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有梦想吗?
那件事发生在我升上国中后第一个暑假前夕,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与真子并肩坐在河堤时,她唐突地这么询问。
当时,我在学校已经交到了朋友,无需再因此感到寂寞。即使如此,我依然不改每周一来到河畔的习惯。莫名就这么做了——才怪。老实说,是因为我想见真子。虽然知道只要前往她工作的美容院就能见到她,但这对国中男生而言,难度实在太高了。
「梦想?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自己从没跟你聊过这类话题罢了。
我再度试着思考关于梦想的事,令我吃惊的是,脑中完全浮现不出任何词汇。到了这年纪,我总算了解孩提时代所描绘的狂妄梦想——运动选手、漫画家、太空人等等——自己是无法实现的。话虽如此,却也没什么能取而代之的现实目标,因此我只能这么回答真子:
「我没有什么梦想。」
——又来了。用不着害臊嘛!
「才不是,我是真的没什么想法。」
于是真子刻意叹了一口气。
——什么嘛,真是无趣的男生。
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但这时因为真子这么觉得,令我大受打击。我噘起嘴回嘴:
「真抱歉喔。你有梦想吗,真子小姐?」
真子仿佛凝望着对岸般扬起下颚,她回答:
——我的梦想是成为很棒的新娘子……喂,你为什么要笑啊?
「因为……又不是幼稚园的小女生。而且,任谁都会结婚不是吗?」
对我这个国中生而言,大人基本上都会结婚。
——没那回事喔。
真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沮丧。
——也有许多人明明想结婚却结不了,而且即使结了婚,也未必就能幸福,所以我才说想成为「很棒的」新娘子。
连我这个国中生,都能察觉到话语背后似乎有某些隐情。然而,到底是什么事?当场追问究竟恰不恰当?我的人生经验过于贫乏,还无法做出适当的判断。
我一边假装换个无关痛痒的话题,同时问起一件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很在意的事:
「真子小姐,你有男朋友吗?」
——哎呀呀,你会在意这种事?难不成你想追我?
「才不是,只是顺势问起而已。」
我这辈子从没像这时候那么感谢夕阳,真子想必没有察觉我脸颊上的红晕。
——也就是说,是在询问我关于「成为新娘子」的预定计划吧?哎,目前还在诚征男友啦!
她这么说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做、做什么啦!」
——嗯,不过要跟国中生交往还是有点难度,而且总觉得这么一来,不晓得我的梦想还得等上多少年才能实现啊。对不起。
「我又没说想跟你交往。」
真子嘻嘻笑着。我为了掩饰内心的气馁,装出一副闹别扭的态度。
虽然现在的气温令人坐着不动也会冒汗,但拂过傍晚河堤的风相当凉爽。真子穿着短袖衬衫的臂膀,在阳光的沐浴下闪闪发亮。
「你的梦想不就是成为发型设计师吗?」
我凝望着她随风飘动的秀发,突然浮现这个疑问。
真子将双手往后撑,让上半身向后仰。
——这个嘛,那曾经是我的梦想。不过,现在却实现了。
「『现在却实现了』这种讲法听起来,简直像是希望梦想不要实现似的。」
——不是那样的。所谓的梦想,从实现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是梦想了喔。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那就变成了现实。该怎么说才好呢……就像是原本以为非常好吃的水果,实际采收后,才发现可以食用的部分只有一丁点儿,而且品尝之前,还得先辛苦剥下厚厚一层皮。就是这种感觉。
「我不太能理解。」
——你总有一天也会理解的。你读过《源氏物语》吗?
这话题跳得还真远。我被她弄得晕头转向,摸不着头绪。
「我知道《源氏物语》,但没有读过。」
——那我告诉你一件好事。
真子开始翻找自己身旁的皮包,不一会儿就拿出一本文库本。
——我最喜欢《源氏物语》,已经反复读过好几遍了。
她将文库本的封面朝向我,那是《源氏物语》的白话文译版,似乎是分成许多集的系列作其中一本,书名下方标着集数。
——这本文库本是〈宇治十帖〉,收录了《源氏物语》最后一段故事,最后一回的第五十四篇叫〈梦浮桥〉。这一共多达五十四回的大长篇,最后是以〈梦〉为名的篇章做总结。
「哦……是故事中出现了叫这个名字的桥吗?」
——不,不是那样的。《源氏物语》大部分的篇名确实是取自出现在故事中的话语、事件,或是在故事中吟咏的和歌。但这篇〈梦浮桥〉,据说是取自某个不知名作者所吟咏的古和歌「世间恒常,犹如梦中渡浮桥,过桥之际,此心亦愈发烦忧」而命名的。
世间宛如在梦中渡过浮桥般,在过桥的同时,会一边烦忧着许多事情——我想这首和歌大致上是这个意思,真子如此解说。
「哦。那么,你所谓的好事是……」
——你难道不懂吗?
「咦?」
真子原本啪啦啪啦地翻着页,这时却啪地阖上文库本。她瞥向我的眼神微微透出寒意。
——在渡过梦中那座浮桥的瞬间,这部大长篇就迈向了结局,简直就像是象征着「梦想从实现的那瞬间起就再也不是梦想」的世间常理,不是吗?
2
我在太阳升起前醒了过来,就这样躺在床上,回想起不知何时与真子聊过的内容。
六月也即将进入中旬。周一,是个听不见雨声的宁静清晨。不久,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间直直透入,我因而得知今天是个好天气。
我知道自己睡不好的原因。因为我跟人做了约定。
我约好要带真子前往塔列兰咖啡馆——而今天就是实现这项约定的日子。
我一心想让她高兴才与她如此约定,然而事后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似乎又不仅如此。
我应该是想借由将真子介绍给美星小姐,整理自己内心某处歉疚的情绪吧,对于我在美星小姐面前提起真子感到犹豫,抑或是害怕让美星小姐得知真子的事——我应该是想借此消除这种仅能说是毫无意义的情感吧。
即使真子是我从前憧憬的对象,如今也已经嫁作人妇。国中时代那过于青涩且梦幻的恋慕之情,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回来。而且,包含一同经历的过往在内,我将美星小姐视为非常重要的存在。既然如此,根本没有必要相互隐瞒,没有任何隐瞒是最好的。
我从床上起身。似乎会变热——我有这种预感。
我与真子约好午后在出町柳站见面。
从我所住的北白川过来这里相当近,对于住在京阪电铁宇治线沿线的真子而言,交通也算便利。不过,从出町柳站走到塔列兰咖啡馆则有好一段距离。如果要从同为京阪线的车站下车,神宫丸太町站或三条站近多了。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刻意约在这站见面?
「机会难得,我们去那间咖啡馆前稍微散个步吧!我最近总是在工作,没什么时间运动。」
昨晚,真子突然打电话来这么说。
我没理由拒绝,于是就同意了真子的提议。
如果只是要去塔列兰咖啡馆,从出町柳站出发是远了点,但若是想顺便散步,这距离反而刚刚好。因为是最短徒步三十分钟左右的距离,也可以稍微运动运动。
出町柳站位于贺茂川与高野川汇流成鸭川的地点,也就是所谓的三角洲东侧。地底下与地面上分别有京阪电铁及睿山电铁的车站大厅,是交通枢纽,不过车站本身并不大,车站大楼里顶多只有速食店及影带出租店。周遭虽然也散布数间餐厅,但给人的印象不是很繁荣。
我在睿山电铁剪票口正面、京阪电铁车站的七号出口等着真子。她从地下室往上延伸的楼梯现身,一发现我就轻轻挥手,不过步伐并没有改变。
「久等了。抱歉,突然提出想散步的要求。」
「不,不要紧。」
她头戴看似凉爽的白色帽子,身穿灰色开襟薄毛衣、内搭黑白条纹的针织衫,下半身则穿着七分裤及藏青色布鞋。她的装扮轻松好行动,也显得相当时髦,与她发型设计师的形象相符,可看出她对时尚的坚持。她的手上拿着一个大小与肩同宽的白色托特包。
「今天是周一,美容院公休吧。」
真子本来想穿越川端通,但号志才刚变成红灯,我们便站着聊了起来。
「嗯,对啊。」
「你的先生在上班吗?他从事什么行业?」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真子的声音原本就比我记忆中十一年前的声音略微低沉,而她现在的声音则压得更低,令我打了个寒颤。
「不,我只是在想,不晓得你先生知不知道今天的事……万一不小心被他撞见妻子与不认识的男人走在一起,感觉还是不太好吧?」
「哎呀,你真爱操心。」
随着这句话,真子又恢复了自然的微笑。
「你这种胆小的地方一点也没变,跟以前因为不敢跟班上同学攀谈而烦恼的时候一模一样。」
「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无法回嘴啊。」
「别担心,我丈夫今天绝对不可能会看见我们。说到底,我们也没做什么亏心事,只要抬头挺胸就好。」
号志转为绿灯。我与真子一同走过斑马线。
早上的预感成真,今天是个令人联想到盛夏的炎热日子。顾虑到穿着尽管轻薄但仍是长袖开襟毛衣的真子,我这么询问:
「你穿这样不会热吗?」
真子轻抚着上手臂回答:
「因为我不太想晒到太阳。」
阳光确实很烈,而河畔步道上的林荫并不足以遮挡光线。
我们沿着川端通南下,走过贺茂大桥移动到鸭川西侧。我询问带路的真子:
「那么,你想在哪里散步?」
「想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你还记得我很喜欢《源氏物语》吗?」
「当然记得。现在还是一样喜欢吗?」
「是啊。我会搬来京都也多少跟这有些关系。」
因为是平安时代贵族的故事,舞台是以京都为中心。
「然后呢,在京都御苑附近有座名叫庐山寺的寺院,那里有着紫式部的故居喔。因为是与《源氏物语》有关联的地点,我造访了好几次呢。」
「喔,我不知道耶,从来没去过。」
「那里的庭园被称为『源氏庭』,庭园里的桔梗差不多要盛开了。因为你要带我前往的咖啡馆离那里也不算远,我才会想顺道去走走。」
我们沿着今出川通往西前进,在紧贴着京都御苑旁的前一条路——寺町通——左转。虽然马上变成仅容车辆单向通行的小路,但由于面对町屋风格的商店、小学或寺院等,因此不会让人感到寂寥,相当适合散步。不过是稍微离开河原町通这条主要干道一些,就成了如此宁静沉稳的街道,真有意思。
稍微往南前进,左手边就可以看见庐山寺了2。壮观的寺院大门右侧写有「天台圆净宗大本山」几个字,左侧则写着「源氏物语执笔地 紫式部宅邸址」。
「大本山……吗?还真是历史渊源的寺院啊。」
「没错,正确名称为『庐山天台讲寺』。这座寺院原本建于别处,据说是在丰臣秀吉时代3,奉正亲町天皇的饬令迁移至此的喔。这里原本是紫式部的曾祖父藤原兼辅建造的宅邸,包括与藤原宣孝的婚姻生活,紫式部一生中有大半时间是在这里度过的。」
知道得真详细。我深感佩服地跟在真子身后穿过寺院大门。
正前方随即可看见一幢古色古香的厅堂。厅堂前方设有香油钱箱,从屋檐笔直垂下的麻绳尾端挂有「鳄口钟」——在神社参拜时,会铿啷铿啷地摇响铃铛,而在寺院里,则是要先敲响这种扁平的钟。
「这里就是正殿吗?」
我询问,真子摇摇头。
「不,这是元三大师堂,是祭祀天台宗高僧良源,也就是元三大师的佛堂喔。」
我们参拜后往右边前进。沿着铺有碎石子的参道走了一会儿,左方设有柜台。这里也是能令人感受到历史感的日式建筑,其后方似乎就是正殿。
我们脱掉鞋子走上去,支付参观费给柜台的女性。沿着走廊前进,马上就来到了缘廊区。铺有白沙的美丽庭院映入眼帘。
「很饶富情趣吧。这就是源氏庭,令人百看不厌呢。」
不知何时,真子已经在缘廊坐下。我也并肩坐在一旁。
苔类在白沙之间宛如浮岛般随处生长着。从中央一块格外大片的青苔岛上长出的松树旁,可看见刻有「紫式部宅邸址」的石碑。许多修长的桔梗则宛如刺进苔类般笔直林立。
「花没开几朵啊。」
虽然庭院景致令我深受感动,但我第一句说出的却是这样的感想。真子苦笑。
「因为七月之后才会正式进入花期啊。是我太早约你了。」
「不,不过的确有开花……哦,这里是展览区啊。」
因失言而焦急的我转往后方,从敞开的拉门走进铺有榻榻米的房间。这里展示着许多与《源氏物语》相关的资料,如《源氏物语》的绘卷、各卷中绘制的合贝游戏里使用的贝壳实物等等。
我看得出神时,真子也走了过来。
「你在那之后读过《源氏物语》吗?」
那之后指的应该是国中时代到现在吧。
「不,很难为情的是……没跟你见面后,我对那部作品就完全提不起兴趣了。」
真子虽然也看着展示品,却没有兴奋的感觉。应该是早已看惯了。
「从现在开始也好,一定要去读读看喔。我特别喜欢〈宇治十帖〉。」
「这么说来,你现在住在宇治对吧?」
「嗯。你读完《源氏物语》后,一定要来宇治玩喔。我带你一起逛逛相关景点。」
我虽然点头应允,却心想「这可不能轻易答应啊」。毕竟《源氏物语》可是全五十四回的大长篇,而且舞台不是现代,是平安时代的贵族社会。我对当时的文化背景一窍不通,阅读现代白话翻译版已经是极限,即使如此,还是会出现许多看不懂的词汇。我平时没有阅读习惯,突然要我读完那样的大作,我办得到吗?这令我非常不安。
「总觉得似乎会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样的,毕竟是那样的长篇作品啊。俗话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
我们欣赏完所有展示品后,就离开了庐山寺。
走出寺院大门时,真子边环顾左右边说:
「咖啡馆位于二条通一带吧?机会难得,就穿过御苑前往吧。」
正前方可以看见以拥有京都三名水之一的「染井」而闻名的梨木神社,神社后方就是京都御苑。
「这主意真不错。今天天气很好,走起来一定很舒服。」
「这里离石药师御门很近,不过要稍微折返一点路。」
我完全搞不清楚京都御苑各道门的名称。跟着真子折返的路上,在往右转的小路对面看见一间小店摆出的立式招牌。真子眯细双眼。
「那间店是什么呢?我在过来的路上没注意到。」
「呃……招牌上写着『手工饰品铺』喔。」
「啊,我喜欢这种店。欸,可以稍微过去看看吗?」
「好啊。」我一边心想着「终于变得像约会一样」这类的事,回应身旁兴奋的真子。
我们打开嵌有玻璃的木框门扉,个头娇小的女店长以笑容迎接我们。
「欢迎光临。」
这是间小而雅致的店家,中央的台座及墙上的盒子里摆满了手工制作的饰品。因为真子看往墙上,我便眺望着稍远处台座上的商品。
我虽然也会随兴地配戴饰品,但并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喜好或坚持。我原本只打算以「与真子同行的友人」,或者是「只看不买的顾客」身份在店里乱晃,但这时,某个商品吸引了我的注意。
「这是……真的咖啡豆。」
我拿起的是以两个为一组贩售的吊饰,分别以半圆形的透明树脂包住一颗烘焙过的深褐色咖啡豆。商品包装上写着「恋爱护身符」的字样。
「这是新商品,很可爱吧?」
或许是听见我的自言自语,店长为我说明。
「如客人您所说的,这是使用真的咖啡豆。」
「为什么说是恋爱护身符?」
「这是使用了同一颗咖啡果实中的两颗咖啡豆做成的成对吊饰。借由让男女朋友各带着一个吊饰,以祈愿两人能心心相印,让恋情开花结果。」
一般而言,称为「咖啡果实(Coffee Cherry)」的红色果实之中会有两颗豆子,由于两颗豆子相贴的那一面是平的,因此一般的咖啡豆都被称为平豆。
「原来如此,将从同一颗果实中取出的咖啡豆……真有意思。」
「托您的福,这相当受欢迎。毕竟在京都有许多人喜欢咖啡呢。」
「而且也有许多名店啊,人们对咖啡豆应该也很熟悉……真子小姐?」
我在与店长交谈的期间,无意中转过头去,接着吃了一惊。
真子正看着我们这里,扑簌簌地掉着眼泪。
「真、真子小姐,你怎么了?」
我仓皇失措的声音似乎令真子回过神来,她以指尖擦拭眼角。
「咦?我为什么会哭呢?」
「发生了什么事吗?该不会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不,没那回事,你别在意——对不起,可以借个洗手间吗?」
真子转向店长。店长似乎也难掩动摇,但还是回应了真子。
「洗手间在后院……请往这里走。」
真子穿过柜台内侧消失在门后。接着,我对走回来的店长低头致歉。
「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不会,别这么说。」
「不过,她为什么会哭呢?我们说了什么会让她落泪的话吗?」
「……恕我失礼,请问您与那位小姐是情侣,或是夫妻关系吗?」
这深入的问题令我不知所措,但她似乎有些想法。她会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一边想着,摆了摆手。
「不,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咦?她没戴婚戒吗?」
「她左手无名指上并没有戒指。」
我没有察觉到,她今天没戴吗?不愧是饰品铺的店长,眼睛真尖。
「她已经结婚,有丈夫了。」
「是这样啊……不,我原本以为她是不是有什么恋爱上的烦恼。因为我们原本正在谈论着恋爱话题。」
经她这么一提,确实如此。再加上无论是我与真子重逢那天或今天,她似乎都刻意避谈自己丈夫的话题。搞不好他们相处得并不和睦。
总之,既然给这间店添了麻烦,总不能什么也没买就离开。我在等待真子的期间,买下了那组咖啡豆吊饰。
3
真子从洗手间回来时,已经停止了哭泣,似乎也重新补了妆。
「你买了东西啊?」
她指着我手中的纸信封袋询问。
「啊,对。我买了刚才那组咖啡豆吊饰……」
「要送给待会儿要去的那间咖啡馆的咖啡师?」
真子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而我则语无伦次地回答:
「啊,呃,是这样没错……这种事无关紧要吧。话说回来,真子小姐你要不要也买一组呢?或许有买有保佑喔。」
我当然无法明白地说出「或许能改善你与先生之间的关系」这种话来。他们之间相处得不和睦毕竟是我的想象,我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猜对。不过,或许能借由推荐她购买恋爱护身符,若无其事地问出话来也说不定。我这么想。
但很遗憾,真子似乎不感兴趣。
「我就不必了,我才不可能送这种东西给他。」
竟然用「这种东西」形容店里的商品,这种说法听起来有些刺耳。幸好店长正在接听刚打来的电话,并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
我们走出店铺,继续散步,不到五分钟就走到了石药师御门。
环绕京都御苑的石墙及树木,在一处往内凹进去。前方设有防止车辆进入的木制栅栏,另一侧的石药师御门则敞开着。那是座以木头柱子支撑着屋瓦的简朴门扉,在石墙及门扉间的缝隙,也以木制栅栏遮挡。
穿过门后,宽敞的碎石子道笔直往前延伸。我先走了十步左右的距离时,真子从后方叫住我。
「欸。」
我回过头去,看到了真子比平时更严肃的表情。
「我啊——」
然而,在下一瞬间,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啊呀!」
爆裂声传来,某种液体飞溅。缩小的橡胶物体啪地掉落地面。
「这……这是什么?」
「真子小姐!你、你没事吧?」
真子的帽子及衣服都变得湿漉漉的。我终于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水球从她的头顶上掉落下来,而且不只一个,好几个水球残骸落在地面。她直接遭袭击而湿透。
我连忙环顾周遭,但没有半个人在。虽然怀疑是不是谁从附近的树上扔下来的,却也没发现爬树的人。
「这是水吗?」
真子从提包里拿出毛巾擦拭身体,我怯怯地询问。
「我想是的,并没有奇怪的气味。只要过一段时间应该就会干了,但……」
糟透了。这句低喃概括了她的情绪。
「究竟是谁做出这种事……是恶作剧吗?」
「我不知道,但真是恶劣。」
真子转过身。在我开口询问她要去哪里之前,她就先告诉我了。
「虽然不会冷,但这样下去感觉不太舒服,我想换件衣服。记得河原町通上应该有服饰店。」
「当然好,我们走吧。」
在步行约五分钟左右的地点的确有间服饰店,客群应该是比真子年长的对象,不过真子仍在商品中挑出几件适合自己的上衣,进入试衣间更换。店长看见浑身湿透的真子,似乎吃了一惊。她向我搭话:
「她发生了什么事啊?」
店长是一名中年妇女,语调虽然有些过于热络,但相当亲切,不会令人感到不快。
「我们原本正在散步……前往京都御苑、穿过石药师御门后,突然有水球从她头上砸了下来。」
结果店长说出了别具深意的话来:
「哦哦,是猿辻的……」
「您知道些什么吗?」
我探出身子询问,店长嘴角扭曲。
「你不知道吗?最近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呢。」
于是我向她询问了详细情况。
所谓的猿辻,指的是建于京都御苑内的京都御所东北角——鬼门,亦即寅丑方向的围墙内凹处,屋檐下置有木雕猿猴。根据传说,从前这只猿猴每晚都会跑出来对行人恶作剧,因此才架设铁丝网封住它。
「这阵子相继发生在夜里走近猿辻,就会遭水球袭击的情况。报纸及网路新闻都有报导。」
「竟有这种事……」我完全不知情。
「『地点』以及『到了夜晚就会有人恶作剧』这两点,都与猿辻的传说相符,因此才会出现『会不会是那只猿猴做的好事』的传闻。搞到最后,甚至还有人听见了猿猴的啼叫声哩。哎,我想这八成是知道传说的人觉得有趣而做出来的事……这下子,终于在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地这么做啦。」
「难道没有强化警备吗?」
「毕竟只是被水泼湿啊。而且在这个季节,也不会因为弄湿而着凉。我想大概没什么人会把这看成什么严重的事件。」
试衣间的帘子被拉开,真子换好衣服后现身。她身穿印有图案的T恤,外搭长袖白衬衫。
「如何,适合吗?」
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似乎仍相当在意自己的外表。
「很适合。」我由衷地回答。
将湿掉的衣服装进店家提供的纸袋后,我们走出了服装店。太阳已开始西斜,但天气依然炎热。真子,还是穿着长袖,因为帽子内侧似乎没有湿透,她仍直接戴着。
「女性果然都不想晒黑?」
我不由得试着询问。以前即使是在盛夏的阳光下,她也会满不在乎地露出肌肤。她变了啊,我心想。
或许是察觉到我内心的想法,她轻抚着手臂回答:
「跟年轻时相比,我的肤质似乎变差了,只要长时间晒太阳就会变红。」
「这样啊……体质是会改变的啊。」
「是这样没错,但你似乎尚未体会到这点呢。你现在终于跟当时的我年纪差不多了。」
「准确地说,我现在比你当时大了三岁。」
「那还是差不多。年轻真好,令人羡慕啊。」
真子小姐也还很年轻啊。我虽然由衷地这么想,却有些迟疑,不晓得该不该说出口。
「关于水球的事……该去找人谈谈吗?比如说警方。」
我慎重起见地确认,但真子一笑置之。
「不必了。虽然火大,但只是稍微淋湿而已。比起这个,我们快去喝咖啡吧。」
听见预料中的答案,我开始带路,沿着河原町通往南走。
慢慢地走了近三十分钟后,在道路前方看见了塔列兰咖啡馆。穿过两栋住宅屋顶形成的隧道时,真子形容「好像秘密基地」,相当有趣,确实像是喜欢故事的真子会有的想法。
推开沉重的门扉,铿啷的铃声响起。吧台里的美星小姐抬起头。
「欢迎光临,等候多时了。」
「你好。这位是我的朋友小岛真子小姐。」
「喂,我现在姓神崎了。」
「啊,对喔。」
我搔搔后脑勺。真子笑了。
「她就是这间店——塔列兰咖啡馆的咖啡师切间美星小姐。」
「幸会。」美星从吧台里走出来,鞠躬致意。
「写成『美』丽的『星』星的美星小姐吗?真是美丽的名字。」
「谢谢夸奖。请坐这里。」
在美星的催促下,我们坐到窗边的座位。空调开得很强的店里相当凉爽。真子将帽子、提包及纸袋全放在隔壁的椅子上。
我还是老样子,点了两杯常喝的咖啡后,美星小姐就回到吧台。取而代之地,是藻川先生晃了过来。
「我是藻川又次,这间店的老板。请多多指教。」
他伸出手想跟真子握手,而查尔斯在他的肩上喵喵叫。
「啊,多礼了,你好……」
真子虽然感到困惑,仍握手回应,而我则托腮看着他们。
我没有自信断言自己的眼光公正,但真子的容貌端整,称为美人也当之无愧。喜欢美丽女性的藻川先生绝不可能放过。现在也一样,他会假装握手致意,也只是想找个好借口碰触真子罢了。
我有些傻眼,而藻川先生在放开真子的手后,倏地用脸逼近我。然后用手圈起圆筒状,凑在我耳边说道:
「你终于对我们家的幼齿咖啡师感到厌倦,把目标换成年长的大姐姐啦?」
「才——才不是!」
我下意识地大喊。真子吃了一惊,美星小姐也停下了正要将咖啡豆倒进磨豆机的动作。
我的脸颊发烫,突然觉得飘飘然挥手而去的藻川先生真是讨厌,就连如往常般在他肩上喵喵叫的查尔斯也惹人烦。不过这是迁怒。
真子纳闷地凑过脸来。
「怎么了,那个人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说什么。反倒是你为什么会认为他对我说了什么呢?」
「问我为什么……因为你刚才喊得很大声啊。」
「我才没有大声喊叫哩。哈哈,你真奇怪。」
「不,你明明就有喊……」
「——啊,对了!美星小姐,我们今天被卷入了某起事件喔!」
因为不想被继续追问,我硬生生转换了话题。倒不如说,是换了交谈对象。
「你是说事件吗?」
她的眼神变了。这时她正好开始喀啦喀啦地磨起咖啡豆。
我将今天到这里之前的事告诉美星小姐。虽然美星小姐头脑聪颖,擅长解谜,但今天的事件,她想必无法解决。猿辻的恶作剧如果是从以前就持续到现在,就不太可能掌握犯人的身份。我在她冲好咖啡之前的这段期间,当作打发时间,将实际情况告诉她。
美星小姐主要在两个时间点有反应。第一个是在我提起手工饰品铺时。
「我去过那间店呢。」
「你知道吗?毕竟离这里不太远啊。」
「是的。自从我在散步时发现后,就去过好几次。」
美星小姐的住处距离塔列兰咖啡馆步行不到十分钟。京都御苑一带对她而言,是适当的散步路线吧。
「我不知道那间店可以借用洗手间,但我曾听店长说店铺是用车库改装而成的。」
我实在无法将真子落泪的事告诉美星小姐,于是在按照时间顺序描述情况时,我只说了真子前往洗手间而已。
另一个有所反应的时间点,是我一讲完整件事之后。
「猿辻的恶作剧事件我知道,这件事最近的确蔚为话题。」
美星小姐这么说完,看向真子放在旁边椅子上的纸袋。
「那么,袋子里装的就是湿掉的衣服?」
「没错。」真子回答。
「您如果愿意,我来把衣服晒干吧。现在还有太阳,气温也很高,我想很快就能晒干。」
「啊,可以拜托你帮忙吗?」
美星小姐从店里取来几个衣架,接过真子手中的纸袋,走出店门外。她将衣服挂上衣架,挂在屋檐下后,立刻又回到店里。
「谢谢你。」
真子致谢,美星回以微笑并接着问道:
「话说回来,今天很热呢。虽然已经磨好了咖啡豆,但两位真的要喝热咖啡吗?」
「是啊。因为我听说这里的咖啡味道,相当符合塔列兰伯爵的至理名言。」
「告诉我塔列兰那句名言的人,就是真子小姐喔。」
「是这样啊。接下来我会花几分钟冲咖啡,青山先生,不好意思,能过来帮我端咖啡吗?」
嗯?我感到疑惑。她不可能无法一个人端两杯咖啡。
一定有什么原因吧。我按照她所说的从座位上起身。
美星小姐将磨好的咖啡粉倒进法兰绒滤布,拿起水壶注入热水萃取咖啡。她一边看着咖啡粉冒气膨胀,一边若无其事地在我耳边低语:
「————」
「咦?」
我因为她的话受到冲击,瞥了真子一眼。真子正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并未注意到我们的互动。
请我帮忙端咖啡果然只是借口。我先回到窗边的座位,询问坐着的真子:
「你都不脱下长袖上衣呢。」
我注意到真子倒抽了一口气。她轻抚着手臂一带。
「为什么这么问?」
「不,我只是想说应该已经不需要在意阳光了。」
「空调很强,我也不觉得热。」
「不过,我们接下来会喝热咖啡喔。你真的不会觉得热吗?」
「…………」
「还是你有什么不能脱下衬衫的理由?」
这个问题相当残忍,我很明白。然而我无法不去确认美星小姐在我耳畔所说的话。真子若是有什么困扰,我想成为她的助力。
真子无力地垂下头,又继续轻抚着手臂。
「那位咖啡师察觉了吧?毕竟你说过她很聪明啊。」
美星小姐一语不发地看着真子。
「我不想脱下来,因为有淤痕。我被他……稍微……」
是家暴吗?沉重的事实令我也跟着低下了头。
果然与美星小姐观察到的一样。她从真子现在仍穿着长袖服装,以及刚才挂起的上衣也是长袖这点,立刻判断出这个可能性。真子不同于以往地在意日晒这点,也让我觉得不太自然,她说肤质变差果然是谎言啊。
从真子截至目前为止的态度,我也能察觉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她在听见恋爱护身符的话题时,甚至还突然落泪。今天与我见面时会取下婚戒,一定也是她期待能忘怀平日阴暗生活的表现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呻吟。虽然是自己挑起的话题,但看见真子痛苦的模样,仍令我难受。
「除了我以外,他还有其他女人。我们总是为了这件事起争执……他一时激动就会动手。虽然我也会尽量避免说出没必要的话,但有时还是无法忍耐。」
真子悲伤地说着。我忍不住拍拍胸膛。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帮忙……?」真子愣愣地说。
「比如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因为,这样下去,你太过痛苦了。」
「做些什么吗……坦白说,我会想要一个可以逃避的场所吧。有时当他愤怒发狂时,我会觉得无法继续待在家里。」
「那么,到时候请联络我,如果你愿意,暂时到我家来避一避也无妨。」
「嗯,谢谢。」
真子浮现的笑容令人不忍。我不由得多管闲事地顺势脱口:
「还是分开比较好吧?你们还没有孩子吧?」
然而真子却摇摇头。
「你不明白。没有那么容易。」
我没有结婚经验。因此她若说我不明白,我也就无可奈何了。
叩咚一声,杯子摆在我们面前。不知何时,美星小姐已经冲好咖啡端了过来。
真子说了声「谢谢」,正要将手伸向咖啡时,美星小姐突然开口:
「真子小姐,我明白您的处境或许相当艰难。」
她虽然这么说,但在我听来,她的语调却不带安慰或情感成分。
我抬起头。美星小姐的表情相当严肃。
「然而,对于您依赖青山先生的温柔,试图欺骗他一事,我还是无法视而不见。」
「……美星小姐?」
我下意识叫唤她的名字,但她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真子,对我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接着,她开口对着一语不发、全身僵硬的真子说:
「扔水球的人是您自己吧。」
4
「你突然间在胡说什么?」
回过神来,我已经站了起来。
「说真子小姐手臂上或许有伤的,不正是美星小姐你吗?」
然而,美星小姐冷静地说明:
「我确实听说猿辻的恶作剧这阵子蔚为话题,而这显而易见地是模仿猿辻传说所做的事。既然如此,就不可能会在光天化日下遭到恶作剧攻击。换言之,我认为今天所发生的事件,是别人在模仿这一连串的恶作剧。」
「这不过是你的臆测。」我直截了当地反驳:「就算这是他人所为,又为什么会是真子小姐的自导自演?她没有理由做出这种蠢事啊。」
「我刚才替真子小姐晒干的衣服是长袖开襟毛衣,只要她想,随时可以脱下。如果她是为了掩饰手臂上的淤痕,应该也可以穿长袖针织衫等不脱下来比较合理的衣服才对。」
「那只是时尚感的问题吧?」
「此外,真子小姐现在身上所穿的也是T恤加白衬衫,也是可以脱下的服装。真子小姐会不会是刻意挑选这类服饰的呢?」
令人联想到盛夏的气候,身穿可遮挡日晒却显得燠热的长袖开襟毛衣,此外又点了热咖啡。真子是借由凑齐这几个条件,让人不由得对于她为何不脱下外衣一事心生疑惑——美星小姐如此说明。
「话虽如此,如果只是穿了长袖服装,顶多只会让人觉得『看起来好热啊』,而不会抱持更多疑问。」
「实际上,我一见到真子小姐时,就立刻询问她『不会热吗』……而她回答我『因为不想晒到太阳』,因此当下我就干脆地接受了。」
「没错吧。为了让事情照着真子小姐的想法发展,她必须进一步强调自己不脱下长袖服装一事的不自然程度——为此所安排的,就是模仿猿辻的恶作剧了。」
真子紧咬下唇,并未反驳。
「她只要弄湿自己的衣服,制造出必须换衣服的状况就可以了。真子小姐应该是从各种方法之中,选择了模仿猿辻恶作剧这种方式的。」
「请等一下。我亲眼看见水球从她头上砸下来啊,她自己怎么可能做得出那种——」
「只要把球往上扔就行了吧?」
由于美星小姐过于直接地断言,我张开双臂抗议。
「我回过头去时,真子小姐正看着我啊。如果是看着水球,姑且不论能不能刻意走到水球砸下的位置,单是要往上扔,并让水球确实朝自己掉下来,根本是不可能的。如果水球没确实砸到身上破掉,就无法朝换衣服的方向发展了。」
「地上有好几个水球残骸,对吧。」
「那又怎么样?你该不会想说,只要一次扔三个,或许就会有一个砸中吧?」
「不是。青山先生,我想问的是,你确实看见每一颗水球落下的瞬间吗?」
我说不出话来。我的确亲眼看见了水球落下,但我无法确认是不是看见了全部。无法保证在我转过头去前,地面上是不是已经有掉落的水球了。
「要弄湿衣服,只要一颗水球就足够了吧。真子小姐让青山先生走在前头,接着迅速打破一颗水球,让水淋在自己的衣服上,然后把剩下的水球往上扔,再叫住青山先生。毕竟只是往正上方扔,掉落的水球砸到身上破掉的可能性很高,实际上或许的确如此。然而,就算没砸中也无妨。毕竟在真子小姐将剩下的水球往上扔时,她的衣服就已经湿了。」
我回过头去时,真子的衣服究竟是不是湿的?我想不起来,毕竟那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即使在我眼里看来,真子的衣服是湿的,我也会认为那是随后遭到水球直击造成的。
「不,那是因为我被叫住就随即回头,才能目睹水球掉落那一幕喔。要是我的反应迟了一拍,就看不到了。」
「但那对真子小姐而言,也只是凑巧运气好而已,她没必要非得让你目睹掉落的瞬间。倘若在青山先生转过头时,看见真子小姐浑身湿透,以及脚边的水球残骸。这时真子小姐再表示:『有水球掉了下来。』你会怀疑她的话吗?」
我无法回答。我自己最清楚,想必我不会怀疑吧。
「那、那么……她是怎么把水球带过去的?」
「当然是装在托特包里。这个托特包看起来至少可以装进三个水球呢。」
「难不成你要说她是从家里带来的?如果这么做,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挤破,把里面的物品弄湿吧?」
然而,就连这点反驳,美星小姐也准备好了答案。
「所以,她才在饰品铺借用了洗手间吧。」
「美星小姐,你这个人真是——真子小姐当时哭了啊!难不成你要说她落泪也是为了执行这项计划而演戏吗?」
「……落泪?」
美星小姐会困惑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刚才刻意隐瞒了真子借用洗手间是因为哭泣的缘故。然而,美星小姐虽然困惑,仍未撤回前言。
「我并不清楚真子小姐为何哭泣……但我认为这与是不是演戏并无关联。因为即使没有哭泣,她还是可以借用洗手间。」
「唔,你这么一说……」
「既然要把水球装进托特包里,对真子小姐而言,她应该会想在尽可能接近猿辻的位置再将水装进气球里。为此,那间饰品铺的位置正好适合。我想她以前应该曾经造访过那间店,所以,即使是乍看之下并无洗手间的店铺,她还是知道只要开口就能借用。」
「店里的人并没说过真子小姐不是第一次光顾喔。」
「这种事原本就不该不谨慎地随意说出口。我也不会突然对带了朋友的客人说:『您不是第一次来这间店吧?』这种话。」
她说得没错。我搔了搔脸颊。
这么说来,真子当时是对店长说:「可以借个洗手间吗?」如果是我在那间店里想上洗手间时,我应该会先询问:「请问有洗手间吗?」至少也会说:「请问方便借用洗手间吗?」才对。虽然仅有细微的差别,但「可以借个洗手间吗?」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以「这里有可以借用的洗手间」为前提而询问的。
「另外还有一项真子小姐明显说谎的事喔。」
美星小姐抱着银色托盘站在那儿,仿佛要给予致命一击。
「就是京都御苑的门,离庐山寺最近的并不是石药师御门,而是清和院御门。她没有必要特意折返,而且只要走清和院御门,就不会通过猿辻附近了。」
一问之下,我才知道只要从庐山寺沿着寺町通往南走将近两百公尺,就会抵达清和院御门。如果这是事实,确实比石药师御门近多了。
「不过,她会不会只是不知道这一点?」
「真子小姐曾经多次造访庐山寺,如果只是不知道名称就罢了,倘若她连清和院御门的存在都不晓得,未免也太不自然了。更何况,她连石药师御门的名称都很清楚。」
只要穿过清和院御门,沿着大宫御所的围墙笔直前进,就会从京都御所的东南角出去。从那里往南前往塔列兰咖啡馆,就不需经过京都御苑的北半部了。假如她有意逛遍整座京都御苑,折返到石药师御门还可以理解,但真子从未对此提过只字片语。
「……美星小姐,虽然你一直说真子小姐说谎骗人,但你自己不也一样吗?『真子小姐的衣服底下或许有不想让人看见的东西。』——不就是美星小姐你在我耳畔这么说的?」
因为判断无法继续袒护真子,回过神来,我已经开始批判起美星小姐了。这显然毫无意义,至少不是现在应该做的事。
美星小姐明显消沉下来。
「对不起。我很想知道真子小姐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想博得青山先生同情的原因……我想知道她会如何说明不脱下外衣的理由。我认为,若是听了答案,或许就能察觉真子小姐的意图。」
美星小姐的话,让我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下来。
我所认识的美星小姐,虽然有能力揭穿他人隐瞒的真实想法,另一方面,却也不忘记体贴对方。今天也是,倘若她认为没有那个必要,就不会当面谴责真子欺骗我的事吧。
「就结果而言,真子小姐表示自己受到家暴,借此获得青山先生的同意,可以躲到青山先生家里,却不见她进一步要求更多。既然如此,与其思考『她为何试图博得青山先生同情』,不如视为『她的目的本身就是要博得青山先生的同情』才正确。」
美星小姐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但我也意会到她究竟想说什么。简而言之,真子试图以自己与丈夫相处不融洽为由,希望与我之间的关系比以往更加亲密,是这么一回事吧——虽然我无法判断那究竟该称为恋爱感情,抑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某些算计。
「——真子小姐。」
美星小姐将银色托盘放在桌上,将双手撑在上头,身子整个向前逼近真子。
「我并不清楚您最终对青山先生究竟有什么期待,也无法且无权左右您借此令青山先生产生何种变化——但相对地,我拥有发言的自由。所以,请容我这么说。」
我想美星小姐大概生气了。她透出某种怜悯以及表里如一的从容感,看在我的眼里,她这种态度可说是极度尖锐。
「您没有必要为了吸引他的同情而做出这种事,只需直接和盘托出即可——因为青山先生是个很温柔的人。」
从美星小姐开始说话起,真子几乎是动也不动,微微低着头噤口不语。她终于抬起头来时,我原本非常紧张,不晓得究竟会如何发展,但从她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极为平静。
「我曾听他提起你的事,他说你是个非常聪颖的女性。所以,我想你应该会对我不脱下长袖外衣一事感到奇怪。接着,只要你主动揭穿我的秘密,无论他如何判断,你一定都无法置喙吧?因为从他的话中,处处可以感觉得出你们两人之间有相当深厚的交情。」
这令我大吃一惊。也就是说,真子打一开始就不是针对我,而是以「美星小姐会察觉这件事」为前提设计了今天的事?不过回想起来,我自己今天就曾数度提及真子身穿长袖服装的事,其实她在当下就可以说出遭受家暴了。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就是为了让美星小姐主动指出她袖子底下藏有淤痕吗?
「不过,真没想到连我背后的意图也被你看透了。是我太天真,太小看你了。我对于欺骗了他,以及为此试图利用你而道歉,真对不起。」
「真子小姐……」
我看着真子将额头贴在桌上的模样,无言以对。接着,她坐起身,并从椅子上站起来。
「您要去哪里?」
美星小姐沉着地出声询问,真子回以浅笑。
「我原本很期待你冲的咖啡,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品尝。」
真子就这样拿起托特包及纸袋走向店门口。我连忙追了上去。
「真子小姐,等等——」
「你留下来。你有东西想交给她吧?」
我被她制止,停下了脚步。即使如此,我还是认为不能让她就这样回去。
「但是,真子小姐,你衬衫下的……」
「不要紧,你用不着担心我,因为全都是谎言。」
真子在走出店门口前转过身来,迅速脱下了长袖衬衫。
她的肌肤依然美丽——上面没有半点淤痕。
5
「……你明明可以之后再告诉我一个人的。」
我从唇边挤出这句话。
我现在正和美星小姐喝着桌上的两杯咖啡。她坐在真子刚才坐过的、我对面的椅子上。
真子俐落地收下晒在屋外的衣服后便离去了。我只能隔着窗户,茫然地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屋檐隧道的另一头。
家暴一事是谎言。不,她只让我看到手臂,因此还不能如此断言。然而,至少她承认自己说了谎。
既然如此,我大可以发怒。她所撒的谎是不该撒的那一类谎言。然而回顾她今天的态度及行为举止,我仍感觉她似乎有某些严重的问题,因此无法责怪她。
「即使没受到家暴,但她的精神状态相当危笃——至少难以说是平静的状态——而不得不做出这些事来,这也是事实。希望你能够再更妥善应对,至少应该先找我商量。」
「……说得也是,是我做错了。我的应对方式或许不恰当,但我实在无法保持沉默。」
我们认识两年以来,我曾数度看过美星小姐认真发怒的模样。特别有印象的,是某人仗着他人的善良,做出滥用其好意的举止时,美星小姐所展现的愤怒。既然如此,真子今天的行为对美星小姐而言,也是难以原谅的吧。
即使如此,美星小姐现在似乎正在反省而垂下了肩膀。仔细想想,导致这种结果的正是将真子带来这里的我。我愈发感到歉疚,也就不再责怪美星小姐了。
「真子小姐想制造出让美星小姐你难以干涉的状况。简而言之,就是她想借由躲来我家,让自己与我的关系变得比现在更加深厚——是这个意思吧?」
「对,我是这么感觉的。」
坦白说,我与美星小姐并非情侣。然而我向真子说明自己与美星的关系时,真子会认为我们其实是一对,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老实说,我感到很奇怪。我们熟稔已经是十一年前某段时期的事了,当时我不过才上国中一年级,她应该顶多将我视为亲戚的孩子一般。当时我们之间绝对没有堪称深厚的情感。重逢后,我的确已经长大成人,但也才见过几面,而且她还结婚了,她却突然做出如此极端的行动,令我不由得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严重的内情。」
「……你们真的是睽违十一年才重逢的吗?」
美星小姐突然询问,令毫无防备的我吃了一惊。
「应该是这样没错。直到上个月在Roc’k On咖啡店遇见为止,我都不晓得真子小姐究竟在哪里做什么……甚至连她是不是活着都不晓得。」
「这样啊……」
美星小姐看似无法完全接受,但再继续想下去或许也是白费工夫吧,于是她改变了话题。
「话说回来,你上次提起在雨伞故事中登场的女性发型设计师,就是真子小姐吧?」
「你说对了。」
我在没有说明清楚的情况下带女性到这里来,是不常见的事。美星小姐会如此联想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如此,就是有说谎癖……不,这么说似乎也不太对。应该说,真子小姐给我某种印象——怎么说呢,就是试图以自己创作的故事来掌控现实世界吧。」
「啊,我稍微能够理解。我们今天也一起参观了与紫式部有关的场所,不过不仅是《源氏物语》,她总会在河畔读着各种书。此外似乎也很喜欢看电影。记得她曾经对我说过:『只要沉浸在故事的世界,就能遗忘现实里的讨厌事情。』」
其实,我也大致掌握了她会这么想的理由。然而,我认为现在还不应该特地告诉美星小姐。
美星小姐啜饮着咖啡,吐了口气。
「既然如此,倒不如说真子小姐与青山先生的重逢完全是个偶然,而这一点令你在她心中创作的美好故事里占有一席之地也说不定。」
「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真子小姐会说出家暴这种事,表示她与丈夫之间的关系确实不太融洽。此时,她与十一年前曾相当熟稔的男性奇迹似的重逢了。这就像戏剧情节,接下来或许还会发生某些更戏剧性的事——假如是平时总会沉浸在故事里的人,会这么认为也不奇怪,更何况是像真子小姐这样的女性。」
「因此她可能会更加积极地创作故事的后续内容。你是这个意思吧?」
相当有道理——我这么想。直到前阵子被美星小姐点出来为止,我完全无法想象。然而这么一想,十一年前借伞的那件事,以及今天在猿辻的事,行动模式都是相同的——换言之,就是基于她「试图自行创作故事」的想法。
我喝完咖啡,不想久待,正打算站起身时,美星小姐微微歪了歪头。
「话说回来,真子小姐在离开时对青山先生说了些什么对吧?说『你有东西想交给她』之类的。」
「啊,对。其实是这个……」
我翻找着包包,取出在饰品铺里买的咖啡豆吊饰,将其中之一交给美星小姐。
「虽然我不知道这件事明讲好不好……这是恋爱护身符。据说是用从同一颗果实中采出的两颗咖啡豆做成的成对吊饰,用以表示终将合而为一的命运。」
「哎呀,要把这个送给我吗?谢谢。」
即使在这种时刻,美星小姐也只是微微脸红。
「我与店长聊着这个话题时,真子小姐不知为何突然哭了起来……我刚才说过,真子小姐是在落泪后才去洗手间的,当时店长还怀疑真子小姐是不是有什么恋爱上的烦恼。她果然是想起自己与丈夫之间的事了吧。」
「我想,虽不中亦不远矣。」
美星小姐握住吊饰的手加重了力道。
「我当时建议真子小姐也买一对相同的吊饰。虽然我并不是真的相信吊饰能多灵验,但如果她与丈夫处不好,这或许能成为一次新的开始吧。不过,真子小姐不仅完全不打算购买,还回我说:『我才不可能送这种东西给他。』」
「『我才不可能送这种东西给他』……」
美星小姐复诵了真子的话。
「也就是说,她并不希望修复与丈夫之间的关系。换言之,她原本就打算离婚吗……不过,真子小姐还说了『没有那么容易』对吧?嗯,她究竟在想些什么,我完全摸不着头绪。她以前并不是这么复杂难懂的人啊。」
我自言自语,而美星小姐没有回应,只是一直以严肃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的吊饰。
一周后的某一天,在猿辻恶作剧的犯人遭到逮捕。
犯人是一名住在附近的男大学生,目的似乎只是为了发泄压力。他是个相当认真的学生,认识他的人无不异口同声地表示:不认为他会做出那种事来。
而我也因为自己至今所认识的真子,与重逢后所了解的她之间的落差,感到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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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封信·2】
我曾有个未婚夫。他是我工作地方的同事,我们历经两年的交往相当顺利。他向我求婚时,我很高兴,同时也认为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发展。
同事们为我们开了庆祝餐会。身为主角,我与未婚夫都喝了很多杯。我们两人都相当能喝。
餐会持续到深夜,一名男同事向我表示:「没有末班电车了,不晓得能不能让我借住一晚?」当时我已经与未婚夫同居,公寓就位于餐会场地附近。另一方面,这名同事的家住得很远,位于搭计程车得花超过一万圆的地点。我们俩同意了,三个人一起回到公寓。
我们当时同住于一间有楼中楼的房间。我总是与未婚夫同睡于阁楼,但那晚仅有我一个人睡在阁楼,未婚夫则与同事睡在下面的房间。
我们三人都酩酊大醉,至少我是如此,另外两人看起来也差不多。关掉电灯后,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不晓得睡了多久,我突然感觉到重量覆了上来而清醒。由于我的酒意未消,意识模糊,从我睡着到现在,应该没有经过太久吧。我的记忆相当模糊不清,无法回想起正确的情况。
房间一片黑暗,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我昏昏沉沉地接纳了覆在身上的重量,这时影子突然盖到我头上,就这样吻了下来,于是我便认为是喝醉的未婚夫爬上了阁楼。
我虽然醉意犹存,仍以仅剩的理智考虑到同事还睡在下方。但我没有足够的力气推开重量,只能竭尽所能地压抑声音,让对方为所欲为。
此时,房间的灯突然亮了起来。
刺眼的光线令我眯起眼睛,此时我听见通往阁楼的梯子发出轧轧声响。我转头,看见了爬上梯子的人。
那一瞬间,我完全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从梯子上探出头来的,是我的未婚夫。他的双眸看向我,那是充满冲击、混乱及绝望的眼神。
我再次确认覆在自己身上的人物。
那并不是我的未婚夫。
双眼充血的男同事,正在玩弄着我的身体。
2 町屋是指位在都市主要道路旁,数间紧连的住商一体式建筑物。
3 于日本历天正年间(西元一五七三~一五九三年)迁移至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