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以,你觉得后来会是怎么样呢?」
当我说完这段很长的叙述后,便朝着咖啡店的吧台探出身子问。
悠哉地站在我眼前的女性停下转动手摇式磨豆机的手,不再继续研磨咖啡豆,接着拉开位于复古磨豆机下方的抽屉,一脸陶醉地闻了闻刚磨好的咖啡豆香气,对着我轻轻微笑了一下,开口说:
「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在感到惊讶前,无奈的情绪就先冒出,我忍不住耸了耸肩。
前阵子我在平常出入的咖啡店偶然听见了女性客人的对话,那段很长的叙述便是在重现当时的情景。根据她告诉同行友人的内容,住在京都的她有个在大阪工作的男朋友。上周日晚上,在京都度过周末假期的男朋友准备返回大阪,她便在JR京都车站的验票闸门目送他离开。她怀着难以忍受的寂寞感,搭上停在车站前的京都客运,结果在数着下车要给的零钱时察觉到一件事。
数分钟前,他们在售票机前买车票时,她的男朋友没有使用钞票,而是改投零钱。因为只要花费约五百日圆便可抵达大阪,所以并非无法以零钱支付的金额。但是方才他们一起吃饭,为了在结帐时避免找零而向她要零钱时,他是这么说的——我现在身上的零钱只有一百日圆铜板跟五百日圆铜板各一枚。
她后来帮忙出零头,所以用餐后结帐时没有找零。换句话说,他买了一百五十日圆以内的车票去搭电车。那他究竟要用什么方法回大阪呢?她在摇摇晃晃的公车上思考着,回忆起昨夜在自己家发生的事情。
当时她喝了点酒。还说了「虽然很高兴你来找我,但是你回去之后我就觉得好寂寞。」这种无理取闹的话来烦他。正巧他的手机在那时响起,为了摆脱尴尬的气氛,他接起了电话。「哦,我现在在京都啊。什么?你在大阪啊?那我们正好交换了呢。」似乎是住在京都的朋友打来的。
她想趁这时让微醺的脑袋清醒一下,便去了一趟厕所。大约五分钟后,她回来了,却发现他还在讲电话。「原来如此,你真聪明啊——啊,她回来了,那就先这样。」虽然他急忙挂断电话的样子有点可疑,不过她也在反省自己说了任性的话,因此没有继续追问。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不是表示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呢?这时,她想到如何使用不到一百五十日圆返回大阪的方法,出神地望着被公车窗户切成一块块的漆黑夜晚……
因为女性客人所说的故事出现了相当有趣的发展,我才会想到可以让我面前的女性——就是我目前所在的咖啡店的店员,切间美星咖啡师也听听这个故事。
美星咖啡师今天也站在吧台内侧,穿着像制服一样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并套上深蓝色的围裙。她身材娇小,有着一张适合用「可爱」而不是「美丽」来形容的娃娃脸,甚至让人误以为她是高中生,不过她其实比我还年长一岁,已经二十四岁了。自我们相遇以来,她的发型就一直维持短短的黑色鲍伯头。
她的外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算是很有特色,但要说是随处可见倒也没错。不过,她其实有一项其他人都没有的「特长」。
「那就由我来验证一下你的想法是对是错吧。」
我当然早就从那位女性客人本人口中得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当我表示要确认答案的要求后,她瞥了瞥挂在后方那一天撕一张的日历,提出这样的问题:
「青山先生所谓的『前阵子』,具体而言是几天前呢?」
这件事和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有关吗?我从日历上显示的今天的日期,也就是八月十八日开始往前数,告诉她正确的天数:「是四天前喔。」
「那他们现在应该相当幸福美满吧。」
「……咦?」
「她的男朋友应该在那天晚上向她求婚了吧。」
我的喉咙发出了奇怪的「唔呃」声。
「请你稍等一下,我确实是问你觉得后来会怎么样,不过那只是因为我想把他购买一百五十日圆以内的车票的目的当成问题,并不是想请你猜测他买了车票后的行动。应该说,我根本不记得自己说出了能让你猜到求婚的提示。」
「那我就依照顺序一一说明吧。」
美星咖啡师把磨好的咖啡粉放在法兰绒滤布中,开始以滤冲式冲煮咖啡。注入热水后咖啡粉膨胀起来,是因为产生了二氧化碳,也代表咖啡豆很新鲜。
「首先是她想到的能以一百五十日圆返回大阪的方法,我认为她应该是怀疑自己男友和前一天晚上通电话的朋友合谋使用了烟管逃票法1。换句话说,她男友计划和友人分别以一百二十日圆购买入站门票,通过验票闸门。接下来两人再随便找个车站的月台碰面,交换彼此的入站门票,然后用那张门票通过目的地车站的验票闸门。入站门票的时间限制是两小时,而京都和大阪之间只要搭乘新快速列车2,三十分钟就能抵达。新快速列车的班次间隔在晚上大约十五分至二十分一班,时间相当充裕。这是标准的只有在起点和终点使用『金钱』,没有支付中途车资的烟管逃票手法。」
她等了大约三十秒彻底闷蒸咖啡粉,然后以书写日文「の」字的方式注入热水。等咖啡粉充分膨胀后就暂畴停止,在表面的白色泡沫往下塌前再次补足热水。据说泡沫流进咖啡里会破坏咖啡风味,虽然步骤单纯,却是相当讲求细心的工作。
「如果青山先生你是问我『你觉得他要怎么回大阪?』,我就会回答刚才所说的方法吧。不过,若只是要问这件事,你说的故事里又有太多不必要的资讯,而且你果真问『后来会怎么样』了。也就是说,他搭上电车后不一定是返回大阪。一想到这,我就突然注意起她怕寂寞的个性了。」
结束滤冲后,咖啡师把盛满刚煮好咖啡的白瓷杯放在银色托盘上,绕过吧台,放在我面前。馥郁的香气弥漫至鼻腔深处,我拿起杯子,让咖啡流过舌尖。
真好喝。这正是一杯足以冠上理想之名的咖啡。虽然味道曾一度出现若干偏差,不过最近好像又恢复之前那品质稳定的风味了。
咖啡师观察我的表情后,甚是满意地继续说明。
「换句话说,为了排解她的寂寞,男朋友假装返回大阪,其实是抢在她之前前往她住处。既然她在京都车站搭上京都客运,就能锁定电车路线,进而推测出她住处是在京阪电车沿线。至于她男友买的则是只要搭乘一站就能抵达连接JR和京阪电车的东福寺车站,价格一百四十日圆的车票。这恐怕是住在京都的朋友告诉他的方法,所以他才会在电话里称赞对方『你真聪明』吧。」
1原文为キセル(烟管),是以烟管只有两端有金属构造,引申为只有在入站和出站时持有车票,没有支付中途车票钱,是一种逃票手法。
2此处是指在京阪神地区行驶的快速列车,属于一般列车的一种,由于停靠站较少,搭乘时间会比一般列车快。
「完全正确。而且到目前为止我在故事中透露了许多线索,让美星小姐也能看出真相。小过,你用这些线索归纳出求婚的答案,只能说已经超越出题者的预想范围了。」
咖啡师将托盘靠在胸前,露出微笑。
「就是因为在大阪工作,她的男朋友才会在周日晚上回去。当她看见男朋友竟然在自己家门前等待时,应该会先想到『你不用工作吗?』而难掩惊喜吧。纵使男朋友在京都停留到隔天,也只是让寂寞往后拖延一天罢了。这种作法只是治标不治本,对吧?若不是如此,就可以推测出她的男朋友准备利用这次惊喜来彻底解决她寂寞的原因。而除了求婚以外,好像也想不出其他方法了呢。」
「嗯……你的推测或许可以说得通,不过也是有点牵强呢。而且你刚才问我日期,难道还有其他理由吗?」
「说到四天前,本店也和社会大众一样,都在放中元节假期喔。」
「那又怎么了?」
「这不是最适合的时期吗——正好能告诉很久没见面的朋友自己要结婚的消息。」
无奈的情绪还是胜过了惊讶,我把下巴靠在吧台上表示投降。
切间美星的「特长」就是她那聪明的头脑——对她而言,要想出凌驾我思维的推论,可是轻而易举。
2
即使已经进入八月下旬,盛夏还是丝毫没有衰退的迹象。就连窗外庭院的草皮也彷佛在说「别再热下去了」做地垂头丧气。
这里是甫结束为期一周的夏季休假的塔列兰咖啡店店内。从京都府京都市中京区的二架通和富小路通的十字路口「往上」——往北走,就可以看到当成标示的厚重电子招牌。旁边则有两间如双胞胎般并排的老房子,中间的窄巷和屋顶形成一条隧道。只要穿过这条隧道,就能在几乎不可能出现于京都市区的宽广庭院最深处,看见有如魔女之家的塔列兰咖啡店。
我第一次造访这里是在去年六月,算算也已经固定造访超过一年了。当初我路过附近时,发现这间店就跑了进来,结果在此遇见我长年追求的完美咖啡,还认识了制作出此咖啡的切间美星咖啡师。咖啡师(Barista)这个职业发源自义大利的「义式咖啡屋」(Bar),也就是兼营咖啡店和酒吧的餐厅,是主要负责制作浓缩咖啡的咖啡专家。即使这个职称和加上「纯」3字的怀旧咖啡店有些格格不入,美星小姐还是以「听起来很帅气」为由,称自己是咖啡师。吧台上的大红色浓缩咖啡机也是因此而设置,可以看出她多么执着咖啡师这个职业……虽然我的说法带有挖苦之意,但她投注在咖啡上的热情却是货真价实的。
3塔列兰咖啡店的日文店名为「纯吃茶タレーラン」,吃茶店在日本指的是提供咖啡、茶类和轻食的餐厅,但在大正时代却逐渐出现贩卖酒类并让女服务生陪侍客人的店家,而且也称为「吃茶店」,为了和此类店家区别,才会使用「纯吃茶」当店名。
我和美星小姐之间真的发生了不少事。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觉得百感交集,不过若是只看结果的话,我们之间的情况和以前完全一样……不,其实我也很想相信自己和她的内心距离比当初认识时又稍微接近了一点。而且她有一阵子甚至还亲密地直呼我的名字。但就在我一直拖拖拉拉地不肯明确表态时,她又不知不觉地改回原本的「青山先生」了。而我对「想拥有自己的店」这个目标也丧失大部分动力,有点像是半途而废,所以若说起我这半年来的生活,真的是于公于私都过得相当颓废。
这件事暂且不提,话说回来,京都是个咖啡店文化发展得相当兴盛的城市,所以也以拥有许多咖啡名店闻名。虽然可以说是因为城市里住了很多像是学生族群这种经常造访咖啡店的人,不过根据我个人的猜测,这和店家能轻易获得三大名酒产地之一的「伏见」的好水有关。因为要煮出风味十足的咖啡,高品质的水也是不可或缺的条件之一。
所谓的好咖啡,即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不愧是借用了留下此格言的法国伯爵名号的店家,塔列兰的啪啡非常美味好喝。造访过许多店家的我可以保证,塔列兰的咖啡在风味上不会输给任何名店。不过在我刚开始造访塔列兰时,它却隐藏在那些名店的阴影下,生意实在算不上兴隆。可能因为店长自己就是地主吧,他们似乎不太计较营收,一直都维持很随兴的经营方式。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倒闭,也算是很令人羡慕。
话虽如此,因为我最近偷偷传授他们提升知名度的方法,再加上介绍京都咖啡的书籍刊登了他们的资讯,塔列兰的客人也以稳定的速度逐渐增加。看,就连我忙着介绍的时候,门口的铃铛也清脆地响起,新的客人……
不,那并非普通的客人。
我睁大了双眼盯着推开厚重的木板门走进店里的女性。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后立刻凶狠地瞪回来:「——干么?」
水山晶子剪去原本的一头长发,变成了俐落的短发。
她是美星咖啡师就读短大时认识的好朋友。顶着有如模特儿般的外型,言行举止却相当冷淡,一点也不友善,但对于自己信任的人则会很乐于照顾对方,甚至能以鸡婆来形容。虽然她到去年为止还深陷可能被大学留级的危机,不过最后还是在今年春天顺利毕业,进入京都市内的公司工作。当时她还像新进员工一样留起黑发,现在似乎为了配合剪短的发型,又染回原本的褐发了。
我摇头表示什么事也没有后,她便韩过头不再看我,在离我有三个座位之遥的椅子坐了下来。小猫查尔斯像是在欢迎她似地「喵」了一声,以侧腹磨蹭她的脚踝。它是一年前基于种种原因而饲养在塔列兰的暹罗猫。当时还是幼猫,现在已经完全具备成猫的气质了。
水山小姐还是跟查尔斯稍微学学怎么讨人喜欢比较好……我一这么想,她就弯下腰来抚摸查尔斯,然后自己也学它发出了猫叫声。从她对我的态度完全想像不到会有如此的「豹变」,应该说她对我的态度就像只豹。难道该学学怎么讨人喜欢的是我吗?
「好久不见了,小晶。最近过得还好吗?」
咖啡师一开口打招呼,水山小姐便转过身来面对着她说:
「身体的话的确是无病无痛啦。来,这是东京的土产。」
这种拐弯抹角的说法非常符合她的作风。我听说她是关东地区的人,所以应该是趁小儿节回老家了吧。
「哇,是番薯羊羹耶,谢谢。」
咖啡师活像个施展透视术的魔法师,只看外包装就猜出内容物。包装侧面的贴纸上盖着贩售日期,是今天。由此可知水山晶子一回京都就直接来塔列兰了。
「不客气——对了,有什么进展吗?」
美星小姐轻轻地歪了歪头:「进展?」
「我是在问你是不是一如往常啦。」
我瞬间感觉到一股寒意,彷佛在体内循环的血液混进了冷水。因为水山小姐斜眼瞪了我一下。是那个吗?她的眼神是在责备我和美星小姐的关系「一如往常」吗?我像是把脸浸在洗脸盆里似的,两手拿着杯子,低头啜饮咖啡。
美星小姐学好友往同样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带着苦笑回答:
「这个嘛,嗯,应该是一如往常吧。」
水山小姐叹了一口气。「我想也是。那张脸感觉就是一副超级和平的样子。」
她说的「那张脸」指的似乎不是把脸遮起来的我。我战战兢兢地转头往后看。
映入我眼帘的是这间店的店长兼主厨藻川又次先生。他一如往常地坐在店内角落的座位上,一如住常地打瞌睡。这位老人是美星小姐的舅公4,他戴着苔绿色的针织帽,嘴边留有银色胡须,外表看起来虽然很老练稳重,但一开口就会冒出轻浮的假京都腔,在塔列兰咖啡店营业时,他除了偶尔做做拿手的苹果派,几乎都在打瞌睡,不然就是去搭讪年轻的女性客人,是个麻烦人物。我个人其实很希望他哪天能中个美人计,然后半开的嘴里还被人塞满刚烘焙好的咖啡豆。
总而言之,水山晶子的敌意似乎不是针对我而来,让我松了一口气。不过听到她的话后,她的好朋友美星小姐却和我恰恰相反,露出担心的表情。
「小晶,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其实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啦。不过我有件事情想问问美星。」
「有件事情想问我?」
「我觉得身为咖啡爱好者的你说不定能明白同类的想法。」
正在准备白瓷杯的咖啡师忍不住笑了出来。
「竟然说我是咖啡爱好者,这好歹也是我的工作喔。」
「你看一下这张照片,是姊姊寄给我的。」
水山小姐完全没把好友的抗议放在心上,把智慧型手机递给她看。美星小姐隔着吧台看向手机。萤幕上显示着一封看起来相当普通的西式信封。
4藻川先生为「塔列兰」咖啡店店长兼主厨,美星的舅公,美星都称他为「叔叔」。
「……为什么连你也靠过来了?」
怎么可能!我明明以几乎能自称忍者后裔的身手悄悄移动到水山小姐旁边的位子,竟然这么简单就被发现了。如果我的身体如石头般僵硬,那她的视线就等同于梅杜莎的双眼。而且今天好像还表现得比平常更直接。她心情不好吗?
「好了、好了,小晶……这封信有什么问题吗?」
「啊,这好像是今天早上我姊姊收到的信,是某个住在冲绳的青年寄的。」
这个用非常有特色的字迹写下的收件人「水山翠」就是她姊姊的名字罗?字面上的意思让我联想到哥伦比亚所产的高级咖啡豆翡翠山,这算是职业病吗?应该是我的脑袋不太正常吧。
「我姊姊这个月才刚搬到琦玉喔。」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的确有点奇怪。」
美星小姐好像只靠方才几句对话就立刻明白好友想说什么。若以我的角度来看,她的脑袋应该也挺不正常的。
「呃,到底是哪里奇怪呢?」
水山小姐以像在驱赶苍蝇的口气对我说了一个单字:「邮戳。」
「邮戳?不过这看起来的确是从名护5寄出的啊……」
「请你仔细观察上面的日期。」
听到美星小姐这么说,我把脸再次凑近萤幕。或许是被我的动作吓得退缩了,水山小姐马上把智慧型手机往后挪了十公分左右,不过我像乌龟一檨伸长脖子追了上去。
我终于注意到了。
「这日期好奇怪啊。」
「我刚才不是一直这么说了吗?」
「没错,你刚才的确说了,你姊姊这个月才搬到琦玉。」
但是萤幕上显示的信件邮戳,日期却早了一个月。而寄送的地址当然是琦玉县内的某处,也就是说……
「如果邮戳的日期是可信的……」之后的说明由水山小姐接手进行。「这封信虽然是在姊姊搬家之前寄出的,收件地址却是姊姊现在的住址——换句话说,青年写的这封信,是要寄到未来的姊姊家的。」
3
美星咖啡师用手摇式磨豆机磨起了咖啡豆。
表面上看起来或许是正在替比我晚到的客人,也就是水山小姐冲煮咖啡,不过她这个举动我从去年就已经目睹过好几次,知道她聪明的头脑是利用磨咖啡豆时的喀啦喀啦声来让思绪变得清晰。也就是说,她的头脑已经开始在思考眼前令人费解的现象了。
5位于冲绳的城市。
「所以翠小姐已经看过那封信了吗?」
水山小姐对美星小姐的问题摇了摇头。
「她觉得很恐怖,所以不敢拆开。因为她不记得自己曾把住址告诉对方。」
「说来说去,那名青年到底是谁啊?」
我插嘴提问后,今天的她第一次认真回答我,似乎是终于允许我参与讨论了。
「他是我姊姊的前未婚夫。明明都已经介绍给家人了,但大概两个月前吧,却突然分手。所以原本在冲绳工作的姊姊才会辞掉工作,搬回琦玉。」
「分手是两个月前的事,搬家则是这个月,对吧?」
「看来我说明得还不够清楚。姊姊分手后就立刻离开冲绳,好像只把行李先寄放在房子空间很大的朋友家中,接下来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都在国外旅游。她还说辞掉工作后正是出去玩的好时机。说得那么轻松,也不想想自己给家人添了多少麻烦。」
身为妹妹的她或许有立场抱怨,但一想到她姊姊可能是打算利用旅行来抚慰情伤,我就无法打从心底认同她的想法。不过,她姊姊在这种时候竟然不是把行李寄放在老家,而是选择朋友家,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当我对此提出质疑后,水山小姐皱着眉头说:
「就是因为遇到这种事,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家人吧。」
原来如此。我想起了水山小姐来到这裎前自己和美星小姐谈论的话题。有两个人缔结良缘,也有两个人分道扬镳。
「喀啦喀啦」的声音传进我耳中。水山小姐见美星小姐迟迟不说话,可能知道自己说明得还不够,便又继续说。
「其实他们两人会认识是因为我。几年前我去冲绳旅行时,听说下榻的旅馆附近有间咖啡园,因为想知道那里附设的咖啡店的咖啡和美星煮的咖啡哪个比较好,所以就跑去光顾了。那个青年就是店里的员工。」
「所以你才会说美星小姐跟他是『同类』啊。」
我恍然大悟地说道,咖啡师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想种出品质优良的咖啡豆,必须满足几种气候或地理条件。而符合这些条件的环境就是位于南北回归线之间的热带和亚热带地区,咖啡豆的生产国确实有绝大部分是集中在这里。人们称这块区域为咖啡带,日本的冲绳和小笠原差不多位于此区域的最北边,是国内少数的咖啡豆产地。
「那间店的咖啡还不错,但我更喜欢的是店里的气氛。在旅途中,每天都光顾,隔年又跑去那里玩。不久后,姊姊确定要去冲绳工作时,我就把那间咖啡店的事告诉了她……不过,当我知道姊姊和我认识的店员变成那种关系的时候,真的吓了一跳呢!」
水山小姐彷佛怀念起遥远的南方,双眼凝视着垂挂在天花板的吊灯。
「没办法直接向寄这封信的人询问事情的页相吗?」
「当我知道姊姊分手时,曾经打过电话给他。但是他的电话号码好像换了,打不通。我也打去咖啡店询问,结果店长困扰地表示他没有解释理由,只说了『我要休息一阵子』就不见了。我想应该到现在都还联络不上他吧。」
「翠小姐也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吗?」
「她离开冲绳前只试着联络他一次,好像那时就已经打不通了。姊姊说可能因为分手的时候气氛不太愉快,所以不想看到对方的脸,甚至连声音也不想听吧。」
接下来我只听到持续不断的磨豆声,以及睡迷糊的猫在身为饲主的老人脚边喵了一声而已。
当咖啡师再度开口时,她的语气像是在谨慎选择使用的词汇。
「也就是说,翠小姐在担心那名青年会不会直接跑来自己家,对吧?」
「没错。」水山小姐点点头。
「这是为什么呢?」
我一要求解释,咖啡师便以不带私情的平淡语气回答:
「如果那封信不是请人转寄的,寄出后经过一个多月才送到,感觉很不自然,况且对方也不可能在翠小姐决定搬家的地点前就得知她的住址。这样推断下来,那封信就不是一般的信件,会联想到是对方亲自投递的也很正常。」
「不过,邮戳的问题又该如何解释呢?如果那不是伪造或盖错的话。」
「若要举例的话,就像是用这种方法:寄件者先用铅笔在信封上写下自己家的住址,从名护寄出。过了几天,那封信寄到他手上后,就把信封的寄件地址不留痕迹地擦掉,等到他得如翠小姐的新家地点,再把地址写在信封上,然后直接将那封信丢进翠小姐家的信箱就行了。」
难怪水山翠看到信封上的名护的邮戳后,会认为信是从冲绳寄来的。虽然花了一个月才查明她的新住址,产生了日期上的误差,但是青年或许没想到她会注意这种小地方吧。
不过,水山小姐却以意想不到的理由推翻了这个假说。
「这个方法行不通。因为他根本没办法离开冲绳。」
「没办法离开冲绳?」
「不知道是不是和姊姊之间的问题造成的,他好像没办法搭乘交通工具了。那是叫恐慌症吧……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但他会暂时停止工作,身体出问题好像也是原因之一。」
或许是留长发时的习惯还在,她不耐地用手撩了撩浏海。仔细一看,她的头发在发际的地方有大约一公分是黑色的。虽然我上次见到她是在她刚进公司时,但她的发型或许不是最近才改变的。
话说回来,对方竟然患有精神疾病,看来事情比我所想的还严重。我试着想像一个从来没见过的陌生青年,因为对前未婚妻狂热的执着而做出怪异行为的样子,忍不住自我厌恶了起来。美星小姐也彷佛想起什么似地浮现奇妙神情,然后抛出像是要揭露他人丑事的问题:
「为什么他们会取消婚事呢?」
「简单来说,他们好像曾为了要不要离开冲绳而争吵过。两人交往的时候,他似乎说过要在冲绳学习咖啡的知识,梦想着有一天能在东京拥有自己的店,不过他们交往到论及婚嫁的时候,他突然改变想法,说要像现在这样一直在咖啡园工作,那对姊姊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事。结果最后等于是以吵架分手收场。」
所谓的分手时气氛不太愉快,原来是指这件事啊。「那信件的内容……」
「十之八九是要求复合吧。他的脑袋现在应该冷静下来了。」
既然是他自己断绝联系的,除非有什么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否则肯定也是一时被怒气冲昏头了。不过,当他的身心处于严重的异常状态时,也正好能让他反省自己的态度,所以他才会写下这封信。既然如此,用脑袋冷静下来形容就很贴切了——
或许也能以完全相反的想法来解释。青年非常痛恨和自己意见不合便取消婚约、最后还把自己逼入绝境的水山翠。所以就算单方面断绝联系也难消他心头之恨,一定要说几句话教训她才肯罢休,便寄了这封信给她。到目前为止,也还没有出现能否定这个说法的证据。
我舔着因为咖啡而变得微苦的嘴唇,再次改变思考方向。无论是何种理由,都不会改变青年想尽办法要寄信给前未婚妻,最后构思了这个计谋的事实。如果是从囚禁青年的冲绳遥望水山翠所在的琦玉的情况,就能想到一个如何寄出邮戳不正确的信件的方法。
「那个……如果是这样的情况呢?」
我试探性地开口后,水山晶子便转头面向我。「你有什么眉目吗?」
「如果青年没办法直接把信送到翠小姐的所在地,答案就只有一个——委托第三者转交。」
美星啪啡师转动手摇式磨豆机的手停了下来。只要她觉得别人的意见有值得倾听的地方,无论正确与否,她都会暂时停止磨咖啡豆。
「这名青年应该是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写在信中,却不知道翠小姐去了哪里,所以无法把信送出吧。于是他使用刚才美星小姐解释的方法,获得伪造邮戳的信后,再把信交给某个人——可能是翠小姐也认识的熟人,或是愿意倾听他说的任何事情,相当于好友的人——拜托对方查出前未婚妻的地址,直接把信投进信箱。」
「不过,寄件人姓名和地址都是手写的喔。」
「这当然是协助青年的人模仿他的字迹写下的。愈有特色的字迹反而愈容易模仿。」
「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地把这封信伪装成是青年自己寄出的吗?」
「因为不希望给好友带来麻烦,才会想出这个让人不会怀疑有第三者参与的计划,不是吗?」
接下来的整整三十秒,水山小姐一直以严肃的眼神凝视着萤幕上的信。等到智慧型手机的萤幕自动休眠后,她才猛然抬起头来。
「美星,你觉得呢?他还有别的办法能把这封信寄到姊姊住的地方吗?」
咖啡师在不知不觉问又喀啦喀啦地磨起咖啡豆了。
「这个嘛,如果他想寄信的话,我也觉得只能拜托第三者帮忙喔。」
嗯?不知道为什么,她说话的方式让我产生了些许异样感。不过水山小姐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迅速地跳下椅子。
「我想大概就是你们说的那样吧。如果有比较不会吓着姊姊的说明就好了……总而言之,我会把你们的说法告诉姊姊,请她把信拆开来看的。」
接着她不悦地眯起一只眼睛,用几乎听不到的细小声音对我说:「谢谢。」
嗯,感觉还不差。
她说完后便直接转身背对吧台,也没跟好友正式告别就打算离开塔列兰。她打开大门时的铃声惊醒了藻川先生,「欢迎光……谢谢惠顾——」他如此说道。
我想他「大概」说了这些话。因为睡昏头的老人话还没说完,后半段的台词就被来自我后方的声音盖过了。
「等一下!」
是美星小姐的声音。
「干么?」水山小姐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双手插腰地转过身,表情相当镇定。
咖啡师也将早已放开磨豆机的双手交叠在身前,轻轻低下头对我行了一礼。
「对不起,青山先生,但我觉得事情完全不是你刚才说的那样。」
其实她这句话也隐约在我的预料之中。她总是会先把我的想法彻底推翻一次。
原本在不知不觉间得意地挺起的双肩,现在又泄气地垂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不认同我的想法。」
「对不起,但是我并不想说谎。」
「怎么了,美星?你的意思是现在要告诉我更合理的说明吗?」
咖啡师没有正面回应水山晶子的问题:
「小晶,你别那么急着走嘛。我都特地磨好豆子了。」
看到她露出如此调皮的笑脸,我想她磨好的应该不只是豆子。
「你知道了什么,对吧?」
「是的,这个谜题磨得非常完美。」
水山小姐走回原本的位子时,感觉脚步十分沉重。
「你刚才不是还支持青山提出的说法吗?到底是对哪一点不满意啊?」
咖啡师闻了闻刚磨好的咖啡粉,开始准备滤冲咖啡。
「青年要把信交给翠小姐的唯一方法,就是拜托第三者帮忙。关于这点,我也同意。不过,如果要请他人帮忙投递的话,根本没有必要伪装成是自己寄的。只要请帮忙的人在拿信给翠小姐时告诉她,这是青年所写的信就行了。」
「青山不是说了吗?这是因为不想给好友带来麻烦。如果知道对方未经同意就调查自己的住址,姊姊肯定会不高兴的。」
「因为想让自己扛下一切责任,才会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那在调查到住址之后直接从冲绳邮寄那封信不就解决了吗?」
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如果改用她所说的方法,肯定简单又自然多了。总而言之,咖啡师想说的就是,虽然我的假设的确能够实行,却没有必要使用这么复杂的小手段。
「如果你有这种想法,一开始就说出来嘛,真坏心。」
就算听到水山小姐的批评,美星小姐还是一脸笑咪咪的。她在把热水倒进咖啡粉里的同时,也不着痕迹地试图深入好友的内心。
「其实我一直在想,小晶你究竟希望我回答什么呢?我不知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听到你刚才说的话,我总算明白了。」
「目的?」
「你希望翠小姐能马上把信打开来看。」
一听到这句话,水山小姐便心虚地低下头,但也不忘开口反驳。
「那是那个人特地写的信耶,连看都没看就丢掉的话,感觉不是很可怜吗?对我这个当妹妹的来说,希望曾经发誓要成为彼此一生的伴侣的两人能够复合,不是再合理不过的想法吗?」
「嗯,我认为这是很合理的想法——所以你才会做这种事,对吧?」
水山晶子终于沉默了,坐在她身旁的我则完全被晾在一边。所谓这种事,到底是什么事啊?
咖啡师将倒入热水的步骤分成好几次进行,像是藉由这个举动来和自己唱和似地继续说:
「小晶希望他们两人现在还有机会和好,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让姊姊看这封信,对吧?而且要赶在姊姊察觉邮戳的真相前……没错,你已经预料到翠小姐应该很快就会发现真相了。因为有可能为了两人复合而帮忙、又知道翠小姐的住址,也就是能够执行这整件事的人,在他们周遭找不到第二个了。」
咖啡师的口气与其说是在逼迫某人,更像是在安抚一个哭丧着脸的小孩。而随着咖啡一滴滴流入咖啡壶,我也终于看出她话中的含意。
「所以,为了让已经对邮戳产生疑问的翠小姐愿意看那封信,必须想一个多少能够说服她的理由。小晶你在回京都的路上一直思考这件事,但是却想不到,使急急忙忙来找我帮忙。你希望我能够代替你自己想出一个捏造的解释,好说给姊姊听。」
咖啡师看了一眼好友带来的东京土产。卖出日是今天,所以今天早上——也就是翠小姐收到信时,水山小姐还在东京附近。
她是在东京附近的哪里呢?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吧。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嘛。」咖啡师把刚煮好的咖啡送到态度变得愈来愈心虚的水山晶子面前,笑着说道。
「毕竟你又不是真的做了什么坏事——这一切全都是小晶你策画的吧?无论是写下那封信,或是把它送到翠小姐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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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水山晶子在面对熟人时会表现得很鸡婆。
「……哎,我很清楚滥用你的聪明才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才想快点离开的。」
这位鸡婆小姐无奈地将手肘靠在桌上,看起来已经完全放弃隐瞒实情了。
「我已经知道一切都是晶子小姐策画的。不过,你为什么要……」
我说到这里就不得不闭嘴。因为我感觉到旁边的座位释放出如野兽露齿低鸣时的杀气。
美星咖啡师苦笑了一下,代替当事人向我说明。
「小晶自己也说过了吧?她知道翠小姐和青年的婚约取消后,就算想联络青年也找不到人,还从咖啡店的店长那里听到他请假停止工作。因此感到很担心的小晶做了一件事——就是亲自跑去冲绳找他。」
就算我想观察水山小姐的表情,她也像要扭断脖子似地把头转向另一边。
「否则小晶应该没机会知道他陷入困境才对。因为联络不上他本人,工作地点的店长好像连他停职的原因也没有问清楚。」
「有没有可能是她向姊姊打听的呢?」
「如果翠小姐知道青年无法离开冲绳的话,就不会担心他可能亲自把信送到她住的地方了吧?不管怎么说,除了这个理由外,还有很多迹象都指出这封信真正的寄件人是小晶。既然如此,便能确定在取得名护的邮戳时,小晶人就在冲绳。同时也可以解释成因为人在冲绳,才会想出这样的计策。否则她大可选择更简单的方法,像是寄出伪造的电子邮件。」
这下子我终于恍然大悟了。既然没办法联络青年,水山翠应该也不知道他的电子信箱,所以要假装成青年寄电子邮件给她是非常容易的事。
而水山晶子则强调自己也想过这个方法。
「但是使用电子邮件的话,讯息就会即时送达了吧?一开始寄的信件内容还有办法蒙混过去,但是当姊姊寄来回信时,无论是回覆或无视那封信,穿帮的风险都很高。所以我才会认为如果有邮戳的话,寄实体信比较不会被怀疑。」
「结果却适得其反了呢。」咖啡师整了整衬衫的领子。「小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前往冲绳,或许还调查了青年的住处并主动去找他,结呆在见到面后,小晶从他的话中察觉出他其实并未放弃复合的希望。但是因为他好像不打算主动告诉姊姊这件事,小晶才会决定试着暗中修复两人的关系。虽然小晶想到可以假借他的名义寄信,但是目前在国外旅行的翠小姐收不到信,而且小晶自己也有工作,停留在冲绳的时间有限,所以为了至少先拿到邮戳,便在信封上写下自己家的住址后寄了出去。等到翠小姐的居住地确定后,再亲自拿着把寄件地址改掉的信去投递。」
「基本上里面的内容是用电脑打好再印出来的。看到我模仿写下的字就知道,他写字很丑,所以这么做其实不会很突兀。至于邮戳的日期会不合常理,是因为姊姊一直不回日本的关系……不过,我没想到她竟然会注意到那种地方。」
「但是,就算她没有注意到邮戳的日期有误差,也免不了会对自己的住址被知道这件事起疑吧?你原本打算怎么处理这个问题呢?」
「当然是让她以为住址是我提供的啊。只要多说一句抱歉,应该就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为了慎重起见,水山小姐连姊姊寄来附上图片的讯息都还没回覆。看起来也不是完全没有考虑过后果就行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种难以理解的感觉。
「姊姊她啊,一直很支持那个人想在东京拥有自己的店的梦想,所以才没办法原谅他突然改变目标。她说觉得两人一起走过的时光被无视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他后,他说他现在很痛恨自己曾经胆小地坚持放弃梦想。所以他满脑子都觉得『自己这样只会让她不幸』。之所以单方面断绝联系,好像也是因为有这种自卑的想法。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一想起来就火大。」
确实是个让人伤脑筋的青年……不过,我觉得她也没必要为了他这么煞费苦心。先不管那两人内心真正的想法如何,她的行为怎么看都完全无视当事人的意愿,甚至可以用自以为是来形容。
「我写的那封信除了解释他自己的困境,也表达了反省之意,我相信只要姊姊看完那封信,应该会飞去冲绳见他。这样一来,我姊姊当然会知道他根本没有写什么信。不过,我觉得只要那两人能再见一次面,之后总会有办法的。就算他们最后没有复合,那也是他们两人选择的结果。总而言之,在他们见面之前,我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姊姊对这封信起疑。」
水山晶子喝了喝咖啡,「呼」地吐了一口气。
我真的很想对她说出那些在我体内徘徊不去的疑问。幸好美星咖啡师以婉转许多的方式替我发言了。
「我很喜欢愿意为他人付出这么多的小晶喔。」
她一露出温柔的微笑,水山小姐便深深地低下头。我也曾经做出这种好像无法直视耀眼的东西的举动。当被美星小姐盯着看时,或许无论对方是男是女,都会不禁脸颊发热。
「不过,总觉得小晶一直很不坦率呢——我想你只要直接告诉姊姊就可以了喔。以妹妹的身分当面告诉姊姊,说那个人现在很无助,请她去看看他,这样的效果应该会好很多喔。」
「……才不是呢。」
就在这时,水山晶子轻轻地开口了,声音彷佛一滴落入咖啡壶中的咖啡般地缺乏自信。
「才不是呢。我一定不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
她把嘴靠在以双手握住的杯子上。咖啡师注视着她藏起来的脸,静孵等待她的下一句话,但水山晶子始终没有再开口,店里只听得见悠哉的猫在睡醒时「喵」地叫了一声。
「……实在很难释怀耶。」
水山晶子离去后,留下来的我对着吧台内喃喃自语。旧式的冷气一直发出好像要故障的声音,拚命地替店内捎来凉意,我坐在店里看着第二杯咖啡中缓缓飘出的热气,几乎快忘记自己和室外的酷暑只有一墙之隔。
「你是指小晶的事情吗?」
听到咖啡师这么问,我点了点头。
「因为她的作法也未免太麻烦了。我实在不认为有必要想出那种方法来让两个人复合。若是无论如何都想采取信件的手法,大可利用她和两人都认识的立场,解释成是青年拜托她转交就好了嘛。」
「我觉得小晶应该是不想被别人认为自己很积极地介入这件事情吧。」
「因为会让姊姊知道那封信是假的?不过到头来,她还是打算跟姊姊说地址是自己提供的喔?连邮戳的问题也一样,明明用尽心思想把信伪装成是从冲绳寄出的,但是一遇到日期上的矛盾,却又说『我没想到姊姊会注意那种小地方』。虽然使用了设计得很缜密的手法,掩盖事实的说词却很随便,不是吗?简直就像是只要姊姊不会怀疑这封信并非出自青年之手,其他问题都不需要计较……」
「不,不是那样的。」
「咦?」
「小晶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让翠小姐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她一宜对自己亲姊姊的前未婚夫怀有复杂的情感。」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虽然咖啡师婉转地以「复杂」来形容,但是我很清楚她所指的是什么——她在说水山晶子对那名青年怀有好感。
「呃,关于这件事,是晶子小姐以前曾经说溜嘴之类的吗?」
「这是不可能的。虽然我和小晶是很熟的朋友,但她并非那种会主动对谁吐露自己心事的人。如果她知道我对青山先生宣扬这件事,肯定整整一个月都不会跟我说话吧。」
美星咖啡师轻轻地吐了吐舌头。我也认同她的推测,这样才符合我对水山晶子的印象。
「不过,如果她没有说溜嘴,你的根据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去冲绳旅行时每天都抽出宝贵的时间去那间咖啡店,而且隔年又再度造访,连姊姊的婚约告吹时都特地搭飞机前往。难道你不认为,若非怀有特别的情感,她不太可能做出这种行动吗?虽然小晶说是『喜欢咖啡店里的气氛』,不过这也是因为有特定的对象在那里吧。」
「真的是这样吗?我觉得只靠这一点就下定论,好像有点轻率耶。」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让我无法轻易忽略。那就是她身上出现了某个重大的变化。」
「变化?」
「是发型。」
我想起在她两颊旁摇晃飘动的俐落短发。那确实是连我这个跟她不算很熟的人都会吓一跳的长度。而且她看起来比谁都讨厌有人对这件事大惊小怪。事赏上,她当时也立刻说了一句「干么」来威吓目瞪口呆的我。简直就像是禁止别人谈论发型的话题。
「这么说来,她的发际也长出一截大约一公分的黑发了呢。我还在猜她大概是一个月前剪短的耶,假设她在那时也顺便染了头发的话。」
「是啊。而且说到一个月前,也正好和盖上邮戳的日期重叠。」
我紧闭着双唇「唔」地沉吟了一声。
「我觉得小晶去找他的理由,应该不是只有想让两人重修旧好这么单纯,而是小晶自己也非常担心和其他人断了联系的他。在见到他、和他谈过之后,小晶所得到的结论,就是先把翠小姐叫回冲绳,对他才是最好的帮助。但她同时也感到迷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么做,才会为了下定决心而把头发剪掉吧——刚失恋的女性偶尔会这么做。」
咖啡师抓起浏海的发稍,轻轻地拉了一下。
只有在一年中的一小段时间才会见面的对象。仔细想想,那肯定只是种连恋爱都算不上的淡淡情愫罢了。那么,如果姊姊和那个人相识了,会怎么样呢?虽然只能在脑中想像,但是一定会觉得彼此的距离缩短了很多,同时也认为他又再次变成了遥不可及的人吧。
就算他们两人分手了,身为妹妹的晶子还是不可能和青年有更进一步的关系。就是因为她明白这一点,才没有选择自己去帮助青年,而是想办法让姊姊回心韩意。因为到头来,这才是最有可能继续待在他「身边」的方法。
我不是为了谁才这么做的——她这句话现在听来格外刺耳。
「……寄给未来的信吗……」
一说出口之后,连我自己都对这句矫情的话感到不知所措。看到美星咖啡师疑惑地歪了歪头,我急忙补上说明。
「她不是说过吗?青年写的这封信是要寄到未来的姊姊家。那也等于是寄给未来会住在那里的翠小姐吧?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没错。小晶那封信其实是写给两人的未来的。」
那封信或许也同时斩断了她自己的一项「未来」——是我想太多了吗?
「我希望小晶的体贴到最后不会只是一场空,无论那两个人有没有成功复合。」
「是啊……不过,即使是从以前就一直喜欢的人,好歹也是曾经和姊姊论及婚嫁的对象,她真的对他有那种感情吗?我没有兄弟姊妹,所以也无法理解就是了。」
「这很合理喔。拥有相同血缘的人被同样的对象深深吸引一点也不奇怪。」
咖啡师的口吻近似断定,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这么说来,虽然已经认识美星小姐超过一年了,不过可能是因为一开始来往的时候彼此都保持一定距离,我到现在连她有哪些家人都不知道。或许她曾经在对话中多少提及过自己的家人,但我对她的家庭状况还是一知半解。
「虽然现在才问这个有点晚了。」我说完这句话后,便对她问道:「美星小姐有兄弟姊妹吗?」
「是的,我有一个妹妹。」
她带着熟悉的笑容回答后,便伸出食指靠在下巴上,朝斜上方看了一眼,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说:
「——你要见见她吗?」
「咦?」
※
在这间窗帘紧系拉上的房间里,白天的阳光几乎照不进来。
他在微弱的光线下睁大瞳孔看完信后,点起了一根烟。一缕轻烟在充满梅雨时节闷热空气的室内袅袅上升,让人更感不快。话虽如此,因为没办法开窗使空气流通,最近抽烟的次数一口气减少许多。但对于生活勉强蝴口的男人来说,这反而算是件好事。只是很久以前养成的习惯到现在仍改不掉,在思考的时候总是得来上一根。
他刻意让视线的焦点模糊,飞快地扫过被他扔在桌上的信。他已经不知道自己重看过几次了。
从手写的文字和挑选信封组的品味来看,寄件者是个年轻女子。不过他一眼就看出对方使用了假名,信件中也针对这点向他道歉。如果说她是想隐瞒身分的话,似乎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在信件的最后写着电子信箱,还贴上据说是本人的照片贴纸,也就是所谓的大头贴。虽然不知道那张照片是否可信,还是能一眼看出对方很年轻。
除此之外——就是以感觉有些踌躇的笔迹写下的「喜欢上了」这段文字。
他将夹着烟的手指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抬头看向空中。他已经有二十年没收过这种信了吧?也很惊讶这封信能成功送到自己手上。看来他并不如自己所想的已经和世间完全断绝联系。
他第一次大略读完这封信时,当然没有产生反感。甚至因为对方是年轻女性,而出现了与这把年纪不符的兴奋情绪。但是当他再次仔细重读信件的内容时,却从字里行间察觉出哪里不太对劲。
这封信里除了单纯表示好意之外,还具有某种目的。
自从他脑中开始这么想,就愈来愈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过照片上的脸。但是,一下子就能想起的熟人不可能做这种事,而且十年来,他能够在工作场合外直接接触年轻女性的机会也屈指可数。如果他曾经在哪里看过这名女性的话,顶多是在她年幼的时候——
他摇了摇头,把烟压进烟灰缸里弄熄。
只靠一封信根本没办法推测对方的目的。如果觉得不对劲的话,只要无视就好了。
但是,他没办法不去在意。也有可能是舍不得对突然出现在无趣日常的「闯入者」视而不见。那是一种他没办法断定不是别有用心,近似凑热闹的感觉。
他站起身,从书架上找来因为日照而褪色的信纸,然后把它放在信件旁边,开始以没水的原子笔写下笔迹断断续续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