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共有两名,其中一位颈部被切断的是流浪汉,另一位全身被剁烂的则是专卖小东西的小贩。现场还留有一张写着『亲爱的魔术师之王,我已经厌倦这场游戏了。准备已经完成,这是我跟你的智慧比试。』的纸条——这是第五起杀人案了,作案手法跟之前一样没有变化。」
与没有起伏且平静的口吻相反,马可西亚斯显得相当焦虑。
橙色猫眼的眼角像是要裂开似地直往上吊,银白色的长睫毛每次眨眼就爆出杀气的火花。
「残留的思念中,最强的是『悲叹』,下一个是『恐怖』,只能感知到一点的是『无聊』,这点也没变呢。」
摩露琪以难得严峻的表情接话。
现下已是杀人事件发生的隔日,众人讨论的场所是索拿在伯爵宅邸分配到的寝室。他们围着小桌,每个人面前都备有红茶,却没人伸手去碰,其中也包括摩露琪。
事件的调查进度完全陷入了死胡同。
——两具尸体,一具颈部被切开,另一具则全身都被切得稀巴烂。现场飘荡着浓浓的悲叹情感,另外留有要给「魔术师之王」的信件。
这些都是艾梅尔谢德连续杀人事件的共同特征。
更进一步地说,根据荷米斯之翼的调查,现场残留了使用过魔术的痕迹。
荷米斯之翼不愧是守护王都千年的魔术师组织,他们似乎独自研究出了探查有无使用魔术痕迹的方法。
索拿一边感谢魔术师们的睿智,一边陷入思考。
(可是即使知道对方有使用魔术,也不晓得是人类还是魔神用的啊。话说回来,荷米斯之翼似乎也不认为这世上真有魔神存在)
召唤术是难度极高的高等魔术,圣·里拜尔王国中的人几乎都认定它没什么实用性。虽然人们没断言「世上没有魔神」,但相信魔神存在的人也十分稀少。
因此,即使杀人鬼被称为切割恶魔,也没人认为艾梅尔谢德杀人事件跟魔神会有关系。
贝尔芬格可能跟这起事件有关。
会这么想的,只有知道魔神存在的索拿他们而已。从到手的情报来看,要证明贝尔芬格跟事件有关连相当困难。
讨论陷入胶着,众人跟着沉默。
在一阵寂静后,马可西亚斯突然出声:「……他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现身?」
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现在也隐隐透露出焦虑。
抑制不了的青白色魔力<能量>自他身上逸出,在空中轻轻舞动,一滴血自死死咬紧的红唇上淌落。
「啊……!」
看到马可西亚斯情绪溃堤的样子,索拿心中涌起了危机感。
(再这样下去,感觉很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讨厌的预感令他浑身颤栗,不由自主地眯起眼。
像是要应证索拿的不安般,马可西亚斯手边的杯子在下一刻直接爆开。
水花与白瓷片一同飞散在空中。
「呀!」
迸裂的茶杯让妮娜害怕得抓住身旁索拿的衣袖,而索拿也反射性地揽住妮娜,保护她不被碎片所伤。
但事情还没完。
从第一个开始,除了摩露琪手边的茶杯意外,其余的都跟着轮番破碎。陶器破碎的模样十分诡异,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碎死的。
索拿束手无策地看着此景,冰冷的感觉在胃中逐渐扩散。
(到底是什么让马可西亚斯这么激动?)
索拿将视线转到马可西亚斯身上,他仍持续放出眩目的银发正轻轻舞动。
琥珀色猫眼中闪过凶暴的光芒,完全无视一旁沾染红茶、散满碎片的桌子。
闪耀杀气之火的眼眸宛如自内部散发光辉的玻璃珠。
「马可堤。」
这时,摩露琪静静地呼唤了他的名字。
她眨着琉璃色双眸,望向失去理智的马可西亚斯。
然后在发觉对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时,她踌躇了一下,又再次开口:「……公主的狼<马可西亚斯>。」
浅桃色嘴唇唤出的,不再是那个不相衬的可爱昵称,摩露琪呼唤对方名字的语气相当强硬,却感觉得出些许寂寥。
「…………」
声音响起的瞬间,大气里不稳的波动就停止了。
在听到主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后,马可西亚斯宛若无机质的眼阵便顺势望了过去,散发鲜艳光芒的橙色一点一点地转浓,缓缓取回冷静。
「不可以打破茶杯喔,这样很危险,也会让妮娜害怕。而且这是伯爵府邸的东西,得好好跟人家道歉才行。」摩露琪为难地垂下眉说道。
她的声音也已经恢复过往的明亮与慵懒,只是索拿认为摩露琪似乎在逞强。
(有什么原因吗?)
有「某个因素」使得马可西亚斯失去理性,让摩露琪的声音流露出寂寞。
跟贝尔芬格有关的事是否也跟「某个因素」有关?
摩露琪一边叹气,一边用桌布包起茶杯碎片。索拿望着她,感受到一股说不清、又无法消去的不安。
*
结果,讨论因为茶杯破掉的关系而被迫中断,面露担心的摩露琪带着马可西亚斯转移到别的房间去了。
索拿与妮娜一起留在房内,注视着两人离去的门扉。
索拿回想起自己刚刚看到的、马可西亚斯令人颤栗的愤怒表情,他的反应实在太过异常了。
(不过,也不算完全……不合理吧)
光是听到古拉玛学校这个词,索拿的思考就会麻痹。同理可证,他觉得每个人都有不想被触碰到的事物。
摩露琪和马可西亚斯自然也一样。
即使知道那个「因素」,索拿也无法出手。因为他知道「被碰触的痛楚」,所以感受也更加深刻。
(我知道自己是多管闲事……可我还是很在意那个原因)
索拿望着关上的门轻声叹气。
和平天兵、喜欢格雷伯爵红茶和马卡龙的格莫瑞。
还有毒舌到与年幼外表不符、桀骜不逊的马可西亚斯。
在召唤之前,他从未想过魔神竟是这般的存在。
从那时开始,他们签下第一次的召唤契约,一同救出妮娜,紧接着又交换了第二次契约,共同行动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因此自己才会有这样的想法吧。
索拿第一次想去了解别人的内心。
即使知道自己在还未了解那份痛楚的成因与深浅时,就轻易冒出这种念头是多么没有神经,他还是无比在意。
(……关心他人就是这么回事吧)
当索拿为了自己初次涌起的感觉叹息时,敲门声正巧响起。
「——索拿,要不要去散一下步?」
摩露琪礼貌地打开门,从门缝中现身。
她看起来像是无事可做,也没带着马可西亚斯。
(这是怎么了?)
索拿看着摩露琪,在心中疑惑地思索。
总觉得她的样子有些奇怪。
感觉比平常更没精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微微卷起的侧马尾看起来也无精打采地垂了下来。
一看到对方这个模样,索拿就无法放着不管,于是他从椅子上起身。
「好,我要去。」
索拿这么回应摩露琪后,才猛然像想起什么似地看向妮娜。
既然对方指名要自己作陪,那是不是就不能带上妮娜了?
「没关系,我在房间等你们。」
在索拿伞开口之前,妮娜便果断地摇摇手。
这次她没有噘嘴闹别扭,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吧。在这部分,妮娜从以前开始就聪慧到令人讶异。
「妮娜,对不起喔,索拿借我一下。」
摩露琪露出愧疚的表情说。
离开房间后,索拿跟在摩露琪身后走出宅邸。
今天天气晴朗,天空一片澄澈,眩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正午的阳光与行道树的绿色相互辉映。
园子里充满清爽的初夏气息,正好适合散步。群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映在路上的影子跟着摇晃。
但如此适合散步的天气却没让摩露琪打起精神,以往多话的她,如今垂头丧气地默默不语,因此两人虽然并肩走着,却始终没有交谈。
「…………」
「…………」
(得、得说点什么才行……)
眼见撑着洋伞的摩露琪神情悲伤,索拿也开始焦急起来。
摩露琪应该是想对自己说出压抑在内心里的「某个因素」,只是觉得实在难以启齿。
既然状况变成这样,索拿认为自己也该说点什么,好让摩露琪能更容易开口。但当他这么想的瞬间,一个重要的疑问便于脑中浮现。
(……我到底、到底该说些什么呢?)
索拿长期与书本为伍,活过了凄凉的十六个年头,所以不晓得跟女孩子在一起时该聊些什么。况且对方的情绪仿佛很消沉,那自己又该怎么办?
(聊聊天气?还是兴趣?喜欢吃的东西?不对,在沮丧的时候谈这些反而会让人更生气。要从哪里着手,摩露琪才会坦白她的心情呢?)
因为自己的不中用,索拿开始缓缓淌起冷汗。
若是妮娜的话,只要看一看她的表情,问一声原因就可以了。从以前开始,每当妮娜把嘴唇抿成へ型的时候,几乎都是自己在哄的。
可现在站在自己身旁的却是摩露琪。
同样一招对她一定没有用。
话说回来,就算想察言观色探她口风,一被那双天青色眼眸凝视,自己的舌头肯定会直接打结。
对象是摩露琪的话,无论是摸摸对方的头说好乖,轻抚背脊或抱紧对方都不是什么好办法,自己可说是山穷水尽了。
(妮娜被抓走的时候,摩露琪明明只靠一句话就让我焦躁的心情平静下来了……)
——还有我们在啊。
正因为摩露琪这么说,沉溺在后悔的索拿才能往前走。
有人愿意陪在自己身边,是多么令人安心啊。
索拿第一次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是即便想把这个念头传达给摩露琪,自己却说不出像她那种能撼动人心的话语。
那么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呢?
(啊啊,真是够了……)
怎么想都得不出答案,索拿的思绪开始混乱。
干脆别再纠结于自己办不办得到这件事上头,就像抱紧逞强又不愿意吐苦水的妮娜那般,直接抱紧她就好了吧?
如果这招有用,那就是最快的办法了。
「不行,因为我绝对没办法……呃、喔喔,呜、呜哇!」
光想到「抱紧她」三个字,索拿便不禁回忆起在练习跳舞时,压在腹部一带的「柔软触感」。
结果就是脸上发热,脚也不小心打滑了。
他的后脑勺用力撞上地面,眼前一闪一闪地全是星星,还发出像颈部被绞紧似的怪声,听起来就像只鸭子。
「——索拿!」
原本一脸消沉的摩露琪看到索拿突然倒在自己脚边,惊讶地睁大眼睛,丢开了华美的洋伞。
「啊!」
缀满褶边的洋伞轻轻脱离摩露琪的手,宛若瞄准目标般直击倒在地上的索拿脸部。
「……噗哇!」
阳伞虽然看起来轻巧,骨架却很坚实,因此重量不轻。索拿被狠狠砸中了脸,只能压着阵阵发疼的鼻子,觉得有点想笑。
(我到底在干嘛啊……)
他仰望着既平和又蔚蓝的天空,思考起自己本来打算要作的事。
是想试图博摩露琪一笑吗?
「呀,对不起,索拿!你没事吧?」
摩露琪慌忙想在索拿身旁坐下。
天蓝色的双眸不断眨着,似乎是在担心自己,淡粉红色的礼服裙摆微微摇晃。
「是,应该、没……」
事——事情就发生在索拿想把最后一个字说完的那一刹那。
突来的阵风吹起摩露琪的裙子,裙中的白蕾丝在他的视野里扩散。在轻飘飘又令人目眩的蕾丝海中,好似可以窥见一点光亮的肤色。
(根本不是没事啊……!)
索拿感觉自己的体温一口气直线上升,只能躺在地上想办法转开目光,毕竟摩露琪毫无防备的程度有时候真的严重到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拜托你多少警戒一下吧。
(她是觉得我看了也不会多想吗?还是认为被我看到也无伤大雅?——不对,应该说在这方面她根本啥都没想……)
天兵好可怕——老被这点玩弄的索拿无奈地遮起脸。
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觉得有点想哭。
不一会儿,阵风终于停止,让自己避免变成无礼之徒的窘境。但听到近处那阵衣服摩擦的声音,索拿注意到另一个危险性。
「不不不,请等一下!要是坐下来的话裙摆就危险了!」
摩露琪今天身穿淡粉红色的礼服。
他不愿想像那身衣服沾满沙尘的样子。
打算坐到索拿身边的摩露琪稍微看了看裙摆后,马上摇头说道:「裙摆没关系啦!等一下用清洁剂洗一洗就好……马可堤会弄。」
「别吧,那样的话我肯定会被马可西亚斯杀掉。」
听到摩露琪这样说,索拿立刻爬了起来。万一被某个人知道这件事,那他就得接受制裁了。
在他站起身的同时,也顺道捡起了掉在路上的洋伞。
索拿一把伞交给摩露琪,她便露出自外出后的第一个微笑。
「谢谢你,索拿。」
她勾起天真无邪的笑容,身后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吵杂声。索拿眺望透出阳光的明亮绿色,说道:「那个、要不要去自然公园?就是邻近伯爵府邸的那座。」
不知道看看绿意是不是能缓和心情?索拿抱着这种想法,提出一个随便到不行的提议。
但摩露琪却看着索拿的脸,眨了眨眼后缓缓扬起嘴角点头。
「嗯,也对,走吧。」
从那表情看来,她似乎知道索拿在想什么。总而言之,因为摩露琪终于有了笑意,索拿便放下心来,带着她步行到自然公园。
自然公园这个设施好像跟王家有关。
公园中央有座大池子,周遭围绕着茂密的树木。
野玫瑰开满各处的棚架,旋放出奶油色的花朵,池子附近还有母鸭带着小鸭蹒跚前进。
两人在板凳上坐了一阵子,摩露琪才低声开口。
「关于马可堤啊,那孩子会一听到贝尔芬格的名字就生气,其实是我的错。」
就如索拿预测的那样,她所谈的是有关马可西亚斯的事。
当摩露琪说是自己的错的瞬间,那双琉璃色眼眸突然转为黯淡,却又马上像是要抛开后悔似地恢复光彩,或许是怕话题无法继续下去吧。
「我跟马可堤是在三年前继承七十二柱的,那时候我十四岁,马可堤八岁。」
「虽然十四岁也算满早的,不过八岁就继承还真是厉害啊……」
马可西亚斯在地狱位列大侯爵,还是战斗能力无与伦比的有翼魔狼。
身为不管哪本魔导书都会记载的著名魔神,其强大自是不言而喻。即使目前自己还无法相信他只有十一岁,但还是八岁时就继承那个位置这点更是可怕。
(我八岁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呢……)
最多就是牵着妮娜的手,去住家附近买东西而已吧。
看到索拿霎时一脸无可奈何似地望着远方,摩露琪坦率地笑了。
「在历代的七十二柱中,他可是史上最年轻的袭名者喔。我初次见到他时也吓了一跳,尽管马可堤现在也很像洋娃娃,可在八岁时更像呢。一双琥珀色眼眸大大的,真的真的好可爱喔。」
而且身高还只有这么一点点——摩露琪极力强调。
那只手比出的高度只有及膝,索拿边点头边对此抱持半信半疑的态度。比起这个,他还是决定先问问自己非常在意的事。
「他从以前开始就是那种个性了吗?」
看到索拿露出愤恨的视线,摩露琪轻声笑了笑,回答:「目前已经算是圆滑多了。」
「咦?」
想像了一下嘴巴比现在更毒的八岁儿童,索拿发现自己只能感受到恐怖。
(……程度还在那之上的话,那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凶器了吧)
望着呆愣到哑口无言的索拿,摩露琪缓颊似地说:「马可堤衡量事情的标准跟一般人有点不同,因为自己很优秀,所以他不管对任何事要求都很高,就算只有八岁,也认为凡事尽善尽美是理所当然的。」
说起自己的小臣子,摩露琪露出无比怀念的神情。
「而且我又很笨,也常常被他斥责。」
嘴上说被斥责,有如蓝宝石般的眼眸却温柔地眯起。
从她的说话方式中可以感觉到,即便马可西亚斯当时是个凶暴的八岁儿童,摩露琪还是把他当作可爱的弟弟对待。
——八岁的马可西亚斯不断训诫十四岁的摩露琪。
这不是跟现在几乎一样吗?若真要比较的话,大概只差在现在的马可西亚斯比较愿意妥协吧。
摩露琪原本还快乐地笑着,表情却又转为痛苦。她垂下长睫毛,轻声呢喃道:「那起事件就发生在我们继承名号后的第一年。」
「……你说事件吗?」
她的表情跟提议两人来散步时相同,索拿看了只觉得心痛。
他等待着浅桃色嘴唇吐出下一句话,等到觉得自己呼吸几乎快要停止。
「我被伪装成侍者的刺客袭击,伤到了右肩。明明在学校被称为『盾女神<守护者>』,当时我却害怕得叫不出防御壁。」
很没出息吧——缓缓诉说着的摩露琪垂下眉,无力地笑着。
(刺客……意思是她差点就被杀了?)
这番话实在出乎索拿意料之外,令他倏地没了声响,仅能凝望坐在身旁的摩露琪。
他本以为对方之前一定就像那张如群花绽放的笑容般,过着惬意的每一日。
「你的右肩……」
因为实际感受跟不上事情的发展,所以他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哑声询问。摩露琪轻轻抚过肩膀,摇摇头。
「都是十四岁时的事了,当时也不是伤得很深。」
(十四……年龄跟妮娜一样)
索拿将妮娜的娇小身躯与自己对摩露琪十四岁时的想像重叠在一起。
那位年幼的少女,是该有人守护的存在。
有人却抱持着杀意,拿出刀刃朝她砍去。
(谁会作这种残忍的事?)
摩露琪冷静地对睁大双眼的索拿说明:「曾遭遇这种恐怖经历的不是只有我,继承高位的年轻魔神多少都会被盯上。之前不是也提过有其他魔神试着想暗杀这一代的魔王阁下吗?就跟那差不多。」
她说话的口气轻描淡写,却让索拿明白地狱就如字面上所示,是个表面看起来和平、实际上却异常残酷的世界。
即使当时摩露琪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也一样。
其他魔神会毫不留情地用刀指向那纤细的颈项。
「那时候我想办法护着脖子避开,在旁边的马可堤也立刻打倒了刺客,所以只有右肩被刺伤而已。可是刀上涂了毒,让我昏睡了好一阵子。」
摩露琪皱起眉头望向手边,轻轻摇动小小的脑袋,微卷的侧马尾随着她的动作不停晃动。
「然后在我昏睡的时候,马可堤就不见了,过了一个月后才满身是伤地回来。」
摩露琪述说这段往事时,一双琉璃色的大眼睛中盈满后悔,纤瘦的指尖紧紧揪住裙子。
「……发生了什么事吗?」
索拿无法想像那个忠心到极点的马可西亚斯会自己离开摩露琪身边,更何况还在消失了整整一个月后才带着满身伤回来。
(那个战斗狂吗……?)
摩露琪以难受的神情说:「马可堤去了贝尔芬格那里,当时贝尔芬格也还是魔王阁下的属下。据我们所知,他是负责武器开发的研究者,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有人指称他的思想危险,还有研究得太过火。」
「贝尔芬格……」
终于出现的重点令索拿浑身颤栗。
八岁的马可西亚斯大概是觉得自己没守护好摩露琪吧。
那么他会为了渴求更强的力量而前往贝尔芬格之处,这点也不难想像。
(即使到处都在盛传对方的思想危险还有研究过头,而且之后还成了敌人,也还是去了吗……)
「马可堤没告诉我他去了那位研究者之处后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当那孩子满身伤痕的归来时,得到的却不是新武器,而是使用『炎之冰柱<极火之矛>』的能力。」
八岁的孩子落入危险的研究者手中,究竟会被如何对待?
索拿感觉自己像是在窥探黑暗的深渊,艰难地开口:「……『炎之冰柱<极火之矛>』是马可西亚斯的招式吗?」
「对,是历代马可西亚斯传承、类似奥义的招式。就连以武勇著称的先代似乎也是在二十五岁时才学会这招,所以八岁就会简直是前所未闻。不过那孩子的『炎之冰柱<极火之矛>』即使拥有无可披靡的力量……也仍是『不完整』的。」
缓缓吹拂的微风带有温暖的绿意清香,暂且停顿的摩露琪看了看索拿的脸,如同呢喃般幽幽地道:「——之前我听过某种谣传,说贝尔芬格在别西卜的阵营中研究『真名』。这话听起来可笑到只要说声『没关系』一笑置之就好了对吧?因为七十二柱<我们>又没有真名,也不会有所影响。可是我就是非常在意,那孩子到底背负了什么……想得愈深,就忆起了这个传言。」
索拿整理了一下这番话,还有之前听过的「魔神真名」相关知识,后者是自汉巴特之事过后由巴力等人告诉他的。
真名是柄两面刃,在给予魔神强大力量的同时,也有被人知晓后将遭到完全支配的风险。
自记载真名的红魔书Appin遗失之后,所罗门七十二柱魔神便无法再拥有真名。
他们的寿命也因此缩减,这才有了「替换制」。
也就是说,没有真名的当代七十二柱力量虽然比初代弱小,却也没有被他人支配的危险。
光从这点来看,摩露琪的担忧可说是庸人自扰罢了。
(不过……)
索拿皱眉思考。
让年仅八岁的马可西亚斯学会奥义炎之冰柱<极火之矛>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摩露琪说,马可西亚斯的炎之冰柱<极火之矛>还不完整。然后马可西亚斯一听到贝尔芬格的名字,就会激动到忘我。
愈是深入思考,就愈觉得贝尔芬格的「真名研究」传闻确实很令人在意,危险的预感在胸口逐渐扩散。
他倏地抬起视线,发现摩露琪粉桃色的嘴唇正微微颤抖,不细看的话还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她皱起眉头,表情痛苦,看起来就像快哭出来了。
只是在野外阳光的照耀下,那双浅蓝色的眼阵并没有流泪的迹象,仅像颗宝石般闪闪发光,没有半点泪花。
这光景看了就让人心痛。
(就像是觉得自己不能哭似的)
索拿望着一脸难受的摩露琪,胸口像是被紧紧揪住般地隐隐泛疼。不知道为什么,他忆起以往总是放松笑着的她。
过去,摩露琪多半都面带笑容。
而且她那不分由说的天兵气质会轻柔包围住周遭,连沉重的气氛都能改变。
因此索拿才会认为,她的成长过程与居住的世界一定都既慵懒又平稳。
(……但我想错了,原来是相反)
摩露琪活着的世界就如世人冠上之名那般,拥有黑暗<残酷>的部分,成长过程也绝不安稳,连她怀抱在心的事物也很沉重。
正因为这样,她才能笑得惬意,用柔软的天兵气质融化深重的氛围。
这是摩露琪的强悍之处,也是她为了活下去才有的武器。
她的这一点救了索拿和马可西亚斯,让他们继续往前走。
(那么,又有谁来消除摩露琪的痛苦呢……?)
明明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却没有流泪。
她能敏感地感受到别人的心绪,没道理独漏掉自己的感情。
一想到这里,胸口深处便缓缓泛疼。
等索拿注意到时,他已经伸出手,去抚摸身旁摩露琪的头。初次碰触到的夕色发丝又细又软,滑顺地像是能从手中流淌而下。
「……索拿?」
被他摸了头的摩露琪惊讶得抬起目光。
这件事显然出乎她的预料之外,所以痛苦之色输给了讶异,立刻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又圆又大的天蓝色眼眸不断地眨着。
「啊…………!」
索拿回过神来才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立即把手抽离摩露琪的头发,速度快得或许连以神速著称的马可西亚斯都会诧异。
(喂喂喂喂喂喂……我做了什么好事啊!)
在路上才想着无法以对待妮娜的相同态度对待摩露琪,却又完美地重现同样的动作。
竟然去摸人家的头,摩露琪也许会误以为自己是在轻视她。
那动作就跟哄小孩没啥两样。
「那、那个……」
无论是辩解还是道歉,自己总得说点什么,索拿一边思索一边开口。
「……这是我第一次被男生摸头呢。」
摩露琪不可思议地睁大眼说道,然后手碰了碰被抚摸的地方,过了一会儿才害羞地轻笑起来。
「好奇怪喔,总觉得好像轻松了点。」
轻松了点——听到这番说词,索拿轻吐了口气,终于放下心。不过自己这么作也解决不了什么,她内心承担的重量更不会减轻。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觉得能让摩露琪不再紧绷的话真是太好了,即使效果只有一点也好。
在稍微安下心后,索拿像豁出去似地开口:「……我是摩露琪小姐的无限长期召唤契约者。」
「嗯,对啊。」
听了索拿说的话,摩露琪点点头,像是在说——原来如此,没错,这是事实。
她完全不了解为什么索拿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疑惑地微歪着头,卷起的侧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着。
「所以我有帮助你的义务……虽然我或许不是那么可靠,但不管任何时候,只要你觉得难过时,还请务必告诉我。」
就像妮娜被抓走时,摩露琪对自己说的那样,索拿也总算表达出自己的想法。自己嘴拙,这已经是竭尽全力的成果了。
比起发展古典语<Classica>的难解理论,向他人传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还更加困难,事到如今他才体会到这种感觉。
「……谢谢你,索拿。」
摩露琪双眼圆睁,在轻声笑着道谢后,摇晃着淡粉红色礼服的裙摆,从板凳上站起身。
「好了,回去吧,妮娜还在等我们呢。」
然后她撑起阳伞,空着的另一只手顺势牵起索拿的手。
事出突然,索拿涨红了脸,摩露琪却不理会他的反应,拉着他的手便迈开步伐,裙子优雅地随着她的脚步摇曳。
「就算不可靠,但索拿很温柔,我最喜欢你这点了。」
摩露琪轻声低喃,滑嫩的脸颊染上些许绯红。
日光透过绿荫,在地上洒落点点光芒。风儿吹过树间,枝叶摇曳沙沙作响,盖过了她微弱的嗓音,因此脑袋沸腾的索拿根本没听见这番话。
*
为了听取艾梅尔谢德杀人事件的调查报告,安娜莉丝与恩斯特一同前往伯爵府邸的谒见室。
被害者的尸体被送至了医学研究所,这回的报告就是研究所发来的。
在这五起事件中,颈部被切断的尸体都有个奇怪的共通点。
(为什么花了那么多时间才只查到这一点事啊?)
安娜莉丝皱起眉头瞪着虚空。
话说回来,她一开始就没期待过医学研究所会查出什么。从尸体筛选出犯罪事证的医学领域似乎被称作「法医学」,最近才突然开始受到高度评价,但这个领域本身并不发达,因此研究成果只能作为参考。
不过对于搜查陷入胶着的现状来说,这也是贵重的情报。
安娜莉丝死死忍住心底的焦躁感,把手伸向谒见室的门。
有位身穿寒酸白衣的男子在里头等着,一头黑色竖发乱七八糟,看得出来是没换下龟缩在研究室里的打扮就直接出来了。
男子朝进入房间的安娜莉丝行了个礼,说自己是医学研究所的职员。
「包含此次在内,五具被害者遗体的致命伤都是颈部的割伤,这也是唯一的外伤。但经过解剖检查,我们发现尸体内部还有复数的内伤,就是手脚肌肉的断裂。」
看到安娜莉丝和恩斯特就座,男子递出文件开始说明。
「手脚肌肉断裂?」
「意思就是他们手脚的肌肉都断了,通常是给肌肉施加了无法想像的负荷才会这样。只是在这些案件中,尽管尸体的肌肉纤维损坏严重,却找不到半点外伤。」
男子用手指推了推眼镜,上头的厚镜片反射了照明的光线,让他的眼眸色彩看起来朦胧不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恩斯特边触碰自己修剪整齐的胡子边问,男子耸肩回答:「表示这种现象不是外在因素所导致,我们认为这是由于肌肉极度疲劳而引起的。」
「你是说,被害者曾处在会引起极度肌肉疲劳的状况下?」
安娜莉丝皱眉道。
会引起纤维断裂的肌肉疲劳状态是如何的情况?连不是医学专家的自己都觉得很奇妙。
因颈部被割断而死亡的几个人,除了这次的流浪汉之外,另外还有小贩、擦鞋工人及工厂工人,安娜莉丝不认为他们会有什么机会去剧烈使用到肌肉。只是如同他们所讨论的,全部尸体的肌肉都有损伤的话,那就更加不自然了。
男子不理会正在烦恼的安娜莉丝,淡然地继续说:「然后是关于凶器,从残留在现场的痕迹与被害者的伤口来看,我们推测凶手使用的,是名为衣索比亚钩剑的双面刃。因为是很少见的东西,所以我想着如果让各位看一下实物的话会更能把握状况,您要看看吗?」
安娜莉丝一点头,男子便取出了巨大的皮箱放在桌上,用符合研究者身分、感觉相当神经质的动作打开盖子。
皮箱中装有一把大幅度弯曲的银色刀刃,安娜莉丝眯起眼望着它,那不可思议的刀身看上去就像是把铁鞭弯曲固定起来一样。
「这像是能用来犯下杀人事件的凶器吗?」
她不由得小声嘟嚷,这把刀怎么看都不是携带方便的类型,而且也不能收进刀鞘里,到底要怎么挥动啊?
「可以摸摸看吗?」
「这只是展示品,没问题的。」
男子干脆地点头首肯。
只是在厚厚的镜片之下,那不知是琥珀还是绿色的眼眸正散发着诡异的色彩。
安娜莉丝将落下的发拢到耳后,轻轻将手伸向闪着黑色光泽的金属刀柄。它的触感冰冷,上头还刻了数字。
(这是什么?)
应该是管理编码吧——当她一面想一面看向那里的瞬间。
男子突然紧握住安娜莉丝的手,宛如要把她的手掌强压到刀柄上似的。
「——啊,等一下,你在做什么!」
男子的力道强得足以压制住安娜莉丝的手,被吓到的她发出了近似悲鸣的叫声。
刻在刀柄上的数字似乎陷入了她的手掌中。
(怎、怎么回事……?手好痛……!)
她拚命地想把男子的手甩开,但对方却握得很牢,动也不勒。这时,她感受到一股有如皮肤燃烧般的疼痛。
男子抓住她的手背上啪哩啪哩地喷出了黄绿色的火花。
(这是什么?)
安娜莉丝睁大一双灰色的吊眼,凝视那些火花。视野一角可以看见恩斯特本来已经揪住了站起身的男子,却被他轻易地甩飞出去。
在那一刹那,火花发出更大的声响爆开,五感因为这份冲击而离自己远去。
「啊——呜!」
喉咙不断地颤抖,像是忘记了呼吸的方法。
手掌传来的疼痛令双眼擅自涌出泪水,脚也无法使力,身体就这样顺势瘫倒在地上。
淌出的冷汗与眼泪混在一起,在地上形成了小小的水洼。安娜莉丝看着此景,发现自己已经没有抬头的力气了。
(……不行!)
即使如此,她还是无法放弃。
意识逐渐暗去,仅留下一点小小的火光。
(我是安波罗修雷吼伯爵——守护王都的魔术师<荷米斯之翼>领导<Rex>,不能在这里屈服!)
即使被痛楚夺走了集中力,安娜莉丝还是虚弱地举起没被握住的手,展开了魔法阵。小圆环不安定地歪斜摇晃,但仍在那纤细指尖的动作下集起蓝光绽放开来。
(……只要能使出雷击的话!)
她放弃得花费大量时间吟诵的完全服从咒文,打算转而咏唱烧灭蛮夷的咒文。没想到还来不及说出第一个字,男子便用空着的手盖住了安娜莉丝的双眸。
双眼被那双冷到令人胆寒的手遮住,视野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呀!」
她不知道自己会被怎么样。
本能的恐怖彻底动摇了战斗的意志。
毛骨悚然的不安感像只看不见的手般在体内爬行,与被紧握住的右手痛楚相辅相成,狠狠地蹂躏脑内。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住手!」
安娜莉丝使出最大的声音尖叫。
她已经把自己身为荷米斯之翼领导<Rex>的尊严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像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女那般,拚命地发出悲鸣。
(这是什么?可怕、可怕、好可怕……)
即使想要挣扎,身体却不听使唤。
即便后悔得想死,却浑身颤抖、没有力气。
最后,当安娜莉丝再次发着抖张开嘴时,头上传来了一声叹息。
「啊——啊,为什么要哭呢?所以我才讨厌女人啊。不但会弄脏手,而且就算知道没用也会盲目地抵抗……哎呀,抱歉,你听得见吗?」
男子看着无声颤栗、满脸泪水的安娜莉丝,又叹了口气,并把她的头往自己的方向揽,让黄绿色火花窜上遮住她双眼的手背。
「大小姐,就先在此说声晚安吧。」
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安娜莉丝全身也没了力气,绑成双马尾公主头的草莓金发丝带着电,发出劈哩啪啦的声响。
「——你这家伙,竟敢!」
激动的恩斯特立刻描绘出魔法阵并咏唱咒文,拿起生成的青光大剑<苏格兰宽刃大剑>逼近男子。
只是当刀才刚往男子突进,那把大剑<苏格兰宽刃大剑>就如崩毁般消失了。恩斯特惊讶得瞪大双眼,接着被男子无趣似地踢飞。
「咕!」
看到恩斯特用力地撞上墙壁,男子冷淡地扔开眼镜,在右眼戴上单片眼镜。
那双黄绿色眼眸感觉就如有毒药汁般,暴露在照明的光线下。
他顶着一头豪猪似的尖发,身穿脏污白衣,看起来就像个疯子。
男子整理好自己后,拖着安娜莉丝走到被踢飞的恩斯特身边,蹲下来撑着脸颊,让自己的目光跟恩斯特对视。
他的声调软得像挑衅似地,听起来还带着倦意。
「是说啊,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执事还是亲信,不过你的力量看来还不太够呢。所以,去告诉魔术师之王<所罗门王>——索拿·史塔里,贝尔芬格在礼拜堂等他……啊啊,还有,如果舍不得让可爱大小姐丧命,那动作最好快一点,说不定我会在期待与新王斗智的途中就不小心手滑了。」
贝尔芬格说完这些便站起来,单手让一颗白火球轻飘飘地浮起。
「我会等着的,那就拜托你啦。」
听到这里,恩斯特露出像是要咒杀对方般的愤怒表情。
而朝着恩斯特轻轻挥舞的那只手上,竟有六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