后……忽然抬起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并以一贯的清晰口吻对小七说:
「愁也,我们回去吧,说不定会有什么新消息。」
就这样,我们三人一起沿着原路跑回去。
抵达正殿后,我们依照指示前往住持家,一来到大门前,刚才见过的伯母等候多时似地为我们开门。
优月同学和爱智琉待在客厅内,虽然不见炳吾先生的身影,不过她们正和两位和尚紧盯着电视不放。
「……情况如何?」
月子边问边在爱智琉的身旁坐下。
「据说坠崖的时间更早……发现时已经太迟了。」
「照这种天气看来……」
一位从年纪来判断大概是炳吾先生父亲的和尚沉痛地说道。
电视画面宛如遭到涂鸦般一片漆黑,画面的角落被强光灯清楚映照出潮湿的急弯道路。
「……据说就是掉落到这个黑漆漆的地方……」
优月同学含着泪轻声说道。
电视画面的景色彷佛台风过境一般湿漉不堪,没有停止迹象的大雨,正不停地下在空拍摄影机上。
「要是有人生还就好了……」
另一位年轻的和尚边说边朝电视双手合十。
那是连强光灯的光都到达不了的黑暗深崖。男性记者的声音不断地重复着太晚发现、有无生还者不得而知、天候不佳导致搜救困难等报导,然后……
然后……
『坠崖巴士是神奈川县私立卡莲坂高中教师团承租的车辆。再重复一次,巴士是神奈川县私立卡莲坂高中教师团承租的车辆,除了理事长之外,所有教师都坐上了这班车。』
啊……暑假作业该怎么办?在此之前,我的脑筋一直悠哉地想着这种小事。
『生还者不明。』
我绝对……一辈子也忘不了。
——这个试胆之夜……
『再重复一次,生还者至今未明。卡莲坂高中全体教师所搭乘的巴士,在今天傍晚时分不幸坠落山崖。此外,救援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