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四章 陌生的男孩

立在画架上的素描本里,有一名留著长发、文静纤细的女孩子,她那腼腆的眼神,正注视著陆。

陆为她画上眼镜,更加深了她内向、清新的印象。

自从上周──雨后的早晨,陆与别墅的女孩交谈之后,他就专心一意地画著女孩的身影。

在那之前,他越是想画好,那张内向又文静的微笑就更加远去,令他急躁得不得了。

那天早上,陆郁闷地出门送报。

而女孩也一如往常,怯生生地从围篱走出来。

她没有戴上眼镜,把头发绑成两束,还穿著水滴图样的雨靴。

当她见到陆,便害羞地扬起微笑。

不过陆见到女孩没戴眼镜的脸庞,似乎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女孩见状,笑容马上僵在脸上,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陆赶紧递出报纸,而女孩接过报纸的同时,露出有些紧张的神情:

──我、我的隐形眼镜不小心冲掉了,所以、所以拿到新的镜片之前,我才戴上眼镜的……

她这么说完,脸蛋顿时染上红晕。

陆见到这样的她,立刻感受到某种冲击。就和第一次见到她戴眼镜的时候一样。

她现在的确没戴眼镜。

但是现在的她,却和戴著眼镜的时候一样可爱。

她害羞的样子,带了点稚气,带了点清纯,令陆怦然心动。

原来如此。自己太在乎眼镜和脸的协调感了,其实这根本只是细枝末节。

她的外貌看起来,就只是个平凡女孩。

所以陆再怎么正确地描绘她,纸上的画像就只是个印象薄弱、随处可见的少女罢了。

但只要在上面增添一点由内而发的自然魅力──

陆现在一定可以画好她,画好这位让陆心动不已的女孩!

原来如此。陆有如大梦初醒一般:

「啊,喔喔。」

这么低语著。

女孩按照惯例,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报纸。

「谢谢你。」

然后低头道谢。

她的模样,是那么腼腆、那么文雅。

陆觉得这次一定可以画好她的画。

虽然她没有戴上眼镜,但是她穿著雨靴,将长发束成两束垂在胸前的模样,看起来也非常可爱。不论她的外貌如何改变,都不会影响到她周遭那股纯净的气息。

果然,还是拜托她当模特儿好了。

陆冲动地想说出口,但是当他开口说了句「那……」,口中支支吾吾了一阵子,后面的话便堵在喉咙,消失无踪。

别太得寸进尺。

陆默默地警惕自己。

他握紧脚踏车的握把,踏上踏板后:

「眼镜……还挺适合你的。」

他丢下这句话,接著快速踩动踏板离去,不让女孩见到自己热烫的脸。

陆不但没能拜托女孩当模特儿,还吐出了他人生中最丢脸的台词,不过他并不后悔。

陆的胸口隐隐作痛,心情却非常平稳。他相信现在的自己,一定可以画好女孩的画。

而他现在也独自一人待在美术教室,心满意足地在素描本上画著女孩。

戴著眼镜的她。

绑著两支辫子的她。

戴上草帽的她。

怯生生地仰望著陆的她。

吓得睁大眼的她。

双手抱著报纸,神情腼腆的她。

怯懦地望著陆的她。

陆挥动炭笔,画出脑中的模样。

一个又一个的女孩,活灵活现地出现在素描本上。

还不够──陆还能把她画得更有魅力。他的脑中塞满那女孩的身影,他想彻底画出女孩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气质。

走廊另一头的体育馆传来了各式各样的声音,剑道社竹刀的碰撞声,篮球社的篮球弹跳地板的声音。但陆彷佛隔绝了这些声音,心无杂念,持续地画著画。

此时美术教室的拉门忽然被拉开,门口出现了凉加的身影。

「你又来了。你最近好像每天都待在这里嘛。有村除了画画以外,没别的兴趣了吗?」

凉加步伐轻巧地靠近陆,弯下腰打算偷看素描本里的画。

陆一盖上素描本,凉加立刻面露不满:

「唉呦,你这样感觉很差耶。」

她这么抱怨。

「反正你又在画那些无聊东西,什么草或树啦、苹果之类的。我明明说愿意当你的模特儿的,谁叫你要拒绝。」

「……」

「模特儿的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喔?」

陆表情冰冷,不发一语。凉加见状,则是垂下唇角,高高吊起眉头:

「哼!之后你就算跪下来求我给你画,我也不理你啦!」

她故意大声地这么说。

陆只希望凉加赶快回去,越快越好。

陆要是待在公寓里,母亲就会在大白天,一边涂指甲油,一边用手机打给男人聊天。

陆只要一开始画画──

「你真的很阴沉耶。这种兴趣那么沉闷,你还想继续下去啊?」

母亲就会调侃陆,接著开始抱怨那些拋弃自己的男人们。

「你可不能成为那种男人啊。」

然后话锋一转,开始说教。等她念到情绪一上来:

「反正你也会抛弃我对不对!不然你跟我待在一起,怎么会连笑一笑都不会。」

最后开始痛哭。

陆就是为了避开母亲,才来到宁静的社团教室。结果和母亲同类的凉加还来纠缠他,陆实在是快受不了了。

陆已经皱起眉头,默默不语,摆明就在告诉她:你很碍事,拜托不要再管我了。但不知为何,陆越是愤怒地远离她,她就越要靠过来。

凉加的容貌、性格都相当引人注目,也很受男孩子欢迎。搞不好是因为她怎么样都勾不起陆的兴趣,一个不满之下,才卯起劲想让陆成为自己的俘虏。

自己怎么样也不会喜欢她的。陆是否该直截了当告诉凉加?

不,要是这么做,凉加肯定会把同班的女同学们一起卷进来,大闹一场。这样又会烦上一阵子。

看来自己只能保持沉默,直到凉加气得离开为止了。陆坐在椅子上,不悦地撇过头,凉加马上又绕到陆的正面。

她手上拿著门票,在陆的鼻子前晃来晃去。

「有村,我就告诉你,我这个暑假的目标吧!」

她露出小恶魔般的笑容。

陆根本不想知道。

不过在他说出口前,凉加眼中一亮,这么宣言道:

「我一定要让有村笑出来!」

陆这下实在傻了眼。

「莫名其妙。」

他这么低喃。没想到凉加却露出爽朗的笑容:

「因为有村老是闷著一张脸,我想看到只有我能看到的笑容嘛!」

她答道。

接著又急忙改口:

「那、那个,只有我能看到的意思是、也就是说──唉哟!你也该察觉到了吧!我都表示得这么明显了,你不会不懂吧?你要是敢说不懂,我就当场吻你喔!」

她满脸通红地大喊。

陆则是哑口无言。

陆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当然了解,凉加是在追求自己。

他就是不想让凉加误会,才一直摆出冷淡的态度。结果她竟然来这招!

陆再继续沉默下去,凉加搞不好真的会吻上来。于是他只好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我知道……但是我根本没那个意思,我光是赚生活费就已经忙翻了,不管是尾崎还是别人,我都不打算跟任何人交往。希望你能了解这点。」

凉加顿时哽咽。

「……你明明就有时间画图。」

她低下头,喃喃自语。接著又猛地抬起头,抬起原本垂下的肩膀,将手上的门票推到陆的眼前。

「这是演唱会的门票!有乐团要在市区的户外舞台演出,我的朋友也会出场,这是他给我的。你和我一起去嘛!一次就好,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抓住有村的心!」

凉加彷佛是提出挑战似的,注视著陆,接著又不安地垂下眉角,眼睛闪著泪光。而陆只是默默地望著她,神情更是苦涩。

◇◇◇

千星开始制作洋装,过了几天后的早上。

陆送报纸来的时候,看起来样子有点怪怪的。

他不再看著千星的眼睛,递报纸给千星的时候,态度更是比以前还要冷淡。

(我该不会……对陆做了什么失礼的事吧?)

那副背影渐渐从视野中越变越小。千星目送著他,胸口隐隐刺痛。

即使她回到二楼的房间,摊开报纸开始看,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兴奋了。油墨的气味刺激著她的鼻腔,心中的不安,使得身体彷佛即将从指尖缓缓滑落。

(诗织婆婆等待回到东京的恋人,当时也是这么寂寞、这么不安吗……?)

千星睡前总会再次读著诗织婆婆的日记,已经变成习惯了。

她的脑中总是想著诗织婆婆,以及她的恋人,挥之不去。

那些幸福的话语,描述著他们度过的每一天。

逐渐高涨的,那些酸甜交织的情感。

神圣的约定。

但是这个约定终究没有完成,诗织婆婆就在这个家中,孤苦无依地去世了……

(不行,一想起哀伤的事情,心情会更难过。得想些快乐的事情才行。)

千星收起报纸,改拿出缝纫用具一字排开。

她摊开未完成的洋装,绿色的地毯上彷佛出现了蓝色的天空一般,渐渐安抚了鼓噪不安的心。

(洋装完成之后,就穿著洋装去玩好了,一定会很愉快。如果能和小陆一起的话,一定会更愉快……)

反正想像也不会碍到别人,千星便在脑中想像自己穿著手工的天蓝色洋装,和神情冷淡的陆走在一起。

接著她带著幸福的心情,开始制作洋装。

首先拿起珠针,仔细地固定好一块块剪好的布,再用缝线缝好。蓝色的布块上头浮著一点一点的白色线条,看起来就像碎雨云一样,非常可爱。

千星就这样一针一针地缝著,直到安藤太太来告诉她,早餐准备好了,她才下楼走到客厅。

早餐是自制的玉米面包和优格,配上夏橙果酱、青椒与鲱鱼的酸味沙拉,以及淋上甜甜番茄酱的欧姆蛋。千星吃完早餐后,把餐具收到流理台里,拿起沾有洗洁精的海绵洗乾净,再用乾布擦乾、擦亮。

接著再刷洗流理台,拿起拖把擦地板。做完家事之后,千星感觉连内心都一起洗涤得乾乾净净。

她回到房间,继续做洋装。

她和安藤太太约好,午餐要一起烤酥皮牛肉饼。还要写作业,写信给朋友或家人。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忙碌也是一件好事呢。)

千星笑容满面地把线打了个圆结,然后拿起外框又圆又可爱的线剪,轻轻剪断线头。

酥皮牛肉饼烤得非常成功,刀子一切开外层的酥皮,薄脆的酥皮立刻碎裂,散发出阵阵奶油香。酥皮里的肉饼内馅香味四溢,味道柔和,非常的美味。千星连淋上优格沙拉酱的青椒沙拉都吃得一乾二净。

下午,千星去了市区买东西。

千星最喜欢的粉绿色签字笔没水了,所以她去了百货公司的文具商场买了笔,顺便补充明信片或信纸等等。

买完东西后,千星直接上了屋顶,在咖啡厅买了柠檬口味的冰淇淋苏打,上头还飘著红茶冰淇淋与薄荷叶。她一边吃一边休息,此时有一群看似是中学生的男孩子们,拿著装有章鱼烧、可乐的托盘走了过来,还一边大声聊天。

(那身制服……和小陆穿的制服好像。)

不过他们穿的,也只是普通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装裤。

安藤太太说过,村里只有一所中学。陆应该也是念那所学校。

(……有点想看看小陆的学校呢。)

这个想法忽然涌上心头。

(去看看吧。)

现在是暑假,学校里应该没什么学生在。如果只是在外头稍微偷看一下……

偷看人家的学校,感觉好像不太礼貌……可是……

千星犹豫了一阵子──

(嗯,还是去看看吧。)

千星吃完柠檬口味的红茶冰淇淋苏打,然后站起身。

千星搭著公车回到村里,并且在写了✕✕中学的公车站下车。一下公车,学校的校门就在眼前。

这所中学的外观看起来很普通。棒球社的同学们正在宽广的运动场里练习,里头还有附设游泳池的体育馆,和一栋四层楼高的校舍。

不过──

(这就是小陆的学校啊。)

千星扬起笑容,出神地看著校园。

(运动场铺著土呢……体育馆也很大……啊,那边有好多樱花树,还有网球场……)

千星沿著围墙走著,将校园的一切一一烙印在眼底。

(小陆就是在这里念书呢……)

千星想起陆穿著制服的身影,心头又是一阵小鹿乱撞。之前千星见到他的制服模样时,被雨淋得湿答答的。不过那身简单的白衬衫与黑西装裤,一定很适合他。

千星绕著校舍的周围走了一圈,回到校门,仍然呆呆地望著校舍。此时,忽然有一位女孩子,穿著附有校徽的白衬衫,以及迷你百褶裙,从千星的身后走来。

她长得很漂亮,身高很高,明亮的茶色短发剪得整齐又清爽。艳红的双唇闪著水润的光泽。

她应该是这所学校的女学生。

女学生淡淡地看了千星一眼。

而千星正站在校门正中央──

「不好意思。」

千星小声地道了歉,急忙让开路。

女学生把千星从头到脚瞧了一遍,接著露出不屑的表情,经过千星身旁,走向校舍。

她搞不好把千星当成可疑人物了。

千星不禁害羞了起来,离开校门。

距离下一班公车,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于是千星慢慢地走回家了。

◇◇◇

陆一脸阴沉地坐在美术教室的椅子上,翻看著素描本,上头画著的,就是住在那栋别墅的女孩。

泛黄的纸张中,腼腆的女孩彷佛洁白的花儿,散发著一股羞怯又清新的魅力。

他觉得这些画,他已经画得很好了。

陆已经尽力描绘出他心目中最喜爱的,那位女孩的气质。虽然不是全部,但也引出不少了。

但他的心中仍然像是破了个洞似的。

女孩每天早上在信箱旁等著陆,这件事陆也感到非常开心。

陆见到女孩羞涩的微笑,听见她悄声说著:「谢谢你。」女孩的这些举动,洁净并安抚了陆的内心。对陆而言,清晨是他非常重要的时光,总是令他迫不及待。

但是他现在见到女孩纯净的脸庞,却会觉得痛苦。

这一定是因为同班同学──尾崎凉加对他告白。

陆没办法清楚地说明。当神似母亲的凉加,她那宛如急流般的激烈情感冲击了陆,反而使陆理解了一件事。对他来说,别墅的女孩果然只是一个虚幻又不切实际的存在。

凉加是现实,但别墅的女孩却另当别论。

即使两人的对话增加,两人的距离渐渐缩短。可是他们的关系,依旧只停留在每天早上收送报纸而已。

不论是那个女孩或是陆,他们一定不会再多踏出任何一步。

凉加会邀请陆去听演唱会。但是那个女孩一定办不到,而陆同样办不到。

陆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字。

虽然他觉得这样就够了,但是不知何时开始,他渐渐不能满足于这个关系,他却又理解,这是无可奈何的──

他就这样背叛自己对女孩的期待,过了一天又一天。

(要是再要求更多……一定只会感到痛苦罢了……)

他能画下女孩的画,就应该感到幸运了才是。

陆就这样说服著自己。此时──

「有村,我带东西来慰劳你啦!」

凉加露出大剌剌的笑容走进美术教室,并且亮出手上的手提纸袋。

「我做了可可口味的蒸蛋糕,吃吧!」

凉加在陆身旁拉了张椅子坐下,并且从纸袋拿出用保鲜膜包好的蒸蛋糕,排在桌子上。

「……我已经说过,我不会去演唱会了吧?」

「嗯,对啊。」

「那你就──」

赶快回去好吗?陆正想直截了当地这么说,不过凉加却抢先一步,她凝视著陆,露出笑容。

「你吃了这个,搞不好就愿意去也说不定。我还没使尽全力,才不会这么简单就放弃。」

──一次就好,让我试试看,能不能抓住有村的心!

几天前,凉加眼神严肃地这么说完,马上又不安地含著泪光。而陆则是──

──不可能。

他这么回答了。

他不会给凉加机会。他很明确地拒绝她,但是她又重新宣告:她会缠到她有机会为止,绝对不会放弃。陆更是为此困惑不已。

凉加那毫不迷惘的热情,悄悄动摇了陆的心。因为陆并没有凉加那样的热情。

凉加不管陆的表情有多难看,拆开蒸蛋糕的包膜,抓起蒸蛋糕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嗯──真好吃,可可好甜,蒸蛋糕也软绵绵的,太棒了!有村竟然吃不到这么好吃的东西,真可怜。」

她的不屈不挠,实在令人敬佩。

或许先跟她交往一阵子,她就会自己放弃了吧……

凉加完全不听人话,陆一直赶她也赶得很累了。而就在此时──

「话说回来,那个『仙女』婆婆住的那间宅邸啊。」

凉加像是想起了什么,这么说道。

陆心中一惊。

「不是有个女孩住进那栋房子吗?听说是老婆婆的亲戚。」

「……」

「我刚刚在校门前碰见那女孩了。」

陆心脏又是一跳。

凉加口中的女孩,就是陆每天早上送报时见到的,那栋别墅的女孩子。

凉加在校门前见到她了?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她呆呆地看著学校里头,应该是觉得乡下的学校很稀奇吧?」

凉加的话语在脑中回荡著。

那个女孩该不会是来见陆的?不,不可能。她一定只是恰巧路过而已。

陆心中又是肯定又是否定,喉头一阵乾渴。为了不让凉加发现自己的动摇,他还刻意绷紧神情。

凉加则是继续大嚼蒸蛋糕,一边说道:

「她一眼就看得出来,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呢。我只听说那位大小姐留著黑色长发,她的皮肤好白,好像完全没晒过太阳一样,看起来很纤细又优雅,跟我们完全不一样耶。感觉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陆的大脑顿时冷却。

方才的动摇彷佛是骗人的,整个人忽然冷静下来。

(没错,她和我们不一样。)

她就像凉加说的,是生活另一个世界的人。

「……」

怅然若失的情绪渐渐在体内扩散开来。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陆只是个送报生,女孩只是住在送报地点的大小姐,他们的关系就仅止于此。

陆随意抓起排在桌上的蒸蛋糕。凉加则是惊讶地仰望著陆。

陆拨开包膜,默默地咬著蛋糕。

蛋糕浓郁的甜味与口感,彷佛会噎住喉咙。

陆紧绷著脸,语气低沉地说道:

「……演唱会,几点开始?」

◇◇◇

『今天,我去了小陆读的中学。我慢慢绕著围墙走,一边寻找小陆的身影。』

夜晚──千星在刚买来的花朵图案信纸上,编织著给陆的话语。

没有地址的信件,这已经是第七封了。

这些信,都放进与信纸同样款式的信封中,然后收藏在饼乾罐里。这些饼乾罐外表是金色与水蓝色,看起来非常漂亮。

『校园里种著一排排樱花树。如果春天到了,花瓣一片片随风飞舞著,看起来一定很美。』

『我在心里想像著,小陆在这些地方读书、吃便当、和朋友聊天。想著想著,心中满满都是小陆。』

『我在校门前,和一位女学生擦身而过。她看起来又漂亮,身材又好,岁数和小陆差不多。我如果也能和小陆念同一所学校就好了……这么一想,总觉得有点寂寞呢。』

千星仔细地摺好写完的信件,塞进信封,同时──

(如果我和小陆念同一所学校的话,或许就能和他说更多的话了。)

她默默地想著。

要是两人能分在同一个班级,可能可以一起享受学校活动,像是班际球赛或文化祭等等。

她也有可能像现在一样胆怯,只敢远远地看著他。

即使如此,要是能和陆待在同一所学校里,一定会有很多「愉快」又「美好」的事情……

千星躺在床上闭上眼,继续想像著这些画面,感觉非常幸福。

于是她在脑中默诵著那些诗词。诗织婆婆写在那本裹著天蓝色书套,书套上刺有白花刺绣的日记本里头,那一句句诗词。

他究竟是谁?

寄来神秘的信件。

他究竟是谁?

我的心将要融化。

◇◇◇

隔天,从早上开始就下著雨。

千星穿著那双水滴图案的雨靴,撑著红色雨伞,等待陆的来访。

不久后,陆终于出现了,还全身裹著附有帽子的黑色雨衣。当他见到千星站在信箱旁,忽然皱起眉头。

「早、早安,今天下了雨呢,辛苦你了。」

千星一开口搭话,陆声音低沉地说道:

「不会。」

他这么低语完,然后轻轻咬了咬薄唇,撇开视线,递出报纸,马上骑著脚踏车离开。

「谢谢你。」

即使千星道谢,他依旧没有回头。

雨滴落在雨伞上,滴答滴答地弹开。千星听著滴答声,觉得很哀伤,整颗心像是被冰冻住似的。

陆果然在疏远千星。

(我出来等报纸……果然是给他添麻烦了……)

所以他才不愿意正眼看著千星。

千星浑身失去力气,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

她待在二楼的房间里,即使翻开报纸,读著报导,心里依旧心寒又沉重。不禁开始胡思乱想,陆突然疏远千星的理由。

(我主动找小陆聊天,可能妨碍到他送报了。又或者是他觉得我每天都亲自等报纸,太烦了吧?)

千星读到一半,便放弃看报纸,打开缝纫机,车著做到一半的洋装。

她车著洋装,却觉得那针头彷佛是刺在自己的胸口,既刺痛又哀伤。

雨天持续了数日。

千星依旧每天撑著伞,等待著陆。陆也仍然绷著一张脸,递报纸给千星,接著马上骑著脚踏车离开。千星光是道谢就费尽了力气。

没读完的报纸堆积在房间角落,洋装也做到一半就停住了。就连安藤太太教导千星做家事的时候,她更是心不在焉。

安藤太太见到千星没精神,觉得应该是因为千星的父母不能来别墅。

千星的父母是为了讨论离婚事宜,才把千星一个人赶到别墅。安藤太太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或是直接从两人口中听说了。她很同情千星,总是善解人意地为千星做了她喜欢的菜,或是找千星一起烤饼乾、烤派。

千星不再写信给家人或朋友。她要是现在写信,一定只会吐苦水。大家要是收到这种信,只会心情不好,会给大家添麻烦。

明明她一定要笑,现在却笑不出来。

之前她明明还有很多暑假计画,现在却无事可做,只能呆呆地坐在床边,听著雨声。

冷冻库里还有很多冰冻的哈密瓜面包,或是年轮蛋糕,她就一点一点地咬著点心,当作消遣。

千星原本以为冰冻的面包会硬邦邦的,实际上却不然。当她一咬下面包,满满的内馅立刻包裹住牙齿。

雨滴使得气温渐渐下降。这凉爽的天气里,这些冷冻的点心令千星浑身冰冷,口中却留下满满的甘甜。要是在炎热的天气中,愉快地吃著这些点心,奇妙的滋味一定更显得美味。

就在千星心寒无比之时,安藤太太给了千星一张门票。

「百货公司举办了萤火虫的摄影展喔。虽然萤火虫的季节已经过了,这里应该还有很多村里的照片,你一定会看得很愉快的。」

一直待在家里,也只会让安藤太太担心而已。所以千星编起头发,穿上及膝的裙子,出门了。

雨靴实在和衣服不太搭,所以千星穿上茶色的鞋子代替凉鞋,这样污渍也不会太明显。

摄影展是在百货公司的顶楼举办。

这里的空间比千星想像中来得宽敞。卖场的标语则是「萤火虫之村」。

展场除了萤火虫的照片以外,也有很多白天的风景照。就如同安藤太太所说的,能见到这个村庄各式各样的风景。

这条小溪、这条小路、这座森林,千星全都知道。

照片中,萤火虫站在细致的叶片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非常美丽。

其中还有几张照片,是大量的萤火虫飞舞在水面上,感觉非常的梦幻。千星停在照片前一阵子,立刻就看得出神了。

(真美……)

简直像是星星在跳舞。

其中,千星停留最久的照片,是一张包围在森林中的沼泽,耀眼的萤火虫就在沼泽上满天飞舞。

不知道是不是相机的效果,无数的萤光映照在沼泽的水面上,使得整个沼泽闪闪发光。

在诗织婆婆的日记里,写著她在沼泽边,初次遇见那位恋人的事。

这个沼泽一到晚上,就会有萤火虫聚集。而当时,在午后明亮的阳光下,一名肌肤白皙,眼神温和的青年,就坐在沼泽边看书。

(说不定照片中的这个沼泽,就是诗织婆婆遇见恋人的那个沼泽?)

千星看了看照片的标题。

『牧神与仙女』

上头是这么写的。这让千星吓了一跳。

(仙女?)

安藤太太说过,诗织婆婆曾经被称作「仙女」!

也可能只是偶然。不过『牧神与仙女』这个标题,和萤火虫的照片乍看之下毫无关联,其中一定有某种特别的意义。

甜美的幻想一个个浮现:千星更是心跳加速。

千星这么想像著。大量的萤火虫闪烁著稍纵即逝的光辉,四处飞舞,诗织婆婆就在萤光的照耀下,注视著最爱的人,幸福地微笑。

明明千星一次都没见过诗织──她的脑中却能毫无障碍地,浮现出诗织婆婆的样貌。

或许是因为日记中写著:「他称赞我:『诗织既娇小又可爱。圆圆的大眼,低低的鼻尖,我都很喜欢。今天穿的红色和服也非常适合你。』」

一名娇小玲珑的女子,穿著红色和服,带著天真无邪的眼神,腼腆地微笑著。没错,诗织婆婆一定就是这样的人。

千星看著照片,胸中悸动不已,双颊发热。她的心彷佛与想像中的诗织婆婆重叠在一起。

她实在太喜欢他了。所以她就前往那个沼泽,去见那个总是在沼泽边读书的他。

一开始,诗织光是躲在树木后偷偷瞧著他,就幸福得叹息连连。

诗织总是害羞地不敢踏出树木。某一天,他忽然主动向诗织搭话,令她乐得快飞上天了。

『幸福得快要飞上天,一定就是指这种时候。我渐渐喜欢上那个人,再也停不下来了。』

『一想到他,心中彷佛有只萤火虫翩翩飞舞。一想到明天也能见到他,我就好开心、好开心、开心得不得了。』

千星的耳边,彷佛能听见诗织的声音。

听得见她满载著喜悦,甜蜜无比的语气。

(诗织婆婆或许没办法和恋人结合……但是诗织婆婆真的很喜欢他……)

千星慢慢觉得,这样就够了。

就像牧神与仙女──要是她能谈一场恋爱,一场彷佛神话一般的,美丽又温和的恋情,那她一定会非常的幸福,幸福到别无所求。

此时,千星忽然想起,陆递出报纸时,那张色泽偏黑又冷淡的面孔。

她的胸口瞬间冷却了。

(我跟小陆不是情侣,更称不上是朋友……)

诗织只敢躲在树荫下,望著坐在沼泽边读书的他。而千星也和诗织一样,迟迟不敢踏出那一步。

不,她曾经踏出了那一步,也感觉两人的心渐渐靠近了。

但是现在,陆却渐渐离千星而去。

若是千星再踏出一步,两人的距离会再度缩短吗?

千星想这么做吗?

八月已经过了一半。

千星在那个家里,只能再待一周左右。

(我或许做了什么事,让小陆感到不愉快。不过……要是就这样分开的话,感觉好寂寞……)

千星该怎么做,才能让陆再度看著她?

千星该怎么做,才能让陆像以前一样,愿意继续短暂的对话?

她明明只要这样,就满足了。

千星买了摄影展的导览书,离开了会场。她漫不经心地逛著杂货专柜、文具卖场,然后到了地下的食品卖场,买了果冻要送给安藤太太。当她走出百货公司时,天空已经染上夕阳的色彩。

雨也停了,明天一定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太好了……一直下雨,小陆送起报来也很辛苦……)

明天再努力一下,试著找陆聊天好了。

千星在公车站等著公车,一边打开导览书。

里头介绍几位摄影师的小档案。而拍了那张「牧神与仙女」的风景摄影师,已经去世十年以上。「牧神与仙女」这个标题,是取自于冈本加乃子的小说。

(下次读看看好了……)

千星一边这么想著,一边望著导览书。而就在此时──

她听见女孩子谈笑的声音。

街道的另一头,一对和千星年纪相仿的男孩与女孩缓缓走来。

男孩推著脚踏车,神情沉闷,而他身旁的女孩津津有味地对男孩说话。女孩想抱住男孩的手臂,男孩制止了她,不过──

「又没关系,今天是出来约会耶。」

女孩这么说完,再次强行抱住男孩的手臂。

就在这瞬间,千星与男孩对上了眼。

(小陆……)

千星惊愕地瞪大双眼,陆也讶异地回看著千星。

插图010

抱住陆的女孩,就是千星之前在陆的中学前面,与她擦身而过的那一位。因为她长得很漂亮,身材又很好,千星对她印象很深刻。而女孩今天穿著小可爱与短裤,更显得身材傲人,婀娜多姿。

(她是小陆的女朋友吗?小陆有女朋友?)

而且看起来这么漂亮,个性又活泼,和千星完全相反──

陆很成熟,就算有女朋友也不奇怪。不过千星至今从来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事实突然摆在千星眼前,她才发现自己的感情,不过只是天真的妄想罢了。羞耻与凄凉压得千星面红耳赤。

千星缩著身躯,低头看著脚边。而陆并没有上前搭话。

「去听演唱会之前,我想去吃汉堡。」

女孩甜腻的声音传进千星耳中。

两人就这样经过千星身旁。

千星紧紧抱著导览书,拚命祈祷,希望陆和他的女朋友赶快离开。

◇◇◇

「刚才待在那个公车站里的女孩子,就是那个东京来的大小姐嘛。有村认识她吗?」

两人在速食店,买了汉堡和可乐的套餐。一坐下来,凉加露出不悦的表情,这么说道。

凉加直到走进店里之前,还紧抱著陆的手臂,脸颊蹭著陆的肩膀,整个人黏在他身上。现在却连语气都低沉下来了。

陆还来不及回答──

「你们认识,对吧。」

凉加语气愤慨地质问陆。

「有村和那女孩,一看就知道态度怪怪的。那女孩会在学校外面偷看,也是想去见有村吧?你和那女孩是什么关系?」

「……我只是常送报给她而已。」

陆皱起眉头,语气严肃。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陆的表情和语气冷冰冰的,看起来十分僵硬。凉加似乎也有些胆怯,于是闭口不语,只是不安又担忧地注视著陆。

陆光是要压抑心中暴躁的情緖,就费尽力气了。根本没余力顾虑凉加。

没想到会让那女孩看见他和凉加手挽著手的样子。

陆是自己决定要答应凉加的邀约,去听演唱会。别墅的女孩和自己处在不同的世界,他不能误解女孩的温柔与纯粹。

女孩不管面对谁,一定都像对待陆那样,既亲切又纯洁。

陆一直这样说服自己,尽可能地避免与女孩接触。

但是女孩见到凉加与陆手牵手,瞪大双眼直盯著两人,彷佛受到很大的打击。陆见到这样的她,也同样动摇不已。

他有种错觉,彷佛脚下的地面逐渐崩毁。各式各样的藉口在脑中快速盘旋著,但是喉咙却像塞住了一样,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陆要是找了藉口,就更显得他卑鄙、滑稽。

别墅的女孩,并非陆的恋人,或是朋友。

这点他心知肚明,但是却感觉好像有支怪手在体内到处破坏,烦躁迟迟无法平稳下来。

就在此时──

「骗人──你真的和有村在约会啊?凉加真行!」

班上的几名女孩子忽然一起出现。

这群女孩和凉加很亲近,在校内也相当引人注目。

「等──你们为什么……」

凉加慌张地站起身。

「你问为什么──凉加,是你自己传了简讯,说等一下要跟有村约会啊,简讯里还塞满发亮的表情符号。我们刚好在附近的游乐场,想说乾脆大家一起来看看嘛。」

「没错没错,除非亲眼看见,不然我才不相信你有办法追到有村咧。我一直觉得你绝对办不到。」

「我也这么以为。我想说就算是凉加出马,也不可能追到有村的。」

「真不愧是凉加。你当初夸口说这个夏天一定要追到有村,你还真的成功跟有村约会啦。」

「唉──看来打赌是凉加一个人大获全胜呢。」

凉加见到好友们开始胡闹调侃,于是:

「别、别说了。我才不是──唉哟!总之你们快走开啦,别妨碍我们!」

她拚了命想赶走她们。

陆默默地站起身。

凉加听见拉开椅子的声音,猛然抬起头看著陆。

「有村……那个、这是……」

陆把凉加给他的门票放在桌上。

「我想起来我还有事,你跟朋友去听吧。」

他低沉地说完,转身离去。

凉加的好友开始嚷嚷:

「等等、有村你生气啦?」

「这下完蛋了。」

「什么啊?小山不是跟你说想一起去听这个吗?」

凉加追到店外。

「有村,等等……!打赌是、我不小心太得意──因为我以前就对有村──」

凉加抓住陆的手臂,而陆毅然决然挥开她的手。

凉加当场僵在原地。

「女人一碰我,我就全身不对劲。你以后还是无视我就好,我也会这么做。」

陆这么说完,跨上脚踏车,踩动踏板。

脚踏车突破了那一阵阵温热的风,陆奋力地骑著脚踏车,一个劲地往前冲。愤怒彷佛即将撕裂他的喉头,刺穿他的身体。

这愤怒,是来自于对凉加以及其友人的愤慨?抑或是对自己本身的厌恶?陆无法分辨。

陆很清楚,凉加只是因为自己对女孩子没兴趣,硬是想勾起自己的兴趣。她和好友们也经常半开玩笑地玩起恋爱游戏。而陆也对凉加没什么好感,所以他不觉得自己被骗了。

陆是了解凉加的企图,才刻意接受她的邀约。

但是所有事情都发生在最坏的时间点上。陆不满于自己现在的遭遇,厌恶颓废的母亲。而自己明明是刻意上了凉加的贼船──却又单方面把凉加当成恶人,藉机逃走。到了最后,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他气自己的卑鄙,厌恶自己的无能。这些情感全部搅和在一起,让他忍不住想诅咒这世上的一切。

湿黏的空气,缠绕在喉咙以及手臂上。

连呼吸都觉得痛苦。

发热的脑袋完全无法冷却。

夕阳渐渐转为夜色,陆飙著脚踏车,追过景色转黑的速度,一口气冲回村子。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来到那栋爬满藤蔓的古老宅邸前。

二楼的窗户是亮著的。他望著那扇窗,胸口紧紧揪著。

那是那个女孩的房间。

太好了……她平安回到家里了。

窗帘隐约透著光。陆仰望著那盏温和的光芒,头脑渐渐冷却,发狂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涌上心头的哀伤。

他想见她。

见到她之后,他想为自己冷淡的态度道歉,想找理由解释,自己为何会和凉加手牵手。

但是道了歉,找了藉口,又能怎么样?陆的耳边,彷佛响起了自己揶揄自己的声音。那女孩是住在别墅的大小姐,和自己不一样。她有著像样的双亲,夏天一结束,她就会回到父母的身边。

你想用你那丑陋的情感,玷污那女孩吗?

夕阳时分,女孩在公车站里,茫然地瞪大双眼,注视著陆。

当陆和凉加手牵手经过她的身旁,她抱紧手中的导览书,伤心地垂下视线,低头不语。

陆不想再让女孩露出那种表情。

只有那个女孩,陆绝对不想伤害她。

陆怀抱著肝胆倶裂的痛楚,一味地凝视著女孩房间里的光芒。

◇◇◇

隔天早上的天空,还有些阴暗。

千星站在信箱旁,睡眠不足使得她的眼角有些泛红。

昨天她回到家里之后,开著灯,趴在床上,一直想著陆的事。

陆有女朋友。

所以千星继续等著陆,对陆来说,只会令他厌烦罢了。

但是,当她从陆手中接过报纸,总是温暖了她的心。

当时她接到母亲的电话,知道这个夏天以后,父母就要离婚了。隔天早上,是陆为她送来了报纸,千星才能再度露出微笑。

所以她直到最后一刻,都想为了这件事向陆道谢。

千星不会再期待能与陆亲近。至少在她还停留在这里的期间,能继续亲手接过报纸。

她在陆的面前,要装作若无其事。

千星这么说服自己,并且望著陆平常来访的方向。

到了山顶显露光芒的那一刻,陆骑著脚踏车现身了。

千星抬头挺胸,打起精神。

(要好好地……露出笑容才行。)

脸颊绷在一起,一动也不动。这样不行。

陆在千星面前停下脚踏车。

原本千星还担心,万一陆说起昨天的事该怎么办。不过他却紧闭著嘴,默默地抽出报纸,递给千星。

千星接过报纸,抬起唇角。

「谢谢你。」

然后低头行礼。

陆也微微低下头回礼。

接著转开视线,踩动踏板离开了。

(正常地收下报纸了……但是不能露出那样无力的笑容,明天要笑得更开心才行……)

千星轻轻将报纸靠在脸上。上头还留有淡淡的余温。

◇◇◇

到了隔天,再隔一天,两人的交流依旧是尴尬不已。

陆紧闭著嘴,神情严肃地递出报纸。千星则是接过报纸,僵硬地露出笑容,低头说著:「谢谢你。」

陆点头回礼之后,缓缓离开。

沉重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千星看不见陆的身影为止。所以她除了道谢以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我果然还是给他添了麻烦,让小陆不开心了……)

她不要再继续等下去,可能会比较好。

以前千星只要见到陆的身影,心里就会暖暖的。但是现在见到他,却痛得胸口快喘不过气来。

她也没心情看报纸了。

千星回到房间,心情沉重地翻起诗织婆婆的日记。上头记载的恋情,有如夏日的阳光,既闪耀又清澈,令千星揪心不已。就在此时──

千星在天蓝色的书套里,找到一个白色信封。

千星拆下书套,看了看信封。信封外头一片空白,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都没有写。

信封里头放著两张信纸。

一开始,千星和当时翻开日记时一样,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压抑不住好奇心,打开了信纸。信纸上写满了诗织婆婆的字迹。

『给最爱的你:』

开头是这么写的。千星屏息,继续读下去。

『这个夏天,你教了我很多很多事。

逐渐西沉于山脉之间的夕阳,色彩竟是那般艳丽;盛夏的绿草,散发热情的香气;温和的夜色包围著肌肤,顶著满天闪烁的星空,耀眼动人。直到这个夏季之前,我对这一切真的是一无所知。

我甚至不知道,在这个养育我成人的村庄里,竟然隐藏著世上最美丽的地方。』

这是诗织婆婆写给恋人的信。

信封上没有注明寄件人,一定是因为她不打算寄出这封信。

就像千星写了数封信给陆,却不寄出去。

她只是想将快要满溢而出的心情,写在某个地方,保存起来──像这个样子──

『世界是如此多采多姿。这一切的景象令我的胸中激昂不已。但同时,我的眼中映照出来的,却是带著寂寞神色的你。

我们一起度过了这个夏天,不曾分离。

如同牧神与仙女,纯洁且幸福。

夏季即将结束。

这些回忆塞满了我的心。』

(牧神与──仙女!)

这句话,和萤火虫沼泽的照片标题一样。千星看到这里,心中一惊。

该不会,拍下那张照片的人,就是诗织婆婆的──

『因此──』

第一张信纸就写到这里。千星看了第二张信纸,再次倒抽了一口气。

上头只写了一句话。

『我们必须就此离别。』

体内的温度,彷佛一口气直冲头顶似的──千星感受到这样的冲击,她看著最后这句话,久久无法动弹。

诗织婆婆究竟是何时写下这封信的?是他离开村子之前?又或者是在等著不再回归的他之后?千星已经无从得知了。

但是,千星从这句短短的「必须就此离别」,感觉到各式各样的情感──不停地拨动千星的心弦──

同时,千星也发觉了。属于她的离别,即将到来。

(夏天一结束,就再也见不到小陆了。)

这是无法避免的。但要是她在临别之际,依旧只能对陆露出僵硬的笑容,她一定会留下遗憾。

她一定没办法再次阅读那些陆送来的报纸,以及满心期待剪贴下来的素描本。

千星再次开始制作那件做到一半的洋装。

每天一点一滴地用缝纫机车著边线,缝上拉炼,衣襟缝上蕾丝,配上饰扣。洋装逐渐接近完成。

她和陆的交流仍旧尴尬。但是在最后一天,她想穿上这件天蓝色的洋装,笑著从陆手中接过报纸。

也戴上草帽吧。

因为那顶满载回忆的帽子,正是千星与陆相遇的契机。

◇◇◇

午后,陆待在学校的美术教室,晚上则是在狭窄的公寓。他在素描本、广告或是影印纸的背面,画满了别墅的女孩。陆一直不停地画著她。

他已经很久没和女孩说过话。每当他将报纸交给女孩,就为了避开女孩的视线,撇开了眼,骑著脚踏车离去。

回到公寓,醉醺醺的母亲会吐著混身酒气,紧紧缠著陆。

「我爱你,我最爱的真的只有你喔,陆。」

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为什么你不笑?为什么你不对我温柔一点?」

然后用指甲在陆的肩膀与背脊抓出一道道伤痕,接著放声痛哭。

「你一定很鄙视我,很恨我对不对?你一定觉得我生下了父不详的小孩,只是个堕落的女人对吧?」

陆既没有挥开母亲的臂膀,也不出口反驳,只是放空了心,像个人偶一样任她摆布。

自从陆将门票还给凉加之后,她也不再来美术教室了。

所以陆能安安静静地待在美术教室,一味地画著图。

别墅的女孩,他也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

对女孩而言,他只是个冷漠的送报生。

即使如此,他也能画著她的画。

这样,就足够了。

在那女孩滞留在别墅的期间,他想画下更多女孩的身影,就是多上一张都好。

◇◇◇

夏天即将结束。

离别的日子悄悄地接近。

千星在回家前两天晚上,终于做完了洋装。

「完成了。」

千星蹲在地板上,双手将洋装展开来看。

彷佛从天空剪下来的清爽蓝色,遮住了天花板的灯光。衣襟的白色蕾丝,以及袖口的泡泡袖都缝得很漂亮,饰扣闪闪发光。

千星站起身,站在镜子前,拿起洋装比了比身子。

腰际的裙襬弯起美丽的波浪。

(太好了……赶上了。)

最近她连露出笑容都很勉强。不过现在镜中的她,脸上浮现著淡淡的微笑。

「啊,不过万一尺寸不合,该怎么办?」

没错,试穿之前,衣服都还称不上完成。

当千星一阵摸索,正要宽衣解带时,桌上的手机弹奏出轻快的旋律。

千星将脱到一半的室内服套回身上,拿起手机。

(是爸爸……)

心脏顿时一阵冰冷。

之前妈妈打电话来的时候,曾经这么说过:

『我会再叫那个人打电话给你。』

要千星自己考虑,要冠哪边的姓。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自己可以决定吧。

严肃的语气,彷佛漆黑的波浪,一阵一阵袭来。

千星并没有忘记那句话,偶尔想起来的时候,更是觉得心头狠狠揪在一起。

但是从那天之后,爸爸和妈妈都没有再联络千星了。千星以为应该是要等到自己回家后,三个人坐在一起,由他们当面告知。

她以为她待在这个宅邸的时候,应该还能过得很安心。

要赶快接电话。

但是一阵颤栗从拿著手机的手爬到颈子。她顿时有种冲动,想把手机丢出去。

只有现在──至少在这个充满温馨气息的地方──她不想听见那些丑陋的言语。

但是电话响个不停,千星只能颤抖著手指,按下通话键。

「千星吗?我是爸爸。」

千星的身体缩成一团。而那蕴含著怒意的恐怖嗓音,传进了千星耳中。

「后天傍晚,我会派车去接你。还有,我今天已经把离婚协议书交出去了。」

锐利的痛楚,贯穿了心脏。

父亲怒火中烧地继续说道:

「千星回来之后,也看不到那个女人了。她昨天就请人把喜欢的家具全都搬走,擅自搬出去了。但是她却说不愿意扶养千星,说什么你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母亲了,我一个人也能养好你。」

这些话语紧紧抓住千星的心脏,彷佛快将心脏给挤碎了。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自己可以决定吧。

妈妈在电话中是这么说的,但是她却不愿意带走千星。千星听见这件事,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把女儿丢给我,竟然还敢找律师,跟我要了一大笔赡养费,这女人还真有脸这么做。」

妈妈把千星丢给爸爸照顾,也让爸爸很生气。

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觉得千星只是个累赘!

「那家伙至今没有离婚,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可以从我这里榨取最多的赡养费。千星现在待的那栋房子,我本来打算当作别墅使用。结果现在为了支付赡养费,必须卖掉那栋房子。亏我还重新整修了一番,全都白费了。」

父亲的话语,一次又一次地击溃了千星。

她知道父母的感情早就降到冰点。

她也知道他们互相讨厌。

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在千星面前,这么赤裸裸地臭骂母亲。

她一点都不想听这些话。

(而且这栋房子──要被卖掉了!)

这样一来,她再也没办法回到这里了。

她原本还期待,明年夏天再回来这个村子,或许会再见到陆。但这个心愿也狠狠地遭到扼杀。山顶隐隐显露的晨阳、削瘦男孩骑著脚踏车的身影,全都渐渐远去,消逝在黑暗之中。

父亲挂掉电话之后,绝望彷佛漆黑的潮水般,一次又一次地袭上心头。千星跪在地板上,再也站不起来。

爸爸和妈妈离婚之后,这个三人家庭就会消失无踪!

她也没办法再回到这个温暖的地方了!

◇◇◇

陆送完晚报,一回到公寓,就发现房子的大门大开,母亲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地板散落著餐具、点心的袋子,以及脱下乱丢的女性衣物,但是原本排开在地板上的整组名牌化妆品、美甲用具全都不见踪影。

陆一见到这个景象,就知道母亲离家出走了。

她又找到新的男人了。

昨天晚上,母亲一边哭喊著:「陆,我爱你。」一边紧紧攀在陆的身上。她留下的爪痕,依旧活生生地残留在肩膀及手臂上。

──我爱你,我爱的只有你。我受够其他男人了,只要有陆在就好。

他并不相信这番话。

但是每当母亲离去,一股无可救药的空虚感,便会席卷全身。心中有如沙漠般乾涸,渐渐变得空洞无比。

他没力气整理乱七八糟的房间,靠著拉门滑坐在地。

到他死之前,这种事还要重复多少次……

◇◇◇

千星彷佛搁浅在岸边的鱼儿一般,痛苦地喘著气。她坐在书桌前,打算写信给朋友。

千星的脑中充满著「愉快」又「美好」的回忆,过得很有精神。她已经等不及暑假结束,迫不及待想见到学校的朋友们──

但是当她摊开粉色的信纸,在桌上排开颜色美丽的签字笔,手指却使不上力,连笔都握不住。

(要笑啊。)

挂著阴沉的表情,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一定要笑。)

她虽然拚命地在嘴角用力,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为什么笑不出来?我一定要笑啊。我要是露不出笑容,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搞不好,我的笑容其实都只是笑僵在脸上罢了。

她只是拚命的想要保持微笑,实际上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所以,就算她和爸爸、妈妈三个人待在一起,房子里却总是阴暗无光。她连抚慰两人的心都办不到。

所以──爸爸、妈妈才不需要我。

胸口彷佛被千刀万剐。她只能不断地责备自己。

我明明是爸爸跟妈妈的孩子,却没办法维系两人的感情!

◇◇◇

陆在脏兮兮的房间里,摊开了素描本。但他的眼瞳依旧空无一物,内心乾枯又冰冷。

朝阳曾经照耀他的世界。但是现在却彷佛报纸的版面,既灰暗又粗糙。

他又被母亲舍弃了。

她下次何时会回来?不知道。

或许她不会再回来了。

但是陆的心中却没有一丝哀伤,只是变得空无一物,逐渐冰冷。

世界渐渐没了色彩。

他甚至画不出画。

所有他想画的、那些美丽的事物,都从他的心里消逝而去。

◇◇◇

披著草绿色窗帘的房间中,千星双手趴在书桌上,浑身颤抖,默默地想著。

连血肉相连的父母,都不愿意爱我。会有别人愿意爱这样的孩子吗?

我连卑微的笑容都挤不出来。在这一生之中,真的还有人会需要我吗?

就算是一个人也好。

只要有这样的一个人,或许能抚慰这足以撕裂身躯的痛楚。

她或许就会觉得,自己是个被需要的人。

但是这种人根本不存在。

(因为我一直在说谎。明明不想笑,还是挂著笑容。大家一定都知道──大家一定早就看穿了──我这个人,只是个骗子。)

为什么她连这种时候,都哭不出来?

为什么她明明痛苦得不得了,却仍然打算露出微笑?

为什么她会幻想,以为只要笑得完美,就会有人爱她?

明明这种事,根本不可能。

「可是……我哭不出来……我哭不出来啊……流不出眼泪……」

陆无力地靠在染有茶色污渍的拉门上,望著丢在榻榻米上,纯白无垢的素描本,默默地想著。

自己即使被母亲拋弃,内心却没有任何感受。真的会有人愿意去爱这样冷酷的自己?他能够碰见一个人,让他光是想到对方,胸口便会充满悸动,内心变得柔和,绝对不想失去她──他能碰见这样的人吗?

他能为了那个人,露出真心的微笑吗?

不论他怎么想像,内心依旧文风不动。

他的脑中,只浮现了自己。自己在无止尽的沙漠之中,面无表情,宛如人偶似的,独自一人走下去。

不论对方如何恳求自己笑,自己就是笑不出来。

「……我这个人,这一生一定都笑不出来。」

千星的眼中,浮现了一个身影。早晨耀眼光芒的另一端,有一个男孩子,肌肤浅黑,面无表情地骑著自行车,为她送来了报纸。

削瘦修长的手臂,递出了温暖的报纸。

陆的胸口,一个景象渐渐复苏。有一位女孩,留著长长的黑发,带著腼腆的眼神,神色羞涩地站在信箱旁,等待著陆。

那女孩从陆的手中,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接过报纸,然后用她细微悦耳的嗓音道谢,文静有礼地弯下腰──

(小陆和我不一样,他帮著妈妈,出外工作贴补家用,被妈妈需要……)

(那女孩和我不一样,她出生在一个美好的家庭,像样的双亲养育著她,是个纯真的大小姐。)

(小陆一定是和妈妈一起,幸福地生活。)

(那女孩生活的世界,一定非常温馨又平稳。她的家人一定深爱著她。)

只要这么想──心里就彷佛有了救赎。

不论自己身处的世界,是多么冷酷;不论自己这个人,究竟有多么没用、满是缺陷。但是这个世界并非只有残酷、黑暗以及扭曲,还存在著那样清新、温暖的人──这世上依旧存在著被他人需要、喜爱的人。

希望小陆──

希望那女孩──

千万、千万要过得幸福。

插图011

只要「他」过得幸福,她就还能拥有希望,去相信神明仍然为这世上,准备了各种愉快、美好的事物。

只要「她」过得幸福,他就还能相信,这个世界依旧美丽。

自己过得悲惨也没关系。

自己充满缺陷也无所谓。

所以,希望他──她──没有痛苦,没有哀伤,能包围在温柔与爱情之中。

两人在即将崩溃的时刻,千星想著陆,陆想著别墅的女孩,他们默默祈祷著对方的幸福。冰冷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

隔天,冷得彷佛秋天提早来临。厚重如铅的乌云降下了雨水,这雨水也非常冰冷。

千星整个晚上都趴在桌上,因此发烧倒在床上。

千星整张脸滚烫不已,呼吸急促。安藤太太拿起冰凉的毛巾,放在千星的额头上。

「我等下就去药局买退烧用的贴片,这样您躺著也比较好翻身。」

千星声音虚弱地道了歉。

「没关系,看起来不像是感冒。您今天就好好休息,这样明天要回去的时候,才会有精神。」

安藤太太温柔地眯起眼,走出房间。

床边的小桌子上,放著报纸。

安藤太太知道,千星总是很期待报纸的内容,所以帮她拿到房间里,等她身体好了就能拿来看。

(我明明只能再待在这里两天……今天却没办法亲自去跟小陆拿报纸……)

千星不在的话,陆会怎么想?

他或许会松一口气吧。

大雨不停地下,连雨声听起来都这么地寒冷。

(小陆已经送完报纸了吗……)

要是一直下雨,陆会淋湿的,脚踏车的轮胎也会打滑,好危险。真希望明天雨赶快停。

(神啊……希望祢别让小陆那么辛苦。)

千星闭上眼,不断地想著陆。

◇◇◇

(今天没有见到她。)

陆送完早报,回到派报社,脱下湿透的雨衣。此时店长忽然出现,他告诉陆,明天是最后一天送报纸到那栋别墅。

明天,留在那栋别墅的大小姐,就要回到东京去。

而且听房仲说,那栋别墅可能要卖掉了。

这两个讯息,都让陆的心陷入一片漆黑。

所以今天早上,那女孩是因为忙著准备回东京,才没有待在信箱旁边吗?

要是别墅卖给别人的话,他恐怕再也看不到,那道羞怯又温柔的身影。

「你和别墅的大小姐,感情好像不错啊。」

可能是某个人见到他和那女孩说话,跑去向店长告状。店长面不改色地警告陆:

「对方可不是你能随便出手的。虽然明天是最后一天送报到那间别墅,不过你还是要跟对方划清界线啊。」

「……」

这件事,陆再清楚不过了。

「……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他淡淡地答道。

◇◇◇

(明天……是最后一天能见到小陆……我一定要早起,亲手从陆的手中接过报纸……)

到了夜晚,千星的脸庞与身体依旧滚烫。

关了电灯之后,整间房间黑漆漆的。千星时不时地望著身旁的闹钟。

(我要笑著……最后一次……向陆道谢……)

千星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但是当她睁开眼睛,耀眼的阳光已经穿过床边的窗帘,照耀了整个房间。

千星慌张地从床上跳起来。

她左右拉开草绿色的窗帘,望著庭院,太阳已经日上三竿了。

她望向闹钟,当她看到短针指著七的数字,顿时屏息。

七点了!

送报的时间早就过了。

(我明明把闹钟设定在四点半的,为什么!?)

是她睡昏头,不小心把闹钟按掉了吗?

至今她明明都是在闹钟响之前,就醒过来了。

千星在睡衣上披上毛背心,戴上眼镜,打开房门,一个劲地冲下楼梯。

身体还很沉重,隐隐发热。

千星套上鞋子奔向信箱,途中还差点滑了一跤。当她见到信箱口中塞著弯曲的报纸,她的心都凉了。

(还是来不及……)

她连最后的报纸,都没办法从陆的手中接过。

(我再也见不到小陆了……)

千星哽住喉咙,双脚发软。

她怯生生地从信箱抽出报纸,而报纸早已冰冷。

她彷佛抱著遗骸般地抱著报纸,回到家中。

安藤太太站在玄关:

「唉呦,千星小姐。您怎么会穿成这样跑到外头去呢?如果您这么想看报纸,跟我说一声,我就会帮您拿过去啊。」

她这么说完,用手摸了千星的额头,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

「看来已经退烧了。我已经帮千星小姐整理好大部分的行李了,到傍晚之前,您就可以随意渡过。您现在吃得下早餐吧?我马上帮您准备,您就去洗个脸,换件衣服……千星小姐?」

千星抱著报纸,微微颤抖著。安藤太太见状,顿时皱起眉头。

「怎么了?千星小姐,您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想见陆……

无论如何,我都想见到他,向他道谢。

我知道,我这样只会给陆添麻烦。

即使如此──只要最后一次就好──

千星抱著报纸的手忽然握紧,拚了命地挤出声音:

「安藤太太……请你告诉我,小陆的家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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