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中所说的憎怒、愤恨、同情、怜悯等等感情,全都不过是虚伪。
我感受到的一切,他人向我表露的一切,同样无比虚假。
这里是治愈受伤肉体之处,对灵魂来说却不啻于监狱。
心灵被撕裂出深深的伤口,这里却无法提供痊愈必须的养分;饥饿的心在肉体的牢笼里呐喊着“给我东西吃”,撕啃着笼子。然后不知何时,心终于疲惫、饥渴、老去。
并不是心灵终于获得安宁,只是已经衰弱无力。
我的灵魂仍在奋力挣扎。我想回应它的呐喊。
然而至关重要的肉体却深深地、无止境地下沉。
我被禁锢在无法抵抗重力,只能向着星球中心沉没似的感觉之中。痛觉与触觉都已丧失,唯有双脚那沉甸甸的重量仍然清晰可感。曾经与我紧密相连的身体部分,如今化为沉重的包袱,真想将它们像火箭抛离推进剂一样甩掉。
左手和上半身也是,如果不用上全身来支撑,实在是太重了。
与抑郁之间的拉锯战,让心远离了天花板,向地底的黑暗中沉淀。
然而璀璨炫目的强光却持续刺痛着我的双眼。
仍能体现我意志的,只剩下区区一只右手。
躺在医院的床上,只有右手向天花板伸去。支起身的气力早已烧了个精光。这不是比喻,确实是被烧得精光。手脚在熊熊燃烧。
现在是白天。我不记得打开过的小型电视,正以不会干扰同病房的病友的音量播放着一起纵火案的新闻。好像警方认为该案的犯人与至今四处犯案达七起之多的纵火犯属同一人,正朝着这个方向展开调查。这个似乎还没被抓住的家伙,看来就是救我一命的恩人。
那一天,要是这家伙没有在建筑里纵火,我肯定已遭杀害。成功趁着火灾的混乱拼死拼活逃了出来,代价却是左手和双脚再也动不了了。腹部和背部肌肉也不知有没有在运作。既被火焰烧伤又被倒塌的墙壁砸中,变成现在这副惨状,倒也是理所当然。
若没有被这半吊子的幸运眷顾,毫无疑问会就此被烧死。也许正因如此,我一点儿也没有涌起对纵火犯的感激之情。不仅如此,反而产生了类似愤怒的感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迁怒于人”。
因火灾产生的死伤者,一名。换而言之那群人渣全都逃过一死。
换做是以前的我,面对如此现实肯定已经崩溃。左手和双脚无法行动,全身皮肤到处爬满烧伤;也许我会呼天抢地,在愤懑埋怨中度过一生。但现在不同,更绝望的事发生了。绝望的隧道里还存在更深处。只是稍微往里窥视,再看看自己,心就感到阵阵寒意。
当时的我一个劲儿地逃跑,甚至无暇顾及被留在那里的她。
最后我得救了,但这真的能称为幸运吗?
不,我根本就没有得救。
一切都还没结束。我本以为某些事物已经像关掉电视机一样结束了,然而并非如此。充满噪点的屏幕,嗞嗞地,还在发出声响。
“要我说实话,你光是活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呢。伤口那么深,烧伤也很严重。虽然你算不上走运,但强大的心灵让你活了下来呀。”
给我送餐的护士(注1)这么说道。这些陈词滥调我从医生那里已经听腻了。据他们说,以我伤势之重,竟然送医几天后就能恢复意识,反而是异常。可就我来说,要是真能不省人事地昏睡几年、几十年,我也毫不介意。
(译注1:原文作“看护师”,是不分男女的职业统称,根据对话语气定为女性。)
否则看着她已不在的世界,对我而言有何意义?
“感觉今天稍微能吃点东西了吗?”
“……我的脚。”
无视护士的问题自言自语。发出的声音仿佛不像自己的一样低沉。
“脚很烫。”
脚上像是有千万虫子在爬,恶心得让我想狠狠挠一番。然而无法起身的我无能为力,就算只是这种微不足道的事。对我而言,一切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如果烧伤痊愈了,我有希望行走吗?”
我向护士询问。不知道她清不清楚,可是我实在忍不住要问。
“你想听实话吗?”
“不用安慰我。无论如何我都想了解当前状况。”
不了解现状,就无法决定下一步。
下一步要采取什么行动,才能将那群渣滓……
“嗯……如果好好训练的话,说不定,右脚应该稍微能动哦。”
回答里都是暧昧含糊的词语。这也叫实话?不过从中还是能听出些端倪:左脚已经绝望,而且对右脚也不能抱太大希望。想再靠双脚独立行走,希望十分渺茫了。
既然如此,首先必须要有……
“……轮椅。”
“咦?”
“没错,需要轮椅。我需要能自由自在到处行走的脚。”
回想起“那群家伙”中的一个,大脑在哀求。心脏在渴望。现在对我不可或缺的,一是哪里都能到达的脚,二是什么人都能杀掉的手臂。必须去杀了他们。
把他们全部杀掉,一个也不能留。
为了追求心灵的安宁,唯有投身于杀戮。
“在考虑别的事情之前,得先把伤治好呀。所以你得好好吃东西……”
听了她的话,我扫了一眼托盘上的食物,朝着一块鱼肉一口咬下。种类是白肉鱼,名字不知道。总之肯定是肉。无视混着的鱼骨头,我用力地咀嚼这块肉。
每次上下咀嚼,眼泪就渗出眼眶滑下。越流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泪水滴落在淡而无味的医院餐上,不知泪液里是否有盐味?
“等、等等!”
见了我的粗暴吃相,护士吓得睁大了双眼。确实这吃法让我下巴和牙龈都隐隐作痛,但是。
“……吃揉。”
“啊?”
咽下。幸好鱼骨头没扎入喉咙。异物进入了胃部的触感,刺激胃开始蠕动消化。
既然我的人生还在继续,那就必有其意义所在。因此——
“我还想,吃肉。”
我不会逃避现实。誓要挺身面对,紧紧撕啃上去,把它吃下去给你看。
我已无可挽回地永远失去了她。现实的味道是如此苦涩,但这苦味我绝对不会忘记。
住院后过了两周,她竟一次也没来探病。啊啊,我切身体会到她真的已经不在了。这一事实像慢性毒药一样侵蚀着身心。在医院里,全身上下除了头和右手都无法活动。光是像木头人一样躺着,真让我焦急得要疯了。我究竟在这干什么?我遏制不住对自己的愤怒。
明明此时此刻,那群渣滓还在世上逍遥自在!
但现在翻涌的悲痛与憎恨,也只不过是虚假的感觉。
等到我站在他们面前,真正的感情才会在我的心中成型。
他们有自己的家庭吗?有挚爱的家人吗?请务必回答“有”。
但愿那群人渣也享有自己的爱与幸福。
如此一来,我就有机会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挚爱被我全部杀掉。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不管是复健(注2),还是要花上几十年。”
(译注2:医学上的复健(rehabilitation)是指应用各种有用的措施以减轻残疾的影响,使残疾人重返社会。)
我将咬牙切齿吐出的决心灌注到右手,然后尝试将右手高高扬起。
只是稍微抬起,就让我气喘吁吁,精疲力尽。
严重的睡眠不足让虚弱的身体愈加笨重,血管就像被疲劳堵塞住了。被送到这家医院之后基本没有睡过觉。无法冷却的情绪当然也是理由之一,但更大的原因是出现异常的眼睛。
无论有没有光线,我的视野总是非常明亮。双眼已经变成了这种样子。出于未知的原因,我的眼睛不再具有适应环境亮度进行明暗调节的功能,甚至连白天和黑夜也分不清了。
即使闭上双眼,也会看到深红色的、黏稠状的眼皮内侧。完全无法安静休息。只有因长期不睡觉、身体不堪重负而昏厥时,才能短暂地歇息。
但换个角度来看,这也意味着我的夜视能力非常出众。状况并非在一味地恶化。接下来就算再不走运,也不至于挖开岩盘,落入更深的地底。
光是挪一下身体朝向,就得驱使右手喷出一道道汗水。再把腿紧紧拽起来,搭在另一条腿膝盖上,套上鞋子。接着一点点将全身挪向床的边缘,缓慢地作出乘坐轮椅的姿势。途中,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的烦恼,和失去了她的丧失感,使头痛更加酷烈。
要驱动残缺的躯体,就不得不像机器人一样逐步地移动,有时会非常难熬。
双脚笨重得令人厌恶,像是拉起充满水分而变得沉重的木头一样。左手虽然没折断,也只是一根腐朽的树枝。全身都已经干瘦得不剩原形,但想依靠锻炼得很结实的右手来挪动全身,还是力有不逮。据说抱着失去意识的人类移动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和我的状况是一个道理吧。
手脚再也不像是自己的一部分。我甚至冒出连在身上也没什么意义的想法。
从前我的全身上下是彼此联系的,每次身体移动,都伴随一种像是挪动块状物体的整体感。即使不去费心地控制身体,做出的动作也是八九不离十。但如今全身被切成了小块。一旦不向全身部件逐个地集中注意力,遵照计划好的行动顺序做动作,身体的控制就摇晃不稳。大脑总是被逼得喘不过气来,各种欲望也因此减退。
每到快熬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在脑海中重新唤起他们的影像;重新回想起她的面容。截然相反的两极,将大脑撕裂出一道道交错的鲜红龟裂,迸发的怒火将整个世界灼烧的丑陋不堪。如此一来,我就又获得了昂起头颅的勇气。
紧咬牙根,挣扎着、奋力地鞭打着全身前进,哪怕只有一毫米,也试图缩短与眼前的幻象之间的距离。早已失去知觉的左半身仿佛注入了某种炽热的东西,这才总算能稍微克服重力,将复健运动坚持下去。
要是注入过多,就会忍不住想杀了负责指导复健的男人和住在一间病房的患者,这时靠用右手不断击打侧腹就能忍下来。总的来说,可以感觉到想伤害他人的欲望强度和频率在持续增加。这是很好的迹象。
只要维持好这种状态,面对他们时一定能痛下杀手。
我一边梦想着那时刻的来临,一边心无旁骛地进行锻炼,练习如何移动身体。如能将这冲动与杀意化为燃料,我就会更加自由。
除了右手之外都难以动作的拘束感,身体也渐渐习惯了。
开始住院之后半年过去了。我转移到复健中心,仍然日复一日地锻炼。
在原地踏步的焦急中,某一天,第一次有客人来见我。
不可能是他们派来杜绝后患的人。他们当时一心只想着从火中逃出去,哪有兴趣关心我的死活。虽然事后的新闻报道称只有一具尸体,但以当时的混乱状况,误认为那具尸体是我也不足为奇。
正合我意。命运虽然弃她不顾,但说不定会助我一臂之力。
“你真厉害,很少有像你这么热心的人啊。”
“……哦。”
指导我复健的男人一边夸我,一边递来毛巾。才运动了数分钟,我就汗流浃背了。现在的我不得不绷紧所有神经,专注于“活下去”这件事。
用毛巾擦了擦额头,抓了抓入院之后留长的头发。那之后就再没用过梳子,所以头发彼此缠在一起,一用手指拉开头皮就传来阵阵疼痛;连带着刚刚又掉了皮的手掌也瘙痒起来。这几个月里,作为复健的一环,我开始学习操作轮椅。不过在练习时常常因用力过度而被批评。
掌心的皮肤被一次又一次地磨去,肉也刮得滑溜溜的,凹凸的部分已经磨平了。受伤的部分渗出了血,不管用绷带包扎无数次,血就是止不住。因为我不得不只用右手推动两边的车轮,所需的腕力远远超过普通病人,更是雪上加霜。
但是,一心想要争分夺秒地追上那群人渣,让我忍不住就使出浑身力气推着车轮向前冲。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我的复健也就到此为止了。
把拔掉的头发扔向别人看不到的方向,望向自己的右脚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体重都压上去似的重重地往地板一踏。虽然缓慢,不过右脚确实动了。
正如护士所说,右脚的确稍微能动了。话虽如此,也只能踩下去而没办法抬腿。因为右脚没法抬起超过膝盖的高度。
把别人递来的毛巾还了回去,再一次向体育馆的中央移动。我也在户外使用医院提供的轮椅,练习上坡和下坡;每次用那辆轮椅,不满就持续累积。操作越是熟练,越是觉得它远远不够。若以服务日常生活为标准,那辆轮椅是绰绰有余,但是那是以不会杀人的生活为基准。而我需要的是更快的轮椅。
我想要一双更加快、快得任何人都追得上的脚。足够坚固的更好。
比如坚固得可以连椅子一起撞上去,把对方的骨头撞个粉碎。
毕竟如果用右手操作轮椅,手自然会被轮椅占用,那还谈什么杀人。当然,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复健之余我也在进行练习,但是收效甚微。
正当我因为复健顺利进行、复仇却停滞不前而心急如焚时,某个人到来了。
她和入口附近的医生聊了两三句后,左右摇晃着小步快速接近这边;是个怪异的老婆婆。明显就是朝着我来的。她身上穿的不是白衣,更重要的是早就过了还能担任医院职员的年纪。头发的像树海一样深、又像蓬乱得像一团海藻,格外地显眼。是个头发又乱、眼珠子又小的臭老太婆。
不知为何穿着丧服。是刚从葬礼回来吗?
长得像妖怪一样、乱七八糟的老婆婆冲着我嘻嘻地笑了起来,挤得她脸上的皱纹深一道浅一道。
真让人不舒服。
“医院允许我观察了三天,在所有病人中,你看起来最抑郁不平呢。”
“哈?”
我从没见过这个向我搭话的老太婆。再说了,向郁闷的家伙指出“你很郁闷”,难道是想以此打好关系不成?正当我打算无视她回去练习时,她又说:
“你想要一辆好的轮椅吧?”
老太婆随意地拍起我的肩膀。还揉起了我的右手,似乎在确认手臂的肌肉。
“……你在护士或者医生那里打听过吗?你是哪位?”
“这时候首先自报家门,这才讲礼貌吧?”
明明是她先向我搭话,这个婆娘说什么胡话?
“我叫赤佐(Akasa),赤佐克里斯蒂(注3)。”
(译注3:日文中“赤佐克里斯蒂”与阿加莎·克里斯蒂音近。后者是著名的女性侦探小说家,三大推理文学宗师之一。代表作有《东方快车谋杀案》和《尼罗河谋杀案》等。)
嘻嘻嘻嘻,老婆婆发出怪笑声。你没搞错要去的医院吧?
“来来,我已经报上姓名了。你也快老实招来,保你不吃亏不上当。”
臭老太婆冲我勾了勾手指,催促我开口。说什么“报上姓名了”,你那名字怎么想都是假名吧?
本来还怀疑她和那些人渣有关联,但这可能性不高。若她真的是他们的熟人,没道理空着双手出现在我面前:
不管是为了将我斩草除根,还是为了保护她自己性命。
“……我叫坛宅也(注4)。”
(译注4:原文作片假名“ダンタクヤ”,是手冢治虫1974年单行本漫画《铁的旋律》的主人公的名字,“坛宅也”是台湾版的汉字译名。片假名的“タクヤ”与汉字“拓也”同音。)
“哎呀呀,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呢。”
“闭嘴,你管不着我。到底找我有什么事?你还没回答呢。”
我烦躁地再次询问。老太婆觉得很滑稽似的,眯着眼发出科科的笑声。
“也没什么,就是打算帮你造一辆。”
“造什么?”
“废话,除了轮椅还能有其他吗?看你性子那么急,没想到脑子也不灵光。”
说着说着就开始戳我的额头。一副自来熟的态度让人不爽,但她突然提起的话题值得我认真听下去。我不发一语地盯着老婆婆,催促她继续说。
“给我点时间,三个月就可以照你的要求造出来。”
“原来你是技师吗?……先说好了,我没钱付给你。”
“我猜也是。”
她又嘻嘻嘻地发出小猴子一样的笑声,估计这是她的习惯。和她那张脸非常相衬。
“还要补充一句,以后也别指望我能赚钱。”
“一看你这鬼样就知道了。都这岁数了,我对钱也没什么兴趣,你尽管放心。”
“既然如此,你向我施恩是为了什么?”
不图金钱报答的恩惠,反而更令人难以信服。老婆婆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
快入冬了,凭她瘦得皮包骨的衰老身体能撑过去吗?
“我可是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啊。如果有人追求什么,我就想给予他什么。我坚信这是顺从正确的流向的生活方式……这理由你接受吗?”
“我对哲学不感兴趣。不过,既然你愿意制作我渴望的东西,我就接受你的理由。我也向你表达诚挚的谢意。毕竟我身无分文,除了谢意之外也没什么能拿出手了。”
见我向她低头致谢,老太婆满意地点头。虽然对这件事我也将信将疑,但我还是抛开了疑虑。
世界的变化是唐突而充满戏剧性的。
半年前我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因此,就顺着现在的流向自然发展吧。
“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脚’?”
还算不上认识的老婆婆向我发问。
这是神的提问吗?抑或是投身于命运的邀请函?无所谓了。
我渴望的脚。
能追上我唯一的心愿的、魔法的车轮。
“……换个没人的地方说吧。”
我的要求不是可以被旁人听见的内容。而且,有必要把我的目标也告诉她。
“哎哟,连我这种老女人都要搭讪,看来你在医院真是饥渴难耐了呢。”
该死的老婆娘,这句性质恶劣的玩笑响亮得整个体育馆都听得见。
现在真的相当饥渴,以至于面对老太婆,我也忍不住冒出把她吃掉的念头。
“眼睛炯炯有神,却没有开朗的感觉;明明病得骨瘦如柴,偏偏血色还不错;板着一副不高兴的面孔,态度也冷淡,可你嘴角却在笑。你小子真是个怪胎,难道是天生的?”
移动途中,赤佐老太婆对我评头论足。
“你少来管我。”
“原来你的谢意只是耍耍嘴皮子而已啊。”
“……请您不要管我了。”
一边承受着婆婆的职权骚扰(注5),我们走到了中庭。吸烟处的旁边设有长椅,我想着可以让老太婆坐在上面,于是推着轮椅靠近那边。老太婆在长椅一头坐下,接着从怀里掏出烟盒。她点烟用的不是打火机,而是火柴。
(译注5:原文为“Power harassment”,是日文生造的外来语,指上司凭借权力,对下属过度批评或进行人身攻击的职场现象。)
“要不要来一根?”婆婆劝我,但被我拒绝了。我从来没有吸烟的习惯,因为她讨厌烟。
“说吧,你的要求是什么?想要念动力驱动(注6)的话,那种轮椅还没开发出来哦?”
(译注6:出自漫画《铁的旋律》。故事的主角坛宅也因遭受黑手党私刑而失去双手,于是他依靠获得的念动力驱动的钢铁双手,展开复仇行动。)
她拿我报上的名字开起了玩笑。听了,我不禁时隔很久地弯了弯嘴角。
“我想要坚固得可以在人身上碾过、还能跑得很快的那种。”
“听起来还真危险啊。”
赤佐老太婆只是眯起了眼睛,嘻嘻嘻地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妖怪。即使她真是超越人智的妖怪,现在我会毫不犹豫地借助她的力量;遗憾的是,她无疑是人类。她脸上的皱褶正诉说着岁月的流逝。
“说白了,为了杀人我一定得到轮椅。”
“啥?”
说到这份上,就连这老太婆也露出讶异之色。她在便携式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观察我的反应。看样子不是在怀疑自己耳朵,而是要求我进一步说明。我简洁地回答:
“我要向他人复仇。”
“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身体前屈,做出吸住香烟的姿势,然后大大地喷了一口烟:
“看来你已经豁出去了。”
“没错。连复健的医生都夸我热心。”
“但从你的表情来看,你还没把对方杀掉吧。”
这句话对我是不折不扣的赞美。我自信在这半年间,满腔的愤怒完全没有遗失。
“和这个有关吗?”
老婆婆指着动弹不得的左半身。我拍了拍左手表示肯定:
“但这是附带的。还有更可恨、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的原因。”
“哦,铁了心啊……”
她做出不太感兴趣的反应。也许是心理作用,飘散的紫烟似乎也变弱了。
“别试图用复仇很空虚之类的大道理来教训我。”
“我又没复过仇,哪能给你什么忠告?”
说的也对。老婆婆没有装作过来人的样子,让我产生了一丝好感。
“你的复仇打算干到什么地步?”
“什么地步?”
“是到杀掉仇人为止,还是说……”
“不用说,当然是全部。”
我猜出她提问的意图,没等她问完就做出回答。
赤佐老太婆炯炯有神的目光投向我。
“我要斩尽杀绝。他们的家人也无一例外。”
无意识中,右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手指甲将缠绕在掌心的绷带深深刺穿了。
半年来毫不懈怠地锻炼,让右手的握力和腕力早已今非昔比。
老太婆端正坐姿,背部与年纪不相配地笔直挺起。她说道:
“我本想说的是你的仇人同样也有自己的家人啊。”
“……?那不是正好吗?”
我没搞懂她的发言,歪起了脑袋。相对的,老太婆摆出一张苦瓜脸。
总觉得我们的话有龃龉。老太婆自顾自地理解,口吐恶言:
“究竟是你天性奇特,还是成长环境太特殊呢?”
“……完全听不懂。不管这个,我已经讲清楚我的目的,你会帮我吧?”
“当然了。我会给予你想要的东西,仅此而已。”
她把还剩下大半的香烟按在烟灰缸里掐灭。
接着站了起来,像是在说谈话到此为止了。
“三个月造好之后我来接你,到时候你得能出院,赶紧搞定啊。”
“我明白了。对了,你有订报纸吗?”
想起一件事,于是开口询问。老太婆疑惑地歪着头,表示肯定:
“订是订了,怎么了?”
“有可能会用到,希望你帮我存起来。”
“唔……嘛,倒也没什么问题。就从今天开始可以吗?”
“好的。”
可以的话最好从大约两年前的报纸开始,不过这部分还是去图书馆查阅或者在网上搜索更快。
“那么,一切都拜托你了。”
我毕恭毕敬地向对方低下了头。现在的我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作为社会人的习性,即使向对方低头也不会有厌恶感。不论对方是谁,不论重复多少次,只要能让事情顺利进行,我将毫不犹豫地低下这颗头。哪怕一秒钟,我也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原地踏步上了。
当我抬起头时,老太婆已经走到远处去了。
“死老太婆,完全没有回头看我一眼的意思。”
我低声骂道。没想到老太婆好像长了一双顺风耳似的,突然回过头。
她张开嘴像是在说什么,但根本听不见。
“死老太婆你叫什么叫?”
“靠,你说谁是老太婆啊!竟然还说了两次!”
她突然以巨大的音量怒吼,吓得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腰部因为负担突然加重而到处生疼,痛得快要麻木了。
搞不懂是真听见了,还是看穿我的性格而预测到我说的话,老太婆对我笑了笑,接着就离开了。成年之后,我说不定是第一次被人用那种声音怒吼。
“……不能吃”的老太婆啊。
但是很有精神,不用担忧她才过了一个月就一命呜呼。
我用手拂去空气中残留的几缕紫烟,然后推着轮椅前进。
不同于想到那群人渣时涌起的红黑色的亢奋感,现在传来的是心脏轻快的鼓点。
再等三个月。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应和着我的声音,车轮充满朝气地转动。
每当轮椅加速,不明原因的泪水就溢出眼眶,簌簌流下。
在我的心愿正式起跑前的助跑期,再有三个月就结束了。
新的一年到来,二月过去了,如今三月也到达了中点。
和事先说好的一样,赤佐老太婆再次拜访。这次穿的不是纯黑色的丧服,而是换上了素色的工作装。碍事的头发被整整齐齐扎在脑后。
只是换了个发型,就给人以截然不同的印象。
“噢,你的右手变得很强壮了嘛。”
老太婆和最开始一样,随便地拍我的右手。毕竟右手可是我的生命线嘛。
“隔了三个月又七天了。”
我指出她已经迟到一个星期的事实。老婆婆听了,摆出一张苦瓜脸:
“你小子真是个讨厌鬼。别管那么多,赶紧跟我来。”
她向我招了招手,就走出了病房。
几天前接到老太婆的联络后,就把出院手续办好了。我把仅有的几件行李放在双腿上,跟在她后头。昨天因为太过兴奋而整晚没有入睡,但是现在眼皮像是忘记怎么闭上,一点也没有沉重感。
走出复健中心,雨点纷纷扬扬地落下,然而在我看来它们都只是一片光粒。
我和老太婆一起搭着和她来的时候同一辆出租车,被带到了位于市郊区的一幢像是工作室的建筑物前。建筑物前方的停车场铺满了石子。沿着斜线整齐生长的柏树似乎代替了围墙,柏树后头就是工作室的入口。
工作室邻接着更深处的一处古老的木制房屋,应该是居住区。整体来看,就像是在原本普通的住家上,硬是把工作室拼了上去。而且那间工作室有一种粗糙的氛围,仿佛是由一间小型的工厂材料仓库改装而成。大概是机械材料和墙壁上有掉漆,让人产生了如此联想。和这个老婆婆非常相配。
“我回来啦。”
老太婆向屋子里打了声招呼。还有别人在吗。难道是老大爷?
本来藏在工作室角落里的某人,小心翼翼地出现了。
伴随着咔啦咔啦的,车轮旋转的声音。
出现在面前的少女和我一样坐着轮椅。
并且,她的右脚缺失了膝盖以下的部分。我的视线忍不住移向那里。
“羽澄,这家伙是个坏人,跟他打招呼得注意点。”
那个被叫作羽澄的女孩的肩膀猛地跳了一下。她胆怯地望着我,接着向老太婆投以依赖的眼神。老太婆刚走进工作室,她就绕到老太婆背后,想逃出我的视野范围。才刚打照面,似乎我就被她讨厌了。
她勉强从老太婆身后探出脑袋,向我微微地低头问好。其实我对打招呼根本不在乎。
既然不喜欢我,何必对我一一做出反应。
“你果然被讨厌了。唉,毕竟顶着一张那样的脸啊。”
老太婆叉着腰叹息道。真不好意思啊,我的脸就长这样。
有意见的话找我父母或者祖宗说去。
“是你的孙女吗?”
“没错。很招人喜欢吧?”
“跟你比起来,长得完全不一样。”
我诚实地回以讽刺。她鼻子哼笑了一声,说道:
“到了这岁数,所有人都会成为这幅模样的。”
“……说的也对。”
我对此表示同意,心里想起了能够永远保持青春模样的她。
环视工作室一圈,同样是木制的桌子由几条脆弱得经不起一踹的桌腿支撑,桌面上散乱铺着一堆设计图。这些用铅笔画的草图描绘了各种部件分解后的样子。
工作室深处堆积着大量硬纸箱。箱子上标明着“碳素”、“钛”等字样,里面装的应该是原材料。原材料的加工似乎也在这里进行,不过在我眼里就只是一堆不明觉厉的机器和道具。
这间工作室有一处让我中意的地方:室内空间往深处延伸,但给通道留下了足够宽度。看得出是以轮椅能无障碍地移动为前提建造的。大概是出于奶奶对孙女的关爱吧?
对于几乎没见过祖父母的我来说,这种感觉难以理解。
“你孙女的轮椅也是你亲手做的吧。”
我注视着女孩身下的轮椅。老太婆顺着我的视线回头,打了个响指:
“没错,是我最初的作品,做的很不错吧?”
“只靠看的,我没法下结论。”
“你真是一颗嚼烂的口香糖。”
我坦率地回答,却被老太婆骂成口香糖。她用嘴巴发出咕叽咕叽地声音,看上去真的像含着一颗口香糖在嚼。
“口香糖?”
“因为你这小子只会干巴无味地说话啊。”
形容得真贴切。我身体中的大半味道,早已经在那一天流失了吧。
像我这样的口香糖能派上的用场,至多就是妨碍别人过得称心如意。
“你的轮椅就放在里面。”
老太婆用大拇指比划了一下。我朝那个方向望去,只看见了走廊。
“真是谢了。”
“至于轮椅的操作方法,就让这孩子教你吧。”
老太婆手搭在女孩的脑袋上。那女孩露出比我还惊讶的表情。
她抬起头,战战兢兢地望着妖怪婆婆。
“毕竟这事我也没法教。虽然这孩子基本不开口说话,不过请她教你肯定是最省事的捷径,你就好好加油吧。”
老太婆自顾自地说完,就一屁股坐在工作室的椅子上,嘴上叼着从怀里掏出来的香烟,戴上老花镜,开始和设计图对峙。一副“随便你去干”的态度。
“什么操作方法啊……我现在不就坐着吗?”
莫非是操作比较特殊的轮椅?难以想象。她无视我的小声抱怨,嘟起了嘴唇。死老太婆,明明听见了,偏要装出一副毫无反应的样子。
没办法,我转而朝向那个女孩。年纪大概是十岁左右。就像照片上见到的营养不良的小孩一样,披着一头脏兮兮的茶色头发。在纤细瘦弱这一点上也十分相似。
脸蛋比起老太婆要惹人怜爱得多。这是废话。这孩子不苟言笑,色素也很淡,散发着虚幻无常的气质。换而言之就是个没长多少肉的小鬼,除此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她好像想躲开我的视线,于是开始向内部移动。
不过姑且在半路上微微地回头,用眼神无言地招呼我。
看来虽然她非常怕我,至少还肯为我带路。
凭什么要由一个小鬼头教我——这个想法浮现了一瞬间。但留心观察后,发现她掌心的皮肤磨得很厚,手边也布满划痕。弄清这一点后,我收回了先前无礼的看法。毕竟她相当于我的前辈嘛。
她的名字应该叫羽澄吧。我默默地跟在她背后。
最后,我被带到一个还是很像废弃工厂的、破落不堪的大房间,羽澄停下了。她尽量不转头看向这边,仅用头部动作向我示意。
顺着方向看去,前方坐镇着那辆我订制的轮椅。
“就是那个吗?”我不由得双眼放光向它冲了过去。来到与它并排的位置,握住轮椅的框架。
好,坐上去试试吧。
与其先仔细调查再坐上去,我更想尽早尝试新的轮椅。按照医院里练习过的步骤,把脚向前挪,用右手支撑全身体重,试着转移到旁边的新轮椅。每次做这个动作都非常辛苦,一下子头皮上就冒出汗水。贴着地面的右脚形式上起了支撑作用,实际只出了聊胜于无的力气。我的全部,都寄托在右手上。
累得气喘吁吁,总算没有翻倒,顺利地转移到了期待已久的新轮椅上。以前我甚至不曾在亲戚家见过新买的自行车,所以这可以说是我人生中得到的第一辆“新车”。
迫不及待坐上去的心情也和坐上新车很像。
在轮椅上到处触摸,进行调查。心里不禁涌起了不合年龄的兴奋与雀跃。
这辆轮椅外观很接近于竞技专用的种类。车轮不是垂直的,而是斜向着地;靠背的形状也有异于以前乘坐的轮椅,去除了看护用的握柄。另外和在医院借用的一样,右车轮外侧安装了两个手轮圈(注7),这样靠单手就能操控左右两个车轮。
(译注7:手轮圈(handrim)是手动轮椅上的一个装置,安装在左右大车轮的外侧,一般直径比大车轮小5cm。患者可以用手推动手轮圈,从而推动车轮转动。对于偏瘫患者,一般在一侧再加装一个较小的手轮圈,方便单手操作。)
还有一点,就是右脚处有一个踏板。试着踩了一下,不需要用手操作,车轮就转了起来。接着地板的反冲力猛地朝我袭来。
好轻!
轮椅轻快向前进,令人怀疑地板上是不是安装了自动扶梯。这辆轮椅从材质就与其他的完全不同,平滑的急速前进感让我不禁飘飘然,心情无比高涨。
有一瞬间,仿佛连积压的愤怒与束缚感都被抛在脑后,我沉浸在单纯的爽快感中。
先不说这个。
“唔、呃、呃、哦,哦哦哦——”
轮椅往斜向一偏,猛地撞在墙上。太轻快了,根本停不下来。与在复健中心练习过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用额头狠狠地磕墙,打算借反作用力掉个头,但是用力过猛,不但掉了头还翻了一圈。
(题外话:有条件上Google的同学可以搜索一下日语“一回転”或者英文“do a barrel roll”,有惊喜)
与我相对,羽澄却能轻松自如地操控一辆类似形态的轮椅。除了没有右脚以外,她与健全的人看起来并无不同,但她的一连串动作非常敏捷、紧绷有力;对比我那在地板上延展出迟缓的曲线的动作,可以说毫无赘余。
我的脑袋里塞满了问号;同时心跳在加速。主要原因是困难和命中的手感同时出现,加大了感情的振幅。不管这是好是坏,原本暧昧模糊的身体各个部分逐渐觉醒,血液渗透的触感传遍了全身。没有知觉的左手好热。
如今我能用脚来前进了。尽管不能细微地调整方向,我还是因得到梦寐以求的力量而无比欣喜。这样一来,就可以笔直地向前冲,以我的右手将对方刺死。问题在于目前我甚至连直线前进都还做不到,总是会中途歪掉,撞上墙壁。调节手轮圈的难度太高了。光是前进就不得不绞尽腕力,在此基础上还必须灵敏地调节力道,累得手快要抽筋。
我打算参考羽澄的操作,于是视线追赶着羽澄那悠闲地闲逛的样子。但一察觉到我的视线,她就立即逃掉了。像是要龟缩进屋子深处似的迅速离开,既不是躲起来,看样子也不会再回来。真的跑到别处去了。
“……喂喂。”
我什么都没干,竟然被她如此厌恶。我的脸究竟长什么样啊?
拍了两下脸,又旋转起车轮。走了一段路之后,车身一下子就失去控制打滑了。现在的焦躁与之前有本质差别:原本是因狭窄而苦恼,如今又太开阔,无法稳定下来。
前途变得更艰难了。不过这次视野开阔,状况良好。
“等着吧,你们这群畜生。”
好好抓住眼下的机会,享受自己的幸福吧。
我,正在向你们逼近啊。
第一和第二个人应该能轻易搞定。他们做梦都想不到我还活着,不可能有所防备。但杀了第二个人之后,剩下的人就会注意到共通点,进而察觉到我的存在。当然,无论他们采取多少对策,我都绝不会罢休。
做完一直以来的练习后,我筋疲力尽地倒在充满廉价感的床上。
我把从病房顺来的水果刀举过头顶,瞪着过度明亮的天花板。
外界正要迎来夜晚——我如此猜测。时钟、人和街道都在显示:黑夜正在降临。只有我一个人丢失了夜晚。差点被火焰吞没的那一刻,我的脑袋也许已经被烧焦了。
大脑内部无时无刻不被炎热所侵蚀,总是带着热度。
“我还给你准备了睡铺”,叫赤佐的老太婆这么对我说。是一个像仓库一样布满尘埃、杂乱而缺乏光照的住处;但是对我的双眼还是太亮了,无法静心休息。我的满腔愤怒,很大程度上是由这片过剩的强光支撑。人一旦忘记了夜晚,似乎也将随之忘掉激发活力的极限。
话说回来,我很感激老太婆为我做的事。我没钱去外面租房,能有一处床铺已经很幸运;而且这间工作室为轮椅考虑得很周到,便于我移动。总之,这里的生活环境很适合我生活。
当然,我不认为这些免费的午餐是出自她的善意。
那个老太婆肯定有某些打算。也许出人意料地,她的打算与胆小的孙女有关。不过我对她的想法毫无兴趣。
我的一切心血,只会倾注于自己的目标上。
面对阻挡我前进的一切障碍,我会彻底地反抗。
接下来不仅要练习轮椅,还要调查那群人渣的情报。趁行动没有变得困难之前,必须彻底地查清那四个人的来历和生活环境。
在最初的复仇进入实行阶段前,必须用一年时间进行准备。
……一年。这段时间莫名地漫长,给我一种仿佛远在地平线之外的错觉。
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我自己的愤怒能始终完好无损吗?那一刻在我心中成型的激烈憎恨,是否也会在某一天顺着喉咙落入肚中,落得被消化殆尽的下场?我闭上双眼,向自身质问:
喷涌而出的怨念,是否仍灼焦着我的半身?
眼脸内侧的肉壁抽动着,像虫子一样蠢动,就像是在叹息。
“……呃,咕,唔,呃呃……”
如此自问自答,背部在颤抖。
也许是由于情绪不安定,只是闭上双眼,泪水就开始自作主张。大量水汽沾湿了睫毛,就像从来没有干燥过,我正溺于水中。
无法发出语言,也无法化为语言——一般的愤怒就只有如此而已。
但我心中扭曲的痛愤,即使穷极一切语言也无法消化殆尽。它死死地勒住了脑部。
咚、咚。自然而然地,我将握着水果刀的手重重砸下。
那群、人渣。一群、禽兽。怎么能、怎么能饶过、你们。
我要杀了你们。
一点痕迹都不能留,要将你们的每一片每一片都消灭殆尽。
你们生存的痕迹。过去与未来,都由我连根拔起。给我粉身碎骨,葬身于命运的巨浪中吧!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啊!
“……咦?”
我这才注意到左手被剜去一部分。水果刀的刀刃削到了骨头附近。看来是自己举刀刺了进去,虽然发出了些声音,却完全感不到疼痛,所以我没有发觉。然而刀子刺入的是已经派不上用场、有还是没有都无所谓的左手,恰恰说明我仍然很冷静。
这种行为根本没有超出正常的范畴,而我必须进一步疯狂。
以右手推动全身,坐了起来。
观察右手握着的水果刀,刀身变得破烂不堪、歪歪扭扭。这充分证明右腕的力量足以弯折刀刃,让我高兴不已。而且我也练习了如何用刀刃刺入人体。
但这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更加努力练习,直到正式上场时也能轻松自如地挥动刀刃。
毫无存在价值的左半身,正好可以作为练习的试验台。从每一滴血到每一寸皮肤,我的一切都只为复仇而存在。
接着,也许是因为尽情宣泄出泪水的缘故,从我腹底涌起了强烈的欲望。激动充满全身,心情无比舒畅。黏稠的欲望翻滚沸腾,真令我心旷神怡。
“好吧,好啊,我认了!”
我就承认,她的死去是无可回避的命运吧!
既然她残酷的命运是由你们强加,那这次就轮到我了。
你们接下来的命运,将由我来决定。
给我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