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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背和后背的角度保持在四十五度,脖子弯成四十五度,下巴呈四十五度抬起,双眼和嘴巴也张开到百分之四十五。这就是我现在的模样。
虽然我对藻川老爷爷在工作时间大剌剌地打瞌睡的行径不敢恭维,但是如果只就生理需求来讨论的话,待在这么舒服的环境下,不管谁都会想睡吧?我坐在桌面有些杂乱的塔列兰的吧台前,连切间姊妹也没有搭理我,意识从刚才就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
总觉得美空停留在京都的时候,夏季就一直没有结束的迹象。话虽如此,天气也确实一天天转凉,这种有着耀眼阳光的午后最适合小睡片刻了。所以老爷爷毫无反抗地率先成为睡魔的粮食,紧接着查尔斯也在有日光照射的窗边惨遭击沉,但是睡魔并未因此减缓攻势,连我那名为理智的堡垒也即将被攻陷。他终于要入侵我的内心了吗?但是如果这里被攻破了,主城可就危险啦。大家都跑去哪了,快出来应战……
「青山先生。」
「——我找到了!」
突然有人呼唤我,我吓得惊跳了起来。结果我第一次造访塔列兰时想喊却没喊出来的话,隔了一年后终于实现了。
只见美星咖啡师站在吧台对面,正像美国家庭剧里的少女一样,露出相当诧异的表情,一直凝视着我。
「呃,对不起,我不小心吵醒你了。因为你的脸看起来很像灵魂出窍后留下的空壳。」
你真的看过有人灵魂出窍吗?「我刚才不小心发起呆来了。嗯?这首曲子是……」
因为不是平常听习惯的爵士乐,所以我马上发现店里的音乐在我变成一具空壳时换成了摇滚乐。
「这是Blur的曲子嘛,怎么会突然放起这个?」
我指着喇叭问道,美空立刻耳朵很尖地回答我。
「哦,青山你听过啊?难道你对西洋乐很熟?」
「呃,也不能说很熟啦……以前曾经被人硬拉去组乐团,受到当时成员的影响,稍微懂一点而已。」
我因为两个理由而露出苦笑。「英式摇滚」(Britpop)让九〇年代的英国取回摇滚乐祖国这个名号,而Blur则是带动这股风潮的主要推手,是英国家喻户晓的摇滚乐团。他们在二〇〇三年发行专辑后就长期处于活动休止状态,不过随着近几年再次复出,应该又蔚为话题才是。先不论他们在日本也还算有知名度,因为是只要喜欢英国摇滚的人都会知道的主流乐团,就算知道是Blur的歌,也不能算是懂西洋乐,事实上我也的确不熟。这是我苦笑的第一个理由。
「青山先生,原来你之前组过乐团啊?真让人意外。」
美星小姐惊讶地眨了眨眼。
「所以我说了,与其说是组过,更应该说是被人硬拉去组……我小时候学过一阵子钢琴,不小心被朋友知道了,就叫我去帮忙弹琴,我实在说不过他,结果我们只写了两、三首原创曲,学人家录了几次音就自然而然地解散了。」
这种被迫配合的感觉是我苦笑的第二个理由。因为我光想到要在别人面前演奏就浑身发抖,朋友的热情只撑了不到两个月就耗尽,真是让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所以这个选曲是根据美空的兴趣吗?」
想起苦涩回忆的副作用吹跑了我的睡意,我饮尽因为冰块溶化而变淡的冰咖啡,开口问道。美星咖啡师一边收走空了的玻璃杯,一边回答:
「是的。美空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张CD,里面收录了各种和咖啡或咖啡店有关的曲子。」
「也就是主题合辑,对吧?」
如果在餐饮店播放音乐,必须支付版权费用1。不过塔列兰从以前就是使用有线广播的服务来播放爵士乐,只要支付相关的契约费用,播放C D应该不需要另外支付版权费。
1根据日本法规规定,若要在公共场合播放音乐,必须支付音乐的版权费给日本音乐着作权恊会(简称JASRAC),通常餐饮店会与有线广播公司签约,就能在店内摇放他们提供的各种音乐频道。若想播放店家自己拥有的CD,也能请有线广播公司代为支付版权费给JASRAC。
我又仔细听了听曲子。「原来如此,所以才会选<Coffee And TV>这首啊。」
她歪了歪头。「好像是叫这个名字,这是很有名的曲子吗?」
「如果要举出Blur的代表曲的话,其实还有知名度更高的曲子,不过这首歌的音乐录影带很有名喔。受欢迎的程度高到不仅获得英国国内的奖项,也在世界各地不断播放。」
「是怎样的音乐录影带呢?」
「影片主角是一个侧面印着寻人广告的牛奶盒喔。」
「牛奶盒?」咖啡师朝冰箱瞥了一眼。
「广告上放了一张青年的脸,演员是Blur的吉他手,也是<Coffee And TV>的主唱。因为他一直不回家,父母和妹妹整天愁眉苦脸,牛奶盒便踏上了寻找他的旅途。牛奶盒心情很好地碎步在街道上行走,请机车骑士让自己搭便车,努力找人的样子很可爱。不过,其中也有它在路上一见钟情的草莓牛奶被路人踩扁的段落,并不是整部影片都充满可爱的剧情。总而言之,是一部做得非常好的影片。」
「哦……对了,说到寻人。」
美星咖啡师突然用手撑起下巴说道。
「美空,你不是说过要找人还是什么的吗?结果怎么样了?」
正在店门口旁的柜台目送客人离去的美空吓了一跳,背对着我们停止动作。
这是所谓的打草惊蛇吗?「找、找人?」
「之前去重轻石的时候,你不是说了『我等的人』还是什么的吗?」
听到美星小姐的回答,我顿时感到一阵无力。
「什么嘛,原来是这件事啊。与其说那是想找人,应该说是跟命运的红线相同类型的意思才对吧?」
「红线……原来青山先生是这么浪漫的人啊。」
啊,刚才那句话总觉得有点在嘲笑我喔。很像不相信圣诞老人的小孩对相信的小孩说的话。
这时美空从右边转过身来,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之前的确是在找人喔。」
我顿时惊愕不已。「咦?真、真的假的?」
「真的喔。大概三个月前的时候,我在找社团的学妹。」
哦?看样子她是在谈论跟重轻石那件事完全无关的话题。不过好奇心旺盛的美星小姐对她的话起了兴趣。
「哎呀,那你找到人了吗?」
「嗯,算是找到了。虽然我对结果有点耿耿于怀。」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说给我们听吗?」
我决定认真听听美空小姐说的事情。幸好有一组客人在这时离开,店内稍微空了下来,美星咖啡师也频频点头催促她。
「我就说给你们听听吧。这是发生在六月初的事……」
美空走到我身旁,背靠着吧台开始娓娓而谈。<Coffee And TV>的旋律也正好在此时结束,我在乐曲之间的空档听见喀啦喀啦的声音,便抬眼一看,只见美星咖啡师已经拿起手摇式磨豆机,认真地磨着咖啡豆。
2
事情发生在某个夜晚,我在家里休息的时候,接到了社团学弟打来的电话。
「喂,是美空学姊吗?」
「干么,村治?已经十点了耶,这么晚打来有事吗?」
这个叫村治的男人真是差劲透了,高攀上一个可爱的女友,和对方交往了一年多后,却突然说什么「我累了」,就把人甩了,是个没出息的家伙。所以我才凶他一下,他就怕得跟什么一样。
「拜托你口气不要那么吓人嘛。」
「谁叫你要甩了她,活该。」
「这件事其实说来话长……重点不是这个,我联络不上你说的那位满田凛啦,她好像关手机了。」
满田凛是我在社团里很欣赏的女生的名字。她是小我三届的学妹,和同年的村治在社团认识,后来就开始交往了。虽然是学妹,其实我们社团是好几间大学一起进行活动,他们两个和我念不同大学,是东京市内的艺术大学的学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凛和其他女生不太一样,有种特立独行的感觉。我很欣赏她这种气质,所以才主动找她说话,后来就变成朋友了。
你说什么啊,青山?曼特宁是什么意思啊?2你不要把我可爱的学妹讲得好像印尼的咖啡豆好不好。
总而言之,村治跟我说他打电话给凛,结果却打不通。
「你不是上个月才刚跟人家分手吗?这么快就想复合啦?」
「不是这样的,凛她最近完全没有在学校露脸,结果大学同学就骂我『还不都是你害的』。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所以从昨天就一直打电话想找她,结果不管怎么打都是没开机或不在收讯范围内。如果她不肯接电话的话,还可以用『我被讨厌了』来解释,但是连打都打不通就真的很奇怪了。所以我想到如果是在社团里和凛最熟的美空学姊,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听说……你问过学校里的朋友吗?」
「这个嘛,不知道是不是她独来独往的关系,在大学里也是那个样子。虽然不至于不和人交谈,但是她要实际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前,几乎都不会找人商量。我今天已经大概把能问的人都问过了,结果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
凛的孤僻行径似乎比我想像的还严重。但是也不能全怪罪到她的个性上,事情会变成那样也是无可奈何的。
2「满田凛」的日文发音与「曼特宁」相似。曼特宁是印度苏门答腊部分地区所栽种的阿拉比卡种咖啡豆。
因为她当初决定念艺术大学的时候,似乎跟父母亲大吵了一架。她家好像家教很严,就算她考上想念的学校,父母还是一直强烈反对,最后等于是半无视父母的意见,硬是跑去念的。她有个就读国立大学的哥哥,比她大一岁。哥哥准备大学考试的时候,她母亲每天都开车接送他去补习,但是凛花费自己的存款去上考艺术大学的课程时,家里连交通费都不肯帮她出,她只好自己骑脚踏车去单程要花上将近一个小时的地方上课。凛曾经说过,她很羡慕成绩优秀又备受家人宠爱的哥哥。
总之,因为不顾家里反对才获得现在的大学生活,她的父母当然无法谅解。虽然勉强愿意帮她出学费,却因为老家在神户,她不得不搬出去住,连半点资助都不肯给。凛的房租和所有生活开销,都是靠自己打工来支付的。艺术大学的学生原本就是一整年都被功课追着跑,但是她又不能不打工,真的非常辛苦。她还曾经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暂停打工一阵子,房租晚了几天还没缴,结果不动产业者打电话来催缴,只好找我哭诉。不过那个时候村治先替她代垫,所以好像顺利解决了。
既然过着这种生活,无论是考虑到经济层面还是时间层面,会不太与人来往也是难免的。说不定她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才会刻意独来独往。
社团?凛当然足担任主唱啊,因为不用花钱买乐器嘛。
她唱歌非常好听喔。她还是新生的时候,曾经在迎新活动上稍微唱了几句,结果大家全都被她的歌声迷住了。现在因为其他人挽留,所以就算没时间,还是继续参加社团。应该说,她原本就因为没空而给人难相处的印象,如果不是歌唱得好的话,大概早就没办法在社团待下去了吧。
呃,我说到哪去了?
对,我先和村治结束通话,试着打电话给凛,结果就跟村治说的一模一样。然后我仔细一看,发现智慧型手机通讯录里的凛的资料上,有登录她神户老家的电话。我心想反正才过十点,应该没问题吧,就试着打过去。这种情况不是挺合理的吗?因为被断电了,只好回老家之类的。
「喂,这里是满田家。」
接电话的人是凛的妈妈。这时我才想起凛曾经说过,强烈反对凛去读艺术大学的人不是出差经常不在家的父亲,而是母亲。所以我突然紧张了起来,不过还是说明了情况,问凛有没有回家。
「没有,那孩子只有过年回来过一趟,之后就一次也没回来了。」
「这样啊……顺便请问一下,您知道她可能会去哪里吗?」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真是的,也不用讲得这么难听吧?她的声音听起来也像在发怒一样。后来我拜托她如果有什么消息就联络我,便挂断了电话,感觉凛跟她妈妈的辟系比我想像的还恶劣。就算听到女儿不见了,她这个做妈妈的也完全不紧张,与其说觉得她很冷淡,我更想跟她说「你好歹也稍微找一下自己女儿吧!」之类的。
说是这么说,一个大学生突然有一阵子联络不上的情况,其实也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像是没有跟任何人报备,就自己跑去国外等等。那个时候我也只想到她会不会又生病了,所以昏睡到连手机没电也没发现。
后来我又打了一通电话给村治,当时已经很晚了,我们决定在明天早上去大学前先绕到凛住的地方看看。我原本还建议他要不要现在就一个人过去,但是他跟我说,如果他在这种时候一个男人跑到女生家附近,会被警察抓走。虽然我心想他被警察抓走正好,不过我又不知道凛住哪里……因为凛她觉得被人看到自己住在便宜又穷酸的房子很丢脸,所以不肯告诉我嘛,因此才会决定两人一起去,不过当时我才刚洗完澡耶,谁想顶着素颜去见村治啊。
隔天早上大概七点左右吧,我和村治会合后,就一起去凛的房间,按了好几次门铃,可是凛都没有来应门。
「真伤脑筋,你是她的前男友吧?连一、两支备份钥匙都没有?」
「没有耶,她说被母亲拿走了,所以钥匙只有一支。而且备份钥匙一支就够了吧,哪需要一、两支……」
「吵罗唆,这只是一种夸饰啦,废物村治!」
「接下来怎么办?这样连想确认她是不是生病都没办法。」
「说得也是——咦?」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试着转动门把,结果门竟然轻易地打开了。门一开始就没锁。
于是我们便踏进凛的房间。虽然觉得过意不去,但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凛的住处是一间格局很简单的单人房,我们马上知道里面没有人。而且那是间感觉只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空荡荡的房间,所以我们也立刻发现房间中央的矮桌上摊开着跟房间格格不入的东西。
「这是介绍福井县的旅游杂志,对吧?」
「真的耶,她应该没有时间和金钱去这种地方旅行吧?」
「你看,这里有Dog-ear。」
「哎唷,美空学姊,今年又不是狗年。」
「不是啦,废物村治,把书页的角折起来代替书签的时候,因为看起来很像狗耳朵,所以英文叫Dog-ear3啦。」
「学姊你看,她折起来的这一页上面介绍的民宿,有一间被她画了记号。」
「她可能想去住那里吧。啊,还有另一个折角——」
然后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那一页介绍的景点是东寻坊4。
一般来说都会觉得不太妙,不是吗?虽然我没去过,但是讲到东寻坊,大家都会想到那是很有名的自杀地点吧?而且凛她才失恋不久,又和父母亲关系失和,条件实在太吻合了。
我们急忙打电话给那间上面画了记号的民宿,想知道凛有没有住在那里,但是对方却以保护个人隐私为由坚决地拒绝了。就在我们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村治跟我说:
3「折角」的英文Dog-ear与「狗年」的英文Dog year读音相似。
4东寻坊是一座位于日本福井县的海崖,名称由来传说有个叫东寻坊的僧侣在此处遭人丢人海中杀害。因为每年都会有人前来此处跳海自杀,便成了日本最著名的自杀地点之一。
「我们直接去一趟吧,美空学姊。」
「去一趟……你是说福井吗?」
「那还用说吗?如果她平安无事的话,以后还可以拿来开玩笑,等到真的发生事情就来不及了。」
虽然我很怀疑这家伙有没有意识到事情可能是他一手造成的,不过这时我头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明白凛喜欢上村治的原因了。
「不过,就算大学的课只要跷掉就行了,你有旅费可以去福井吗?我想单程应该不只一万日币喔。」
「没有。顺便一提,美空学姊,你有信用卡吗?」
「有、有是有。村治你呢?」
「我没有,不过只要有一张就够了。」
「你这废物村治!」
虽然觉得自己明白凛喜欢上村治的原因可能只是想太多了,不过遇到这种棘手的状况,我又不能不带村治去。所以我只好连村治的车资也帮他用信用卡付了,两人一起前往位于东寻坊附近的某间民宿。我们先从品川搭上新干线光速号5,到了米原车站后再转搭白鹭号特急列车,大概花了四小时才到达目的地芦原温泉车站。村治可能是距离目的地愈近就愈不安,一句话都没说,真的是一段有够难熬的时间。
我们下了电车后就在车站前招了计程车,等到抵达那间民宿时,已经大约早上十一点半了。那是一间住一晚三千日币左右的者旧民宿,推开高度大概到我胸口的生锈大门时还会嘎吱作响。狭窄的庭院里种着石榴树,还开着一朵感觉跟这里格格不入的鲜艳红花。
我原本打算直接走进去找凛,但是很不巧的,我们一打开玄关的门,担任旅馆主人的老爷爷就在里面。我们问了好几次满田凛有没有在这里,他一直不肯告诉我们,这时突然有人从身后叫住我。
「美空学姊——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
我立刻转过头,就看到凛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站在那里。而村治则是早就紧抱住她哭个不停。
「对不起,我不应该说要分手的。我不会再说那种话了,拜托你不要寻死!」
我那时候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忍着不笑出来,因为凛盯着一直揉眼睛的村治时,怎么看都是一脸困扰的样子。不过,无论如何,知道她平安无事后,我也放心了。我们跟旅馆主人道歉后,便请他让我们在凛住的和室里稍微聊一下。
我们围着矮桌各自在座垫上坐了下来,凛坐在我对面,村治则坐在我旁边。凛一开口就说:「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不过,我不是真的打算寻死。」
根据凛的解释,她因为被村治甩了,又没有交情特别好的友人,和家里的关系也一直很尴尬,就突然陷入这个世界好像根本没有人需要自己的空虚感,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来到东寻坊这种感觉会聚集寂寞的人的地方。我听了她说的话后,虽然很想告诉她事情不是这样,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在我身旁的村治似乎也相当沮丧,当我心想他真是懦弱的时候,凛却笑着说:
5为日本新干线的列车班次名称,除此之外还有希望号、回声号等班次。
「但是,我已经决定要回去了。因为还是有人愿意来找我。」
接着凛便低头向我们道谢,三个人相视而笑后,就离开民宿了。
后来凛恢复了原本的生活,每天都好好地去大学上课,放学后就忙着打工。我和村治都对彼此说「真是太好了」。
……不过,我还是觉得凛偶尔会一瞬间露出有点寂寞的表情。毕竟她最后还是没跟村治复合,与其说是感觉有点难以释怀,不如说我直到现在还是很怀疑自己当时究竟该不该那么做。
3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不通。」
美空等了一段时间,让我们充分吟味故事的余韵后,才开口说道:
「凛一直坚持她去东寻坊的时候一定锁好了自己家的门。但是我们去找她的时候门却是没锁的。考虑到当时的情况,我觉得凛应该真的忘了锁门吧。」
「我记得唯一的备份钥匙是在凛同学的母亲手上,对吧?」
我开口确认后,美空便说了句「啊,我忘了」并拍了一下手。
「我们见到凛后,过了大概不到十分钟,我就暂时离席,伦偷打电话给她老家了。当时接电话的人是她妈妈,但是就算我跟她说『找到人』了,她也只回我『这样啊』,连一句道谢都没有。不过,那时她妈妈人在老家,而且前一晚打电话的时候也已经超过十点,来往神户和东京的新干线或飞机班次都没有了,她妈妈是不可能跑来东京的。隔天早上我们去凛家里的时间又是早上七点左右,就算搭最早的班次也赶不上。」
「这样啊……那会不会是被小偷闯空门了呢?因为她有好一阵子没去学校,又在民宿住了好几天,对吧?说不定是那段期间信箱累积的广告传单或邮件引来小偷的注意。」
「这点我也曾想过。但是凛的房间里没有被翻找过的痕迹。我后来也向本人确认过了,她说没有任何东西不见。」
唔……我用拳头抵着嘴角思考。虽然钥匙的问题也值得深究,不过首先要知道的是凛到底为什么要去东寻坊。她明明经济拮据到曾因为没钱而烦恼,却做出毫不吝啬交通费和住宿费的行动,我觉得除了她解释的理由外,应该另有隐情才对。如果从这点切入的话,凛和村治分手后的下一个月就出去旅行,代表这件事和前男友村治有关的可能性很高。美空说凛看到村治后的表情「看起来很困扰」,但还是不要采信她的主观判断比较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两人最后好像也没有复合……
适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
「哈哈,我懂了,美空小姐。」
我一边说一边摩挲着下巴。美空惊讶地眨了眨眼。美星咖啡师仍旧磨着咖啡豆。
「既然村治同学陪你去找凛同学,结果让凛同学回到东京,那就代表她确实对村治同学还有感情,对吧?那为什么他都表示想复合了,两人却还是没办法重修旧好呢?唯一想得到的理由就是——村治同学趁凛同学不在的时候闯入了她的房间。」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发现了门没锁的关系?」
「不是那样的。」我摇了摇头。
「在村治和美空小姐一起造访前,他就已经闯入凛同学的房间了。用的是交往时偷偷打的备份钥匙。」
美空「啊」地张大嘴巴。
「对喔,我没想到这一点。」
「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因为担心才跑进那间房间,还是有其他目的才偷偷闯入的,总而言之,后来都被凛同学知道了。房间里面应该还是有东西不见吧,例如之前借了就一直没还的东西,结果被村治同学擅自拿走了。」
我曾听人说过,就算是自己借出的东西,擅自把他人目前拥有的东西拿回来还是有罪的。不过,对凛而言,最恐怖的应该还是村治未经同意闯入自己房间才对。但是她又不能冲动地去质问他。
「于是凛同学知道备份钥匙的事之后,就突然对村治同学失去了兴趣,也不想复合了,但是看在他来找自己的份上,就没把这件事告诉美空小姐。」
「哇,感觉很合理耶。姊姊你认为呢?」
「我觉得完全不是那样。」
真是毫不留情。我对公式化地说出下一句台词的自己感到可悲。
「我刚才的推论哪里错了吗?」
「假设村治同学之前就曾闯入凛同学的房间好了,那我们以两种情况来思考吧。一种是他和美空去房间找人时,他早就已经想到凛同学会去哪里了,另外一种则是相反的情况。」
美空「嗯、嗯」地点着头。
「那么,我想就先从后者看起吧……不过,他真的可能猜不出凛同学去哪里吗?」
马上撤回前言吗?咖啡师握着手摇式磨豆机的手仍旧不停转动。
「村治同学会闯入房间,是因为他早就确定凛同学人不在那里吧?如果他没有到凛同学住的地方查看,也就是说他知道凛同学没去学校,却没有去她家找她的话,是不可能确定这件事的。他就算知道人不在,还硬是闯入,会不会是因为想先找到能得知凛同学跑去哪里的线索呢?既然如此,我不认为他会没看到在只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的房间里,竟然有一本好像故意摊开来要给人看的旅行杂志放在矮桌上。」
「真的吗?但是村治他的个性很冒失耶。」
美空感觉不太能认同,但咖啡师没有接受她的意见。
「用偷打的备份钥匙进入别人房间,毫无疑问是犯罪行为。更何况他们两人早就不是情侣了。为了不让人察觉到自己做的坏事,以及让美空去看房间,找出凛同学可能会去的地方,村治同学除了刻意不锁门,制造出一看就不正常的情况外,别无他法。但是如果要做到这种程度的话,在拜托美空帮忙前,他应该会先靠自己的力量去做点什么吧?所以我怎么想都不认为他会没有去检查那本旅行杂志。」
我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但美空似乎还是无法认同,不过她噘起的双唇并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来。
「喀啦喀啦」的磨豆声没有停止。
「实在很难想像村治同学明明闯入凛同学的房间,却查不出她可能会去哪里。那么,如果他察觉到她好像去了东寻坊呢?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把美空也牵连进来,是基于一个非常单纯的动机。」
「动机?」
咖啡师看了看似乎还不明所以的妹妹,轻笑着说道:
「因为他一个人没办法去找凛同学。你知道为什么吗?」
「啊!」美空露出苦涩的表情。「那家伙还没还我钱。」
「没错。就算村治同学想去东寻坊,他身上也没有足够的旅费。所以他才会找上只要把事情说清楚就有可能帮忙出交通费的美空。如果是这样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而且也可以推测出是村治同学把旅行杂志放在显眼的桌上的。」
「什么嘛,这不就代表我的推论是正确的吗?」
我开口抗议后,咖啡师便稍微低下头,思考了一下子。
「你不觉得他的态度太从容了吗?」
「……啥?」
「刚被自己甩掉的女性,现在说不定正要从东寻坊投海自尽。村治同学就是想到这件事,才会为了筹得交通费而打电话给美空吧?宾际上当村治同学再次见到凛同学时,他也抱住她婴着说『我不会再说要分手了,拜托你不要寻死。』就算那是在演戏好了,他应该还是觉得如果对方因为被自己甩了而死,会让他很困扰。」
「但是村治却到了隔天早上才和我去房间查看。所以姊姊才会说他表现得太从容了?」美空摊开双手手掌说道:「那肯定是因为就算着急也无济于事吧?因为只要过了晚上十点,不管中途转了几次电车,也只能从东京搭到芦原温泉车站而已。」
「如果美空你知道以前的男友可能因为自己而死,还能够镇定地等到隔天早上再行动吗?,
咖啡师的反击相当尖锐直接,美空顿时哑口无言。
「如果换成我,就算没有交通工具可搭,至少会想把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告诉别人。像是硬把美空带去那个房间,或是宣称自己一个人先去查看过,然后你们两人再认真讨论该怎么办就可以了。即使要等到明天早上,如果搭首班车的话,就可以更早采取行动。但是就算美空建议村治同学先去查看,他也拒绝了,如果他真的担心凛同学的安危,态度也未免太从容了。」
在喀啦喀啦的磨豆声陪衬下,美空内心的无奈情绪似乎连我也听得出来。
「姊姊,我认为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不过,也只能说有几分道理而已,还不足以完全否定青山的假说。而且姊姊你根本下太了解村治是怎样的人,不可能用自己的标准去想像他的行动啦。」
于是美星小姐看着妹妹叹了一口气。
「是啊。要证明现实中没有发生的事情真的没发生,比证明它真的发生难上太多了。」
她难得这么没自信。该不会真的只要和妹妹在一起就会变得反常吧?
「看吧,就是这样。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就不应该说什么『完全不是』。」
美空像是立了大功般,得意地指责自己的姊姊。
「哎呀,你完全站在青山先生那一边呢。不过——」
咖啡师拉开了磨豆机的抽屉。
「我如果没有确切的证据,是不会说『完全不是』的喔。」
不只是美空愣在原地,我也想知道她这番话的真正含意。
「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已经承认自己没有完全否定我的假说了吗?」
「没错。但是因为青山先生你问的是:『刚才的推论哪里错了吗?』所以我只有告诉你自己觉得哪里错误而已,不用完全否定也没关系。我之所以说『完全不是』,是因为还有其他理由。」
我看到她闻着刚磨好的咖啡粉,才终于恍然大悟。
「你想说的是『这个谜题磨得很完美』,对吧?」
「当我把美空的叙游全部听完的时候,就已经推测出大致的情况了。」
既然如此,我方才一脸得意地说「哈哈,我懂了」,还发表了一堆看法,结果全是在浪费时间。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的态度应该表现得更明显一点才对嘛,不过她在处理磨好的咖啡粉时,表情还是有些消沉。
「但是,为了证明我的论点,必须做出有点冒失的事情才行。我不知道这么做到底对不对,所以还在犹豫……」
「就做做看嘛,如果是错的,再来思考怎么善后就好了。」
美空的声音听起来出乎意料地殷切。方才那种好战的态度已经完全不见了。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我可爱的学妹现在还是很害怕,就算她对门没有锁这件事感到不安,也没有时间和金钱可以搬家。」
美星咖啡师似乎被这段话打动了,她皱起双眉,点了点头。
「我希望你能借我手机,把通讯录里凛同学的资料显示出来。」
美空从短裤的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操作了一下后就拿给姊姊。咖啡师一边注视着萤幕,一边把号码打进自己的智慧型手机里,然后按下拨出。
在等待电话接通时,她对美空问道:
「凛同学今年暑假回过老家吗?」
「两、三天前我传讯息给她的时候,她说没有钱也没空回老家,而且也不是很想回去。姊姊,她的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反而觉得没有任何人知道才比较奇怪呢。凛同学坚持自己一定锁上门、事实上门却没有锁、留在房间里的旅行杂志,还有凛同学选择去东寻坊的理由。只要把这些综合起来思考——」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好像接通了。
「喂,请问是满田小姐吗?」
我听到手机另一端传来女性说了「是」的声音。
「我的名字是切间美星,是在社团和凛同学较常往来的切间美空的姊姊。其实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诉您……还请您原谅我多管闲事的失礼行为。」
她的态度非常恭敬。虽然是妹妹的学妹,但毕竟是第一次交谈,所以她会紧张吗——
当我正这么想的时候,美星咖啡师对着智慧型手机说出了令人不敢置信的话。
「能请您告诉凛同学,您之前因为担心失踪的她,而拚命地在寻找她吗?」
4
「……我还以为你是要打电话给凛同学呢。」
我一边喝着她替我新煮的咖啡,一边面对着吧台内侧说道。美空则被附近座位的客人叫住,正在替客人点餐,顺便闲聊几句。
美星咖啡师原本在用纯白的布包着玻璃杯擦拭,听见我的话后手就停了下来,微笑着说:
「因为我知道在美空手机的通讯录里,凛同学的资料也包括她老家的电话号码啊。」
那通电话的目的似乎成功了。凛同学的母亲没有深究咖啡师唐突的要求,很干脆地回答「我明白了」。
「不过,真没想到打开凛同学房间的锁的人,竟然是唯一拥有备份钥匙的母亲。因为真相太过单纯,反而让人大吃一惊喔。」
「我反而对你们两人在讨轮的时候轻易抛弃这个可能性而感到惊讶呢。」
「因为根本连想都没想到嘛,凛同学的母亲接到美空小姐打的电话后,竟然会大老远地从神户开车前往东京。」
如果走高速公路的话,从神户到东京大概需要六小时左右。美空打电话的时间是晚上十点过后。若把准备的时间也计算进去,假设十一点出发好了,到达时应该是清晨五点吧。比美空他们还早抵达凛小姐的房间是非常有可能的。
「比凛同学大一岁的哥哥以前每天去补习班,都是由母亲开车接送,从这点就可以确定他们家里有自用的车辆,而且凛同学的母亲经常驾驶。既然没有新干线也没有飞机可搭,那就干脆开车去,这对做父母的而言是很合理的想法。」
「可是她们母女不是关系不好吗?」
「青山先生。」
被咖啡师严肃的眼神一瞪,我忍不住挺直背脊。
「我确实不能保证所有父母都会采取这种行动。应该说,我想一听到身为大学生的女儿好几天音讯全无,就会立刻飞车前去找人的父母或许是少数派吧。不过——」
总觉得她的话听起来好像参杂了一种在说自己的事情的语气。
「因为关系不好,所以不会担心女儿的安危。这种结论太悲伤了。」
真伤脑筋,我心想。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太多。于是我决定笑着打混过去。
「结果当凛同学的母亲抵达她的房间,使用备份钥匙进去后,就发现了那本旅行杂志,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房间。咦?既然这样,为什么是美空小姐他们先抵达民宿呢?」
「当然是搭上电车的美空他们,追过了继续开车前往东寻坊的凛同学母亲啊。」
如果从东京开车前往东寻坊,好像要花上足足六小时。如果她离开房间是五点半,需要花费六个半小时半的话,到达时已经是中午了。而美空说过他们抵达民宿的时间是十一点半。
「换句话说,如果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民宿的话,她母亲应该等首班电车才对。」
「没错,不过,毕竟她当时慌张到连门都没上锁,还把重要的旅行杂志忘在房间里嘛。她可能不想等六点才发车的新干线,或者根本没想到还有其他办法吧。」
「那么,美空小姐找到凛同学后所打的那通电话,为什么她母亲还是能接到呢?当时她应该正在开车才对吧?」
「如果凛小姐老家的电话有转接功能的话,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在当时的情况下,每一通电话都可能和女儿的安危有关,当然是设定转接之后才出门的吧。」
咖啡师说完后,又继续擦起玻璃杯。
关于这起事件里发生的现象,基本上都已经有合理的说明了。但是我的内必却仍存在着某种像流入咖啡中的牛奶般模糊不清的疙瘩。
「既然之前那么拚命地找人,是我的话就会告诉对方,说我找她找了很久,很担心她。」
「或许难以殷齿吧!如果她母亲也跟村治一样,觉得说不定是自己的错的话。」
「美星小姐在刚才的电话里说『请您告诉她』,对吧?为什么你觉得她母亲没有把自己到处寻找女儿的事告诉本人呢?」
「如果凛同学知道这件事,应该会去见母亲才对。美空他们带走了凛同学,所以她母亲花了大半天找人,最后却还是没见到女儿。」
「真的是这样吗?既然两人关系那么不好,我觉得应该会更不好意思回去吧。」
「青山先生。」
我原本以为她又对「关系不好」这句话有意见,结果不是。
「你知道凛同学为什么选择去东寻坊吗?」
这么说来,在凛同学的母亲接起电话前,咖啡师确实问过这个问题。
「难道不是因为那里给人的感觉很寂寞吗?」
她沉吟一会儿,换了问题。
「青山先生,如果有朋友或家人提醒你『你家里的门没锁喔』,你会怎么想呢?」
我把嘴巴靠在杯子上想像了一下后回答:
「会觉得自己应该是忘了锁门吧。」
「没错。因为外出时锁门是每天都会重复好几次的动作,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是不会刻意去记住自己有没有锁门的。如果听到别人说自己家的门没锁,但是又不是遭小偷之类的,大家都会很自然地觉得应该是自己忘了锁门吧。然而凛同学却坚持自己一定有锁,这就代表她当时明确意识到自己在锁门。」
换句话说,凛是因为某种理由而非得锁门不可吗?
咖啡师先呼吸了一口气后才继续说,就像领先在前的人停下来等待后方的人跟上一样。
「还有一个怎么想都很奇怪的地方,那就是摊开在矮桌上的旅行杂志。如果不是为了带它去旅行的话,为什么要买下那本杂志,又在上面留下折角呢?」
关于这点,我也百思不解。先不论当时惊慌失措的母亲,我实在无法想像凛同学会把旅行杂志留在房间里就离开。没错,简直就像是想告诉看到旅行杂志的人自己去了哪里——
「呃,请等一下。凛同学看到美空小姐他们时说了『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对吧?那是因为她根本没想到会有人跑来自己所在的地方找人吗?」
「不是的。凛同学一直认为能够找到自己的人只有一个。但是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她想都没想到的人,所以才会如此惊讶。」
原来如此。我在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指出了原本有可能找到凛的唯一人选。
「其实凛同学最想看到的是来找自己的母亲吧?」
「完全正确。所以她才会在只有拿着备份钥匙的母亲才能进入的房间里,留下了自己要去的地方的线索。而且还特别选了东寻坊这种会让人担心到忍不住跑去找人的地方。」
「这下子我终于明白了。所以美星小姐才认为凛同学知道母亲找过她后,一定会跑去见母亲。因为她当初合前往东寻坊,正是要让母亲来找自己啊。」
所以她才锁上门,并在房间里放了旅行杂志。原来如此,把所有疑点分别厘清后,这就是唯一的解释。
「嗯?但是凛同学的母亲是因为美空小姐刚好打电话到老家,才会知道凛同学失踪的吧?因为通讯录的资料上有自己老家的号码,所以说不定会有人打电话到自己老家,这成功机率也未免太低了吧?」
「我认为就算美空没有打电话,迟早也会有人打电话到凛同学的老家喔。」
难道又用了什么计策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接下来的叙述其实只是我的假设……凛同学会不会没有缴房租呢?」
「房租?」
「美空之前说过吧?凛同学曾经晚几天没缴房租,结果不动产业者就打电话来催缴了。凛同学便从那次经验预料到,如果晚几天没缴房租,应该会有人打电话来。如果她没接电话,不动产业者当然会转而联络她老家,因为住在老家的双亲应该是她的保证人6。」
对喔,美空曾说过这件事发生在六月初左右。缴纳房租的时间好像多半是在月底,我租的房子也是如此。换句话说,只要晚个几天没缴,就会拖到下个月月初了。
「当然了,这也可能是我完全推测错误,不过无论把住宿费压得再低,也很难想像手头不宽裕的凛同学会打算无限期地滞留民宿。她一定算准了不久后老家就会收到联络,想藉此测试母亲会不会来找自己。」
6在日本租屋时一般都需要找保证人,当发生承租人无法准时缴纳房租,或未能支付损害房屋的修理费用等情况时,房东可要求保证人代为支付。一般日本学生多会请自己的父母和亲人担任保证人。
我不禁长叹了一口气。真佩服她能想出这么一连串的计策。这不仅是针对凛,也是针对美星咖啡师的感想。
「关于凛小姐前往东寻坊的理由,我认为她所说的内容大概有一半是真心话。她在遭逢失恋的情况下,产生了没有任何人需要自己的错觉,所以才会想测试母亲对自己的感情,因为在所有人之中,她最希望母亲是需要自己的。」
美星小姐将没有任何人需要自己的想法定义为「错觉」。只要回头审视这件事的经过,自然就会知道她下的定义是正确的。话虽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对她的坚强感到敬畏。
若是换作我,或许会因为「你的存在是必要的」这句话蕴含的责任太过沉重而吓得逃跑。
「她们能顺利和好吗?希望美星小姐你的话能够打动她母亲。」
只见她像是要一扫我的担忧似地用力点点头。
「就相信她们吧。我猜她们两人其实只是意气用事,拉不下脸来而已。只要制造一些契机使她们稍微吐露真心,之后就看两人表现出来的情感会产生什么造化了。毕竟女儿在人生陷入迷惘的时候最先寻求的就是母亲的感情,而母亲也回应了女儿的心意嘛。」
听到她这种说法,让我顿时有种刚才那段话是在谈论情侣之间的无意义争执的感觉。两个人都如此笨拙,真不愧是母女,既然个性相像,就好好相处吧o不过,一思及其他当事人为此吃了多少苦,想一笑置之也很难吧。
当我怀着感谢招待的心情饮尽咖啡时,喇叭传出音色带有一丝忧愁感的熟悉吉他声。紧接着店内便响起由伴奏的吉他所弹奏的扭曲和弦。
「是<Coffee And TV>耶,这片CD好像已经播完一轮了。」
当我看向喇叭时,美星咖啡师一脸若有所思地对我问道:
「这首曲子的音乐录影带的结局是什么呢?」
「对喔,我还没有告诉你。躲避各种灾难的牛奶盒闯入一条恐怖的小巷,在某栋建筑物的房间窗户外发现它要找的青年正在房间内演奏着<Coffee And TV>。青年看到上面印有自己的脸的寻人广告,就一手抓起牛奶盒飞奔回家了。接着他喝光牛奶,把盒子丢进庭院里的垃圾桶后,就走进家门。家人一发现他回来了,急急忙忙走向门口,画面便在此时转向庭院里的垃圾桶。结束使命的牛奶盒缓缓升上天空,陪在它身旁的则是先前那个草莓牛奶盒。」
「结果是皆大欢喜呢!」
美星小姐微笑着说。
「儿子平安回家真是太好了。虽然有时会分隔两地,有时会出现摩擦,但是我觉得家人还是团聚在一起比较好——」
就在这个时候……
碰!一道刺耳的声音响彻塔列兰店内。原来是正打算走回吧台的美空不小心让银托盘掉到地上了。
「真是不好意思。』
明明应该要第一个开口的,美空却僵立在原地,咖啡师便代替她向客人道歉。我在咖啡师绕过吧台前帮她捡起托盘,这时,美空突然以有如夏末傍晚的暮蝉呜叫声般凄凉的语气喃喃说道:
「……是啊,家人还是要团聚在一起比较好。」
美星小姐停下脚步,「你说什么?」她问道。我维持蹲在地上的姿势,藻川先生也眯起了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在场的所有人都注视着美空。
「姊姊。」
美空再次以彷佛要牢牢锁住对方般的眼神凝视着姊姊。我看见她脸上浮现下定决心的人特有的如火柱般狂暴的激情,感觉到夏天真的逐渐接近尾声了。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
「那么,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等到坐在正对面的女子喝完咖啡,他就从座位站了起来。
这间咖啡店对他们两人来说已经很熟悉了,他在上了年纪的女性店员带领下前去结帐时,突然看了窗外一眼。现在已经超过晚上八点,在他的视线彼端,连夕阳的余晖都已不见踪影。他想到白天逐渐变短了,沉浸在感叹夏天已逝的多愁善感中。
两人步出咖啡店,他借来的车就停在附近的投币式停车场里。他站在街灯下若无其事地往回看,只见女子站在距离他一步远的后方,脸上挂着充满兴奋的笑容。
「我想让爸爸你见一个人。」
当女子大约五天前说出这句话时,他相当惊讶。虽然事情的发展的确如他预期,但没想到会如此快速。在女子表明本名,父女两人相拥俊数天,他们再次见面时,女子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当然会感到踌躇。他不知道自己表明亲生父亲的身分对不对,而之前去女子的亲人所经营的咖啡店时发生的事也让他耿耿于怀。虽然他刻意把女子支开,成功避免了被她发现的情况,却因为咖啡店里那把拿去典当应该能换不少钱的乐器而失去理智,闹了大笑话,被女子的姊姊看穿真实身分。虽然目前他还没有听女子提及任何关于这件事的话题,但是他不认为她没有以某种形式得知这件事。或许正是因为她想像了自己造访咖啡店的理由,才觉得应该早一点让两人相见。
他犹豫许久,谨慎思考后,得到了这或许是个好机会的结论。他不认为继续拖延是聪明的作法。考虑到后续的发展,他不仅借了车,还花钱进行了一些准备。他冒险从事不会留下帐面纪录的文字工作者工作而赚来的微薄存款——因为随意使用的话会被银行察觉,所以一直没有动用——也因为这件事几乎都花光了,代表他是非常认真地下定决心来面对这天。
日期是他指定的,但选择这个时间则是女子的要求。似乎是要等他们接下来要去的咖啡店打烊。不过对他而言,选在夜晚也比较好办事。
他付清投币式停车场的使用费,解除车门的锁后,女子便坐进后座。因为副驾驶座上放着他的包包,体积有点大。
「我刚才已经传讯息给姊姊,跟她说『我们现在要开车过去』。」
她以天真又雀跃的声音说道。应该是在离开咖啡店前去开车的路上,趁他没有留意的时候迅速联络的。最近的女生做事情真是周到啊,他忍不住苦笑。
「那间店要穿过两栋并排的老房子之间的窄巷才会看到,所以没有地方可以停车,没关系吗?」
「再找个投币式停车场就行了。那附近应该不会太难停车。」
他小心确认踩油门的力道,缓缓地把车开出停车场。他们驶离车站,绕进大手筋通,穿过坂神高速公路的高架桥下后便右转,从国道一号线北上。或许因为紧张,两人都不太说话,女子似乎想缓和尴尬的气氛,有些刻意地打了个呵欠。
「其实因为昨天晚上太兴奋了,我几乎没有睡,车子里摇摇晃晃的感觉好舒服,害我现在突然很想睡觉。」
他哈哈笑了两声,答道:
「这也不能怪你,毕竟这整件事都是美空你一个人促成的,你的情绪应该一直很紧绷吧。我真的打从心底感谢你的帮忙。」
女子不好意思地说:「刚才的咖啡好像没有提神的效果耶。」
「没关系,在抵达目的地前你就先睡吧。我知道那间店在哪里。」
「不行啦!」女子忍不住笑了出来。或许是因为和他知道的印象完全不同,所以之前觉得两人不是很像,不过姊妹俩笑起来的时候倒是一模一样。
当他在红灯前踩下煞车时,女子突然开口说道:
「干脆趁现在说点能提振精神的话题好了。」
「嗯,说吧。」
「为什么你会离婚呢?」
号志灯在这时变成了绿色。车子继续往前行驶,在来到连接九条通的交叉口时右转。他们经过以五重塔闻名的东寺7,穿过近铁东寺车站的高架桥后改往左转。名为油小路通的南北向街道在靠近JR东海道本线的铁路高架桥时会往右偏移,如果维持原本的方向继续往前行,车子就会转而驶入堀川通。国道一号线便是经由这段路途引导车辆往北走。
「……你应该知道我在作家『梶井文江』时期有过一段不太光彩的经历吧?」
他以低沉的嗓音说了起来。女子垂着头的身影映照在后视镜上。
「在发生那场骚动后,我的人生就走向了落魄一途。」
「意思是妈妈抛弃了爸爸吗?」
「我不知道消息从哪里走漏,当年不像现在这么注重个人资料的保护。我和家人住的房子涌入许多骚扰电话和信件。我太太遵照我的建议先带着女儿回娘家避风头,结果连住在她老家的亲人和朋友都让她痛苦不堪。表面上装作关心她,其实只是想听八卦而问东问西,最后则是明显带有轻蔑的言外之意——她好像多次遭人如此恶意相待。」
7京都的寺院,又名王护国寺,寺院境内的五重塔高度为日本最高。
他明知自己必须保持冷静,但在诉说过去时,却不自觉地变成带有热度的激昂口气。那是一种寒意如水蒸气般袅袅上升的冰冷热度。
「就算我使用笔名写作,只要有人四处宣扬就失去效果,恶意不断延烧,最后连和太太素不相识的人都受到影响。太太的娘家被骚扰,还不懂事的女儿也遭到邻居小孩欺负。我受不了了——当时太太跪着对我这么说,还像坏掉的玩具般不断地向我道歉。」
「竟然有这种事……」
女子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自嘲地「呵呵」笑了两声。
「如果那时候我干脆承认就好了。就算被冤枉成是色狼,只要快点认罪,把罚款缴清就没事了,大家不是都这么说吗?那件事也一样,只要我爽快地承认那是抄袭,诚恳地低头道歉就没事了。」
这不仅是他毫无虚假的肺腑之言,也是令他多年来始终后悔不已的事。二十多年前的他还太青涩了,见识过的世面并不多。
「担任我责编的资深编辑说:『这次的情况无法用找藉口的方式逃过。没有察觉到问题的我也有错。我们一起低头道歉,让这件事情快点落幕吧。你暂时停止活动,反省一阵子,把一切赌在复出作品上就好。』我听了勃然大怒,叫他别开玩笑了,我才不会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印象的抄袭。但是出贩社因为担心和被抄袭的知名作家交恶,最后还是无视我的意愿,决定主动回收作品。这等于承认了我抄袭。」
「…………」
「我无法接受出版社的作法,就在媒体上再次强调自己的清白。但是我的行为好像被世人视为在耍赖。正如同我刚才提的被冤枉成色狼的案例,如果一直主张自己无罪的话,就会被视为无意反省,刑责好像比老实认罪还重。当时的情况和它差不多。」
他像要把嘴里的沙子吐出似地啐道。女子便断断续续地低声询问他:
「你这些话……是认真的吗?」
「是啊。我真的打从心底认为自己当初应该乖乖听编辑的话,因为编辑比刚出社会的自己更了解这一行的规矩。所以美空你之后也别再像这样一个人横冲直撞了,要多听听年长的人说的话。」
「因为……这么重要的……事情……根本没办法……找人……商量……」
「你不是还有姊姊吗?」
女子好像一时反应不过来似地问道:「……什么?」
「美星是很聪明的女孩,那应该不只是因为她比美空活得更久的关系吧。她肯定是个能弥补美空的不足之处的姊姊。在未来的人生中,当美空你踏上险峻道路时,她一定会在前方引领你的。」
「……你……是谁……」
自对面接连驶来三辆车,车头灯照亮了后座。当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女子的表情时,他终于明白女子所问的间题是什么意思了。
他往左旋转方向盘,在堀川通和五条通的十字路口往西拐弯。女子虽然高声大叫,舌头却变得迟钝,连话都说不清楚。
「塔列兰、不是往那边……让我下车……」
「怎么了?这么突然。」
「你不是、我爸爸……你、是谁……」
「认为我是你父亲的人不是你吗?」
「父亲……不对……如果是爸爸的话,才不会说、那种话……」
「我现在不是以父亲,而是以一个成年人的立场给你忠告。听好了,美空,你以后要记得拜托聪明的姊姊帮忙,好好把她的话听进去。否则——」
从后座传来女子倒下的声音。她好像终于陷入昏睡了。
他从镜子里看到她倒下的样子后,便小声地自言自语。
「就会落得这种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