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ne out of 10 war victims today are killed
with assault rifles and small arms. Like yours.
Those nuclear missiles, they're sitting in their silos.
Your AK-47, that's the real weapon of mass destruction.
现代战争的牺牲者中,十人有九人是死于你们的商品
——自动步枪和轻兵器。
核兵器都乖乖地收在武器库中。
换言之,你们为了钱而贩卖出去的AK-47突击步枪,
才是真正的大量杀戮兵器。
——节录自电影『军火之王』
「虽然季节不合,但今天要露营。」
纯在一栋废弃大楼前如此说道。她的意见是,既然今早留下了ATM的使用记录,在那之后又没能移动太远,不应该使用旅馆设施。
今天早晨,纯竟然从路上的停车场偷了车。她说不想利用会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的大众交通工具。然后,他们便开车在一般道路上移动(要通过收费站的高速公路似乎也很危险),接着找到了城镇郊区的一栋废弃大楼,于是就在那里过夜。
朋生仍旧为自己使用了ATM的事感到很过意不去,他忍不住向纯道歉。
「纯,真的很——」
「别再提这件事了。偷车和住在这种地方,始终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再花明天一天,就能再争取一些距离……到时就可以再利用正常的旅馆设施了。」
「我明白了……真的很抱歉。」
只见纯垂下眼帘,低喃着说:
「……明天应该也能在温泉旅馆投宿了吧。差不多也该有空房间了。」
纯的这句话,让朋生稍微松了一口气。
「……那个,你果然无论如何都想和丽奈一起泡温泉吗?」
「不行吗?」
纯恶狠狠地瞪着朋生。无法承受那道视线的朋生,别开目光回答道:
「不、怎么会不行。嗯。真的……」
「……?」
在朋生与纯的数步前方,拍摄着阴森废弃大楼照片的丽奈,疑惑地回头望向两人的互动。纯就这样走过丽奈身旁,进入废弃大楼内部。
朋生和丽奈也连忙跟在她后头。
这栋废弃大楼原先似乎是医院。类似诊疗室的房间架子上,陈列着像是药品的瓶子。而像是病房的房间中,则并列着破破烂烂的床铺。
就连不相信灵异现象的朋生,也感到很不舒服。
然而丽奈却如往常一般,毫不胆怯地用相机四处拍照。
「……感觉好像会出现幽灵呢。」
「……!」
朋生不禁脱口而出的感想,使丽奈瞬间显露出讶异的神情。
然后丽奈用左手,捏住了朋生的衣服袖子。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且已经不再拍照了。
她似乎只是太陶醉于摄影,才没想到这件事。
听说战地摄影师在凝视取景器时,有时会感觉到恐惧。丽奈或许也处于相同的精神状态。
走在前头的纯回过头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表情显得相当不悦。
「丽奈,要抓的话就抓我的手。」
……看样子,害怕幽灵的丽奈不是抓住自己,而是抓着朋生的衣服,这点似乎让纯很不满意。
丽奈也被纯的气势吓得抖了一下,接着连忙靠向姐姐的手臂。
他们发现了相对干净,玻璃碎片比较少的旧四人病房,三人决定在那过夜。因为那里姑且有床铺,勉强可以躺下来。
纯说了句「以防万一」后,便将先前买下的感应式照明设备和预付卡式手机分解,制作了可以用摄影机和笔记型电脑监视外面的机关。
接下来,她又把来这里之前才在日用品店买来的,类似化学肥料的东西,以及从偷来的车取出的汽油,放进电气压力锅之中,并开始制作某样东西。
「喂,那是什么?」
「……IED。」
「……?你说什么?」
「浅显易懂地说,就是炸弹。」
传进耳里的单字实在过于危险,使朋生不禁咽下一口唾沫。
「我去确认逃生路径。」纯拿着那个炸弹这么说完后,便离开了房间。
纯彻底的警戒行动,使朋生感到很不安。也许因为自己疏忽使用了ATM,导致危险迫近了。
正当朋生忧心忡忡时,纯回来了。她手脚迅速地,开始用携带式瓦斯炉将水煮沸。
「我找到了一条适合的逃生路径。不过应该没有机会用到就是了……差不多该吃饭了,今天的晚餐是这个。」
纯说完后,便拿出三人份的泡面,并将煮沸的水倒入其中。
但是不知为何,才经过两分钟时,纯便将自己的泡面拿了起来。
「我比较喜欢硬一点的面。」
纯这么说之后,随即将泡面的盖子打开,开始强硬地用筷子搅拌还残留着硬度的面条。
「……我觉得那种吃法,对身体一定很不好。」
「无所谓。到国外出差时,有时好几天都只能喝水度过,对身体更不好的饮食生活要多少有多少。」
纯如此回答后,便开始用筷子将面送进嘴里。她的表情似乎洋溢出了微微的幸福感。
好吃的食物及喜欢的食物,有着带给人们幸福的力量。看样子对纯而言,指的就是泡面和垃圾食物一类的食物。虽然和她很不相衬。
朋生向仅提早一分钟开始用餐的纯提案。
「喂,下次我来做一些像样的料理吧。我很擅长做料理。」
「你在做料理的打工嘛……我很期待。」
纯一边吸着还残留着硬度的面,一边如此回答。
朋生和丽奈确实地等了三分钟后,便开始吃泡面。
丽奈的吃相一如往常地很不干净,她的嘴边被汤汁给弄脏了。
纯极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丽奈,转向这边。」
「……?」
听了那句话后,丽奈稍微有些胆怯地将脸转向纯。
只见纯拿出了一张随身包面纸,开始替丽奈擦拭嘴角。
「女孩子不可以让食物弄脏脸……毕竟明天要在有些高级的旅馆,吃高级料理呢。」
被姐姐擦拭嘴角的丽奈虽然显得很害羞,却又用微微夹带着喜悦的声音与神情回答:
「是、是……」
真是多么逗人发笑的光景啊。
总之,希望能平安无事地迎来明天。然后,希望明天纯和丽奈两姐妹可以要好地一起泡温泉——朋生打从心底如此祈祷。
……然而,朋生的祈祷没有发挥作用。
正当睡魔差不多袭来,朋生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纯摇了摇他的肩膀把他叫醒。
「看样子被发现了。」
纯用极其沉着的口吻如此说道。
朋生慌慌张张地跳起,并确认状况。丽奈还在睡梦中。
「被、被发现是指?」
「埃癸斯的袭击部队来了。」
背脊一阵发凉。
「是、是因为我——」
「不。或许是我偷车反而适得其反也说不定。也许不要把车停在这里,彻夜驾驶的话就好了。又或是坐电车移动的话就没问题了……总之,现在不是争论这件事的时候。」
「但、但是——」
「本来就只是时间的问题。我明明带着丽奈那样四处玩耍,却至今都没有被发现,反倒才是奇迹。所以别在意了……你带着丽奈逃走。我会暂时在这里当诱饵大闹一番争取时间。」
说完后,纯便从包包里拿出这一带的详尽地图,并用手电筒照亮它。接着再从自己的口袋拿出十万圆左右的纸钞,并放在地图上。然后她用食指一边描画地图,一边开始以沉着的口吻指示朋生。
「逃脱路径是这样的。这座医院的地下深处,有个通往地下壕的入口。大概是大战时留下来的,在建筑物的墙壁崩塌时暴露出来的吧。首先进入那里,往里面前进。离开地下壕后,会走到这附近的后山山腰。这里应该没有被监视才对。走下斜坡后,一抵达道路就立刻进入街道。在这里转弯,通过这条小巷绕远路,并前往车站。走这条路线的话没有监视摄影机,所以不会留下影像。四十六分钟之后,通往郊外的电车便会驶来,所以要在那之前抵达车站。车票用这些现金买,绝对不要用电子货币……可能的话,我也会和你们碰头。」
「说什么『可能的话』……你会确实和我们碰头吧?」
「不。我可以与你们碰头的可能性相当低。所以就算我没有现身也无妨,就那样坐上电车。接下来……抱歉,我完全没有计划。」
纯平淡地答道。她的语气实在太过平淡,使朋生花了数秒才理解她话语中的含意。
——纯的意思是,她可能会在这里死去!
「等、等一下!怎么能把那种工作交给你——」
「是吗?那你就代替我来做吧。」
纯以沉稳的口吻打断朋生的话,接着拔出手枪,像是要交接任务一般将手枪扳机的部分朝着朋生递了出去。
纯澄澈而认真的目光,令朋生咽下唾沫。
明白了纯话语中含意的他,背脊一阵发凉。
一旦收下这把手枪,自己就必须留在这里,战斗到死为止。不,在『战斗』之前自,」肯定就会被杀。毕竟朋生根本没有握手枪的经验。
不知何时,他的口中逐渐干渴,全身都在颤抖着。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他依旧凭着男人最后的执拗,将手伸向了纯递出的手枪。他的手颤抖不已。
……不过,在朋生颤抖的手抓住手枪的前一刻,纯收回了手枪。
「开玩笑的。」
那句话,几乎要让朋生腿软。
朋生退了几步,坐上位于那里的床铺,并用双手抱着头。令人恶心的汗水使他浑身湿透。纯如往常般冷静地看着朋生的样子。尽管朋生也真心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但他也不想虚张声势。
「……别在意,只不过是因为你是正常人。总之拿起钱,把丽奈叫起来以后带她走吧。」
纯平静地这么说道。
「……喂、喂——」
没有其他方法了吗?——朋生正准备这么说,但是……
「别拖拖拉拉的。」
纯却以平静的口吻打断了他。
已经没有迷惘的时间了。朋生收下现金,拿着自己和丽奈的那份行李,并把丽奈叫醒。
丽奈虽然还昏昏沉沉的,但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她向纯问道:
「姐、姐姐……?怎么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很快就会和你们会合,你们先走吧。」
纯将目光从丽奈身上别开,撒谎回答她。
「……真的吗?」
「……嗯,真的。」
纯略显迷惘的样子使丽奈感到很狐疑。纯似乎忍受不了那道视线,于是走近丽奈,并轻轻地将手放在她的头上。
「……那个,我没办法为你做任何事,真的很抱歉……待会见。」
连丽奈似乎也开始察觉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显露在她脸上的不安神色愈来愈浓厚。
纯用眼神向朋生下达了「快点带她离开」的指示。
纯的那个指示,让朋生心存感激。要是再继续看着这对姐妹的离别场景,自己肯定会一生为心理创伤所苦。
从门走出去时,朋生和丽奈都回头望向了房里的纯。
……纯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朝丽奈轻轻地挥了挥手。
丽奈察觉到了纯那个举动的含意,而打算说些什么。
然而朋生却拉住了丽奈的手,前往纯指示的地下逃脱路径。但是,半路上丽奈便开始流露出呜咽声。害怕看到丽奈那副表情的朋生,没能回过头去。
(这几天,做了一场好梦。)
纯心里如此想着。
今天,自己应该会死吧。即使如此,这代价也很便宜。尽管时间很短暂,但总算得以和丽奈来趟家庭旅行了。要说有什么留恋的事,就只有没办法和丽奈一起泡温泉而已。
纯在设定为第一防卫线的某间废弃医院房间中,以倒下的铁桌为遮蔽物,用双膝跪地的姿势,将手枪举向门的方向,只露出头部和两手。并戴上了耳塞抚平心理上的慰藉。
光从摄影机确认到的突击队伍有十名以上。全员武装的武器,都不是埃癸斯公司采用的近代高精准度M4卡宾枪,而是在全世界秘密制造并走私的AK系统步枪。
这是埃癸斯在国内进行肮脏勾当时,经常使出的手段。那种武器射击的子弹虽然多少有些招摇,但可以伪装成激进派或『共和国』工作人员的枪击恐怖攻击。
纯本身也因为这种肮脏的勾当,而惯于使用AK步枪。换言之,他们是认真为了杀掉自己而来的。
但是,他们毫无疑问是接到只有丽奈要活捉的命令。所以,他们首先会将非杀伤性的闪光震撼手榴弹丢进来。然后,为了绝对不会伤到丽奈,他们只会射击纯。用这种近代的人质救援作战的方式来闯进这里。
那样的话,纯也有抵抗的手段。
纯以前曾经组成三人队伍反覆进行训练。一个人担任人质角色,和人形标靶一同留在室内。剩下的两个人则将闪光震撼手榴弹丢入室内,闯入其中,并用实弹挑选人型标靶进行攻击。
一旦中了闪光震撼手榴弹,会在数秒内完全丧失视觉与听觉。一般来说会陷入混乱,或定向力失调的状态。根本没办法做出像样的反击。
但是纯已经亲身体会过,当闪光震撼手榴弹在眼前炸裂开来时,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状态。她已经习惯了。
所以她才会事先将准心瞄准门。就算陷入失去视线和听觉的状态,也能够仰赖射击的反作用力,不顾一切地射击看不见的敌人。运气好的话,就能击退他们。搞不好……纯还能够就那样让剩下的敌人复仇不成反被杀,并和丽奈他们会合也说不定。
门外似乎传来了脚步声——在举着步枪的状态下不让身体失去重心,并一边警戒着四周一边移动的,步兵特有柔软靴子的脚步声。
纯深呼吸。然后再一次深呼吸。
此时,一个黑色的小物体从通风口被扔了进来。物体坠落到地上,响起了清亮的金属声。纯紧紧地闭上双眼,虽然明白这与耳塞相同,只不过是心理上的慰藉罢了。
下一个瞬间,眼睑下的视野成了全白一片,声音也消失了。
纯什么也没想,只是扣下了手枪的扳机。
双手和双肩感觉到了反作用力,告诉她自己还活着、自己正在反击的事实。扔进来的果然是闪光震撼手榴弹。
敌人应该已经破门而入,又或者是现在才正要闯入。纯将看不见的准心,瞄准看不见的敌人,不断扣下扳机。
纯没有余力去数自己射了几发。
就算扣下扳机,她也感觉不到反作用力了。她明白弹匣的子弹已然射尽。
视觉逐渐恢复正常,耳鸣也逐渐消散。
她将身体藏在桌子阴影处,拔起无弹后定(hold open)的手枪弹匣,接着把备用弹匣敲打进去。还残留着一点闪光的影响,导致平时一秒便能完成的作业,她花了两秒才完成。
纯再次从桌子探出头和双手,举起手枪。
两个男人似乎各中了数发纯手枪的子弹,倒在地上痛苦打滚着。AK步枪掉落在他们附近。
纯原本想对两名男人的头部各射击一发子弹,给他们最后一击……但她犹豫了一瞬间之后,朝他们的单手和单脚各射了一发子弹做为最后一击。方才自己所射击的子弹全都击中了防弹背心,这两个人应该不会死吧。
今天,自己才是死亡可能性相当高的那个人。她可没有兴趣,特地将没有个人恩怨的男人们一起拖下水。
可能还剩下别的敌人也说不定,于是纯将手枪指着门,同时迅速地移动。因她而负伤的两人,其中一人在便服之上穿着的防弹背心口袋里,塞了几个闪光震撼手榴弹。
纯用左手夺去其中一个,并用牙齿拔去保险栓,接着为了不让自己被闪光波及,她调整角度朝门外扔了出去。
走廊传出了爆炸声响。
纯压低姿势,从门飞奔而出。
这回,发动攻击的人与承受攻击的人,立场完全逆转了。
从枪声听来,飞奔来这房间进行支援的人有三名。他们在五公尺前方,中了纯投出的闪光震撼手榴弹。
其中一人用左手按着双眼踉跄着,另一人用自己听不见的高音量唾骂着,还有一人手上的AK步枪滑落了。
纯瞄准他们的手和脚,射击子弹。两秒内射了六发。
确认周围,特别是身后安全之后,她将手枪放回枪套内。
她奔向被射穿手脚而在地上呻吟的人,并捡起掉落的AK步枪。从倒下的一人的防弹背心口袋中拔出一个备用弹匣后,将它塞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中。
纯轻轻拉起手上AK步枪的枪栓。她窥看膛室,确认步枪处于只要拉开安全装置便能即刻射击的状态。
她将安全装置切换至半自动模式,一边举着步枪,同时朝向下一个地点移动。
就在这时,三名新的敌人从走廊前方约三十公尺的转角飞奔而出。
纯迅速地单膝跪地、放低身子,将AK步枪的准心瞄向最领头男人的右肩,并扣下扳机。男人仰头倒了下去。
她原本打算将准心对准下一个男人的手或脚,并将其射穿。但她察觉到最后面的男人反应速度较快,于是将优先目标切换成那个男人,射穿了他的右脚。
接着纯锁定最后一个男人的脚,并扣下扳机……同一时间,那个男人也朝纯发动了全自动射击。
不巧的事,其中一发子弹打中地面形成跳弹,命中了纯的右侧腹。剧痛窜流全身。
手下留情不把他们杀死,实在是太天真了。
即便如此,她的脊椎还未被击碎。
还站得起来。还能动。还能射击。还能战斗……虽然相当渺茫,但她有希望可以逃脱。纯忍受着只要松懈下来便会昏过去的痛楚,同时各用一发AK子弹将男人们的单手和单脚射穿,让他们陷入完全无法战斗的状态。
纯站起身来,通过在地上呻吟着的男人们身旁,并继续移动。
实在是跑不起来了。
即使如此,纯依旧拖着脚步,朝下一个地点迈进。
被朋生拉着手,几乎是被拖着带过来的丽奈,在走出地下壕后便瘫坐了下来。
她也察觉了现在即将发生什么事。只见斗大的泪水,从双肩发颤的她眼中潸潸流下。
「丽奈……站起来。」
但是丽奈没有回应,只是边哭,边撒娇似地左右摇着头。
朋生再次拉起丽奈的手,打算依照纯的指示来移动。丽奈却顽固地不肯站起来。
就在这时,直到刚才自己还待着的废弃医院中,传出了类似爆炸声的微弱声响。紧接着,是每隔一定时间响起的干涩枪响。
那阵声响,将朋生彻底推落至恐惧深渊的最深处。
仅仅两百公尺前方,人们开始互相残杀了。而且其中一方,还是直到刚才都还和他们在一起的人。
朋生松开了丽奈的手。她白皙的手无力地垂下,落在地面上。
又一次,在某个东西爆炸的声响过后,传来了连续的枪击声。那阵枪击声给了朋生最后一击。虽然他自己也明白这是最差劲的行为,但他已决心要逃走了。
即使强迫丽奈,朋生也要让她站起来。他准备再次拉起丽奈的手,但是……
「姐姐……呜、姐姐……」
丽奈口中流泄出了这般呜咽声。
朋生没办法移动颤抖的双脚。
直到刚才还在一起的纯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她真的是相当美丽的女性。如果在一般环境下出生成长的话,她肯定能成为偶像、模特儿或女演员吧。不,以她的性格不知道会不会选择那种辉煌的职业……但毫无疑问,她应该不会从事射杀别人的工作才对。
明明如此,她现在却在那里战斗着。
然后,朋生此刻打算从那里逃走。
……最重要的是,纯还没有和丽奈泡过温泉。
朋生下定了决心。
「……你稍微在这里躲一会儿……我去把纯带回来。」
朋生知道丽奈倒抽了一口气。这样便足够了,没有必要再继续确认。
他奔向了通往医院的地下壕入口。
比刚才更响亮的两发枪声响起,下一个瞬间,是如同机关枪一般的连射声响。那之后,又有数发巨大的枪声。
战斗愈来愈壮烈了。朋生发觉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叫人呕心的冷汗从全身狂冒不止。
但是反过来想,这表示纯正只身一人拼命努力着。
所以朋生举起颤抖的双脚,冲进了地下壕中。
身为埃癸斯调查人员,同时是宇神丽奈追捕计划新负责人的久我,右手紧握着手枪在废弃医院的走廊前进着,同时叹了一口气。
无论麾下有多少人死去,久我都丝毫不会挂心。不过十二名突击队伍中,已经有八人身负重伤了。
全员都性命无虞,然而手脚都已被射穿,派不上用场了。
对方大概手下留情,没把他们杀死吧。以那种天真的人为对手,竟有八人被伤得无法行动。久我再次叹了一口气。同样是调查人员,却令久我看不顺眼的永泽已经垮台,接下来又能将同样令他看不顺眼的小女孩——宇神纯——给杀死。一想起这件事,久我又振奋起了精神。
宇神纯已经身负重伤了。久我命令剩下还能行动的四名麾下社员前进,以追寻她的血迹。
以这样的出血量,光是维持意识应该就竭尽全力了才对。
久我追踪血迹,并发现那道血迹延续到了一个房间中。
他向担任前锋的两名社员,下达闯进房内的指示。为了以后万一,他控制了时间差,并将足足三枚闪光震撼手榴弹扔进房内。
然后,两名前锋破门而入,闯进房内。两名后卫也跟随其后冲进房内。没有枪声。宇神纯已经死亡了吗——
……那个瞬间,房内发生了爆炸。
随着一阵轰然巨响,天花板的碎片如豪雨一般落下。最后闯入房内的社员被爆风与碎片震飞开来,滚出了走廊。
久我为防范暴风,反射性地在走廊上趴了下来,并咋舌一声——可恶,这下就全灭了!
仔细一看,延续至此刻发生了爆炸的房间的血迹莫名鲜明。他用指尖描画血痕,那果然不是血。是红墨水之类的东西。那个小姑娘伪装出了血迹,将他们诱导到设置了诡雷的房间内。久我站起身来,确认已破烂不堪的房内。
叫人意外的是,闯入其中的人全员生还,并痛苦地呻吟着。或许是防弹背心防御住了碎片,又或者是这个陷阱被刻意抑制了杀伤力。
话虽如此,已经没有任何能够继续战斗的人了。
一个烧成焦炭的金属制圆板滚落在房间内部。对方恐怕是利用了压力锅,在这里设置了简易爆炸装置吧。
如此一来,我方毫发无伤的人只剩自己一人。
应该请求追加社员吗?
但是,要是十二名社员都被解决之后又呼叫增援,能力会遭受质疑的。由于永泽现在已经垮台,这是可以追加奖金的好机会。可以的话,久我希望能不叫增援就解决。
久我再次确认走廊的血迹。
除了用红墨水伪装的部分以外,也有真正的血迹。她身负重伤这点不会有错。怎么可以输给那种小女孩。
久我如此判断后,便举起手枪,谨慎地在走廊上前进。
他原先也是在国防军和埃癸斯,出色完成了许多肮脏任务的男人。他的判断没有错。
纯好不容易抵达了最终防卫线,准备做最后的抵抗。她用水泥柱当作遮蔽物,以迎击敌人。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这是极尽单纯而消极的最后抵抗。
纯已掌握的战果是八名敌人。
就在刚才,她听见了自己设置的诡雷爆炸声。那个陷阱虽然被大幅抑制了杀伤力,但只要中奖的话,再怎么说应该都站不起来了吧。照理说又有几个人无法动弹了才对。
还剩下几个人呢?
但是即便能击退这支部队,要是有增援来的话,她就没有任何抵抗策略了。
自己的伤势也很严重。恐怕近乎致命伤了。
纯没有余裕施加像样的应急处理。她只从衣服上,在腹部缠了胶带而已。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却像烫伤一般地灼热。
而且因为出血的缘故,可怕的寒冷与睡意缠绕着她。
就算运气好能从这里离开,以这个伤势,大概也只活得过仅仅数小时而已。
——我所做的这些……是无谓的抵抗吗?
逃脱的希望一点一滴地从纯的脑海中消失殆尽。然后在希望消失的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战意也跟着消散了。
纯连忙摇摇头让意识清醒,并替换AK步枪的弹匣。
下个瞬间,她捕捉到了走廊前方有物体在动。是人影。纯将步枪的准心猫准对方。
那个人影看起来,似乎没有带着AK步枪,也没有穿防弹背心和护膝一类的装备。明明如此,他的动作看起来却比其他人更加训练有素。
——是永泽先生吗?
人影以飞快的动作压低身子,将类似手枪的东西举向纯。
纯一瞬间踌躇着要不要射击。若他是永泽的话,自己是不是该就此丢掉枪,乖乖被杀呢?
这踌躇成了致命的败因。枪声响起,九厘米口径手枪的子弹粉碎了纯的右肩。剧痛窜流全身,哀鸣声从口中流泄而出。脚使不上力气,身体姿势崩溃的纯瘫坐在地上。右手放开的AK步枪掉落在地上。
就在这时,敌人的身影总算清楚地映入眼帘。好死不死,偏偏是他。即便纯从未背叛埃癸斯,对方也是让纯一直有「总有一天要杀了他以后伪装成自然死亡」这般念头的对手。
因此纯强忍着痛楚,用没受伤的左手拔出手枪,将枪口对准敌人……然而,她清楚明白自己已经彻底慢了一步。
枪声再度响起。
纯左胸肋骨的最下方附近,被九厘米子弹贯穿了。
这一发子弹,使身体中血管的血液流动产生了急遽的变化。早已大量失血的纯被完全打倒在地上。
视野模糊不清。纯就这样失去了意识。
把棘手的对手打倒了。
剩下的只要把宇神丽奈找出来就行了。或许她已经从这栋建筑物逃脱了也说不定,但只要搜索这附近,应该很快就能抓住她的尾巴了。
久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走近刚被自己击倒的纯,并将枪口指向她的头部。
——真是的,给我惹了大麻烦。
久我毫无疑问已经给了纯致命伤。放着不管的话她很快就会死了……但是,果然还是要射穿她的脑干或心脏,这才是一种礼仪。
然而,就在久我扣下扳机的前一刻。
「不准动!从纯的身边离开!」
某人高喊警告的傻愣声音,从身后传到了耳里。
久我叹了一口气,同时连同手枪将双手举起,并缓缓地转过身去。
据说和宇神丽奈在一起的那名高中生,正一边发抖,一边将AK步枪举在腰间,指着久我。距离是十公尺。
——真是的,可恶的臭小鬼。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要给我添麻烦。
久我咋舌一声,并稍微思考了一下。
当然,要立刻击杀这名高中生是再简单不过。但是他被上头命令,尽可能别杀他。就算要杀,用枪射杀身为一般市民的高中生,事态会变得很麻烦的。
如果不用枪杀他,就必须想办法接近他才行。但要是那个臭小鬼扣下扳机,运气不好中弹的可能性也不是零。
……可是,就算不冒那个险,他也有方法能更简单地解决。
久我察觉到朋生指向自己的AK步枪,安全装置并没有解除。
那么,只要用小刀或空手杀了他就行了。
「把枪丢掉!」
听到朋生再次发出的警告后,久我露出一抹阴险的笑容,并将手枪轻轻放在地板上。
「你看,我已经把枪丢了喔?但是啊,我的脚踝还藏着另一把枪。把它夺走比较好吧?」
接着,他微微拉起右脚踝的裤管,将收着小型自动手枪的脚踩枪套展示给朋生看。
高中生见状后,便继续将AK步枪举在腰间,并用颤抖的双脚走向久我。
「喂喂,拖拖拉拉的话这个小姑娘就要死了喔?怎么了?快点向我射击啊。」
「……」
即使久我这么说,朋生也只是吞了口水,而没有扣下扳机。当然,就算他扣下扳机也不会射出子弹,所以怎么样都无所谓。
他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瞬间握住藏在左手袖子的小刀。
然后,高中生一边瞪着久我,一边走到他的身旁,并准备用颤抖的左手夺去他脚踝的手枪。一旦这家伙弯下腰来,就从背后刺穿他的心脏。接下来只要装成是愚蠢小混混做的好事,将他全身乱刺一通后丢到某座山里便行了。
朋生弯下腰来了。
话说回来……
「……连扣下扳机的胆量都没有的臭小鬼,竟然敢叫本大爷『不准动』?」
久我握住了左手袖子的小刀。接着就在他要一口气刺向对方心脏时——
那个瞬间,九厘米口径子弹特有的干涩枪声响起了。
枪声响起的同时,久我感觉到后脑勺仿佛被坚硬的物体强力殴打。那便是久我所感受到的,最后的感觉。
「不……他比你、这种人,要勇敢、多了。虽然、脑子、或许不是很灵光、就是了……」
在向前倒下的久我背后,纯做出了匍匐在地的姿势,并举着握住手枪的左手,边忍受痛苦边如此低喃道。
那把手枪的枪口,升起了袅袅白烟。
有好一会儿,朋生脑中一片空白。
他听见了一阵沉重的金属声。
是自己方才在走廊捡起并拿来这里的枪,从手中滑落并掉落地上的声响。
纯在自己眼前,将那男人射杀的事带给了他十分震撼的冲击。但是……
被纯射穿头部而倒下的男人左手,不知何时握了一把小刀。看到那把小刀,掌握到自己差点被杀害的事实,朋生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为什么……回来了?你刚才、险些被杀啊……」
纯痛苦地质问他。
朋生没有回答半句话。
「但是、算了,帮了大忙呢。谢谢……呵呵,虽然、有些太迟了……」
明明身处这种状况,明明受了这么严重的伤,纯却漾起了微笑。
多亏如此,朋生内心的动摇也逐渐恢复了。朋生打算先处理纯的伤口,伤势却严重到他不知道该如何治疗才好。
「已经够了……别管我,到丽奈、的身边去。」
「……不,我要带你一起走。」
朋生放弃治疗,抓起纯的双手——她的右肩也已鲜血淋漓——将她抬起,并背在身后。
轻得叫人吃惊。是她本来就这么轻,又或者是因为大量失血的缘故呢?……还有,理所当然地,触感很柔软。
纯的声音越过朋生背后,传到了他的耳里。
「住手,没用的。」
「我不住手。所以你也要加油啊。」
「我差不多要死了。」
纯平淡的话语使朋生受到了冲击,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放弃。
他背着纯,开始默默地走了起来。
「预备、袭击部队、可能会来……」
「吵死了,伤患就闭上嘴。会很晃喔。」
朋生认为不能剧烈摇晃受到重伤的人,所以没有跑起来,但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走着。
接着,身后传来了相当微弱的轻笑声。
「……你……意外地、是个奇怪的男人呢。」
朋生就这样,返回来到这里时的道路。
「纯,你还好吗……?」
「……不,差不多、快失去意识了,所以我话先说在前头。我死了以后、立刻带着丽奈、离开这里……」
「别说那种话……」
「这很、重要。这场战斗、有点太招摇了。看到这个状况、或许会有脑充血的家伙、无视上头的命令前来杀害丽奈也说不定。所以、从这里移动到别处、在那些家伙头脑冷静前、争取时间。听懂了吗?」
「那么你也一起来!」
背上的纯轻笑了一声。
「呵呵……你想背着尸体搭电车吗?」
「这、这……」
「总之,把我留下。明白了吗?」
「……」
明白了——朋生脑子里虽然这么想,却说不出口。
然后,背后的纯已经不再说任何话了。
即使如此,耳际的微弱呼吸声,告诉朋生她还生存着。
朋生进入地下壕,他感觉到脸庞莫名地一阵冰凉。他不介意,只是继续前进。但是,朋生的嘴又莫名感觉到咸味。这时,他才惊觉自己流泪了。
是因为纯快死了吗?还是因为从恐惧中被解放了呢?
他不知道。
总之,朋生就这样一边没出息地哭着,一边背着纯在地下壕前进。然后他走出了出口。
藏身于树荫的丽奈飞奔而出。
她原本就已经泫然欲泣了,但一看到朋生背上伤痕累累的纯,斗大的泪珠便从她的双眼夺眶而出。
朋生缓缓地将纯放在地面上。依纯的状态,真的是连呼吸都很勉强。
「姐姐!对不起!姐姐!」
丽奈瘫坐在纯的身旁,不断哭喊着。然而残酷的是,那些话恐怕已经传不进纯的耳里了。
朋生当然没有抱持着什么特定的信仰。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内心向所有能想到的神明高喊道:
——为什么要让这对姐妹遭遇这种事!?要是祢们有认真在工作的话,就给我制造一个奇迹来救救纯啊!
当然,朋生明白根本不可能发生那种奇迹。没有那么凑巧的好事……听说世界上,每隔几秒就有某个人死去。
即便如此,微小的奇迹还是发生了。
……纯微微地睁开了眼帘。
「对不、起……呜、姐姐、都是我的错……」
丽奈哭泣着。
纯就像发完高烧复原时一般,不可思议地感到既恍惚又舒适。她缓缓地睁开双眼。
——啊啊,我肯定又搞砸了。
纯一看到哭泣的丽奈,便直觉地这么想。
看到丽奈被邻近的坏小孩包围而哭泣时,纯便冲向了他们。双亲痛骂了纯一顿后,作为惩罚,将她关进了寒冷的置物柜中。纯似乎还因此感冒了。
丽奈很害怕双亲知道自己被欺负的事,因此纯也没办法将吵架的真正理由告诉双亲。于是纯一直、一直都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惩罚。母亲老是感叹「平时明明真的是乖巧又聪明的孩子……」
「呜、对不起、我……」
丽奈还在哭泣着。
——真是是令人头痛的妹妹。要是没有我保护她,这孩子就什么也做不到。
纯无奈地如此想着,同时却也感受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幸福感。
她虽然打算伸出右手,却不知为何动弹不得。
纯只好放弃,改伸出左手,抚摸丽奈的头。
「我……没事。丽奈……别哭了……」
然而纯的这句话,却让丽奈哭得更厉害了。
多亏这个胆小又爱哭的妹妹,身为姐姐的纯总是、总是在吃亏。
先前丽奈打破大盘子时也是。因为无法对害怕双亲生气而哭泣的丽奈置之不理,所以纯宣称是自己打破的,而被父母责骂。纯回想起的尽是这种事。
即便如此,纯也从来不曾想过丽奈的存在令人厌烦。
和自己一样有妹妹的朋友,似乎经常被毫无道理地喝斥「你是姐姐,所以要忍耐!」然而纯从来没被这么说过。
不仅如此,纯还总是包庇着被双亲怒骂「姐姐明明这么争气,为什么丽奈你却这么迟钝呢!」的丽奈。
姐妹俩从来没有吵过架,今后也绝对不会吵吧。
说也奇怪,只要是为了丽奈,自己的性命根本死不足惜。纯是真心这么想的。
而能有这种想法,已经是纯引以为豪的事了。
她移动左手,再次抚摸了持续哭泣的丽奈的头。
——真的是,令人头痛的妹妹啊……但是,真的太好了。我从那个又黑又冷的置物柜里,回到这里了。
左手感觉到的丽奈发丝,似乎已经乱糟糟的了。
等感冒治好,能够起身之后,帮丽奈梳梳头发吧。受不了,真是需要人照顾的妹妹。
舒适的睡意袭来了。
纯面带微笑地,垂下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