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你眼神太凶恶,才老是被羽澄躲着啊。”
“啊?”
温度已经进入了夏天。那天不知为何,老太婆突然教训起我来。
抱着的东西已经够沉了,还被强迫陪她聊天。
“眼神太亮了,让人搞不懂你在看哪里。”
“……那又如何。”
“到头来,轮椅的操作方法也是你自学的。”
老太婆叹了口气。请不要说得完全是我的责任似的。
“那都怪她不说话啊。”
“作为大人,你应该引导她开口说话啊。”
“你觉得我有那么厉害吗?不可能啦,不可能,你就放弃吧。”
老太婆好像总想让我照顾她孙女。“监护人”这个词听起来不错,但如果奶奶不在了,羽澄就不会再来这里了吧。不知怎的,羽澄很仰慕这个老太婆。毕竟她虽然嘴上不饶人,却是喜欢照顾人的热心肠。
这位受人仰慕的奶奶朝我伸出手掌心:
“三百万。”
“你给我?”
“蠢货,是你轮椅的价格。快付钱。”
她突然开始讨债了。我大概猜出了话题的走向,不过这里还是蒙混一下吧。
“我哪来那么多钱?”
“为什么反而是你来问我?”
老太婆楞了。
“不是说好不收钱了吗?”
“我改主意了。”
看她一脸奸笑的样子,我不由得啧舌。我算是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了。话说三百万也太过分了,我不了解轮椅的行情,但自己钱包的厚度还是一清二楚的,这数额我这根本支付不起。之前虽然从水川家拿走了若干现金,但也已经用完了。
我的支出出乎意料地多。主要花在了饲养和找人上,钱包已经瘪下去了。
“不管是梦想还是人,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啊。”
撩起被汗水粘住的刘海,闻了闻充满工房的金属气味。
现在是夏天。是感觉太阳体积最大的时期。
背后沾满的汗水让我难受不已,老太婆却一副清凉自在的样子。这并不奇怪,因为她坐镇在工房的风扇正前方,把本该吹到我身上的风完全挡住了。
天气如此炎热,我开始想找个凉快的地方呆着。昨天我去了图书馆,一整天的时间都花在了读报纸上。在最新的报纸上,我读到一则纵火的新闻。我猜就是那家伙。这次好像有三名死者。与其说纵火犯,倒不如说他是杀人犯更合适。
“只要你改变主意,说不定我的想法会再改变哦。”
“……好吧,我努力一下。”
只要一句回答就能将三百万债务一笔勾销,真是太便宜了。
没有抑扬的回答。
老太婆露出满意的表情。虽然她对我有恩,但她讨人厌的笑容完全让人涌不出敬意。
“羽澄就在屋子里。要是她还交不上朋友,可有点糟糕啦。”
“……去学校交朋友啦。”
虽然都坐着轮椅,也不代表我们是同伴。
我结束话题准备离开,这时老太婆像是顺便提起一样问道:
“话说,你复仇进行得怎么样了?”
“稳稳当当啦。”
我像是汇报工作状况似的避开这个话题,朝屋子里移动。
杀了水川之后,半年过去了。是时候向前进发了。
我回到工房一角的仓库——不对,是我自己的房间——并把行李放在草草搭好的架子上,然后去工房后方的房屋里瞧了瞧。进屋子沿走廊走了一会,就看到了羽澄。她好像正在客厅看电影。我从走廊上瞥了一眼,看见一个外国演员正骑着摩托车在画面上飞驰。竟然喜欢看《大逃亡》(注1),好冷门的兴趣。这是老太婆的兴趣吧?
(译注1:英文名为“The Great Escape”,是1963年美国电影,讲述二战期间德国战俘营里的一群战俘的越狱计划。)
我很喜欢这个场景,不知不觉停下来看入神了,这时羽澄发现了我,慌慌张张地回头。看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随时都可能关掉电视逃之夭夭,为了留住她,我只好开口搭话。
虽然我不会应付小孩,但也只能这么做了。实在挡不住那个敲诈勒索噬骨吸髓的老太婆啊。
“啊——呃,你继续看就好,完全没有关系的……我能不能也一起看?啊,我保证会拉开距离的,超拉开距离的。”
总之,最初的目标是长时间和她呆在同一个空间内。羽澄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浑身僵硬,战战兢兢地将轮椅拉后。
和电视机远远地拉开距离后,她重新打开电源,然后向我微微点头。
她出人意料地乖乖点头了,也许是因为奶奶对她说过什么。总之既然得到许可,我决定专注于观赏电视节目。
场面陷入了沉默。知了、知了、知了,室外的蝉鸣声透过墙壁传入耳畔。逃亡计划又一次被阻止,战俘们又得重新开始。虽然世间常说人生不能从头再来,但偶尔也会出现轻易地重来的情况,正如战俘们一样。
就我个人而言,要是能再向水川复仇一次,我一定会欣然回到过去。
闲话不提,我观察起认真凝视着电视的羽澄的侧脸。
她的脸庞给人冷淡、不讨喜的印象。她脸部的轮廓线有着符合年纪的稚气,但一想到数十年后那张脸会变得像老太婆一样皱巴,我总算体会到所有女性如此孜孜不倦地抵抗老化的原因。假设有一种毫无风险的返老还童术,九成五的女性肯定会欣然使用吧。当然九成的男性同样想使用。
我和她之间,究竟聊过什么呢?羽澄和她在年龄上差别过大,不知能不能拿来做和羽澄对话的参考。我忍着心中泛起的苦涩,试着回想了一下,然后悲伤地不禁发笑。
我和她聊的,总是食物的话题啊。
“有喜欢吃的食物吗?”
被我突然的搭话吓住,羽澄吓得脑袋一缩。看了我一眼后,她摇摇头。看来是没有。完全没有喜欢的食物的人真是罕见。
“啊,好吧。”
被否定句回答后我也只能这么回一句。我说不出话,只好望天花板。
确实有些人对所有食物都不抗拒。但是羽澄却说,自己没有喜欢的食物。
她是讨厌吃东西吗?先不说是否讨厌,对进食不感兴趣的人并不少见。大学同学里就有个完全不吃肉的朋友。那家伙似乎是思考过度,想象力太丰富,结果对肉食产生厌恶感,再也吃不下了。
“………………………………………”
为什么,我到现在还在继续吃肉呢。
以我的情况,经历过那样的事,即使之后变得对肉类无比厌恶也不奇怪。然而我与常理背道而驰,藉由啃食肉类从自暴自弃中走了出来。而且在达成复仇之前,我都会继续贯彻这一点吧。
……管它呢。
羽澄那不带一点热度的否定,反而给我带来一阵夏日蒸笼里的清凉。
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呢?我稍微有点感兴趣了。
女人都喜欢吃甜食。我也很喜欢。也就是说大家都喜欢。
于是第二天,我在外出回来的路上买了蛋糕。在炎炎夏日里,冰淇淋才是最佳选择,不过等买了蛋糕之后我才察觉到这点。外头地面被灼烧得滚烫,打消了我再出门一趟的念头。中午的地面仿佛要被烧成焦土,阳光越来越猛烈了。
我的双眼仿佛将所有阳光都吸进去了,脸部已经热得快蒸发了。不过晚上在我看起来和早上也差不多,体感上感觉差不多热。
夏蝉仍然精神抖擞地鸣叫,真让我敬佩。
“我买了蛋糕回来。”
走进工房,我把装着蛋糕的白色盒子递到羽澄面前。因为回来路上还拿着其他行李,拿法不太用心,没想到把盒子一角压瘪了,看得我直皱眉头,看来又搞砸了。
羽澄很少见地没有立即露出恐惧的表情,而是惊讶地望着我。是因为事情太突然,没来得及害怕吧。她紧闭嘴唇收下盒子,然后就直直望着我。毫无遮挡地被人正面盯着,感觉很不好。
“啊……因为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选了。”
话说一个人能吃掉五六个蛋糕吗?羽澄打开盒子,确认里面的内容。水果挞、胶冻乳酪蛋糕、千层薄饼蛋糕、布丁蛋糕和巧克力香蕉,我选的都是贴着店家推荐标签的品种。
羽澄闻了闻里面混合的香味后,小心翼翼地低头致谢。然后她把盒子放在脚上,朝着后方的住家推车离去……呃,东西收下了,道谢也道过了,她应该会把蛋糕吃掉,那应该没问题了吧。不过,怎么说呢。
就这点反应啊。
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幕,赤佐老太婆叼着烟小声说:
“你啊……用零食钓小孩子上钩,那不和绑架犯一样嘛。”
“烦死了闭嘴。”
蛋糕作战看来见效甚微。也就是说失败了。
为了研究下一次作战,顺便把行李塞到冰箱里,我决定回房间。房间风扇的运作有点古怪,不知能不能撑过这个夏天呢?
女人就像乌鸦,喜欢光亮的东西。公司的上司曾这么说过。
所以又一天后,我在外出回来的路上物色了贵金属饰品。总之就是噼里哗啦闪闪发亮的东西。在我看来只是觉得有点漂亮而已,但在女人眼里会无比璀璨夺目。大概吧。
“给你这个。”
伴随着阴沉的天空,大量的湿气黏在了皮肤上。我把一大把贵金属饰品递给羽澄。虽然大部分都是便宜货,不过量比质更重要。到了第二次,羽澄也不那么吃惊了;收下东西后她歪了歪头。似乎在疑惑我的意图是什么。
其实我也没什么具体的企图,她要是等着我下一步,反而让我为难。
气氛真糟糕。
不久过后,羽澄低头致谢后离开了,我总算松了口气。
“收集那么多光亮东西,你是想筑乌鸦巢吗?”
老太婆都惊呆了。她今天也在一旁看着我们。饰品的数量确实足够筑一个巢了。
“你的脑筋就像小学生列队一样直来直去呢,乖——孩——子——”
“给我闭嘴!”
再说,老太婆你为什么正在吃我送给羽澄的蛋糕啊?她正动手把千层薄饼蛋糕一层层剥下来吃掉,她见我盯着,咬着叉子嘟嘴说:
“怎么,你还想不让我吃吗?”
“这可是我为了羽澄买的。”
“萝莉控人渣。”
“我杀了你啊臭老太婆!”
明明是你煽动我和羽澄打好关系的。我举起手,摆出投降的姿势。
当然举起的只有右手,就像拳击手似的。
“我实在没办法了。再说,如果她没那意思,我做什么都毫无意义啊。”
“嘛,你说的也有道理。”
老太婆吃光了薄饼蛋糕,又捡起了放在烟灰缸里的烟。这老太婆连吃饭时也会抽空吸烟。都分不清烟和饭哪个才是主食了。
“我本想着把你带回来对那孩子会有好处。”
“怎么可能呢?”
该说她想法太简单吗?我甚至搞不懂她究竟在想什么。
“我跟你说说那孩子的情况吧。”
她少有地被烟雾呛了一下。然后她转身面向我,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我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肩膀。
“……那孩子的右脚,不是因为事故受伤的。”
不详的预感冰冷地抚摸我的背脊。
老太婆似乎不知如何启齿,吸着烟,空出一段令人困惑的沉默。
“这么说,她是天生——”
“是被吃掉的。”
一句简短的回答盖过了我的话,在我胸膛剜出一个伤口。
她严肃的视线,像是要贯穿伤口一样射向我。
“是被她已经去世的爷爷吃掉的。我没有看到现场,不清楚详细状况。不过我听说被人发现时,似乎她膝盖下面已经破破烂烂了。”
右脚。我回想起羽澄藏起来的右脚。被、吃掉了。
“哦哦是这么回事啊。”
我故作镇定,嘎哩嘎哩嘎哩地挠头。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都流血了,别挠了。”老太婆对我喷出一大口烟,呛得我不行。
眼睛重新对上了焦点。
搔痒和痛楚在头皮里同居。我把滑溜溜的手指拔出来,指甲缝被自己的肉塞满了。来去的感情在水面上摇摇尾巴,沉入了湖底。
“可恶,你这个不良少年……”
我边擦去泪水边抱怨。烟油的臭味虽然让我冷静了下来,但真是太臭了。在我压着鼻子忍耐的同时,老太婆取出新的烟,点着了火。她眯着眼看向左侧。
“不好意思啊。看来你也有不愿回想的往事吧。”
“你想多了。”
生硬的否定反而是最好的肯定。老太婆应该也已经看穿了。
自己的本性被他人得知,这令我非常不快。
“就是发生了这事,羽澄才变得沉默寡言。嘛,虽然在那之前那孩子也不爱开口。”
老太婆吐着紫烟,仰视天花板。视线错开,对话也中断了。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胸中却仍然在骚动。血液像是冲破头皮一样从脑袋往外渗。每当汗水渗过伤口时都痛得我想哭。
羽澄的右脚。被吃掉的少女。这是偶然吗?抑或是受某人的意志影响的结果?
片刻后,老太婆收了收下巴,喷出一团烟雾,顺便吐出一句抱怨:
“有时我也想弄明白那孩子究竟在想什么呢。”
“是复仇吧。”
我不假思索回答道。既想不出除此以外的答案,也没必要。
老太婆没料到我会回答,惊异地盯着我。
“敢夺去我的一切,就必须让他受到报应。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
嘿、嘿、嘿,老太婆双肩颤抖着笑了。
“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自由啊。”
“自由?”
“你是天生缺失伦理观呢,还是已经超乎物外了呢?”
我好像正在被她挖苦。至少肯定不是在夸赞我。
总而言之,就是想说我异于常人吧。的确,与以前相比,我自身有一些改变。但本质则从未改变。早在出生那一刻,我就已经是这样的人了。虽然不完全说得通,但暂且这么认为吧。
“对一般人而言,要跨过那一条线可不那么简单呀。”
“……那是因为,他们的愤怒不过是徒有其表的仿制品。”
我自身也不例外。一旦远离复仇的现场,我的愤怒和怨念就只是模拟的产物。无论是得知他人境遇后的同情心,宽恕他人的决心,或者是绝不饶恕的话语之刃,都是假的。
一切的渴望和激情,只有在面对实物时才是真的。
“墙壁还是存在的啊。比如说爱和勇气之类的玩意。”
老太婆似乎在对什么表达不满,然而我完全不能理解。
不过听到墙壁这个词,让我有些感慨。
“正因为墙壁坍塌了,我才活了下来。”
我的回答像呓语一般含混不清。那一天,和今天一样的炎热。
已经快过去两年了。我的失物根本没有还给我,巡警能不能靠点谱啊?这个世界既不会帮忙捡落叶,也不会捡拾河边垃圾,对志愿活动毫无兴趣。我把以上想法仔细反刍,不禁失笑。
这都是废话。世界并没有意志。正如体育馆没有意志,校舍只是一栋建筑物,世界仅仅是一个容器,要向容器寻求救赎,真是愚不可及。
“对了,你啊。”
“嗯?”
“你一个区区无业游民,每天都去哪了?”
“主要在搭讪和投喂啦。”
我随口蒙混过去。正打算回房间取行李,老太婆问我:
“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对我来说可是正义啊,婆婆。”
我笑着回答,同时推动了轮椅。今天也要继续努力复仇啊!
女人都喜欢可爱的东西。……连我都觉得,自己完全不吸取教训。
看来我的脑筋果真像小学生排队一样笔直。这场景我还真想观摩一番。
不过女人对“可爱”的标准比贵金属饰品更令人费解。比如我从不觉得猫和狗可爱,但这两者受到大部分女性的喜爱。我对这方面基本一窍不通。
赤佐羽澄。
一个小孩,一名少女,沉默寡言,与我无关。
这“四重苦”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鸿沟。然而在某一点上,我理解她。
她那份懊悔,我感同身受。
据老太婆所说,她的爷爷已经死了。换而言之,再怎么挣扎,她的复仇也永远不会有完成的一天。
那是多么令人遗憾和绝望啊。我深有同感,虽然这种共感是仿制品,但也非常的逼真。
“所以这个就送给你吧。”
我把“那个”放在羽澄腿上。比起我,还是由羽澄拿着更像是一幅画。
今天带来的是一只金鱼布偶。是储〇鱼(注2)。在我看来这是最可爱的了。不过尺寸有点大,大到可以把羽澄的腿盖住了。
(译注2:日本JA银行的吉祥物“储金鱼(ちょきんぎょ)”,形象是一只金鱼。)
昨天送给羽澄的一堆饰物中,有一个银色的手镯就戴在她手腕上,正随着手的动作不断反射着光线。羽澄的手指摸上了金鱼的头部。
“那个,呃。还喜欢吗?”
我完全不知道如何与小孩说话。就像用单眼看东西一样难以把握彼此的距离感,话也说得支离破碎。羽澄睁着圆滚的双眼回望着我,不知道我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呢?也许是多亏之前用东西钓她,现在她少了一分怯意。
“咦?”
羽澄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朝屋内方向动了动下巴,像是叫我跟着她走。这不像平常羽澄会做的事。我期待着也许有什么回礼,于是像只被激起好奇心的猫一样,老实地跟着她走。前方的目的地是羽澄的房间。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她房间。
羽澄进入房间,立即启动了电脑。趁等待开机期间,我四处打量起房间。不说女人的房间,我进入女孩子房间的经验少之又少。我用稀奇的目光观赏四周,只见房间里摆了很多布偶。每个布偶的右脚都被撕得粉碎……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布偶们都整齐摆放在架子和窗台上。除此以外的实用物品只有书桌和电脑,可以说是个充满违和感的房间。人的味道太稀薄了。
电脑开机了,羽澄开始操作起来。她点击鼠标时总是用力地发出啪嗒啪嗒声,像是在发泄对这台反应迟钝的电脑的满腔不满。和看似成熟的外表相反,她性子原来很急躁。不过这并不奇怪。毕竟在她的心中,肯定一直藏着一股怒意。
羽澄打开搜索网站,快速键入什么词语,打开了一张图片。
一张不知来自哪一家店的蛋糕的图片占满了整个屏幕。
蛋糕有着花田一样的缤纷色彩。不过,她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这是什么?”
羽澄的手指砰砰地戳了戳屏幕上的蛋糕。……难道……
“……难道下次想要我买这个?”
她用力上下点头,动作看起来格外可爱。喂喂,她竟然对我之前选的品种发表了否定意见,完全出乎意料。她的眼神仿佛在骂我“我不跟你说你就完全不会明白”,对此我只好耸耸右肩表示同意。
“我知道了。”我点头说道。听了回答,羽澄收了收下巴,似乎有点高兴。不过立即又换上“给我出去”的冷淡眼神。
这家伙,搞不懂啊。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看着羽澄轻轻拍着金鱼的背,露出一丝微笑,就让人不由得原谅她。
她并不是对我露出笑容,当然更不是对我敞开了心扉。
但是看到别人的笑容,总会产生一些满足感的。
虽然不知道她内心的期望,但她能高兴起来,也算幸运了。
毕竟有各种各样的布偶。这只布偶主要是红色的,所以污渍不会太明显。
太好了,不枉我费心把它从土方家带回来。
这里的空气和工房有点相似。地上散落着窗玻璃的碎片,屋里堆积着无用的木材。几只虫子在腐烂的木材中筑巢,繁衍出地上的虫群。由于我眼睛异常,我可以细致地看到虫子的细部,有种说不出的恶心。难道人类会本能地害怕泛着黑色光亮的油腻背部吗?
这栋废弃工厂的深处有一间同样荒废了的事务室。走入安静的室内,蝉的叫声也听不见了。
唯一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是轰咚、轰咚的钢铁运转声。
因为声音来自于上方,听起来又像是敲击天空的声音。
“你怎么不吃饭?我可是专门给你送过来的。”
看来要是不告诉她这是最后的进食,她今天绝不会将饭吃下口。可是要是告诉她,反而会招来无谓的抗拒。
水川家的长女在手脚被拘束达半年之久后,精神上的衰弱明显反映在脸上,一双没有光泽的眼睛看着我。我一直保证了食物的摄入,所以应该不存在营养不足的问题。不过身上沾满屎尿再加上夏日炎热,环境确实极端恶劣。
最明显的是冲鼻的剧烈臭味。在这种环境下,确实很难有心思吃东西。
至于在屎尿堆中诞下来的小孩,已经不在这里了。
表面上,我对这个女人说孩子交给土方家了。
“求你,放我回家吧。”
长女像平常一样向我求情。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这个,从未改变过。她绝不会求我给她个痛快,大概是因为还怀有与家人团聚的希望吧。因为那时昏过去了,她并未目击到父母和妹妹死亡的一幕。
“哪边?是水川家,还是土方家?”
我列出第一和第二个人的名字。
“哪边都行,求你了……”
她低声下气恳求我。但我予以无视,向她发问:
“之前我可能问过一次,你觉得死去的人会怎么样?”
从前不管我问什么,她只会坚持让我放她回家。自从三天不给她送饭后,她才开始会配合我的话题。比起饿死,还是跟我说话来得轻松吧。
“死了的话……大家都会去天国吧。”
“嗯,原来如此。”
死后的世界吗。有的话当然好,但它真的存在吗?
“我在想,人死之后,会不会去往各自相信的地方呢?”
相信死后世界的人,将到达死后世界。
认为死后不过一抔黄土的人,将回归于无。
而害怕死后的无尽黑暗的人,则真的会落入黑暗。
“哦,对了,放你回家之类的念头,还是趁早打消了吧。”
与往常不同的否定回答让她吃了一惊。我像在揭穿魔术师的手法一样,告知她无情的现实:
“毕竟,两家人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从坏的意义上,我在她的眼神中重新注入了光芒。不过那就像往尸体中灌入来历不明的燃料让它活蹦乱跳一样,是非常勉强的“活力”。
“昨天,我把土方家也全灭了。活下来的只有你一个了。”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杀了他们啊。”
我故意错开对方质问的重点,回答得不明所以。
“是你说、他们还活着——”
“我肯定是在骗你啊。”
这一连串似曾相似的来回,让我不禁感慨果然是父女。这更显得她可憎。
她的丈夫现在正装饰在我房间的架子上。我把他切开,一份份带了回来。本想着能看他笑话,心情一定非常畅快。但现在我只有一个想法:
太浪费了。
当时我想,观赏土方的尸体会让我精神发狂,竟然将他本人连同妻子的尸体一起早早处理掉了。
长女的眼角唐突地流下滚滚热泪,嘴角扭曲。她一边哭喊一边狠狠地朝我咬过来,凶猛得仿佛连牙齿都一同吐出。竟然没发出悲鸣,她确实厉害。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有很多理由的,比如我差点被你父亲杀掉,人生梦想与希望也被吃掉之类的。”
长女的脸色大变。但她立即死死盯着我:
“你骗我!”
“是真的。对你来说他或许是一个好父亲,对此我并不否定;但他也有另一面。我无法原谅另一面的他,所以我杀了他。以及他的妻子、他的女儿。”
她对着我狠狠咬牙。家人的死,似乎重新唤醒她以前的强硬的态度。反正即使她摆出温顺的态度也无济于事,或许这样反倒更聪明一些。
在生命最后一刻,至少要活得像自己吧?
“你根本就是疯子。这只是你为了杀人而杜撰的借口罢了!”
“说什么借口,我又没有为自己开脱。我不是承认了吗?”
和父亲不同,她脑袋里似乎长着别的花。水川的脑子总是太过乐观,而女儿的脑子则听不进别人的话。大概是花把耳朵塞住了吧!
“我就是在复仇,就是因为憎恨才杀了他。这我承认。”
“这不可能。你只是个为了享乐而杀人的疯子,仅此而已!”
“……嘛,随你喜欢吧。但死人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即使你说的话是真的,你还是错得离谱。想想你究竟夺去了多少无辜的人的性命?你这种人渣,为什么还活在这世界上?死吧!快去死啊!”
水川的长女张着露出牙龈的嘴,将我否定得体无完肤。
唉,原来她是那种主张复仇毫无正义可言的人。
要我说,一切行为中根本没有正确这种东西。
“那我问你,如果我放你自由,并把我手上的刀递给你,你会怎么做?”
长女虽然仰头怒视着我,却一时没有回答。看来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会杀了我吧?”
我伸手邀请她登上救援之船,同时也微笑着让她不得不承认我们坐在同一条船上。
你将与我同船而坐,走上同一条道路。
正如希望成为棒球选手的人会加入棒球部。
所有矢志复仇的人,同样会选择同一条路。
“那么你也该死。”
我架起了小刀。虽然饭还没吃完,但已经没有力气让她吃下去了。
但想了想,我发现还有一件事忘了说。
“放心吧,那个婴儿真的还活着。”
一听到婴儿二字,长女立即吠起来:
“把孩子还给我!”
“不要。”
我可不能让死人带走那个婴儿。那是我的所有物。
“还给wo”她还没说完,刀子抵住了喉咙,让她停了下来。
“我说个毫无关联的话题吧,我可是穷人。”
“救、救——”
长女无视我的话,擅自恳求起别的了。我推着刀子让她闭嘴。
“连你一直吃的肉类,我都很难买得起呢。”
要养活一个人,真是出乎意料地困难。
只能拿那些低廉的肉类来对付过去。
“然后我还面临一个困难。我要如何隐藏尸体呢?”
我用吟诵童谣的拍子,将一片片提示摆在她面前。
然后。
“现在我要出个测试题:你一直在吃的肉,是‘什么’呢?”
将正确答案若隐若现地提示出来,观察她的反应。
这是我人生中仅剩的一种娱乐方式。
“啊——”
她双目欲裂,联想到了正确答案。
在她将要撕破喉咙惨叫的瞬间,刀子首先撕裂了她的喉咙。
我透过小刀的前端,鲜明地感受到原本将要炸裂的声音化为块状落回胃中。
扭动插在喉咙里刀子,踏实地结束掉她的生命。然后从腋下刺入,破坏她的内脏。
我是个谨慎胆小的人,不刺个两三回就不能放心。
长女张着嘴,噗的一声吐出泡状的血唾,倒在地上。她的死相和小女儿一模一样,和她父亲则完全不同,我才安心下来。
一旦我从中看出水川的影子来,她的脸绝不会保留原状。
杀完之后,我道出没人能听见的正确答案:
“正确答案是,超市的特卖品。”
至于买肉的钱则是从水川和土方家抢来的。嘛,算是收饲养费吧,嗯。
要是联想了别的东西,那是脑补过头了。
她死前是不是弄错了答案呢?果真如此,那真是我无上的喜悦。
这死法正符合水川女儿的身份。在天堂再会时,尽情说我的坏话吧。
这样一来,已经搞定了两个人。
余下的两个人理应意识到我的存在。接下来将会困难重重。
如果他们是正义的一方,我的复仇将到此为止了。
“………………………………………”
说不定。
即使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世界上所有人仍然会否定我。
即便如此,至少在这间屋子里……
“如果你真的是正确的,你应该活下来才对。”
不论别人说什么,我一定是正确的。
否则,本不应有任何人死掉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