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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花道女孩与书道男孩的混合展览会

作者:くさなぎそうし

春之章 花道女孩与书道男孩的混合展览会

花道。

将鲜花直接插在容器里,以映照出花儿本质的镜子。

插花有基本的形式。我喜欢记下各种花型。只要记住新的花型,祖母和母亲就会拍手为我喝采。

可是现在,我无法把花嵌进那些花型里。自从见过他的书法后,我开始对一直以来的插花方式产生疑问。

他的书法不拘泥于形式。彷佛看穿了我的心似的,把我过去堆叠、累积至今的东西,一口气完全崩解了。

……我想要他。就算我知道他已经有了青梅竹马的女朋友。

我以目光追逐著三公尺外的他的身影。在不断的追逐中,我的心愈来愈往他靠近,日复一日地接近数公分。最后,我察觉到,他身边有绝不让人侵入的绝对空间。

那是用来区隔朋友关系与男女关系的空间。宽度有半尺(十五公分)。

……虽然不甘心,但我也只能承认,自己的初恋对象是你──

◆ ◆ ◆

「彩华,今天的作业你写好了吗?」

坐在我前面位子的唯双手合十地向我问道。

「现代国语的吗?拿去吧。」

我微笑著回道,她一脸抱歉地以双手接过笔记本。

「哇,好漂亮的字哦。你有学过书法吗?」

「小时候学过一点。这种程度的字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我现在住在福冈县沿海,名为宗像的城市里。父亲亡故之后,我跟著母亲搬回她的娘家。

转到这间学校,已经满两个月了。

「你以前不是住在京都吗?户外教学时说不定可以回去看看老家呢。」

「……是啊。」

我应付地点点头。

我出生在名为泷坊的花道世家。基于继承人问题,父亲亡故后,我和母亲被赶到这种乡下地方。我熟记各种花型,也顺利通过升级考试,原本不出几年就能继承流派。但是在父亲死后,这样的机会就消失了。

尽管如此,我仍然不能卸下这副面具。因为我母亲还不打算认输,一直在寻找机会,想再次回到京都。

「真好耶。京都。」

唯把笔记本摊开在桌上,看著我:

「彩华的妈妈也是美人呢。京都一定是很华丽的城市吧。」

「才没有呢。而且还有点老旧哦。」

尽管我不能接受现况,但是可以体谅母亲的想法。因为我不讨厌母亲。

对于母亲,只有一件事我无法原谅。就是她勾搭了身为有妇之夫的父亲,然后生下了我这个私生子。

「彩华,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哦。」

「太可惜了吧!你这么漂亮!」

唯以发现珍禽异兽的表情看著我。

「脑子里只有插花的话,会交不到男朋友哦。」

「我不需要男朋友。」

……失去自制力的话,会和母亲一样,使人生变调的。

我早已决定要和花儿一起活下去。花儿不会背叛我,也不会以言语诱惑我。只要好好面对花,它们就会好好回应我。我已经做好一辈子投身在花道世界的觉悟了。

「好了,大家快坐下。开始上课前,有件事要告诉大家。」

班导古谷在黑板上贴了一张纸。

「菊池的书法被选上,下次要帮花艺展览会题字。」

班上同学拍手恭喜名为菊池的人。

「爱染,你会参加那个展览会对吧?」

「是的。」

「有空时给菊池一些建议吧。你的意见应该很有用。」

「……好的。」

我点点头,被周围同学鼓噪的那个男生朝我看来,向我点头致意。

知道他就是菊池后,我把视线移回课本上。

◆ ◆ ◆

「爱染同学,你要去哪?」

「练习。」

「哦,对了,今天也有插花课呢。」

菊池露出狗儿般亲人的笑容,跟了上来。

「上课前先跟我说一下嘛,该写什么样的字才好呢?因为我对插花一窍不通啊。」

「写你想写的字不就好了?」

我想从菊池旁边经过,但是他不肯让我过去。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很急啦。我可以去花艺教室观摩一下吗?我想多瞭解一点关于插花的事。」

「……也不是不行。」

……但是我不想让母亲看到他。

也许是对自己是小三的事感到自卑吧,母亲无时无刻地监视我,想确认我有没有喜欢的男生。假如被她看到菊池,天晓得她会说出什么样的话。

「要是你什么都不说,我就直接跟著你去花艺教室了哦?」

菊池以轻松的口气威胁道。

「不想变成那样的话,就稍微分一点时间给我吧?我也是有截稿期限的,现在正急著呢。」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他坐在唯的椅子上,把笔记本摊开在我桌上。

「你的书法练多久了?」

「十二年了吧。但也不是一直都很认真就是了。」

「这样啊。」

我闭上眼睛,在脑中描绘出展览会的场面。所谓的展览会,最重要的就是把作品展示给一般观众看。所以,比起歪歪扭扭看不懂的文字,能一目瞭然的文字更具有震憾性。

我把这想法告诉菊池。他皱起眉头,双手交叉抱胸。

「嗯──真困难。总之就是只用一个字决胜负吧?」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许多汉字。我的目光停留在其中的「爱」字上。

「『爱』染同学?」

「啊,对不起。」

我反射动作地移开视线。看到那个字的瞬间,我觉得自己的时间停止了。

看著那个字,「父亲的作品」在我脑内苏醒──

「你呢?学花道学多久了?」

「也学十二年了。」

「是吗?那我们一样呢。我家是开书法教室的,所以我才会从小开始练书法。你也是吗?」

「是啊。对我来说,身边随时都有花,玩花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你也只要照著你的想法,写你想写的字就好。」

「谢谢你的建议。我会加油的。」

菊池笑容满面地道谢。就在这时,教室外出现一名娇小的女孩。

「啊,凉,你在这里啊。」

「我不是叫你先回去吗?花铃。」

「因为那个嘛,你看。」

她拿出手机,把萤幕转向我们这边。

「今天的海浪很棒哦。所以我想问一下,你要不要过去。」

「海浪很棒?这是什么意思?」

我发问。她开心地说明道:

「今天的海浪很棒,所以我们可以去冲浪。」

「原来如此。」

烦躁感莫名地升起。

「那你就加油吧。菊池同学。」

「啊,等一下。爱染同学。」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把脸凑近:

「冲浪和书法一样,都需要感觉和速度,不是随时都能做的事……」

「你想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可以请你放手吗?」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学校。

不知为何,那天的作品不理想到极点。

◆ ◆ ◆

展览会当天。

我埋首在创作中,但是却一直插不好。明明已经决定好花型了。

今天的主角是芍药,但是我的左手却不肯乖乖听话行动。

……只剩两个小时了。

我看著胸前的怀表,心里焦急不已。和服的腰带似乎比平常勒得更紧。我不断擦著头上的汗水,可是无法擦去心中的不安。

一定要完成作品才行。假如在这个展览会上失败了,我就没有未来了。

「哦,爱染同学,辛苦你了。」

我回头,菊池站在我身后,手中拿著一面大牌子。

「怎么样?你好像陷入苦战了?」

我正想伸手拿花器,他却以自己的双手用力夹住我的双手。

「这是我家的家传咒文。没问题,你一定做得到的。」

「谢、谢谢……」

就连只说过一次话的他都看得出我心中的动摇。在这种状态下做出的作品,一定不能看。

「深呼吸。」

我照著他说的,调整起呼吸。也许是因为紧张吧,我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明明以前从来不曾这样。

……为什么呢?

因为这是来福冈后第一次参加展览会吗?因为没有认识的人吗?因为必须做出不让自己流派丢脸的作品吗?

应该都不是。我心想。

自从看过他的字后,我的花型就崩解了。

「虽然你还没完成作品,但还是先休息一下,看看我的作品吧。」

菊池带来的牌子上,只写著一个「花」字而已。可是那个字却有如生了根茎似的,英伟挺拔。有种栩栩如生的感觉。

……好厉害。

我凝视著他的字,内心大受震撼。那不受形式束缚的字,使我的灵魂产生动摇。

「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不是吗?」

我调整心情,瞪著他说道。绝对不能输给这个人。就算不在同一个领域,我也要用过去累积的一切来证明我比他强。

我才不会输给会不务正业地玩冲浪什么的他。

……我一定要做出精采绝伦的作品。

回过神时,手已经不再发抖了。我依著自己的心情,开始进行创作。

◆ ◆ ◆

「辛苦你了。爱染同学。你的作品真是太棒了,芍药很美哦。」

「谢谢。」

我笑著道谢。菊池以看到外星人的表情注视著我。

「真意外。你居然会对我道谢。」

「真是没礼貌。我一向是有话直说的哦。」

「是吗?那就好。」

菊池笑著举起牌子。

「我也很高兴自己写出了好作品,这都是多亏了你的建议。谢啦。」

「我什么都没说吧?」

「你不是说写一个字就好吗?必须在一个字里让人感受到自己的心情,想通了这一点,创作起来就轻松多了。谢谢啦。」

他说著,伸出手:

「可以和你握个手吗?」

「……嗯。」

他的手掌没有给我任何感觉。冰冷的温度与大厅的空气同调。

「凉,你在这里啊?我到处找你呢。」

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名为花铃的同年级女孩正大步朝这边走来。

「快点回去吧,爸爸已经在车里等我们了。」

「唉呀,不好意思。那么爱染同学,再见。」

「嗯。」

我目送两人离去,耳边传来不属于心跳的脉动声。胸口升起过去不曾经历过的感情。

……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

两人维持著半尺(十五公分)的距离走远,但是女方又再次回来。

「怎么了?忘了拿东西吗?」

「嗯。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什么事?」

「我和他在交往哦。」

她说著,朝我伸出手。

……是这么回事啊?

我对他又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我和她握手,心想。

「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是吗?」

「是的。」

「那就太好了。我是远藤花铃。以后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远藤同学。」

「花铃──你在干嘛?快点过来──」

菊池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明明已经走远了,可是却很清晰。

「就是这么回事。下次再聊哦。爱染彩华同学。」

……是这么回事吗?母亲。

我目送她离去,生平头一次对母亲产生同情之意。在明白他已经名草有主的瞬间,我萌生了想得到他的想法。毫无疑问,这是我的感情。

我的身上确实有母亲的遗传。

……这就是我的初恋吗?

我对他确实有特别的感觉。可是,我不知道这感情算不算恋爱。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与父亲同样的东西,所以知道他很特别。但是这种感情到底是什么,我还不明白。

……算了。反正已经有收获了。

我环视著收拾完毕的会场,在心里说道。

虽然我不是自愿来到这种乡下地方的,不过有件事,我可以肯定。

──就算在这里,我还是能以花道家的身分生活下去。

夏之章 茶道女孩与花道女孩的静寂茶会

茶道。

追求静寂之道。

我们配合著大自然,生活在日本的四季之中。见到春日原野怒放的花朵时,心中充满爱怜。见到成熟于夏季的果实时,感到祝福与喜悦。于清秋思怀朦胧的月色,与家人团聚于凛冬的暖炉前,享受安宁。

只有与自然共生的日本人,才能做到这些事。而这一切,全都被收纳在名为「静寂」的空间里。

这就是茶道的基本。

可是现在,我完全没办法让自己的心沉静下来,不仅如此,还像是被拋入惊涛骇浪中似的。因为,一直和我在一起的他,现在心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我也明白她十分有魅力。总是看著前方,毅然前行的人,不管是谁看来,都会觉得那姿态很美。

话是这么说,我也不能让她因此夺走我的他。就算她对他无心,我还是不能容许她夺走他的身体。假如他被夺走,我的日常生活将会因此消失。

……非抢回来不可。抢回只有我能进入的,半尺的距离──

曾几何时,夺回理所当然的日常,已经变成我的日常了。

虽然这样非常悲哀,可是,不把杂质拿掉的话,静寂就不能来到我身边──

◆ ◆ ◆

「唷,挺好的嘛。刚才很赞哦,花铃。」

凉把冲浪板放在沙滩上,为我拍手。

「你最近状况超好的,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啦。」

为了让凉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所以我私下拚命练习。这种事我才不说。

「接下来换我。」

凉说著,划著水,移动到起浪区。

我仰望天空,日光强烈,万里无云。虽然我把防晒乳涂得十足十,但是不想晒得更黑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外出。不过如果是和他一起冲浪,那就另当别论。

「喂──我现在过去你那边──」

我看著凉,他已经抓到浪,站在冲浪板上了。我无法不被平衡感绝佳,能自由操控身体的他吸引。

「呼!怎么样?刚才很赞吧?」

「……还不错啦。」

我不看著凉,说道。虽然不甘心,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冲浪技巧很好。从一开始,我们的干劲就不一样。我只要能和凉在一起就好,所以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冲浪技术。

「你还好吗?热昏头了吗?」

「没事。」

热昏头了的是你吧?

两个月前,凉在花道的展览会上展示他的书法,广受称赞,成为话题。因为花道世家的人──爱染彩华转到我们学校的关系。

自从那场展览会之后,他和她就要好了起来。我和她接触的机会也变多了。

「等一下爱染同学要来我家。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不,我还有别的事……你们就开开心心地独处吧?」

「你该不会……在嫉妒吧?」

凉坏笑著:

「我们才不是那样的关系呢。是的话,我就不会把她要来的事告诉你,也不会和你一起冲浪了。」

我的心热了起来。沙滩的热度转移到脚上。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你不是心情不好吗?你不肯看著我的时候,通常都是有什么心事的时候。」

……既然发现了,就不要问我啊。

「因为彩华同学她身材比我好,比我更有女人味嘛……」

我摩擦著拇指说道。

「我个子又小,皮肤又黑,又没什么女人味。所以比起我,你应该比较喜欢彩华同学吧。」

「才没有那种事呢。我喜欢的是你啊。」

凉说著,笑道:

「而且她不也会去你家?所以有什么关系?」

只要有兴趣的事,彩华都会去插一脚。由于我家是开茶道教室的,虽然和她的流派不一样,但是她也会来我家学习。

「她后天会来我家。不过那是因为我们都是女生哦。要是我和其他男生一起喝茶,你会开心吗?」

「不,开心不起来呢……」

凉介说著,想到什么似地高声道:

「……对了,下次的烟火大会,我们就两个人一起去玩吧。我会先和其他人打声招呼的。」

「咦?可以吗?」

「嗯。虽然我也觉得挺难为情的,不过我们也差不多该独处了。」

梗在心中的东西自然地消失了。在这之前,我们每年都是和他的朋友会合,一起去参加烟火大会。老实说,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玩。

……今年,我和他,两人单独去烟火大会。

「嗯。我一定会去。」

「要穿浴衣来哦。我想看你穿浴衣的样子。」

「嗯。当然。」

尽管如此,她的存在还是没有从我心中消失。

和他交往的人,明明是我──

◆ ◆ ◆

我一面躲开盛夏的阳光,一面偷看凉介家的书法教室。凉和彩华穿著被汗濡湿的T恤,正全心投入地写著字。

「好难啊。这个『静』字,很难抓好平衡呢。」

彩华擦著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只要思考过汉字的意思,就可以顺畅地写出来了哦。」

凉握著毛笔说道:

「让争执沉淀下来。也就是让浑浊的水变乾净。只要用这种感觉写,就能写得好了。」

我再次被他拿笔的模样吸引。就像之前看到的冲浪场面,自然地,但是强而有力地前进。冲浪能让书法进步的说法,也许是真的吧。

他的字里有某种能吸引我的心的东西。

「……真是厉害。我又学到一课了。谢谢你。该付你多少钱呢?」

「我不收钱哦。」

「这怎么行……」

彩华朝凉的方向移动。我的心动摇了起来。

「我又没教你什么了不起的事。这只是书法的基本而已。等、等一下,你靠得太近了。」

凉伸出双手挡,想和彩华拉开距离。但是彩华仍然不停逼近,把他逼到纸门旁,接著起身,脱掉T恤。

「这么做的话,你就会教我更多东西了吗?」

「咦?爱染同学,你在做什么?」

「在京都时,如果不这么做,老师就不肯好好教我呢。男人都是这样的吧?」

……这个女人在做什么啊?

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我只能傻眼地看著穿著裙子,上半身只剩内衣的她。

「不不不,你不要这样。我没有想过要你做这种事。」

「你在顾虑她吗?我不会告诉她的。我对你本身没兴趣。我有兴趣的,只有你的书法而已。」

……必、必须进去阻止她才行。

虽然我这么想,但是没办法把脚抬起来。身体跟不上状况。

「等一下。你先听我说话啦。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并没有随便教教哦?而且可以的话,我不希望你做这种事。」

「为什么?」

「因为我想珍惜你。」

扑通。

心跳声让我的心乱了套。刚才的话,是出于他的鸡婆?或者是──

「我不懂你的意思。如果你想珍惜我,就该更认真教我。为什么要和我保持距离呢?」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

凉介摇头。

「对我来说,有花铃的生活是理所当然的日常。但是在认识你之后,很多东西都变了。老实说,我不懂这样是好是坏。可是,这样的关系很奇怪。这点我还是懂的。」

「只追求身体,不可以吗?为了进步,我什么都会做。你的书法里有我没有的东西,所以我想理解你。而我能做到的,就只有这件事了。」

「爱、爱染同学……」

「教我写书法吧。菊池同学。为了写书法,必须瞭解女人的身体才行。京都的老师是这么说的。」

◆ ◆ ◆

「您的茶泡得真好。」

彩华行了一礼,把茶碗缓缓放下。

「真有趣。同样都是茶道,表和里的做法却截然不同。我又学到了一课。」

「是、是吗……」

两天前,她明明在凉介家那样子诱惑凉,可是现在却完全看不出发生过那件事。对她而言,那种事真的无关紧要吧?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的是坏事。

……出身自世家的人,想法果然不一样。

那天,我只能选择转身逃走。除非和他们拉开距离,否则我就不能控制自己的心。我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悲惨,但是也只能落泪。

「我总算知道祖母为什么叫我来里百家学习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道。彩华咳了一声:

「拘泥于形式的话,就创作不出好东西了。」

茶道的表与里,有点类似不同流派。

表是保守,里是发展。虽然都是茶道,但是前进的方向不一样。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传统的事物经常会受到新时代的筛选。落语、能剧、歌舞伎……全都会随著时代进化。为了活在花道的世界里,我已经做好觉悟。因为那不是靠著半吊子的热情就能待下去的世界。」

我明白她的想法。为了流派,必须舍弃自我。这八成是必要的觉悟吧。但是假如因此把凉扯进来,我就不能接受了。

彩华一定是纯粹想得到他的书法吧。可是那种做法绝对有问题。不点出这点的话不行,但是我却做不到。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不必这么急吧?这样就当不了普通高中生了。」

「没错。因为竞争对手天天都会诞生,为了成为第一名,必须随时把想做的事做到最好才行。」

……没有勇气面对的人,就连指出她有错都做不到。

我连和彩华争论都做不到。她的精神年龄和成年人相同,明知有错,也会照著自己的想法,强行去做想做的事。

可是,我绝对不会把凉让给她。不论如何,这想法都不会改变。

「哦哦,你们正在泡茶啊,真好。」

凉一派轻松地进了茶室。

「你怎么突然来了?」

「哦,对不起,是我叫他来的。」

彩华若无其事地道。

「因为我觉得三个人一起,比两个人更有学习效果,这样会对你造成困扰吗?」

她是真的什么都没想,就把凉叫来吗?这真的不是宣战布告吗?

……回想起静寂吧。

和平常一样。凉在这里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为什么看到他时,我的心会乱成一团呢?

「凉介,坐过来这边吧。」

彩华直接叫他的名字。光是这样,我的心就波涛汹涌。

……快点安静下来。我的心。

我做著深呼吸,凝视眼前的茶碗。一直以来,我都在学习静寂,可是现在却控制不了自己。我是为了什么才学茶道的?就连这件事,我都搞不清楚了。

……静寂,静寂,静寂。让争执沉淀下来。让水变得清澄。不想像那种场面的话,泪水就会涌出来。

凉介会选谁呢?我们就像茶道的表与里一样不同。他最需要的,究竟是谁?

……求求你,只看著我吧。

我求助似地看著凉,但是他眼中似乎没有我。冲击著我的心的巨浪,一个翻滚,吞噬了整间茶室。

秋之章 书道男孩的一枚硬币校庆

书道。

不是单纯地以毛笔写字,而是用来映照出自己的镜子。

以毛笔写的字是旅行时的存档点,但是不能把走过的路重新来过。现在的我就是这样,为了寻找专属于自己的字,一边迷路,一边旅行。

在旅途中,我遇见了两个字,对此感到迷惘。

「恋」与「爱」。

虽然我有交往中的女朋友,但是后来又出现了一个让我很在意的女孩。我对她们的感情,究竟是恋还是爱?我不知道。

我一直相信的「恋爱」感情,被她们的声音破坏了。到底该选谁呢?可是我又很害怕,在做出选择后,说不定会因此失去什么。

我想要「爱」。我已经经历过一次「恋」了,所以我想瞭解其他种类的感情。话是这么说,我对谁的感情才是爱呢?现在的我还不明白,只能被吞没在黑暗的深海里。我想,这问题的答案应该比墨还黑,必须下潜到很深很深的场所,才找得到答案吧。

虽然我也想过三人行,但是那太困难了。追求光,一味追求灿烂的未来的她,不可能和追求影,一味依赖过去的她处得来。她们就像表和里一样,就算带著同样的东西,也会朝完全相反的方向前进。从一开始,就是背对背的状态。

假如有什么让她们合在一起的方法,就是让她们成为同时具有正反两面的硬币吧。那样一来,我也许就能顺利地和她们交往了。

虽然我还不知道自己期望的终点在哪里,可是为了抵达那终点,我必须继续游下去。

为了前往终将抵达的终点,我必须跨过这道坎才行。

◆ ◆ ◆

「唷,进展如何?」

「哦,花铃啊。嗯,应该还可以吧。」

我放下笔,卸下肩膀的力气。

「是说这数量还真惊人。明明只要写一个字,一般会写到这么多张吗?」

「因为只写一个字啊。」

我深呼吸,说道。

「为了找到自己的字,不写个上百张,是找不出来的。」

「这样啊?可是我觉得这些已经不只上百张了耶。」

花铃说著,环视书法教室。教室里有两两并排的桌子,还有讲台、寄物柜。尽管这些东西全被我的字掩埋了。但我还是不够满意。

「因为不是写满一百张就一定有成果嘛。之后就是看自己能面对自我到什么程度了。」

书道是一瞬间的光辉,必须花上很多时间,才能达到那个境界。有时十分钟就能写出满意的字,有时花上好几天仍然无法满意。现在的我,已经超过两星期都处在低潮期里了。

刚开始写时,枫叶还是绿的,现在已经带著点红色调了。

「……你最近愈写愈好了,好到让我有点嫉妒呢。」

「……是吗?我觉得还不行,还看不到前方呢。」

一定是因为在迷惘之下重覆地写,所以看起来才像进步了。真正的我其实很丑陋,只想著该怎么做,才能同时得到她们两人。

「凉,这次的主题为什么是『爱』呢?这主题是你决定的吧?」

「……你是听谁说的?」

「是『爱』染同学说的。」

从花铃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我身体莫名地僵了一下。我一定问心有愧吧。正因为我隐瞒了真心话,所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凉,亲我。」

她以小巧的手捏著我的肚子。绝不主动把嘴唇靠近,是她可爱的地方。

我回应她的要求,轻啄了一下她的嘴唇,但是什么感觉都没有。过去和她接吻时所感受到的那些,似乎都不是真的,变成了单纯的仪式。

我和彩华接吻时,明明更热烈,更心荡神驰。

「再一下下……」

「对不起,等我这边解决之后,再正式慰劳你,好不好?」

「……不会变成正式分手吧?」

花铃的话狠狠刺著我的心。

「对不起……你不用回答。」

「怎么可能呢?我喜欢你啊。」

喜欢的感情是真的。可是,这是对青梅竹马的「爱」呢?或是对恋人的「恋」呢?我不知道。

「……谢谢。我相信你。」

「……嗯。」

……我究竟,是对谁有恋,对谁有爱呢?

我再次放下笔,解开缠在头上的布条。连这件事都弄不明白的话,我是写不出我的字的──

◆ ◆ ◆

「你还在啊?爱染同学。」

「哦,凉介。」

我回到教室时,彩华还没离开。她正拿著巧克力波斯菊,确认花茎的方向。

「你似乎陷入苦战了呢。」

「没你那么严重。你还没写好对吧?」

「……被你发现啦?」

我的肩膀再次垂了下来。

「你觉得恋和爱有什么不同呢?」

「爱是回头看,恋是线缠在一起,对吧?」

「我不是问字的原型,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爱有很多,但恋是盲目的,会让人看不到其他东西。」

我明白她的意思。爱有很多种形式,但是恋只能有一个答案。我的恋是谁呢?

「你为什么要选这个字呢?」

「没什么理由。因为我想知道爱是什么。我已经知道恋了,所以这次,我想知道爱。」

「这表示你恋过花铃同学吗?」

「……恕难奉告。」

「既然你不肯回答,我就来做个人解释好了。我的初恋是你,所以如果你也恋上我,我会很高兴的。」

她朝我靠近,但是我退开。要是被她逼得更近,我们又会变成糜烂的关系。

「不可以。我已经有花铃了。」

「为什么有花铃同学在就不行呢?爱不只一种哦,不需要执著在同一个人身上。」

彩华的声音融化了我的脑浆,她纤细的手指拂过我的脖子,在我的背上生根。

「不要这样。你也还没完成不是吗?我也还没写好,所以不要这样。」

「所以完成后就能做了吗?」

「……不行。」

我高举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我的心被囚禁在她的牢笼里。

无法抗拒这魔力。

「我可以哦。就算你和花铃同学结婚,我还是能爱你。」

她的伦理观念果然有偏差。因为出身于花道世家吗?只要能吸收的东西,全都毫不客气地吸收,转化为自己的养分。这种行为就像花一样,看起来很美丽。

可是,我不想看到花铃难过的表情。

「那是真正的爱吗?」

「爱是没有形状的哦,凉介。」

彩华再次在我耳边呢喃:

「满溢在这世界上的,全都是爱哦。因为有爱,才有形状。不管是花,或是人,全都是因为有爱,才能活著。」

她的身体和我的连系在一起,听得到心跳声。

「所以啊,凉介,求求你。」

彩华舔著我脖子似地在我脖子上吹气:

「我的身体很想要你。所以……就算只给我身体也好……满足我吧。」

◆ ◆ ◆

校庆当天。

也许是因为彩华的花艺作品很受注目吧,许多客人涌进来参观显得热闹不已,使我们班的教室失去展示室的功能。

珍珠绣线菊和巧克力波斯菊。切中主题的作品,使来场的客人们陶醉不已。就连不会插花的我,也能充分明白她的主题。

两朵巧克力波斯菊交缠在一起,成为一体,朝著同样的方向延展。这不是「恋」,是「爱」。我的直觉是这么说的。

「……很棒呢,爱染同学。」

我一面收拾自己的书法,一面说道:

「这是你的『爱』吧?会让人看得入迷哦。」

我果然赢不过她。她的目标比我远大太多了。就像接受阳光,笔直生长的植物一样,同时具有顽强与纯粹。

「你的字也很棒哦。」

「……嗯,谢谢。」

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写出令自己满意的字,只能从之前写的字中挑选,从许多的爱中挑选出一个。

「你为什么选了那张,让我来告诉你吧?」

我什么都无法回答,她指著爱里面「心」的部分。

「心的语源有许多种说法,不过这个词,因为肉眼看不到,所以也被称为里。你的心很正直,没有表里,所以点和点是分开的。」

被彩华一说,我重新端详自己的字。虽然我没有意识过这点,但是心的点确实是分开的。

「如果是我,会把点连在一起。但是你并没有蒙混过去。这个点的部分也可以说是表与里的两个心。所以我认为,你只要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好。」

我可以接受她的说法。尽管说要相信直觉,但是无法相信自己,而且还自以为陷入低潮。

因为我想装成自己生病了。

「这,就是爱……吗?」

我再次看向自己写的字,我一直认为自己必须同时具有表里才行。表有表的解释,里有里的领域。就算两者不同时存在,也是一种爱,是恋。

但其实不需要两者兼具。就算只拥有其中一种,也没有关系。

「我好像恍然大悟了。谢谢你。要不要开个慰劳会呢?和花铃三个人一起。」

「当然好呀。」

「到时候,我有话要对你们说。所以你先做好觉悟吧。」

我强势地道。彩华笑了起来:

「希望对我来说是好消息。」

◆ ◆ ◆

校庆结束的一星期后,枫叶完全红了。黄色的银杏叶子随风飘零。

我们三人聚集在我家院子里,一面赏月,一面发呆休息。我下定决心,站了起来:

「我一直在思考……结论是,你们两人我都需要。所以我想用这枚硬币来做决定。」

「决定什么?」

「决定选谁对吧?」

彩华冷静地道:

「这是凉介的结论对吧?既然如此,我就没意见。」

「爱染同学,你是真心这么想吗?」

花铃看著她,瞪大双眼。

「凉,你在开玩笑吧?用丢硬币来决定选谁?你打算用这种赌博似的态度和我们交往吗?这样太烂了。」

「既然如此,你大可不要参加。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决定权。」

「我怎么能不参加。我有多喜欢凉……你怎么可能知道。」

「不知道的是你。」

彩华犀利地道:

「你太贪求他了。得不到的话就不如不要,只是恋著自己而已哦。」

「被喜欢的人这样对待,你会高兴吗?考虑彼此的心情,才是真的互相喜欢,才是爱哦。不然的话双方的关系会崩坏的。像你那样单方面的满足就好的,那才是恋著自己哦。」

「我只要能被选中就好。有必要知道全部吗?爱是那样的东西吗?就算你的爱害得他写不出字,也无所谓吗?」

「……凉?这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突然做出这种结论。」

我制止彩华继续说下去,看著花铃:

「我知道你会怪我。你们说的,我都懂。可是不这么做的话,我就写不出字。」

「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听到杂音。那些杂音会使我无法专心写字。虽然你说我的字愈写愈好,但是现在的我,没办法认同我的字。」

书道是笔墨之旅。对旅行本身感到烦恼的话,就不可能看得到终点。更何况我才刚开始旅行。

「我也想过和你们分开。但是不可能。在分离的世界里,我没办法成长。」

如果能前往没有爱的场所就好了。可是世界上没有那样的场所。这个世界充满了爱。需要有人制作笔墨、纸,我才能写字。假如糟蹋了那些人的心血,我就不可能继续写下去了。

「……凉介,你真的很不会变通呢。我无所谓哦。你呢?」

「……既然凉都这么说,我只好接受了。」

花铃按著快要哭出来的眼睛说道:

「就算凉选的不是我,我还是喜欢你……如果这么做能让你平静下来,我就接受。」

「……谢谢你们。」

我把收回口袋的硬币,再次拿出。

◆ ◆ ◆

「凉!这里有很好的波浪哦!要不要过去?」

「好,你先过去吧。」

红叶完全凋零,时序进入冬季。我和花铃再次回到半尺的距离,一面听著风声,一面看著海浪发呆。

「你不过去,我就不过去。」

花铃开心地隔著潜水服不断摸著我的后背。

「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就算你说想分手,也不可能哦。」

「是是是,那换我过去好了。」

「不行。」

花铃从背后抱住我,把体重压在我身上。

「害我吓成那样,所以你没有发言权。」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对不起了吧?」

「那样当然不够啊。你要用一辈子补偿我才行。」

那时候,我在丢硬币之前,就已经决定好要选谁了。这件事,被花铃看穿了。

「因为那枚硬币,两面都是正面对吧?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想法了对吧?你啊,你啊。」

花铃一面捏著我的脸,一面笑道。

「嗯。我喜欢的只有你。可是要做个了结的话,就只能那么做了。」

我用的那枚硬币,两面都是正面。所以,我在弹起硬币之前,就已经决定好要选花铃了。

「如果是你,应该会选我吧。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哦。嗯嗯嗯~~」

花铃说著,以脸颊蹭我。被她像动物似地求爱,让我有点困扰,不过,假如这么做能使她感到安心,就无所谓。

那时候,我看著两人的脸,相信直觉的结果,就是我爱花铃。看著她快哭的脸,巧克力波斯菊浮现在我脑中,使我明白了自己需要的是她。于是,我把事先准备好的两枚硬币中,两面都是正面的那枚拿出来使用。

我不后悔。一直爱著第一个「恋」上,并且被「爱」的人,才是恋爱。对我来说,这个过程很重要。只要能让我继续旅行,我就不后悔。

「凉!来了!曲线很漂亮!你快大展身手给我看吧!」

「嗯!交给我吧!」

书道不能重来。所以我必须自行开创看得到终点的人生。

相信这答案的后面,有著能够满足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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