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仅剩下几天,同志馆大学也开学了。
虽然麻衣无法像放假时那样频繁到香魅堂打工,但她仍尽可能地到店里露面。正因为最近与辰巳几乎是每天见面,如果一天没去香魅堂,就会感到不舒服。
「感觉已经完全入秋了呢。」
不过,麻衣今晚并非来到香魅堂,而是清风担任住持的松然寺。
麻衣坐在宽敞的檐廊上,抬头仰望天空,空中高挂著圆形的月亮。
虽然并非完整的满月,却是能清晰看见兔影的美丽银色圆形。
辰巳坐在麻衣旁边,和麻衣一样眺望著月亮。可听见从远处传来微弱的虫鸣,是个宁静凉爽的夜晚。
「哎呀,幸好今晚是晴天呢。」
清风说道。他放在托盘上拿来的,是洒了满满黄豆粉的糯米团子串。虽然每一串都很迷你,但由下而上堆积成一座小山,因此看起来份量相当多。
「哇啊,感觉好好吃。可是,赏月时吃的团子,通常不都是白色的吗?」
「没关系啦,不用太拘泥于这种细节。」
麻衣是无所谓,但隔壁有个感觉对这种习俗很啰唆的人物。就在麻衣感到不安,不晓得辰巳会如何评价这些团子时──
「这不是美玉屋的黑蜜团子吗!」(注:美玉屋 位于京都府京都市左京区(下鸭神社附近),是真实存在的知名日式点心店。)
别说否定了,看到那些团子,辰巳甚至整个人向前倾。辰巳平常反应冷淡,因此很难理解,但这是他相当兴奋的证据。
「这团子很有名吗?」
「知名度如何根本无关紧要,总之可以确定的是非常好吃。」
「哈哈哈,就连我也很清楚,这就是辰巳爱吃的东西喔。」
「哦──」
黑蜜团子。明明洒著黄豆粉,却叫黑蜜?
麻衣感到不可思议而仔细观察,发现黄豆粉与团子的缝隙间夹了一层黑色的东西。
麻衣抓起一串团子,张口咬下。一开始吃到的是黄豆粉的味道,但立刻缓缓渗透出黑蜜的浓郁滋味,让人垂涎欲滴。
「好吃!」
麻衣不禁大叫出声。辰巳也吃了口团子,眯细眼睛。
「清风,我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你这人真有用。」
「嗯……虽然被称赞了,但感觉好复杂!我自认之前应该也有派上用场耶。」
「这我倒是没印象。」
「骗人的吧……你以为我们到底认识多久啦……」
举办这次赏月活动的人是清风。因为提到三人要从香魅堂二楼的窗户一起赏月,空间实在太狭窄了,清风便大方出借松然寺的檐廊。
「我可能是第一次像这样正式赏月呢。」
仓见家并不是很重视季节活动的家庭。
「嗯,如果没人开口提起,不太会举办这种活动呢。毕竟赏月又不像圣诞节或女儿节活动那样热闹,而且就算想赏月,万一碰到阴天就泡汤了,况且每年日期也不一样。」
「就是说啊,今天是晴天真的太好了。」
「还有就是,如果晶和千夏也能来就好了呢。」
清风举出名字的两人,是麻衣的朋友,也是经常造访香魅堂的老主顾。身为陶艺师的晶,不只会购买薰香,还会提供香炉给店里。
「这也没办法呀,晶小姐说她忙著陶艺工作,千夏似乎也跟她高中的学妹另外企划了赏月活动。」
「对喔,千夏是在地人──高中的学妹吗?如果是可爱的女孩,不知能不能介绍给我呢?」
「清风先生最多可以接受比自己小几岁的人呢?」
「如果是女孩子,当然是不分年纪──啊,对了,说到高中的学妹,辰巳跟志夜见面了吗?」
清风像是突然想起似地,将视线从麻衣转移到辰巳身上。
「……志夜?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志夜?」
辰巳似乎不明白清风这话的意思,露出疑惑的表情。
「嗯,我想起志夜应该是念同志馆的生物医学科学系这件事,打电话问她本人后,她说她在五十岚先生底下做研究,我就想这还真是凑巧呢──那之后你又去了几趟研究室,应该已经见过她了吧?」
原本悠哉地享用黑蜜团子的辰巳,猛然站了起来。
「高原志夜!」
接著这么大叫出声,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怎、怎么了吗?」
「这样啊,称呼我为学长的那个白衣女──她是高原志夜啊。」
说到高原,就是前来跟辰巳告知明梨状况的研究生名字。
「辰巳先生跟她认识吗?」
「她是我高中时的学妹,虽然七年没见了。」
「辰巳……你虽然见到面了,却没发现啊。」
清风发出傻眼的声音。
「你该注意到的吧?对方明明记得你耶,你这样太过分啦。」
真亏辰巳能忘记让人印象那么深刻的三白眼。
倘若是麻衣,即使只是擦身而过一次,也会记得好一阵子。
「这也没办法吧。」
辰巳受到两人责备,不禁露出不满的表情。
「毕竟高原这个姓氏随处可见,而且她的气味又跟以前截然不同。」
听起来简直就像狡辩。
「她以前散发出更犀利的气味,就彷佛在淡淡酸味后浮现深刻苦味一般。但前阵子碰面时,她的气味就和凡人一样,丝毫没有那样的特徵。」
「辰巳先生是用气味记住人的吗?」
「因为对我而言,这是最容易记住的方式啊。」
「……真不敢相信。」
无论再怎么说,辰巳也太依赖嗅觉了吧。不过,要是这么说,辰巳也只会反驳「是其他人太过依赖视觉了」,因此麻衣保持沉默。
「麻衣也见到志夜了吗?」
「我跟你说过身体香的事情吧,那时来香魅堂告诉我们明梨小姐状况的,就是那位高原志夜小姐。」
「那你们还聊了不少嘛,辰巳真的很薄情呢。」
清风斜眼瞪著辰巳,但辰巳无视清风,继续吃著团子。
「清风先生也认识她对吧,你们三人是同一间高中吗?」
「没错没错,她比我们小两岁,附带一提,我跟辰巳国小、国中、高中都同校喔。」
「是这样子啊。」
「很遗憾的是,我们也经常同班。」
「为什么遗憾啊?」
「你根本没想过吧,你的声音不晓得夺走了多少我平静安稳的青春。」
「平静安稳的青春是什么啊?感觉好无聊。真希望你能感谢我经常伴你身旁,让你周遭热闹起来呢。」
「那次文化祭的时候,你也给我造成很大的困扰。」
「是喔。但文化祭尾声时,你看起来很开心喔?」
「我只是配合你跟志夜罢了。」
「慢点慢点,请你们不要两个人沉浸在回忆中啦,我完全跟不上话题耶。」
「啊,抱歉抱歉。」
麻衣闹起别扭,清风双手合十向她道歉。
「虽然我们跟志夜并非是同个社团这种亲密的关系,但在短期内有非常深刻的关系。」
「从刚才听到的内容来推测……你们在文化祭一起做了什么吗?明明不同年级却认识,这表示志夜小姐做了什么引人注目的事情吗?」
虽然前阵子碰面时,麻衣觉得志夜反倒给人朴素的印象。
「哎呀,她高中时也完全不显眼喔。但志夜拥有别人无法模仿的特殊才能呢。」
「特殊才能?」
「没错,就类似辰巳那种才能。」
「那表示她是异端者吗?」
清风私底下的工作──
有些人类具备常人所没有的能力──即所谓的「异端者」──清风会提供只有他们才能胜任的工作。
除了身为除香师的辰巳之外,麻衣也曾见过几名异端者。
例如辰巳的兄长香崎戌亥。
他能将灵香运用自如,随心所欲地操控他人的内心和行动。
麻衣也曾被迫闻了灵香,内心遭到控制,差点自我了断生命。
还有京都府刑警古贺雄星。
他光是看到一个人的脸,就能看穿对方的恶意。
古贺的能力是起因于心灵创伤。在七月解决了与山鉾相关的杀人事件后,他现在正逐渐丧失能力。
杀人事件的凶手佐世子,应该也算是一名异端者吧。
她拥有令人害怕的另一面,也就是将灵香加工,制造出人形山鉾的里山鉾师。
「如果说辰巳是依赖嗅觉、古贺先生是依赖视觉的异端者,志夜应该算是依赖听觉的异端者吧。」
清风故弄玄虚,麻衣只好自己猜测。
「像是耳朵非常灵敏,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知道周围发生什么事情之类的?」
「嗯~不是呢。」
「绝对音感!」
「那也挺厉害的,但还不至于被称为异端者,毕竟满多音乐家都具备绝对音感。」
「呃,那么……」
「不,你绝对猜不到正确答案的,我劝你还是别再猜了。」
辰巳冷淡地说道。
「咦?那到底是什么呀?」
「我们的高中每年十月会举办文化祭。」
「我们高中的文化祭,小组构成有些独特,会把年级和班级都打散来准备要推出的活动。我和辰巳就是在那时认识志夜的。」
虽然清风迟迟不说出志夜的异端能力,让麻衣感到有些焦躁,但感觉话题发展似乎有趣了起来。
「我想听你们三人高中时代的故事!」
厌恶人群、感觉根本无法融入团体行动的辰巳,究竟度过了怎样的高中生活呢?这也让麻衣深感兴趣。
「真麻烦,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喔。」
不过,辰巳的回应却很冷淡。
「别卖关子了,请告诉我嘛──反正夜晚还很长。」
辰巳暂时只顾著吃团子,但他将团子吞进肚里后,像是换了个想法似地说道:
「……嗯,只是望著月亮也挺无趣的。偶尔回忆一下过往,或许也不坏吧。」
「这样才对嘛。」
麻衣开心地轻轻拍手。
「话虽如此,但负责讲故事的人可是你喔,清风。」
话锋突然转到自己身上,让清风沮丧地垂下肩膀。
「呃,辰巳你都说到这种地步了,由你来叙述不就好了吗?」
「无论是由我或你来说,内容都不会变吧?毕竟文化祭时,我们几乎是一起行动的。」
「嗯,是那样没错啦……我知道了啦,但我脑袋没辰巳那么好,如果有记错的地方要帮我订正喔。」
清风无奈地搔了搔他的光头后,一脸没辙的表情说了起来。
清风首次认识志夜是在高中三年级的秋天。
因文化祭被分成同一组的小组成员,那天首次齐聚一堂,讨论要推出什么活动。
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每个年级各十人聚集在清风的班级,也就是三年A班的教室。
即使是同一间教室,但光是坐在座位上的人产生变化,印象就如此截然不同吗?清风深感有趣地环顾周围。
认识的面孔只有一人,是坐在清风正后方的座位、看书看得正入迷的少年。
虽然关于活动的会议早已经开始,但清风转头看向后方,对少年低喃:
「嗳嗳,你在看什么啊?」
「有必要告诉你吗?」
少年彷佛要把自己与周围隔离一般,视线仍然落在精装本的书籍上。那本书包著学校附近的书店书套,无法得知内容是什么。
少年有著一头黑发与白皙的肌肤。因为他穿的也是黑色学生制服,整个人呈现黑白色调。尽管他的容貌还残留未成年的稚气,却又同时掺杂著异样的艳丽。
「色情书刊?」
「去死。」
连头也没抬,就发出恶毒的话语。
「嗯嗯……你喜欢波霸啊,原来如此。看你一脸正经,却意外地闷骚呢。」
「你别一边偷窥内容一边随口胡诌。你到底是以什么角度看,才能把文字排列看成女人啊?」
「啧,我原本期待你会起劲地吐嘈『女人反倒该看屁股』之类的……」
辰巳在看的甚至不是小说,而是某种学术书籍。
「我才不管你在想什么。」
「伊月真的开不起玩笑呢。」
香崎伊月。
在辰巳尚未成为香魅堂第十代店主前,清风是以辰巳的本名「伊月」称呼他。
清风从上方偷看书本的内容一阵子,看来似乎是关于薰香和气味的内容。如果是那么正经的内容,明明用不著隐瞒的嘛──清风不满地噘起嘴唇。
「难得大家正在讨论要推出什么活动,你也参与一下会议嘛。毕竟我们好歹是最高年级。」
「真麻烦。文化祭这种东西,让喜欢祭典的家伙自己去弄就好。」
「问题就在于大家都嫌麻烦吧。」
「三年级要准备大学考试,文化祭的中心应该是二年级吧?」
「可以轻松合格的你,应该不能拿考试当理由吧。」
就清风所知,辰巳无论期中或期末考,至今为止都经常维持学年第一。连教师也挂保证,无论是哪间大学,辰巳只要去考就稳上。简单来说,这间高中的实绩还有明年知名大学的升学率,都托付在辰巳身上。
教师们只担心辰巳不升大学,或是会不会做出去考低于他实力的大学这种出人意料的举动而已。
但是,清风从未见过辰巳认真念书的样子。不,虽然辰巳似乎对于他感兴趣的气味和生物,总是透过书籍一个人自学,但像数学和英文这些科目,他只会做要交的作业而已。
而且还是个美男子。这世界真的太不公平──
「这一段有必要吗?」
感觉清风好像偏离主题抱怨了起来,辰巳警告他。
「啊,抱歉抱歉。我继续往下说喔。」
「各位同学有什么点子吗?」
大声询问的是在会议开始前,被教师点名担任小组组长的二年级男生。虽然是个戴著眼镜、感觉具备强烈责任感的班长类型,遗憾的是他欠缺领袖魅力,难以统整这个无论年级和班级都不一样的小组。
「办个咖啡厅就行了吧?」
「或是鬼屋之类的……」
虽然有人提出这些常见方案,但并未出现能拍板定案的点子,会议沦为只是浪费时间的徒劳会议。
就算想采多数决,但照目前的提案,可轻易想见活动内容会跟其他小组重叠。
聚集起来的成员看起来就是那么没干劲,清风已经有些死心地认为「看来会是一场无聊的文化祭啊」。
他丝毫不打算自己努力去让活动变得精彩。
如果是感情很好的少数人一起热闹地筹备活动也就算了,要统整这么一大群人的麻烦任务,有谁会想接呢?
在这当中,应该也有人想做些什么,但却不会清楚地表明意见。这是因为开口提议的人,很有可能被委任为指挥官。不但会占用自己的时间,万一活动的评价不好或是无法吸引客人前来,到时候责任可就重大了。
与其接下这种烫手山芋,倒不如保持沉默等候文化祭结束才是上策──这种氛围正逐渐控制整间教室。
追根究柢来说,都是因为学校把一年级到三年级的学生混在一起才会变成这样。至今应该也有文化祭演变成超级悲剧的年度,校方到底打算让这种恶劣的规定持续到何时?
「那么,有没有人具备什么与众不同的特技呢?」
组长领悟到不会有更多点子出现后,企图转换方向。
「或是认识有厉害技能的人?」
组长这么补充,让清风有些惊讶。他大概并非刻意做出这番发言,但在清风听来,就好像在说「出卖你的朋友」一样。
要不要出卖正在看书,根本没在听别人说话的伊月呢?就在清风这么想著时──
「有!」
前方有一个人举起了手,是个身高矮小、短发竖起的少年。虽然对他的背影和声音没有印象,但感觉相当稚气,应该是一年级。
「啊,不是说我,是隔壁这家伙,志夜她会很厉害的技术!」
少年这么说道,指向坐在他隔壁的少女。难得清风正打起歪主意,想让不情愿的伊月举办「体验薰香教室」什么的,却被抢先了一步。
不过,在清风感到不甘心的同时,他对那名被出卖的少女产生了兴趣。
因为被点名的少女,尽管受到教室里的众人瞩目,仍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呃,你是……」
组长询问。
「我叫高原志夜。」
少女以毫无感情的声音简洁地报上名号。
因为清风坐在斜前方,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勉强看见少女的侧脸。
少女的头发是黑色的,制服的裙子没有刻意弄短,身上也没有戴任何装饰品,坦白说并不会给人深刻的印象。
「高原同学是一年级?」
「是的。」
对于别人的问题,也不会给予超出必要的回答。
感觉是个很难持续对话的对象,但组长毫不气馁地继续提问:
「那么,你有什么特殊才能呢?」
「我的特殊才能──就是用音乐表现各式各样的事物。」
少女彷佛在列举阅读或观赏电影这些常见的兴趣般,以根本不算什么的平淡语气说道。
「各式各样的事物是指?」
「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像是花朵、地方或是动物,什么都行。」
感觉少女的特技比想像中更加抽象。最重要的是,清风并不是很明白「用音乐表现」是怎么一回事。
不,应该说当时在教室里的每个人,都不太能理解。只有推荐志夜的一年级学生,更进一步地赞赏著:「哎呀,她这项技术真的很厉害喔。」
虽然比讨论停滞时好一点,但总觉得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哦?就算要表现人也办得到吗?示范一下嘛。」
有个三年级女学生半调侃似地这么说道。
看到将头发染成明亮的颜色、所有指甲都不忘做指甲彩绘的三年级女学生,清风稍微同情起一年级女学生,心想「啊,她碰到讨厌的家伙了呢」。
「比方说,你能以我为主题作曲吗?」
渡会亚里沙,是隔壁三年B班里很引人注目的女生团体的中心人物。
亚里沙的外表有种吸引人的魅力,但清风讨厌她,因为她很明显地以自己的美貌为傲。
那种暂时性的美丽,在残酷的时间面前,明明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只是自恋,倒也算可爱,但她很歇斯底里,和周围小跟班一起引发的霸凌事件也曾在学校里演变成问题。
换言之,就是最好不要有所牵扯的对象。
「可以喔,只要有钢琴,随时都能开始。」
明明如此,但感觉不会看场合的志夜,却轻易地答应了。
「真的吗?轻音乐社的社办应该有电子琴,你去把那个拿来吧。」
有个三年B班与亚里沙隶属同个团体的女生也在这个小组,她按照亚里沙的指示,跑到附近的社办。无论发出命令的一方或被命令的一方,都习以为常。
(啊啊,她真的明白吗……)
亚里沙追求的,并非正确表现出她的曲子,而是赞赏她的曲子。
如果将亚里沙照实表现出来,弹奏出充满不协调音的丑陋琴声,亚里沙和她的跟班们可能会找志夜麻烦吧。
(不,她应该不会弹奏出那么糟糕的曲子吧。)
志夜和亚里沙应该是首次碰面,倘若是从外表来判断,她很有可能会弹奏出一首美丽的曲子。
(而且也不晓得这个叫志夜的女生,她的即兴演奏有怎样的水准啊。)
一年级和二年级闹哄哄地议论著情况会如何发展,很熟悉亚里沙的三年级学生们,则是一副不想被波及的模样,在电子琴被搬来之前始终保持沉默。
「我拿来了,这个可以吗?」
跟班拿来的电子琴被放在讲台上。
舞台准备齐全后,志夜从座位上站起身,面向大家小小一鞠躬。
这时清风首次看见志夜的脸,她的眼眸让人印象极为深刻。
只是直视对方,看起来就彷佛在瞪人的三白眼。
彻底向现场气氛妥协的清风,感觉自己彷佛被志夜的眼眸定罪。
「……我要弹了。」
志夜一样平淡地宣言,将手指放在琴键上。
演奏开始了。
内建在电子琴里的喇叭传出优美的旋律。
亚里沙一脸满意地露出笑容,另一方面,清风则是有些泄气,心想「果然如此啊」。
倘若是以平台钢琴演奏,说不定还能听,但就凭廉价的电子琴演奏声,正因为旋律优美,更显得过于陈腐。
不过,志夜的弹琴技巧十分稳定。简单来说,或许该怪清风期待过头。
也罢,如果能就这样安稳度过,那样是最好的吧──清风是这么想的。
(……嗯?)
不过,持续聆听的清风察觉到一件事。志夜弹奏的琴键集中在高音,没有掺杂任何低音,因此只有表面听起来优美,感觉不到任何深度。
正因每个音都是以电子琴声重现出来的廉价音乐,更让人有那样的感觉。
(这……她是刻意这么弹的吗?)
清风并不熟悉音乐,但志夜的手指动作快得惊人,而且正确无比,这点无论用眼睛或耳朵都能感受到。拥有这般卓越技巧的人,会在曲子里留下连外行人都能察觉到的不完美吗?就算说是即兴演奏──
这问题的答案,立刻以更清楚的形式展现出来了。
交杂在一起的琴声逐渐产生出不协调。原本还能当成一首曲子来听的演奏,渐渐变成支离破碎的连串琴声。
坦白说,听起来一点也不舒服。
尽管如此,教室里的每个人都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与一开始截然不同,志夜的演奏不由分说地让清风感受到亚里沙的风格。
一堆高音的架构,表现出亚里沙平常虽然引人注目,却不切实际的行为。
然后,不协调音彷佛在显示那样的她带来的与周围的摩擦。
有时也会出现依偎著主旋律的和弦,那一定是指亚里沙的跟班们。不过,她们虽然会顺从亚里沙,却绝对不会以同样的音量互相共鸣──
清风立刻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可笑。
这场演奏并非能以道理谈论的东西。
而是向本能诉说著。
实际上,志夜一定根本没想那么多吧。她只是看到亚里沙、和她说话,将感觉捕捉到的东西直接表现在琴键上而已。
志夜彷佛被什么东西附身一般,以气魄惊人的表情演奏著旋律,清风甚至觉得志夜十分神圣。
她是常人无法企及的存在。
(简直就像是魔女啊。)
清风忽然这么想。昔日被轻蔑为异端、遭到迫害、甚至被处刑的人们,说不定是像志夜这样拥有他人无法理解的才能。
清风想著并注视著志夜,但他惊愕地张大了双眼。
不知不觉间,亚里沙站在专心弹琴的志夜身后。
不──清风揉了揉眼睛。不可能有那种事,亚里沙根本没有移动。清风移动视线,亚里沙果然还是坐在相同的座位上。
清风再次看向志夜,刚才看见的亚里沙,已经宛如烟雾般消失无踪。
「现在想起来,那说不定就类似麻衣的灵视。」
清风享用著黑蜜团子说道。
「换言之,就是志夜小姐用音乐引起了闻到灵香时会产生的错觉吗?」
「就是那么回事。因为都是来自外部的刺激而使人能看见幻觉,就这点来说是一样的喔。差别只在于刺激的是鼻子或耳朵而已。」
「但我什么也没看见啊。根据清风之后的调查,当时在教室里的人,大约有一半都看见那幻影的样子。」
「那些人的共通点应该是感性相当优异吧,像是加入音乐社团或美术社;就算是体育系社团的人,也大多是主力选手喔。」
「这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啊。照你这种说明,就好像在说我感性贫乏不是吗?」
「因为辰巳除了嗅觉以外完全不行呢。像是音乐,你从小就没在听对吧?别说古典乐了,你连流行乐也没在听嘛。」
被清风这么一说,辰巳哑口无言。
「算了……总之,这就表示志夜的演奏非常优异。在五感当中,最接近本能的感觉是嗅觉。因此像灵香那样的现象,应该不会透过其他感觉产生吧──直到那时为止,我一直这么认为,但志夜却用听觉完全推翻我先入为主的观念。」
在大约两、三分钟的演奏后,志夜将手指从琴键上移开,开口说了「结束」。
刚才她明明像是被什么附身一般,现在却已丝毫不见那样的影子。
在大约三秒的沉默后,推荐志夜的少年开始拍手,那随即转变成热烈的掌声。
无论是熟知或不认识亚里沙的人,甚至连亚里沙本人,都对志夜的演奏没有任何怨言。
岂止如此,亚里沙甚至还哭了。
清风只能臆测是怎样的感情让亚里沙潸然泪下。
但是──亚里沙应该是感动落泪吧。
因为志夜的演奏确实「理解」了亚里沙这个人物。
无论是亚里沙的恶意、缺点,甚至连痛苦也是。
说不定亚里沙经常抱持著「希望有某人理解我」这样的念头。很难想像平常只会吹捧亚里沙的跟班们当中,有人能实现她那样的愿望。
就算是场面话,也无法说那是一首很棒的曲子。
但不可思议的是,在听完曲子后,清风便理解了亚里沙这个人,甚至觉得自己有一丁点喜欢她了。
「太厉害了!务必让高原同学在文化祭上表演她的弹琴技术吧!」
在响个不停的拍手声中这么大叫的,是负责进行会议的组长。
「怎么样呢,各位同学!」
对于组长兴奋不已的这番话,大家也大喊:「没有异议!」
(还真现实啊……)
直到刚刚,大家明明还毫无干劲,现在却完全受到惊人演奏的影响。
总觉得自己好像也变厉害的错觉,让他们得意忘形了起来。
(虽然我能理解那种心情啦。)
清风也意外地露出笑容。
清风发现志夜的登场,让自己也突然兴奋起来。
清风非常清楚自己的个性。
他无可救药地喜欢怪胎。
不过,要如何活用志夜的才能,是个相当困难的问题。尽管大家重新讨论起关于活动的事情,但没有任何人能提出活用志夜才能的点子。
因为她的才能实在太过显眼,无法做为小组的活动。
照这样下去,会变成纯粹是志夜一个人的演奏会。
「有有!我想到了一个有趣的主意。」
就算会变成要扛下责任的提案人,但自己如果不在这时大力相助,就会导致志夜英雄无用武之地──清风想著而举起了手。
「设立一间休息室如何呢?」
「休息室?」
「我们使用的这间教室,位于教室大楼的最角落对吧?大家来到这里时,应该已经看过许多活动,正觉得疲惫吧。所以,我觉得可以弄一个让大家能好好休憩的地方。」
「你是说咖啡厅吗?可是,应该有很多人会办咖啡厅吧。」
同年级的男生说道。
「对呀,而且当天的工作感觉很麻烦。」
男生旁边的女生也赞同他的说法。
他们的担忧十分合理。三年A班是位于角落的班级,换言之,表示大家在走到这间教室前,早已经看过各种活动。如果活动内容跟其他小组重叠,感觉就没人会进来,可以想见会变成惨不忍睹的结果。
当然清风也很清楚这点。
「嗯,所以咖啡厅就交给其他小组去办,我们小组要设立截然不同的休息处。」
「……那么,要做些什么才好呢?」
听到志夜这么问,清风像是恶作剧似地笑了。
志夜的才能不会直接使用,厉害的才能应该与同样厉害的才能组合起来,如此一来,才能的冲撞产生出来的能量,会变成能轻易吞没这个小组的巨大波动吧。
「我们要设立一个享受香味与音乐的空间喔。」
听到香味一词,原本在看书的伊月抬起头来。
现场只有清风知道这间教室里还潜藏著另一项惊人的才能。
「我也在这边介绍一个拥有特异才能的人物吧。」
明明拥有两个具备特殊能力的组员,如果只能推出无聊的活动,那就是这个小组的责任,即使说是重罪也不为过。
「香崎伊月,家里是薰香专门店『香魅堂』。他制作的薰香可是很厉害的喔。」
「喂,等等。」
虽然伊月开口责怪清风,但清风无视他,张开双手向大家提议。
「怎么样呢?我们决定一个主题,然后用符合主题的薰香与音乐来招待客人。其他成员也有任务喔,就是按照主题布置教室的内部装潢。能让客人放松的靠背椅,就从教职员用的会议室借几张来好了。」
「你别擅自进行话题。」
伊月的反驳被赞同清风的欢呼声掩盖掉了。
「的确,如果是那样的话,感觉大家当天能轻松度过呢。」
「嗯,而且这个尝试本身就有种新颖的感觉,不错嘛!」
「就这么决定!感觉会是个有趣的活动!」
到此为止都如清风所预料的。清风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伊月并没有干劲,要让他拿出干劲,只能制造出他想拒绝也无法拒绝的状况。
「──给我适可而止!」
不过,伊月的反抗比清风预料的更加强烈。
「你们倒悠哉。你们或许觉得这企划很棒,但我跟这个学妹可是最辛苦的喔。」
「说得也是,毕竟就是那种企划嘛。」
「别开玩笑了,谁要接这种吃亏的工作啊。」
伊月彷佛在轻蔑人的说法,让原本喧嚣的教室笼罩在鸦雀无声的沉默之中。
「我无所谓。」
在这当中,另一个当事者无视现场气氛发言了。
是志夜。
清风丝毫感觉不到志夜有想要举办企划的积极意志,但她似乎也并不消极。如果有人要她做什么,她就会照做。志夜就是那样的态度。
伊月一副傻眼的样子,眯细了双眼。
「这些家伙是在利用你的才能,打算让自己落个轻松喔。这样真的好吗?」
「我无所谓。」
志夜明明毫无干劲,这回答却让人感受她宛如岩石般坚定的意志。
伊月与志夜互瞪著彼此好一阵子。不,在瞪人的只有伊月,志夜只是回以视线而已。
一般人应该无法那么直率地接受他人愤怒的眼神,但志夜的内心或许是个空洞吧。
「……随便你们。」
先屈服的是伊月,教室里又再度热闹了起来。
就这样,清风、伊月和志夜三人,一手接下要在文化祭推出的活动。
「不过,主题要怎么办?」
在大家回去后,变成活动中心的三人留在教室里。大家讨论的结果是首先由三人设定主题,其他成员再配合主题来做内部装潢,今天就此解散。
「关于这点我还毫无头绪呢……高原同学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清风试著拋出话题,只见这名学妹面不改色地说道:
「叫我志夜就好,我们班上同学都是直呼名字。」
「那么志夜,你有想到什么主题吗?」
「主题是什么我都无所谓。」
志夜立刻回答。
「呃,你放弃思考了吗?感觉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无所谓』,这是你的口头禅?」
「我只负责将给予我的主题变成曲子。」
「那样子就叫做放弃思考啊……」
清风一脸不满地说道,但志夜笔直地回看清风。
「反过来说,如果连主题都由我来想,就没有大家一起合作的意义了。」
「哦……」
引出了意外的话语。
原以为志夜似乎不擅长团体行动,但看来在一群人合力创作出什么这件事上,她似乎也抱持一定的兴趣想参与。
(怎么?原来她只是没什么表情而已吗?)
正因为志夜有著显眼的才能,清风一直认为自己必须牢牢握住缰绳,以免她失控。这实在是令人高兴的失算。
「哼,毕竟企划的内容本身是你开口提议的啊,至少该由你负起责任想主题吧。」
伊月似乎还在怨恨清风将他拖下水、变成活动的中心这件事。
当然清风也认为设想主题是自己的任务,不过能突然想到的主题实在没多少。
「我想想……那么『森林』怎么样呢?这毕竟是让心情平静的场所代表嘛。」
「太老套了。」
「很无聊。」
「呜……」
立刻被否决了,而且两人的用词都毫不留情。
「呃……那么『和风』怎么样呢?」
清风试著稍微态度谦卑地说出下个主意。
「『和风』是指什么?这范围太大了。」
「毕竟是会焚香的空间,无论如何都会感受到『和风』喔。那样就跟没有主题是一样的。你稍微动脑思考后再发言吧。」
「呜呜……」
两人严厉的话语,深深刺痛清风的内心。
「不妙,总觉得被你们两人同时否定的话,受到的伤害岂止是两倍,根本是平方之后袭击过来啊。感觉已经超越了疼痛的领域,根本会打开新的大门呢。」
「别说蠢话了,快点提出方案,我会全盘否定。」
「那样脱离主旨了吧?被全盘否定的话,根本无法敲定主题!真是的……我们去书店一趟,大家一起动脑想想嘛。」
清风这么提议,于是伊月叹了口气。
「真没办法,如果待在这里也想不到点子,只是浪费时间。」
「我也无所谓。」
「那么,就这么决定。志夜是骑脚踏车上学吗?如果是的话,我打算到乌丸路上的文天堂书店。」
「咦,辰巳先生高中时,是骑脚踏车上学的吗?」
故事听到这边,麻衣大吃一惊。
「原来你会骑脚踏车呀……」
麻衣不禁紧盯辰巳,从上到下打量著他。
「你……是瞧不起我吗?」
「不,因为辰巳先生总是穿著和服,实在无法想像你骑脚踏车的样子……」
「当时我还穿著学生服,也是会骑脚踏车的。而且骑脚踏车的时候,可以不用感受到太多人类的气味。」
要骑脚踏车移动的那一天是个风有点冷的日子。
三人并肩来到今出川路后,左手边可看见北野天满宫。清风注意到天满宫不知为何比平常还要吵闹,人潮也相当多,而踩下煞车。
跟在后面的伊月和志夜,也连忙停了下来。
「真是危险,你别突然停下来啦。」
「嗳,伊月,今天是二十五日吗?」
「是没错。啊,今天有天神市啊。」(注:菅原道真的生日为六月二十五日,忌日则为二月二十五日,因此祭祀菅原道真的北野天满宫会在每个月的二十五日举办市集,即「天神市」。)
伊月也看向北野天满宫前出现摊贩的表参道,像是理解了状况似地说道。
二十五日是北野天满宫祭祀的菅原道真的生日,同时也是忌日。每个月都固定会在神社内举办古董市集。
「说不定有什么可当作参考的东西,要不要去逛一下?」
清风的内心已经被飘散过来的酱料香味给吸引住了。虽说是古董市集,但也有许多卖吃的摊贩。除了炒面和章鱼烧之外,还有招牌上写著「炸鸡」的摊贩。
「嗯,我是无妨。」
为了避免妨碍到别人,三人将脚踏车停到有些距离的地方,然后走进北野天满宫。
清风烦恼到最后选了章鱼烧,辰巳则是买了能分著吃的东西和鸡蛋糕,也分给志夜填一下肚子后,沿著东边道路往前进。
市集上可看见包包、衣服、伞、木工工具,就连感觉是拆除古老民宅时剩下的木材,都被塞进纸箱里摆放在市集上。有很多不晓得到底有没有价值的东西。
往深处前进,可看见许多贩售和服、古董与古艺术品的店家连成一排。
铺设在四处的草席上,摆放著陶器、玻璃工艺品和木雕佛像等等。
和服与腰带挂在衣架上,让人能清楚看见花样。不只是当地人,观光客和外国人的身影也四处可见。
天神市以在一月举办的「初天神」和十二月举办的「终天神」最为热闹,但十一月的今天也洋溢著十足的活力。
「这地方真有趣呢。」
志夜眺望著道路,深感兴趣似地说道。
「志夜是第一次来逛天神市?」
「对。因为我很少在外面玩。」
志夜看起来似乎比待在教室时更快乐的样子。清风觉得幸好有来逛天神市。
比起在书店寻找主题,这样似乎能浮现更棒的点子。
三人漫无目的地闲逛时,有个四角形盒子映入眼帘。
「喔,这不是时香盘吗?」
那是个直径二十公分的四方形盒子。清风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放著正可以塞入盒子中、雕刻著细长沟槽的木框架,底下是白色灰烬。
「又发现了罕见的东西啊。」
伊月也仔细观察清风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木框架。
「两位小哥还这么年轻,就知道时香盘这玩意儿,真是不简单啊。」
坐在草席上、年过五十的男性开口搭话。
「你好。因为我是寺庙的继承人,他则是家里开香铺嘛。」
「喔,所以才知道啊。」
摆摊的男性似乎听清风这么一说就明白了,但志夜讶异地歪了歪头。
「时香盘是什么呀?」
「对喔,志夜不可能知道呢。这个也叫做香钟,简单来说,就是焚香之后,以香的燃烧速度来测量时间的道具喔。」
清风知道时香盘,是因为它原本是在寺院使用的道具。
对于从以前就会敲钟通知镇内居民时刻的寺庙来说,这可是必需品。
用法非常简单,在铺平的灰烬上放上雕刻著沟槽的木模具,然后在沟槽里倒入抹香──也就是粉末状的薰香之后,再拿起木模具。
于是,在灰烬上就会出现弯曲成长方形的抹香带,只要在一边点火,就能依照燃烧的进度得知时刻。而且只要稍微用点巧思,像是在途中改变薰香的种类,即使不用看也能得知时刻。还有一种叫「常香盘」的道具,附带独特的机关,在火焰烧到某一点时,线会断掉并响起铃声。
「以薰香燃烧殆尽的程度来计时……但是,那样能正确测量出时间吗?」
「当然没有后来发明的时钟那般精准……不过,能计时一天的香钟,据说误差只有二十分钟左右,在当时来说,算是非常精准了吧。」
伊月说明后,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在手里拿著的木框架上。
「不过这个时香盘雕刻著挺有趣的沟槽。」
就如同辰巳所说。倘若不让抹香弯曲好几次,就无法在有限的空间里测量较长的时间,因此这个时香盘的木框架也反覆雕刻著细长的回圈,但它弯曲的方式前后不一。
薰香必须沿著不规则的轨道前进,乍看之下看不出哪里是正中间。
这样即使点燃薰香,要调查烧到哪边代表经过几小时,似乎也很费力。
「怎么样呢?如果你们想要,我可以算便宜点喔。毕竟年轻人能对古董感兴趣,让我很高兴嘛。」
「嗳,大叔,这个可以计算多长的时间呢?」
「我想想,大概是六小时吧。」
「六小时吗?以时香盘来说算短吧……啊,对了。」
听到这个时间的清风,脑中忽然浮现灵感,转头看向伊月和志夜。
「这个好像能用在活动上吧。」
「什么意思?」
「文化祭是早上十点开始,下午四点结束不是吗?正好六个小时。我们就用这六个小时来表现季节的变迁吧。」
对于看似毫无头绪的伊月,清风自信满满地秀出他的点子。
「春天是樱花、夏天是竹子、秋天是红叶、冬天则是白雪──就像这种感觉。」
「哦……」伊月发出佩服的声音。「换言之,就是事先在时香盘上设置好抹香,让薰香每隔一个半小时就会改变气味。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只要香味改变,音乐就跟著切换,内部装潢也会更换。这样比一直飘散同样的香味或音乐来得有趣多了,而且感觉客人会回流好几次吧?」
「这……感觉挺有趣的啊。」
就连一直全盘否定清风提议的伊月,也大大赞同这个点子。
「只有季节的话,很难浮现出印象;机会难得,要不要以『京都的一年』为主题呢?」
另一方面,志夜则更进一步提议出追加方案。
「『京都的一年』?可以举个例子吗?」
「就是以知名的观光景点比喻,例如春天就是『圆山公园的枝垂樱』。」
京都有好几处赏樱的名胜景点,在这些景点中,圆山公园也相当知名。公园中央种植名为「一重白彼岸枝垂樱」、树龄悠久的樱花树,晚上还会点灯。
「原来如此,比起只是模糊地说是樱花要来得有趣,也更容易发挥想像力。」
「不错嘛。」
清风也认为这样比较容易跟其他负责内部装潢的组员传达印象。
决定主题之后,事情就好说了,三人接连敲定详细内容。
「那么夏天就以『贵船的川床』为主题如何?」(注:川床 是指料理店等店家在河上或室外能清楚看见河川的位置铺设座位,让顾客乘凉并提供京料理。)
贵船也被称为京都的内厅,一到夏天,就会在河畔设置座位让游客乘凉。只要伸长双脚,脚趾就会碰到冰凉的河水。
「秋天就选『南禅寺的红叶』吧。」
京都也有许多赏红叶的名胜景点,例如清水寺、醍醐寺和高台寺,但清风最喜欢拥有广阔土地的南禅寺的红叶。
「冬天要怎么办?有什么跟白雪很搭配的观光景点吗?」
「嗯……」
「……『龙安寺的雪化妆』如何呢?」
在短暂的沉默后,志夜低声说道。
「要用薰香表现『被雪掩埋的枯山水』吗?」
龙安寺有座庭园,是以砂石表现出山水的枯山水。虽然堆积过多的雪会掩盖掉枯山水的图样,但假如是薄薄覆盖的雪,反倒能勾勒出另一番风情,甚至也有观光客是刻意去参观抹上雪化妆的枯山水。
「这可真教人跃跃欲试啊。」
伊月笑著同意这点子。
「就这么决定了呢!」
清风敲了一下手。立刻与其他小组成员分享,请他们著手进行内部装潢吧。感觉这下真的会是个精彩的活动。
「立刻著手准备薰香和作曲吧。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也会从旁协助的。」
「嗯,且慢。这么有干劲是很好,但我没去过南禅寺喔。圆山公园、贵船和龙安寺我倒是去过。」
「我只有去过龙安寺。」
「唔哇,你们明明住在京都耶!这些全是有名的观光景点不是吗?」
对于喜欢出门的清风而言,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不──或许正因为住在京都,才没去过也说不定。
只要觉得这个地方随时都能去,反倒意外地不会前往。如果是感觉不怎么喜欢外出的这两人,就更不用说了。
「嗯,机会难得,不然下个假日,我们三人一起去南禅寺逛逛吧?」
现在正好是红叶季节,如果趁后天的星期六去,应该能享受到精彩的美景。
「我赞成。」
「虽然麻烦,但为了薰香,这也没办法吗?」
「……话说小哥们啊,那你们到底要不要买这个时香盘呢?」
摊贩的男老板掺杂著叹息问道。
「啊,抱歉。请问这多少钱呢?」
话题越聊越远,让三人完全忘了时香盘的事情。
清风与摊贩的男老板一阵讨价还价之后,用小组托付给清风保管的预算购买了时香盘。
迈入十二月的南禅寺,枫叶逐渐染红,红色、黄色、还有仅存的些微绿色构成了美丽的渐层。
「绝景啊,绝景啊!」
清风在南禅寺的三门上,透过栏杆俯瞰鲜艳的神社境内,装模作样地说道。
「你在干什么?」
「这是在模仿石川五右卫门啊。」
石川五右卫门是在后代留下各种传说,活跃于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贼名号。
「说是模仿,但你见过真正的石川五右卫门吗?」
「我是不可能见过,但五右卫门从这座三门上赞赏南禅寺红叶的故事很有名吧?」
「你搞错很多重点喔。五右卫门赞赏的是春天的樱花,再说,这句台词本身是从《楼门五三桐》这出歌舞伎剧码传开的,完全是捏造出来的故事。」
「骗人的吧?」
「况且,这座三门是在五右卫门死后才盖的。追根究柢来说,与石川五右卫门相关的文献,只剩下关于处刑的资料,与市民站在同一阵线的义贼或英雄这种印象,只是后来才追加的设定罢了,没有丝毫可信度。」
「这样啊……虽然我不讨厌他那种不好对付的感觉啦。」
「那是因为你也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吧。」
「你在称赞我吗?嗳,这是在称赞我?」
「乐观也该有个限度。」
尽管身为盗贼,却拥有这么高的知名度,以全世界来说也很稀奇。清风不得不认为石川五右卫门那种不按牌理出牌的生活方式,实在太帅气了。
「不过,说到石川五右卫门,倒是有个令人感兴趣的轶事。」
「咦,是怎样的轶事?」
「据说石川五右卫门潜入城里,企图暗杀丰臣秀吉时,秀吉放在枕边的千鸟香炉鸣叫起来,告知秀吉危机。」
清风心想,不愧是伊月啊。即使是历史,他会感兴趣的似乎也是与薰香相关的事迹。
「这轶事感觉就与灵香相关呢。啊,志夜应该也不知道灵香吧?」
看到志夜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清风简单地讲解关于灵香的事情。
「灵香……原来有这种东西呢。」
是因为志夜本身也会以音乐引发类似的现象吗?她很轻易地接受了那样的概念。不只没有怀疑,反倒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但因为志夜流露出来的感情非常贫乏,这终究只是清风所见的印象罢了。
「历史上也有其他香炉告知危险的故事。例如织田信长视如珍宝、被称为『三脚蛙』的香炉,听说在本能寺之变发生的几小时前,突然鸣叫了起来。」
「织田信长是丰臣秀吉的主人对吧。」
这么插嘴说道的是志夜。
「香炉会告知危险这种奇特的传说,居然发生在主从双方身上,真是不可思议。」
「志夜也这么认为吗?虽然不晓得这两个故事蕴含多少真实,但假设信长可能知道灵香的存在,而用来护身──像这样思考会如何呢?」
「什么!」
伊月的推测让清风大叫出声。
「用不著这么惊讶吧?信长对于接纳新事物没有丝毫犹豫。倘若有人能运用灵香,他一定会加以重用,并思考灵香的用途吧。例如制作遇上的杀机和敌意会引发不协调的薰香,平时就用香炉焚香,于是那个香炉就会变成告知持有者危机的『付丧神』。」
所谓的付丧神,原本是指长期被使用的道具拥有了意志,变成像妖怪一般的存在。
但伊月所说的付丧神,则是不同的意思。
伊月指的是因为附著灵香,而在周围引发灵异现象的物品。
「假如信长死后,丰臣秀吉也把同一个薰香师招入麾下,因此继承了靠香炉察觉危险的系统,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那个薰香师是在说谁呢?」
「嗯……应该只有千利休吧。」
「是那位茶圣千利休吗?」
对于伊月这番言论,就连面无表情的志夜,也明显露出惊讶的模样。
「毕竟身为茶圣的千利休,同时也是个精通薰香的文化人啊,历史上记录著他在茶会上也会配合当天主题焚香的故事。」
千利休在信长把堺收为直辖地时,受雇担任茶头(注:茶头 是指负责主持茶会的茶道师傅。);然后在信长死后转而服侍秀吉,据说也与政事有很大的关连。最后秀吉下令要他切腹,但其理由有各种说法,并不清楚真正的原因。
假如千利休是薰香师,或许可以想成是秀吉开始害怕起千利休那股深奥神秘的力量吧。
「虽然石川五右卫门企图暗杀丰臣秀吉的故事是虚构的,但其他暗杀者潜入时,不是发生了类似的事情吗?」
这一切都是臆测。不过,香魅堂是在江户时代开始了除香师这门家业,纵然在稍早一点的时代便有人会运用灵香,那也不是不可能。
说不定那反倒是香魅堂的起源。
从三门下来后,三人摊开在南禅寺入口拿到的免费地图。地图正面描绘著京都的整体图,背面则是南禅寺周围的地图。三人决定接著前往水路阁。
水路阁虽位于南禅寺境内,却是与佛教无关的西式建筑。它是明治时代在琵琶湖与京都市内之间建造的水道一部分,全长约一百公尺。褪色的红砖桥拱支撑著桥梁,神奇地融入景观当中。
虽然现在是有名的观光景点,但当时似乎也很多人反对建造,认为会遭到报应。
「石川五右卫门被处以烹刑这件事也很有名呢。有一个说法是,他在断气之前,一直高举著自己的孩子。」
志夜眺望著被红叶点缀的水路阁说道。烹刑这个插曲是让五右卫门有如此知名度的重大因素吧。
「是这样吗?我听说的版本是他为了不让孩子受到折磨,狠下心将孩子沉入锅底。」
「这两种说法都存在呢。其他还有五右卫门忍受不了炽热,让小孩垫底的说法。」
「如果那说法是真的,他根本不配为人父母。」
话说出口后,伊月像是觉得自己失言了一般,露出尴尬的表情。
清风本想打圆场,要伊月不用在意,但他心想对于有所顾虑的人这么说,反倒会造成反效果,因此决定保持沉默。
「真的是最差劲的父母呢。」
话说回来,清风并不晓得父母亲给予的爱情究竟是怎样的东西。
清风是被丢弃在松然寺的小孩。
他被放在篮子里,放置在位于本堂前的石佛像旁。
据说正好是这种晚秋,吹著清凉秋风的日子。
身为住持的松延,当时已经年过六十,仍旧维持单身。但他会养育清风,应该不是因为想要家人。
恐怕是出于献身于佛祖的某种使命感。
或是本人虽然没有自觉,但可能也存在某种优越感。光是养育并非亲生儿子的清风,就让松延的人品在信徒间获得很高的评价。
所以清风虽然不虞匮乏地成长,却从未觉得松延是家人。
清风模糊地思考著。
伊月和志夜──如果这两人被迫面临和五右卫门同样的选择,他们会怎么做呢?
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即将死掉的时候,他们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呢?
在清风目前为止遇过的人当中,伊月比任何人都聪明。尽管知道是白费功夫,伊月一定还是会试图保护重要的人到最后一刻;因为他在最根本的地方,比起道理,还是会以感情为优先。他就是那样的男人。
另一方面,志夜看起来则像是一定会将她重要的人沉入锅底。清风认为,志夜应该会觉得「反正两边都会死,这么做比较合理」。比起感情,更以理性为优先。
纵然形式不同,但两者都是替家人著想的温柔。
那么,如果是清风,会怎么做呢?
清风在面临绝境时,脑中会浮现那两种选项吗?清风是否会卑鄙地不惜一脚踢开家人,不断挣扎地想多活一秒呢?
清风感到毛骨悚然。倘若要被迫自觉到那种软弱,不如乾脆地死掉要好多了。
不过──清风能这么想,是因为现在很从容。被迫面临生死关头时,他没有自信能一直维持人性。
松延最近的口头禅闪过清风的脑海里。
『清风,我还能活多久?』
一直卧床不起的松延,动不动就会发出这样的疑问。
可能是内脏机能衰退,松延的胃口缩小许多,脸颊也消瘦不少。
『爷爷,你为什么会害怕死亡?爷爷是佛教徒吧?是住持吧?人类就算死亡也会投胎转世对吧?既然如此,不就没什么好怕的吗?』
在佛教的世界观中,人就算死亡,也会再度转生到六界的某一界,不会转生的只有已经悟道的佛陀而已。
佛陀这个词汇经常直接被当成释迦牟尼的意思来使用,从这点也可清楚知道能成为佛陀的人相当少,并非像松延这种怕死的住持能达到的境界。
但是,即使清风这么开口安慰,松延仍旧注视著天花板,小声低喃。
他说清风根本不懂死亡的可怕。
『不,其实我一直在害怕死亡,所以我屡次想像著自己死后的事情。我试著想像自我消失、再也不会浮现任何想法的状况。但只要经过一阵子,脑袋一定会浮现什么。那样──让我松了口气。但所谓的死,却是脑海中永远不会浮现任何想法。』
「──怎么了,你在想事情吗?清风。」
伊月在一旁搭话,清风这才回过神来。
志夜就在一旁朝空中伸出手,持续著敲打琴键的动作。看来她似乎在脑海中试著弹奏浮现的曲子。
因为志夜陷入出神状态,伊月变得无事可做了吧。
「如何?感觉能制作出『南禅寺的红叶』薰香吗?」
清风一问,伊月便充满自信地露出微笑。
「你以为我是谁?闻到这么丰富的晚秋气味,没受到刺激的人才有问题吧。」
仅仅一星期,伊月就完成了要用在时香盘上的四种抹香。
比任何人都更早闻到抹香的清风,对抹香的完成度感到赞叹。
春天,「圆山公园的枝垂樱」是种纤细的香味。气味不会太甜、主张较为含蓄这点,让人联想到柔软的樱花花瓣,非常出色。若是这香味,一定也能衬托出志夜的琴声。
夏天,「贵船的川床」十分清凉。在鼻腔里留下冰冷感这点,演绎出彷佛脚趾接触到河川时的爽快感,同时又是具备丰富的夏季茂盛绿意的香味。
秋天,「南禅寺的红叶」重现度之高,甚至让人以为伊月在前几天逛南禅寺时,把气味装入篮子里带来了。让人注意到原来落叶枯萎的气味是这么鲜明。
冬天,「龙安寺的雪化妆」则是稳重沉著的香味。静谧且庄严,让人不禁想闭上嘴巴,悄悄地将意识集中在香味上面。那就类似在龙安寺眺望枯山水的心情。
清风认为无论哪种香味,都高明地重现出四季与主题。
但是,身为制作者的伊月似乎还无法如此确定,他说要请比自己更精通薰香的人物闻这些抹香。
「怎么样呢,哥哥?」
焚完四种抹香后,伊月问道。
询问的对象是伊月的兄长,同时也是香魅堂第九代店主,香崎戌亥。
倘若要商量关于薰香的事情,应该没有比戌亥更适合的人选。
「要扣一分呢。」
戌亥闻完各种抹香后,缓缓睁开刚才闭上的双眼。
戌亥身为比伊月更严谨的完美主义者,他的评价方法自然是扣分方式。
「伊月自己应该知道是哪一种香导致扣分吧?」
伊月露出苦涩的表情低下头低喃:
「……龙安寺的雪化妆。」
「正确答案。春、夏的成果还算可以,『南禅寺的红叶』不愧是实际到现场考察过,表现最为出色。但是──冬季的『龙安寺的雪化妆』完全不行。」
不过是高中的文化祭,尽管如此,也无法撼动戌亥严格的标准。清风从未见过戌亥在关于薰香的事情上妥协。
「是吗?我觉得香味不错呀。」
从旁插嘴的,是在香魅堂以助手身分工作的白亚。
白亚是戌亥和伊月的表姊妹,年龄与戌亥同样是二十三岁,比伊月大五岁。
她是个适合俐落黑色短发的活泼女性,清风察觉到香崎兄弟都被白亚给吸引了。
被称赞的伊月看似开心地害羞起来。在白亚面前,难以相处的伊月也会变回小孩。倘若伊月平常也露出这种表情,在学校应该会大受欢迎吧?清风不得不这么想,但对伊月而言,别人怎么看待他并不是多重要的问题。
「唉……白亚太宠伊月了。你真的能透过这香味,在脑中浮现出被雪掩盖的枯山水景色吗?」
「嗯……?听你这么一说……可能稍微欠缺一点季节感?」
白亚露出疑惑的样子。
「你看吧,随口安慰别人是不好的喔。」
欠缺季节感──清风也觉得这说到重点了。伊月为了表现冬季香味,使用的是花香。水仙、山茶花和蝴蝶兰,这些花朵都是在冬天绽放,并拥有让人联想到雪的白色花瓣。与在其他季节绽放的花朵相比之下,香味也较为含蓄,主张并不强烈。
尽管如此,还是让人觉得这不适合在闲静中发掘美丽、象徵侘寂这种概念的龙安寺枯山水,而且还是被雪覆盖住的石庭园。
「哥哥,既然你都说到这种地步,应该会告诉我到底是哪里不行吧。」
「扣两分。别像这样凡事都想依赖我,应该要靠自己察觉才有意义吧?」
「这……或许是这样没错。」
在同学当中看起来成熟的伊月,也会被戌亥当小孩看待。尽管两人经常吵架,但还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弟,清风觉得他们那样的对话很有趣。
「至少给点提示如何?距离文化祭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吧?」
帮忙说话的果然还是白亚。
「你又来了。」
「还是你觉得他们举办的文化祭失败,导致香魅堂的评价跟著一落千丈也无妨呢?香魅堂明明才重新开张没多久,顾客也不多呢。」
「嗯……居然搬出香魅堂吗……」
戌亥一脸为难地搔了搔头,他也是在白亚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这对兄弟真的很相似。
「真没办法,仅限这次喔……这薰香没有彻底表现出雪的香味啊。」
「雪的香味?」
如此复述的不是得到建议的伊月,而是清风。
「戌亥,雪有香味的吗?」
「清风,你对长辈至少该加个『先生』称呼吧。」
「戌亥这种地方真的很像老师呢。」
双方认识已经十年以上,这样的对话不知重复过几次了。
「我并不是要你重现出现实中的雪香味,而是要你用香味让人感觉到雪。」
「让人感觉到雪……?」
伊月将手贴在下颚思考,试图从哥哥给予的提示中找出解答。
「你听到雪,脑中浮现出什么印象?」
「白色、冰冷、虚幻、融化、消失……」
「这些要素与枯山水组合起来时,脑海中浮现的是?」
戌亥的诱导式询问,让清风也跟著一起思考。
所谓的枯山水是不使用一滴水,只以砂石来表现山水风景的东西。砂石创造出来的并非单纯的风景,而是观念的世界。
佛教徒们眺望著设置在寺院中的枯山水,静坐冥想,与自己对话。
那样的世界染成雪白,冰冷到彷佛会冻结,并且虚幻地融化、消失无踪──换言之,这就是……
「……死亡。」
伊月也得到了跟清风一样的答案。听到这句话,提问的戌亥大大地点了点头。
「没错,这香味欠缺的就是『死亡的香味』。」
虽然清风一点也不明白戌亥的意思,
「……哥哥,这边的原料可以借我一些吗?不,可以把作业房借给我用吗?」
但伊月似乎理解了「死亡的香味」的意义,他眼神闪闪发亮地问道。
戌亥将手指抵在太阳穴上,这动作表示他答应伊月的请求。于是伊月立刻进入里面的作业房。
「戌亥才是太宠伊月了吧?」
白亚傻眼地叹了口气。刚才被戌亥说太宠伊月的她,似乎觉得戌亥的言行不一。
「没那回事。能否重现出死亡的香味,结果还是要看伊月的本领啊……话说,那边的女孩是谁啊?」
戌亥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香魅堂入口的志夜。
「啊,她是在活动中负责音乐的志夜喔。她可以把任何事物都变成钢琴的曲子呢。」
清风简单地说明志夜的能力。
「那还真厉害啊。」
戌亥和白亚也不例外地露出惊讶的表情。
「她也能用音乐重现出薰香吗?」
「我是没试过,但大概可以……」
志夜用三白眼瞪著戌亥,像是在判断戌亥的本性。
「那万一辰巳的薰香制作失败,就用她的曲子来弥补即可。」
虽然戌亥这么说,但他看起来并不像在怀疑弟弟成功的可能性。
「死亡的香味吗……」
麻衣也跟过去的清风一样,脑中完全浮现不出任何印象。
「这比雪的香味更让人不明白意思耶……」
「如果是麻衣,听到死亡会想到怎样的香味?」
突然被这么问,能瞬间想到的事物并不多。
「大概是线香的香味吧?毕竟还是会联想到葬礼、坟墓或佛坛之类的。」
「跟你那种想法恰好相反。我之前不也说过,杉线香是夏天的气味吗?是为了消除死者变成灵香的思念,才会焚烧线香的。」
这么说来──麻衣回想起来,除香的第一阶段是嗅出灵香的四季。而死者做为灵香残留下来的东西──其中最多的是「不想死」这种念头,则被分类成冬季的灵香。
在人死时焚烧身为夏季香味的杉线香,是前人们的智慧。焚烧与死者残留的灵香恰好相反的薰香,可中和死者的思念,防止灵香化为幽灵或幻影出现。
那么,死亡的香味是什么呢?麻衣答不出来,就这样过了一阵子后,辰巳总算说出了正确答案。
「象徵死亡的香味──是乳香。」
「乳香……是指牛奶的香味吗?」
「不,乳香是是标准的薰香素材。虽然气味甘甜,但并非从生物的乳汁中采集出来的东西。」
辰巳打开总是放在身旁的桐制公事箱,从里面拿出一个以软木塞盖住的小瓶子。
「乳香是从乳香属的树木采集的树脂。弄伤树皮后,将分泌的树脂原封不动地放置一星期以上,于是接触到空气的树脂就会变硬且变成乳白色。」
辰巳摇动瓶子,倒出来的是糖果般大小的白色颗粒。辰巳将颗粒递给麻衣,麻衣试著闻了闻,发现那散发出难以想像是树脂的甘甜香味。
「这就是死亡的香味吗?」
「嗯,必须把这个更进一步加工,和其他香料混合在一起,否则不能以真正的意义表现出死亡。说到乳汁,一般认为饮用热牛奶就会变得想睡,是因为其中含有色胺酸这种促进睡眠的荷尔蒙原料,但我推断这种甘甜香味也有很大的影响。」
「毕竟一般说死亡就是长眠嘛。以感觉来说,可以明白牛奶的香味为何会让内心平静下来。」
「话虽如此,但乳香和牛奶的香味,在本质上可是截然不同啊。附带一提,也存在著和乳香相反的生命之香。虽然杉线香同样是生命之香的一种,但若追根究柢,你认为生命之香是怎样的东西?」
「既然让内心平静的乳香是死亡的香味,生命之香感觉是刺激性的气味呢,像是香料那样……」
「以香味来说,很接近啊。」
辰巳跟刚才一样,从公事箱里拿出另一个瓶子。瓶子里装的是灰色粉末,辰巳打开瓶盖,将整个瓶子递给麻衣。
「你不觉得在哪闻过这气味吗?」
麻衣将乳香颗粒交给清风后,闻了闻从辰巳手上接过的瓶子。
「这是……你交给明梨小姐的药丸气味不是吗?」
「正是如此。你的鼻子也多少变灵敏起来了啊。这是薰香原料,在根源上可说是象徵著『生』的没药。这是没药属这种灌木的树脂。」
麻衣渐渐对气味变得敏感一事,让辰巳一副很满意的样子。被辰巳这么称赞,麻衣也觉得挺开心的。
「乳香和没药在圣经里也有登场。基督诞生时,东方三贤者各自带来的礼物就是黄金、乳香与没药。一般认为黄金象徵国王、乳香象徵神、没药象徵死亡。」
「咦,这样不是很奇怪吗?没药是生命之香对吧?明明如此,在圣经里却象徵著死亡吗?」
那样就跟刚才说的话彻底矛盾了。
「你注意到重点了呢。没药的英文念作『myrrh』,这会让你联想到什么吗?」
「myrrh……该不会是『mirra』?」(注:此处的「mirra」为葡萄牙文,意思是「木乃伊」。)
「没错。没药──myrrh是为了制作木乃伊而使用的薰香。」
为何在古代埃及要把尸体弄成木乃伊呢?
那是为了将死者变成永远的生者。
「古埃及人认为,死亡不过是通往永久生命的入口,因此没药虽是生命之香,但也同时象徵著死亡。制作木乃伊时也会使用其他各种薰香原料,但据说唯独乳香是绝对不会被使用的。」
「那是因为乳香是死亡的香味?」
「正是如此。明明要给予死者生命,却使用死亡的香味,就太荒谬了。」
麻衣听著辰巳的说明,忽然想起明梨说的话。
『……我不太记得……啊,对了,记得有种甘甜的气味……』
那是她在感受到死亡恐惧时所闻到的香味。
辰巳就是在听完这件事后,立刻想到要以活力充沛的五十岚的气味为基底,替明梨制作身体香。
因为辰巳知道明梨闻到的是死亡的香味吧。
倘若是这样──明梨在同志馆大学闻到、将死亡恐惧深植于她内心的灵香,究竟是谁散发出来的呢?
抑或发出灵香的并非人,而是物品──也就是付丧神呢?
如果明梨练习小号的地方,旁边碰巧有付丧神的话──
没错,莫利对辰巳吠叫这件事,还深深烙印在麻衣内心。
至今尚未查明莫利会吠叫的原因。
麻衣心想,刚刚听到的乳香与没药的知识,或许能成为什么线索也说不定。
获得戌亥的建议后,过了几天。
以乳香为基底制作出来的「龙安寺的雪化妆」,是连戌亥也挂保证的杰作。此外,因为小组里包含美术社员,内部装潢的完成度也比想像中更出色。
还有其他惊喜。分头行动的小组组员们,不只负责内部装潢,甚至还制作了四季个别的影像,以投影机播放。
志夜的曲子是四季各三十分钟,合计共两小时的巨作。因为志夜无法连弹六小时的钢琴,小组决定将录下来的琴声重复播放;尽管如此,志夜创造出来的旋律也不会让人有听腻了的感觉。
结果,在星期六、日举办,为期两天的文化祭上,休息室获得很高的评价。为了观赏四季,有人一天来访好几次,甚至还有人连续两天来访。他们异口同声地表示,在踏入房间的瞬间,世界就改变了。
企划成功的中心人物,也就是志夜似乎相当中意休息室,她在企划进行时几乎无意踏出三年A班一步。
清风则和志夜不同,也去逛了其他教室举办的咖啡厅和鬼屋。
但每当四季变化时,清风一定会回到三年A班,坐在志夜身旁放松休息。
「志夜,试著办活动之后,觉得有趣吗?」
为了避免妨碍到周围,清风小声地向志夜搭话。
「是的,这都多亏了学长。」
「我什么也没做啊,只是跟著你们行动而已。」
「尽管如此,如果没有学长,我想这次活动是不会成功的。」
志夜说道,首次稍微露出笑容。
「我也不会觉得这么开心。」
「能听到你这么说,感觉好像付出有回报了呢。」
清风也一样觉得很开心。
异端的才能如果巧妙地用对地方,就能创造出如此精彩的成果。
清风委身于这舒适的空间,同时觉得看见了自己应该前进的道路。
「真的很厉害喔!就连一开始便参与企划的我也大吃一惊,碰巧来访的客人都吓破胆了呢。因为能感觉到房间的温度会变化,还能看见樱花和红叶在飞舞,或是听见虫鸣鸟叫声啊。」
「哇啊,感觉比游乐园的游乐设施要厉害许多。我好想体验一次看看……」
麻衣打从心底感到羡慕地说道,于是清风「哼哼~」地露出得意的表情。
「你想体验的话,办得到喔。」
「咦?真的吗!」
「嗯,只要把时空胶囊挖出来。」
「时空胶囊……这么说来,曾埋过那种东西啊。」
辰巳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这回事。清风瞪著辰巳看,像是在骂他薄情一般。
「文化祭结束后,我们将录制了志夜演奏的CD、辰巳制作的薰香、投影用的影像DVD、内部装潢的一部分,还有时香盘跟造访南禅寺时拿到的地图,一起装进马口铁盒里,埋在高中的后院。这是为了只要挖出时空胶囊,就能重现那一天的教室。」
「唔哇,感觉真棒呢。」
若是这样,真想现在立刻去挖出来。
就在麻衣这么想时,察觉到非常重要的事情。
「啊,可是,你们一定约好了几年后要打开来吧……」
所谓的时空胶囊,应该是埋下胶囊的当事者们,为了以后在开同学会的时候挖掘出来,沉浸在回忆当中的东西。身为局外人的麻衣不该擅自去打开。
「当时好像是说,要在十年后的年底聚集还记得这件事的同学们,再一次像文化祭时那样品味京都的四季吧。咦,还是二十年后啊?」
「我原本就不打算去,所以已经忘得一乾二净了。如果你不记得,应该也没任何人记得了吧?」
「不不,只有辰巳才那么薄情啦。」
「这可难说。都过了十年、二十年,还记得高中时约定的人,才有问题吧。倘若都是同个班级的人,还有可能趁同学会时顺便挖掘时空胶囊,但那个小组可是连年级都不一样啊。」
「那就算一直等待,可能也只是白费功夫呢。要不要现在就去打开?」
「别闹了。事到如今,我才不想闻自己还不成熟时制作的薰香。」
「哈哈,我就觉得你会这么说。」
「咦!明明感觉很有趣耶……」
就在麻衣还无法死心时,辰巳悄声低喃道:
「我的薰香怎样都无所谓,但不能听到志夜的琴声,确实很遗憾啊……录音恐怕也只剩埋在地下的那个了吧?」
「你说不能听到……是什么意思呀?」
就算不依赖录音,也能请她本人直接弹奏吧?就在麻衣这么想时,清风说出理由。
「志夜她啊,在我们毕业后,发生了严重的意外,她的手指因此受伤了。虽然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但她的脑海里似乎已经浮现不出曲子了。毕竟异端的能力大多挺敏感的呢……」
「啊……」
麻衣想起了之前认识的古贺刑警。古贺也因为前阵子的事件,丧失了「看穿恶意」这种异端能力。
「所以,志夜已经不是异端者啰。虽然不晓得这对她而言是坏事,或者反倒是好事啦。」
「说得也是呢……」
古贺丧失了异端能力,但相对的,他变得能看见自己三十年不见的脸。以前就算照镜子,古贺也无法确认自己的长相。
古贺的异端能力是起因于小时候眼皮和内心受到创伤。事件结束后,麻衣也曾见过古贺,他看起来似乎是丧失了异端能力后比较幸福。
辰巳也因为拥有异常优越的嗅觉,总是为了周围的气味所苦。
他的鼻子甚至会闻到其他人没有感觉的恶臭。
虽然辰巳现在对别人发出的气味变得较为宽容,但刚相遇的时候,他可是一直将芳香袋贴在鼻子上,脸色更加苍白。虽说这是能力的代价,但正因为是与生俱来的特质,麻衣有时也会感到同情。
麻衣咬著剩下的最后一串团子,抬头仰望月亮。月亮总是用同一面对著地球,仅有一小部分人见过月亮的另一面。
人类的另一面,说不定也很类似这种状况吧。
「说真的,到底是哪边比较好呢?」
在辰巳与麻衣回去后,清风一个人伫立在寺院的檐廊上。
他注视著月亮。
大部分人都不晓得散落在夜空中的其他星星名字。
不过,没有人不知道月亮。因为月亮大到让人无法忽视。
日本人会将月亮的模样比喻成在捣麻糬的兔子,但在其他国家则有不同看法。
像是螃蟹、女性的侧脸、狮子、在看书的老婆婆。
清风认为异端能力也一样。
有人羡慕、有人恐惧、有人赞赏、有人轻蔑。
清风想起高中毕业那天的事情。
「清风学长,可以拨一点时间给我吗?」
毕业典礼结束后,清风正打算回家时,志夜叫住他。
感觉很久没跟志夜见面了。
虽然没有特别疏远她,但从文化祭结束后到三月为止,清风也忙著大学考试。在没有见面的期间中,文化祭那时确实存在的亲近感,慢慢地消失无踪。
「好啊,反正我很闲。」
虽然班上同学说要去唱卡拉OK,但清风实在没有那个心情陪他们。
志夜没有说要上哪儿去,便迈出步伐。
但跟在志夜后面走的清风,内心已经大概有了底。
志夜进入音乐室,坐到平台钢琴前的椅子上,打开钢琴盖。
「你要弹琴给我听,庆祝我毕业吗?」
「我不会庆祝的。」
「咦──」
「人在遇到高兴的事情时,才会庆祝吧?伊月学长和清风学长从此就不在了这件事,对我而言并不是高兴的事情。」
「啊……这样啊。」
志夜若无其事地说出让人害臊的话。
志夜轻轻吸了口气,然后身体向前倾,弹起了钢琴。
那首曲子的旋律,很像志夜在文化祭时创作的四首曲子之一<南禅寺的红叶>。光是这样,就让清风觉得开心。在文化祭制作出来的四季中,其实清风无论曲子或薰香,都最喜欢<南禅寺的红叶>。
虽然小调的不稳定旋律让人预感到冬季的来访,但彷佛跳跃般的俐落指法毫无遗漏地表现出红叶的鲜艳色彩。稳固支撑著曲子的重低音,简直就宛如堆满飘落红叶的温暖大地。
清风听著琴声,不知为何莫名想哭了起来。就算是号称「赚人热泪」的电影或书籍,清风看了也一次都没哭过;反倒会一边对周围的人大加赞赏,一边在内心给予不怎么样的评价──清风自我分析,认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不过志夜的曲子却毫不在意清风那样的自我认知,强烈地撼动他的内心。
志夜弹奏完大约三分钟的曲子后,站起身轻轻一鞠躬。
清风毫不保留地给予志夜热烈的掌声。
「志夜弹奏的琴声还是一样,让人听不腻呢。这是表现了什么的曲子呢?」
虽然曲调很接近南禅寺的红叶,却又似乎不是。
「是清风学长。」
「……这就是我的曲子?」
「没错。」
「这曲子不是挺悲伤的吗?」
倘若只追随主旋律是能感受到诙谐,但占据那首曲子整体的是孤寂感,这跟清风给人的印象恰好相反。
「清风学长就是这样的人吧?」
不过,要求志夜抱持与大众一样的观点,本身就是一件荒谬的事。在志夜的三白眼中,清风感觉自己的最深处都被彻底看透了。
「在决定要推出什么活动的那一天,我弹奏了亚里沙学姊的曲子,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那场演奏实在很令人震撼呢。你完美地表现出亚里沙了,像是只有表面漂亮这点。」
「清风学长跟学姊不同,表面明明轻浮,却有内涵。学长的曲子,是我截至目前为止听过的人类当中,最美丽的曲子。」
「唔哇!真教人害羞呢,感觉好像爱的告白耶。」
「没错。」
志夜以认真的表情说道。
「学长这么认为,我也无所谓。」
「真服了你啊……」
清风原本打算当成玩笑话,但志夜相当认真。
这完全出乎清风的预料。老实说,清风并不认为像志夜这样拥有才能的人,会觉得像清风这样的凡人有魅力。
不过,清风比起喜悦,更感到如坐针毡。
在毕业典礼这天被告白──尽管处于这种状况,他的脑袋仍旧如平常一般运作著,内心也没有涌现特别强烈的感情。清风厌恶这样的自己。
「我并不是想要学长答覆。我知道要求答覆的话,会有怎样的回答。」
志夜能将感受到的东西全部替换成音乐,此刻她的脑海中播放著怎样的曲子呢?清风甚至冷静地思考这种事。
「但唯有一件事,请你告诉我答案。清风学长为什么要扮演小丑呢?」
「说得也是呢。」
清风认为以轻浮的话语回应志夜是很失礼的事。不过,坦白说直到那时为止,清风也不曾仔细思考过自己的个性。
「……因为我没有任何才能。就算想帮上别人的忙,也无法帅气潇洒地办到。」
清风仔细且慎重地编织出话语。
「但我认为,应该也有我才能办到的事情。像你和辰巳不知为何,丝毫没有沟通能力对吧?站在那样的异端者和其他人中间,构筑出有意义的关系──这一定是像我这样的小丑才能办到的事情。」
「──异端者是吗?」
「你讨厌异端者这种称呼吗?」
「我无所谓,如果学长需要那种异端。」
志夜忽然移开视线。清风心想,今天应该不需要多说什么了。
倒不如说,清风已经无话可回。
「那么,再见啰,志夜。」
清风只说了这句话,便转身离开。
「是,再见。」
感觉背后传来了似乎很寂寞的声音。
清风将手插入学生服的口袋中,在踏上归途的同时思考著。
自己应该怎么做才对呢?应该接受志夜的心意才对吗?
(不,不该那么做啊,这样迟早会在某处出现破绽。)
很遗憾的,清风自觉到位于他内心最根本的缺陷。
那就是──清风会过度客观地看待事物。
倘若周围有喜事,清风会跟著高兴;发生令人难过的事情,清风也会有同感,并会感到同情。
清风有喜欢的人,也有讨厌的人。但清风察觉到,自己对于这些感情的执著异常薄弱。假如他想忘记的话,在下个瞬间就已经忘得一乾二净,能够切割得一清二楚。
清风并不明白周围的人为什么能那么激动地对事物感到欢喜、忧愁。
难道大家不是跟清风一样,只是在「表演感情」而已吗?
清风也曾这么想过,但看来似乎并非那么回事。无论幸或不幸,他人都是切身实际地在感受。
真要说的话,志夜应该也是比较接近清风的人。
对任何事都难以感受到热情的人。
因此,她才会迷上身为同类的清风也说不定。
但她被清风接纳,并期望能获得幸福。
在志夜这么想的时候──便表示她在本质上果然还是与清风不同。
清风并没有想要获得幸福。
倒不如说,他不晓得什么是幸福。
况且人要变成怎样,才能感觉到幸福呢?
变成有钱人的话,就会感到幸福吗?那么,人为什么会觉得有钱就会幸福?因为不用担心没饭吃?能够过奢侈的生活?可以不用工作,用不著感受到多余的压力?深究下去的话,不就是很有可能变得长寿这件事吗?
还是说比起金钱,爱情更重要呢?那么,人为什么觉得有爱就是幸福?因为能性交?因为能看见孩子成长?但这点动物也是一样的。
结婚生子这种行为,终究是为了留下自己的基因。不,应该只是被迫参与远比自己诞生更早以前,就一直历久不衰地进行到现在的「留下某人基因」这项大型计画而已吧?
留下基因──这只是放弃维持个人的生命,试图为未来留下生命碎片的行为。
(如果爷爷有小孩──比方说,如果我是他真正的孙子,爷爷就用不著害怕死亡了吗?)
因为就算自己死亡,清风也继承了他生命的碎片。
『我恨你。』
松延终于到了会对清风说出这种话的地步。
『我恨你,因为你离死亡还很遥远。』
松延张大眼睛,以宛如恶鬼般的样貌说道。尽管他的身体已经衰弱到无法爬起床,唯独眼神却异样地充满生气。
──死亡,是任何人都无法跨越的关卡。
如果能事先克服对死亡的畏惧,人就不会被幸福或不幸这种标准束缚住,人生说不定会变得更有意义──
「──才怪呢。」
一直陷入沉思的清风,拿著只剩下竹签的盘子,从檐廊上站起身。
不知不觉间,月亮已经躲到厚重的云层里面。一旦变成这样,不管月亮看起来像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直到刚才的晴朗天气彷佛假的一般,天空乌云密布,似乎就要下雨了。
两星期后,麻衣在上完一天的课程后,下定决心前往奏馆。
虽然麻衣好一阵子没露面了,但辰巳似乎会定期造访五十岚的研究室协助他。麻衣有些在意研究的进度,再加上听了满满的回忆故事,她突然很想见志夜。
说不定能从志夜口中听到跟清风不同的往事。
虽然觉得高中时代的辰巳,个性与现在似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尽管如此,在戌亥面前还是感觉比较稚气,十分新鲜。
麻衣一靠近奏馆,便忽然听见钢琴声。
那是一首不曾听过的曲子,带有紧迫的美丽,还有让人感到不安的音色。
是谁在弹琴呢?麻衣心想说不定是志夜,但她想起志夜应该因为发生意外,手指无法运用自如。
不过,技术真高超。
就连对古典音乐和钢琴一窍不通的麻衣,也很清楚这一点。
「……奇怪?辰巳先生?」
麻衣走到奏馆前方时,看见辰巳进入馆内。看来今天似乎是他协助研究的日子。
(虽然我们每天都会见面,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但小小的巧合让麻衣十分开心,她稍微加快脚步前往研究室。
「午安。」
麻衣打开研究室的门,发现只有五十岚一个人在里面。
「哎呀,午安。好久不见了呢。」
「久违了。辰巳先生刚才也来了对吧?他在隔壁房间吗?」
麻衣隔著玻璃窥探隔壁,但那里只有的场一个人在照顾狗。
「香崎先生没有来喔,毕竟我们今天也没有约说要见面。」
「咦?」
那是不可能的,麻衣刚才的确看见辰巳进入这栋建筑物。如果辰巳没有来这间研究室,难道是去了其他地方吗?
但辰巳并非同志馆出身,除了早治研以外,应该没有其他目的地──
麻衣能够想到的可能性还有一个,就是辰巳来找认识的人。
这间大学除了麻衣以外,辰巳还认识其他人。
例如麻衣的朋友千夏,或是──辰巳高中的学妹,高原志夜。
(刚才弹琴的果然是志夜小姐吗……?)
现在听不见钢琴声,是因为早期治疗过程研究室的隔音很完善吧。
「请问,志夜小姐今天有来吗?」
「高原同学吗?我想她应该在三楼练习钢琴喔。」
就如麻衣所料。虽说志夜的手指受伤,但那也是七年前的事情。即使志夜经过复健而能够再度弹琴,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我有事找志夜小姐,晚点再来!」
这件事让麻衣相当开心。她离开研究室,沿著楼梯爬上三楼,寻找流泻出琴声的房间。
麻衣立刻发现要找的房间,因为有个房间挂著「钢琴室」的牌子。
为了避免干扰到对方,麻衣静悄悄地开门。她看见志夜坐在黑色平台钢琴前,全神贯注地敲打著琴键。
志夜就跟首次碰面时一样穿著白衬衫与白裤子。而且她今天还穿著白袍,所以更予人纯白的印象。加上志夜的肌肤白皙细致,甚至给人一种她与钢琴的白键合为一体的错觉。
这时,她的手指忽然停下来。
「是谁?」
麻衣原以为自己有保持安静,以免被发现,但志夜似乎立刻就知道麻衣进入了琴房。
「对不起,我原本不打算干扰你的。」
「你是担任学长助手的──」
「啊,我叫仓见麻衣,好久不见了。」
麻衣低头打招呼。环顾房间,这里也不见辰巳的踪影。
「请问,辰巳先生没有到这里来吗?」
「辰巳学长?他没有来喔。」
「真奇怪呢……」
麻衣向志夜说明她目睹辰巳进入奏馆一事。
还有在来到这里前,也曾绕到研究室一趟的事情。
「那……说不定是分身。」
听完麻衣的说明后,志夜面无表情地这么说。
「分身?」
「你不知道吗?似乎也会说是『二重身』。听说分身就跟本尊长得一模一样,虽然看得到但不会开口说话。还有,看见自己分身的人,在几天内便会死掉。据说小说家芥川龙之介和美国总统林肯,都曾在死亡的几天前看到自己的分身。」
「请别这样啦,好不吉利。」
「毕竟辰巳学长感觉很短命呢,一般又说天才会英年早逝。」
「请你别说了!」
配上志夜平淡的语调,麻衣感到心里发寒。
原本辰巳就被莫利预言会死亡,真希望不要再出现更多预兆。
「开玩笑的,请你别动怒。毕竟学长死掉的话,我也会很悲伤。」
志夜还是一样,完全看不透她的表情。但麻衣已经听说她和辰巳与清风的往事,知道这是志夜的真心话。
「我从辰巳先生和清风先生那边听说了你的事情。你现在已经能弹钢琴了呢。」
麻衣问道,于是志夜将左手举起到胸前。
虽然弹琴时看不出来,但从小指到手的侧面,残留著擦伤的痕迹。
「跟发生意外前相比,还有些笨拙就是了。尽管如此,复健的成果还是很显著。」
志夜说道,单独动了动小指给麻衣看。
「那么,你表现各种事物的演奏能力,也恢复原状了吗?」
「啊啊,你连这种事都听说了吗?」
如果已经恢复,麻衣实在很想听听看志夜的演奏──麻衣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志夜。
「这可难说,毕竟从那之后,我就没试过了。」
但却被转移了话题。
正因为内容敏感,麻衣也很难坚持要志夜演奏看看。
看来只能放弃了吗?就在麻衣这么想著时……
「你方便的话,要不要来听看看呢?其实我的恩师问我,要不要在他的音乐会上演奏。话虽如此,但也只是弹两首曲子而已,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志夜说道,从白袍口袋里拿出门票。
「我打算弹奏的曲子是适合晚秋的〈南禅寺的红叶〉与〈龙安寺的雪化妆〉,是将过往曲子的一部分重新编曲。如果我的力量已恢复,你说不定能看见什么幻影。」
麻衣接过门票一看,发现会场是京都音乐厅。就连不曾去听过古典音乐演奏会的麻衣,也知道这是一间相当大型的音乐厅。
「很厉害嘛,感觉就像复出战呢。」
「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我只求努力不要恩将仇报。」
志夜谦虚地说道。
「我会替你加油喔,志夜小姐!」
日期是十一月底,正好是京都满溢著红叶的季节。
在秋冬之交,能听到在回忆故事中出现的〈南禅寺的红叶〉与〈龙安寺的雪化妆〉。
这让麻衣从现在开始,就感到期待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