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彼此的体温,是真切活着的证明。
我好怕——听到那个人的话,我总会回答,没关系。
——哥哥会想办法的。
名为自我的存在,由妹妹而生。
被她依赖,感叹着,啊……原来,我是哥哥啊。
我若不更靠得住些,她一人可不行,我必须活着——由此振作起来,奋力生存。
只是,想不起来。也不明白。
我究竟被谁摧毁了?
被我自己吗?
什么都搞不清楚,只是,至少在那里一定存在。
一定,倘若,有一天,能够相遇的话,就会恍悟。
即便相忘江湖,即便印象模糊,倘若蓦然回首,一定会恍悟。
相信对方也是同样。
那仅存的一份思念,如熹微篝火,残留在我的心头。
散落在世间的一块块大陆,不论大小,在居住其上的人们看来,却是相差无几。
只要有人类存在,无论海角天涯,都是同一片土地。
他们耕耘,栽种。
收获,安居,增色。
创造,失败。
避世,忍饿,成功。
交谈,生郁。
摧毁,痛哭,压迫。
苛虐,背伦。
忏悔,永诀,生敬。
喝彩,繁衍。
悲泣着。
怠惰着。
怀旧着。
彼此相爱,彼此厮杀,如是为生。
而他,也是同样。
某个大陆上,持续多年的『大陆战争』告一段落时,似乎理所当然的,另一片大陆仍旧烽烟四起。说起名副其实与战争颇具渊源的职业,便不得不提到——佣兵。
游荡于这片土地上的佣兵们,尽管类型各异,却大都是不论阵营的自由战士,只拿钱办事。今天身在东边,明天投奔西边。哪怕是一起喝过酒的伙伴之间反目成仇也不在意。就算一向宠爱自己的主人头上那首级,曾经春宵一度的女人故乡的村落,这些一旦与金钱挂钩,也可以随随便便弃之不顾。
就连这具肉身,也会被当做可以抵押金钱的现成资本。
而现如今同样如此,孤身一人的佣兵也好,聚集多人的佣兵团也罢,他们为达目的,不惜一切哪怕九死一生。
「……好冷……」
干风夹杂着金光闪闪的沙屑拂过,茶金色的发丝飒飒飘动。
一个男人像是刚出生的婴儿般,一丝不挂地倒在沙土中。以他的相貌,似乎本不该在这种地方慢慢腐朽死去的。
象牙色的肌肤上,金色的寒毛根根耸立,裸露的躯体在大自然的淫威下,不留情面地曝晒着。怎么会变成这样——男子陷入混乱的回忆中,呻吟着爬起。
——三天前,打打杀杀。两天前,还在打打杀杀。
那一场场身不由己的战斗不由浮上他的心头。
——昨天……对了,顺着街道的那一条小巷子有一家酒馆,在那里和女人一起跳舞,喝酒……
关于昨天发生了什么,男子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从战火中死里逃生,被到手的报酬冲昏头脑的他,大手大脚地挥霍一番,然后和宴会上一个合眼的美人过了一夜,无论是住所还是酒水,都是经过那女人的手准备的。恐怕是她在其中下了什么药。
「……感觉好恶心……呕……」
全身上下的衣物被剥得一件不剩,拼命挣来的酬金也被抢个精光,又被丢在这种地方任人宰割,也省去了对方痛下杀手的功夫。沦落到这种地步,只能说是走了霉运。唯一还算幸运的是没被绑住,不过就算这样,他也动弹不得,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所剩无几。
「有……」
嘴唇微微张开,却又随之吞声。
——就算大喊有人吗,也不会有任何人回应,而且我的那个『有人』又能是何方神圣?
在这种时候能够伸出援手的家人或朋友,在他身边,不存在哪怕一个。
所谓无拘无束的生活,不就是如此吗。行李减到最轻,只需看着眼前的目标,前进下去。这样的旅程若是有什么重要的目的,说不定还会得到不错的结果。毕竟有个温暖的容身之所,有时也会成为妨碍人生决断的魔障。大概比起拥有的人,没有的反倒可以看得更远。只是,直到走到穷途末路,却没有为自己而担心的人,想来也会十分凄凉吧。
在胸膛深处,在某个或许可以被称作心的地方,猛地抽痛。
「………………………………不,我又不会死。」
痛楚流窜全身,可男子从不是甘心屈从命运的人,握紧双拳,他设法挣扎着控制着身体,站了起来。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这声咆哮或许耗尽了男子的最后一丝力气,喊出声后,他自己却一头向后栽去,沉入沙土中,失去了气息。他本注定命丧此地的,只不过,在这世上总有一些上天的宠儿,女神垂怜于他们,甚至能够一转乾坤。包括在这连路也算不上的沙漠上行驶着,碰巧经过的机动摩托;包括看到有人倒下,选择停下帮忙的有良心的过路客;这一切,都是幸运女神降下的神迹。
男子再次睁开双眼,已经是在那之后的数个小时了。
「…………你……到底是谁?」
或许是因为刚刚醒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因吃惊而显得嘶哑。
「我是霍金斯,旅行中的一名退伍军人,以及,把浑身赤裸的你从沙漠里捡回来的救命恩人。」
一派天真又得意忘形,擅长打算盘又喜欢耍把戏,在战争赌博中大赚一步登天的有钱人,如今正在发家致富的创业者。那便是他与那个名为霍金斯的男人——他的救命恩人——初次相见的场景。
「……为啥你要救我啊!」
粗暴的吼声回荡在店里。两人正身处男子醒来的旅店一楼,坐在旅店为客人准备的开放凉台餐厅中。正值吃早饭稍显太晚吃午饭又还算太早的时间段,男子十分惹人注目,原因是他那身怎么看都像是从别处借来的装束,衬衫和裤子都肥大地套在身上。
「啊,真是对不住,这孩子稍微有点没礼貌。对,我保证会安安静静的………………嗯?你等一下。大叔……!?这是在叫我……?」
该反应的地方是这里?——霍金斯像是要把眼睛瞪出来一样,逼近男子。
与这个干净舒适的旅店丝毫不相称的青年,和一看就十分开朗的男人,这样的组合凑在一起,客人们的目光十分自然地聚集在他们身上。在青年『有什么好看的!』一喝下,视线又都移开了。
「大叔,好好听人说话。」
「不不,在此之前,还是先解决一下我看起来到底是不是大叔这个问题吧?虽说也是三十出头的人了,但比同龄那些已经结婚的家伙看起来要年轻吧?肚子也还没凸出去吧?不管怎么说也是个优秀好男人吧?真的看上去是大叔吗?而不是哥哥?再考虑考虑之后试着说一次?预备——」
「大、叔!」
像是小心脏被刺激了一样,霍金斯捂着胸口呻吟着。
「有什么事……年轻人……」
这声音听起来也沉痛极了。
「我说你,到底为什么要救我啊。连饭也请了……你到底在图谋什么。丑话说在前面,我可一个子儿没有。」
这是事实。如果在这里讨要这一顿饭钱的话,青年的这一生就完蛋了。
对此霍金斯摆了摆手。
「不,又不是图谋你什么。」
「那就是身体了。」
「你真是……对自己也自信过头了吧。不过说起来,最开始发现你的时候啊……身体埋在沙子里,只能看清外面露出的一张脸……我还以为是裸体美人倒在那里呢。」
快速地向青年投去一瞥后,他朝另一边扭过头,目光悠悠地盯着远方。
「抱起来后才发现长着多余的东西……看在你还留了一口气的份儿上,就带回了驿站。当时你体温过低,我又帮着你搓暖了身体……然后注意到就是早上了。你没钱,这种事看样子就知道了吧。毕竟身上什么也没带。」
这一次,小心脏丝丝抽痛的换作了青年那边。
「…………那还真是对不住了。什么,什么都没有。」
隐隐约约的,那个声调变了些。很有可能,这相当戳中青年的痛脚。
「年轻人,你为什么睡在那种地方?」
「……问为什么……」
男子犹豫着是否要说出自己的不幸遭遇,然后简明扼要地概括了整件事。霍金斯开始还在认真听着,中途开始就忍不住憋笑,侧过脸抖着肩膀。
「想嘲笑我的话,倒是给我笑出声啊……!」
「诶,可以吗?啊哈!啊哈哈哈!好不容易工作挣到的,结果全都被偷走了?这也太可怜了吧!肚子笑得好难受…………啊,等,等,给我等下,别举着椅子啊?冷静一下呗?可真不容易啊,肚子饿了吧?吃吧,吃吧。说起来还没打听你的名字啊。年轻人,你的名字是什么?」
「…………」
「喂喂,就算再怎么不懂礼貌也至少应该知道报上名字吧。」
青年抿起唇,一字字低声吐出。
「没有。」
仿佛由颜料涂抹吹制而成,夏日天空般湛蓝的玻璃珠,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瞳笼上阴霾。他像是在挑衅什么一样,抱着胳膊,咚地一声,将腿重重翘在桌面上,再次说了一遍。
「我没名字。可能有过吧但不记了。你随便喊吧。做佣兵时登录名用的是布卢。因为不知道名字……就用了眼睛的颜色。」
在那个心情变得极度糟糕的青年面前,霍金斯第一次展现出动摇之色。
「说没有什么的……是怎么回事?」
「记忆丧失。我的记忆只有从几年前开始的那些。在那之前在哪里做什么还有是哪里的哪个人什么的全都不知道。有意识时,就倒在这个大陆一头的河岸上。那时候还穿着铠甲和大衣……要不是被一个吉普赛女人发现了,就会这么死了吧。」
霍金斯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失言。
「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哪怕一件?」
「……」
「有记得起的事吗?」
似乎,那是对于男子来说太过重要的事,以至于他三缄其口。
在满腹踌躇的神情后,终于,双唇张开了。
「…………妹妹、大概、是有的。」
用仿佛坦白罪恶般的态度。
「……但是,想不起来。只是有些印象,连那家伙是怎样的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只不过一定有的,只有这一点……能想起来。」
霍金斯不由紧紧攥住衬衫的胸口处。
「之后总之我就先跟着吉普赛们学习唱歌与跳舞,然后一边四处流浪。最后再就是转职佣兵。看起来我就适合以战斗为生吧,我可是有battle·hungry·freak(战斗狂)的别名,在佣兵界私下里很有名的。」
说着,男子耸了耸肩。
「不过,虽说这也算不得名字……」
不知道自己的来历,这一点对于本人来说会有多么不安。尽管男子的性格绝称不上令人赞赏,他仍旧在意着自己的无名无姓。
「哼嗯……这样。呐,你啊,说自己是佣兵是吧?」
「……没错,不行啊?」
「我又没有说有什么不行。然后你没有钱没有名字什么也没有?」
没有、没有、没有。充斥着没有的男子只剩下对自己人生的无尽恼火。
「大叔你想死吗?话先放在这儿了,我可是一点儿情义都不讲,看不惯谁马上就能面不改色地上手哦。」
「唔,你看起来就是会这样的那种。也没有一句感谢的话要说。但是我……不讨厌这种不坦率(口嫌体正)的家伙啊。」
「……啥啊这是。」
「还有就是,有个与你感觉很像的孩子……是个熟人……明明我是监护人的却逃跑似的把她托付给别人出去旅行了……总不能撒手不管,不知不觉就冒出了这种情绪了啊。」
——与我很像的家伙?
那种人类,在这世上真的存在吗。
「是怎样的人啊那家伙。」
没有回答男子的疑问,霍金斯给在脚边等着饱餐食物残渣的鸽子丢一点面包屑。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沉默着,然后,突如其来地从座位起身,冲向鸽子。对于这种傲慢无礼的行为,鸽子们不堪惊吓地振翅逃向空中。
「喂,到底是怎样的家伙啊!」
怒喊声,霍金斯爽朗无邪的大笑声,交织着羽翼扑动的闷响。
街道,群鸟展翅而飞,这一切都化作了背景,前方,霍金斯动作大幅地转过身来。
那道视线似乎落在男子身上,又似乎没有。
「那是世界上,最为强大,也最为弱小的人。」
果然霍金斯是在笑着的,可那双眼眸没有勾勒出一丝弧度。
口中所描述的那人不论善恶,只是,在他心中一定是无比重要的。那双眼如此告诉男子。
男子皱起眉头。
——什么那是……故弄玄虚吗?
越来越不了解眼前这个救命恩人了。
「我也是啊,也是时候好好转过身正面那孩子了。」
即使提过自己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世界最强又最弱』什么的,说着这些的他看起来分外老成。
「一脸苦相,看着也挺难受的,不说了。」
男子眯起眼睛思索着。
——这家伙,摆出一脸正经的样子总感觉有哪里奇怪啊。
在笑着的男人身上,他感受得到某种执拗。从最开始他便说个不停,只是这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在一味发泄着自己的意见。或许,他正抱着一个无从解决的疑问,而那正是问题所在——真正让他束手无策的问题。
「决定了。」
霍金斯伸出食指对着男子,一只眼啪嗒一眨。
「既然什么也没有,不如跟我混怎么样?」
「这是要……雇佣我的意思?」
「没错。你也太一文不名了,不如到我这儿来工作赚钱吧。包括替你找妹妹,还有向那些把你全裸丢在沙漠里的家伙复仇,这些都需要钱吧?作为替代,稍微替我卖个命怎么样?」
「哈?」
「我说你,现在手上只有自己的一条命了吧?我将它买下好了。」
听到他的话,男子的心脏像是触到了什么,喧嚣地鸣响起来。
分明,应该习惯了用这条命去换取金钱的。可是仅仅是当面问到,就仿佛窒息一般。
「请问是多少钱?」
男子被问住了,无言以答。
而那之后男子获得了自己的名字。
『贝内迪克特·布卢』
同样也获得了一份工作,一个安身之所。
『C·H邮政公司』
以及敬爱的救命恩人,
『克劳迪娅·霍金斯』
与同伴。
踏过稍嫌漫长的序章,这便是,属于他的故事。
「……大概的说明就到这里。总之,一定要把信件送到委托的顾客手上。小薇尔莉特负责代笔,贝内迪克特负责派送。虽然这个委托来的突然,还好你们两人的工作正好都在一个地方,又可以让贝内迪克特接送小薇尔莉特。这个委托之后就是长达数天的休假了所以加油干哟。怎么样?做的来吗?」
身边拥有金丝般秀发的少女立刻回答『是』,用与她相似的碧色眼瞳,贝内迪克特远远望着她。
霍金斯的房间,并排坐在长椅上的他们,懒洋洋的早晨。一如平常,今天的工作开始了。
对于从其他大陆来到这里的贝内迪克特来说,仍旧不甚熟悉的莱顿沙夫特里希的一切,气候,氛围,饭菜,如今却毫无异样地沁入他的身体。
「行啊。」
没有拒绝的理由,更没有拒绝的立场。在面前的,是他的救命恩人,上司,没有过分尊敬而显得更加亲昵,大概,是位于人际关系顶层的一位。
「薇,你的行李也别搞得太重,我的爱车轮子都要磨钝了。」
提到身边的这个女孩,在失忆的贝内迪克特眼中,不过是在他的人生舞台上刚刚登场不久的角色。从初次见面的时候开始,就深深烙刻在贝内迪克特心中,一直被划为『不知怎么就是没法坐视不理』一类的那位少女,是名眉目秀丽的自动书记人偶。剥下冷漠生硬的面具,她只是个天真无知不谙世事的孩子。开始就是副机械一样生冷的军人模样,让人怀疑她究竟能不能从事服务业,现在却是C·H邮政最受欢迎的人气人偶。
「是这样呢。我会最低限度地装备火器。加上义手,我的身体重量很重,也会为贝内迪克特的机动摩托造成负担。」
从以前便令人移不开目光的那份美貌,如今似乎魅力更上而光彩照人。
不如说,宛若冷彻的静美之中萌生了温暖春意一般。
「……就算是装备减少,和贝内迪克特一起,遇事也不会陷入苦战吧。」
不经意间,也会露出清浅微笑。
在贝内迪克特的脑海中,浮现了最近他们的经历中最为重大的事件——横断大陆的蒸汽机车劫持一案。与此同时,他也想起了在那时将手臂受伤的薇尔莉特横抱在怀中(公主抱)现身,将她托付给自己后旋即离开的,那个带着眼带的男人。
「……」
关于他与她的过往,虽说不是全部,却也在事后大概从霍金斯那里得知了一部分。
无疑是两情相悦的,甚至没有别人插足其中的余地。从同事的嘉德丽雅那里听说,他们会约定在休息日见面。真是太好了——嘉德丽雅如此笑着道。
「…………」
太好了——什么的贝内迪克特才不会这么想。
最近看到她时,会产生那种一点也不愉快的气氛,原因也是在此吧。
时机正好地消失,又时机正好地出现,她会不会是被那个年龄相差很大的老男人给骗了——他心中如此怀疑着。
说明白些,是在担心她。
在不知道自己心情的薇尔莉特额间,贝内迪克特用指尖啪地弹了一下。
「没啥,就你这样的轻得很。只不过你的皮箱也太重了,大叔,你有提过薇的皮箱吗?那家伙抡起来就是个钝器啊钝器,衣服什么的下面塞了堆成山那么高的武器啊喂。」
霍金斯一脸想要叹气的表情。
「小薇尔莉特……你用薪水买枪了吧……」
「从军时是由军队配给的,现在只能自己购买。而巫术又只有在霍金斯社长的许可下才能够使用。所以,最近买下了远距离射击枪,不过,其实还是尺寸较大,可以挥舞的锤矛[1]更加趁手一些……」
想要入手更大的,或许是在这种心情的驱使下,薇尔莉特的手就像是拿着什么一般虚握,定定凝视着空气中不存在的武器。
「不行不行,好不容易给你打扮得这么可爱了就别有事没事拿着那种东西了呗。」
「住手住手,这样一来运你就变得越来越吃力了好吧。」
两个男人纷纷摇头否定。不知是否是错觉,薇尔莉特露出了似乎是很遗憾的神色。
「关于锤矛的优点,我准备了相应的说明……」
只不过,她的说明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两个人就这样趁早出门启程了。
霍金斯目送着他们,负责接电话的拉克丝挥手道着别,贝内迪克特与薇尔莉特离开了事务所,踏上旅途。
两头金发,随着机动摩托的前行拂动着,直到天涯海角。
送走金秋,季节迎来了寒冬。莱顿沙夫特里希的周边地区虽看不到积雪,却仍寒风呼啸。手套与围巾,带兜帽的大衣,就算全副武装地做好防寒,该冷却还是冷。驾驶的贝内迪克特只能忍着迎头接下扑面而来的寒风,环着他的腰的薇尔莉特的那对机械义手也同样冰凉刺骨。
抵着他的后背,少女原本的身体部分带来些微体温而暖意融融。缠绕着他的手臂,比起夏天带着她时,感觉更加清晰明显——或许是太冷了吧,又或许,是因为那份信赖。
鼻子像有小虫爬过一样痒痒的,贝内迪克特打了一个喷嚏。
「……啊嚏!」
辽阔宽广的大地上,机动摩托飞速前行,他没话找话地开了口。
「冷死了[2]!」
「是啊。」
「薇,你的义手没事吗?冷过头了会有什么吗?」
「关节部分冻住会有些麻烦,只是不到相当程度是不会引发这种状况的。」
「哼嗯——」
「大陆战争时……主要在北方四处奔走,对防寒也小有心得了。」
「不说这个,我们要去的隆塔诺[3]也在莱顿沙夫特里希国内,首先这个时期就下不了雪。只要是没有异常天气——只要是的话。不会影响我们派送的。」
「是,这样就安心了。」
「喂,别给我说出那种台词啊。」
「是为什么呢。气候十分安定,不会对业务造成影响,这样说的应当是贝内迪克特。」
「不是,是因为和你一起吧。你只要一说这种话,总感觉反过来会出什么事似的。」
「……由于我的发言,天气会——?」
就算不看,贝内迪克特也知道她正在拧着眉。
于是出声笑了。
「白——痴,才不是。我是说和你一起总感觉很容易惹事。加上又减轻了行李的重量,虽说大部分都能靠这种程度的准备解决吧……隆塔诺算是大镇子了,流浪汉小混混什么的也不少,就算是气派的街道也有很多见不得光的地方。」
「惹事……」
「被奇怪的家伙缠住了开打,被山贼袭击了开打,摩托坏了中途抛锚在荒原,还有什么……小事也一件件数下去简直没完没了啊。」
我有异议——薇尔莉特对这个说法立刻申明。
「我不赞同。其中包含了贝内迪克特单方面引起的争端。」
「是这样嘛?我们凑在一起还真不行啊。」
谈话中断片刻,随后,对这句话薇尔莉特同样表示了抗议。
——关于自己和贝内迪克特的组合『不行』的这点。
「那一点,我也很难赞同……的确,容易招致某种冲突的主因,是我们力所不能及的。但是,我们做出了恰当的应对。我们,我们两人……就算再次遇到事故也能够妥善处理的。」
很难让人读懂所想的她,或许是单纯在为对于自身能力的评价太低而抱不平吧。只是,不知为何,在贝内迪克特耳中听来,却并不是如此。
「诶——」
一抹微笑自然地流露嘴角。
背后,吐出团团白雾的薇尔莉特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
「不是说平时,仅限作战途中的话……」
倘若嘉德丽雅加入,我方或许会更加所向披靡——听到薇尔莉特的喃喃细语,贝内迪克特笑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肯定就无敌了吧,他说着,笑了。
距离到达目的地还有两小时的路程。
C·H邮政公司的自动书记人偶与邮差所前往的地方,是隆塔诺。
这里比起首都莱顿并不算大,在临近的聚居区中却是最繁荣的。
绵延约百米,略微隆起小山丘上,坐落着一座古城。家家户户摇篮般将它环绕其中。近郊冠以同样名称的小河静静流淌。
坐镇此地的古城庄严肃穆,是隆塔诺区的名胜。曾经的所有者一族在保有所有权本身的同时将管理权让渡市区,市区则许可人们以低价进入参观。由于负责设计的是一位名声在外的建筑家,古城藉此成为了难得的观光资源。
正是因为古城身为名胜在文化方面的价值,它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年轻艺术家所憧憬的街区。隆塔诺也不例外,极力打造着这个城市。在这里,美术馆,博物馆,剧场以及旧书市场繁星散布,对于喜欢这些的人们而言,仅仅漫步其间,便忍不住赞赏惊叹。进入街门之前便能听到年轻演奏家们的乐声潺潺流淌,稍稍沿着街道前进,入目的是一家接连一家的书铺。雕像和喷泉的周边,簇拥着写生的人们。这里有着团花锦簇,车马不绝的街道,只是一旦踏入一支小巷,却会被昏黄的幽暗吞没,仿佛随时将会迷路。
虽然区划有限,这里仍设有花街,在对艺术一窍不通的人看来,比起那些这才是真正的名胜。
「接下来……」
贝内迪克特把薇尔莉特放在街口。她将要去住在这里的委托人那里进行代笔,而贝内迪克特在这条街上有几个小包裹要送。在两个人各自的工作结束后,则会返回莱顿提交报告,然后,等待着下一个配送工作的到来。
霍金斯让两人结伴来到这里的原因也是在此。相比大费周章地让薇尔莉特搭乘公共交通,这样在交通成本以及时间花费上都要高效得多。
正值午前。观光客们渐渐混杂起来,变得熙攘喧闹。
「在、哪、里、见、面、好、呢?」
贝内迪克特用那双天蓝色的眼瞳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合适的碰面地点。
银行,面包店,特产铺,抱着孩子的裸妇雕塑。面包店似乎还兼营咖啡馆,从玻璃橱窗望入,新出炉的面包看起来热气腾腾,人们喝着咖啡,乐在其中。
「决定了。薇,就在面包店碰面好了。不管谁先来了都先在里面等着。」
薇尔莉特轻轻点一点头。
「也想要尝一尝面包呢。」
「想吃。那边的面包可是很不错的,虽然我没在里面吃过就是了。在邮差之间也说,如果在隆塔诺配送一定要买回来,好吃到简直就是常识。铺满奶酪入口即化的那种……给大叔当特产好了。」
听到贝内迪克特说想要买特产,薇尔莉特的眼睛微微张大,惊讶地眨了眨。
「我也赞同。只是……贝内迪克特,发生什么了呢?」
她满脸写着是身体哪里不舒服了吗——的反应。
「你这家伙对我也太不讲礼貌了吧!」
「我很抱歉……所以,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贝内迪克特那种完完全全出自好心给霍金斯买特产的行为,在薇尔莉特眼中似乎缺乏可信度。以至于因此,她会说出这种担忧他的身体,甚至于精神状况不佳的发言。
贝内迪克特在薇尔莉特的发顶轻轻一敲,慰问她一记手刀。
「啥都没有!你就是不知道罢了,就算我也偶尔也会给那个大叔买东西的!你们自动书记人偶不也是,在去不常去的地方时会给事务所的人买特产的嘛。和那个没什么差别。而且大叔还经常在发工资的日子前请客……午饭什么的,而且,次数还挺不少……」
「霍金斯社长有对贝内迪克特特殊对待的倾向呢。」
我可不想听被当成女儿养的你这样说——贝内迪克特想着,当她不存在一样,扭头向一边看着说道:
「就是说,因为那家伙捡到了失忆的我还取了名字……在我眼里,那家伙也是相当特别的,或许吧。」
一不小心,就若无其事地说出了口。但是。
「是这样吗。」
薇尔莉特以出离平常的态度点头附和,对此贝内迪克特一瞬有些讶异。
自己曾经失忆也好,贝内迪克特这个名字是霍金斯取的也好,这些事虽然没有向人刻意隐瞒,对同僚却是不曾提及过的。
因为,事到如今再试着去解释自己一度失忆也无济于事,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回应。
一双双眼睛投来蔑视般的恶毒视线,一张张嘴巴吐出怜悯似的同情话语。
而不管对方做出怎样的反应,最后怒火冲天的便是贝内迪克特其人。
姓名,身份,这些他已经重新拥有。他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布卢』。
他不想再以那段仅仅以瞳色为名生活着的日子为耻。
——这家伙会。
并没有夸耀什么。
——这家伙究竟会怎样反应?
会不会引发一场小题大做的闹剧?会不会说些让人心情烦躁的俗话?
怀着厌恶的心情,贝内迪克特等待着她的回应。
「……」
「……」
只是,等来等去,也没有等到任何反应。
「……」
「……」
彼此碧蓝的眼眸视线交错往复,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
给一切画上句号的,是薇尔莉特。她疑惑地歪歪头,像是在说『发生什么了?』。
贝内迪克特想都不想地吐槽出声。
「我说,对我失忆的事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薇尔莉特金丝一般的睫毛闪了闪。
「有什么……?」
「有的吧。这男的可是失忆了,一般见不到的吧。」
这种话由自己说出口,也不知是该为之羞惭还是为之可悲了。
说不定对她来说自己的过去根本就没那么有吸引力。
事态根本没有像预想的那样进展,他不由产生了一种扑空的无力感。
「不,没有那样的事。」
可听到下一句话,心情霎时为之一变。
「虽然的确十分少见,但在我个人看来并不是稀奇事。」
恍若错觉,薇尔莉特只是用有些欣喜的口气低语着。
「我同样没有在某个时期之前的记忆,甚至无法说出话来。少佐为这样的我取下了花之女神的名字。贝内迪克特这个名字又有着怎样的含义呢?」
——是啊。
对于薇尔莉特,他的失忆似乎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是这样啊。
名为薇尔莉特·伊芙戈登的少女,也曾有过无名无姓,仅仅生为武器的时候,甚至,难以称之为人。
而如此的她也不曾以这段经历作为谈资炫耀,不曾因自身苦痛从而羞耻难当。
「这是霍金斯社长取下的名字,一定有着某种意义吧。我们彼此都可以说运气很好呢。我若是跟随除少佐以外的任何人……如今会怎样还未可知。」
不如说,直到与最爱的他辗转相逢之前,一切都只是单纯的过程。
「……噢。」
纯洁无垢,以及果然在某处有所欠缺的薇尔莉特,近乎崇圣,却也令人心疼。
「所以,名字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早忘掉了!」
「那么在返回后一起去问问霍金斯社长吧。我想要知道。」
「不行不行不行!别去问啊!那我就去送件了你也给我去委托人那里吧!那就之后再见了!」
贝内迪克特跨上摩托,单手向薇尔莉特挥舞着。
「我明白了。名字的问题随后再谈。」
「你这家伙太缠人了吧。」
于是,两人就这样分别,走向各自的方向,开始工作。
贝内迪克特的派送工作并没有用时太久。
住在莱顿的母亲给工作在隆塔诺的儿子寄去的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一包;同公司的员工往来的文件三本;信五封。
收件人不在,就要原封不动地带着信件返回,或者去住在附近的人那里打听,这些都要花费时间。只不过这次没有出现这些情况,工作比预想的要更早地结束了。
事不宜迟,他走进约好碰面的面包店,占下了能透过橱窗看到外面的位置,要了一杯咖啡。看起来薇尔莉特的委托还要再花些时间。
——不如先去选要带回去的特产吧。
实在是想象不出那个薇尔莉特会一脸开心地选特产,还是自己来代劳来的较快。这样想着,贝内迪克特从自己吃过的经验出发,选了几种他觉得可能好吃的食物,之后又拜托店员把霍金斯的那一份面包装上。
「请问这就是全部了吗?」
自己选的东西颜色太过单调,发现这点的贝内迪克特歪着头。
「嗯——还有一个别的什么推荐吗?」
「派或者水果塔怎么样?还有,虽然不算是面包,我们的曲奇也很推荐尝试哦。也有顾客仅仅为了买这个到这里来呢。」
「啊……」
「在女性间也很有人气,装饰的缎带也很可爱哦。」
贝内迪克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名女性的身影。
「倒是有个好像很会喜欢这种的家伙,不过她现在在很远的地方就是了。好吧,就再加上那个派好了。」
结果,追点了那一份苹果派,他再次回到座位上不紧不慢地品味着咖啡。
盯着打包的袋子,他想着收到这些的人那张不知道该有多开心的脸,发着呆。
他转念就能想象到,把这包礼物生硬地塞过去后,霍金斯绽开笑容接下的样子。开始会有少许惊讶,然后就会一点点翘起嘴角微笑满面,他说着『谢谢你,贝内迪克特』,而自己则回一句『没什么』就不理不睬地转过身。这一切似乎浮现在了眼前,就连自己那别扭的样子也清晰可见。
蛋糕也是——要是有可以送的人,再从瘪下去的钱包里摸出几枚零钱就好了。
——那家伙,如今可是在超——级远的地方呆着呢。
闯入脑海的,那个黑发紫瞳的姑娘,嘉德丽雅·波德莱尔。与贝内迪克特是C·H公司自创始开始的同事关系了。喜欢甜食,不擅吃辣,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实却是个胆小鬼,比起容貌身材,性格看起来反倒有些孩子气的地方,她如今,正在作为自动书记人偶出差。
——算了,收到我的东西她也没那么高兴吧。
一见面就吵起架,对于C·H邮政的人们这几乎已经变成了例行日常。虽然看一眼就知道,当事者们并不是真的讨厌对方才这样做的。
——我啊,是被那家伙讨厌了吧。
这名当事者倒是全然不知。虽然身在同一所公司,却所属不同的职业,因此彼此间也是误会重重。他们总是在大吵一架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忘掉之前的事,然后又再次大动干戈,如此反复。
即便如此也做不到在相见后无视对方,即便如此也总是想要让对方露出笑容。
——不过我对那家伙,倒是并不讨厌。
她在贝内迪克特眼中就像是新人类一样价值连城,却很难控制彼此间的距离。
——实在是没办法好好相处啊,没办法把她当成别的女人那样相处。
而这代表了什么,为难他不曾谈过像样的恋爱,只能一无所知。
脑袋里走马灯似的想了很多,他嘴边溜出一个长长的哈欠。一口气向上伸出两臂,像猫一样挺起前胸向后仰去,然后放松下来。想着工作也告一段落了,原本憋着一股劲儿的他无论是心情还是身体都变得慵懒起来。
——总感觉困起来了。
有早早开始工作的原因,也有连日值班的原因。饱腹感与室内温暖融洽的气氛自然地黏上了他的眼睑,一点一点,睡魔夺去了他的身体。眼皮打起了架,变得越来越沉。
弥漫着香味的房间,人们愉快轻松的交谈。心口仿佛融化一般柔软,构成这个美妙空间的一切都让贝内迪克特的戒备一点点松懈。
——明明,薇就要来了。
贝内迪克特心中浮现了那金色发丝的少女。
——那家伙的话,不必说,立刻就会看到的吧。
鱼龙混杂的咖啡馆内,即便这样她也一定能立刻赶到这里的,他如此坚信。
——也一定,会去找我的吧。
虽然,失去了记忆之后,询问每一个人,却没有一个认识自己。
——那么,我睡着了,也没关系吧?
虽然,从不曾有人这样四处寻找自己。
——没关系吧。
若是薇尔莉特,一定会如约赶到。这样想着,贝内迪克特合上双眼。
张大嘴打了一个哈欠,在那之后,他死死地睡着了。
意识变得邈远,思维飞向虚空,脑中所想在中途便忘个干净,落入了梦的世界。
梦——这样说也许有些语病。他不过是在封锁的记忆之门前拾起一个个断片罢了。从现实世界脱身而出之时,过去便悄然追随他的脚步,无声轻叩他的后背。
仿佛身处远方的友人回乡,影像在脑海中流淌回放。
『哟,欢迎回来。我不知名的朋友啊』他说着。
周而复始去而复来,在贝内迪克特的心门中一次次重获新生的那段影像。
与名为过去的友人的那一场再会,总是起于一片夜空之下。
满月当空,在美不胜收的夜色中浮动。记忆中的他,总是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晦暗中爬出,在那满月银晃晃的清绝光芒下,一瞬颤栗心惊。
脚下是滨海沙滩。沾着血污与泥沙,脏兮兮的靴子胡乱地踩下去。身体传来阵阵剧烈的钝痛,许是身受重伤的缘故。即便如此,双脚也不顾那份酷刑,向前挪动。
手心握着什么。柔弱无骨的什么。还带着体温,小小的某物。
回首而顾。
少女映入眼中。与贝内迪克特相同的,只是色差少许的,金发的少女。那头金发,由丝绒质地的黑色发带束成一撮。
彼此双目相对,少女像是在说『没关系』一样点了头。
确认了这点,贝内迪克特以更快的速度前行。对于背后的少女,他很放心。
随即注视着前方一味走着,一艘船漂浮在水平线上。
——有了。这样就能逃掉了。
如此,想着。
从何物手中逃脱?不知道。只是,恐怕,他们正置身于进退维谷的境地,畏惧着某种强大可怖的事物,或是面临着近乎寡不敌众的困境,以至于无计可施之下,只有放手一搏。
只是问题不在此处。贝内迪克特转头开口。
「用那个逃走吧, 。」
名字仿佛被干净彻底地抹去一般,传不入耳中。
「 也要一起?」
由对方喊出,就连自己的名字也模糊不清。
「是哦。我不会丢下你一人的。听好了,我们————了。这是————的做法。要不是那种药我也不————你的。」
头发的颜色、瞳孔的颜色、双唇的颜色。为何能看得到零碎的这些,
「但是,但是,如果————话。如果连你是我的妹妹都忘记了的话,如果连我你的是哥哥都忘记了的话,也没关系。因为我们两个,是兄妹啊。」
却看不见容颜呢?
「一定,就算忘记了,看到的那一刻也会明白的。」
看不清楚容颜。零散的,没错,发带,以及瞳孔的颜色。
「是啊。只要在一起,就算忘掉,不管多少次,都会再次想起的。你要是有了喜欢的男人,把我丢在脑后也没关系。但是,在那之前——」
头发的颜色,声音,语调,仅仅只有这样的断片。
「绝对不能放开这只手呐。」
不这样做,就连仅剩下的残片也会忘记的,过去的贝内迪克特威胁般说道。
「我知道了, 」
两人乘上小舟,向茫茫大海划去。
最后一刻,总是终结于自己的视角,从压抑的水底,仰望着头顶的小舟。
然后如此想道。
——啊,失败了。
砰咚一声,身体痉挛着。
「……」
脑海中重组着的影像不过寥寥几分钟,却犹如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旅行,伴随着疲惫感,贝内迪克特从梦中转醒。
半张着眼环视四周,看不到薇尔莉特的身影。
用店内的钟表确认了时间,从开始喝咖啡不过十分钟时间。
伪装成平静的姿态,贝内迪克特将微凉的咖啡一点点含在口中。仅仅浅尝辄止并不满足,如同饮水一般,他将咖啡大口大口咽下。
「再来一杯。」
举起手,他向店内的侍者点下一杯同样的东西。
身体渴求着足以让人远离困意诱惑的,现实的苦涩。
——明明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你还是那样害怕啊。
之前想着就算不来没什么,如今,却忍不住想见到那个淡漠的女孩。
——没关系的。
究竟是什么没关系也不甚明白,只是这样说给自己听。
——没关系。
这句话必不可少。
——我是,没关系的。对吧?
被问到的自身怎能做出回答。贝内迪克特不由嗤笑出声。
刚开始做佣兵时也没这样动摇过。
再次环顾一次店内,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是胆战心惊的对象。
什么也没有发生。不再穿梭于枪林弹雨谋生,不再被裸身丢在沙漠等死,不用整理情报也清晰明了。
上天保佑,什么可怕的事也没有发生。一派平和。过于平和。
而贝内迪克特并不知道,即便在如此安然的时刻,伤口那烙入灵魂的痛彻也会抬起头颅。
——正因为被那家伙拾到了,我变得,软弱了吗?
伤痕此物,多么不可思议。无论在精神层面,还是在肉体层面,都绝无根治之法。
仅仅舔舐露出的部分,仅仅如此,治愈了表层之后,遭受伤害的那段时间,那片空间,那些人,那些物,这一切只是堆叠起来,『曾经受伤的事实』便会重返心中。
幻象中的伤痕,宛若空中那一轮若隐若现的明月,总是紧追不舍。
随后,再次为此所伤。
刺痛只在眨眼之间,遍体鳞伤的现实却亘古恒留。
——我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回想起一切?
决不能忘怀的人物,却最终将其忘却的所谓伤痕,不经意间,在贝内迪克特的心口一刀刀凌迟着。
那段记忆的再现,即便已是千回万回。
千回万回,贝内迪克特也在痛击着自己。
「……唔!」
为什么会沦落得如此慌不择路,他仍旧疑惑不解,却再次走回记忆之中。
那便是又一次的重复。旁观者清。
新的咖啡端上了桌,他却没了在这和暖的室内悠闲的心情。在店里等着——这样约定的虽然是贝内迪克特,他还是选择在店前跨在机动摩托上等待对方。
在寒冷的空气中深呼吸,他稍稍平定下来。涌入身体的那股清澈冰凉的空气让脑袋变得冷静。身体微微震颤着,也是因为寒意吗。
极其偶然的,贝内迪克特向正侧面看去,他无端感受到了某种视线。
一个娇小的金发女孩站在那里。那抹金色显得很不自然,大概是戴了假发。黑色的战壕风衣[4]下,穿着一件与肌色近乎同化的乳白色色丁布裙。在艺术家们的街道,她无疑会过着受到男人前呼后拥的日子。指尖夹着一支烟草,赤红的唇吐出紫色烟圈,似乎生来就应在酒馆这些地方,笑容优雅,围在男人们的簇拥之中。面包店还真不适合她啊……
「……喂、我说你。」
女子看着贝内迪克特,看起来似乎有些意外地发了声,用低沉嘶哑的烟嗓。
贝内迪克特也回望过去。微妙地有着既视感的女子。他们或许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第六感如此悄声道。
无意中,视线游走到那一头金发上。
如果说,我的妹妹长大成人,比较女子从外表看来的年龄,也太过成熟了吧?
不是的,外表通过化妆打扮,年龄看上去也会大相径庭。一直以来,深谙女伴们早晚容貌的差别,贝内迪克特明白这点。
也就是说,不排除她会是自己妹妹的可能性?
或许是因为贝内迪克特的注视变得尖锐起来,女子把脚向后挪了一步,然后丢掉烟,离开了这里。开始只是缓步走着,紧接着,渐渐跑了起来。
「喂,」
反应过来时,贝内迪克特已经跳下了摩托,扬声喊着。
「喂,等等!」
向跑着的女子追去,他强迫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女子嫌恶地想要把他甩开,他便从后面用双手缚住她的肩膀与脖子[5],让她无法动弹。香水的气味甜得腻人,令人窒息一般。
「放开我!」
「话说,你认识我吧!」
「不认识!」
「绝对,认识的吧!不,我有,我有……!」
我有这样的直觉,我是认识你的。
「你,你是,」
也许是他太过自以为是而贸然误解了,那样就算搞错了也没关系。
只是,如果不是那样。
这场本应胜利的战斗,就决不能因片刻的迟疑而失败。
「你是,我的妹妹,吗?」
被问到的女子双手抬起,死死捂着嘴唇。
那一日的归程格外静谧。
结束代笔的薇尔莉特呼吸着白色的雾气,向贝内迪克特打了声招呼。而他用了几秒才做出回应,脸上是仿佛见到幽灵一般的神情。说着要为霍金斯买礼物的他却两手空空,察觉到后,他返回店内,发现店员为他存放了起来。贝内迪克特一言不发,薇尔莉特替他道了谢,随后坐在后座上,说我们回去吧。而他对此也毫无反应,恍惚着启动出发。
机动摩托终于开始前进了,只是不到一分钟内,他就放弃了驾驶。
「……薇,对不住。我、现在有点恶心。如果出了事故你会受伤的。」
发生什么了——薇尔莉特并没有这么说。
只是他的脸色的确很苍白,随机应变下,薇尔莉特回答『那么就由我来驾驶』,更换了座位。她在从军时曾经粗略学过骑马和开车的方法。就算许久不练,她也有着不会生疏的自信。
「贝内迪克特,这样会掉下来的,请再抓紧我一些。」
「抱歉……」
「没关系。如果摇晃让你不舒服的话我会停下。请告诉我。」
「……啊。怎么说,脑袋里好痛啊。稍微,闭上一会儿眼睛没事吧。」
「没事的。」
说罢薇尔莉特向上空望去。临近黄昏的天空,云朵铺展,覆满天际,不像会下雨下雪或是天气异常的样子。
贝内迪克特如此坦率地依靠他人,表示歉意,堪称罕见。
就算身体欠佳,万幸他还保留着换人驾驶的判断力。只不过这个平时只有目中无人这一种态度的贝内迪克特,竟然会扶着比他小的女孩,自始至终沉默地坐在后座上——
「……」
如果被邮政公司的人们看到,大概要被当做紧急情况处置了。
「……」
自不必说,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同样明白这是紧急情况。
那个男人就算多少有些累了困了,也绝不会让任何人驾驭他的爱车。
克劳迪娅·霍金斯创业之初,曾将这辆车作为他的专用车赠送给他。
薇尔莉特只是平淡地开口。
「……贝内迪克特,在我们见面之前,你正在与哪位交谈着是吗。」
「……啊。」
「我的耳朵很好。」
「…………啊啊,你就像是个野兽似的。」
「想要逃离这里;想要得到帮助;想要让他们寸步难行[6];需要武器,诸如此类。」
与其说笨嘴拙舌,不如说,薇尔莉特并不曾拥有与大多数人一样的会话能力。在这一刻,她迷茫于如何开口,编织恰当的音节。
「……和你没关系。」
贝内迪克特的低声抗拒冰冷无情地打来。
谈话一中断,沉默的帷幕便低低垂下,阻拦在两人之间。
薇尔莉特思考着。她鲜少由自己努力主导一段对话。若不被要求就不会开口;若被人询问就给出回答;只为必要的事情而发问,交谈不过如此。至少,在她心目中是如此。
只是,如今已然成长的薇尔莉特明白,这样难以为继。
于是,她再次对贝内迪克特开了口。
「……那一位女性,称呼贝内迪克特为哥哥,只是,贝内迪克特失忆了对吗。那位女士是令妹吗?虽然难以启齿但……令妹真的在那里吗?」
「你从哪儿听来的……」
「看到贝内迪克特对那位女性使出反剪勒颈术时。在男女关系出现问题的情况下,除当事者外的围观者不应多管闲事地插手,霍金斯社长如此教导过。因此,我在一边稍候,等待一旦必要上前调解。」
「到底干了啥啊那个大叔……话说回来你啊,这就是偷听了知不知道,这种行为。」
「那位真的是令妹吗?站在一起时,两人在我看来……」
在斟酌词句的途中,机动摩托压过一块石子,车体摇摇晃晃地向空中腾空飞起,胡乱落地后再次冲了出去。
「在我看来,她并不像是贝内迪克特的妹妹。不过是个人推定罢了,她的年龄,与你相比似乎要稍大些。而且,假设失忆的你有着生离的妹妹,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倘若一定要作出断定,还是应当多加审议为好?」
薇尔莉特的态度十足平淡。没有同情,没有好奇,对于贝内迪克特,她没有生出某种多余的情感,只是冷静地陈述分析。即便是,这样做会触怒贝内迪克特的神经。
「……啰嗦!又不知道!那家伙可能是啊!」
贝内迪克特在在薇尔莉特的背上砸下一拳。
「我有妹妹啊!我有印象!只有这点我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绝对肯定!」
「为什么肯定呢?即使没有记忆。」
「我知道啊!」
「为什么。」
为何?——如此问及,何其感伤,难以出声。
「因为我爱着她啊!」
『爱』,对这个字,薇尔莉特轻轻吸了一口气。
「会留下啊!就算没有记忆!那种感情也会留下啊!」
羞愤难耐,愚蠢难耐。
「只有这点绝对、绝对不是说谎!」
平时不轻易出口的爱意,仅限今日,决然地宣泄而出。
——因为啊,黑暗之中,两只手曾紧紧牵在一起。
只有彼此的体温,是真切活着的证明。
我好怕——听到那个人的话,我总会回答,没关系。
——哥哥会想办法的。
名为自我的存在,由妹妹而生。
被她依赖,感叹着,啊……原来,我是哥哥啊。
我若不变得更靠得住一些,她一个人可不行啊,必须活下去——由此振作起来,奋力生存。只是——
「……我有妹妹,虽然不怎么明白,但我想守护她!绝对绝对,想着要守护她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活着,我也不知道……!记忆,记忆消失了啊!」
想不起来。
「保护……从什么手里?」
也不明白。我究竟被谁摧毁了?
被我自己吗?
「谁知道啊!怎么都好……这些,这些对我都不重要!小时候到底是怎么过的,那样怎么着都好……妹妹,本应该有的现在却没有对我来说才是大问题啊!我失忆了,醒来了看不到妹妹了,成了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妹妹是谁,什么也不知道的傻瓜!……但是!」
什么都搞不清楚,只是。
「但是,我绝对……有个妹妹啊!」
一定存在着。
一定,倘若,有一天,能够相遇的话,就会恍悟。
即便相忘江湖,即便印象模糊,倘若蓦然回首,一定会恍悟。
相信对方也是同样。
至终怀抱在心,祈祷着,如此生存下去。
「那个女的……说她认识我。……我也,我也、总感觉看到过她。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妹妹。但是,就算是搞错了……等到那时候,我也绝不想后悔!」
话刚说完贝内迪克特的脸便撞上了薇尔莉特的后背。突如其来地,机动摩托急促刹车。不偏不倚,贝内迪克特的鼻子狠狠碰了上去,一时间有些气闷。
那份剧痛,源自驾驶位的薇尔莉特忽然的转身,她向身后的贝内迪克特伸出手。
紫红色的天空下,熊熊燃烧一般金色的发丝近乎拂过他的鼻端,两人的脸急剧拉近。像是在说着不许逃,她死死抓住他的肩膀。
「贝内迪克特。」
那双眼瞳,那双碧水一般的眼瞳,宛若刀锋一般锐利地刺向他。
「请听我说。我这样对你说过,我也曾是孤儿,被捡来养大,不知道父母是谁是吗?在我的经验中,曾接触以『我对你有印象』为借口,欲行不轨之辈。说着我认识你,想要和你详谈,然后就将人引诱至暗处,这样的人,不止一个两个。」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会如此竭尽全力地向对方传达自己的意思,何尝不与将爱车交给别人的贝内迪克特一样难得一见。
「从军时,总是少佐替我成为众而矢之的对象,守护着我。」
正是如此,在她如连珠炮般郑重其事的劝说下,贝内迪克特没有丝毫插嘴的余地。
「长大之后,也曾有宗教团伙扬言我不是人类而是半神,想要将我杀害。我没有过去的记忆,倘若如此告诉我,我也会认为或许真的是这样。贝内迪克特的这件事为何不是如此?认识贝内迪克特的女性有着无数位不是吗。迄今为止曾交往过的,一度春风的,你记得曾这样做过的每一位女性不是吗?你与霍金斯社长很相似。过去,霍金斯社长曾来到我住院时的房间里,一副烂醉如泥,滔滔不绝地自我反省。是否你也曾做过相似的事情?即使理解自己有着被如此欺骗的可能性……即使如此你也有这想要做些什么的打算的话,」
薇尔莉特的口吻丝毫不显温柔。
「贝内迪克特,」
即使是这样,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想着,想着,想着。
「……贝内迪克特,需要掩护射击吗?」
最大限度地,思考着自己可以做到什么。
「我……是贝内迪克特的朋友,还是不是,我不知道。拉克丝可以称作朋友,嘉德丽雅也曾说过,我是她的朋友。贝内迪克特是……我不明白。虽然一同度过了很长时间,但是现在的我,对于用怎样的根据为一个人下定义,仍然无法清楚地、说明白。在我心中,曾对我说我们是朋友的人,现在便是我的友人。」
这一切真切存在。两人之间,曾一共度过的时光。自相遇时,便深深构筑的信赖。
「但是,作为我个人,就算你不是我的友人,只要你有所困扰……」
贝内迪克特与妹妹间曾培育而成,却又转眼忘却的,与之同样的宝贵之物。
「不,无论我们的关系有着怎样的定义……让你那样为难的罪魁祸首出现的话;倘若是、我能够战胜的敌人的话,我都……我都会……」
不论已成为往事的过去,在贝内迪克特手中,还握有着现在。
「拼上我的一切,迎面而上啊。」
有着名为薇尔莉特·伊芙加登的,伙伴存在。
黄昏幽暗的天空下,尚且青涩的两人彼此剖白,做下了同一个决断。
呀,呀,呀——
鸟群悄声细语,为夜的舞台带来某种不祥之意。
隆塔诺的夜晚,即使是深夜,酒馆也彻夜灯火通明,如同不夜城一般。美轮美奂的建筑,醉人美酒,华服佳人,花花世界必不可缺。
直到男人们精疲力尽,为取悦他们而雇下的女人们也无法入眠。
独身一人的女子,走出一家仍亮着灯的酒馆,披在身上的黑色战壕大衣[7]仿佛消融在夜色中一般。她是个美人,一头金发,妖艳妩媚。
「去哪里?」
酒馆入口,一个神色可怕的男人问道。
女人让他看了看常客那个空了的烟草盒。
「……烟草。」
酒馆雇的女人们似乎必须要一一报告自己的行动。她们自身就是商品。而那些躯体与普通的商品不同,可以依照自身的意愿行动。
如果商品在某处消失了,自然无法做成生意。
「琳达的店子还在开着,他们让我再去买些。不马上去的话,叫住我的你才是要被发一通火的哦。」
满脸自若地说着,风衣下的身体却颤抖着。
男人将她从头到脚地扫视一遭。
「这是夜里。和白天可不一样。由我来买。你一个人去怎么说得过去。」
「……我想在外面吸一会儿烟。」
「我说你,不会是还想要逃跑吧。之前就被打了个半死吧。吃了那种苦头还不长教训,就是白痴了。在欠债还清前,你就和家畜没什么两样。」
家畜——女人的唇颤抖着。
「…………不是我欠的债。」
「是你男人欠的吧。那个动也不动就把女人卖到这里的无耻混蛋。」
「我才不知道。」
「就算是再也不会来看你的男人,他的债也要你来干,只有你来还。可别想着干傻事了……我们也没有打女人的爱好。」
女人像是要伸到他鼻子上一样,把空烟草盒摆在他眼前。
「让我去买烟是真的。你怕我说谎可以去里面问问。信得过的话和我一起去也行哦。这样我也能吸口外面的新鲜空气了,你也不用担心我会逃跑。这样对谁都好吧?」
对这挑衅一般的说法,男人咋舌以对,倒是同意了,向一边的同事托了自己的班。
「如果不用太久的话……」
女人定定地站着,等待男人们一来一往。
终于,在街灯夹道的石板路上,如押送一般,两人出发了。望着身边的男人,或许是因为自身就是被迷上的男人卖掉的,她不禁胡思乱想着,这个男人又是因为什么理由在这家店工作的呢。不过是她想错了也说不定。
就算是这样,现如今的她,也没有怜悯他人的打算。就像那个男人所说,如果她还想要挣脱因自己的作茧自缚而铺展的现实巨网的话。
「好冷啊……你不冷吗?」
只有靠自己做些什么。
就算是找来比自己强的人,只要谋划的人是自己,就是自身的力量。
看得到烟草店的灯光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到了。
——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救救我,神明大人啊。
「……我去吸根烟,一根就行,完了就回来。」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女子顽固地紧紧挤上眼睛,为了不知躲在某处的神明能够听到她的祈愿,可是就算不是这样,她也一定会闭上双眼的吧。
「哟,碰头是在这里吧。」
有谁,有谁突然从横巷里走来了,口中喃喃着。被叫住的男人被一个个子比他矮的人猛地一脚踢在胯下,倒下后又立刻被堵住了嘴。
为了堵住他的哀叫而狠狠使力的那张脸有些熟悉,她喊道。
「拜、拜托了!别做了!这个人不是坏人!」
之前还想着别人怎么样都好,实际上,看到了眼前的暴行,那份决心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或许是听进了女人的告饶,突然出现的暴汉拉过她的手,消失在来时现身的小巷中。
前面走着的男人拥有金色的头发,在没有街灯的漆黑夜路中,闪烁着耀目的光。
与自己的假发不同,自然的茶金色。
对向前走的男人,用夹杂着欢喜的声音,女子喊道。
「哥,哥哥!」
只是回应的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别说了,感觉糟透了。」
边走着,暴汉男=贝内迪克特·布卢啧了一声。
女人走得太慢,他粗暴地将她向前一拽,从女人的脚上脱掉她的靴子。那是长长的高跟靴子,穿在脚上,会展现出让男人们着迷的姣好足形。她是为讨好男人穿上的,而不是为了走路。
「靴子,已经脱下来了!」
「两边都要!」
被人回以怒吼,她挂着一副要哭出来的脸把另一只脱下丢掉。银色的靴子闪闪发光,那是她十分中意的一双。只是现在,漂亮的东西一无是处,她还要全力奔跑。
「呐,呐。为,为什么……这么冷淡呢?你会帮我对吧?……我是你的,妹妹啊。」
很客气的询问。贝内迪克特却一脸败兴地回答:
「啊——那个啊。是我搞错了。」
脱掉靴子要更快些。为了赶上拽着自己手腕的他,她加快了速度。
「诶?」
太过出乎意料的展开,她不加掩饰地回声。
「虽然想着曾经在哪里见过你……但被同僚一说,我回头一点儿不留地翻了一遍我短短的几年人生记忆,你也在里面。我的确认识你。但是不是妹妹。」
「……」
「我说你,是那个把我全身的衣服扒光了丢在沙漠里的家伙吧?」
「……!」
「我只记得和一个不错的女的过了一夜,但想不起来脸。但是,那个……人造的假发,摸起来感觉特别挂手指,只有这点还有印象。还真是醉得一塌糊涂啊我。报酬还是拿的最多的一次,太得意忘形了。」
女人在原地站住了。但是,贝内迪克特不由分说地拽起她。
「别停下,跑!」
「我不要!这次又要变成你的东西了?我已经不想再变成任何人的东西了!男人什么的滚到一边去!我已经、已经活腻了被人利用的日子了!我想回家!」
女人的眼眶中涌出了泪花,只是贝内迪克特也不是会因此退缩的男人。提起女人衣裙的前襟,头先是向后仰,随后,气势汹汹一记头槌撞去。
『~~~~痛!』
两个人痛苦地扭动着。
「我说了会让你回去!谁想要你啊可恶!我可还没打算原谅你呢!要不是在那之后,被一个特别好的家伙捡到了我早就把你揍死了——!」
「既然看破了我的谎话为什么还……!我可是装成你的妹妹好让你帮我逃跑啊!?」
「我不是刚说了!多亏你把我丢在了沙漠,我现在可是过着老天爷保佑的超级好日子!要不是在那里和那家伙遇到了,我现在还无名无姓地过着在哪里和女人睡觉,醒来后分文不剩的日子呢!足以完全颠覆我之前人生的好运气,就是从你这什么混账女神手上得到的!虽然像是被骗了,还是打算帮上一把而已!听好了!我讨厌你,只有这一点别忘了!这次救了你,以后走夜路最好自己当心些!」
混蛋!这样口中骂骂咧咧的,贝内迪克特放开了她。
女人仍难以置信。至今虽然也曾向擦身而过的几个男人诉说了自己的遭遇,想要求得帮助,但是,没有人。
——你过得也不容易吧。我也是,真是受够了。
没有人。
——我失忆了。虽然有个妹妹……但想不起来了。
没有人。
——呐,你的头发和妹妹很像,可以摸一下吗?
没有人。
——我会和你一起待到早上的,酬金涨了所以可以待到早上哦。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没有人站在我身后。所以,所以就算我去骗人,也没关系吧。
泪水一点点顺着脸颊淌下。
嘴巴和鼻子被流下的液体塞住,呼吸变得困难,即便如此,也一定要说出声来。
「对不起……!」
抽抽搭搭地哭着,女人向贝内迪克特道着歉。
「啊?」
「骗了你对不起!两次都是,对不起!」
「吵死了!我说了不会原谅你吧!两次都是!一辈子都不会!」
「但是、但是、对不起!装作你妹妹对不起!」
穿过小巷的一半,忽然从背后传来了类似枪声的动静。大约是那帮把她视作商品的人追上来了。贝内迪克特向身后一瞟,毫不在意地继续跑着。
「他们追上来了!」
女人惊叫,他简直就像是换气一样怒吼『别吵了!』
从两人的脚下和身侧,子弹飞速擦过。只是,起初还来势凶猛的弹雨在穿过巷子其间不觉减少了。虽然贝内迪克特曾为了牵制对方向背后回击,但绝对没有命中。终于跑到了巷子尽头,他一脚踹开半掩的下水道井盖,露出井口。
「喂,跳下去!」
贝内迪克特踢开女人,她掉了下去。虽然听见了惊叫,但掉得并不算深,他有把握她能爬上来。
在自己也下到里面之前,贝内迪克特目不转睛地看着某个方向。
「薇……」
他视线所指向的那个前方的前方,是曾与他约定,会竭尽所能迎击敌人的伙伴。
距离贝内迪克特两人很远的一棵树上。
正在狙击那一批追兵的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在确认了从对面发射的弹流停歇后,即刻合上瞄准基线,手中的枪瞄准后,扣下扳机。完美的弹道穿过贝内迪克特他们身侧,击退挡道的家伙。最开始开枪的那个男人在发觉了是谁将自己的枪打掉了之后,惊愕地叫出声。
「……假的吧!?」
大惊失色之间,依旧没有现出身形的狙击手持续着狙击。想要瞄准那个一个人跑在后面的女人时,他们却再次发现,射击之前自己的武器已被破坏,攻击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被阻止了。
「不要胡乱出手!我们被盯上了!」
不知是谁惊吼着,在这样漆黑的夜晚,这种偏僻的小巷中,的确存在着某个只会瞄准武器的对手。这种未名的恐怖让男人们丧失了理智。
「别过来啊啊啊!」
街上这些靠压榨女人为生的人类不可能知道。使他们陷入疯狂的,是曾经战场的传说。
他们向灰暗的云层,向漆黑的天空,接连不停地乱射一通。子弹也同样飞向了薇尔莉特藏身的地方,只是甚至没有一颗擦过她的身体。
枪有所谓的有效射击距离。那些男人们用的枪并不能用作远程射击。
根据使用者的腕力,不同的枪种也会造成射程的悬殊之差。使用军用远程射击枪的薇尔莉特,从那些男人们绝无看到可能的群木之间,瞄准着目标。
「捕捉目标……发射!」
子弹声回响。她遥望到远方从某人手中掉下来的手枪。
「发射,命中。」
沉默无声,似乎只是单纯重复着简单作业,迅速地动作。
「发射。命中。发射。」
因为射击的后座力,本应露出因疼痛歪扭的脸色。
「发射。」
只是薇尔莉特的神色漠然无情。
「发射。」
终于一切归于平静。薇尔莉特深深呼出一口气,扛着枪顺着树根滑下。这把刚用工资买下不久的远程射击枪为她带来了一场畅快淋漓的战斗。
遵照约定,『掩护射击』成功了。她立刻从这个地方脱身而去。
隆塔诺的街道上一夜枪战。事态比起贝内迪克特他们预想中的要更加严重,以至于出动了警察军。除去趁着这场骚乱逃离街道的人们,以及身处事件漩涡中心的女人之外,这件事还有着更深远的影响,这却又是不为贝内迪克特他们所知的故事了。
劳师动众的逃亡剧落幕的数小时后。
「好痛!」
「闭嘴!麻溜儿地穿上!」
曦色撕裂夜幕,探入拂晓的世界之中。贝内迪克特把靴子朝女人脸上丢去。
拾起眼前的靴子,一边絮絮抱怨着,女人穿上了鞋。一整晚都在跟着贝内迪克特东奔西逃,甩掉身后的追兵,她的脚上已经布满伤痕,渗出了血迹。
虽然脚上很痛,在成功逃出来的那份高涨的情绪映衬下,疼痛什么的早就无所谓了。
而且,穿上贝内迪克特给的靴子,虽然有些大而松松垮垮的,比起什么也不穿时却要轻松得多。
相反贝内迪克特只能光着脚。他全身多处划伤,衣服也到处破破烂烂。
「……呐,为什么?」
「啰嗦死了……你都问了多少回了。」
「但是、因为……为什么那么做、什么的。至今根本没有会帮我的人,所以很不可思议……」
听到那句话,贝内迪克特的脑海中浮现克劳迪娅·霍金斯的脸。
真是老好人啊,他的雇主兼救命恩人。他也曾给了浑身赤裸的自己衣服和鞋子穿。
——我好像,也在不停逼问着他为什么啊。
对于不曾被温柔对待的人,无偿的爱仿佛灾祸之源,他人给予的,也定是叱责与谩骂。
「……我说了,因为一个不错的家伙捡到了我,仅此而已。」
浅浅的,他露出一丝笑意。
「贝内迪克特。」
从身后传来了自己的名字,贝内迪克特转过身。
头上还沾着几片叶子,那是他今日的共犯,薇尔莉特·伊芙加登。她拿出一张车票,是清晨将要出发的一趟列车。
「还有,也请拿上这个。」
一张车票,以及似乎是从附近买来的面包一同装在纸袋里,递到了女人手上。
女人对上薇尔莉特的视线,眼中泪光浮现。
「谢谢你。」
「不是的,途中注意到……」
「明明你是最无关的一个……真的谢谢你。」
「不,与我有关。因为,我担任着他的『掩护射击』。」
贝内迪克特听见了不由笑出声来。她最开始说要做『掩护射击』时,本以为只是单纯的表达帮忙而已,没想到会真的变成这样。
这是只有两人明白的暗语,女人疑惑地歪着头冥思。
「贝内迪克特……也是。」
「给我加上敬称啊。」
「贝内迪克特先生也是,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千万记得走夜路时当心着些——贝内迪克特无不威胁地回应道。
还没有到车来的时间。将她留在那里,功成身退的两人道了声再见,准备离开那个地方。
「那、那个啊,贝内迪克特先生!」
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贝内迪克特转身,女人金色的头发在清晨的微风中飘扬着,脸上挂着笑容。
「我也曾……有个哥哥……多少年了,我们再没见过,所以记不清长相,小的时候,叫着哥哥……我是真的,怀着与当时同样的心情,这样喊出口的。」
「所以又怎么了。」
「如果我是妹妹,有你这样的哥哥,绝对、绝对会跑遍世界到处去找的!」
「……你啊,不是她吧。」
「虽然不是!但是一定会的,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会再次相见的——女人微微笑了。
那一刻,贝内迪克特的双瞳张大,像是看到了什么。
难以言表的,奇妙的感觉在体内横冲直撞,四处流窜着。
倘若所谓记忆之物,不仅刻于灵魂,而是遍布身体的每个细胞——
潜伏在人身上的话。
就算之后逐渐遗忘,只需一个微不足道的契机,便会重新浮现的话。
或许便会是现在这种感觉吧,仿佛电击一般,浑身酥麻。
女人挥着手,仍在笑着。烦死了——他没能说出口。
「……傻瓜。」
声音在,发着颤。迅速折回原地,他迈开步伐。
薇尔莉特跟在他的身后。
——啊,我。
视野在摇曳着。
——到底为什么,会把那个家伙,认作自己的妹妹啊。
如今一片清明。她与妹妹没有一处相似。首先便是那头金发,虽说同是金色,却存在迥异的色差。而妹妹虽然十分漂亮,却在类型上与那个姑娘截然不同。
「贝内迪克特?」
没错,妹妹绝不是那种娇艳多姿的美人,而是要更加精致脆弱。声音与气质,无不柔顺安净,绝非那种对人喊『你家伙』的人物。
「贝内迪克特,请等一下。」
原本说来,她便很少会喊自己『哥哥』,而是常常是念出名字。那个名字如今已经记不得了,倘若叫出声来,或许还能想起她。
「贝内迪克特,如果这样向前走的话,会摔倒的。」
啊,偏偏是她,偏偏是她。
「贝内迪克特,你为什么在哭呢?」
偏偏是那个将自己推入地狱的女人,露出的笑颜却让他陷入对妹妹回忆中。
『哟,欢迎回来,我不知名的朋友啊。』
是个爱哭鬼,又容易害怕。
总是藏在我的身后,碎步小跑跟着的她。
被我发现后,跑走的样子在我看来何等怜爱。
所以总会故意逗她一般,让她四处寻找,担惊受怕。
两人在一起的时光曾无比幸福。在这之后降临的,却是地狱。
妹妹她在。一直都在。我敢肯定。
因为最初的回忆中,陪着我的是她。
睁开眼睛时,遍身发冷,我躺在一座似乎是是他的建筑中。
身边最近的她也战战兢兢。
没能从大人手中要到毛巾,我叫来她,两人挤在一处。
你是谁来着?我这样问后,她露出哭脸,说『别忘了我啊。』
随后她说是我的妹妹,原来如此——我想到。
我当时的状况相当糟糕。
似乎是自己弄伤的头部伤势很重,如今已经濒临死亡;以及,一旦自我意识消失,立刻就会再次寻死。
她哭着说,再度失控便会受到处分,求我清醒。
比起我,妹妹知道各种各样的事。
比如我们本不应住在这里,家人也不在此处。
但是想要在这里继续活下去,就注定要渐渐忘记更多。
我真的是你的哥哥吗,问出口后,我得到她的肯定。
你也明明全都忘记了啊,为什么知道?
是啊,为什么会知道,如此追问之后。
一定是家人,因为爱还留在心中啊,她哭着说道。
哪里不对的生活,是那句话让我决心,只有妹妹,我必须要守护。
大人们称呼塔为『家』。
在『家』中,大人们指挥孩子们四处奔命。
他们做着各种劳动。取物,送物,或者像我一样,让某人丢掉性命。
而做的好的人也会被叫去做更明确的工作。
这样的工作不断积累,日益变得繁重,似乎,我终于因此而爆发了。
可如果任务失败,自己的弟妹,兄姊,各自身处的小团体家庭就会被杀。
深知自己的,爱着自己的,这样的人便是人质,啊,难怪会发狂吧。
『家』就像是小型的军队,彼此去向总是不定。
在大人们口中,『家』赖以生存的,便是派遣人才。
从零开始,培养各种人才,接受各式战斗任务。
现在回想起来,每一天,某种不知什么的药和香料生怕不够般供给我们。
忘记种种的我,妹妹,还有其他人就像是新生的卵,等待孵育。
按照妹妹所说,在这群拼凑在一起的孩子中,我是最适合工作的一个。
因此喝药最多,也是最为健忘的一个。
人真的能够忘掉一切,从零开始塑造吗。
换而言之那个人真的可以培育成为最强吗。
答案在是与否之间,无论哪一个,都能够作答。
一定概率发狂,随时想要轻生。
难以成为长期的兵士,也就毫无意义。
或许,我大概,明明早已精神失常,却为妹妹假扮正常。
大人们说会在我们长大后雇用我们。
现在却是家畜。
而如今如此管理我们的大人,曾经也有着同样的生活。
这些人都是白痴吗。我想。就算被人轻贱对待,也不长记性。
妹妹哭着,在这样的地狱中长大,不如下定决心逃脱。
可如果逃走,大人们一定会将我们赶尽杀绝。
我一直抱有死的觉悟。如果终要一死,不如为妹妹而死。
强迫她做不愿做的事,那些人全是混蛋,全都该死。
在这脏透了的世间,只有她,是唯一的亮色。
其实,她也许不是真正的妹妹。
但是,如果,即便仅仅只是拥有一样的头发,一样的眼瞳。
她便是我的全部。
在这世界上,我最想守护的全部。
——本该如此。
「哥哥,要保护 哦。」
本该如此。
我一定,没能成功带着妹妹出逃。
贝内迪克特眼中,泪水零落。
「……混账……」
满溢的泪水继续流淌,最终,徒劳无功地打湿了大地,渗入了泥土,消失不见。
覆水难收。泪水再无法回到淌出的眼眶。
正如贝内迪克特的生命中零落的重要之人,也绝无再见的可能。
——人生何等的,混账。
黑暗之中,牵着双手,一起逃出,以及最后,从水底凝视小舟的那份记忆。
如果妹妹在那艘小舟上,年幼无力的她,如何在这世间维生?
顺水漂流,被某个善良的人捡到吗?
药罐子兄妹忘记了彼此,甚至忘记了自身,如此好好地活着吗?
就算无法相见,也能够在这片天空下,在某块土地上健康快乐地活着吗?
简直是痴人说梦。
幸福的故事,在这世界上好似无处不在而实则不然。
故事,即是人生。
——这样的人生,我不需要。
至少,贝内迪克特的人生充满海的苦涩。
咸辛难耐,难以入口。
如今也是同样。流过脸颊,经过嘴唇,最终从下颚滴下的泪滴,有着海的味道。
过去穷追不舍,紧紧勒住他的咽喉;悲伤难以抑制,近乎让他窒息而亡。
呼喊着,想要不顾一切地呼喊着,为什么会是这样。
——现在,了结吧。
神啊,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
——现在,了结吧。
神啊,我已如此绝望,所以,救救我啊。
——现在,了结吧。
神啊,悲恸带来的痛楚在胸口肆虐,扼住我的呼吸。
——这样的人生,快点,立刻,马上。
不要丧失理智,不要自寻灭亡。这样祈求着的身体,
——让它结束吧!
渴望着死亡。
因为,一定,妹妹早已不在了。
我一直逃避着这个事实。
只不过是忘了而已。
沙漠中许下活下去的愿望;想要与哪个人同吃的面包。
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人造的自我。
为装作正常的样子,为想方设法地活着,所做出的伪造。
假使,因为曾经黑暗的过去,自己本就长久渴求着一了百了。
如今,怀抱对何人的感激生活下去本身,也是伪造。
忘记不该忘记的事,忘记了一定会一身轻松。
沉重背负与轻快过活,抉择过后,也一定会选择后者。
忘掉一切,自由生活,一定没错。这样的我,何其丑陋。
一身轻松吗?
这么说起,不得不说相当轻松。
啊,一切都是,那样轻松愉快。
崭新的人生,在与那个男人相遇后,一切都是。
被捡到了带走,在那片适度也好温度也好都大不相同的大陆上,一切都是新鲜的。
不再手握枪剑,与之替代的,是一辆受赠的机动摩托,带我领略大千世界。
只不过是配送邮件。本想着不过如此,这份邮差工作的开始却异常艰难。
或被顾客无情责骂,或被顾客重重感谢,迷惑中度过的每一天。
虽说从没买过信纸的自己却来送信有些微妙之感。
看着收到信后的那一张张笑颜,多么不可思议。
仿佛自己在做着很棒很棒的事。
在工作时,逐渐明白了这份工作本身的存在价值。只不过是配送邮件。
动起双脚,跨上摩托,女人也好男人也好老人也好小孩也好,谁都做得到。
绝不是非我不可。
谁来做都无所谓。
但是,这份只不过是配送邮件的工作。
或许并不坏。
或许,很愉快。这份收获喜悦的工作,很愉快。
无论做什么都眼中都是与佣兵那时不一样的景色。
还有配送时偶尔觉察的小小发现。
那里有一家好吃的面包店,走这条路就能够快些回去,尽是些小事。
只是些小事,即使这样也很愉快。
而最是无与伦比的,是就算身在这世界上的天涯海角,也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归宿。
就算疲惫不堪拖着脚步回来,只要推开事务所的门。
『啊,欢迎回来贝内迪克特,辛苦了。』
这样说着的那个家伙就在那里。
在脱胎换骨一般世界里,迈出一步。
自从与那个男人相遇。
啊,虽然这样说像个笨蛋似的。
就宛若与命中注定的女人相遇,世界染上了色彩。
好高兴,好高兴,好高兴,好高兴,好高兴。
分明不该喜形于色的,可我仍无法抑制地,高兴着。
我究竟在做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快乐。
根本没有这样做的资格,你这家伙。
你本应该是至死也不知『快乐』为何物的人。
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结束吧!
是时候了结一切了。
这样的自己,现在,就该结束了。
这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选择吗?
没有亲人,没有恋人,独身存在于这世界上,就算少了一个人,也不会有任何实质的损失不是吗?
足够享受了。伤心的家伙,单手就能数出。
抹去自身,化作污浊世界最后的美丽吧。
你不该如此快乐的。
你应做的事,只有唯一一件。
在回忆中,迎向对你笑着的妹妹,走去吧。
贝内迪克特冲动之下,一只手伸向了手枪。
这样去做,人一定会死。
「……」
悲伤塞住喉咙,窒息而死。
「……」
相比快乐之事,因过度悲伤之事而死。
「…………」
还有一秒,一秒也不愿活着。这种心情。
「…唔……」
不想,去死。
「……呜、呜呜……」
可不得不死,如此为自己定下裁决。
「…………………………呜呜……呼……呜」
生来,人便是向死而生的。
只是大部分,都应当想活下去的。
是的,想要活下去。
如果可以,想要美好地活下去。
不枉此生地活下去。
只是,凡事绝无一帆风顺。
人生,从不是由谁备好的。
「……唔……呜呜呜……」
历经选择的结果,可能大相径庭。也有充斥着悲伤的时候。
像是想要让人后悔来到这世上一般,如此连锁。
困难其物,是一视同仁的神明所降下的冰雨。
如果有躲雨之地,或有一把伞则再好不过,只是也有不如意的时候。
绵长的雨夺取了温度,齿根也在发抖。
人人不同,那份忍耐也变得再困难不过。
终于难以忍耐的时候,人会。
「……停下、手。」
渴求着死亡。
「……不、要……」
生存变得步履维艰时,人们总会寻找过得轻松的方法。
这稀松平常。逃避有何不可。
伤痕自然越少越好。痛苦自然越短越好。
人生之道,由你抉择。
「……不要、啊。」
只是——没错。
「………………不要。」
在沙漠那时也是如此。
「……我说、住手!」
有定数的女神宠儿,再一次成为那个例外。
左思右想之下,这未尝不是某种日积月累的结果。
女神的恩赐重获生机。若是究其原因。
「……薇……」
是她在万念俱灰时出现,握住他的手。
在他将坠落人生断崖时,现身的,是为他的行动而掩护的人物。
女神的恩赐人人不同。
而他,贝内迪克特·布卢,收获的,便是此刻。
「贝内迪克特」
薇尔莉特·伊芙加登。
——为什么,偏偏是握住了手。
如同在黑暗中牵着妹妹的哥哥,薇尔莉特握着贝内迪克特的手。握住后,便交叠十指,转为引着他向前走。
「贝内迪克特,我们回去吧。」
明明,连一步也迈不出的他却在向前走着。
「这样不行的。」
手被握住,便摸不到枪。
「哭着时,就看不清前路了。」
想要将子弹射入脑袋,也做不到。
「我会牵着你。」
耳边,这个与妹妹相似的少女如此说着。
「我们回去吧。」
啊,不由想着,想要活下来啊。
「………………薇………………」
初见时,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她,是因为两人的身形太过相似。
金色头发,碧蓝眼眸。以及彼此难以言喻的,些许的忧郁。
一直、一直,都将她视为妹妹的替代。
「薇……我,」
不愿移开视线,甚至取下爱称,唤着她的名字。
「我,大概,将妹妹,杀死了……我想起了……」
——如果妹妹还活着,一定会成为她的样子吧。
明明自己忘记了,却在心底某处这样坚信。
为自己的愚蠢,泪水止不住淌下。
——如此重要之事,为什么,过去的我会失败呢。
「因为中途的失败,变得天各一方……呜、呜呜……就、就像是我将她、杀死了一样……」
更加用力地,薇尔莉特握紧他的手。
「尚且,这还是不确定的事不是吗。」
比起妹妹,更像是姐姐。
「就像是那位曾说过的那样,总有一天能够再次相见的。」
如谆谆教诲,如柔声安抚,她呢喃着。
「不可能……不可能……绝对,只有我,一定只有我活了下来……我,我……」
泪水流过了头,哽咽着说到中途便无法继续。好痛苦,这份痛苦何时能够结束。
「贝内迪克特,所谓绝对,是不存在的。我的少佐如今也安然无恙。你的妹妹也是同样,『绝对』死去了——没有谁能断定。」
紧握的手,有些痛。只是没有这份痛楚,自己便会放任自流,结束生命了吧。
「……但是,但是啊。」
「现在的我们,能够应对各种事情了。之后的我们,也会面对新的事情。是这样吧?」
「……我…………我明明,死了就好了!」
不顾形象的,孩子似的哭着,简直像个笨蛋,贝内迪克特想。
明明一切已无法挽回。
「我死了就好了!」
就算哭叫,也无济于事。
或许应该在世界上四处寻找。
可紧牵的手若是一度放开,身边那个人不在,便再也无法牵起。
「……贝内迪克特。」
薇尔莉特突然止步。或许是因为哭泣的贝内迪克特就像小男孩一样,她贴近他,硬是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
「我们回去吧,贝内迪克特。」
「……回哪里?」
「回到公司。对于我和你都是,只会是那里。」
「……」
当然只有那里。
在那里有着等着他们回去的人,有着让他们安然停步歇息的人。
只有那里,是他们的归宿。一直都是。
——只是,真的可以回去吗?
「…………我之前,做过很不好的事。虽然没有告诉大家,我……在做佣兵时也……」
「嗯。」
「做过不少傻事。就算是小孩子,也不该容许。」
「嗯。」
「……就算是、我这种人」
克劳迪娅·霍金斯的面庞在心中浮现。
——不能再、回到那里。
穿着他给的那双宽大松散的靴子迈开步的时候,心中的雀跃之感。
抱怨着一来一往的玩笑闲谈。
两人一起喝酒时尽情胡闹一通的开怀大笑。
——即便如此。
一筹莫展时耷下的眉,被拉克丝发火时颓丧的肩。
仅限女人的甜蜜嗓音,男人看来的那份强硬。
对一个一无所有的失忆男子,用世界仅此一家的执着相待,那样的心善。
——也想要回去。
远方,向着那方温柔之地,想要回去,想要回去……泪水不觉满面。
「只是,就算这样,也要活下去不是吗?」
贝内迪克特屏息。
「……」
似子弹正中胸膛,那番话,让他惊讶失声。
明明平时沉默寡言,也从不巧言令色。
却能偶尔,一针见血地道破。
「活着走下去,会是这样,对吗?」
薇尔莉特的声音夹杂着小小恳求。
与她牵起的手,她那机械的指尖。
「曾经做下的事,今后要做的事,为了不再遗忘,一一列数吧。」
失去之物,破坏之物,罪与罚之证,以及重获新生的象徵。
那只指尖,隐约间将贝内迪克特留住。
「直到一天,停止呼吸时。」
比起自己,更早地承担这份苦涩,却不曾移开哪怕一次视线,深陷于痛苦之中的,眼前的那名少女。
「今天……今天就到此,回去吧。」
薇尔莉特·伊芙戈登。
「那么,一起走吧。还记得吗?我们只在上午离开公司,下午开始就是休假时间了。」
声音平淡,只是手依旧引着他,领他前行。
「昨天,没能及时整理报告书就回到了隆塔诺。我与拉克丝约定,今天一定会上交报告书。我们也太过衣衫褴褛了。如果就这样若无其事地出勤,大概会引发巨大的骚动。」
这样一说,贝内迪克特看到了如此景象。
从创业那时开始就是一同吵架的朋友的嘉德丽雅。
荒岛捡来的拉克丝。
C·H邮局的同事们。
莱顿沙夫特里希的街道。
自己的过去。现在的工作。
新的名字,给予他名字的男人。
「……大叔会发火的吧……」
克劳迪娅·霍金斯。
给予自己现在一切的男人。
迫不及待,想见到他。
声音,容颜,思念在心口浮现,仿佛撕裂一般。
接纳他过去的人生,给予他如今的保护,这样的大人,只有霍金斯一个。
「……只要活着,就能见到霍金斯社长。妹妹也是,会见到的。一定……若不这样相信着,像我们一样的,这样的人,是不行的。贝内迪克特。」
独身一人,随波逐流的生存,即使拥有这样的能力。
「今天,我们也十分劳累了。回去吧。」
有人庇护的温暖,这种桎梏如今贝内迪克特如今已不再讨厌。
薇尔莉特说着回去吧——这样的C·H邮政,已经成为两人的归宿。
贝内迪克特仰望天空。朝阳蓬勃欲升。
而身后溶入夜色的暗影,如今浓墨重彩地映在心中。
眼前铺展而来的前路熠熠发亮,光彩耀目。
仿佛过去与未来那样分明。
「呐,薇。」
怎么了?薇尔莉特如此询问着,贝内迪克特用衣袖拭去泪水,低声开口。
「我哭了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哦。」
紧牵着手向前走去,两人的身影,一定就像是亲密的兄妹,如此落在旁人眼中。
『我说你,现在手上只有自己的一条命了吧?我将它买下好了。』
听到他的话,男子的心脏像是触到了什么,喧嚣地鸣响起来。
分明,应该习惯了用这条命去换取金钱的。可是仅仅是当面问到,就仿佛变得不能呼吸一般。
『请问是多少钱?』
男人被问住,无言以答。
『……不知道啊。』
还真是老实的回答,霍金斯笑了。
『真是笨,倒是给个高价啊。』
『为啥啊。』
『说个根本付不起的金额,然后一生都为我工作不就好了。』
一瞬间,他没能明白那句话的含义,过了一会儿,才给出回答。
『……我才不要!你在说啥啊!』
『因为,你不是什么也没有吗?』
『没有没有的你给我闭嘴啊!』
『就算是没有血缘关系,但一直在一起的话不就像是一家人一样嘛。我说了,报一个付不起的价钱吧。』
『……哈?』
『我是说,这样不就可以成为一家人了。嘛,算了,比起这个还有名字呢。』
『不不,喂,你……绝对是个怪人吧。』
『突然灵光一现啦!』
『大叔!你完全不听人说话的吧!』
『看好了,好好——地听着啊。』
『你倒是给我竖着耳朵听啊!』
用无比开心的神情,又有些许害羞的样子,霍金斯说道:
『虽说有点矫情,但现在我明白那家伙[8]的心情了啊……啊,不是,我说啊,不如说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再加上对你的一点希望,希望年轻的你也能那样……』
在那一瞬,觉察到蓝色眼瞳中的那一抹闪亮之色的,在这世间,仅有克劳迪娅·霍金斯一个。
『以示祝福之意,贝内迪克特——怎么样?』
第一次知晓,属于自我的生命,倘若能够被何人祝福,收获到的那份喜悦至高无上。
『名字源于掌管旅行,为之加护的神明。姓氏就用布卢吧。你给自己取下的姓再加上我的名,贝内迪克特·布卢。嗯,好名字。请多关照啦,贝内迪克特。』
回想起那段记忆之时,或许会再度受伤,只是被呼唤名字之时,有他为自己祝福。
『……笨——蛋。』
事到如今,已再也不想离开那份祝福的守护。
「啊,贝内迪克特和小薇尔莉特,欢迎回来……嗯?还好吧?这是怎么了……!两个人都来这边!小拉克丝,急救箱!」
或许稍显漫长,这便是,贝内迪克特·布卢的人生。
《本篇完》
注释
[1]メイス
薇妹的武器小讲堂开课啦~
前面提到了RPG(不)旋棍和铁腕(忘记的人快去看第六章翻译!),这一次又出现了锤矛……
薇妹真的好喜欢武器啊……
一种长柄的硬头锤,最早出现在中世纪的中东,是一种骑兵用的特殊长枪。和一般骑士枪一样用作突击外,它的头部也是一个硬头锤,在马战和混战中都能发挥十足的威力,而且,这种武器对穿着铠甲的骑兵来说,也能发挥很强的破坏力 。
和巫术有些类似。
薇妹自己说非常喜欢长长的,能抡起来的武器,也是受巫术影响吧
[2]さみー
形容词を强调して乱暴にいう时にイ行やエ行の音声を伸ばします(若者言叶)。
与之前的さみぃ大概是一个意思,是口语体的缩略,小贝大概是被冻得捋不直舌头了吧(笑)
[3]ロンターノ
这里是莱顿沙夫特里希的一个区(街道?),暂译隆塔诺。
Lontano 意大利语 演奏术语
come da lontano 如从远处而来
咱不懂音乐术语也不懂意大利语,所以也不知道具体所指……有一个回答是连续的演奏,嗯。
晓佳奈老师提及原作一部分的地名是音乐术语(大概在公式书里?)包括莱顿。
在后面的描述中,隆塔诺似乎是个丽江古城一样的地方?文青很多,还有各种小巷子啊酒吧的。
[4]トレンチコート
trench coat,战壕大衣。腰带式大衣。(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士兵在战壕中穿着,因此得名)双排扣,系同布料腰带的大衣,肩上有一大块同料加固布。
[5]サテン
satin。色丁是一种面料,也叫沙丁。外观与五枚缎相似,密度高于五枚缎。通常有一面是很光滑的,亮度很好,就是它的缎面。规格通常有75×100D,75×150D等。原料:可以是棉,混纺的,或者涤纶,也有是纯化纤的,是面料的组织不同形成的。主要用于各类女装,睡衣面料或内衣的。该产品流行性广,光泽度悬垂感好,手感柔软有仿真丝效果。
[6]羽交い缔め
一种拘/捕,格斗之类时使用的手法。具体操作是用两只手穿过敌人的两腋,然后在敌人的后脑处交汇。这样敌人会被卡住动弹不得。反剪勒颈术。
[7]足止めをして欲しい
不大明白的句子,足止め是禁足,禁行的意思,动作的发出者和接受者都不明了还没有授受关系指示,只能推测说话的那一方应该是不会想被禁足的(又不是抖M而且也没用被动)所以应该是想让别人被禁足?希望有大佬指正。
[8]今になってあいつの気持ちわかるなぁ
事到如今明白那家伙的心情了啊……虽然没有明确说出那家伙是谁但推测是基尔伯特。霍金斯在给小贝起名字时突然就理解了好友老父亲(不)的心境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