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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章 车轮的战栗

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只有一点除外:

人一定会死。

而我们会一直活到死去那一刻。所以我决定在此期间,要全力以赴地活。

为了获得幸福,我将徒劳地挣扎。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最后的复仇目标:

“是个土豪。”

虽然露骨,不过这说法最简洁明了。

他的住处是一栋四方形的别墅,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与周围环绕的其他和风建筑格格不入。虽然有古时武家宅邸的气派,但鳞次栉比的和式住家会勾起淡淡的乡愁,而他的住处并没有这种温度。

这栋建筑的占地面积也相当可观。不仅建筑外有庭院,房屋中央似乎也有一个内院。别墅俯瞰着一条斜坡,从斜坡底端稍微往上走,就有两道楼梯分别向左右延伸。沿着一级级阶梯向上走,就能抵达别墅的正门。而如果继续爬上斜坡一路直走,则会抵达停车场。整体构造就像把注重气势的外国别墅移植过来一样。

木制外墙和二楼的木制露台上生长着茂盛的藤蔓,在精心保养下呈现一片美丽的绿色。一、二、三,垂直排列的窗户共有三扇,可见建筑内侧有三层。楼梯数量越多就越对我不利,真是令人沮丧。

我一边透过双筒望远镜侦查火口和正的住宅,一边下意识咂了下嘴。这附近是高档住宅区,既没有可以俯瞰那栋住宅的高层建筑,也没有任我随意出入的公共设施,我只好费尽辛苦地连夜潜入侦查。加上我看不到哪里是可以藏身的阴影,还坐着轮椅,想隐藏自己更是困难。就算具备强大的夜视能力,也还是一件难事。

万幸的是,火口没有在住宅外安排警备员巡逻。如果这么做,不仅会加重附近居民的疑心,招来流言蜚语,更重要的是很花钱。越是土豪,越是一毛不拔。话说回来,房屋内部安插有雇佣的保镖的可能性非常高。

风间失踪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入火口的耳中。这样一来,他想必已经明白自己是仅存的目标。距离杀死风间还不满两周,但正所谓先下手为强,我有必要尽快行动。

火口比其他三人更具攻击性,而且凭借地位和财力,他有能力主动进攻,抢先把我斩草除根。另外,痛失女儿的悔恨也很可能驱使他这么做。

正因如此,我本想趁他防备不严杀了他,可惜为了召集必要的人才耽误了不少时间。就算对方毫无警戒,万一他人在三楼,鲁莽的袭击就很可能失败。垂直移动对坐着轮椅的我还是太困难了。杀死风间之所以成功,是因为目标同样坐着轮椅,而且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没有办法采取对策。

如无必要,火口应该会一直住在三楼,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如果我想上三楼,就必须请别人将我抬上去,而且还要好几个人。这种费时费力的方法并不现实。

要是在这里观察太久,难保不会被发现。没办法,我立即决定撤退,一边倒转车头,一边心中自问:该怎么做?

办法当然是有的。一言以蔽之,只要让火口下到一楼就行。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可以让别人做,这是世间常理,而且实行起来也不难。

但是,世事的发展往往并不顺遂人意。

我绝不能忘记这一点。绝不能天真地相信未来总会更好。

羽澄在厨房里站着,这幅情景让我微微感到不协调,不过我还是默默看着。

羽澄正在做早餐。虽然我提议只要炒一下肉就好,但她似乎有更复杂的计划。前一阵子,她奶奶带病干活遭到了报应,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之前她开玩笑说自己已经老了,没想到一语成谶,她真的一口气老了许多。

嘛,先不说这个。

羽澄还没有习惯赤佐老太婆制作的义足,右脚经常摇摇晃晃。从她的背影能看出她在强撑着,但我不会帮忙。不久的将来,羽澄就能摆脱奶奶的帮助,一直、一直地活下去。

一直活到我和她分别变成老爷爷和老太婆。

“………………………………………”

话说回来,只有我们两个人,气氛很沉重。因为羽澄不会和我说话,即使开口,我们之间也绝不可能有对话。这让我舌尖发干,仿佛自己也不会说话了。然后我感到身体在发抖。冰冷的空气像晨雾一样在屋内蔓延,竟让我有点庆幸自己左半身没有感觉。最好把疼得快裂开的耳朵也麻痹了吧。

每到冬天,我总是一边发抖,一边渴望春天到来。对了,我想起来,“她”不喜欢夏天。

曾经我们聊过这个话题。她与我截然相反,夏天的暑气让她萎靡不振,冬天却总是一脸轻松。炎热,是她讨厌的……

正当我沉浸在思绪中时,电话响了,不是我的手机,而是家里的固定电话。羽澄正要回头,我说:“我来接吧。”

我从餐桌边离开,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移动。稍微加快速度穿过走廊,接起了放在玄关的鞋柜上的电话。室内的布置真是昭和式。

“我是火口。”

还没说“喂”,对方就报上了姓名。出乎意料的回答,使我一瞬间楞住。

眨了两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看了几秒。我总算搞清楚了状况。

被对面抢先了。我故作镇静地回答:

“找我有什么事?”

“你就是犯人吧。”

“我不是。”

在电话里说这样的对话根本没有意义。话说回来,什么叫“犯人”啊?

我和你都早已染指犯罪,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定罪?

“你想要钱的话,我有。说个数字吧。”

原来他想和我谈判。人一旦有了钱,就会变得小心翼翼。

难道他指望用钱与我和解吗?

“别开玩笑了。你活了那么久,没听过这样一句话吗?‘钱买不到幸福’啊。”

对火口来说,这只是一句荒谬的漂亮话罢了。

就算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他也只会觉得我在逞口舌之快。

但是我真心相信这句话,甚至引以为真理。

和金钱毫无关系,我们在命运的胃袋中相遇了,仿佛彼此溶为一体。

直到今日,我仍然相信与“她”的相遇有其意义。

“你这个杀人犯,真是大言不惭。”

“彼此彼此吧?”

“无论如何,你都不肯罢休吗?”

“我倒想问,我怎么才能罢休呢?”

我透过电话抛出一个无解的问题。火口叹了口气。

本以为电话就此结束了,但又听见他问:

“你把女儿弄到哪了?”

“女儿?啊,你是在说火口志摩吗?难道你以为她还活着?”

虽然她确实还活着。嘛,他作为父亲,只要没看到尸体,肯定会一厢情愿地相信女儿还活着吧。火口对我没有丝毫的理解,自然也谈不上看穿我的目的。

“唉,从一开始我就反对过她去见风间那种人了。”

竟然用“那种人”称呼同伴,真是过分啊。

“放心吧,一年之内就让你见到她。”

当然是在那个世界见了。

我单方面挂断了电话。火口也不会再打过来了吧。

话筒还握在手里,我警戒地看向门口,等了一会不见有人闯入,确认不会受到袭击,才把话筒放回原位。

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是心里仍有一颗大石悬着。

这样一来,我的地址已经暴露。为今之计,唯一的行动时机就是今晚。但火口肯定也戒备着这一点。不知我的计划被猜到了多少?要说我的优势,就是火口的轻慢了。若他认真地将我视为威胁,就不会打一通电话,而是立即派一打手下来处理我了。

若真如此,现在我早就死透了。就因为他有太多顾虑,才让我活了下来。

难道他还指望不弄脏自己的手就将这事摆平吗?

没错,和他比起来,我实在有太多限制。

只有一个人,还坐着轮椅。只要做好对策、保持距离,就根本不足为惧。正常人肯定会这么认为。嘛,确实也没错。

可惜,这一推理的前提并不全对。

“好了,我也该打电话了。”

我再次拿起话筒,拨出了默记着的号码。两声拨号音后,电话接通了。

“你以为现在几点啊?”

第一句话就是牢骚。不悦的女声仿佛能让雪花结晶。

“早上八点。这时间好像也不奇怪吧?”

“你明知我的生活习惯,还故意找茬?”

“你不是挺精神的嘛。长话短说,我今晚就行动。”

那位女性沉默了一会。她应该已经清醒,不过估计还在揉眼睛。

“太突然了吧?”

“是对面先下手了。一旦攻过来,我就完了。”

施行奇袭是活下来的最低条件。为此,她的协助必不可少。

“今晚八点,靠你了。”

“好吧,那我去做准备。”

她立即挂了电话。怎么到处都是这种人,一点人情都不讲,总是公事公办。

“一点爱都没有啊——”

我内心咒骂了一下全世界,回到了厨房。

“用酱油盖住鸡蛋烧的焦掉的部分,这不太好吧?”

当然我还是会吃。尝试用筷子将鸡蛋切成块,结果流出一大滩汁液。原来是打算做成出汁鸡蛋卷。虽然里面还是生的,令人心生畏惧,但我还是一口气吞进嘴里,赶紧扒了米饭将其咽下。

我说过让羽澄给我准备些肉类,连这个要求也被完全无视。一片火腿都没有放。我真想打开冰箱瞧瞧,但毕竟吃人家嘴软,最后还是闭嘴低头吃饭。

我默默地动着筷子和嘴巴。虽然和羽澄相对而坐,但我们的视线极少交汇。

既然老太婆不在这里,我们就没有一起吃饭的必要;虽然没有必要,但不知不觉中,我们还是继续生活在一起。

当然,我已经察觉到羽澄为什么不离开我。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开口问道:

“你有想过重新再活一次吗?”

之前在电影宣传册上看到这句话,我试着拿来问羽澄。

羽澄抬头望着我,毫不犹豫地摇头。

“也是。”

我同意她的想法。果然我和这小鬼很像,共有着一样的本质。

羽澄过去也会对这个问题点头同意吧,这一点也很像。

“……哦?”

玄关的门铃响了。到目前为止,我从未见过有客人造访这个工房。

联想到刚才的电话,来客的目的呼之欲出。

“羽澄,我去开门,你不要离开这里。”

我向她示意,并把丢在一旁的菜刀挪到羽澄身边。

“如果见到除了我和奶奶以外的人,立即向他投掷菜刀。嘛,你要向我扔也行,但最好还是不要弄错人啊。”

羽澄还是面无表情,一点也不惊慌。看来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扔出菜刀,我放心地向玄关移动。对方既然敢堂堂正正地按门铃,肯定也做好了从其他方向进攻的准备。

最坏情况下羽澄可能会死,但这与我无关。不过我相信她死不了。

毕竟那小鬼很像我啊。

我没有准备什么对策就来到了玄关。这栋老房子十分破旧,防盗措施也很简陋。对方的影子倒映在脏兮兮的玻璃门上,不过从室外就很难看清室内。

这扇门不是金属造的,厚度也适中,那这招应该可行。我举起小刀,对准室外人影的腹部位置一口气刺出,不顾玻璃的碎片割碎了皮肤,我的手贯穿了门。这一招果然出乎对手所料,小刀流畅地刺了进去。

万一对方只是个普通人,比如快递员呢?

毫无疑问,我还是要杀了他。既然刺出去了就要做到最后,总不能道歉了事吧?

我将手拔出,推开大门冲了出去。靠在墙上呻吟的男子,立即举刀向我砍来,如果我是双脚站立着向他冲过去,这次攻击已经将我杀了,可惜他不够冷静,只刺中我的左肩。

他的小刀插在我左肩上,身体呈前倾姿势,我顺势举刀垂直刺穿了他的喉咙与下颚。

虽然最后有必要留一个活口,但首要目标是减少对方人数。我刚给男人最后一击,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惨叫,急忙回头。声音听起来很粗壮,所以并非羽澄的声音,不过我还是尽快往回赶。

回到厨房后,只见另一名男子肚子上插了一把菜刀,正在不停地哭喊“痛死我了”,看来羽澄真是能干。我接近那名男子,看到菜刀还插在伤口上,出血并不严重。既然不是致命伤,只要及时止血,应该死不了。

顺带一提,羽澄就坐在一旁淡定地吃饭。这小鬼,果然和我很接近。

不,更准确地说,她也从刺伤他人中获得了愉悦,支配着我们的是同一种冲动。

“喂,你的同伙已经被我打退,只剩你留下来了。”

准确来说,只有你还留在阳间。男子对我的存在更加露骨地表现出畏惧。

“我们来这边聊一聊。”

我抓住他手臂,强行把他拖走。菜刀刀柄在地板上咔哒咔哒地摩擦,带动刀刃在他体内搅动,令他发出“咿噫诶咿噫诶”的惨叫。管你那么多。

我把他拖到玄关外,让他看到同伴的尸体。确认他因失去血色和血液而变青之后,我用小刀抵住他脖子:

“向你的雇主报告‘工作完成’,我会给你急救,等今晚杀了他之后就放了你。”

如果没有事后联络,等于变相告知火口我还活着。为了放松他的警惕,必须伪造一份报告。派出去的人没有回来这一点固然会令他生疑,但总比没有联络好。

男子交替看了看抵在身上的小刀和我的笑容,又低头看看插着的菜刀。他立即掏出电话,要贯彻保命第一的方针了。报告的内容由我事先决定,他一边痛苦地喘气,一边微微点头,开始打电话。

“是我……同伴被他干掉了,好不容易总算完成任务……对方的抵抗很猛烈,不得已只能杀掉……没错。我得先去处理掉尸体,晚一些再回去向您汇报……不,因为还要一同处理同伴的尸体……那就这样。”

男子按照我的指示说完,结束通话。他恳求地抬头望着我:

“这样子,就可以了吧?”

“是啊。”

我点了点头,然后一刀刺进他的喉咙。连我都觉得这个谎撒得太过理直气壮。可是我既找不到留活口的理由,也没必要对他们说实话,真的没办法。我并不是无差别地杀人,只是有必要才杀。

没时间好好收拾尸体了。寒冷的冬天会减缓尸体的腐败,明天之前就堆在房间里吧。事情过后再用平常的办法处理掉。

我抓住第一具尸体往工房里拖,途中突然听到一声“喂”隔着门喊我。我把尸体丢在走廊上,转身往走廊中央的房间瞧了瞧。老太婆瞥了我一眼,慢慢起身。

她拖着病体从床上起身时,我隐约似乎听到了嘎吱声。

“好吵啊,发生什么事了?”

“哦,有老鼠进来了,花了点功夫才把它们赶出去。”

“老鼠啊?”她目光移向我的肩膀。这么说来刚刚被刺了一刀,肩膀上都是血。我摆了摆手,老太婆用鼻子低沉地哼了一声。

“羽澄没事吧?”

“在好好吃饭呢。哦对了,我待会把午饭端给你。”

“不用啦,我不觉得饿。”

老太婆缓缓摇头。衰老的动物所摄取的食物会大大减少,而她也是如此。虽然是大自然的规律使然,但仍然让人不忍直视。

但我不会别过目光。我将直视自己的欲望,还有随处可见的严苛现实。

“今天会搞定一切。”

听见我如此宣告,老太婆发出嗬的一声,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弯曲嘴唇:

“换句话说,也有你死掉的可能性吧?”

“没错。比平时要高得多。”

“你怕死吗?”

“哈,怎么会呢。”

我立即否定。无论这是真实或者谎言,我一定会如此断言吧。

“别说别人,你自己又如何呢?”

“有时会。但我毫无办法,也没力气抵抗它啦。”

老太婆用右手提起了木炭一样枯瘦的左手。

“人呐,随着一年年过去,总是会死的呀。就算你不去报仇,他总有一天也会死,不是吗?”

她一边说着不切实际的废话,一边凝视着某处,仿佛在看着某种希望。

“这我不能苟同。时间会让愤怒与哀伤都随之消散。我可不愿意放任自身的一部分就此消失不见。”

毕竟从本质上说,我很喜欢自己啊。

无论是自己的生存方式,还是存在的姿态,都为我自身肯定。不管这是好是坏,我已经活到了今天。

所以我什么都不愿意舍弃,更不能容许它被夺走。

“……看来,你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

“确实没有了。”

虽然我知道老太婆的意思,但我还是给予肯定的答复。听完,她放开了手。

眼看她随时都要倒在床上,我赶紧补了一句:

“我还有几件事要问你,在那之前你可不要死哦?”

“有事情想问,对吧?”

她盘起手,装模作样地又念了一遍,露出坏心的笑容:

“你这种小鬼头还想和我再婚,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爆炸吧死老太婆!”

说完,我和她同时笑了。

正是因为一直缺乏这样毫无营养的对话,我才成为了今天的我吧。

艰难地将尸体塞进去后,我借助药物昏倒着睡了个午觉。

然后,虽然我确实想见“她”一面,却没想到这愿望竟然成真了。

“她”正吮吸着乌冬面。一见到她这幅样子,我不由得笑了。

她在我心中铭刻的,果然是这副样子。见我突然笑出声,她脸上满是疑惑。看来这并不是记忆的重播,而是现实中的我所看到的画面。我坐在陌生的乌冬店内,旁桌的客人都是一动不动的背景。

我立即领悟到这是一个梦。看似立体,却没有纵深。

而她看起来同样薄薄的,像墙上的涂鸦。

她右手握着筷子,用左手撑着脸颊。看,她动了吧。

该说我这个人谦虚呢,还是现实得可怜呢?难得做一个梦,就不能让我沉浸在朝思夜想的美妙一幕中吗?我失望了一会,但转念一想,就算看了那种东西,也只徒增空虚。这小小的一滴梦境,正好可以为现实提味。

她吮吸着乌冬,一边向我说着什么。明明有只言片语传入耳朵,下一瞬间就从记忆中消失无踪。声音仿佛透过嘈杂的人群传来一般若有似无。剥落的电线搅成一团,她的声音也被掐断了。隔了太长时间,看来我已无法在脑中再现她的声音。我曾经对她抱怨过年近三十,记性开始不好使了,但就连是否说过这句话,也被蒙在了迷雾中。

外面,是白天吗?我和她被笼罩在“光的影子”中,让人联想到漏过树梢的阳光。影子像活物一样在肌肤上摇曳。当我的眼睛再也不能区分光和影,就意味着回归现实的时刻来临。看来这双眼睛甚至在梦境中也不放过我。

她的嘴唇还在动,夹着乌冬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神透着不高兴。感觉我正在被她责备,但可能惹她生气的原因太多了,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说哪一件事”。仿佛有一道沟壑横在了我们之间,就像照片被从中撕开。

呐,你觉得我们得到了幸福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我又回想起她死去那一刻。发出的疑问撞在了心之壁上,永远无法离开我的内心。我是一个不知足的人,无论何种疑惑和困难,都必须以自己的双手解决,否则就不能满足。我真的很贪婪。

在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有一个大人在前面引导我。父母在年幼时就去世了,收养我的亲戚漠不关心,学校的老师徒有一副教育者的外表,能认真倾听我疑问的人一个也没有。因此,面对任何难题以及心中萌生的各种欲望,我只能靠自己摸索答案。不管怎么样的答案,如果没有人告诉对错,我只能接受。

这一次也是如此,就算找遍整个世界,也找不到能回答我问题的人了。

再有半年,我是否就能获得幸福?应该会吧!

如果能预知未来,我一定会提前执行计划,不过这只是“如果”而已。

如果你知道自己将来会被吃掉,你会怎么做呢?

你会与之抗争吗?

……如果我知道。

如果我知道,你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死去……

哪怕是命运的胃袋,我也要撕开一个口子,改变你前进的方向。

我笨拙地张合着下巴,感觉像在水中艰难地挥动四肢。嘴巴没有发出声音,也不知道有没有传达给她。明明这只是一个梦,根本不可能传达给她听。

明明她不在我身边。

明明答案只能由自己得出,更不可能说给她听。

但我还是向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祈求,能有些东西传达出去。

超自然(Occult)和真空包装(Retort)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像。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反正晚餐就吃真空袋装咖喱了。羽澄端起勺子,向我展示里面的一片肉,像是在说“这次有肉了吧”?我附和着点了点头,把咖喱吃完了。

比起专业饭店的咖喱,还是这种更对我口味。

吃完饭后,我做好准备,动身前往火口别墅。

刚到走廊,正好遇上了羽澄。看来她想去老太婆的房间。她回头看着我,像在询问是否要一起来。我摇了摇头:

“有事要忙。而且,白天已经聊过一会了。”

羽澄听了点点头,拖着右脚继续朝中央的房间走去。

“羽澄。”

我叫了慢慢走开的少女的名字。她一点也不排斥,回过头来。

光是这样,我们的关系就已经前进了许多。而且,肯定朝着我们彼此期望的方向。

“我知道你渴望什么。所以,我一定会回来。”

我如此说完,羽澄双肩猛地一颤。

我欣赏了一下她惊讶的反应,留下一句“祈祷我无事归来吧”,离开了家。

唯有对死亡心怀畏惧,才能体认幸福。

过去曾经有位伟人如此说过,好像又没有说过,我也搞不清楚。不过火口啊,你现在幸福吗?肯定很幸福吧,所以你才会畏惧我。我会让你感到恐惧的。

你是理应不幸的人类啊。

为了防止右手被冻僵,我紧握着一次性暖贴。右脚和衣服底下也贴了许多,多亏有它们,除了脖子以外的部分都能抵御严寒。头上戴着宽沿帽子以遮掩长相。本来我还想给围上围巾,但万一扭打起来,难免不会被人抓住勒紧,权衡利弊后,只好任由脖子暴露在寒风中。

我哆嗦着头和脖子,抬头看火口别墅的豪华大门。也许是因为距离给我打电话还不足一天,屋外也能辨认出巡逻的男子身影。他们身上穿着制服,应该是火口雇来的保镖。为了不离开警戒区域太远,他们都沿着围墙走动。时不时还看到他们冷得浑身发抖,为了生计也真是拼命啊。火口大概不会告知他们内情,说不定还在埋怨火口过剩的防范心呢。

我放下双筒望远镜,凝视手掌。现在已经不需要绷带了。手心像豆子一样鼓胀,对我和这架轮椅服服帖帖。握着暖贴时,热量仿佛血液渗入身体,让指尖暖的发痒。右脚也是同样的感觉。

我推着轮椅,忽而向前,忽而向后。急切的心情、紧张、冬天的严寒,为了挥开各种东西,我像推着摇篮一样,不停地动来动去。车轮的声音静静地延伸。

唰啦、唰啦,像雨打落的声响。离八点还有十分钟,还有些许时间沉浸在这旋律中。不知不觉,我陷入了人生的一切仿佛都要在今天结束的心境中。这样也有点不赖,我不否认心中有此想法,但我不能就这样闭上眼睛睡着。

命运尚有使命加诸于我。今天绝不会成为终结。

设定为免打扰模式的手机在怀中震动。我将那个女的借给我的手机贴到耳边。借给我是没问题,但手机上满是闪着金属光泽的粉红装饰是怎么搞的?我和那个与我岁数相近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是我。”

“是我。准备完了吗?”

我压低声音回答。对方似乎也藏身于暗处,以嘶哑的小声说:

“你又做好准备没有?搞不好,你也会被弄死啊?”

“不做到这种地步,就没法扭转劣势。放手去干吧。”

“嘛,反正你死了我也高兴。跟之前说的一样,正好八点。”

“好。”

我简短回答后就挂了电话,然后“啊”地一声,挠了挠头。

本来想问她的名字,结果到最后都没想起来。等把手机还给她时再问吧。如果到时还记得的话。不知我的脑袋有没有那么多余裕。

还有几分钟,我的复仇就开始了,连我无法保证自己的脑袋不会被烧个精光。此刻我心中的兴奋,只能用“血肉沸腾”来形容。我想起“她”的面容。是她死前那一刻的面容,在现实和梦中,我已经数次直面这幅面容。每一次我的心都会剧烈颤动,仿佛有一股冲击力将它撕碎了。如果就这样放着,它会立即冷却而变得僵硬。我急忙将其重新塞在一起,用温暖的手紧紧贴着。

巡逻的保镖回到了正门。当初建造正门时没有将雇佣保镖纳入考虑,自然没有修小门,人员出入必须经过正门。之所以不选择后门,则是因为正门对他们更有利。

晚上八点,似乎是他们暂停巡逻,回值班室报告的时间段。大概是天气太冷,还没到八点整就早早收工了。

正合我意。保镖进了门后,我立即推着轮椅向前。

一直移动到门前,正好瞧到头上的防盗摄像头。我冲它笑了笑,然后开始大声地唱歌。事先没有想过曲目,等唱起来了,才意识到我嘹亮地唱着面包超人的主题曲。反正无所谓什么歌,我就继续唱了下去。

如果不唱给门内的人听,就没法让他们为我开门。

如我所料,听到门外有骚动后,男人纷纷从门内涌出。把门打开后没关上,是不是以为只要立即抓住可疑人物就没事了?一群蠢货。

“要——”我停止唱歌,“爆——”手机准时地在八点整震动。“炸——”

两名保镖走上前,伸出手来要把我制住。

这一刻,我同时将胸中积着的气息和右手爆发出来。

“啦啊啊啊啊!”

宣言的同时,加速。逆风牵扯着脸颊,直线冲锋。

飞速转动的车轮同时带来了肉体的悲鸣与心灵的喜悦。橡胶烧焦的臭味满溢而出,这速度之快仿佛能将地面烧着,我正想着,还真的看到鲜红的火焰烧起来了。

几乎在我冲刺的同时,在约好的晚上半点,火口住宅陷入了火海中。

无数的火柱窜起,恢弘的气势令我双眼圆睁,嘴角不由得歪咧。和要求的一样,不停有火种丢出。轮椅穿过它们点燃的熊熊烈焰,急速前进。

这样一来,笼城战术就被破解了。毕竟我对“纵火魔”的要求是烧到来不及灭火,对方只能选择逃离。

没错,那个女人正是两年前救了我一命的纵火犯。

两年来,我通过追踪过去和最新纵火事件的痕迹,不断分析犯人的行动倾向,终于在两周前接触到了她。在向她说明我曾经被她的火烧过等等情况之后,她意外爽快地答应助我一臂之力。据说这是她第一次遇上火灾现场的幸存者,也许这使她良心不安吧。

本人曰,她酷爱建筑燃烧的景象,烧到人则只是附带的。我对她危险的性癖不感兴趣,但专家的协助必不可缺。

话说,这哪里只是纵火,一只脚已经踏入爆炸的范畴了吧?

一口气冲到院子中央,抬头看渐渐被火焰包围的别墅。转身要来抓我的保镖看到火焰,吓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环顾四周,想搞清楚要怎么做。

是来抓住我,还是帮助灭火?保镖们也陷入混乱,但手头不可能恰巧有灭火器或水桶。片刻后,他们朝我逼近,看来还是打算先将我制服。那我也不客气了。

眼看他们要抓上我的肩膀,我敏捷地向前躲过,在旁边减速后调整角度,踩死踏板朝保镖冲刺。车轮狠狠地撞上其中一个保镖的脚。高速转动的车轮像是要把保镖全身吸入,伴随着腿折断的触感,保镖被撞飞到院子的草丛里。立即回旋,瞄准余下的另一名保镖加速。

他判断不可能阻挡金属块前进,脸色大变转身想逃。说实话,前方只有熊熊燃烧的大火,我看他是逃不掉的。在善意地提醒他之前,我就追上他背后,碰地将他撞飞。

我无视捂着腰动弹不得的保镖,抬头看燃烧中的建筑。木制结构反而延缓了火焰扩散的速度。虽然墙壁化为黑色的木炭,但没有立即倒塌。正好,要是他不小心葬身火海,我会很困扰的。

一名佣人模样的中年女性打开与二楼连通的门,连滚带爬地飞奔出来。她仓促地回头一看,又大叫着继续往前跑,慌张地跑下楼梯。看来再等一会,别墅内的人该出来了。虽然不抱什么期望,但考虑到火口一时糊涂,或者因为突发事件而不得不走正门等情况,以防万一,我暂时要守在这里。

跑下台阶的女子弯下身,撑着膝盖喘气,趁她为逃离火灾现场而安心时,我靠近她,迅速地在毫无防备的侧腹部刺了一刀。她身子一歪,和那个保镖一样躺在了地上。

不同之处是她受到了致命伤,身体下流出一摊比火焰更加妖异的鲜红。流出的是生命的液体。也许是因为在火焰旁边的缘故,这红色比平常更显浓烈。那一天,“她”一边挣扎一边流出的血液,同样是这个颜色。

之后又有数人从这条路飞奔出来,他们连滚带爬地来到院子后,一定会在差不多的位置停下来喘一口气,于是我像流水线工人一样将他们逐个刺死,地上滚落的尸体不断增加。他们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躺着,就像牧羊群正在休息。

但火口并没有出现。嘛,我也预料到会是这样了。

换做我是火口,我也不会和其他人走同一个方向。他知道我会在这里守候,故意让其他人做诱饵,自己走另一条路逃生。他会走后门呢,还是别的路?

要把他找出来,我必须走进别墅内部。如果可能,最好在里面结束一切,否则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既然要杀掉困在笼中的鸟,与其放它出来杀掉,还是趁它在里面时下手更简单。

我取出手机,将事先输入的信息发送出去:“有空帮我盯着正门。”虽然不知有没有效果,我还是抛下尸体和正在呻吟的人,沿着别墅的外墙快速移动。目的地是后门。我一边紧紧盯着正门,一边朝侧方疾驰而过。火灾的热量似乎让掌心和轮椅都猛烈地燃烧起来。两者相互交融为一个整体,操作流畅而妥帖,无论多快的速度,它们都会为我实现。

途中,我突然注意到一处有趣的景象。数名佣人围在墙边,似乎正在做些什么。在火势相对较弱的别墅左侧,一条绳子从三楼窗户垂下来。他们应该正在等一名男子爬下来。

火口脚踩着窗户,正要沿绳子滑下。这名令我永生不忘的魁伟男子,正蜷缩着手脚,哆嗦着伸手抓住绳子。这副可笑的样子,令我怒不可遏。

他知道我不能爬楼梯,一直躲在三楼,想从那里直接逃走。真是难以想象的狡猾啊。我一口气拉近和下方的佣人们之间的距离。

一名佣人察觉到我接近,回头的瞬间,肚子就被灌注全身体重的小刀戳了一个窟窿。也不知有没有变成尸体,挡路的肉块紧接着被轮椅撞飞,倒在了另一名佣人身上。两人的脑袋打在墙壁上,失去意识倒下时撞到下方,破坏了我的平衡。我连忙也用侧头部在墙上刮,靠摩擦力防止摔倒。疼得耳朵好像都被刮掉了。我疼得大叫,同时不忘掉转车轮,只见第三人靠在墙边,惊恐地蜷缩着身体。他的腰一软,后脑勺磕在墙上。携火焰降临的谜之轮椅男。如果事先不知情,肯定会很震惊。

我与这名佣人并没有私怨。但既然与火口扯上关系,被杀也是理所当然,毫无同情的余地。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了第三个佣人后,我在绳子旁边停下轮椅。

火口当然立即注意到我的突然出现以及正下方的惨状。他面露焦躁,颤抖的嘴角仿佛在拼命忍耐着畏惧。

我冲着将身子探出窗外的火口嘻嘻地笑。来吧,下来吧。

我会好好接住你的。快,将你的生命和血液都吐出来吧。

火口立即放弃绳子,回到了屋内。

数秒后,我也朝着后门冲刺。也许对方会趁我走远,悄悄地沿绳子爬下来,但眼下的状况可不允许他玩弄这种小聪明。毕竟拖得越久,他的退路会慢慢被堵死。再加上我也有可能折回来,他不可能拿自己性命玩这样一场二人转。

我贴着墙全速前进。进入正门需要上下楼梯,但后门并不需要进行垂直的移动。理论上,如果只是进入一楼,不必借助这场大火。但我显眼的体型不允许我偷偷潜入,更不必说没有爬上三楼的方法。到头来除了这个放火作战,我也别无他法。即便冒着将自己烧死的风险,也必须冲进去。

从远处看到几个人想从用于搬运物资的后门,我不想浪费时间一个个刺死,于是减慢速度,等他们逃出之后,立即再加速冲进去。火焰已经蔓延到出口附近,因此这一行为和钻火圈差不多。火焰擦过头发与皮肤的焦味充斥着鼻子。

虽然木制房屋更耐火烧,不过剩下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沿着窜着火焰的走廊全力冲刺时,我不禁错以为我生命的灯火在四处燃烧。高雅的家居用品、鲜红的地毯,都渐渐燃烧起来,失去了原本形状。途中墙壁突然喷出火舌,我连忙躲到对面墙边。这栋别墅正在逐渐变得与火口之名相称。那时候火焰将我逼上绝路,而如今,我正携火焰同行。

火焰给我的感觉是复杂的。它时而是拯救了我,为我灌注了生命气息的炎之海洋;时而又是焚烧我的一切,收割一切生命的掠夺者。

在憎恨与慈悲之间,它贪婪地吸收氧气,炽烈地摇曳着。

我近乎下意识地在火焰的对面寻找“她”的身影。

经过宽敞的大厅,踏入一条通向扭曲的楼梯的走廊。在走廊另一侧,我发现了正在前往屋子中央的火口的背影。同行的中年女子应该是他的妻子。在狂喜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一旁矗立着数名精壮男子,正可谓是护卫森严啊。就算以轮椅撞上去,也不知能不能破坏他们强悍的肉体。

在这个距离下,对方一回头就能看到我。是躲起来,还是一口气向前冲?我环视左右蔓延的火焰,抽动脸颊笑了笑。事已至此,我们双方都没有躲躲藏藏的余地了。为了活下来,为了杀了他,我开始了冲刺。“不要停下脚步啊”,火焰仿佛在对我如此呢喃。

咔啦咔啦咔啦、咔啦咔啦,我一口气推动转轮,轮椅席卷着地毯,发出刺耳的声音。连我的嘴也跟着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了。在氧气稀薄的屋内,每当张开嘴,大脑都快陷入空白了。正好,这点缺氧症状反而舒服。

地毯和其他东西燃烧的声音为我提供了掩护,但一向疑心重的火口还是回头发现了我。他面色一变,大喊一声“快跑”,不由分说拉着正要回头的妻子的手,就往内院方向狂奔。

恐怕他是打算经过内院从别的出口逃跑。

与此同时,他右侧的男子却停下脚步,像是要把我拦在这里。不知火口花了多少钱雇他,至少看起来他是忠心耿耿。又或者他以为凭自己可以轻松解决一个坐轮椅的男人?不过没办法,一般情况下他确实是对的。

这条走廊绝对不算宽敞,没有让轮椅自由腾挪的空间。正面与男子作战也没有胜算。再加上时间宝贵,能用的方法只有一个。

我最有效的攻击手段只有冲撞,问题是男子充分锻炼的强壮肉体。

只要被他停住,或者轮椅被抬起翻倒,我就完了。以对面的肩宽和体格,不要说自行车,如果多来几个人,就算是汽车也可能拦得住。因为我也一直注重锻炼身体,就算隔着衣服,也能估测对方实力高强。

我在墙边停下轮椅。当然,对方并没有停下。要是浪费太多时间,难免有被倒塌的建筑活埋的危险,换做是我也不愿意。

放心吧,我很快就会搞定。

我用右手提起左手,卷起长袖。

然后用力扭腰,把手搭在正在燃烧的墙壁上。

男子吓得不由自主后仰。这次换我朝他冲刺了。

向前伸出寄宿着火焰的左手,猛踩踏板。

不好意思,就算烧起来,我也毫无感觉,既不热,也不疼。

只有远离复仇的悲哀,才能让我的心疼痛。

轮椅和燃烧的左手与男子的身躯激烈地碰撞。他连忙摆出架势,抵挡我的冲撞。强健的下盘与四肢不断后退,成功抵消了冲击力。反倒是反作用力使我一时无法呼吸,太厉害了。

但是就算防住冲撞,也挡不了转移的火焰。与肉体强弱无关,火焰从他衣服一角绽放开来。男子一拳打在脸上,将我推开,并进一步拉开距离。那一拳像石头一样打得我摇头晃脑,侧面牙齿深深地咬到舌头。我吐出一口血,血液中仿佛混着固体,啪地一声落在地毯上。

传到男子衣服上的火立即华丽地扩散。他急忙想脱下上衣丢掉,但又意识到我还在,惧怕脱衣服时行动不便,给我可乘之机。趁他犹豫不决时,我调整方向,大力推动车轮。

无视身上着火的男子,朝着火口离开的方向,全速前进。

从男子身旁经过时,他一脸诧异。不过我并不是格斗漫画的主角,没心情和所有对手一一交战。

我可没时间浪费在这种家伙身上。你就在地上打滚灭火吧。

继续加速,要快到谁也追不上我,谁也逃不过我的追击。

速度每加快一点,残留在左手上的火焰被风切碎,划着轨迹在空中飘舞,又渐渐消失。火焰的碎片灼伤了我的脸颊。

那个身躯庞大的男子没有追上来。我猜火焰逐渐包围了他,使他没空去追自己的雇主了。看来无视他是正确的。我可不能与这栋别墅一起烧成灰。

我如风一般穿过开始被烟雾笼罩的走廊。在我经过后,角落里突然有个人慌张地冲出来。

“啊?”

我回转车头,只见火口身边的另一名男子。看来他是想在死角埋伏,但因为我速度太快,结果出来慢了一步。你是傻吗?

狼狈地跳出来的男子比刚刚那个更细长。他用布包着嘴,压低身体,以防吸入烟雾。你小学老师看到你做得那么标准,肯定很开心。总之,还是无视他继续去追火口吧。男子好像在背后大叫“别走”。只能怪你动作太慢。

不过男子似乎从背后追了过来,从声音判断,他确实在我后方。

一开始距离不远,他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万一被前后夹击,可就不好玩了。

男子又一次尖声大喊“别走”。

知道了,你好吵啊。

我一个急刹车,立即回转车头,急速向他突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从正面将跑过来的男子撞倒。是你先追过来的,可不要恨我。我缩着脖子,准备迎接冲撞。然后,眼前闪过一道光。

我的头与男子腹部相撞,将他撞成“く”字型。他就像漫画里那些想要接住球,反而被撞飞的那些人一样,在地板上连滚五六圈。脖子的疼痛也让我暂时抬不起头。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等待头部疼痛消退,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啊,你就是……”

就是那时打我的家伙。既然把你想起来了,作为纪念就把小刀刺了进去。

快速解决了这场宿命的对决,我调转车头,等待最后一丝疼痛消去。

安静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管刺鼻的烟味,慢慢地将肺部填满。

快回想起来。

多年前那噩梦般的光景,被疼痛烧灼的视界。

咬紧牙关,一心想着“我不想死”。

睁眼的瞬间,在我心中萌生的那股杀意。

一切的一切,全部在此吐出来吧。

我抬起头,朝向前方火焰对面的光芒疾驰。

多亏了这双眼睛,就算隔着浓烟,对面仍然亮如白昼。只要看到火口的身影,根本不需要纠结前进方向。这双眼睛,就是肉体为我得出的答案。

我的心灵绝对不会辜负它。

冲出走廊后,来到已经成为火焰领地的内院。

墙壁上缠绕的藤蔓被烧成焦炭,开阔的天空下火粉飞舞。以狭窄的间隔种植的树木从根部开始烧起来,像一盏盏路灯照亮了整个内院。

在内院中央的一条由无数树木搭建的拱道上,我再次看到火口的背影。

距离一点点缩短,轮椅的声音也如同心跳一般愈发激昂。

这旋律已经为你的同伴带来死亡。

他听见了,回头了,确确实实地战栗于这音色。

“太好了,连火葬的工夫都省了……和那时候一模一样。”

有生以来,恐怕我从未发出过如此愉悦的声音。

火口停下脚步,吸了一口气。他的妻子交替打量丈夫和我,面无血色。

大概是领悟到自己逃不掉,他从怀里掏出手枪,摆出架势。他妻子吓得瞪大眼睛。

“你对火焰的记忆也不怎么愉快吧?”

我拔出刀子向火口问道。毕竟那时候你也差点被烧死了呢。他并不搭腔,枪口对准我扣下扳机。子弹的反作用力将他推得后仰,手臂也向上飞。看来他并不精通射击,子弹没有命中。震耳欲聋的枪响让身旁的他妻子忍不住捂住耳朵。

既然你不客气,我也就省略无谓的感慨,一口气接近他。火口又开了一枪,但我没有感觉到疼痛。不过有一道莫名沉重的冲击推着我身体旋转,差点摔倒。也许子弹命中或着擦过了左半身某处。

真是遗憾,要是击中右侧,你就活下来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以将要摔倒的姿势冲到他面前,顺着前进的能量向上刺出小刀。

瞄准火口的喉咙的小刀贯穿了肌肉。确实有手感。

然而流血失神的却不是火口。

他将一旁的妻子拉过来做肉盾,挡住了刀刃。

从戳进他妻子胸口的小刀处,传来撕裂肌肉的清脆触感。现在不是享受这份感觉的时候,正当我慌忙地拔出小刀时,火口推开妻子,重重地一拳打在我脸上。沉甸甸的手枪枪柄砸得我面前白星四溅,轮椅横向滑倒,我也被拉着摔下去。

我扑倒在地上,侧头部撞到了地面。这下惨了,我抬着晕眩的脑门,一边咋舌一边用右手支起上半身。这时,手枪抵在了我身上。

手持手枪的火口走近,睥睨着被扔出轮椅,坐在地上动弹不能的我,眼神中透着得意。连自己妻子的呻吟声都充耳不闻。

在灼热的高温中,我还是止不住冒冷汗。

火口对我似乎也恨之入骨,眼睛里满是狂喜之色。

事实上,我已被逼到山穷水尽了。就连躺在脚边的刀子,也无力伸手去捡起来。火口看穿了这一点,因此有所放松。

但是。

“究竟有没有意义,连我自己都怀疑过。”

无意识间,我盯着右脚的脚趾,自言自语起来。

火口可能以为这句话的主语是复仇,露出讥诮的笑容。他以为我在忏悔吗?

“但无论如何,我没有一次想过放弃。”

这辆轮椅。

复仇。

以及在看似徒劳的努力上所耗费的漫长时光。

我的两年半,将在这里破壳而出。

火口没有耐性继续听我废话,眼看就要扣下扳机。我呼地一下,卸下意识和肩膀上的负担,只向自己身体询问。至今为止,你做了什么?

为了活下来,为了杀了他,你反复积累了什么?

现在就是考试,最后一问就在眼前。

来,作答吧。

一瞬间。

伴随着枪声,大量的血液洒在了庭院地面上。

啪嗒、啪嗒,像是灵魂脱壳而出的声音。无数沉重的血液落在脚边,失去了形状,而心灵因此产生了小小的裂缝。热风吹进裂缝,吹散了尘土。

不论什么人,血液都是鲜红色的啊。我又一次切身感受到这一点。

仔细端详血液的人是我。

也就是说,这是火口的血。

“咔、咔、咔”,血泡从他的嘴角不断涌出。看来他既不能理解自己受伤的事实,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也许他甚至不觉有异,没有一点痛苦,只是一脸诧异地倒下,喷出血泡。

其实真相并不复杂。当然也不是奇迹。

说白了,就是小刀刺进了他的喉咙。

我投掷的小刀贯穿了要害。当然,用手是来不及的。所以用的是脚。

我用脚拾起小刀,瞄准他的喉咙,来了一下。

用脚趾夹住小刀的练习,两年来已经做了无数次。

为的是在右手忙于操控轮椅时,仍然能杀死你们。即便老太婆打造的特制轮椅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也没有一天懈怠。

伸得笔直的右脚,仿佛无言的主张这就是它锻炼的成果。永远无法抬高于膝盖的脚部扭曲着,灌注了让指甲丑陋地陷入肉里的力量。一开始练习时,不要说扔出去,连将刀子捡起来都难如登天。究竟要努力多久、练习到什么程度,才能派上一点用场?那种感觉,甚至令我再次回想起凝视黑暗的恐惧。

曾经徒劳的努力,在最后的最后推了我一把。

火口两眼一翻,然后一动不动,死得像一只被压扁的虫子。

看着看着,我的呼吸愈发急促,心情狂喜乱舞,简直就要升天了。

死了。

我把火口,杀了。

杀到现在,终于全部杀完了。

“啊、嘻……嘻嘻、咿嘻嘻、嘻咿咿咿咿咿!”

右手盖在脸上,努力消化掉哭声中来回穿梭的种种感慨。

时间不能太长。

现在没时间沉浸在杀戮带来的美妙余韵中。这种事,留等回到外面的寒风中后再做吧。

否则,我肯定会因缺氧和疲劳而昏倒。

“得赶紧、逃走……”

我不能被烧死在这里。必须扶起倒下的轮椅,坐上去逃掉。我一个人能做到吗?还有时间吗?我拉起充满感情的肢体,右手和右脚支撑着重心和体重,摇晃得像一只刚出生的雏鹿。

“看来、不能指望有、病后陪护啊。”

四周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包围,我无奈苦笑。沿着鼻子滴下的汗仿佛转瞬被蒸发,与冬天截然相反的热气包裹着肌肤。不过,肯定可以的。

人将死之时,不知会有何想法,有何感受?

对此我毫不知晓,也没有一点实感。

换句话说,我命中注定不会死在这里……大概如此吧,肯定没错。

我匍匐着回到轮椅旁。在被烧死之前,让我们一起回家吧。只凭右臂将轮椅扶好,接下来只用坐上去。我用手撑着坐垫,竭尽全力撑起身体。眼下的情况可以用火烧屁股来形容,这并不是比喻。

我气喘吁吁,双眼也渗出泪珠,总算攀上了轮椅。也许活下来的意念得到了全身上下的一致赞同,总觉得身体比平时更轻盈。

我端正好坐姿,抚着轮椅的框架,踩下踏板。

“好。”

果然这个位置和高度是最舒适的。

我拿出手机。幸好它既没有丢失,也没有被弄坏。我一边心想运气还站在我这边,一边拨出电话。在等待接通时,我不忘向神明祈祷了一下。

“喂,是我。”

“好啊,我没想到真的接通了。”

“我也很吃惊啊,你竟然有余力打电话?”

“就是因为被逼急了才打给你。”

侧过身体,躲过即将落在身上的火粉。

“告诉我,哪个出口的火势比较小?”

前提是还有这样的出口。那个女的立即回答:

“正面的出口最少哦。其他人也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好,正面对吧。”

说了一句“感谢情报”后,挂了电话。

好了,下一步怎么办?

对于那个女的来说,如果知道她纵火魔身份的我活着,对她相当不利。所以这极有可能是假情报。甚至她可能特意在正面的出口多放几把火。纵火魔所提供的火焰情报,信还是不信?

“……好嘞!”

我推动轮椅前进。滚滚车轮碾过火焰,载着我离开内院。随后我转而前往大厅,到那之后,一路直走就好。

我的目的地仍然是正面的出口。并没有什么相信她的理由,因为我根本不相信她。

不过,从正面仰望燃烧的别墅,想必会很有趣。

倒下的日用品阻挡了道路,前进速度比我预想的更慢。我再次经过楼梯下方,回到大厅。刚刚还能通过的宽广区域,现在成了火焰的社交舞池。我穿过舞步的缝隙,压着破碎的玻璃和吊灯。

朝着正面出口一路奔驰,追着前方的光芒。不是火焰,而是夜晚的光。正如那一天一样,我向着外面前进。

穿过敞开的大门,只见前方的火势仍有穿过的余地。

选中了正确的路,令我脸颊都开心得痉挛。

无视左右楼梯,疾驰而出。

眼看就要撞上墙壁,我提起车轮,飞了起来。

我真的腾空了。

轮椅越过墙壁,飞向宇宙。

脑海中响起了骑着自行车飞行的外星人的主题曲。

重力、意识、恐惧,都被放逐到火焰的另一侧。

这样下去,仿佛能飞到任何一个地方。

嘛,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我飞跃过火焰和尸体,在外侧院子着陆。

连同轮椅一起撞上急速逼近的地面,跌了个狗吃屎。冲击力将我扔出轮椅,在草地上满地打滚,最后脸朝下停住了。右半身疼得像是要碎裂了。

“疼……疼疼疼,好疼,痛、好痛啊!”

擦着鼻子的泥土散发出清香,我忍着剧痛深吸一口,自然地笑了起来。

正当我和尸体一起躺在地上时,那个女的纵火魔走了过来。

她帮我扶好轮椅,还借给我肩膀,扶着我坐回轮椅上。我向她道了一声谢。她叉着腰,惊讶地说:“没想到你真的飞过来了。”

“你竟然说了实话,太意外了。难道是因为你不是贼?”

“我可不想烧掉自己的手机。”

“哦,这样啊。”

我把手机归还给她。她抚摸着手机表面,似乎是把灰尘擦掉,然后收入怀中。之后她盘起双手,仰望火中的屋子,问道:

“杀了吗?”

“嗯。”

我回了一句,也抬起头看着开始倒塌的屋子。我从这熊熊大火之中逃了出来,而我的复仇也是这样开始的。也许,是我将火焰引到那些家伙身上。

看来我是火焰的化身啊。完全意义不明。

“咦,救护车来了。”

鸣笛声逐渐接近。

“我们呆太久了。”

虽然这么说,但她仍然镇定自若。她放火的目的是在一旁观赏建筑物燃烧的过程,平时肯定也会观赏到最后一刻。不过她判断已经到达极限,开始朝别墅背面走。我也跟随她离开。

离开火口的私有地,回到道路时,我决定与纵火魔道别:

“就算被抓了,彼此也不要透露对方信息,如何?”

“知道了……啊,还有一件事。烧到了你,真是对不住。”

分别时,她语气生硬地道了一句歉。说完,根本不看我的脸和反应,就匆忙地走了。

果然,她多少有些负罪感。明明烧了那么多东西,真是奇怪。

她对我说实话,帮助我脱险,也许都是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吧。

不管怎么说,在各种方面,我都受了她的恩惠。不过,最好还是永远不要再见了。

不,应该也没机会了。毕竟,我……

我已经什么都……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我向前移动了一下,又停下来,仿佛燃料耗尽了。

一旦停下来,刚刚的热量唐突地消失,寒气重新包裹了我。

“……差不多,做完了。”

一个阶段完结了。这样一来,我就只剩一样东西了。

啊,但是。就算我拼死完成了复仇。还是有无尽的遗憾、无法排遣的苦闷。

我明明知道复仇这一行为无法产生任何东西,只是清算而已。我依旧有愿望,依旧祈求夺回某些东西,一如既往。悔恨依旧堆积如山。

为什么,我没有先杀掉呢。如此自责的心永无终结。

为什么,要被那种家伙杀掉呢。悔恨的泪水,在夜风中冻结。天仍未放晴。我眼中的虚假的光明,将持续不断地给予我惩罚,真正的黎明,以及黎明前的夜晚,还很遥远。

我靠在轮椅上,疏于维修的车身嘎吱作响。连我似乎也要粉碎了。我听着车轮的悲鸣。这就是我所能弹奏的旋律。

她、她、她、她、她。

她、她、她。

她——

“本应是由我,吃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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