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更伊俊介
我班上有个姓氏为十五夜的女孩子。
她有一双秀长的眼睛和一头又长又直的黑发。给人的印象也和外表一样,制服穿得整整齐齐,学习态度中规中矩,下课时不乏在一起的朋友,期中期末考试的成绩不差,代表书法社参加比赛,也都能拿到不错的成绩。
除了「十五夜」这个姓氏有点特别之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十五夜同学。
但是,我却非常在意她。
很难说明为什么。但是我觉得十五夜同学的存在很怪,就像异物一样。我无法不这么认为。
举例来说,就像一群小孩中混进一个成年人,或者外星人混在地球人之中的感觉。或者是咖哩里的竹轮。每当看到十五夜同学,我就会有这种异样的感觉。
她明明是极为普通的女孩子,但我却无法不觉得她很奇怪。
如果要我形容十五夜同学,我只能说──
十五夜同学,是偏移的。
◆ ◆ ◆
极为普通的,没有任何异常之处的星期四的放学后。
等到我把老师交代的差事做完时,已经接近学校关门的时间了。为了拿书包回家,我急急忙忙地跑回教室。
「……啊。」
十五夜同学,正一个人待在学生全走光的教室里。
她坐在教室后方靠窗自己的座位上,以忧郁的眼神看著窗外的夕阳。
「……怎么办?」
总觉得不方便打扰如此像一幅画的十五夜同学。可是没有书包里的定期票,我就没办法回家。
我略微烦恼了一下,决定悄悄走进教室,悄悄拿走书包。一步。二步。三步。我以大概要走十五年才能走到自己位子上的缓慢速度,慎重地,不发出脚步声地前进。
「……?」
可是,十五夜同学一下子就发现了我。
毕竟她就坐在我隔壁,没发现我反而奇怪。
她朝我看来。由于背著光,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表情。不过我知道她正在看我。
「呃,你好?」
承受不住那种奇妙的压迫感,我不由自主地向她寒暄。我一说话,十五夜同学立刻站了起来。虽然她背对著夕阳,可是却以看到什么眩目物体似的表情说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呃,我想,这应该是我想问的问题……」
「是吗?」
「是啊。都这么晚了,你留在教室里做什么啊?」
「原来如此,这么说也有道理。」
十五夜同学乾脆地回道。但是她并没有看著我。
不对,正确来说,虽然看著我,可是看的部位却偏移了。
而且偏移得很严重。
她的视线朝上方偏移。
十五夜同学正看著比我的脸高十五公分的场所说话。
我的脸没有特别长,而且背后应该也没守护灵或鬼魂附身。所以,十五夜同学看著的位置,显得很奇怪。
不只如此,只有和我说话时,十五夜同学才会出现这种异状。和其他同学说话时,她都是很正常地看著对方的眼睛说话。
自从四月起坐在十五夜同学旁边后,她就一直这个样子。起初我以为是错觉,但是像这样偏移地看著我说话时,还是会发现不对劲。
有好几次,我想问她为什么要偏移视线。可是总觉得很难问出口,所以直到现在都没有真的问出来过。话说回来,我该怎么发问才好呢?
『十五夜同学,你的视线有点偏移耶?』
可以这样问吗?是说我觉得这个问题本身也是偏移的。
总之,这就是我和十五夜同学之间的关系。
接下来的问题是,眼前的这情况。
「…………」
十五夜同学无言地站著。她的视线果然往上偏移了十五公分。
怎么办?一言不发地直接回家。虽然我脑中闪过这个选项,但是总觉得会有可怕的下场在等我。我鼓起勇气问道:
「呃……十五夜同学?」
「等一下。」
十五夜同学急急地打断我的话。
「我正在想你的名字。」
「你不记得吗!」
鼓起勇气攀谈的结果,是连名字都没被她记住的可怕下场。明明已经坐在她旁边三个月了说。我原因不明地很想哭。
不,她一定只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而已。我忍住泪水,把名字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提示给她知道。这样一来,她应该就能立刻想起我的名字了。
「……我想起来了。」
「……太好了。」
整整过了十五秒之后,十五夜同学终于开口说道。我觉得好像有点久,不过有想起来就好。
「你是十五夜同学对吧?」
「那是你的姓氏吧?十五夜同学。」
多么惊人的失误啊。
应该说,同一个班上怎么可能有两个人同时有这么罕见的姓氏呢?又不是一出生就失散的兄妹,也不是一家人或亲戚。
「开玩笑的。我记得啦。」
「说、说的也是。」
十五夜同学认真地说出了我的名字。
但是不知为何,不是我的姓,而是名字。
「有错吗?」
「不……没有。」
突然被叫了名字,让我的反应慢了一拍。就连班上和我比较要好的同学都没有那样叫过我。会直呼我名字的,只有家人而已。
「果然用叫习惯的方法称呼,才比较对味呢。」
「是、是吗?」
我可是觉得超别扭的哦?是说叫习惯了什么的,我可不记得被十五夜同学你叫过名字哦。
「不觉得两人之间,互相叫名字,是最棒的关系吗?」
不确定她是否明白我的迷惑,十五夜同学继续说道。
「因为,要是比这更亲近的话,就只能叫『喂』、『你啊!』或『你这只猪!』了哦?」
「我想应该不会有人这样叫同学或朋友吧?」
「你这只猪!」
「你居然这样叫我?」
「……咦?你不开心吗?」
「你觉得被这样叫会开心吗?」
「上次明明那么开心……」
「我没有开心!而且我从来没有被人那样叫过!」
她到底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啦?老实说我有点受到打击。
◆ ◆ ◆
就算聊著这种可有可无的事时,十五夜同学的视线仍然偏移在上方。
我本来也想看著十五夜同学上方十五公分的空间做对抗,可是下场只会变成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看著虚空的一男一女,感觉起来就像在进行什么诡异的仪式似的,所以还是算了。我老老实实地正面看著十五夜同学。
视野正前方,是十五夜同学毫无防备的细白颈子。我没有什么恋颈癖,不过还是看著那一掐就断似的脖子,问道:
「都这么晚了,你留在学校是有什么事吗?」
「 有事吗?嗯,要说有事,也算是有事吧。」
嗯?
怎么搞的?
「咦?刚才你好像在奇怪的地方顿了一下?」
「 那是你的错觉吧?」
「应该不是错觉吧……」
「 一定是因为你太累了。」
「不对,一定不是因为太累!根本歪掉了!」
说的具体一点,就是歪了十五个字左右!
「你在说什么啊?冷静点吧。」
「 咦?恢复……呃?欸欸欸!」
「这次又怎么了?」
「 等一下!这次换我歪掉了?」
虽然我不太会形容,但是这种情况太可怕了吧?
「 总觉得好像出现了什么致命性的偏差?」
「放心吧。就算出现偏差,偏差的也不是你,而是这个世界哦。」
「 就算突然说这么帅的话也……是说你那句话真棒,好像跟我感受到的什么可怕东西有点关联。」
「假如一个字是一公分,那么总共就偏移了十五公分。刚好可以当成标题的伏笔哦。」
「 你好像说了什么非常了不得的话耶!」
我不打算深入追究这件事,不过,这八成是不能跨越的一条线。碰触这问题下场会很恐怖,所以还是当成没发生过好了。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做了几个深呼吸,战战兢兢地开口:
「呃,十五夜同学……?」
「怎么了?」
「……太好了,恢复了。」
没有偏移的句子让我松了一口气。再那样下去,一定会发生很麻烦的事。具体来说是哪里麻烦,我就不知道了。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留在教室里呢?」
「…………」
「书法社今天休息,对吧?」
「…………」
「啊,之所以知道书法社今天休息,是刚才你们社团老师说的。」
「…………」
「其实我刚才被抓去帮忙搬书法社的东西。」
「…………」
「……那个老师常常找我做事呢。我又没有很闲。」
「…………」
「……呜吼呜吼呜吼呜吼。」
「…………」
怎么办?十五夜同学完全不和我说话。因为她完全没有反应,所以我模仿起游泳的大猩猩,但还是被她无视。
正当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十五夜同学突然开口说话了。
「嗯,因为想看看夕阳嘛。」
「……咦?」
「是啊。书法社今天休息。」
「呃?呃?」
「咦?是这样啊?」
「十五夜同学?」
「这样说来她确实在找可以帮忙的男同学呢。」
「等一下。」
「因为你很可靠吧?」
「喂。」
「突然学起大猩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啊。」
「欸欸?」
与刚才截然不同,这次完全变成十五夜同学的回合。我还来不及插嘴,她已经把话说完了。
「是说这次变成回答的时间有偏移耶?」
十五夜同学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回应我刚才的话。具体来说,就是偏差了十五行吧。刚好偏移了十五行。
「话说回来,游泳的大猩猩太正常了,一点也不特别。至少要有参加过猩猩奥运个人混合泳的程度,才有冲击性啊。」
这种吐槽倒是完全没有偏差。猩猩奥运是什么鬼啊?
「放心吧。不会偏移十五页的。」
「你那种话会造成恐慌的,还是别说了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刚才起,我就一直被十五夜同学耍著玩。
可是不知为何,我不觉得她是在耍我。应该说,我觉得她很认真和我说话。
所以,我也认真地对视线偏移了十五公分的十五夜同学问道:
「那个,十五夜同学,我想问你一件事。」
「今天的晚餐是咖哩哦。」
「我不是要问那个!」
「明天的早餐是今晚吃剩的咖哩哦。」
「隔夜的咖哩确实很好吃,不过我要问的不是那个。」
「要来我家吃吗?」
「我不会去哦?」
我原本就微弱的决心,被咖哩打发了。
是说,我们又没有熟到可以突然去她家吃咖哩。她和我不是家人,也不是住在附近的儿时玩伴。
「放心吧,是加了竹轮的番茄鸡肉甜咖哩哦。」
「不是这个问题!是说你为什么知道我喜欢吃什么?」
「是令堂告诉我的。」
「你认识我妈?而且那是我家代代相传,绝不外传的秘密食谱哦?」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为什么的。总有一天。」
十五夜同学以别有深意的表情,说出分不清是敌是友的话。连我都不知道老妈的咖哩食谱的细节,她为什么会知道啊。
「总、总之,咖哩的事就先不管了!」
都是因为提到咖哩,害我肚子突然饿了起来。还是赶紧言归正传,把这莫名其妙的偏移补起来吧。
「十五夜同学,为什么你的视线向上偏移十五公分呢?」
我问出来了。我终于问出来了。
可是十五夜同学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向上偏移,是指发线吗?」
「不不不,我没有哦?」
我反射动作地摸了摸自己额头。不对!这是我的头发!
「你的发线没有偏移呢。对不起。」
「那当然。真是的,突然说那种话。」
「只是现在还没偏移而已啦。」
「为什你能说得那么肯定?」
没有人知道吧?没有人能知道未来的事吧?
虽然我爸每天早上都会一边数著梳子上的发丝数量叹气,而且叔伯辈的亲戚的头顶也都很耀眼!
「可是不能说我也会那样吧!未来的事没人知道啊!」
「是啊,未来的事没人知道呢。一般而言。」
对于忍不住滔滔雄辩的我,十五夜同学静静地点头道。
安静地,深沉地,彷佛宣告了无可逃避的命运的预言者般地说道。
十五夜同学再次抬起头时,她眼中栖宿著与刚才不同的什么。
虽然她的视线依然偏移了十五公分,所以我没办法正面看著她的脸,可是,我确实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对不起。」
感觉起来,就像坐在我隔壁的同班同学──
突然变成了不认识的别人似的。
「我不小心太得意忘形了。我不是故意要伤你心的。但这种想法说不定也只是我的任性吧。」
「……咦?」
「虽然我很清楚你的事。可是你还不清楚我的事。」
十五夜同学认真地道。
那视线,仍然看著我上方十五公分的场所。
但不知为何,我很肯定她确实是在看我,尽管看著的是偏移了十五公分的场所。
十五夜同学正面看著我。十五夜同学的双眼,正直视著我。彷佛从一开始,偏移就不曾存在过似的。
「我没有故意偏移的意思,但是从你的角度来看,应该有种被脑袋有问题的女人无视,或被耍的感觉吧。」
「才、才没有……」
才没有那回事。我正要说话,又停了下来。
理由之一是:就算被她无视或被她耍,很奇妙的,我都不觉得讨厌。
另一个理由则是:
十五夜同学正紧抱著我。
「咦?咦咦咦咦?」
「没问题啦。」
不对啦我这边很有问题啊!
由于十五夜同学是仰著脸抱住我,形成我的脸直接抵在她的颈窝。可以感受到从她制服领子底下的细白颈子所散发出的气味、温度,还有柔软。简单来说就是非常有问题的状态!
「不需要那么用力挣扎啦。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今后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办法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闻到女孩子身上的味道哦。」
「嗯嗯──!」
「要是动得太厉害,我会大叫哦?虽然学生应该都回家了,但还是有不少老师留在学校哦?」
「…………」
是。我不会再乱动了。
应该说,基于某些原因,就算我想动,也没办法动。
「哦,基于下半身的原因,所以不能动是吗?真是对不起。」
「嗯──!嗯──!」
「看看这种生涩的反应。年轻真好呢。」
「嗯嗯嗯嗯──!!」
「对不起。其实我很想把残留在你的中音笛里的十六分音符全都演奏出来,让你心情变清爽的。」
「?」
「不过,现在还不能那么做。」
「??」
「目前我只能做这么多。对不起。」
十五夜同学略带寂寞地说道。接著,我们沉默了下来。
她在我自己无法看见的头部上方,做起某些事。
不,其实我马上就知道她在做什么。
像这样被她紧紧抱著,视野被她占据,即使原本不懂她在做什么,自然也就懂了。
「……咦?」
某种温热的东西,触碰了我的嘴唇。
尽管隔了十五公分,但是鲜明的温热,还是触碰到我的嘴唇。
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虽然这是我的第一次,可是心中的某处,又很乾脆地接受了这件事。有种身体中充满了自己不知道的经验的奇妙感觉。彷佛自己正和虽然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某人连系在一起似的。
为什么十五夜同学的视线总是偏移了十五公分呢?
为什么偏移的距离,是十五公分呢?
因为她看著的是,比我高了十五公分的某种物体……或者是某人吗?
答案,应该会突然从十五公分的上方落下吧。我这么想著。
◆ ◆ ◆
不知道过了多久。
残留在身体中的热度,慢慢退开。
「今天就这样吧,我会忍耐的。」
「……啊。」
十五夜同学轻轻推开我的身体。万分可惜似地微笑道。但她还是老样子,看著我上方十五公分的位置说话。
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对这件事感到奇怪了。
「回家时不可以绕到其他地方,要多吃一点,多睡一点哦。」
「干嘛说那种和老妈子一样的话啊……」
「而且要多喝点牛奶哦。」
「我不喜欢牛奶。」
「我知道。但是偏食的话,会长不高哦?」
「就算喝牛奶,也不一定能长高啊?」
「不,绝对会长高。」
十五夜同学断然说道。语气中没有任何迟疑与迷惘,彷佛知道未来似的。
「我想想,应该会长高十五公分左右吧。绝对会长高。」
她说完,离开教室。
留下傻愣在原地的我。
「……呼。」
我在自己的位子坐下。
我看了看挂在教室前方的时钟。整件事的过程其实没有多久,但是我总觉得说了很久的话,有种做了很长的梦的感觉。
「……十五公分,吗?」
十五夜同学还是一样,偏移了十五公分。
就算刚才和她说了那么多话,我觉得这偏移应该还是调整不回来。
今后,十五夜同学和我之间的偏移,应该还是会继续下去吧。我觉得这偏移似乎没办法那么简单地调整回来。
说不定,只要我们还活著,偏移就会继续存在下去。
由于我们看不见未来,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道路前方存在著什么东西,所以不可能和什么人一起,脚步完全一致地一路走下去。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就是这样吗?
既然如此,倒不如反过来享受这种偏差好了。
直到十五夜同学和我之间的偏差消失为止。
要努力地喝下我讨厌的牛奶,确实地把十五公分的距离填补起来。
我想,恐怕要到十五年后,才能填补完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