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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到一半的咖啡,吐出柔和的紫色气息,缓缓上升。
──北原白秋
「青山先生……」
切间美星咖啡师的声音突然中断,于是我抬起了头。
「青山先生因为是常客,就算不用再次说明也知道……不过,如你所见,我们是一间只有两个人也能足以维持营业的小咖啡店。」
「不是两个人和一只猫吗?」
「猫才不算人手呢。虽然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的确会想说如果猫也能帮忙就好了。」
美星咖啡师说话时面带微笑,所以我便放心地将视线移回正前方了。因为我对现况相当满意,要是她觉得不高兴的话那就伤脑筋了。不过,我的担心似乎只是杞人之忧。
她现在正试着解释今天在这间咖啡店里发生的事情。我自己也亲眼目击到的情景,正藉由她的话语以及她对事情的理解详细地重现。
在彷佛作梦般的舒适环境下,我的意识也被她影响,开始往前追溯事情的经过。整件事的开端大概是发生在一小时前……
******
下午两点。
位于京都市区一隅的塔列兰咖啡店里,无趣的时间正一如往常地流逝着。
我已经像这样子窝在吧台旁的椅子上超过三十分钟了。在这间店担任咖啡师──冲煮咖啡的专家──一职的切间美星,从刚才就一直很专心地工作,像是清洗餐具,弄得泡沫四溅,或是保养浓缩咖啡机,对我完全不理不睬。准备客人的饮料就不用说了,从接待客人到打扫,维持一间咖啡店所需的绝大多数工作都由她负责,会如此忙碌也是很正常的。
我看向店内的角落,只见美星咖啡师的舅公──名叫藻川又次的老人正一脸幸福地打瞌睡。只要他的头点一下,屁股底下的椅子就会发出打鼾似的咯吱声。他是这间店的店长,餐点大致上由他负责制作,但他基本上是个把热情都用来钻研如何在工作时打混的人,所以只是打瞌睡的话,美星咖啡师也不会每次都责骂他。时间过得很快,距离我第一次来到塔列兰已经整整半年了,我觉得在这段期间里老人偷懒的恶习有愈来愈严重的倾向。
店内目前有两组客人,这在平日下午还算正常吧。看他们对我毫无印象的样子,肯定都是第一次光顾。我有时候也会和这种人互动来打发时间,但今天正好兴趣缺缺。四月的天气从门的缝隙溜进来,诱发了我的倦怠感,我看着壁钟,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这么无聊的情况竟然还得持续一个小时。
我趁伸懒腰的时候在椅子上转了一百八十度。在我的位置和正前方的大窗户中间有两张可容纳四人的桌子,现在都被两人组的客人占用了。
坐在我的左手边,也就是靠近店门口的桌子的客人应该是一对母子。母亲虽然年轻,气质却很稳重,绑成一束并垂在右肩的头发和长裙让她隐约散发出一股高雅感。年幼的儿子则结结巴巴地说着人话,他没有坐在母亲身旁,而是坐在她对面,好像在强调「我已经不是婴儿了」,让我忍不住想微笑。他很有规矩地挺直背脊,牢牢地抓着吸管在喝饮料。
至于右边的桌子旁,正好背对那个小孩的人,则是一名外表年龄要称为叔叔或大哥都可以的男性。他身上的西装和手表让他隐约有种有钱人的感觉,却不会惹人厌恶,是因为那张圆滚滚的脸给人一种好像是个好人的印象吗?他毫不介意同伴观感的举止,以及以惊人的速度吃着只点给自己的拿坡里意大利面的样子,都莫名地滑稽好笑。
与他隔着桌子面对面的女性,穿着打扮则相对地俭朴了一点。这个季节还有些凉意,她却只穿着一双褪色的凉鞋,单薄的连身洋装也没有装饰和口袋。脸上只随便化了点淡妆,黑色的长发也干巴巴的。他们是情侣吗?看这名女性专心地聆听看起来年纪比她大很多的男性说着不切实际的空谈,也没有要插嘴说话的意思,与其说是文静,不如用自卑来形容更贴切。
左边是母子,右边是情侣。幸好这两组客人都没有把我的视线放在眼里。当然了,我其实对他们也没有特别感兴趣,只是与其安分地坐着,看看这些人大概还能稍微排遣一下我的无聊。
我决定就这样再继续观察他们一阵子。
下午两点十分。
「……啊,我的包包破了个洞。」
坐在右边桌子旁的女性以几乎像是喃喃自语的声音说道。
「咦?哪里破了?由美,让我看看。」
男性立刻表现出关心的样子,名为由美的女性便将侧背包交给了他。男性打开这个小小的侧背包,拿出手机和手帕后,里面就没有任何东西了。这个包包的样式一看就很简陋,跟纱布差不多的布料非常薄,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破掉反而比较不可思议。包包外侧没有任何口袋,就算把包包的内外两侧反过来也看不出有什么差别。要是破洞就没办法用了。
「啊,真的耶。」男性把跟麦克笔差不多粗的食指插进同样大小的破洞里说:「对了,我买新的包包给你吧。」
「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你了,和夫。」
由美无精打采地挥着手说道。她的声音充满气音,听起来很柔弱。
「没关系啦,你不用客气。」
「可是,你平常就老是在买东西送我了。」
「因为我能替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啊。只要由美你能稍微感觉到幸福,那就是我的幸福了。」
这段光是在旁边听都有点起鸡皮疙瘩的话,似乎是和夫的肺腑之言,而且把包包还给由美的时候他还露出得意的笑容。我顿时希望穿着单薄衣服的她不会因此而觉得更冷。
「今天正好是我们认识满一年的日子吧?晚上好好地庆祝一下吧,我已经预约可以看到美丽夜景的餐厅了。」
京都有限制建筑物高度的条例,所以听说真的想看美丽夜景的话,就只能去比睿山或大文字山上了。虽然有可能只是说法比较极端,实际上在餐厅看就已经够漂亮了,不过,无论事实如何,我都没看过那样的夜景。
认识刚好满一年啊……我之所以觉得能从他没有说「交往满一年」这点隐约看出两人之间难以言喻的关系,是因为想到有个非常类似的例子就近在身边吗──我偷看了一下美星咖啡师,她没有任何反应,继续进行着某种作业。美星咖啡师的事情暂且不管,这对情侣真的很不搭调。
「那真是令人期待,谢谢你。」由美却开心地笑了。「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们要做什么呢?」
「我打算带你去京都车站的剧院欣赏音乐剧。今天表演的节目我已经期待超过半年了,票就在这里……啊!」
和夫把已经打开的手拿包倒过来想拿出票,结果不小心把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不止长夹和票等物品散乱一地,有些东西还滚到了由美脚边。其中有个大小跟罐头差不多,外面裹着一层天鹅绒的小盒子,但我没看出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你们没事吧?」
美星咖啡师察觉到店内有骚动,从吧台后走了出来。
「啊,不好意思,我们不要紧的。」
和夫慌慌张张地制止咖啡师,开始捡地上的东西。除了由美帮忙捡的之外,绝大多数的物品都是他一个人拾起的,而且在收拾完之前还连续说了将近十次的「对不起」。后来他暂时坐回椅子上,但好像难以忍受由美那同情的眼神,所以嘴里念念有词,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走进厕所。
在和夫回来之前,这边的桌子应该不会有什么动静了吧。于是我把观察对象换成了旁边的桌子。
下午两点二十分。
「阿真,好喝吗?」
坐在左边桌子旁的母亲微笑着询问喝了果汁后「噗!」地吐出一口气的儿子。
「嗯,好喝。妈妈的呢?」
小男孩惹人怜爱地问了跟母亲同样的问题。母亲轻轻地摇晃装了咖啡的杯子,答道:
「妈妈的也很好喝喔。」
「那是什么?」
「这个啊,是咖啡。大人在喝的饮料。」
「咖啡。」阿真以不太清晰的发音重复母亲说的话,「啡」听起来像「灰」。「喝起来是什么味道?」
「你要喝一口看看吗?」
母亲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从座位上站起来,绕到桌子的另一侧。接着轻松地抱起儿子,坐到空椅子上,再把儿子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然后她把装着咖啡的杯子拉到面前,看着儿子的脸说道:
「我帮你加砂糖喔。」
「嗯。」
阿真用力地点点头,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却有些僵硬,似乎是因为即将喝下未知的饮料而感到紧张。他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婴儿才想要喝咖啡,但无论是被母亲抱着的姿势,还是母亲替他加砂糖的举动,都完全违背了他的目的。
放在桌上备用的糖罐差不多是用附属的汤匙舀十次就会见底的大小。罐子是陶制的,雪白的表面有几道间距相等且倾斜的浅沟。母亲把糖罐的盖子打开,用插在里面的小小汤匙舀起满满一匙的砂糖,加进了咖啡里。然后她转而拿起放在盛着咖啡杯小碟子旁的汤匙,把杯子里的饮料搅拌均匀,再舀起一匙送进儿子嘴里。阿真这时很主动地喝下了咖啡,但随即眉头一皱,陷入了沉默。
「……」
「怎么样,阿真?好喝吗?」
「……嗯,好喝,但是我喜欢再甜一点的。」
没想到他竟然选择了逞强!他的确已经不只是个婴儿了。
「那我帮你再多放一点砂糖吧。」
这时不是应该老实地回答「因为很苦,所以我不想喝了」才对吗?或许阿真的脑中曾闪过后悔的念头,但这样的经验一定也会让小孩子更加坚强。
母亲再次舀起一匙满得像小山的砂糖,还连续加了两匙。而阿真也不是省油的灯,机灵地趁着这个时候用果汁盖过嘴里的味道。他究竟能不能成功迎击呢?还是会被对他了如指掌的母亲玩弄于股掌之上呢?
当我正专注地观赏这对母子斗智的情形时,和夫从厕所回来了。
「音乐剧的表演时间快到了,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他用感觉摸起来很舒服的手帕擦手一边说道,似乎是想把刚才出糗的事当作没发生过,但一句话也不提反而显得更不自然。
由美收拾东西时,和夫走到柜台呼唤美星咖啡师,付清了钱。接着两人就保持着以要牵手来说有点远的距离走出了咖啡店。他们是一对看起来很有趣的情侣,这下子我应该会觉得更加无聊吧。
下午两点三十分。
即使已经试喝过两次,阿真还是不肯承认咖啡不合自己的胃口。
母亲对眼前的状况完全乐在其中,明明已经超过咖啡能溶解的量了,却还想继续加砂糖进去。不过,糖罐似乎已经见底,发出了汤匙碰到糖罐的清脆声音。
「砂糖已经没有了耶。」总觉得阿真的声音好像有点高兴。
「是啊。」
不过,母亲转头左右张望一下后,就转动上半身,擅自把自己桌上的糖罐跟隔壁桌上的对调。睡得正熟的藻川老爷爷就不用说了,连美星咖啡师也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我应该给点什么暗示吗?还是不要多管闲事比较好?当我正在犹豫时……
「哎呀!你在做什么啊!」
母亲突然发出尖叫声,只见阿真的手指上密密麻麻沾满了砂糖。看来他似乎是把手指戳进了才刚对调过来的糖罐里。为了阻止母亲继续任意妄为,他只好使出最后手段了。
美星咖啡师立刻就察觉到异状,跑到了他们的桌旁。
「你们有没有怎么样?我马上拿毛巾过来。」
「真的很不好意思。阿真,快说对不起。」
阿真先前那副早熟的模样早已消失无踪,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僵在原处。
「请您别这么介意,只是小孩子做错事而已。」
咖啡师苦笑着说道,伸手拿起了糖罐。结果母亲盯着糖罐,以若无其事的语气问道:
「你要把那罐砂糖丢掉吗?」
「呃,嗯,对啊。」
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被小孩子用手戳过的砂糖总不能继续使用,但是即便如此,也无法直接对孩子的母亲说「因为砂糖脏掉了」。
美星咖啡师停下正要走向店内后方的脚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母亲稍微思考了一下,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你要丢掉的话,这样子很浪费,可以给我吗?」
听到这句话,连我也傻住了。我惊愕地想:她未免太厚脸皮了吧?
「呃,这我们没办法……」
就连总是不忘对客人保持礼貌的美星咖啡师也难以掩饰心中的不快。要是答应了这项要求,说不定下次对方就会因为想要砂糖而故意让小孩子的手戳进糖罐里。这么简单的道理,心思细腻的美星咖啡师一定也想到了。
或许是这名母亲自己的脑中也浮现同样的想法,所以她接着又如此提议:
「我会赔你们钱的,这样子就没问题了吧?我真的没有恶意。」
此话一出,美星咖啡师瞬间面无表情。但她随即就露出跟往常一样,不,是比平常更开朗的笑容,开口说道:
「我明白了。那我去拿袋子来装砂糖,请您稍等一下。」
她的态度转变得真快。我明白她不想再继续跟棘手的客人打交道的心情。不过,这样子这间店在经营上不会有问题吗?我有点担心了起来。
我原以为美星咖啡师会马上进入店后方的准备室,但她却在途中朝着店内一角走去,拍醒了正在打瞌睡的藻川老爷爷。接着,她在藻川老爷爷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后,藻川老爷爷充满干劲地站起来,手脚利落地冲出了塔列兰,完全看不出他才刚起床。
咖啡师则走进了准备室,店内只剩下我和那对母子。
下午两点四十分。
美星咖啡师回到店内时,手上拿着透明的塑料袋和漏斗。一看到那两样东西,母亲的表情立刻沉了下来。
「呃,只要给我袋子就可以了啦,我自己会装。」
实际上,塑料袋的大小也足以把整个糖罐装进去,所以只要在袋子里把糖罐倒过来就好了。
但是美星咖啡师却不肯把手上的任何一样东西交给对方。
「这怎么行,要是撒出来就糟糕了。」
话音刚落,她就把漏斗前端放进袋子里,然后拿着糖罐在漏斗上方一口气往下倒。从窗外射进店内的阳光照在塑料制的漏斗上,看起来像是阴影的砂糖落入袋中的情景,跟放在店里的那座兼具装饰和实用性的沙漏非常相似。
小小糖罐里的砂糖不用五秒钟就会全部掉进袋子里。当糖罐即将变得空空如也时。
「喂!」
美星咖啡师尖叫了一声。原来是母亲伸出手臂想把漏斗连同塑料袋一起抢走。
对方冷不防地使出这招,美星咖啡师一下子肯定招架不住。不过,咖啡师虽然受到了惊吓,握着漏斗的手指看起来却抓得很牢,并未让那名母亲得逞。阿真一脸呆滞地仰望着互相拉扯的两人,我虽然紧张得冷汗直冒,却也只能在一旁观望。
就结果来说,很难断定到底是哪一方获得了胜利。
因为那名母亲利用巨大的反作用力将咖啡师推开,漏斗和袋子都脱离两人的手,导致砂糖撒满了一地。
当时掉到地上且发出清脆声响的东西,并非只有塑料制的漏斗。
「啊──」
母亲大叫起来,迅速地蹲到了桌子旁边。她背对着咖啡师,把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靠在自己的胸前。
「请您放弃吧,就算这么做也是没有用的。」
美星咖啡师的态度相当冷静。她站在母亲正后方,用旁人听了也会不寒而栗的尖锐语气,向着对方的头顶说道:
「你现在在做的事情是犯罪喔。」
大概是死心了吧,母亲两眼呆滞地缓缓张开紧闭着的手。
这时,门铃「喀啷啷」地响起,有人打开了塔列兰的大门。
「不好意思,啊!那是……」
来到店里的是十五分钟前才刚离开的女性──由美。她显得非常震惊,用手指着那名母亲手掌上的东西。和夫并未跟在由美身旁,看样子她是独自折回来的。
母亲抬起头,视线捕捉到了由美的身影。这时,她原本像是看到幻觉的眼神突然充满力道,表情变得相当恐怖骇人。
「还给你啦。我把这东西还给你总行了吧!」
母亲在站起来的同时如此大吼,并把手里的东西朝由美扔去。接着,她牵起阿真的手,万分悔恨地跺了跺脚,连钱也没付就离开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由美根本无法应对,只能呆呆地杵在原地。
美星咖啡师弯腰捡起被那名母亲扔出去而滚到地上的东西。然后跟刚才那名母亲一样,把东西放在手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那是一枚钻石戒指。
「非常谢谢你们。」
由美深深低下头,以微弱的声音道谢。
「他说原本要给我的戒指弄丢了,慌张得不得了,所以我才跑回来看看的,想说或许是在他把包包倒过来的时候不小心飞出去了。能找回来真是太好了。」
「是啊,没有被人拿了就逃跑,我也觉得真是太好了。」
美星咖啡师微笑着点了点头。
由美也对她回以笑容,并朝着她手中的戒指伸出手。
「……咦?」
随后,在由美如此低语前所发生的事情,对我而言就像是慢动作播放的影片一样。
由美尖尖的手指缓缓靠近戒指,眼看就要碰到它时,咖啡师却突然把手一抽,避开了由美的手。
「你在做什么?快点还给我。」
由美皱起眉头说道。这是很理所当然的反应吧。刚才还含糊不清的说话声也因为紧张显得僵硬,听起来反而清晰。
「我办不到。我要归还戒指的对象并不是你。」
美星咖啡师用放在背后的手拿着戒指,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为什么?我不是说了吗?我本来是要收下那个戒指的。」
由美的态度开始逐渐混杂着焦躁的情绪,但是美星咖啡师并未因此而畏惧。她以坚决的态度断言道:
「我想也是。但是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收下这枚戒指的意思吧?」
在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的由美身后,铃铛的声音又响起了。
「──由美?」
听到这个声音,由美吓了一跳,转头往后看。
和夫和藻川老爷爷正并肩站在店门口。
「由美,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啊,你要去哪里?由美!」
由美没有理会和夫呼唤她的声音,推开两名男人冲出了门外。当她穿过庭院时,我从窗户隐约看见了她的侧脸,一时难以相信那和刚才的她是同一个人,因为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沾上灰尘的砂糖,因为不悦而蒙上了一层灰色。
下午两点五十分。
「咖啡师说得完全正确唷。」
藻川老爷爷故作亲密地把手放在不知所措的和夫肩上,继续说道:
「这个人说他一离开我们店,就有人打电话给那个叫由美的女孩子。后来她说自己临时有事,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空出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所以这个人只好无奈地自己去看音乐剧啦。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大街旁举起手了,要是他再早一点拦到出租车的话,我就追不上了。」
「我把两张票里的其中一张交给由美,打算自己先去剧院。因为如果她能在音乐剧结束前赶上的话,那我们自然会再碰到面。不过……」
和夫先是看向地板撒满砂糖的店内,又看了看美星咖啡师手上的钻石戒指,然后惊讶地问道: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啊?」
「虽然我这么说似乎有点多管闲事……」
咖啡师牵起和夫的左手,把戒指轻轻地放在他的掌心里。
「但如果客人您是很认真地在考虑结婚的事情的话,我认为还是放弃那名女性会比较好。」
原本感觉很懦弱的和夫,这时却很明显地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我和你素昧平生,为什么非得听你讲这种话不可?」
「今晚您打算向她求婚对吧?在可以看到美丽夜景的餐厅里。」
听到这句话,和夫好像惊呆了。他的嘴巴像是要问「你怎么会知道?」似地一张一合。
藻川老爷爷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店里的角落,一副对两人交谈的内容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样子。美星咖啡师带着歉意说:「我不小心听到了。」然后开始解释。
「数十分钟前,客人您包包里的东西掉了一地,装戒指的盒子掉到了由美小姐的脚边对吧?看到那个盒子后,我就在想,您会不会是想趁今晚是两位认识一年的纪念日来向她求婚。由美小姐那时大概也已经察觉到您的决心了吧。」
原来如此。那个天鹅绒小盒子似乎是戒指盒。那个东西的确是被由美自己捡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我并没有直接目击到。不过,从结果来看,可以说由美小姐并不想接受您的求婚,但却想要那个昂贵的戒指。所以她算准了您离开座位去上厕所的瞬间,把戒指埋进糖罐里藏起来,打算之后再来取回。」
什么?在我因为两人没什么特别的举动而改变观察对象时,竟然发生了这么有趣的事情?当然了,这两个人肯定一直都在我的视野里,只是由美做这件事的时候大概很小心地不让别人发现,所以我没有注意到也是正常的。会被移动的东西吸引住是我的本性,所以和夫离开座位后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对母子身上了。
「她趁我不在的时候做了那种事……可是,也不用特地藏在砂糖里吧?放进包包或口袋里不就好了吗?」
和夫虽然脸色发青,还是提出了最重要的问题,而咖啡师则如此回答:
「由美小姐穿的那件连身洋装看起来是没有口袋的。脚上穿的也不是正式的鞋子而是凉鞋,如果要举出其他能藏起戒指的地方的话,顶多就是内衣的内侧吧,但她并没有把东西藏在那里。可能是因为她怕万一在走动时掉了……不,她说不定只是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而已。因为她必须赶在您从厕所回来前把戒指藏好才行。」
「这么说来,她好像有说过自己的包包也破了洞。所以也没办法把东西藏在那里面了。」
「是的。结果这场为了让您买包包给她所演的戏,最后也是白演了呢。」
「请、请等一下。」和夫的表情像是头突然被打了一下似地变得扭曲。「你说那是在演戏?」
「你们都已经在一起一年了,之前应该也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吧?」
「照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有发生过像是项链的链子断了,或鞋子开口笑之类的事情……」
「每次发生类似事情,您就会买新的东西给她对吧?她今天也期待您会这么做,就事先在包包上弄了破洞。」
「你不要随便乱猜好不好,她是穷苦的学生,是因为没钱买新的衣服、鞋子或包包才会发生这种事,她从来没有主动要我买什么东西给她。就这方面来说,她反而是个很懂得理财的女生喔。」
「如果她很懂得理财的话,应该不会出门不带钱包才对吧?」
「钱包?这么说来,包包里的确是没有……话说回来,你连这种地方都观察到了吗?」
虽然从对话就可以得知由美的包包破了个洞,但里面装的东西如果不看和夫后来的行动应该是没办法知道的。不过,咖啡师却摇了摇头。
「不是的。如果她身上带着钱包或女性平常会带出门的化妆包之类的东西,只要把戒指藏到那里就好了。就是因为她没有带,才会只想得到糖罐这个风险极高的地方。她一定是连钱包和化妆品在内的各种东西都想乘机请您买给她,只是今天最先提起的刚好是包包而已吧……不对,这是我过度臆测了,对不起。」
美星咖啡师虽然低头道歉了,但我觉得她说的是对的。因为由美的确穿着褪色的凉鞋,身上的连身洋装以现在的气候来说也太单薄了。
和夫无精打采地摇摇头。看起来不是在否定美星咖啡师的主张,反而比较像是对无法否定的自己感到失望。
「总之,你的意思就是由美和我在一起是为了我的钱。」
「我没有说她只为了钱,但是至少可以确定她应该有喜欢您的慷慨作风的一面……她想偷偷占有昂贵戒指也符合这一项行动原则。只要把空了的戒指盒放回您的包包里,短时间内就不用担心会被您发现,而且纵使您真的察觉到了,只要装出和您分头寻找的样子,也能够当作把藏起来的戒指拿回来的借口。」
「因为她必须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戒指从砂糖里挖出来对吧?不过,最后我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件事。」
所以由美才会假装有人打电话给她,藉此和夫分开行动。
「但是,就算是那样,由美也未免太急躁了吧?如果她是把东西藏在某个阴影处也就算了,明明藏在糖罐这种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地方,却才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就折回来拿了。」
「没错。不过,她的担心绝对不是单纯的杞人之忧。因为其实她在藏戒指的时候被人看到了。」
「那个人就是你吗?」
「并不是我。不止离开座位的您,连身为店员的我的目光,也被由美小姐躲过了。但是,她大概没有连隔壁桌子的情况都顾虑到吧。所以就被刚才那名女性──也就是带着孩子的母亲看到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朝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左边桌子看了一眼。
「那位母亲一开始是坐在隔着两个桌子和由美小姐面对面的位子上。毕竟是正对面,要完全不被看见藏戒指的举动应该不可能吧。如果母亲在那时起了邪念的话,或许就会故意装作没看见了。」
「因为把什么东西埋进砂糖里的行为,任何人只要看了一眼都会起疑吧。」
「我不知道那位母亲是不是连由美小姐的想法都猜到了,总而言之,那位母亲为了抢在由美小姐之前拿到昂贵的戒指,便策画了一个计谋。首先,她顺其自然地和儿子对话,同时诱导儿子产生想喝咖啡的念头,藉此移动到对面的位子上。这样一来,隔壁桌子的糖罐就进入自己的手能构到的范围了。」
「所以我从厕所回来的时候,那位母亲才会换了位置吗……不过,要在没有剧本的情况下诱导孩子对话有那么简单吗?」
「我想应该不会很困难喔。那个年纪的小孩言行经常会有特定的倾向和规则性,而且最熟悉这些事情的应该就是他的母亲。举例来说,母亲先问儿子果汁好不好喝,儿子就回答了『那妈妈呢?』这应该是她早就知道儿子有不管自己问什么都会先回一句『那妈妈呢?』的习惯才开始的对话吧。」
不管是对任何未知的饮料都会感兴趣的部分,还是不想被当成小孩,所以不会说讨厌「大人的饮料」,对母亲来说都是早已料到的想法吧──咖啡师接着这么说道。
「母亲就这样顺利地引导对话,以让儿子喝咖啡为理由,从放在桌上备用的糖罐里加了大量的砂糖到杯子里。如您所见,本店的糖罐很小,只能放入客人想加糖的话很快就会用完的量,因此每天都会补充。母亲藉由把糖罐里的糖用完,制造出了就算和隔壁的糖罐交换也不会很突兀的情况。当这一招奏效,您也回到座位上后,母亲就若无其事地交换了糖罐,把戒指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但是,这么做会出现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就是把戒指拿出来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会引起别人注意,对吧?总不可能把糖罐整个倒过来。」
「要是她这么做的话,我一定会质问她的。因为附属的汤匙很小,所以也不太可能把戒指藏在砂糖里一起舀出来吧。结果那位母亲怎么做呢──她竟然使出了把儿子的手指插进糖罐里,再要求我让她把不能用的砂糖带回家的手段。」
「呃……还真是个拐弯抹角的方法呢。」
和夫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而我也和他有一样的感觉。至少对美星咖啡师而言,快速地拿起糖罐藏起来的成功率反而高出许多吧。
「如果小孩子的手直接碰到了砂糖,那我们店是没办法继续用的。但是对母亲而言大概不会觉得太不卫生,所以母亲提出『既然要丢掉的话干脆给我』的要求还勉强可以说得通。接下来她只要拿到袋子之类的东西,然后对着袋子把糖罐倒过来,就可以把砂糖连同戒指一起带走了。我很佩服她可以想到这个办法,但是当她对犹豫要不要把砂糖给她的我说她愿意赔偿时,我忍不住起了疑心。砂糖里面肯定有什么东西,既然她愿意付钱,那个东西的价值一定很昂贵──我想到这里,便察觉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在请我们店长叫您回来的同时,也想了办法不让那位母亲带走戒指。」
藻川老爷爷因为要煮和夫所点的拿坡里意大利面,所以就算之后都在打瞌睡,还是清楚地记得和夫的相貌。美星咖啡师只要告诉他刚刚才离开的男客人应该是往京都车站的剧院方向走,叫他把对方带回店里就好了。
「你只是听到对方想要砂糖,就能够明白这么多啊?」对平常的美星咖啡师一无所知的和夫以充满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如果砂糖里面什么都没有的话,那就只是我想太多了。不过,结果却和我所想的一样,所以我成功地阻止了母亲把戒指带走,但阻止时我们互相拉扯的代价就是砂糖撒满了一地。母亲捡起戒指时,由美小姐刚好折回来,她看到戒指和撒了一地的砂糖后,大概是觉得事情不太妙,所以就立刻装出是来拿回弄丢的戒指的样子。但那时我已经掌握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我打算把戒指还给您,便拒绝把戒指交给她。」
美星咖啡师解释完后,和夫低下头,揉了揉眉间。
「所以这代表我又被不好的女人吸引了对吧。」
听到虽然有些懦弱,但看起来不像是坏人的男人吐出的自嘲,咖啡师的眉毛垂成了八字型。
「您说『又』的意思是……」
「说起来很丢脸,我从懂事时开始,就很清楚自己无论在性格还是外表上都不是会受到很多女性欢迎的男人。但是为了找到自己的人生伴侣,我还是竭尽所能,努力考上优秀的学校、找到出色的工作,从十几岁时就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到现在。就这一点来说,我想我的目标是达成了。我对自己的工作相当骄傲,就这个年龄来说可以算是相当有出息了。」
美星咖啡师一句话都没有说。和夫的话一点也不像在炫耀,反而可以感觉到好像要放弃什么的果断。
「不过,这样是不行的吧。最后,因为我是逃避面对异性才走到这一步的,所以并没有培养出所谓的眼光。都这把年纪了,真的是丢脸到了极点。」
接着,他看起来十分寂寞地补充道:
「我原本以为这次一定没问题的。因为她不追求奢华的打扮,也不会拜托我送她东西,就这样陪在我身边整整一年。我其实是很认真在和她交往的。」
「……会不会是因为您给予太多了呢?」
「咦?」和夫像被戳中痛处似地抬头面向美星咖啡师。
在追赶掉落的球时,突然对不小心把球弄掉这件事感到懊悔的瞬间。我想,美星咖啡师说出下一句话的心境说不定正是这种感觉。
「我对您以及至今和您来往过的女性一无所知。但是,一定是因为您放弃了其他的优点,认为自己只拥有金钱或是地位等东西,所以对方才会也只对这些有所期待吧。说不定她一开始并不是这么想的。」
经过大约一个肥皂泡鼓起又破掉的时间后,和夫望向在手里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叹着气说道:
「真是年轻啊。」
接着,他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想交给美星咖啡师。咖啡师慌慌张张地拒绝了,但和夫坚持这是为了赔偿给店里造成的麻烦,以及感谢她找到戒指,硬是把钞票放在桌上。咖啡师并未像平常那样对和夫说「谢谢光临」,在目送和夫离去后,沮丧地喃喃自语:
「刚才那句话绝对不是在称赞我吧。」
我注视着她一阵子之后,她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她走过来,盯着我的脸问道:
「我是不是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了呢?」
当我正在烦恼该如何反应时……
「午安。」
铃声「喀啷啷」地响起,一道我很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哇,这是什么?好惨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踏进店里的青年一看到撒在地上的砂糖就皱起了眉头。美星咖啡师露出苦笑,一边欢迎青年一边说道:
「欢迎光临,青山先生。因为刚才发生了一些事情……」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好像很棘手呢……嗯?」
因为这时我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青年才终于注意到我。接着,他把手靠在弯曲的膝盖上,很高兴地对我打招呼。
「嗨,查尔斯,你过得还好吗?」
下午三点。
确定壁钟已经走到这个我等待许久的时间后,我便喵喵叫了起来。
「哎呀,已经这个时间啦,该给查尔斯饲料了。」
美星咖啡师从在店内角落睡觉的藻川老爷爷头上的架子拿下装猫饲料的袋子,哗啦哗啦地把饲料倒进脚边的饲料盘里。我紧黏在她身边,等盘子装满后就直接把头埋了进去。
「你喂它饲料的时间是固定的啊?」
听到最常来这间店的客人──名叫青山的青年所说的话,咖啡师点了点头。
「是的。查尔斯目前还介于幼猫和成猫之间,一次不能喂太多饲料,所以我会一天分三次喂它。它应该不至于真的会看时钟,不过这该说是动物的第六感吗……总觉得它好像知道我什么时间会喂它饲料。」
没礼貌。我一边吃着猫饲料,一边愤慨地想。不要太小看我好不好。不过是个时钟,猫也看得懂好吗?像是这间店某些椅子的椅垫材料叫天鹅绒、她偶尔会喂我的好吃饲料的容器叫罐头,还有清洗物品时会在空中飞舞的那些泡泡叫肥皂泡……猫可是无所不知的。
「根据我对猫的印象,猫不是只要在盘子里放好饲料,然后让它们随便选择自己想吃的时间就好吗?」
「以这种方式喂养的情况还满多的呢。因为这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基本上,我们是选择在固定的时间喂,而且一次只给适量的饲料。」
美星咖啡师把装猫饲料的袋子放回架上,并顺手叫醒了藻川老爷爷。她拍拍他的肩膀,要他帮忙自己打扫。
「我也来帮忙吧。自己一个人在旁边喝咖啡感觉有点怪怪的。」
咖啡师并没有拒绝青山青年的提议。于是三人扫完并拖了地之后,咖啡师便把砂糖为何撒到地上的前因后果说给了青年听。
「你又被卷入一件麻烦事了呢。」
这是青年大致听完事情经过后所说的第一句感想。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应该看见了许多不太对劲的言行举止才对,但这些举动都为了不让我察觉而做得很小心,所以一直到最后关头才被我看穿。如果我能早点察觉的话,或许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
「当时你正在工作嘛,这也不能怪你啊。」
「听到你这么说,让我觉得有些安慰,但是青山先生……」
此时,美星咖啡师的声音突然中断,于是我停止吃饲料,抬起了头。
「青山先生因为是常客,所以就算不用再次说明也知道……不过,如你所见,我们是一间只有两个人也能足以维持营业的小咖啡店。」
「不是两个人和一只猫吗?」
「猫才不算人手呢。虽然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的确会想说如果猫也能帮忙就好了。」
青山先生的玩笑使美星咖啡师笑了起来,我便放心地继续吃饲料了。刚才咖啡师说话时之所以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她对称呼青山为「常客」有些抗拒。我在观察和夫和由美的奇妙关系时想起的相当类似的例子就是这两个人──明明交情已经亲密到超越了单纯的常客与店员的关系,却不管过了多久都没有要在一起的意思。
我对青山的想法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因为不知道他为何不表明态度而敌视他。
但是,因为饲主美星咖啡师是我的恩人,我希望她永远保持好心情,不想看到她连要说出这种根本不算什么的小事都吞吞吐吐的,以身为一只猫的立场在担心着她。
「总而言之,我们是一间小咖啡店。」美星咖啡师回到正题。「只要不把耳朵摀住,就能听到客人的对话,但是相对地,要观察客人的举动是不可能的。」
「所以你没有目击到戒指被埋进砂糖里的那一幕。」
「是的。能做到这件事的,顶多就是这孩子了吧。」
当我一边回想今天所发生的事,一边打算把剩下的几颗饲料解决掉时,咖啡师看我一眼,然后轻笑了起来。名叫青山的青年也顺着她的视线把脸凑到我面前。
「喂,查尔斯,你偶尔也要帮一下美星小姐的忙喔。」
只有你没资格这么说我。这个男人明明在去年年底放话说「我不会再来这间店了」,上个月却又一脸若无其事地跑回来,今天也在店里轻浮地笑着,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
我发出声音表达抗议之意,但这两个人却把我的喵喵叫误认为在附和他们,还互相对对方说:「查尔斯真是可靠呢。」不想再理会他们的我,吃完最后一颗饲料后便跳上了放在窗边的天鹅绒椅子。
我对钻石戒指、情人和年轻都没有兴趣。只要给我足够的饲料我就满足了。人类真是种麻烦的生物啊──我一边想着,一边在晒得到阳光的椅子上缩起身子,品尝着填饱肚子所带来的幸福感。
下午三点十分。
啊啊,真是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