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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一话 肥神

网译版 转自 TSDM

翻译:断章的罪歌

校对:真霄蜗牛

漫画嵌字:中嶋阳子

亥鼻千岁正坐在拉面馆的吧台座上,扛着空腹,等待自己点的拉面端上来。她把从窄裙底下探出的膝头齐齐地并在一块儿,端正了坐姿,而后解开了西装前襟的纽扣。

呈黄色的招牌上写着‘黄金的豚骨亭’,这家店做出来的拉面面量十足。拉面的卡路里本身就高得可以,她还忍不住又追加了一份厚切的叉烧做配菜。

为了多少打消一些生为女儿身还吃这么多而感受到的罪恶感,她把在外面买的乌龙茶事先摆在了油糊糊的吧台上,借此来抑制脂肪的摄取——这便是“好想吃拉面,但是不想发胖”之少女心所发起的,一丢丢的小抵抗。

她望着在吧台里面忙忙碌碌的店主。他把嘴抿成一个“へ”字,俨然一副不识繁文缛节的行家风骨。

在这一带家喻户晓的名菜是风味清爽的盐味鸡架汤(译注:原文是“鶏ガラスープ”,日本的一道菜,用鸡骨头和挂在鸡骨头上的肉煲出来的汤),而豚骨亭的拉面与之分庭抗礼,采用更贴近日本人口味的酱油味——加入豚骨高汤所作出的豚骨酱油味!据闻,在拉面上铺上满满一层豆芽菜,再缀以厚切叉烧而成的“豚骨酱油拉面”,是这位店长在臻于至善后打造出的名作。

逼仄的店内只塞了一张吧台席,听不到BGM,只有垒起碗公的响声,还有啜吸面条的声音。千岁左边的客人也好,右边的客人也罢,都在一声不吭地用筷子夹面往嘴巴里送。

请在店内保持安静——这家店里并没有这样一则规矩,不过这家店的条件由不得人在这里笃悠悠、慢吞吞地享受美食。买完餐券排进队里,有位子腾出来就一声不吭地抄起拉面一通吃,吃完干净利索地走人。如此一整套的流程是不言而喻的共识。初来乍到的时候,尚未习惯过来的千岁还曾在落座之前被客人和店主的视线吓得直打哆嗦。

在充斥着紧张感的店内用餐,绝没有心平气和可言。即便这样,队列还是绵绵不绝,换句话说,这里的豚骨酱油拉面就是这般地有魅力。

“客官,您怎么点?”板着脸,不苟言笑的店主隔着吧台朝这里问道。

——来了。千岁又重整了一回坐姿。免费的配菜要什么,量要多少。这个提问是最让人紧张的关卡,多半的外行都会在这里栽跟头。

就连提问的方式都不是“配菜您要什么?”。而是“您怎么点?”。

“嗯——……。蒜泥多加(ニンニクノセノセ)、淋猪油(セアブラ),口味要偏重(コイメ)……啊,豆芽菜要……”

点配菜时有一套怪词,要是在这里说话吭哧吭哧就会受周围的客人嗤之以鼻。千岁已经把菜单在心里重复了好几遍,但或许是因为紧张,她说出口的时候有些慌了神。

店主直勾勾地凝视着千岁的脸。

“啊,呃……豆芽菜少放一些,有劳了……”

听完菜单的店主没有回“知道了”或是“跟您确认一遍”这样的话。究竟店主有没有听清楚菜单的内容,拉面没端上来就不得而知。

千岁因为报菜单时着慌而感到害臊,缩起身体含着头。

不大工夫,咚一声,一只大碗公被搁在吧台座前的台面上(译注:日本的拉面馆吧台上会有一个高台,做好的拉面放在高台上,再由客人拿下了吃。)。千岁端起沉甸甸的碗公摆到眼前。大份蒜泥的香气随着蒸气一起升腾,等她掰开免洗筷的时候,方才的失败已经被抛至九霄云外。

从摞成山的豆芽菜下探出厚实的叉烧……光是那嫩滑Q弹,肥瘦相间的肉身映入眼帘,哈喇子就自然而然地漫溢出来,喉咙不住地咽下口水。

绑成两束的头发分别落在双肩上,不会干扰用餐,不过她还是把从脸颊边垂下来的,酷似触须的前鬓撩在耳后。探下勺子舀起汤来,“好烫、好烫”地凑紧眉毛喝下一口,酱油的馥郁香气在口中蔓延,向着心底飞流直下。

接着千岁咬下一口叉烧,脸上浮现恍惚的神情。

“哈啊,好好吃……”

是人都会渴求肉脂,抗拒不了这份幸福。哪怕是店内待得不舒坦,哪怕是少女心为卡路里放心不下,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在厚实的叉烧大人面前都显得小不留丢,不值一提。

正在她沉浸于美食之乐时,旁边的座位空了出来,传来换了新客人坐在上面的动静。和千岁一样被问到“你怎么点?”,客人喊道:

“豆芽菜多加、蒜泥多加、来上满满的猪油、口味要偏重的。”

“全都要?”店主回问道。

“对,全部!”

不同于千岁,来客流畅地报出配菜内容,而且听声音还是名女性。是女孩子还点了所有的配菜,这样的客人十分罕见。究竟是个功夫何其了得的行家里手呢?千岁瞟向旁边的客人,结果看到的是一张认识的脸,她禁不住把勺子里的汤喷了出来。

“咦,喰神小姐!?”

“哦噢……?”

紫色的兜帽配蓝色的头发,卫衣配短裙,挎着挎包的拉缇梅利娅睁圆了眼睛看过去,隔了一小会儿,龇出虎牙笑道:

“噢,是情报——”

“——贩子”话没出口,千岁就大叫一声“哇啊”,把勺子立在拉缇梅利娅的嘴唇前,“请别在大庭广众把那话说出来呀……这姑且还是保密的呢。”

拉缇梅利娅把酱油拉面从吧台前的台面上拿下来,放在桌面上,掰开免洗筷。她眼里忽闪着凶光,虎视眈眈地直盯着碗公,瞳仁里已经容不下除此之外的东西了。

“不然呢,你说我该怎么叫你?”寻问之余,她手里还没闲着,把豆芽菜拨开。

“就叫亥鼻千岁不行吗。我好歹也是有名字的。”

“嚯嚯。”

“哇啊,好敷衍的回应。你肯定不会用名字叫我的吧,准没错的。”

“会叫的啦,真的真的。要是我记得住的话一定叫啦~”说着,她捞起蘸足了汤汁的粗面条,吸进去。嘶溜溜。然后——

“好好次!!”

纵使在这弥漫着紧张气息的店内,她还是漾开了满面笑脸,高声欢呼。

看来祸津神也会渴求肉脂。喰神吸面条吸得浑然忘我。“咕喵”,黑尾鸥从她的挎包里钻出头来。

× × ×

浑似要横切大路而串连成一线的提灯,一齐亮了起来。

夜幕降临后,中华街才变得生机勃勃。繁华大街入口处巨大的大门在灯光照射下金碧辉煌。红彤彤的霓虹灯为大“福”字添彩。“猪肉包”“饺子”“大饭店”。所到之处都有亮起灯的招牌,光鲜地辉映晚霞的天空。

排列在店面的蒸笼冒出蒸气,挑逗行人的鼻头。一家店把拔了毛的北京烤鸭吊在外头,而开在对面的店挂出完完整整的一只乳猪,俨然是要在视觉冲击上与之较劲。

服装店的外面展示着成排的旗袍,纪念品店的招牌让石狮子叼在嘴上。从来历不明的占卜师乃至紧锣密鼓的街头艺人,形形色色的人在大道上来来往往。

这间“黄金的豚骨亭”悄然声息地驻扎于中华街的一角。它黄色的招牌在光辉璀璨的繁华街上归在不起眼之属。鲤鱼旗已经泛黄、暖帘(译注:店家挂在门口的布帘。)被熏得发黑,就只有贴在窗户上的菜单表在最近翻新,看起来醒目而焕发着新生。

无论排面还是大小,这家店的招牌不及任何一家饮食店。然而“黄金的豚骨亭”却比任何一家饮食店都大排长龙。一到夕阳西下,晚饭上桌的时间,从店门口排出去的队列会一路连到辽远的彼方。

夏末温湿的风习习吹来。

在闷热的拉面馆门前。千岁将自备在包里的乌龙茶拿给拉缇梅利娅。

“给,喰神小姐,请喝点这个。乌龙茶里的多酚是能够抑制脂肪吸收的喔。”

“诶诶?我肚子都撑满了,一点也不想喝……”

“这怎么行,喰神小姐不也是女孩子吗?你可连汤都喝干了,那至少也得摄取一些乌龙茶呀。小心发福哦。”

千岁咄咄逼人,拉缇梅利娅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乌龙茶。被汤灌满的胃袋即使是对饮料也产生抗拒,不过清凉的乌龙茶流过喉咙的感觉很是舒爽,令她“呼”地长出一口气。

拉缇梅利娅眯细眼睛,用双手夹住瓶子。千岁小心地觑向她的侧脸。她是食人的祸津神——喰神,千岁不止一次亲眼目睹她伤害他人的残酷手段和战斗力。可是一旦像这样站在你身边,和你坐在一起吃吃拉面,她的内在也会和外表一样,是一个二八年华、楚楚可爱的少女。

“既然喰神小姐在这里,也就是说古川先生也在吗?”

“对喔。他就在这里的哪个地方。”

“为什么跑来这大老远的中华街?”

“这就说来话长了……”

拉缇梅利娅盯着中华街的杂沓的人群,嗫嗫嚅嚅地道出原委。

就在今天早上,挂在古川家柱子上的电话响起。叮铃铃铃、叮铃铃铃,七日被这铃声惹得没好气。他就穿着当时套身上的作务衣(译注:日本居家用和服)——照例是没好气地——接起了话筒。

“……喂喂,我是古川。”

中华街上出现了祸津神,来协助我们退治它吧——这就是委托他的工作。

“就这样,我们就特地跑来了。阿七现在在工作。我看家。然后就没然后了。”

“啊,这就结束了啊。这话不怎么长嘛……”

简单来说就是受人委托来退治祸津神。

两人站在店门前,神思恍惚地看着来往行人。自行车和观光客占多数,其中还能看到吉普车之类的车,颠颠簸簸地跑在路上。

一个女人在向两个穿着军装的美国人搭话。她唇上一抹飞红,相比之下穿着倒是平淡不扬。而后,她拽上那两个挂着色眯眯笑脸的美国人走进了中华街的羊肠小路里。千岁很清楚,和车水马龙的大街相反,小路黝黯、逼仄、无人问津。

外表富丽堂皇的大街越是光彩熠熠,在其背后就越会出现黑魆魆的暗影。那些非法的组织和职业也确有其存在。千岁在这条街上有许多情报贩工作的生意对象。

“情报贩子——啊,啥来着……?”

听见拉缇梅利娅对自己说话,千岁转过头对她微笑:

“叫我千岁就行。”

“千岁会为什么在这里呢?”

“我们的理由和喰神小姐你们也算是一样的吧。你知道‘祸津神科’吗?我们警署新设立了这个科,虽然现在还在试行期就是了。像我还有鬼怒川先生一些人,都隶属那里。”

在中华街发现了尸体,那是短短数天前才发生的事情。两起杀人案的罪魁祸首是祸津神的可能性很高,千岁和鬼怒川接到当地警察署的请求,千里迢迢来到位于隔壁县的这条中华街上展开调查。

“我们的工作是判断这起事件是不是祸津神所为,不过貌似已经有其他警官把祈祷士叫来了——”

倘使是人的作为就是刑事案件,倘使是祸津神的作为就归属于灾害,总之第二名被害者被发现的地点,是坐落于中华街阴影处,木造公寓的一间房间内。一名女性仰面倒在六叠房间中央的一张桌子上,身上被盖了一张蓝色的塑料毯子。

搜查官和鉴定官来来去去,千岁一面忍耐着充斥于房间的血腥味,一面念出整理在记事本上的情报。

“死者在中华街的某家中式餐馆做服务生,不过最近的工作好像全是洗碟子。据店主称,理由是‘没有合适她身材的旗袍’。至于原因应该就是太胖的缘故吧。”

房间里丢满了零食包装袋。周遭围满了空塑料瓶和空便当盒,仰面倒下的被害者确实体型肥胖。

“和鬼怒川先生说的一致,她是单身,二十出头;还有她的老家是在东北,这也和鬼怒川先生说的一致。为什么你会知道呢?”

“看看那长相就知道了。长得就是那种人的脸。”

头发剃成短寸,还留了一下巴的胡渣。这位从外表看上去粗鲁无文的鬼怒川警官肌肉发达,魁梧的肉体呈倒三角形。他把白色衬衫的袖子捋到上臂,瞪圆了眼睛,在遍地垃圾的榻榻米上踱来踱去。

他的视线落在并排摆设于书架上的小猪猪上,用手指弹了弹它的脑袋。小猪猪堆着满面笑脸,脑袋瓜子一左一右,呼啦呼啦地摇晃。

千岁看着记事本,用手指描着还没有汇报的项目,跟着念到:

“还有一则情报,是我从她做体检的医院拿到的。她的健康状况良好,体重呢……是五十一公斤。这是四月的诊断书,所以现在可能已经有了变动……”

“想也知道是变了。这家伙少说也超过八十公斤了。”

鬼怒川看向在房间中央鼓得像座山一样的塑料毯子。据说死后还没过多久,虽然季节已经入秋,但现在残暑犹存。如果不尽早回收,尸体就会不断腐坏下去吧。

千岁皱着脸,把手覆在鼻尖,问道:

“鉴定人员都已经到了,还不搬走吗?”

“有命令说‘不要碰遗体’。说是让门外汉碰了会有使遗体状态劣化之虞。”

“门外汉……是说我们吗?这是谁的命令?”

“祈祷士呗。”

从大敞着的门外头传进来一声“辛苦了”。辛苦了、辛苦了,搜查官们纷纷应话,手忙脚乱地迎祈祷士进玄关。

走进来的,是头发同肩部齐长的两名小个子少女。她们是年轻的祈祷士,就算说她们刚过十五岁也能让人信服。制服配军刀,肩膀上扛着旅行包。

祈祷士基本上不会单独行动。他们假定同拥有不同能力的祸津神战斗时的状况,每次的任务都会派出多人参加——如此一来,即使在其中一个人被打败,还能有另一个人能把有关对方能力的情报带回来。两人就是这次被当地警察叫到现场来的小队。

细看才发现,她们佩戴军刀的位置一左一右。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的样子,就有如中间夹着一面镜子般左右对称。二者是一对双胞胎。

她们一进到屋子里,劈头就是一句:““请你们出去””。

鬼怒川的眉间的皱纹紧锁,巍然挡在二人面前。

“我说,冷不防地进来,开口就这句,没有你们这样办事儿的吧。让我们来说明一下情况。”

“不必。”其中一边说道,由另一方接着话头说:“有关祸津神,事无巨细都请老实交给祈祷士来处理。你们还设立‘祸津神科’这样徒具形式的部门来疏远我们祈祷士的介入,不得不说,你们搞的这出名堂简直愚蠢透顶。”

“你们警察还没有觉悟到吗?就是因为你们死要面子不把案发现场交给我们处理,才让祸津神的毒手危及更多的市民。”

“要是你们还有一丁点保护市民的心尚存,”“就不要越俎代庖,”“哪儿还有比这更伟大的工作?”“没有了。”“所以说,”“请你们出去。”

““现在马上。””

不知道她们究竟是如何用互通声气的。双胞胎打连珠炮似地你一言我一语,不容鬼怒川置喙。

她们中的一人放轻动作掀开了塑料毯子。仰躺在桌子上的遗体露在外面。双胞胎卸下军刀,把旅行包放下来,朝着遗体弓下头。那应该是在为她默哀吧。鬼怒川在保持那姿势静止不动的双胞胎背后挠了挠头:“真吃不消。”

“……鬼怒川先生。这是怎么回事……?祈祷士怎么在这里……”

“管辖这里的那帮家伙早早就把她们给叫来了。看来在他们眼里,我们还不如祈祷士可信。”

“不如说已经够晚的了。”双胞胎抬起头,瞪向鬼怒川,“如果当初发现第一名罹难者的时候联络我们,这位小姐说不定就不会被吃了。这是你们的傲慢害的,‘祸津神科’。”

不过鬼怒川他们也是在出现第二名罹难者的时候才接到联络。但鬼怒川没有再多费口舌,耸了耸肩。

千岁再一次看向桌子上的遗体。T恤被卷到胸部下面,露出腹部。只不过那腹部被剜下来一大块,内脏也不见了。尸体凄惨得堪称异常,第一具尸体的照片也和这是一样的状况。但凡是看到遗体的人,都会从中联想到祸津神吧。然而警方没有立刻联系祈祷士,至于原因,无非是因为他们的关系势如水火,仅此而已。

双胞胎从放在榻榻米上的旅行包里取出蜡烛和银碗等东西。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我们要祭奠这位小姐。尽管被吃了就可能连灵魂也被夺走,但也必须在行事前告慰她的肉身,这才算是尽礼数。”

“你们碍到了我们祭奠。我们之前的话没有听见吗?‘请你们出去’。”

鬼怒川和千岁,还有其他当地的搜查官和鉴定官都被撵到了公寓的走廊上。

“真够呛。没想到现场的指挥权竟然被那样两个小年轻给抢走……”

鬼怒川怒视着被关紧的公寓门,一副悔恨的样子咬住香烟。

千岁想,他悔恨的大概不是那对双胞胎的臭屁态度,而是无能为力的自己吧。

千岁一面盯着自己的脚尖瞧,一面对身边的拉缇梅利娅接着说道。

“在之前那起蛋蛋侠事件中失去了部下之后,我就觉得鬼怒川先生他变了。在新创设祸津神科的时候,鬼怒川先生是头一个恳请部署变动的。我想他一定是对祸津神怀抱着强烈的憎恨吧。只要是为了消灭祸津神,任何东西都能利用……。不过到头来我们还是被人从案发现场给赶出来了就是了。”

“嚯。那你们这就要回去了?”

“人家都放话说不需要我们了嘛。我们已经预定明天打道回府了。今天是半天的休假,所以我才能放开了加蒜末吃。”千岁微笑着说道,坐旁边的拉缇梅利娅把喝干净的乌龙茶瓶子高高抛起。接着响起了瓶子落进网格垃圾桶的声音。

“不过,就是他喔,那个打电话给阿七的人。”

“咦?”听到拉缇梅利娅出人意表的话,让千岁把眼睛睁得溜圆。

“我是说这次的委托人。现在七日在见的人,就是那个叫鬼怒川的。”

× × ×

由粉色灯光照明的舞台上,一个穿着紧绷欲裂的旗袍的丰满女性,手持扇子跳着舞。舞得妖冶翩然,不时坐在地上翘起腿,勾引似地往观众席方向送秋波。

然而观众席的人零零星星。挥舞纸币的中年男性;大吼大叫的醉鬼;把脚并拢、坐得倍儿直、紧张兮兮的年轻学生。齐刷刷霸在前排的一帮子男人可能是经常光顾的粉丝,而坐不前不后的席位上、架着胳膊睡觉的那个西装男性,看着像是在工作中半路逃出来消磨时间的上班族。

至于光线打不到的后排,则坐着吞云吐雾的鬼怒川警官,而古川七日隔了一个空位落座,翘着二郎腿。

“要么?”一包香烟被递过来,七日摇摇头拒绝。

鬼怒川把香烟收进胸前的口袋,望着舞台问道:

“对不住啊,特地让你跑一趟。你应该很讨厌警察吧?”

“工作由不得好恶。不过我的屁股在这种地方难受得坐不住就是了。”

“哈哈。这里简直是为了让条子和犯人密会而量身定制的地方嘛。谁让你是袭击警察局的嫌犯呢。因为要是把你怎么着了就会和协会掐起来,所以才被上头叫停了,不过警察里想对你不利的家伙还是占大多数。嗐,到了明天咱的人就会变少了吧。人家祈祷士大人大驾光临了嘛。”

“……那你倒是明天再喊我过来呀。”

接着,两个人都望了会儿贴着钢管搔首弄姿的女性。女性的丰盈凸显出了钢管的纤细。但是凸显钢管的纤细能顶啥用?七日腹诽着。

舞台上只站了一个人,看起来格外空旷。

鬼怒川把变短的香烟扔地上,用靴底把火星踩灭。

“……还记得鰯水吗?就是那个被你逼着开了枪的年轻警察。一个戴着眼镜、一板正经的家伙。前不久他被祸津神吃了。”

“是有这事呢。”

“就是蛋蛋侠事件那时候的事。他在案发现场的电梯里碰着了祸津神。被撕咬得满目狼藉,尸体惨不忍睹。都让我回想起过去在战场上挨了炮弹、变得七零八碎的尸体了。”

“……”

“算了,说说那之后的事。我在之后也自己试着做了不少调查。翻找有关祸津神的文献,还调查了迄今为止发生的事件的记录。但是越查就越是搞不明白了。那群家伙杀人是没有理由的。怨恨、动机、执着,这些都没有。人只是不走运碰到祸津神就会被吃掉,毫无还手余地。”

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鬼怒川最后加上这么一句,拿出新的香烟叼在嘴上,擦燃火柴。漆黑一片中霍然亮起,火柴被他甩灭之后,升起直直的一缕烟。

“不是说那群家伙是从人的思念中诞生出来的吗。那就是这么一回事啰?只要还有人活在世上,那群家伙就能源源不断地诞生出来?这算什么因果。人类是在受什么惩罚吗?想要活下去就是这么不好的一件事吗?”

鬼怒川的话语中不再有曾经见面时的悍然,而是挟带了些许郁结。

整个后背倚在靠背的七日把双臂在肚子上交迭,眼睛一直盯在舞台上。

“……你想知道的不是‘祸津神是什么?’,而是‘自己的部下凭什么非要被吃掉不可?’,我没说错吧。很可惜,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那个时候,他命运不济坐上了那部电梯;没有足以与祸津神抗衡的力量,不过如此。”

“……是啊。”

沉默笼罩了二人,半晌,鬼怒川把心一横,问出:“古川。你说你为什么要在身边带个喰神?”

“那和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联吗?”

“……确实没有。”

舞台上的女性松开旗袍的拉链,秀出肩膀。台下掌声、欢声雷动,睡着的西装男子倏地抬起头。看了看手表,行色慌张地跑出出口。

“看看舞台上的那个女的。别看她年轻,实际上已经是个上小学的孩子他妈妈了。”

鬼怒川起身,把手肘支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那个女的曾经一度因为吸毒而被抓进去过。抓她的人就是我。别提当时的她有多落魄了。还有个在牙牙学语的小毛头等她来喂呢,但总是找不到一份适合的工作,就在她自暴自弃的那会儿,被坏男人给带上了不归路。”

在粉红的照明下,女人摆弄风骚、吊足胃口地款款褪下旗袍。

“直到最近才被释放出来。我们曾建议她去见见孩子,但她说她害怕,不敢以现在这个样子去见他。她说了,总有一天,要找到能见光的工作,挺胸抬头去见孩子,还说她会为此而活。那她怎么还没有辞退,在这里照跳不误?但理由果然还是找不到其他工作。知道背后还有这内情,那话儿哪还站得起来啊,见鬼!”

鬼怒川重重叹出一口气,继续道:

“看着这些醉醺醺的糟老头、在那儿僵得邦邦硬的学生,我就会想,即便是这样一个跟垃圾堆一样的地方,每个人都各有各的人生,都是在尽自己所能拼命的活着。”

七日把视线转向鬼怒川的侧脸。胡子拉碴的国字脸映着霓虹灯,被染成了粉色。

“我讨厌的岂止是警察,所有的人类我都厌恶。”

他以这句话做前置,在洪亮的音乐声中叠上话语:

“不过,没有人就算被吃掉也没差。也没有人非要被吃掉不可。但是对它们而言,吃就是本能,所以只要世上还有人在,它们就会不停吃下去吧。没法共存,这是一场不是吃人就是被杀的穷争恶斗。这世道没有安宁可言。”

台上女子的旗袍落至脚下,男人们可劲儿地拍手。

“挣扎了又挣扎,累了就休息。在其间找到一丝丝的安逸,便把那东西以‘幸福’相称,来慰劳自己。没工夫给人自怨自艾,只有不停奋战一途。我是很厌恶人类没错,不过像那样不堪入目、一股劲儿挣扎着活下去的样子,我其实还是蛮喜欢的。”

“……哈哈。我也是。”鬼怒川再次把被倚在靠背上。“无论对手是什么,我们怕是只能去战斗了吧。古川,我要用这双手手刃了祸津神。要为部下雪恨。你愿意帮我一把吗?”

“只是工作的话,那我就接下来好了。我也是为此而来的。”

闻此,鬼怒川满足地颔首。

在舞台上袒胸露乳的女子发现了鬼怒川的身影,兴高采烈地向着这里挥手。

二人从剧场出来,撞见了把嘴噘成“へ”状,面目狰狞地叉腰挺立的千岁,俨然一尊仁王像。拉缇梅利娅从她的背后倏然现身,向这里一路奔来。

“阿七!你个,色胚胚阿七!”(译注:原文是“スケベぇ”,把“スケベ(色胚)”拖了长音)

“怎么了?乱骂人色胚。”

七日用手臂当盾牌使,搪住了取代再会的问候而来的飞踢。着地后的拉缇梅利娅旋即祭出的手刀,也被他用军刀的剑鞘接下。七日还在同时使出一记扫堂腿。

拉缇梅利娅的脚被勾到,面朝上地倒下去,七日用搂抱的姿势接住了她。头靠近了拉缇梅利娅的鼻尖后便脸孔一瘪。

“……我说,你是吃了什么玩意才能有这么重的大蒜臭?”

“是豚骨酱油拉面喔!好吃死了呢!”

拉缇梅利娅翻个跟头从七日的臂腕中蹦出来,跑向挂在剧场门口处的灯饰招牌。

“我都听千岁说了!这里,是‘色胚胚’的剧场没错吧?”

“磅磅磅”她用手拍的是一张猥琐的海报,上面印着的是之前的那个女人摆出妖媚姿势的照片。不过可能是陈年老照片了吧,上面的女性还十分苗条,这近乎是赤裸裸的诈骗。

“你看到欧派(译注:日语“おっぱい”的音译,泛指女性的第二性征。念的时候,请在中间加入小半拍的停顿,不用将尾音拖太长,表现出率直的感觉。)了?”

“是看了。”

“色胚胚!”

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好笑的,拉缇梅利娅把黑尾鸥连同挎包一并搂在怀里,“哧、哧”地尖笑。

而另一边,千岁则是对鬼怒川咄咄紧逼。

“您是打算雇了古川先生继续进行搜查对吧。请问您为什么没有跟我提过这事?”

“这是我以个人身份做的事。跟你不搭架。你给我回去!”

“怎么不搭架了!我不也是鬼怒川先生的部下吗!”

“我才不需要什么部下咧。”

“为什么?是我力有未逮吗?还是因为我是女的?”

“烦不烦啊。”

鬼怒川很头疼似地抓着脑袋。然而比起千岁,更烦的是从那头传来的拉缇梅利娅的大吵大闹声。

“呐,阿七我也想看来着。”

“就算让你看,估计你也体会不了其中的乐趣。”

“那是你不晓得!我是何其地喜欢欧派!”

“那我哪儿会晓得。”

拉缇梅利娅不再指望七日,转而冲向了正在同鬼怒川对质的千岁,给她一个熊抱,强拉硬拽地把人拖向了剧场入口,“千岁,咱们俩也去!不见欧派死不休!”

即便是在被人拖着走的时候,千岁也不忘手指着鬼怒川放话:“总之,要是鬼怒川先生不回去,我也绝不回去!”

拉缇梅利娅和千岁抛下俩男人,消失在脱衣舞剧场的入口。不一会儿,里面传出千岁的惨叫。“咿呀啊!等等喰神小姐,别!不要看我老大不小了,我拿黄色的那类东西一点辙都没有!”

“……她俩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呀?”

七日放着拉缇梅利娅没管,为寻找今晚下榻的宾馆而旋踵走向中华街。

× × ×

七日来到中华街的隔天。千岁和拉缇梅利娅再一次于“黄金的豚骨亭”的吧台就坐,享用迟来的午餐。

“好好次!”

吸进一口拉面后,拉缇梅利娅明快的声音响遍了被紧张气氛充斥的店内的每一个角落。在一群一心一意动着筷子的客人中,唯独拉缇梅利娅一人眉飞色舞地享受美餐,显得十分惹眼。

不过没有一个人出来叱责拉缇梅利娅的如此行为。平素对闲聊十分敏感的店主,在用眼角瞄了一下千岁和拉缇梅利娅的脸后,也微微舒缓了僵硬的脸孔。被人“好吃,好吃”地赞叹不已,做菜的人想必会很高兴吧。

“……我说,这纯粹只是好奇问问而已喔——”

千岁一面拨开堆成小山的豆芽菜,一面小声的问道:

“古川先生和喰神小姐昨晚是住宾馆的对吧。……是住一个房间吗?”

七日和拉缇梅利娅之间的关系,就连做情报贩子的千岁也不甚了解。光看两个人的对话,会觉得像一对关系恶劣的兄妹,不过其中一方是人类,另一方是祸津神。倘若两个人是恋人关系,慢说生物学,就是在祸津神学界,这想必也能成为大头条吧,然而拉缇梅利娅简简单单就否定掉了。

“我也小咲咲住一间,阿七是住车上哦。”

“……噢。原来古川先生是睡车上的啊……”

“资料啥的他还是在房间里面看的。不过睡觉是在车上。那个时候只有一间房间有空。”

“你两个人不睡同一张床啊……”

“那家伙是怕我夜袭,所以才逃跑了!”

“夜、夜袭……!”

“我们约定好了,阿七一死就由我来吃。但是过多久都不见他死,所以才我想,干脆自己动手得了。人最麻痹大意的时候就是睡着的时候对吧?”

“啊啊。所以叫夜袭……”

“不过啊,那家伙即使在睡着的时候也没有破绽。我总是失手,再不济还会被反杀。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早晚有一天我一定要吃了他!”

“好厉害的关系呢。”

“嗯?”

拉缇梅利娅圆溜溜的眼睛转过来,千岁还以不置可否的笑容。

“没什么,那个,喰神小姐不跟着古川先生一起搜查吗?”

“我不去。阿七一大清早就出去了。”

“啊——……。就跟我一样呢。我都说了要一起去的,结果被一个人抛下了……”

两个人双双吸食起拉面。脸上浮现激赏的笑容,就连眯起眼睛的痴醉表情都一模一样。只不过千岁的碗公里的面是不加大蒜,小份豆芽菜。而拉缇梅利娅的碗公则是堆积如山的猪油和豆芽菜。

“谁让搜查那么无聊的。像这样吃拉面要比那幸福好几倍!”

“这一点确实否定不了呢……”

生为女儿身的罪恶感去向何方了啊!委身于无止尽的食欲,千岁用勺子抄起了一勺汤。

× × ×

第一具尸体被发现的场所在中华街的羊肠小道里。尽管被祸津神袭击的地点和第二名罹难者不同,不过还是能找出几个共通点来。首先,二者都是年轻的少女。再者,她们都住在中华街的周遭。

“还有就是二者都是体重八十公斤以上的肥胖体型。”鬼怒川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说完,随手扔掉了甩灭了的火柴。

七日在鬼怒川的带领下,前去查看第一具尸体被发现的地方。和车水马龙的表面大街截然不同,小道被高大建筑物遮住,连太阳光都照不进来。一台台叠起的空调室外机转动着扇叶,让这里比表面大街还要闷热不少。

锈迹斑斑的铁管从墙角向外伸,花束和罐装果汁供奉在那里。第二名罹难者是东北出生,为追梦而背井离乡的民工,而最初的罹难者是这条街土生土长的大学生。祭奠用的花束里还夹了学友们集体写下的留言板。

七日在跟前蹲下,把来时买的龙胆花花束放上去,双手合十。

背后的鬼怒川也在随后依样而为。

“尸体的发现人是在这一带造窝住下的流浪汉。据他陈述,是在天刚亮的时候,于回纸房的途中发现了倒在那里的女子。尸体腹部被剜去了一大块,用那家伙的话说,当时他还以为那是遭狗啃过的烂脏尸体。”

“……你的没口德真是死性不改了。”

“啊?”

七日安静地站起身,环顾四周。

“祸津神未必一定会把灵魂整个吃干抹净。既然这里是杀人现场,那罹难者的悔恨啦怨念啦,这类强烈的感情就算还寄宿在某处也毫不奇怪。说了她的坏话是会被她听见的。”

“没啊……。我那也没有说她坏话的意思……”

“被人说成是烂脏尸体心里肯定不是滋味吧。更何况是女性了。”

“啧……。是我不对。”

鬼怒川用靴底踩灭香烟,和七日交换位置,蹲下身双手合十。他这才想起来——想必都用不着赘言——自己叫来的这个男人同时也有前祈祷士的身份。

“……案发是在晚上吗。一般来说,年轻女性应该不会在深夜走这一带吧。” 七日翻着从鬼怒川那里拿来的资料问道。

“啊啊。这里治安不好。如果是女性,肯定最先避开这条路不走吧。”

“那,要么是被杀掉之后被搬到这里,不然就是被人吸引过来了……”

“搬过来?这可行吗?有八十……啊啊,不是,这位小姐还蛮丰满的呀……?”可能是顾及到死者,鬼怒川改口不提体重。

“那祸津神八成是个大力士呗。”

第一起事件是早在一周之前发生的。遗体已经被回收,禁止通行的规制也已经解除。留在现场的线索都和遗体的痕迹一起被雨水冲去了。

“能看出些什么吗?”

“……嗯——。如果是有意避人耳目而选择了这里,就说明是有高智慧的祸津神吧。既然会选地点,自然也会选要吃的对象。它还真会挑呢。”

“……见鬼。果然是瞅准了长有一身好膘的女孩下手……?”

“而且挑的都是年轻人,长得标致。差不多就是这些共通点吧。”

七日翻到印有第一位罹难者的面部照片的那一页。罹难者向着摄像头摆出“peace”手势,那张往世的笑靥,天真烂漫。

“那孩子真的可喜欢吃了……”

第一名罹难者的家是一栋独门独户的房子,坐落于中华街的背面。把七日和鬼怒川迎进家门的母亲隔着矮桌,屈膝跪坐在另一侧,泪眼谈起往事回忆。

“也有住在中华街旁边的原因在吧。她经常在晚饭前买零食吃,我也没少训过她。”

母亲含笑缅怀着孩子的音容笑貌,大概是已经心力交瘁了,她看起来十分憔悴。

“可否让我们看一下令爱的房间?”七日说。

他们被带进的房间自从罹难者死去都没有人动过。书桌上面,参考书和杂志乱成一滩。

立着三面镜的梳妆台上有一只小猪猪的小摆设和化妆品排在一起,用手指一戳,小猪猪的脑袋左右振动。摆在旁边的立式相框里夹着罹难者和朋友一起拍摄的照片。

“……请问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寻问母亲,她回答说是今年暑假和大学的友人一道旅行时拍的。这张照片上的罹难者和七日手上的资料比,瘦得简直判若二人。

“不久前那孩子都还挺瘦的。一个暑假的工夫突然就变圆了……”

母亲垂下眉梢,又露出了寂寥的微笑。

“每回都这样,干这事真教人吃不消。”

二人向母亲道谢后,离开了罹难者的家。

刚一出门,鬼怒川就点燃了一支香烟。

“干起来最累人的就数同被害者家属的会面了。对那些送走黑发人还故作坚强的白发人,我们不得不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一旦没铁下心肠,话就会梗住说不出口。”

蓦地,走在前面的鬼怒川停下了脚步。

他们在开着金木樨花的树篱边,和带着军刀的双胞胎祈祷士撞了个正着。

“哦?您还待在这条街上吗?”

“因为您碍事,我们应该请你离开了对吧。”

双胞胎面不改色,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口吻一唱一和。

鬼怒川啧了一声,露骨地摆出臭脸。

“能不能让我再在这里多留一段时间呢。保证不会碍到你们的——”然而说到一半,就注意到双胞胎的其中一个瞠圆了眼睛,纳罕地蹙起眉毛。“嗯?”他追着视线回过头,在那里的只有把脸拉得老长的七日。

“……怎么会。难道是……古、古川七日……?”

“古川七日?”另一边也睁大了眼睛,“你是说那个堕落的暗之祈祷士……!?”

七日愈发不悦地扭曲起板着的面孔,说道:“……你说的是谁啊,你当真讲的?”

看到七日的身影,双胞胎周遭的气氛陡然一变。原先挺起小胸板威风凛凛的身姿荡然无存,她们把鬼怒川撞开,凑到七日身边,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俩见到心上人的女学生。

“幸、幸……!”其中一个先是像在打嗝一样的发出怪叫,把手摆在胸前仰视着七日。

“幸会。鄙人名唤镜炎华!”

一个人起了头,另一个人跟着自我介绍。

“鄙人叫镜冰华!”

“像火一样的就是我,火华,这边这个像水一样的就叫冰华——”

“别啦,火华!不要说像水一样!好像我总是湿乎乎,‘啪叽啪叽’的!”

“有什么不好的,多好记啊。这位是‘啪叽啪叽’的冰华。我是——”

“是‘轰哇轰哇’的炎华。”

“别说‘轰哇轰哇’!发音好难听!”

“谁让炎华说我‘啪叽啪叽’的。”

两个人就当着呆若木鸡的七日的面前,吵起架来。

“您听懂了吗!?”两人一齐问道,“没懂”七日说着偏过脑袋。

冰华手握笔记本和水笔,忸忸怩怩地晃着身体,“那个,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请您在上面签字吗……”

“啊,你好诈!我也要。”炎华也跟着把手伸进内侧口袋,掏出笔记本。

“签字……?签什么?”

“我们都很憧憬第零三祈祷部队——六花队,其中我最喜欢的就是‘大坂雪生’了——我几乎可以说是憧憬‘大坂雪生’才励志成为祈祷士的……——”

“啊,当然,‘纸烛龙之介’还有‘古川七日’也都很喜欢……!”

“……那要不,我给你签‘雪生’?”

“咦,好棒耶!‘古川七日’签‘大坂雪生’的名字!SSR耶!”

“……这都可以吗……”

冰华双眼金光闪闪,紧紧抱着被随手写下“雪生”二字的笔记本,乐得手舞足蹈。但在一听到鬼怒川说“你们是咋了?还是这家伙的粉丝不成?”,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哎呀。原来你还没走啊?可以请你差不多点,早点消失好吗?”

“好厉害的温度差呀……!小心别感冒了喂!”

炎华把笔记本递给七日,询问道:

“古川先生为什么会来这条中华街?是观光吗?”

“是来工作的。给这个大叔帮忙。”

“诶……。怎么会!那么你是和警察、祸津神科一伙儿的吗!?”

炎华朝后跳开,摆出架势。冰华也态度丕变,用讶异的眼神看向七日。

“……竟然去帮警察。真是令我幻灭了……!”

“我谁也没帮。既然这条街上有吃人的祸津神,就想把它斩之而后快,不过如此罢了。”

“……我明白了。不过我们是不会输的。哪怕对手是前六花队的人,我们也不会手软。”

“那是当然。我没有和你们争斗的打算,所以会把到手的情报给你们。拿去吧。”

“……?为什么?”

“因为没有理由和你们打。我们的敌人是祸津神,有错吗?”

说着七日把笔记本夹着笔合上,递给炎华。双胞胎面面相觑,解除了警戒。炎华接过七日递来的笔记本,颔首致意:“……谢谢您”。

× × ×

七日来到中华街的第三个夜晚。千岁和拉缇梅利娅正在“黄金的豚骨亭”门前排队。

“……或许,挑战‘那个’的时刻已经到来!”

拉缇梅利娅双臂交迭,本着张如临大敌的脸低语道。千岁夸张地做吃惊貌:

“喰神小姐……莫非您是要向‘黄金的豚骨酱油拉面’发起挑战吗?”

“黄金的豚骨亭”里,存在着一道只有行家才知道的隐藏菜肴。那就是,以以往拉面的三倍份量著称的“黄金的豚骨酱油拉面”。

“因为我想要豚骨君人偶嘛。千岁肯定也很想要吧?”

只有吃完“黄金的豚骨酱油拉面”者,才会被给予豚骨君人偶。

其用处不仅仅是做装饰,凡是带着它来到店里的人,还可以享受叉烧配菜免费的待遇。

“当然了,作为豚骨亭的发烧友,我是很想要……。但那量可是三倍喔?这对我们来说是不是还太早了呢……”

“的确,吃完了是可以免费,但要是失败的话,价格翻三倍这点确实是大出血……。打从来到中华街,我的零花钱被克扣的可不止一点点。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免费叉烧的待遇无论如何都想拿到手!”

“嗯——,确实让人难以抉择呢……”

两个人在摆出认真的表情之后、双双开怀大笑。

就在拉缇梅利娅和千岁还正“嬉嬉笑笑呃呵呵”地享受Girls’ Talk的时候。

七日在借住的宾馆房间的沙发上落座,把资料摊在矮桌上。

第一件女大学生的案子,和第二件女服务生的案子。若她们是被祸津神吃掉的话。从两起案件的间隔时间来推断,现在祸津神是时候要开始行动了,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新的牺牲者。根据它不储备尸体的作案手法来看,空着肚子的祸津神搞不好已经上街觅食了。

然而,到现在依旧没有找到有关这个“祸津神”的线索。

干着急的七日身体深深沉入沙发里。积满了灰的廉价沙发已破开了皮,里面的海绵暴露在外,弹簧把腰硌得生疼。

间接照明淡淡地照亮手上的一枚照片。七日定睛注视着受害者定格于peace手势时的笑靥。

“……你究竟,为什么会被锁定为目标呢……?”

他向那张带着圆鼓鼓的弧度,天真烂漫的笑靥问询,为什么祸津神会找肥胖的女性下手。单纯是因为她们看上去好吃?或者说那祸津神是只大饕餮吗?——

七日重重地吁了一口去,把照片放回矮桌上。

他站起身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块月饼——一种被鸭蛋黄和豆沙馅塞得满满登登的馒头,他从中华街上买来了一大堆。这三天,七日的晚饭都吃这东西。

七日在窗台上落座,打开磨砂玻璃窗。

晚风吹进空气沉滞的房间,摇逸着七日的前鬓。

从最高层的房间看下去,可以将中华街一览无余。就算是换了自上而下的视角,中华街依旧不改它只有到了夜晚才神采奕奕的印象。目力所及之处都能见到光辉璀璨的霓虹灯。人头攒动的观光客群,清亮的揽客声,聒噪地响遍角角落落。

七日啃着月饼,看向某一家挂着黄色招牌的餐饮店。装饰花哨的中华街上,就只有这么一家朴素的拉面馆。然而这家店却大排长龙,再花里胡哨的招牌也不及它显眼。

拉缇梅利娅对那家店的味道着了魔,听说她最近一直跑去那家店吃饭。仔细一看,队列中就有身着紫色兜帽的身影,旁边还站着千岁。两人样子十分融洽。

远方传来巡逻车的警笛声。

既然知道祸津神会找肥胖体型的人下手,那自然该事先筛选出这些人加以保护,不过这条街上胖子实在太多了。光是眼下那群排队的人里就有一半以上有着鼓鼓囊囊的体型。

但是再这么猫在房间里也不是个办法。拽上拉缇梅利娅一起巡逻中华街好了,七日想着,把剩下的月饼囫囵塞进嘴里。

正当他把西装外套抓到手里的时候,房间响起尖厉的电话铃声。

‘有电话找您,说是十万火急。’电话里的转接员说道着,把电话接进来。

打电话的是鬼怒川。

‘古川。你能马上过来吗。第三名受害者出现了——’

鬼怒川气喘吁吁。声音微微地颤抖着。

‘被袭击的人……你还记得吧,那人你也知道。就是那个在剧场里跳舞的女人——’

窗外警笛声传来,其数目变得更多了。

发现第三名罹难者的地点还是在羊肠小路的一角。

七日赶到的时候,狭窄小路的入口已经被警察和围观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巡逻车一辆一辆地集结而来,转着警灯,把中华街照得通红。

案发现场已经挂起了规制线,不过七日靠鬼怒川打通关节,得以入内。

小路里没有街灯,但周围一带被警察带进来的照明灯照成耀眼的一片白。

刚一踏进去,就有股焦臭味扑鼻而来。抬头一看,房屋的一面墙壁上留着有如焦黑的轮胎似的痕迹。

“……莫非还能喷火吗?这次的祸津神……”

“不,那是火华的祈祷术。”

循着声音回过头,七日便看到之前的双胞胎祈祷士。炎华脸色苍白地倚靠在巡逻车上,冰华则依偎在她身边。

冰华边挽着炎华的手臂,向七日说明情况:

“我们那时正分头巡逻中华街。炎华在路上听到了惨叫,便赶了过去。赶到时,罹难者正在被祸津神抓进袋子里——”

炎华屏气慑息地跟在扛着罹难者的祸津神后面。祈祷士基本上不会一个人战斗。她一边等待着冰华到来,一边追在后面以免跟丢。

但就在祸津神拐进小路里的时候,它终于还是要开始吃罹难者了。炎华感到如芒在背,最后还是在冰华过来之前就拔出了军刀。

炎华低着头,攥紧制服的袖口。

“……抱歉。结果最后……还是让它给跑了。用火抓不到它。如果是冰华用的冰,起码还能冻住它的脚来绊住它——”

“为什么要道歉。你应该为此自豪才对吧。要知道,你救了一条人命。”

虽然罹难者受了擦伤,但没有被吃掉。

多亏炎华挺身而出保护了她,才救了她的命。

“但是,我不甘心……!只要我能一刀杀了它,就不会再出现更多的罹难者了!”

看到炎华抬起头露出懊悔不已的苦脸,七日笑了笑。

“你带着这劲头,在下一个牺牲者出现之前砍了它就够了。说主要的,既然都战斗过了,你知道那是什么祸津神了吗?”

“能力……祸津神的依代是什么还不知道……。不过我看到它的样子了。是头猪。”

“猪?”

“是的。身高大约有100到130厘米。整体上看有些肉肉的,但是行动敏捷……。那是一头,双足行走的小猪——”

被袭击的罹难者被警察带走保护了起来,于是七日和鬼怒川离开了案发地,前往派出所。刚一见到鬼怒川过来,脸上的妆被哭花了的女性霍然站起身,张开双臂飞奔过来。

“鬼怒哥——!”

她一把抱住鬼怒川的脖子,哭天抢地:“吓坏我了啦!”

“嗯嗯,做的很棒,难得你能劫后余生。”

鬼怒川把手放在扑进怀里的女性头上。

“我怎么会死呢。在去见那孩子之前,我绝对不会死!”

“对啊,你说的没错。那你就再瘦一些。就是因为你长了一身美味的膘肉,所以才被盯上。我想瘦下来上门的客人也会变得更多。”

“你真不上道呀,鬼怒哥。现在的样子风评更好!”

顺便提一下,这位女性的花名(译注:妓女的化名)叫Miss.Marigold(万寿菊)。七日想,这花可真够肥啊,但是现在的气氛不合适,于是就没说出来。他从抱在一起的两人身边穿过去,看向坐在桌子对面的警察。向Miss.Marigold听取案情经过的是一袭西装打扮的千岁。

“……你怎么在这里?”

“那还用说,当然是工作。祸津神科的工作喔!”

千岁坐着挺起胸脯,装腔作势地说道。

“你刚才不是还在和拉缇梅利娅一起排队吃拉面吗?”

“我是见路过的巡逻车数量非同寻常,跳出队列才过来的!鬼怒川先生什么情报都不肯给我,净把事情交由古川先生一个人来做!”

“哦哦。”

七日把目光转向脚下的手提包。那是Miss.Marigold 站起身时落下的东西。包里的东西从开口处翻了出来。他蓦然从中留意到什么,把它从地上捡起来——一只小猪猪的摆设品。

“这个是……?”

做成人偶的小猪猪挺出肥嘟嘟的小肚腩,腋下抱着一个拉面的碗公。躯体和脑袋用弹簧连接在一起,用手指戳一戳,小猪的慈眉善目的笑靥就随之左右摇摆。

鬼怒川注意到千岁,厉声喝道:

“喂,亥鼻!你怎么还没回去——哦?那是啥玩意儿,古川?”

鬼怒川从七日手里拿过摆设品,把它的脑袋戳得抖来抖去。“我对它眼熟啊。……好像是在第一起案件罹难者的书架上吧……?”

“记得第二起案件罹难者的住房里也有这个……”

“啊。那个不是‘黄金的豚骨君人偶’么。”千岁插嘴道。

鬼怒川乜斜着摆设品。“黄金?它身上哪块儿有金子了?”

“赠送这个东西的店家名字叫‘黄金的豚骨亭’啦。您不知道吗?是这条中华街上的拉面馆。”

“天晓得。”

不知道是不是开启了她的“情报贩子开关”,千速咳了一声清清嗓子:

“那就由我来说明一下。‘黄金的豚骨亭’是一家由战前延续至今,历史悠久的拉面馆。话这么说啦,但它却是家小店铺,也因这个缘故,还发生了差点在今年夏天倒闭之类的情况……就在危急存亡之秋,店主打造出了新的拉面。而那就是奇迹般美味的‘豚骨酱油拉面’!”

人谈到喜欢的东西声音也跟着雀跃。千岁美滋滋地微笑着。

“要说有多么奇迹,还有谣传说这个拉面无论过了多久都不会腐败呢!人气之高,看看店门前的队列就能一目了然了吧。”

“派发这个摆设品的就是那家店吗?”

千岁对催她说下去的鬼怒川返以微笑。

“那可不是免费的唷?‘黄金的豚骨亭’里有一道隐藏菜肴。份量有普通拉面三倍之多的‘黄金的豚骨酱油拉面’。那可是挑战性菜肴!在限制时间内吃完,不仅可以免单,还能拿到那个黄金的豚骨君人偶。如果在他们家点拉面时带着这个,就能免费加叉烧!”

七日转向丰满的女性。

“也就是说,Marigold小姐你也成功完成了那个挑战是吧。是什么时候?”

“今天的中午。正好肚子饿了,就想,现在搞不好能行……然后就真的行了。”

“太厉害了!我听说没几位女性能把那个吃完喔!”

千岁眼里直放光,而两个男人则摆出古怪的表情。

其他两名罹难者也有同样的人偶,也就是说,她们很有可能和Miss.Marigold也一样,成功吃完了挑战菜肴。

“……那道菜肴是谁都可以点的吗?”

“因为餐券自动贩卖机里就有,所以我认为只要是知道的人,谁都可以点。可是挑战者并不多。毕竟份量很多,而且那家店里的气氛也不允许有人糟践食物,吃不完还有惩罚。肯定需要相当的觉悟才行。”

“也就是说,被害者全都是有着‘相当的觉悟’的熟客是吧。那个拉面是今年夏天推出的没错吧?”

支离破碎的情报,自然而然地拼接起来。

第一位罹难者近来过度肥胖,穿不下女服务生制服。

第二位罹难者以今年暑假为契机,急遽增肥。

还有胖得和贴在剧场外面的照片上的自己判若两人的第三位受害者,Miss.Marigold。

这条街上的胖子很多。七日回想之前从宾馆窗外看到的 “黄金的豚骨亭”前的队列。队列里面有半数以上的人,是膘肥体胖的胖子——

“不是挑肥胖的女人下手,而是养肥了再吃吗。”

胖子大长龙。这现象的原因不是因为人胖才渴求油脂满满的拉面。正相反,是他们变成了油脂满满的拉面的俘虏,才变胖的。

然后有着猪外貌的祸津神就会锁定客人中的女性下手。

“是‘黄金的豚骨亭’。祸津神就在那里。”

“你确定吗?古川。”

鬼怒川问道,七日回答“还得看。”

“还没有什么事情是确定的。不过可能性很大。我要去查查。”

“咦、咦……?”千岁不知所措,“不会吧,怎么会有祸津神……这绝对不可能!那家店明明那么好。”

回头看向千岁的两人突然停下了脚步。

两道视线仿佛舔舐般,在她全身兜兜转转。

“怎么了吗……?”

“你……是不是胖了啊……?”

下巴画出圆滑的曲线,脸颊软乎乎地鼓了出来。原本修长的体型现在变得圆溜溜的,小小的胸被紧绷绷地压在西装里面。窄裙里探出的黑丝袜,被圆而紧致的大腿撑开,颜色变淡了。

鬼怒川瞠大眼睛:

“我记得你刚来这条街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吧?你……怎么就……”

“没吧。有这么严重?我是在想最近拉面稍微有些吃多了,觉得有点不妙来着……。”

“何止一个不妙了得!你转一圈给我看看。”

千岁一摇一摆地转了三百六十度。看到她的样子,鬼怒川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你胖了不是……!好家伙,瞧这腚,变得多靓!”

“性、性骚扰!”

然而七日却没有笑。

“……短短三天,这未免太异常了……”

“异常!?这用词忒过分了啦!”

七日和鬼怒川抛下泪眼汪汪的千岁,走出派出所。

“鬼怒川大叔。我把刚才的话改一下。”

“噢。改什么?”

“我敢肯定。‘黄金的豚骨亭’里有祸津神。百分百有。”

“等、等一下,我也去!”

千岁慌慌张张地想去追两人,这时,她跌宕起伏的肚皮“Duang”一下,把纽扣弹飞了。

× × ×

因为千岁中途离开了队列,拉缇梅利娅一个人走进了店内。买好餐券,坐到有空位的吧台座上,这一连串的流程已经驾轻就熟。自从她同七日来到中华街后,每逢饭点一定会造访这个“黄金的豚骨亭”。午饭和晚饭,一日两顿,一顿不落。

在七日搜查的时间里,她在中华街东转转西晃晃,吃着走着一边溜达到了豚骨亭。拉缇梅利娅相比千岁也不遑多让,长了一身膘。

“呃呵呵。好好次!”

拉缇梅利娅被油脂抹得锃光瓦亮的嘴唇扭成V字形,双手托住腮帮子。天天不厌其烦地频繁报到,直呼“好吃、好吃”的拉缇梅利娅已经成为了这家店的名产。排在队列里的时候,熟客们就会“哦,你又来了啊”地过来打招呼。还曾听到过“那个小美眉在耶,Lucky——!”的自言自语。拉缇梅利娅直呼“好吃!”,看到她笑靥的所有人都心里暖洋洋地笑逐颜开。原先弥漫着紧张感的店内,顿时似有花儿朵朵开,其他客人胃口大开,筷子也动得更得劲儿了。

沉默寡言的店主也很乐见这样的情况,不知从何时开始,端给拉缇梅利娅的拉面里,总会多送一块叉烧。

哧溜溜,拉缇梅利娅吸着面,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旁边位置上,一名正在等拉面的青年正一手支颐,盯着拉缇梅利娅看。

“你吃得可真香呢。”

“嗯?”

被人搭话,拉缇梅利娅停下了筷子。搭话者有着溜肩、身形颀长,好一个婉约的美男子。白色西装的袖子挽了起来,几绺头发向外翘起,眼睛在刘海下眯着,脸上笑容可掬。

“那还用得着说!吃着好吃的东西,要露出嫌恶的表情才难呢。”

“确实,所言极是。”

一手支颐的青年向心生疑窦的拉缇梅利娅轻轻点头。

店主寻问他是否需要免费的配菜,“不必。”青年做答,掰开筷子。只衔起一根面条送进嘴里,而后用勺子舀起一勺汤。黄金色的汤盛在勺子里,油光潋滟。

拉缇梅利娅一边嘶溜嘶溜地吸着面、一边侧目窥视青年用餐。他瘦削得比七日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副看似病怏怏的身体里,究竟有哪块儿能装得下这油汪汪、份量十足的拉面呢?

“嗯,美味。”青年不改笑容地说着,把勺子放在垫于碗公下的平碟子上,“在危急存亡之秋,店主拼命打造出的豚骨酱油拉面吗。里面想必灌注了不少心意吧,不过还是不要吃太多为妙。”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青年用只让拉缇梅利娅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喁喁私语似地继续说:

“危机时而会蕴生鬼气,被逼到穷途末路的感情甚至会肇发祸津神。我听闻过这样的传闻——这个汤不会腐败。不知道你相信不相信呢?”

“这都无所谓。我早早就吃掉了,还管它腐败不腐败的。”

“真是蹊跷的传闻呢,再怎么说也不至于会真有不腐败的拉面吧,不过店主在今年夏天打造出的第一碗拉面,或许现在仍然没有腐败,被藏在了某个地方也未可知。”

“哼?”

“恐怕那个就是依代了。”

拉缇梅利娅怫然不悦,紧蹙眉头。虽然不知道这个美男子在讲什么,但自己挚爱的拉面正遭人诋毁这点准没错。

“古川很快就会察觉到了吧。他会怎么出牌呢……?”

“你认识阿七?”

“交情不深。呵呵。依他的作风,肯定会拿你当诱饵使吧。喰神小姐——”

青年放下筷子起身,对拉缇梅利娅投以敦厚的微笑。

“当你感到痛苦的时候,就试着用用‘换装升格’吧。”

留下这一句话,便背向拉缇梅利娅而去。看来青年不仅认识七日,还知悉拉缇梅利娅是喰神,就连她的能力也了如指掌。

拉缇梅利娅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就这么呆然若失地默默目送青年走出店里。盛着满满豆芽菜的豚骨酱油拉面几乎没被动过的,留在了青年离开后的桌子上。

× × ×

“噗哈——今天的拉面也好好吃!”

刚一出店,拉缇梅利娅便不胜感叹。“咕喵”黑尾鸥从挂在她肩上的挎包里探出脸来。

“小咲咲也能忍住馋虫了呢。委屈你也是迫于无奈啦。‘餐饮店’这类地方都禁止动物入内。不过,喏。我今天也给你留好了喔!”

拉缇梅利娅从口袋里掏出抱在餐巾纸里的叉烧碎片。

黑尾鸥啄着摊在柏油路上的叉烧。拉缇梅利娅则蹲在它旁边。

“小咲咲是不是胖了啊?你都吃了这么香的叉烧了,自己的肉肯定也变好吃了吧。呃呵呵。差不多到时候开动了吧……?”

拉缇梅利娅用指尖摩挲着黑尾鸥的额头,贼兮兮地笑着,突然“啊”地抬起了头。

“我还没喝乌龙茶呢!差点儿又忘了。”

她从之前装着黑尾鸥的挎包里取出乌龙茶。还在猫着腰的拉缇梅利娅在嘴里嘟哝着:

“真奇了怪了……。感觉最近下蹲的时候好难受……”

“拉缇梅利娅!”

背后传来七日的声音,拉缇梅利娅站起来。

在七日身后,鬼怒川和千岁也跟着跑了过来。

“你……老天爷啊……”

七日打量拉缇梅利娅的全身,悲痛地揪起了脸:“……抱歉。我光想着案件了,都没多把心放你身上……”

鬼怒川和千岁看到了拉缇梅利娅,表情也蒙上了阴霾。

“这,实在是太惨了……”

“这么一说,还真的是呢……。我明明每天和她一起吃拉面,也都没察觉到。”

“咦,咋了?搞什么啊,怪吓人的啦。我的脸上沾着什么东西了?”

听了三人的话,肥不溜丢的拉缇梅利娅害怕开了。千岁站了出来。

“……喰神小姐……。我们拉面好像吃太多了……。那个,由我来开口也有点那什么……,喰神小姐,就一点点喔?……不,不止一点点。是许多,你胖了许多。”

“诶……?”

瞪圆眼睛的拉缇梅利娅,表情顿时明媚起来,仿佛就要脱口说出“搞啥嘛,就这事儿!”。

“胖?噗噗。千岁,堂堂祸津神,发胖是不存在的!”

拉缇梅利娅双手叉腰,挺拔的站姿好不威武。然而一挺胸,肚子上肥嘟嘟的肉就因此从下摆底下挤出来。短裙里伸出来的脚胖得圆圆鼓鼓,下巴颏儿已经从兜帽下的那张脸上销声匿迹。

“你瞧。我也有好好在喝乌龙茶呢!”拉缇梅利娅趾高气扬地伸手亮出乌龙茶。

千岁用手掩住嘴,把视线从那副身姿上移开。

“呜呜……,对不起,喰神小姐……!乌龙茶好像不顶用……!”

“……?千岁,你怎么哭了呀?”

七日把手搭在惊慌失措的拉缇梅利娅的肩上。

“嗯,对啊。你并不胖。毕竟你是喰神嘛。喰神怎么会吃胖呢。”

怪了。今天的七日咋这么温柔。

“好,那你就去挑战吧。目标是‘黄金的豚骨拉面’。别操心钱。我来请客。”

“……咦?现在吗?”

于是乎。拉缇梅利娅再度来到店里。

已经过了晚餐的高峰时段,几人比以往更快就排进了店里。拉缇梅利娅坐在吧台座上,位子和千岁并排。放在她面前的,是以通常拉面的三倍份量著称的挑战菜肴“黄金的豚骨酱油拉面”。

“……呐,阿七?我才刚刚吃过饭来着……”

拉缇梅利娅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七日声诉到。七日双手夹住那活像年糕般柔软的脸颊,为拉缇梅利娅加油鼓劲:

“喰神不吃还了得。没问题的,你能行。”

“平常可没见你这么说过啊。你今天是不是有啥不对劲?”

脸颊被揿瘪,嘟起嘴唇的拉缇梅利娅(译注:大概就是这样:(๑•́◞ε◟•̀๑))用狐疑的眼神回看七日。

“一起加油吧,喰神小姐。我也会加油吃的!”坐在旁边的千岁架起拳头。

“……我说,真的不会有事吗?让她俩吃这玩意。”鬼怒川在落座于吧台的二人背后跟七日咬耳朵,“长胖的原因就是那个拉面对吧……?再这么吃下去不会搞出肚子被撑爆之类的事吧……?”

“两起事件的遗体不都是肚子从外侧被吃了才死亡的吗。倘若会撑爆的话,Miss.Marigold 早就没命了。祸津神没有吃到她,现在应该还饿着肚子才是。只要招引瞩目,一定很快就会被瞧上。”

七日打算拿拉缇梅利娅做诱饵。

“没事。那家伙都已经是个胖子了。管她再多胖上几公斤,肥猪就是肥猪,何不利用起来呢,一不做二不休嘛。”

“……你好一副恶人相啊……。不过犯不着让亥鼻也去挑战吧……”

闻言,千岁昂起下巴,坐着看向鬼怒川。

“请不要担心!我也想要证明自己是可以派上用场的。我有预感,今天很可能吃得下。况且晚饭也没吃着嘛……!”

看着跟前的豆芽菜之山,千岁用手背抹去“哧溜”地滴下来的哈喇子。

“我看这货单纯是个上瘾者吧……”

碗公有通常的1.5倍大。面的份量则是有三倍。堆得高高的豆芽菜矗立如山。必须把这面在二十分钟之内吃完。这条规则即使对女性也不会放一点水。

“好,准备——”店主说着,把设定好在二十分钟后响起的计时器放在吧台上。按钮被揿了下去,打响了开始的信号。

“我开动了!”

掰开免洗筷的二人铁下心,向“黄金的豚骨酱油拉面”发起了挑战。千岁拨开豆芽菜夹起面条,拉缇梅利娅则先从叉烧开始消灭。

坐在吧台上的其他客人,甚至连排在店门外的队列中的人都来一窥拉缇梅利娅这位熟客的挑战,吃完饭的人一个接一个来到二人背后当起她们的应援者。

“加油!”“振作!”一片加油声中,千岁和拉缇梅利娅心无旁骛地动着筷子。吸面的势头之猛,让裹在粗面条上的汤化作飞沫四溅;张开大口把叉烧一口咬下,浸透在里面的浓厚汤汁滴答滴答地淌出来;豆芽菜塞得腮帮子鼓起,发出咔哧咔哧地清脆响声;“呼——呼——”地吹凉勺子舀起的汤喝下去;额头浮出豆大的汗珠,黏住两个人的前鬓。

“咕……好热啊……”

拉缇梅利娅脱下了卫衣。千岁也解开了罩衫最上面的纽扣。

“快啊、快啊!”“加油——!”“稳住——!”

受到越来越多的加油助威声鼓舞,二人不再顾忌女孩子家的身份。把礼数、仪表都忘记,贪婪地吃着拉面。两人的碗公里的内容物,正稳步减少。

然而时限刚一过半——正在吸食拉面的千岁突然“唔咕”地浑身惊跳了一下。店内顿时一片哗然。

“千岁!?”拉缇梅利娅筷不离手,侧目看向千岁关切道。千岁用手肘撑在吧台上,汗如雨下。

“呜……。对不起,喰神小姐……。如果成功了,我真的很想拿赢来的豚骨君人偶送你作礼物的……。也想让鬼怒川先生对我刮目相看……可是——”

“不可以!千岁。不能把筷子停下!这不是只差一点点了吗。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要两个人一起拿到豚骨君人偶,有朝一日再一起过来吃!”

千岁眼中沁出泪水,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对不起。我已经……肚子——撑得不行……”

“千岁——!”

千岁如同晕厥了一样,一头倒在吧台上。一阵冲击,让桌上的乌龙茶跳了一下。

为了称颂千岁的英勇奋战,周围的人送上震耳欲聋的掌声。

“阿七!千岁她死掉了!”

拉缇梅利娅回过头。然而七日对两个人的热血奋战连看都不看一眼。

“人家才没有死好吧。”他看向吧台的深处,虚应故事地回答道:“喏,现在就只剩八分钟左右了。加油喔——”

“唔、我就知道。你无端温柔的表现是个陷阱对吧!你是要我怎样?我这都干了什么……”

七日其实也没指望拉缇梅利娅能把拉面吃完。他原本想着,只要像现在这样挑战那个挑战菜肴,对方就会盯上他们。发福的大胃年轻女性——现在的拉缇梅利娅具备了所有的条件。

然而就现状来看,店里面、还有吧台深处都没有显眼的动静。他也想过,要是没办法用拉缇梅利娅让对方上钩,万不得已,就用古川家独有的祈祷士“祸引”把它逼出来。不过不清楚这对专选胖女人来吃的祸津神有多大效果。况且也有引来其他的祸津神,或者是引起拉缇梅利娅暴走之虞。

能不用“祸引”解决问题那是再好不过了。

七日拨开人墙,来到吧台的一角,再靠近到店主的近旁。店主戴着脏兮兮的围裙,纤细身躯有着结实的肌肉。从厨师帽底下可以看到他的头发有些花白。煮面条时,水蒸气升腾,把他的双臂打得通红。

店主究竟知道不知道呢——自己店里的熟客被祸津神吃了。既然身材纤瘦,就可见他自己并没有吃拉面。

“这家店排队排得真够长的。我可听说这儿的味道在这条街上首屈一指,有吗?”

七日若无其事地向店主搭话。可店主很有行家的范儿,沉默是金。他一句话都不回,作势要离开。

七日还有话要问,既然店主不配合,只好单刀直入,刺探他的反应:

“这都是受惠于那个‘不腐败的拉面’吗?究竟耍了什么伎俩啊?”

店主登时止步。没有回头,回答中透着着厌恶:

“……那不过是一种比喻。世上不可能有不腐败的拉面。”

“未必——如果是你赌上命做出来的一碗面里诞生出祸津神的话。”

成为祸津神的依代的东西,会摆脱自然之理。若是物品、机器,就不会故障;若是草木,就不会枯萎。而依代如果是拉面,就不会腐败。

听出七日的言下之意,店主下意识地回过头。

从他冰冷的表情中感受到强烈的排拒之意,七日得到了确信。

——好啊,这家伙是知道的。

剩余时间还有五分钟,拉缇梅利娅的胃袋正要濒临极限。叉烧已经吃完了,面却还剩下来一半以上。她木木愣愣地一点一点扒拉开泡在汤里的豆芽菜,探寻深处,结果挖出个水煮蛋来。心凉透了。

鬼怒川再也不忍心看泫然欲泣的拉缇梅利娅,对她关切道:

“喂,你没事吧,喰神小姑娘。不用那么勉强自己也行啊……?”

“呜呜……”

拉缇梅利娅瞟向趴在吧台上的千岁。西装外套堪堪挂在她的肩膀上,而人到现在还翻着白眼,不省人事。哪怕是为了壮志未酬身先死的千岁,拉缇梅利娅也想把拉面吃完。吃完,然后把豚骨君人偶拿到手……

然而现在她就连举起筷子也做不到了。尽管还有前进的意志,身体却抵死不从。面条仿佛扎扎实实地埂在了嗓子眼里。寻遍身体的每一寸,都没有能容下水煮蛋的余地。

拉缇梅利娅吸了吸鼻涕。在发现自己再也吃不下了的瞬间,她好不甘心,眸子一下子湿润开了,嘴上不争气地发出呜咽声。

“我好痛苦……。因为,受不了,真的好痛苦……”

“嗯。我懂,因为你在之前已经吃过一碗了对吧?连着再吃大胃王菜肴,这哪是人干的事儿。吃不下也无可厚非啊。”

“就是说啊……!阿七大笨蛋。再怎么样也不必让我在晚饭后挑战嘛。要是晚饭前的话,我就吃得下了。这点,小菜一碟了。我一定可以吃完的……!”

多可怜啊。鬼怒川苦着脸,拍手说“你已经做的够好了”。紧接着,周围也响起了同情的掌声。虽然时间还有剩,但这掌声意味了拉缇梅利娅的挑战失败。

拉缇梅利娅垂眼看向自己吃剩了的碗公。我吃剩下了。身为喰神的自己,却没有吃完。奇耻大辱的失败。正要把免洗筷放在碗公上的时候,忽然,她想起那个和自己一样吃剩了拉面,笑眯眯的青年所留下的,不足为道的一席话。

——依他的作风,肯定会拿你当诱饵使吧。

“……这个,是在拿我做诱饵吗……?”

青年还说了:

——当你感到痛苦的时候,就试着用用‘换装升格’吧。

“换装升格”,那是可以将吃下肚的祸津神的生态、特征等纳入己身,进行变身的能力。前提是必须吃、并摄取对象祸津神的身体一部分。然而今天她还没有吃过祸津神。

不过——

“……痛苦的时候,就是现在。”

对拉缇梅利娅而言,现在的绝境,一定就是感到痛苦的状况了。

这无非是垂死挣扎。但即便如此,拉缇梅利娅依旧举起筷子,做了一个深呼吸。究竟会变身成什么——这连拉缇梅利娅也不晓得。她只是静静地合上眼,意识集中在体内的食物上。

“换装升格”开始了,拉缇梅利娅的身体发出光来。

“哦噢,咋了这是!”

看到突然间开始发光的喰神,在拍手的客人都和鬼怒川一样皱起眉头。

不知哪里吹进风来,让拉缇梅利娅的蓝色头发和短裙随风飘摇。入口处的门震得卡嗒咔嗒作响,暖帘、菜单表都在翻飞。

拉缇梅利娅蹴席而立,椅子跟着倒下。客人们一片哗然,退开一定距离。

“砰!”半空中炸开一团白烟。一只圆形蒸笼赫然从白烟中现身。究竟发生了什么?费解的客人们沸沸扬扬。

漂浮在拉缇梅利娅鼻尖跟前的蒸笼自动地打开,迸散出水蒸汽。在里面,蒸着四只簇拥在一起的烧麦。

拉缇梅利娅将筷子伸向空中的烧麦。顶端载着一颗玲珑的小青豌豆,薄面皮里面的肉馅塞得满满登登,这些看起来好吃得让人欲罢不能。明明连水煮蛋都不想吃了,但回过神时,她就已经在一心一意地把它往嘴里塞开了。

浓厚的肉汁在口中漫开,拉缇梅利娅喜笑颜开。

“好吃——!”

砰、砰砰——蒸笼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把拉缇梅利娅团团围住,然后纷纷打开盖子喷出蒸汽。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点心。饺子、粽子、麻团子。豆沙包、大肉包、桃馒头。鼓鼓的小笼包里淌出肉汁,让拉缇梅利娅“哈呼哈呼”地吹着气,吹得脸都变了形。

为她担心的客人探头看去,一见拉缇梅利娅安然无恙地吞下小笼包,笑着说“好吃”的脸,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砰、砰砰——白烟把菜送到拉缇梅利娅的面前,她右手筷子,左手手抓,左右开弓地大快朵颐,身材在越变越圆。

但凡见其天真烂漫的灿烂笑靥者,都喃喃道:“她简直就是天使……”。在嘈杂的店内,就只有七日盘着双臂,冷静地看她变身。

“……不是,有这么肥的天使?”

砰、砰砰——烟最后将拉缇梅利娅的兜帽炸飞,把风衣整个盖住。砰!短筒袜被炸飞,消失了。砰!这次是短裙消失了。店内更是沸沸扬扬,愈发喧噪。但那并不是欢呼。突如其来的脱衣秀让中年、学生、还有少数女性们都慌了神,再这么下去,她该不会变得一丝不挂吧?有的人自重地遮住双眼,有的人背过脸去。那可是纯朴的天使,不可以伤风败俗。

砰、砰砰——!终于,步入了炸开内衣的阶段,烟变得更加浓了。店内被大量的白烟笼罩,悲鸣四起。

寂静随之而来。客人们吞咽口水、目不转睛地看向那道圆滚滚的剪影。烟雾散尽,拉缇梅利娅以一袭截然不同的衣装亮相。

无袖的连体中国风裙子。轻飘飘的下身短裙上绣着怒放的莲花花纹,蓝色的底色自下摆而上,色调愈变愈深。腰部系有一根腰带以作装饰,领口绣着和短裙同样的莲花花纹,花儿绽放,楚楚动人。

头顶上扎着两团团子辫,脸蛋上抹了可人的淡妆。拉缇梅利娅“换装升格”成了一个中华女娃。只不过,她的肥胖还是不动一分一毫。

客人们惊愕地杵在地上,“……好猛。”其中之一喃喃地嘟哝道。

随即,将喝彩送给向变戏法一样,秒换一身行头的拉缇梅利娅。

“变装变得奇快无比啊!”“小姑娘,原来你是魔术师啊!”

手握免洗筷的拉缇梅利娅看了看自己的衣装。踏着台步一个转身。对吧台一端的七日喊道:

“阿七,我准你给我起名字!”

“……‘肥猪梅利娅’。”

七日不知道她究竟是吃了什么才变身的,于是就依着外观起了名字。

“肥猪梅利娅!……,不干!”拉缇梅利娅前一瞬神采粲然,转眼又横眉竖眼地提出抗议。

“给我起个更可爱的!”

“那就‘肉嘟嘟梅利娅’。你是吃了什么才变身的?”

“我一头雾水!”拉缇梅利娅说着挺起胸脯。

“什么嘛……”

拉缇梅利娅坐到客人扶起来的椅子上,“我觉得自己现在饭量无限大!现在时间还有剩的对吧?”

筷子尖朝向了她刚刚才吃不完而放弃的“黄金的豚骨酱油拉面”。拉缇梅利娅用筷子夹起水煮蛋,“啊呜”一口咬下去。

“很入味呢,呃呵呵,好次!”

中华上瘾——这不过是增进食欲的能力,但对现在的拉缇梅利娅,这绝对是求之不得的力量。她促进自身的食欲,吸食剩下的拉面。拉缇梅利娅的极速进击,重振店内的狂热。

为什么,拉缇梅利娅能变身了。七日重新环视吧台的对侧。拉缇梅利娅可以把对手的能力纳为己用。既然她只吃过拉面,就说明这拉面里掺入了祸津神的成分。

“喂喂……。原来是那个吗。”

吧台的深处,放着一个大铁桶。从桶子边上,一只带着乌帽子(译注:乌帽子是日本公家平安时代流传下来的一种黑色礼帽,近代日本成人男性的和装礼服组成部分。镰仓时代以来,乌帽子越高表示等级越高。公家通常带的帽子叫“立乌帽子”。此外还有风折乌帽子、侍乌帽子、印立乌帽子等。)的小矮猪把头探出来往外看。它的视线全投向了正贪婪得吃着拉面的拉缇梅利娅,神情恍惚,羞红了脸蛋。是换装升格后的拉缇梅利娅楚楚可怜的美貌把猪勾引出来了吗——这还不能盖棺定论,不过总而言之……

“你可算出来了,祸津神……!”

获得众多粉丝的“豚骨酱油拉面”其实是用祸津神熬煮出的汤头做出的“祸津神拉面”。那才是制造出众多“中华上瘾”者的精华,面中最关键的秘方。

七日走进吧台里侧。然而店主立刻就把他摁住。

“你这样做我很为难的……!不能随便进来。”

“搞错了吧,真让你为难的,是我斩了那祸津神吧。”

拉缇梅利娅把碗公端起来,准备将汤喝干。客人们照着计时表上的剩余时间齐声数道:

“五——、四——、三——、二——”

“噗哈——!多谢款待!”

叮铃铃铃铃!就在铃声响起的前一瞬,拉缇梅利娅把碗公放在了桌子上。吃完的时机千钧一发。店内响起热烈的喝彩声。

“谢谢你给我们带来感动!”“干得漂亮!”“都把我给感动哭了!”

“谢谢!有大家的加油助威我才能吃完!谢谢!”

拉缇梅利娅站起来,跟周围的客人HighFive。

然而——叮铃铃铃铃。铃声响个没完。本该关掉铃声的店主正忙着摁住七日。就在他们推推搡搡的时候,祸津神从大铁桶里蹦了出来。

“拉缇梅利娅,别嘚瑟了,快当心!”

拉缇梅利娅听到七日的声音回过头。一只撑开布袋,双足行走的猪扑面而来。

“诶——?”

祸津神迅雷不及掩耳地将拉缇梅利娅装进布袋里,张望着店内寻找突破口。因为七日在吧台里面,所以后门用不了。目标是正门的出入口——

鬼怒川伸手去抓祸津神,但被陷入恐慌的客人们挡住,够不到。

“见鬼!你们闪开!”

祸津神沿着吧台跑,奔向入口。这时有人一把抱住装着拉缇梅利娅的大袋子。此人就是亥鼻千岁。

“休、休想跑!”

祸津神就这么带着紧紧扒住袋子不放的千岁,跑向了中华街。

店主抓着七日的西装外套,大叫道:“快逃,逃得远远的!跑啊,豚骨君!”

——豚骨君!?

“你还把祸津神当吉祥物了?那是‘肥神’!”

七日扫倒店主的腿,把他放倒在地。摆脱拘束,发足飞奔的七日跨过吧台,追向祸津神。

被取名为豚骨君的祸津神在中华街的大道上飞奔。即使是背着拉缇梅利娅和千岁两个胖子,豚骨君还是健步如飞。正如炎华的证言“动作敏捷”。

七日追着豚骨君的身影飞奔。夜近三更,但繁华大街到现在还是灯光璀璨。排列成串的灯笼高挂头顶,纸糊的龙活像真的在吐息一样喷着水蒸气。人们纷纷回过头一探究竟,其中还有几个穿的是旗袍。

小吃店在屋檐下陈列出一排蒸笼,铁板料理店则搬到店门外面来料理。街上一如既往的弥漫着香喷喷的香味。

“嘎、啊、别,停停……!”

千岁还在手脚并用,用力抓着袋子。豚骨君在中华街上飞奔。

豚骨君察觉到七日追在后面,“噗咿”地叫了一声。把放在店门前,挂着好几件旗袍的衣架推向七日,见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躲开后,又把水果店的藤篮子掀翻,大量的芦柑滚了出来。

“可恶……!”

七日踩着芦柑间的缝隙跑过去,同豚骨君间的距离也越缩越短。

豚骨君大概是企图混进人群中,它改变了方向,冲进一个广场,这里是把从路摊上买来的吃的拿过来享用的地方。豚骨君蹦到摆在野外的长桌上,蹄子踩着盛在碟子里的料理,一路跑过去。

妇人吓得仰起身子,连人带椅子倒了下去;店员被从面前呼啸而过的豚骨君吓了一跳,打翻了汤;被浇了一头滚烫的汤的男子大声惨叫,他的伙伴冲店员手脚相向。一片咒骂和尖叫声中,豚骨君在桌子上转身,对七日“噗咿!”地叫着,把蒸笼踹了过去。

七日用军刀的剑鞘作盾把蒸笼弹开,飞身一个箭步拉近了距离,从长桌的一头把桌布抽开,让豚骨君跌倒。

随着 “咿!”一声惨叫,豚骨君一鼻子砸在地面上。塞着拉缇梅利娅的袋子被放开,扒在上面的千岁也跟着倒下了。

被搅黄了酒食之宴的男人们把倒在地上的豚骨君团团围住。

“喂,这家伙是咋搞的……!?”

坐起来的豚骨君急忙扑向装着拉缇梅利娅的袋子,胡乱挥舞。

“喔噢哦!”男子们仰身后退。豚骨君乘机夺路而逃。千岁又一次扑上去抱住。七日也正打算重新发足追上去的时候,手臂被人紧紧抓住了。

从路摊里走出来的中年男子,手持出刃的菜刀,怒气汹汹。他指手画脚,滔滔不绝地用中文说着,你把我的生意都给搅黄了,钱你赔啊!七日则不爽地眉峰一竖:“啊啊?你说的啥。谁听得懂啊!”

七日把手腕挣脱开,旋即一记手刀冲侧腹飞来。刚把手刀搪开,出刃的菜刀就紧接着劈了下来。他扣住那只手腕止住对方的攻击,向后跳开来拉开距离。

“……什么?中国功夫?”

看来这店主还是个练家子。他跳着碎步,“来啊、来啊”地勾勾手指挑衅七日。

“不是,我可没那美国时间跟跑龙套的打好吗。”

“我先走一步了,古川。”说着,鬼怒川从七日身边擦肩而过。

“呀啊啊啊啊啊!”

攀住袋子的千岁的尖叫声乍响

豚骨君踢倒了旗幡,挥舞着布袋子朝羊肠小路跑去,跑上在某座建筑物的户外阶梯。鬼怒川也很快跟上,踩上了楼梯。

铛铛铛铛铛——。二人爬上楼梯的声音,混入闹哄哄的中华街小路中。

“呼……呼……。”

抓着豚骨君布袋子的千岁,握力濒临了极限。腿被擦伤,黑丝袜跳了线,满是洞洞眼儿。因为到处跌跌撞撞,上面已经青一块紫一块。

千岁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折叠式的小刀,“呼……呼呼……。身为情报贩子,小刀可是必不可缺的唷……”

她噗呲一下扎进袋子里,用手把开了洞的袋子一点点撕开。“你没事吧,喰神小姐!”说着看向袋子里面。圆墩墩的拉缇梅利娅上下牙齿直打架,浑身抖得像筛糠。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这里,是哪儿?”

“多可怜,都抖成这样了……。没关系,我这就来救你。”

刺啦啦,千岁把布袋子撕得更开,而豚骨君却没有停下脚步。

拉缇梅利娅从袋子里掉了出来,从楼梯上摔下去,还摔得一弹抖三抖。

“啊……!”

Duang、Duang,圆滚滚的拉缇梅利娅滚了起来。摔到了中间平台上也不见颓势,撞上栏杆,U字转弯,每跳一下,就发出“呀啊”“啊”“咿呀”的尖叫,不断向下落。落向了正往楼上爬的鬼怒川警官。

“唔哇!?”鬼怒川被从头顶落下来的球体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地扭身躲开了拉缇梅利娅。

“糟了……!”他在躲开之后才发现那是喰神少女,追着“呀啊——”地大喊着向楼梯下面摔的拉缇梅利娅,朝下看去。

就在一路滚下去的拉缇梅利娅快摔到地面上的时候,被人从领子后头一把拽住,“唔呕”她发出被压瘪的声音,一抬头,看到的是从栏杆伸出手的七日。

“阿七,帮大忙了!”

速战速决打倒了功夫店主的七日立刻追着鬼怒川,爬上了楼梯。发现了尖叫着摔下楼梯的拉缇梅利娅,于是出手救了她。

“好、好重……!”

承受不了拉缇梅利娅的体重,七日的身体向栏杆外倾斜。变胖了的拉缇梅利娅的体重超乎寻常。

不知从哪里飞出来的黑尾鸥用脚抓住拉缇梅利娅头顶上的小丸子辫,使劲扑腾翅膀。

“喵呀、喵呀……!”

“加油,小咲咲!阿七,你也给我使劲拉呀!你咋就这么皮包骨头的呢?都是因为老是吃点心才会那么弱不禁风!给我多吃肉,吃肉——!”

“……”七日面沉似水地睥睨着胡乱扑腾的拉缇梅利娅,“……我猜,应该没事吧……”

“咦?啥没事?”

撒,七日简单得不要再简单地,撒开了手。

“啊”拉缇梅利娅惊愕地瞪圆了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七日,向下落去。圆跟个球似的拉缇梅利娅变得越来越小,越离越远,最后一球砸到停在楼梯下面的卡车后的集装箱上,弹性十足地弹起,而后在柏油路上滚起来。

“……”

七日从上面俯瞰着这一切。拉缇梅利娅慢悠悠地站起来,啪!啪!地用力拍去短裙上的脏污,最后冲着七日竖起中指。

“喏。果然没事。”七日嘴里嘟哝着,拾级而上。

——磅——!

楼顶响起震天价响的枪声。正要跳跃到旁边大楼的豚骨君被鬼怒川射穿了大腿,跌了一跤,摔倒在混凝土地上。

“……是要杀了它吗?”

靠着栏杆坐在地上的千岁向鬼怒川问道。

鬼怒川凝神瞪着倒下的豚骨君向屋顶边缘爬的样子,回答道:

“你干得很好。挣扎得漂亮。”

这还是第一次被鬼怒川夸奖。但是这跟千岁“要杀了它吗”的问题答非所问。

鬼怒川双手前伸托着手枪,慢慢拉近与豚骨君间的距离。

“死了心吧,祸津神。就算是手枪,照样可以杀了你们。”

他架起的手枪是配发给一般警察的普通装备。既没有像祈祷士常备的军刀那样,为了斩杀祸津神而做过特殊处理,也不可能使用对抗祸津神的枪弹。不过,这些祈祷士使用的武器无非是“杀起来简单”,一般的武器也可以给祸津神造成伤害。倘若是豚骨君这样小型的祸津神,一把手枪也有可能让它命丧黄泉。

“……还猪吃人呢,这岂不是搞反了。你被消灭了才说得过去。”

鬼怒川用枪口对准了豚骨君的后脑勺,一步、两步、步步逼近。揭发罪行,把潜逃的犯人追到走投无路——到这一步为止,都还和鬼怒川迄今逮捕罪犯的行动别无二致。然而这次的对手是祸津神。和迄今为止的对手不同。不是罪犯,是灾祸。不是人类而是神。不是逮捕。是杀。

——我这就替你报仇雪恨,鰯水。

鬼怒川开枪了。枪弹打中祸津神的另一条腿,“噗咿——”不堪入耳的叫声响起。

深不见底的憎恨在鬼怒川心中卷起漩涡。鬼怒川已经停不下来了。不会让它这么简简单单的死了。要像被残忍肢解,大卸八块而死的鰯水那样,让它受尽折磨再死。

吃了鬼怒川的部下——鰯水的,当然不是这只祸津神。可是亲手讨伐祸津神,对鬼怒川而言是一种清算,也是一个句点。

祸津神对人的伤害,是灾害。人类在灾害的面前无能为力,只有被吃掉的份。“鰯水是自己运气差,真不幸”,尽管周围的人都用这些话安慰自己,但他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当时,如果不是自己把鰯水派出去的话;没有轻视祸津神,放松警惕的话。他脑子里一直萦绕着这些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的东西,裹足不前。他把无可奈何的郁结灌注进枪弹中,激射而出。手臂被打中,祸津神发出嘶鸣。

这不是正义。这点鬼怒川自己清楚。然而停不下来。已经停不下来了。

“噗咿——!”刺耳的悲鸣声,让千岁缩起肩膀,面孔颦蹙,“鬼怒川先生……”

自己应该理解得了鬼怒川的憎恨。对方是祸津神,是死不足惜的灾祸。千岁脑袋里明白,但鬼怒川还是令她忌惮。

过去被他怒吼过那么多次,也从来没有感到过惧怕。然而现在,千岁却畏惧着鬼怒川,怕得丧胆。

她感觉必须要阻止他的复仇才行。可是身体在打战,脚不听使唤。千岁撑着栏杆站起来,挤出声音。

“鬼、鬼怒川先——”

话音未落,一只手搁在了她的头上。回头一看,那里站着登上楼顶的七日。

“好好坐着。”他撂下一句话,就朝鬼怒川的背后走过去。

中了子弹的豚骨君嘶鸣着在地上打滚。鬼怒川则用枪口追着它的身体。

“该死……你们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吃人……?你说说,那些被杀死的女人们是怎么得罪你了!鰯水有哪儿招惹到你们了……!”

射出的子弹打在豚骨君的脑袋边上弹起来,刨去一块混凝土。豚骨君紧紧闭住双眼,噤声不语。然后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偷觑向鬼怒川。

看到它的脸,还有它泪汪汪的圆眼珠,鬼怒川的声音颤抖起来。

“……你哭个什么劲啊。”

“当然是因为疼呗,那能不哭吗。”

背后传来七日的声音。

“疼……?它把人吃了,还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吃掉。结果说这群家伙还知道疼……?你是开玩笑的吧。瞧瞧,这岂不是……跟人类一样吗。”

看着是一只脑袋上顶着乌帽子的猪,不过却用两只脚直立。撒腿逃跑的背影,就跟人类一样。被打中的手脚上,也一样流着红色的血。

祸津神肥囊囊的肚子蹭在混凝土上,背朝鬼怒川抵命挣扎。不停“噗咿!”地叫唤着,像在匍匐前进一样,慢慢地朝屋顶的边缘挪动。

为了逃离鬼怒川,逃离鬼怒川射出的子弹,逃离疼痛苦楚。

“……它也在挣扎。”

——就好似人类那样。

“你有这么说过吧,这家伙很可能是因为店主而诞生的祸津神。”鬼怒川架着手枪,向七日问道。“被倒闭逼到走投无路,因为不愿意关店所以才砥砺手艺、挖空心思、拼命挣扎,灌注了强烈的思念之后,做出来的拉面,你说它就是从那里面诞生出来的那什么什么神……!”

“说的是‘肥神’是吧。”

“开什么玩笑……!这岂不是正面至极的感情吗。”

鬼怒川悲痛得扭曲起脸庞,纵声怒吼:

“那拉面里,又没有灌入啥杀意或是恨意那样的东西对吧。结果你却要吃人是吗。努力和舍身的感情难道不是正当的感情吗!然而究竟是为什么,诞生出了这东西来!欺人太甚。人类岂能容忍被区区的神给否定掉!”

“噗咿——!”

鬼怒川射出的子弹打进了血滩里。祸津神唾液横飞,嘶鸣着作势抵抗。俩腿被打穿,已经万事休矣了。然而为了能逃出生天,那头猪仍不死心地用手爬地。

“跑什么跑,你个混蛋!”

鬼怒川意欲继续射击,七日用手把他的枪摁了下去。

“……算了吧,生都生出来了,有什么办法。”说着,七日静静地走上前,拔出军刀,站在因剧痛而痛苦万分的豚骨君身旁。刀身在相邻的大楼霓虹灯下,闪耀着红光。刀刃无声无息地挥下,祸津神的脖子被一刀两断,刺耳的叫声顿时没了。

在七日收刀入鞘的同时,鬼怒川虚脱地坐下来。把手臂搁在立起的膝盖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垂下头。

“……想想就心酸,祸津神竟然从正当的感情里诞生出来。既然事已至此了,怎么就不彻彻底底地当一只怪物啊。哭什么哭。不要死乞白赖地求饶,干脆点儿让我杀不就好了。不然,我到底该去恨谁呢……?。”

“心酸,是吗……”念了一遍鬼怒川的话,七日笑了笑:

“深表同感。所以我才会把那家伙带在身边。”

“那家伙”指的就是拉缇梅利娅。那个情感丰富的祸津神让人恨不起来,教人心酸。

“……原来如此。”鬼怒川意会到了七日内心的苦衷,静静地笑了。

七日走向楼梯,途中回望身后,鬼怒川“走开走开”地甩着手,“你先走吧。我都走到这步了,现在才吓得腰软。”

仍旧靠在栏杆上的千岁抬起头,谢道:“谢谢你,救了鬼怒川先生。”

“我什么都没做,除了工作以外。”

七日没好气地回答,走下楼梯。

“……那个人,别看他那个样子,其实意外地有那么点温柔在……。差一点就像古川先生你一样,堕落进黑暗中了……”

背着身的七日听到千岁的悄悄话,霍然停下脚步,把脸从栏杆间隙间凑出来。

“我也没有堕落好吗。”

“嗯。我知道的!”

千岁俏皮地说着,带着笑脸目送走七日。

巡逻车的警报声盘旋于中华街灯火通明的夜空中。

× × ×

正当祸津神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时。听闻喧嚣声赶过来的双胞胎祈祷士,在大楼外侧的楼梯边上拔出了对祸津神专用的军刀“白雨”。

“enchant(附魔)——‘炎’”

“enchant(附魔)——‘冰’”

用祈祷术附加了属性的白雨摆出呈左右对称状的架势,瞪着目标。见不着光的昏暗羊肠小路里,缠着火焰的刀身光晕曳动,另一把挟带着寒气的刀身斑斓发亮。

二人正面对的,是胖得圆滚滚的喰神——拉缇梅利娅。

“古川七日带在身边的祸津神——喰神。虽然我们是古川七日的粉丝,但作为祈祷士,我们不能让你逍遥法外。”

“……呵呵,你们以为自己有本事战胜我这个‘肉嘟嘟梅利娅’吗……!”

拉缇梅利娅嘴上说得嚣张,头顶却恰成反比地顶了只黑尾鸥,正大把大把地冒着冷汗。身体好重。喘不过气。这幅变胖后圆墩墩的身体显然不适合战斗。

——怎么办,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打得过她们。

姑且是把手臂在身前摆出架式,然而肥到让人错觉变短了的手脚根本藏不住身上的破绽。

“她可比什么‘肥神’之流要有名头多了,冰华。我们这次说不定能得到局长夸奖了呢。”

“不可以掉以轻心喔,炎华。别看现在她变肥了,那可是伤了好几个祈祷士的祸津神。能捉拿她是再好不过,但要做好下杀手的打算才行。”

拉缇梅利娅被二人锐利的视线盯着,向后退去。嘴唇抖抖簌簌。

“唔唔……。怎么办,怎么办……”

“看招!”双胞胎齐声喝道,发足飞奔,猛地一个箭步,从左右两边逼近,同时横刀斩来。划着巨大弧度的火之轨迹,洒着冰之颗粒的曲线——然而在刀刃挥下的那一瞬,拉缇梅利娅的身影忽地一下,消失不见了。

“!?”

“……有工作热情确实很让人放心——”

声音从正背后传来,回望身后,一个美男子站在刚才二人所在的位置上。

“——不过这次能放过这孩子一马吗。炎华、冰华。”

“局长!”

拉缇梅利娅正站在被称呼为局长的那名男子的身边。胳膊还架在身前,却恍然察觉到自己所在的位置一瞬间换了个地儿,为此大为疑惑。原本在面前的双胞胎,现在跑身后去了。

“哦……?欸?我瞬间移动了?”

局长脚边有一只见所未见的生物。那是一只雪白的麒麟,像极了长着龙脸的小鹿仔。就在拉缇梅利娅想去摸摸那麒麟的时候,一眨眼就浮光掠影般地消失在半空中。

“咦?消失了。”

双胞胎向局长声诉到:“让我们放她一马?可是局长,她伤害了许多祈祷士,是我们的仇敌——”

“你们非要把她叫作敌人,就是要试试和我过过招吗?”

“……没,这……”

看着局长的笑脸,双胞胎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解开施在白雨上的祈祷术,收进剑鞘里。

拉缇梅利娅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就是在“黄金的豚骨亭”见过面的美男子。

“你是那个七日的熟人……”

“你好呀,喰神小姐。这身衣服可真漂亮。”

“啊,看得出来?我就说嘛?”

被人夸奖了换装升格后的衣装,拉缇梅利娅原地转了三六〇度。

“光是看到这可爱的打扮,我这趟也算没白来。”男子说着,就朝双胞胎身边走去,“再见啰。”

拉缇梅利娅向他离去的背影问道:“嗯?你不去见见七日吗?他现在就在那边那个大楼的顶上呢。”

“等下次的机会吧。而且我也预感不出多久就会再见了。”

祈祷士协会关东支部局长——纸烛龙之介露出柔和的笑容,向拉缇梅利娅告别。带着双胞胎祈祷士,消失在外面的大街上。

× × ×

翌日早上。七日把车子停在旅馆门前,走进房间准备叫拉缇梅利娅起床。

拉缇梅利娅穿着钟爱的睡衣,睡在床的正中央。睡衣的下摆掀起一大块,大喇喇地露着小裤裤。枕头边睡着蜷成一团的黑尾鸥。

虽然拉面消化完,换装升格已经解除,拉缇梅利娅却还是那么胖。看着在床上“嗯姆嗯姆”地咕哝着,抠挠肚皮的喰神,七日自言自语地说出感想,“你还变海狮了不成。”

七日把床单猛地抽开,然后一脚踩上滚到地下还照样呼呼大睡的拉缇梅利娅。

“赶紧起来。信不信我把你撂这儿,海狮梅利娅。”

“嗯嗯……。再在这里住一夜嘛……。来一趟多不容易?不观光一下?”

“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你哪来的资格说这话的?工作结束了。我们走。”

就在昨晚,对“黄金的豚骨亭”的搜查就已经展开了。祈祷士和当地的警察都集合起来,巡逻车的回转灯闪了一整夜。别的不说,店的倒闭估计已成定局了吧,七日如此想到。就算店主与祸津神杀人没有直接关联,既然对它的捕食行为知情却视而不见,就会被判罪。量刑的要点就在于店主对祸津神的犯罪行动容许到了什么地步吧,不过这类事情已经超过了七日的工作范畴。

祈祷士和警察双方都介入了事件现场,多的不说,不小的混乱肯定是免不了的。被卷进人类和人类间的烂摊子里可敬谢不敏。在斩了祸津神之后,趁早离开现场是最好的。

七日退了房间后走出旅馆,发现本应该在车里等着的拉缇梅利娅没影了。后来是在大街的包子店屋檐下找着了身着紫色卫衣的身影。拉缇梅利娅挎着装黑尾鸥的挎包,望眼欲穿地盯着从蒸笼里冒出的蒸气。

“阿七,我想吃早饭了。给我买个肉包子。”

“你还吃,真不吃教训。当心肥上加肥。”

“反正我回去之后会减肥的,事到如今吃一个肉包子也改变不了什么。这叫‘服毒横竖一个死,何不连盘一道吃(译注:“毒を食らわば皿まで”日本谚语,相当于我们的“一不做二不休”,重点是押韵了,哼哼!)’!哼哼!”

拉缇梅利娅挺出被紧巴巴的衣服压瘪了的胸脯,天不怕地不怕地大笑。

七日买了一个肉包子和一个给自己吃的豆沙包。

“照你这德行,能瘦下来么。”

从她“哈呼哈呼”地拿肉包子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模样上,看不出一星半点反省自己吃太多的意思。不管有没有变身,拉缇梅利娅都是一副“中华中毒”的状态。

“要是在意身材胖不胖,好吃的不得都逃掉啦!”

她回头看向彻底无语的七日,把肉包子一口咬下去。

“好次——!”

雀跃的欢呼声响彻晨曦下的中华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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