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们被退学了——?真是不得了啊,明明这么年轻!」
「……是啊。」
一见到面,开头第一句既不是「早安」,也不是「好久不见」,反而冒出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话,害我也不禁跟着傻傻应声。
我完全不明白退学与年龄之间有什么关连性,不过这件事情毫不重要。他依然是个怪人呢,我一面想,一面悄悄压下溢出唇间的叹息。
「……早安,志木先生。好久不见了。」
「啊,是啊!该说早安才对。早安啊,七尾同学!」
那张带着天真笑容的娃娃脸,看来就像是个与我同年的学生,但其实早已是个成年又威风凛凛的刑警。可能是为了看来像个刑警,志木先生总是穿着一件风衣,但好不容易真正等到了风衣出场的季节,这身打扮却反倒看来更不适合他,完全不像个警界人士,真是让人想替他掬一把同情泪。
——之前我在广播社里遭到袭击后(嗯,不过因为我撞到了头,我还是没有恢复那时候的记忆),负责处理那次案件的刑警当中,志木先生就是其中一人。当时他常常在放学时埋伏等我,但抓到犯人后,最近倒是完全没见到面。
那么为何现在志木先生会出现在这里?
「……志木先生。」
「嗯?什么事啊?」
「……这么一大早,有什么事吗?……难不成又有什么事件?」
「咦?事件?有发生什么事吗?」
「………………」
提问的人是我才对吧。
志木先生似乎毫无所觉,忽然弯下本来就不算高的身子,用那张带着奇异神色的娃娃脸仰望我的脸庞,然后嘿嘿一笑。
「七尾同学,你的脸蛋不管什么时候看都很漂亮呢!真好!」
又忽然胡乱说出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我知道他不是个坏人,但我对这个人的行动模式真是感到棘手。若是说得直接伤人一点,就是常常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我无可奈何地重新打起精神,决定也忽略对方说的话,找回我自己的步调。只有在和志木先生说话的时候,我得按照自己的步调才行。
「……我这边并没有发生什么称得上事件的事件。」
「这样啊!平平安安地真是太好了——」
「………………」
不过我被退学了喔,这样也算是平平安安吗?
嗯,但是并没有发生什么需要警方介入的事件,就这方面来说,也称得上是平平安安吧。
「……那么,既然没有发生事件,为什么志木先生又会在这种时间出现?」
「咦?这个嘛,喏!我在想好久没见到七尾同学了,想和你在一起啊——」
「………………」
透过至今的相处互动,我很清楚这个人并不擅长说谎作假,因此我可以感受到这句话中带有让人背脊发寒的真心,我不禁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察觉到我视线的志木先生慌忙左右摇头。
「啊!不是那种奇怪的意思啦!我只是知道你被退学了,而且今天本来就刚好有事要到你们学校去,想说也好久不见了,才会想和你一起上学……」
「……请你不要乱吓人。」
「嗯,对不起。我也吓了一跳呢——」
国语真是麻烦啊,志木先生天真无邪地笑着说道。真是的,我完全同意。我本来就对他感到棘手,请别再替我增添更多奇怪的压力了。
「……对了。」
「嗯?」
肩并肩踩着步伐,我疑惑地开口询问他一开始说的那句话。
「……你怎么会知道我被退学了?」
「电视啊!」
「……咦?」
「之前七尾同学不是问过我,有没有在看电视吗?我以前老是忙得没时间看,最近都趁休息时间看了一点。」
「……是吗,原来如此。」
「真是了不起呢,是前天对吧?那个和校长起争执的女孩子,是七尾同学的朋友吧?就是你之前在学校走廊上介绍给我认识的女学生。」
「……嗯,是啊……」
嘴上随便应和,我在脑海里回想前天在校门前发生的骚动。
媒体记者很快就将那件事情在当天傍晚的新闻中播出,电视台更是立即追踪其他详细情报,连我们广播社是个常常在全国比赛中获得名次享有盛誉的社团、现在广播社全体社员却因为闹出问题而遭到退学等消息都上电视了——结果我们各自的父母都纷纷得知广播社社员遭到退学一事。
大家都在想总有一天得说出来,却又莫名地说不出口。
「……妈妈吓了好大一跳呢……居然会被退学,真是伤脑筋啊……」
我的父母只是说除了这句意味不明的感想。搞不好其实这样更反常。
就连父母双亡的小月,也和榊木一起被榊木的双亲,也就是她的伯父伯母狠狠训斥了一顿。至于潮崎和优月同学,有两方的父母再加上与潮崎的哥哥是儿时玩伴的保健老师炳吾先生,在这种三重炮火攻击之下,一定相当辛苦吧。
「五对二根本没有胜算嘛。」
翌日,我见到不满地嘟着一张脸的潮崎,还有身旁面露苦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优月同学时,大约能猜出战况的凄惨程度。
——算了,先不说这件事。
总之,那件事发生之后,校内的情况有了些许改变。
自从受到退学处分以来,非常无情地,其他学生靠近我们时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但是如今尽管数量还不多,但确实开始有人会向我们攀谈,或者暗中表示愿意协助我们。
看来潮崎暴走之后,跟着情感宣泄而出的那些话语,在其他学生们心中激起了很大的回响……在毫无计划的情况下就能达到这种效果,我想是因为潮崎的个性就是只要卯足全力往前冲刺,便没人能与她并驾齐驱的缘故吧。
当然,我是用我的方式在称赞她喔。
「……先不提那件事了,志木先生。」
「什么事啊——?」
「破坏广播社器材的那个犯人,怎么样了?」
「啊,那件事啊,我们已经大致掌握了事实的真相了!所以只差临门一脚了吧——」
「……那么,今天来学校就是为了那件事……?」
「没错没错!真不愧是七尾同学,头脑真机灵——」
志木先生笑容满面地答道,说完这句后才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赫然止住笑意与脚步。见状,我驱使着平常极少使用的颜面神经,主动朝他绽出一抹微笑。
「………………」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又来了!又被你骗了!!」
志木先生发出一大清早会打扰邻居清梦的惨叫声,两手紧紧抱住低垂的头。
每次遇到他我都会想,这个人这副样子当刑警真的好吗?真是太过粗心大意了。看他还这么粗心,连我的笑容也因为担心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过分了,七尾同学!居然用那么可爱的笑脸骗人!」
「……我没有骗人,而且我是在志木先生说完之后才笑的。」
「可是还是太过分了!过分!你怎么能捉弄大人呢!」
「……真是非常抱歉。」
「啊啊天哪!刚才的话你绝对不能跟深泽刑警还有媒体记者们说喔!?」
「……是。」
我不会说的,只是,除了广播社的人以外。这句低喃我暗暗放在心中。
聊着聊着,这时已经能看见小月的家。
小月家正好地处我家与学校之间,所以我们大多时候都是一起上下学……一思及此,我偷偷觑向志木先生,只见他似乎已经完全忘了方才发生过的事,悠哉地哼起歌来。
「……话说回来,志木先生。」
「嗯?」
「……我们的相处时刻能到此为止吗?」
「咦!?」
「……从现在开始能各走各的吗?」
「咦咦!?为什么?七尾同学讨厌和我走在一起吗!?」
「……并不……是的。」
在正式退学之前,不知还剩下多少时间。换句话说,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我能和小月两人单独一起上学。
简而言之,就是我想尽量……如果是广播社那群推心置腹的伙伴那倒也罢……但是我实在不太想让一个不太熟稔的同性打扰到这段时间。
但是站在一个身为人的立场,可以干脆说出这种理由吗?因为你会打扰到我们,请各走各的吧。这样说真的好吗?
「七尾同学?」
我顿时沉默不语,志木先生诧异地出声唤我。
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应该要怎么说才对?这下糟了,再不说的话,小月就要走出玄关了——当我思绪转到这里的时候——
「愁也?」
小月那副总是相当清亮的嗓音响起。
下一秒,志木先生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小月则是来回看着我与志木先生。
「难不成是我打扰到你们了?」
志木先生故意将脸凑向我的右耳小声说道,却又忽然旋过身子,换上和蔼可亲的笑容,兴冲冲地挨向小月身边。
然后开始自动自发地作起自我介绍,真是让人不快。
「………………」
烦躁之下,我不由得不发一语地挤进两人之间,小月于是反常地抬头盯着我瞧,脸上充满了诧异与不解——
尽管前天发生了那么一场大骚动,片平校长却没有亲自跑来责备我们。
只有那时不由分说地将潮崎拖离校门前的炳吾先生,对潮崎怒吼道:
「你做的太过火了!你至少该在那些媒体面前思考一下适可而止这四个字吧!你没听过『过犹不及』这句成语吗!?」
不过现在在这所学校当中,真正会为我们着想,怒骂我们的老师只有炳吾先生。就这方面来说,或许我们得心存感激才行。
不过——
「炳吾你愈来愈啰嗦了耶!真是的,你又不是我的老妈!」
被炳吾先生骂得最惨的潮崎后来嘟着嘴说出这句话时,我也不禁暗暗表示赞同。
总而言之,自那场校门前的骚动发生之后,学校表面上并没有任何变化。硬要说的话,就是校门前的媒体,还有暗中表示赞成且愿意协助我们的学生们增加了而已。
不知为何,那些学生们似乎都不会光明正大地朝我们走来,总是把广播社的成员拉到一旁,再悄声对我们说话。
我之所以会说「似乎」,是因为从来没有任何学生找过我,所有消息都是从其他社员那里听来的。
顺带一提,我自小学时代起就常常面临这种情况,因此早就放弃去查明为何同年级生们都很少找我说话的原因。况且我也没兴趣去查。
于是,包含优月同学在内的其他社员们,总是有学生不断去找他们,导致大家看来都相当忙碌,对比之下我倒是很闲。
虽说广播社全体社员都是E班(只有优月同学依然是A班),但一到休息时间大家就会被打散。
一个人恍惚出神地坐在位置上的我,旁人看来一定觉得我很闲吧……我事不关己似地想着这件事。面对这种现状,我倒还满轻松愉快的,毕竟我本来就不适合团体行动。
由于广播社的社团活动是由少数精锐进行,我才能应付得来,假使广播社原本是个社员众多的庞大社团,就算我再怎么想担任音控的工作,也一定不会加入广播社吧——当我闲来无事地思考这些事时……
「七尾。」
有个人出声唤住了我,同时一只关节分明的男生手掌进入眼帘,敲了一下我的桌子。下一秒,教室内鸦雀无声。
「………………」
我缓缓抬头,只见一个身高比榊木还高、身形削瘦的男学生正一脸不自在地俯视着我。
「……哪位?」
「你这家伙……我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是吗!?的确,我是不像你有一张漂亮过头的脸蛋啦……算了,别说这些事了。你现在有空吗?我希望你那张妖精般的脸蛋能赏个脸。」
那种稍嫌夸张的说话方式依然没变。倒不如说,会说出妖精这种奇怪词汇的习惯依旧没变。我在心中暗暗称奇,跟着站起身。
一年级时同班的他,在当时是少数几个试着挑战偶尔找我攀谈的其中一人,所以其实我还记得他的名字。
「……我开玩笑的啦,幸村。你找我有什么事?」
「七尾,玩笑话这种东西不能面无表情地讲啦,根本以为你在说真的啊。唔,总之先出去吧,这里好挤。」
基本上只和固定成员交谈的我,会和成员以外的幸村聊天可能是件很稀奇的事吧。幸村火速步出走廊,像是要逃离班上同学们直接聚集在他身上的视线。
幸村在教室外头等慢了几步的我出来后,开始悠哉惬意地踏出步伐。
站在他的左手边,我再次看向这名前同班同学。
「……那么?」
「啊,嗯。一边走一边说可以吧?」
「……可以啊……该不会幸村也是要讲反校长这件事?」
「你脑袋还真机灵。其他也有和我一样的人来找你吗?」
「……特地选我的人幸村倒是第一个……」
「啊啊,因为你和普通人不一样,很难搭话嘛。这件事我也知道,要不是只有你在的话,我可能会找榊木吧。」
「………………」
和普通人不一样?我觉得我也是普通人啊。
虽然对方擅自对我有所误解,但我并未感到不快,因为我知道幸村没有恶意。他并不会以外表为依据来评断我这个人。
「总之呢,七尾,我真是太佩服先前潮崎说的那一番话了。而且说实在的,我也觉得现在这种制度一直维持下去的话实在很无聊。」
「……喔……?」
「因此我才想协助你们……还有,那个,你要笑我的话也没关系啦……」
「……什么事?」
「我……不能被退学。毕竟我还有比奈。」
「………………」
比奈是个同为二年级的女生,也是幸村的女朋友。他们似乎自国中时期就开始交往,幸村十分重视她。
我能够明白他说不能被退学的心情。如果我站在和幸村相同的立场,我也一定无法撇下小月一个人,自己退学离校。不过……小月并不是我的女朋友。
「所以,我希望能以匿名的方式帮助你们。虽然这个要求有点任性,但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啊……」
直到这时我才因为幸村而实际体会到,为何愿意表现出支持与协助意愿的学生们会接踵而来地悄悄将我们拉至一旁。
大部分人的心理,一定是基于虽能表示赞成,但若是公开坦言是我们的同伴,届时却害自己也被退学的话就糟了。
「……你有这份心我很高兴,不过我一时间想不到……」
「是吗,说得也是。仔细想想,你刚才说过我是第一个来找你的人嘛。」
呃,这也算原因之一。
「那么,如果有什么是的话再随时通知我一声。我会尽量帮忙。」
「……嗯。」
「嗯,还有啊。」
幸村这时顿了一下,带着奇异的神情重新紧盯着我,接着用一种年长亲戚般的口吻说道:
「你多结交一些广播社以外的朋友比较好吧。你刚才那种一副不知在看哪里又不知在想什么的发呆模样,看来愈来愈像个妖精了哦。」
「……啊?」
「明白了吧。」
说完这些话后,幸村迅速转过身返回自己的教室。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那种说话方式我也觉得很有趣,可是——
他总是说得太过理所当然,害我无法反驳,而且那家伙说的妖精到底是指什么啊……这一点始终是个谜。
「我在想,做个记号怎么样?……可是我还没想到要做什么样的记号。」
「……记号?」
「嗯。唔,那种乍看之下看不出来,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彼此是同伴……的记号会比较好吧。」
「……原来如此。」
与幸村道别之后,我直接前往优月同学所在的A班。由于E班的同伴还没半个人回来,再加上这种事也只能找头脑好的人商量。
本来还在想潮崎可能也跟她在一起,但出乎意料地优月同学只身一人。
好像是在我来找她的数分钟之前,原本与她在一起的潮崎,刚好因为美星空学姐的招唤就离开了。虽然平常两人像是个固定组合总是黏在一起,但由于优月同学并非正式的广播社社员,所以潮崎与学长学姐见面的时候,优月同学都会客气避开。
「总之,先让那些愿意支持我们的同学,在身上做个记号,这样我们也能知道实际上有多少人支持我们吧?若是人数太多时,用署名的方式也可以……我想,就算校长再有权力,也没办法一口气将这么多学生退学吧。」
「……你的意思是,如果人数多到学校无法任意退学的话,就不用拘泥于匿名的形式也没关系?」
「嗯,大概吧。」
「……真是个好提议。」
「是吗?那就太好了。」
优月同学松了口气地泛起微笑,抚着自己娇小的胸口。接着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啊地轻叫了一声。
「……嗯?」
「七尾同学,那个,你等一下。我有东西要拿给你……」
有东西要拿给我?
啪哒啪哒地踩着轻盈的步伐,优月同学独自留我在走廊上,自己跑进A班教室,又马上出来。
「我一直想要拿给你,却老是忘记。」
她带着一脸歉意,轻轻递出手中的东西。
优月同学白皙又娇小的手上,是一个意外突兀的全黑手帕。是之前不知什么时候,我在优月同学哭泣时借给她的手帕。
……这么说来,她好像有说过会洗完再还我?不过,在那种情况下,我后来根本忘得一干二净。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你……谢谢你。」
「……嗯。」
我接过对方递来的手帕再塞进口袋里,重新盯着优月同学。在我的注视之下,她微微露出笑容偏过头。
「……优月同学。」
「什么事?」
「……借给你手帕时的那个烦恼……已经解决了?」
「——咦?」
我瞬间感受到她的脸庞僵直。
借给她手帕的时候——优月同学向我坦承心中对于潮崎与榊木的烦恼,当下的神情相当楚楚可怜。没想到她会对于想交往的人与想在一起的人有何不同这一点那么烦恼,还哭得泪眼婆娑。
「……不想回答的话也没关系,我只是有点担心。」
「啊……嗯……」
「………………」
「………………」
一阵沉默。
优月同学蹙着眉头一脸凝重,紧紧咬住下唇。见状,我正想再说一次「不用勉强回答没关系」时——
「我……想了很多。」
优月同学喃喃说道。
我静静点头,等她接着说下去。
「连小爱也跟我说……有烦恼的话,要说出来……」
「………………」
「最近也发生了退学的事情吧?当然,我也不想要退学之后,和七尾同学或大家各奔西东。但是……同时我又觉得,只要有小爱还在我身边的话……」
「……嗯。」
「我……想在一起的人不是榊木同学,所以拒绝了他。因为榊木同学并不是我想在一起的人……」
「……只有潮崎?」
「……嗯……可是,我又察觉到了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
这时优月同学深呼吸了一口气,轻轻松开紧蹙的眉头,抬起变得较为平静的脸庞,跟之前找我商量时一样,自走廊的窗户望向外头。
「那个,七尾同学……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想要交往的人与想要在一起的人是同一个人吧。」
「……啊啊,嗯。」
因为对我而言,两边都是小月。对方既然是自己诊视的女孩,当然会想和她在一起,想在一起的话也会想与她交往吧。
「欸,七尾同学,所谓的交往……是怎么一回事呢?」
「……咦?」
我想也是因为喜欢对方才会交往吧……至于之后呢,说得也是,我倒是没想过。
「……因为喜欢会想独占那个人吧……至少我是这样。」
「独占那个人……唔,只有想独占吗?独占之后就觉得满足了?」
「……?」
真糟糕,我不太明白优月同学想要说些什么。
别人常常说我面无表情,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然而不知为何,比任何人都还了解我的,就是眼前的优月同学。所以她应该很容易就能看出我很困惑吧。反倒是她作出了困窘的表情,脸颊有些泛红。
「那个……那个,也就是说……交往之后,会想做很多事……是吗?」
「——咦?」
「唔……」
「……呃……嗯……这个嘛……是吧……」
优月同学一路自耳尖红到颈项,不知所措地低垂着头。
呃……我也一样不知所措啊。多亏她那张关公般的脸蛋,我霎时懂了她想表达什么,但是看到她害羞成这副德行,连带我也变得坐立难安。
若是男生朋友……例如是跟榊木的话,这个话题明明没什么大不了,但对象一换成优月同学,我却忽然觉得我们在谈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不,应该是说没想到这一方面的话题,会从这位清纯可人的优月同学口中说出。
「……对、对不起喔,七尾同学……说了奇怪的话。」
「……不,我是无所谓啦……」
可能是真的太过害羞了吧,优月同学的眼角甚至微微渗出泪光。再不快点转变话题的话,连我也待不下去。
我轻咳了一声,先是装作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如此感谢自己的面无表情和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真的。
「……所以结论是?优月同学。」
「啊、嗯、那个……呃,也就是说……我、我并不会希望和小爱,那个……像一对情侣一样交往,也无法想象那种画面……」
啊啊,原来如此,是要讲这一件事啊。我默默地点头,优月也轻轻颔首,依然顶着一张红通通的脸蛋努力说下去。
「说到想要独占这一点的话……我又觉得好像跟这不太一样,因此、那个、所以……总、总之,我认为这并不是恋爱的喜欢!」
优月同学断然说道,最后还莫名用一种几乎是在瞪人的眼神紧睨向我。面对她这股气势,我差点要用力一点头。
「……这样啊?」
「没、没错!」
「……这样啊。」
「嗯、嗯!」
「……嗯。」
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回答方式很奇怪,但我也无法再说些什么。本人都那么果决地定下结论了,那就一定是那样吧……而且也没有外人说长论短的余地。
总之,优月同学的烦恼看来至少解决了一半。
「还、还有就是,我在烦恼的这件事,也是不能告诉小爱的烦恼……」
「……嗯。」
还是跟以前一样很复杂……不过算了。
「榊木同学的事,我也总觉得说不出口……而、而且,刚才跟七尾同学说的那一些话,也没办法跟小爱讲啊,因为那些话真的太……太、太、太、太、太让人难为情了……」
「……啊啊,嗯。」
的确是还满不好意思的。如果是我陷入同样的处境的话……不过真的太过脱离现实了,我无法想象。
「要是她知道我有这种想法的话,搞、搞不好还会讨厌我……」
「………………」
「所以,我好……害怕。」
这次,与害羞完全无关的泪水,自优月同学的杏仁大眼中涌出。我再次递出对方才刚还给我的手帕,同时在心中悄悄叹气。
——我撤回前言。优月同学的烦恼根本完全没有解决。
自一大早起就发生了不少事,让我对这一天感到莫名疲倦。
因此我不由得叹了一口大气,一旁的小月于是微微蹙起眉头。一如以往,我们两人正单独走在返家的路上。
「你没事吧?真难得看到愁也这样叹气。」
「……是吗?」
「是啊。而且愁也本来就是那种对任何事几乎都无动于衷的类型吧?」
「……是吗。」
在旁人的眼里,我看起来是这个样子吗?我想实际上应该不是吧,不过经小月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榊木好像也说过,我不论面对何种情况,都太过我行我素了。
「……总觉得今天发生了很多事。」
「而且还有早上那位刑警啊。」
小月轻笑出声。
结果志木先生一路跟着我们直到学校,期间小月不断与他交谈,若无其事地想套出情报,害我觉得最碍事的人反倒变成了我。
我已经是个不擅说话的人了,只要一不留神,就会不小心泄露出许多秘密。比起我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志木先生,既然落到了小月的手里,其后果可想而知。
那种情况就叫做好事自己送上门来吧……小月好像是回想起自志木先生那里得知的许多情报,十分愉快地咯咯轻笑起来。
下一秒却立即敛起神情,「可是」地续道:
「可是,总觉得很奇怪呢。」
「……奇怪?」
「就算他是在追查广播室的器材遭到破坏一事,但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来我们学校展开搜查?」
「……啊啊……」
志木先生不小心说溜了嘴,对我说出自己是为了上次的事件才回来学校,原来所谓的有事是要进行搜查啊。看来他连这点也不小心对小月说了出来。
「自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礼拜了吧?事到如今,应该不是要进行现场搜证吧,那他到底是要调查什么?」
「………………」
要是有问清楚那一部分的事就好了。小月瞬间懊恼地咬住下唇。
那对远比脸上其他部分更带有鲜艳色彩的丰满双唇,瞬间抿起又恢复原状。我不禁看得入迷,连应声也忘了。
那样平常之极的举动,却让我的心跳忽然漏了一大拍。
「愁也?」
「……啊……咦?」
「咦什么啊,你怎么了?恍惚的情况好像比平时严重喔?」
「……啊……啊啊……」
「你有这么累吗?没事吧?」
「……嗯。」
我草草敷衍带过,努力将不断瞥向小月双唇的视线强行收回。
真是不妙。
都是因为白天优月同学说过的话,害我的身体擅自动了起来,而且反常地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意识。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用右手拇指掌心附近用力揉了揉两眼眼皮,我实在很不擅长应付这种感觉。就算揉了眼皮,我也知道一旦意识到的事并不会那么简单就忘记,但总比没揉好。
总之,得快点转换心情。
「白天…的时候。」
「咦?」
急急忙忙说出的话语,却变得有些支离破碎。小月眼镜底下的双眼讶异地眨了眨。
「……白天的时候……我和优月同学聊过。她说,做些记号的话或许不错。」
「记号?」
「……嗯。那种乍看之下看不出来,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彼此是同伴的记号。」
「是指反校长活动用的记号?」
「……嗯。她说,请那些愿意支持我们的同学们,在身上做个记号应该不错吧。」
「嗯——原来如此。」
面对我有些异常过快的语调,小月似乎没有任何感想。尽管她个性本来就与我迥异,但看见她一如往常的模样,却莫名让我安下心来,也稍稍恢复冷静。
「真是个好主意,但要用什么记号才好呢?太过显眼也不好,但如果不是能够互相确认同伴身份的记号也毫无意义……」
「……在制服上动点手脚如何?」
「女生制服是固定的倒无所谓,但你们男生就比较麻烦了吧?」
「………………」
的确有这么回事。
卡莲坂高中原是一所女校,女生制服的历史相当悠久,不管怎么穿,制服的模样还是不会有太大区别,所以如果只是改个缎带的打法,就足以作为通用的记号了。
相对之下,我们男生的制服约在十年前才出现,任意搭配衣服的自由度相当高。只有与女生制服相同色系的格子长裤是固定穿着之外,其他就各凭喜好搭配白衬衫和黑色毛衣就好。若是要利用制服作点花样,那份自由度反而显得绑手绑脚。
「太过麻烦的话,有些学生就算支持我们也不会作上记号吧……得快点想出既简单又男女都适用的记号才行。」
「……是啊。」
到时拍板定案的话,我也向幸村说一声,请他帮个忙吧。虽然我与这位同性友人不如跟榊木那般熟稔,但既然他已特地来对我表示支持的心意,若是之后决定了什么事,我希望能亲口告诉他。
「对了,愁也,你知道这件事吗?」
「……嗯?」
小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哼哼笑着。
「我问过梨恋了喔,听说现在爱智琉在全国当中算是个颇有知名度的人物呢。」
「……什么意思?」
「好像是有人将前天爱智琉和校长直接对峙的新闻画面,放到网路上的动画网站上,结果许多人看了之后引起热烈讨论,甚至又有人在大型匿名留言板上讨论起这件事——总之,似乎全国各地都开始议论纷纷。」
「……这对我们来说算是好事吗?」
「嗯——我也不知道。我不常上网,所以也不确定……但我想能够引起热烈讨论这一点算是好事吧,表示校外的支持者也会增加啊。唔,不过相对地敌人也会增加吧。」
「………………」
在我们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事件引发的回响正在不断扩大。
我无法想象这样到底是好是坏,但只有一点我可以确定。那就是就算校外的支持者增加了,实际上在战斗的人也只有校内的我们而已。
我说了类似这番含义的话后,小月于是笑着说道:
「可是,说不定能期待有人会发起支援活动啊。」
会有这样的事吗?我还是无法理解。
「因为片平校长一直是个备受媒体注目的人啊,搞不好他其实对于社会舆论的抗压性很低喔?」
「……啊啊,这个我懂……」
「对吧。况且,愈是受到社会大众的关切,校长愈是无法随意施行强硬的手段吧。」
原来如此。
「另外还有一件事。」
「……嗯?」
「若是广播社能够因此广为人知,届时即使我们正式遭到退学,至少还有可能让可爱广播社继续留下来啊。」
「………………」
「对吧?」
「……嗯,是啊。」
我点点头,小月于是对我吟吟一笑。
即使我们退学了,广播社仍能存在。若真能如此,我们的压力不知能减轻多少。
至少现在名义上已经引退的三年级学长学姐们还在校内,虽然要完全保留住广播社的所有传统稍嫌困难,但或许多少有些东西还能传承下去。
我又一次轻声呢喃,小月只是无语地面带微笑。
真是漂亮的笑脸……才这么想,心脏又开始乱了拍数,我连忙别开视线。
真是的……这种晚上可能会睡不着觉的感觉,真是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志木先生一个人佇立在以往常常埋伏等我的地点,跟今天早上等我出现的是同个地方。
这次又是怎么了?这句调侃的话语到了舌尖却又咽了下去,因为志木先生正顶着一反常态的严肃表情站在那里。
注意到我的身影后,志木先生露出让人觉得陌生的苦笑,等我走近。夕阳的橘色余晖洒在他的背上。
「……志木先生?」
「唷,七尾同学。」
一袭不适合他的西装和风衣,莫名与年纪相符的苦笑,感觉哪里见过。
「……有什么事吗?怎么会在这里……」
我也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
是似曾相识的感觉吗?
以前似乎也有过同样的——啊啊,是逮捕到袭击我的犯人的那一天吧。那个疑似是怨恨片平校长的犯人。
「……难不成,你们抓到破坏广播室的犯人了?」
「很可惜,并不是。」
简短回答之后,志木先生缓缓往我家的方向迈开步伐。并肩走在他的身旁,我觑向他的侧脸,想窥探对方的真正来意。
「……志木先生?」
「我想你可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不过还是希望你能听我说。」
「……咦?」
他的口气十分僵硬,表情也是。
「经过今天的调查与后来的开会讨论之后,我们大致上锁定了一个可疑的人物。」
「……嗯。」
「然后啊,那个人物,和最初逮捕到的那个攻击你的男人……应该是同伴……才对……」
「……是。」
「可是这么一来,他的动机……呃,应该是说……」
「咦?」
「嗯……也就是说,自情况与证据显示出的结果来看,那个人物的可疑性相当高,但是不管怎么想,他的动机却……嗯、唔、动机嘛……」
「………………」
这个人到底想表达什么啊?正如他本人刚说过的,真的是让人摸不着头绪。
我不由得停下脚步,志木先生也跟着站定。接着那双让人觉得他很年轻的最大主因——也就是那双大眼睛,紧紧盯着我瞧。
「……总之,我们先认定那是一个有利动机……不过,因为我们不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也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既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举动。」
「……那个,志木先生。」
「听我说,七尾同学,那个嫌疑犯非常危险。虽然我们不知道他袭击广播社社员和广播室的动机为何,但是考虑了以往至今的案件后,之后最有可能受到狙击的人,就是你们广播社社员了。」
「………………」
一阵狂风突然吹来。志木先生的风衣下摆翻起,发出啪唦啪唦的拍打声。
「就算我这个人再怎么粗心大意,也绝对不能说出那个嫌疑犯是谁。所以名字我不能讲。」
「……嗯。」
「可是,你们要小心一点。我是为了提醒你这一点,才会等你回来。」
「………………」
好一阵子我都沉默无语地望着志木先生,对方也不发一语地回视我的目光。
他特地跑来给我忠告,莫非是表示……
「……志木先生,难道嫌疑犯……」
——就在我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