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暑假作业之一是写作文。
作文题目是「梦想」。对国中一年级学生而言,题目还满幼稚的,就连当时的我都有这种感觉。但这是某个团体主办的作文比赛共通题目,没有办法。那年夏天,全日本应该充满为了梦想而烦恼的国中生。
在当时多到令人厌烦的作业中,这篇作文对我而言也格外棘手,毕竟我当时正值自认为没有梦想的年纪啊。
不知如何是好之余,我在周一试着前往河堤。由于当时是暑假,我并不是放学后顺道过去,完全是为了见真子而前往。虽然有点难为情,但因为有理由,我还是能够大摇大摆地去见她。我当时也抱持这样的想法。
八月的阳光与作业一样毫不留情,就连真子也没有待在平时的草地上,而是坐在河畔树下的板凳上。
——问我为什么会成为发型设计师?
我一在她身旁坐下就单刀直入地询问。真子睁圆了眼。
「嗯,因为我现在必须写一篇名为〈梦想〉的作文。但就像我之前说过,我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梦想,所以我想问问真子的情况,作为参考。」
真子阖上原本摊开的文库本,轻轻搧了搧脸颊一带。颜色比我们相遇时更深一些的发梢,宛如逃跑似的晃着。
——我的情况或许稍微有点特殊呢,能当作参考吗?
「特殊?」
——有好几个契机。不过起初我会想成为发型设计师,是因为看了某部电影。
「电影?」
——没错,是一部叫作《理发师的情人》的法国电影。
听都没听过。或许是预料到我的反应,真子吸了一口气并吐出后,接着说道:
——这是一部自孩提时代起,就梦想着能与女性理发师结婚的男性,在实际与理发师妻子结婚后,深深爱着她的故事。是一部煽情性感、相当梦幻且美丽的电影。而我也希望自己能被丈夫像那样深爱着,这就是最初的契机。如何?无法当作参考吧?
「没这回事。我身边也有朋友是在看了戏剧后,对剧中的工作产生兴趣的。」
结果真子呵呵笑了起来。
——这样啊。如果只从这点看来,确实很普通吗?
她的话耐人寻味,却又不肯进一步告诉我详情,就像把我当小孩子一样,这令我稍感不甘心。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去看那部电影。
尽管只是为了撰写作文而暂定的梦想,但在虚构作品中找寻题材或许不坏。只不过,我这阵子几乎没读什么书,也没看电影或戏剧。面对着遍布全世界的作品之海,我不晓得究竟该从何处开始游起才好。
如果是真子,或许能为我领航。
「你不只喜欢读书,也很喜欢看电影吧?」
——是啊。只要是故事,我全都喜欢。
她的眼眸反射着夏日艳阳,闪烁着光芒。
——不仅是书籍,我也很喜欢描绘男女之间深厚爱情的电影。除了《理发师的情人》,还有《苏菲亚的选择》等……我最近看的电影中,《百万大饭店》这部也相当不错喔。
果然尽是些从没听过的作品。话虽如此,我对电影了解的并不多,不知道这些作品究竟算主流还是小众。不过她所谓的「男女之间深厚爱情」这句话令我心跳加速。
「看了电影后,对里头出现的职业感到憧憬。姑且不论是不是事实,对写作文而言似乎挺受用的。」
——喂。不准打这种如意算盘。
「这也没办法啊。就算突然叫我讲,我也想不到什么梦想——话说回来,真子小姐是几岁时看了那部电影,并决定成为发型设计师的?」
真子从短裤中伸出的双腿往前一踢。
——跟现在的你一样,是我国中的时候。不过,那虽然的确是梦想,却不仅是单纯的憧憬。对我而言,那也是想学会的一种技能。这对我而言是梦想,同时也是现实的目标。
「学会技能?」
——就是学会能够让自己独力生存下去的执照或能力喔。
仔细回想,我当时接下去说的话实在相当愚蠢。真子所谓的「独力生存」,指的应该是不仅成为组织的一部分,还能借由个人所拥有的技术赚钱的意思。然而我当时却直接按照字面上的意思,解读成「孤独地活下去」。
「你的梦想明明是成为很棒的新娘子,却想着要独自活下去啊。」
真子一瞬间展露了冷不防遇袭的表情。她硬挤出的声音相当嘶哑。
——大概是因为我并没有真心相信吧。正因为如此,才会说是梦想啊。
当时,我不知为何非常想碰触她。然而,虽然是夏天,但我夹在大腿内侧的双手却像冻结一般动也不动。
蝉鸣声宛如敲打着我的头般,在极近处响着。
2
「咦……」
我一踏进塔列兰咖啡馆,就不由得往后退。
室内的角落平时总是藻川先生的固定座位,然而今天,那张椅子却被某个物体占据。
那是尊人偶,从外观看来是一尊古董人偶,虽是个身穿装饰繁复、樱花色洋装的古典洋娃娃,头发却是黑色长直发,给人一种不协调的印象。尺寸几乎与实际少女差不多高,正好可以端坐在椅子上,给人一种莫名栩栩如生的感觉。虽然对喜欢人偶的人感到抱歉,但若要以我的感性坦率直言,这稍微有些毛骨悚然。
「我已经劝过他别这么做了……」
美星小姐双手扠腰,一脸傻眼的表情。也就是说,将人偶放在这里的人物,我只能想到一个人。
「有什么关系哩。这样看起来不也别有一番风趣吗?」
藻川先生坐在附近的吧台座位上,他摊开报纸体育版转过头来这么说。
「这是跟我交情不错的艺大女学生,为了学校作业制作出来的作品哟。她似乎想成为人偶制作师,除此之外还做了许多尊人偶呢。但她是一个人住,没有地方摆放,所以才希望我们店里也摆一尊啦。」
藻川先生还是老样子地操着半吊子的京都腔——他过世的妻子教他的——说明之所以将这尊人偶摆在店里的原委。明明一大把年纪了,他却还是很爱搭讪年轻女孩,不知为何认识不少市内的女大学生。他常常跟她们一起吃饭,对那些女大学生而言,他充其量就是个「会请吃美味餐点的爽朗老爷爷」吧,不过我不太想深入了解。
「考虑到那名学生也可能会来店里,又不能叫他不要放在这。」美星小姐如是说。
「藻川先生还是一样喜欢女孩子啊。」
我在离藻川先生稍远的吧台座位上坐下。美星小姐一边为我磨着咖啡豆,同时深深叹息。
「在太太身体还硬朗时,他还没有那么夸张呢。」
「藻川先生与妻子是对如鸳鸯般恩爱的夫妻吗?」
「这个嘛。即使他一看到年轻女孩就一脸色眯眯的,也会立刻挨太太的骂,所以终究不敢得意忘形。如果说这样算是如鸳鸯般恩爱的话,或许是如此。」
我无视于苦笑的美星小姐,思考着下一句台词。
「说到鸳鸯……」
我自认为这转折很自然。其实,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到塔列兰咖啡馆。
「美星小姐,你喝过鸳鸯奶茶吗?」
她停下动作,摇摇头。
「那是香港的饮料吧。混合咖啡与红茶,然后加进无糖炼乳及砂糖而成。我听过,却没有喝过。」
如同用「只羡鸳鸯不羡仙」一词形容夫妻恩爱,鸳鸯有着雄鸟与雌鸟总是形影不离的习性,因此在中国,形容两种不同物品合而为一的模样时,经常会使用「鸳鸯」这个词汇。比如说,在圆锅中央以S型隔板区隔,外表看似阴阳太极图般,可同时品尝两种汤头的火锅,就称作「鸳鸯火锅」。
「鸳鸯奶茶怎么了吗?」
美星小姐微微侧头,而我探出身子。
「我听说在京都市内,有间咖啡馆可以喝到鸳鸯奶茶。我想说如果你有兴趣,请务必跟我一起去试试。」
「似乎很有意思。这是从谁那里听说的?」
话题进展到这里为止明明都相当顺利,我却因为这个问题而「呃」地哑口无言,是我太天真了。连为了蒙混而露出的笑容,想必也十分僵硬吧。
「……呃,这是我在餐厅里听见客人交谈的内容啦。因为我也没喝过鸳鸯奶茶,才想要去看看。」
美星小姐对于他人的言行举止及态度变化比常人敏感一倍,我不认为她看着这时的我,并未察觉任何端倪。不过她没有继续追问。
「下周三如何?那天我有空。」
「好,就约那一天。」
约定好日期时,美星小姐也将冲好的咖啡端了上来。我一边啜饮着在夏天饮用依然美味的热咖啡,回想着几天前的事。
那是个临时的邀约。我在下午一点踏进对方指定的河原町通旁的简餐咖啡厅时,真子已经先坐在位子上翻阅文库本了。
「让你久等了。」
我低头致意,她微微举起一只手回应。
「对不起,突然找你出来。还有,之前的事也很抱歉。」
自从一同造访塔列兰咖啡馆后,我们已经有两周没见面了。即使迈入七月,梅雨依然下个不停,窗外计程车的雨刷正拼命刷去雨水。
「我才是,让你感到不快了。美星小姐也说是她做错了。」
「我只是因为仿佛被她看透心思而有些动摇罢了。你别在意。」
即使她这么说,仍无法完全抹去尴尬感,幸好店员正好在这时过来点餐。我从五种商业午餐中选了干咖喱,而真子点了蛋包饭。
「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一询问,她就摇了摇头。
「没什么事。我只是觉得若是隔太久没见,就会愈来愈难跟你见面而已。」
「真是的,才稍微过一阵子而已。事到如今,才不会变得难见面哩。我们明明都已经睽违十一年没见了。」
「呵呵,说得也是。」
虽然一边笑着,但我也不是不了解真子的心情。难为情的是,自从前阵子发生那件事之后,我有些不知如何开口联系她,因此真子主动约我,着实令我松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你有稍微试着读《源氏物语》了吗?」
真子询问。当她那口红颜色比以往更浓的唇瓣一动,我就感受到某种从前的她所没有的慵懒性感魅力。
「有。话虽如此,还只在开头而已。」
为了证明我所言不假,我拿出这阵子随身携带的电子书阅读器。打开电源,就显示出我目前读到的《源氏物语》页面。如果买齐整套纸本书,会令原本就已经很狭窄的家里变得更挤,所以我才会决定买电子书。
「我看看是哪个版本的……原来如此,是与谢野晶子翻译版啊。如何,会不会很难读懂?」
真子接过我手中的阅读器,相当熟练地操作着。我是以此为契机才初次接触电子书,但对喜爱读书的她而言,似乎早已用得很习惯了。
「不,呃,虽然有些地方不时会卡住,也会跳过看不懂的文句……不过我想自己理解的意思大致上是正确的。比想象中还要有趣喔。」
「那很好——你现在正在阅读第九回〈葵〉吗?这一幕的场景令人印象深刻,对吧?」
她翻动页面的手停了下来。
「在光源氏的正妻葵之上过世后,源氏从葵之上的娘家左大臣家离去这段。因女儿死去,令葵之上的父亲左大臣失去了源氏这名女婿,对此悲叹度日。源氏留下的书墨字句之中,引用了中国汉诗〈长恨歌〉来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听着真子的解说点头回应。阅读过程中,由于突然插入了一段汉字,我原本已打算放弃理解这段内容了。
「与谢野晶子为了让人了解这段话是引用自〈长恨歌〉,因此翻译时,直接从汉诗中引用了这段文句,不过在《源氏物语》的原文中,应该已经被翻为日文了。比如说这里。」
她指着写有「旧枕故衾谁与共」这一段话的位置。
「原文中,其实是『被褥与枕头依旧,但如今谁与我共枕而眠?』的意思。」
「啊,这样的话,我就能大致了解了……也就是说,从前与心爱之人一同使用的旧棉被及枕头,如今已经没人可以一起使用了。是这个意思吧?」
「你说得没错。源氏将自己在葵之上过世后的悲伤心情与〈长恨歌〉重叠了。同样的,『鸳鸯瓦冷霜华重』的部分,原文中其实只写了『霜华白』。这里则是将〈长恨歌〉中形容『沉重的霜花层层堆叠』的词句改写成『霜花雪白』。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改,我就不清楚了。」
「这是什么意思?」
「宛如鸳鸯般成对的屋瓦冰冷,霜雪如花般降下,厚厚堆叠。应该是这个意思吧。而这句的下一句就是接着刚才那句『旧枕故衾谁与共』,应该是在强调独自入睡的寒冷吧。」
「哦……真子小姐,你了解得真清楚。」
我如此感叹,真子难为情地笑了。
「抱歉,我只要一聊起喜欢的事物就会不由得兴奋起来。这种话题一点也不有趣吧?」
「没这回事。你真不愧是书迷啊。」
我们的餐点送了上来。铺在紫色五谷米上的干咖喱散发着香料的香味,令人食指大动。真子的蛋包饭也是,半熟蛋与多蜜酱汁融合的模样,看来相当美味。
我们吃到一半时,真子天外飞来一笔地这么说:
「说到〈长恨歌〉中出现的『鸳鸯』一词,你知道鸳鸯奶茶吗?」
「嗯,我是听过……记得那是香港还是哪里的饮料。」
真子像是以汤匙挖起食物并塞满嘴里般轻轻接下我的答案,视线移往远方。
「我曾去过香港一次,在婚前旅行时。那里是个充满新奇、非常棒的城市。」
由于她的表情看起来相当陶醉,令我的胸口隐隐作痛。当时的她应该无比幸福吧——与现在不同。
「然后呢,我知道有间咖啡店有卖鸳鸯奶茶喔,如果你没喝过就要推荐给你。」
「哦,真罕见。我想品尝看看。」
真子以纸巾擦拭嘴边。
「那间店叫作Eagle Coffee,地点在安井金比罗宫附近——我经常去安井金比罗宫参拜喔。」
「哦……」
我不晓得该做何反应,因为安井金比罗宫是以「斩断恶缘」闻名的断缘神社。
真子曾说过她的丈夫有其他女人。由于连带提及的家暴其实是谎言,因此关于所谓的外遇,也不晓得有几分真实。不过,如果真子是为了祈求断绝丈夫与外遇对象的关系而前往安井金比罗宫参拜,我觉得那也是合理的行动。
「要不要邀上次那位咖啡师一起去Eagle Coffee看看?如果她喜欢咖啡,一定会很期待。」
虽然我并没有感觉到其他意图,但毕竟经过前些日子的事,令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别有居心。另一方面,违抗真子所描绘的故事,似乎也会是件恐怖的事。
「说得也是,我会去邀邀看。」
用完餐走出餐厅后,我就与真子道别了。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在她背上摇曳的发丝吸取了飘荡在空气中的雨沫,散发耀眼的光泽。
3
下周三。我与美星小姐约在祇园——东大路通及四条通路口见面。
我提早出门去了安井金比罗宫。安井金比罗宫位于祇园路口沿着东大路通往南约五百公尺处。
天气依然是久阴不晴。根据早上的气象预报,近畿地方的梅雨季似乎会结束得晚一些。
我沿着东大路通西侧走了一会儿,便看见石造鸟居犹如从绿叶蓊郁的树荫之间探出头来一般展露身影。鸟居上方挂有一块写着「斩断恶缘缔结良缘祈愿所」的匾额。石版参道笔直地往内延伸。
安井金比罗宫主要祭祀崇德天皇、大物主神、源赖政三神,起初是为了祭祀崇德天皇而建。据说是由于崇德天皇在保元之乱5,于金刀比罗宫斩断欲望,勤勉修行,因此才会以「祈愿斩断事物」的神社受人信仰至今。
我沿着参道前进,映入眼帘的,是左方的社务所和设置于右方的某种奇妙物体。
在铺上白石子的一隅,供奉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但很难一眼辨识出那是一块石头,因为石头表面贴满写着愿望的符纸,毫无空隙地贴了满满好几层。石头中央有个圆洞,参拜的民众正匍匐钻过圆洞。此为「断缘结缘之碑」,根据说明牌上的内容,这个圆洞是神明之力凿穿了裂缝而形成。参拜方式是在「形代」——作为替身用的符纸——上写好愿望后,先从正面钻过洞穴以斩断恶缘,再从背面钻回正面以缔结良缘,最后再将形代贴在石头上。
我并没有任何特别想斩断的恶缘,所以没有去钻这断缘结缘之碑,而是直接走过去。正殿位于左侧,一旁设置的绘马挂置处挂满了无数绘马。
真子似乎经常来这安井金比罗宫参拜,这里搞不好有她挂的绘马。关于她无法亲口对我诉说的烦恼,可能可以从这里找到相关线索。
毕竟我实在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断缘结缘之碑上的形代内容看。虽然盯着绘马看也不太礼貌,但应该不至于太过可疑吧。
我凑近绘马,粗略地浏览内容。形代上多为轻松积极的愿望,但绘马上的内容该说是更加纠结吗?其中也有不少充满怨念的愿望。
倘若只是斩断坏习惯或希望能离婚,那还可以理解。然而当中甚至还有指名道姓地写出实际人物,并以直截了当的表现方式,希望不幸降临在对方身上这样的愿望。
……令人不寒而栗。倘若在其中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搞不好有很长一段时间会过着担心灾厄降临的日子。
还是别做这种类似偷窥的事吧。我从原本弯腰的姿势重新站直,打算离开绘马挂置处。
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似乎在边缘的绘马上瞥见了熟悉的名字,于是我翻起了那块绘马。
——找到了。我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左侧角落写有「神崎真子」的名字,一旁则写着愿望的内容。
「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
顷刻之间,我保持着手指轻触着绘马之姿陷入沉思。
「MINORI」是真子的丈夫吗?说起来,这个名字听起来比较女性化,但作为男性的名字也不会太奇怪。还是说,这是昵称之类的?
虽然只有一小段时间,但我当下似乎非常专注,甚至完全没注意到有人从后方靠近。
「——青山先生?」
有人出声叫我,我吃惊地转过头去。
「美……美星小姐!」
美星小姐就站在身旁仰望着我的脸。
她身穿海军风的横纹衬衫,看似舒适的设计似乎十分凉爽,下半身则是单宁材质的高腰短裙。由于平时看惯了她的裤装,偶尔看到她穿裙子,感觉相当新鲜。她双脚穿着白色短袜及缀有黑色蝴蝶结的高跟凉鞋。
「美星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吞吞吐吐起来,美星小姐则泰然自若地回答:
「我们约在附近见面。我顺道过来走走而已。」
她该不会是来祈求斩断我跟真子之间的缘分吧——我的脑中竟然浮现这种恶劣的想法,真对自己感到厌烦。
「那个……该不会是真子小姐写的?」
我吃惊之余,甚至忘了藏起绘马。不得已,我只好让出位置给美星小姐。
「她似乎时常前来参拜,所以我才会也过来看看,结果碰巧发现了她写的绘马。」
「是这样啊……」
她的侧脸变得严肃起来。
「总觉得心情都变得郁闷了,我们还是快点去Eagle Coffee吧。毕竟这么一巧遇也省下碰面的时间,而且现在的天空仍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刻意装出开朗的语气这么说,美星小姐便点点头。我们并肩走着,一边闲聊着与刚才目睹的事物完全无关的话题。
从安井金比罗宫出发,很快就抵达了Eagle Coffee。看似历史悠久的小型建筑物一楼,设有一扇暗色系的木门。一旁的窗户玻璃灰暗,木雕看板上则以英文刻着Eagle Coffee几个字。
乍看之下,会给人有点难以踏进去的印象。不过论这点,必须鼓起勇气穿过屋檐隧道才能抵达的塔列兰咖啡馆也不遑多让。我毫不犹豫地打开门。
「欢迎光临!」
踏进店里的同时,传来了女性的声音。店里仅有两张桌席及五个吧台座位,并不宽敞。但两张桌席都已经坐了客人,吧台席也有一名客人。生意看来相当兴隆。
一名看似工读生的年轻女性领我们到吧台座位上。她的及肩褐发在后方扎成一束,身穿白色衬衫及宽摆裤。站在吧台里的老板是一名年约三十出头的男性,长及下颚的头发及嘴边的胡须给人狂野的印象。他绑着领巾、身穿POLO衫及牛仔裤,隔着衣服仍能窥见他手臂上的大块肌肉。
我与美星小姐两人看着眼前写着菜单的板子。列有多种咖啡的菜单上写有「世界各地的咖啡」的栏位,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不仅有鸳鸯奶茶,似乎还能以许多国家独有的喝法来享用咖啡哩。」
我指着菜单这么说。加入许多炼乳的越南咖啡,我以前曾在塔列兰咖啡馆请美星小姐做给我喝过;冰滴咖啡(Dutch Coffee)就是冰酿咖啡,原文的Dutch则是荷兰的意思;而维也纳咖啡就是维也纳,也就是来自奥地利的咖啡,当地则称作艾斯班拿(Einspänner)。其他还有好几种咖啡,甚至还有冠上国家名称,却难以想象究竟是何种口味的咖啡。菜单上的咖啡全都来自不同国家,无一重复。
虽然深受吸引,但我今天的目的是鸳鸯奶茶。「两杯冰鸳鸯奶茶。」我告知前来点餐的女性,而美星小姐则顺势询问:
「这间店为什么会贩售世界各地的咖啡呢?」
结果,女店员嘻嘻地笑了起来,脸颊上的酒窝相当可爱。
「那是老板的兴趣啦,您很在意吗?」
「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因为我也在咖啡馆工作。」
「哎呀,那么,要不要跟老板聊聊呢?高野先生!」
女店员出声叫唤,在吧台角落开始准备饮料的老板抬起头来,拿着工具走近我们。
「高野先生,这位客人似乎是同行喔,她有事想问问您。」
「是吗?不用客气,尽管问吧。」
自我们走进店里以来,姓高野的老板第一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虽小却中气十足且低沉。或许因为得知我们是同行,老板对待身为客人的我们态度相当直率,倒也符合他的形象,不会令人觉得失礼。
美星小姐的手指突然在空中比划了起来,似乎正在写着汉字。
「请问是因为姓『鹰野』6,才会把店名取为Eagle Coffee吗?」
高野似乎相当钦佩地睁大了眼。
「小姐,你真敏锐。不过很可惜,猜错了。我姓『高野』,高山的高。」
「哇,我还以为一定是正确答案。」美星小姐说。
「我的名字叫『鹰』,高野鹰。虽然很好笑,不过这是本名喔。」
「哦!」我插入了惊叹号。「真是罕见的名字。」
「你们应该觉得没有父母会替孩子取这种名字吧?我在结婚时改成老婆的姓。我是三兄弟当中的老二,但我老婆是独生女。」
据说老板家三兄弟的名字全与鸟类有关。虽然没有询问另外两人的名字,但还真是罕见的命名方式。
「我觉得这个『世界各地的咖啡』相当有意思。」
美星小姐切入正题,高野瞥了菜单一眼。
「那个啊,是我在婚前旅行时环游世界,在许多国家品尝了咖啡,于是就把当时实际喝过的咖啡列入菜单了。」
「也就是说,这份菜单中的所有饮品,您都体验过地道的味道了?」
美星小姐的双眼闪闪发亮。对于与咖啡相关之事格外好奇的她而言,没有比这更令人羡慕的吧。
「是啊,没错。这些全都是我在发祥地确认过味道后,才加进菜单的。」
「你说婚前旅行,是与那位姓高野的妻子一起吗?」
我为了催促他多说些而询问,没想到女店员却意味深长地插嘴:
「并不是喔。」
「喂,纪香。别对客人说些有的没的,你这个大嘴巴。」
遭到高野斥责,女店员吐了吐舌头。她的名字似乎叫纪香。
「不是的意思是……」
「结果我并没有跟对方结婚。我现在的老婆,跟一起环游世界的对象不是同一个人。」
我不由得与美星小姐四目相接。事情看来似乎有些隐情。
「机会难得,也跟这两位客人讲讲那件事如何?」
纪香不仅没有畏缩,反而更以开玩笑的语调这么说。高野一边搅拌着两个并排的玻璃杯,同时嘀咕。
「为什么非得对客人说那种事不可——」
他说到这里,看向美星小姐后又噤口不语。见她一脸困惑,高野清了清喉咙后开口:
「哎,试着说说也无妨。反正其他人都是常客,也没什么事做。」
店里依然坐着跟刚才一样的客人,似乎都是常客。
「那件事……是?」我询问。
「高野先生曾以婚前旅行后却没结婚这件事出题考我。那是我才刚来这里打工没多久的事。」
出题这个词汇令美星小姐有所反应。真是个容易理解的人,我笑了出来。
「请务必让我们听听看。」
高野正巧也做好了鸳鸯奶茶。他将杯子放在我们面前,双手拄在吧台内侧,接着装模作样地说了起来:
「那已经是近十年以前的事了……」
4
开始经营这间店时,我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
我从十几岁起就在咖啡店工作,同时希望能尽早拥有属于自己的店。原本开在这里的咖啡馆倒闭时,我趁机请家人协助出资,顶下这间店面,开了这间Eagle Coffee。
因为是毫无计划、单凭年轻及热情所开的店,刚开始的一、两年都没什么客人上门。我心里虽然觉得不妙,仍勉强经营着。某天,一名女性造访了这间店。
她的外表给人相当端庄高雅的印象。她的老家在东京的世田谷区,也就是所谓的千金小姐。那样的女性会走进我的店,令我甚感意外。她虽然看似与我住在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聊起来,却发现她出乎意料地随和。她似乎也很中意我这间店,经常上门光顾,不知不觉间,我们就开始交往了。
某一天,我问她:「你这位世田谷区出身的千金小姐,为什么会离开东京来到京都?」
她回答:「因为婚约告吹了。」
据说她的前未婚夫也曾在东京经营咖啡馆,原本就喜爱咖啡的她则是那间店的常客,相遇经过与我们之间如出一辙。
然而,在她与那名东京的男子订婚后,结婚前夕,对方经营的咖啡馆倒闭了。男子并没有告诉她经营不善的事。即使男子背负巨额负债,她仍打算与对方结为连理,但该说理所当然吗,这件事遭到她的家人强烈反对。即使并非如此,家人似乎原本就不看好这桩婚事。她原本是独排众议与男子订婚的,但在对方负了债的情况下,她也无法坚持到底。最后,她哭着取消了婚约,伤心之余离开了东京。
——对方坦白了这样的过去时,你会怎么想?
我并不是想自我贬抑,却会自然而然地这么想:啊,原来对她而言,我是前未婚夫的替代品啊。她是因为无法忘怀前未婚夫,即使到了新的城市仍造访着咖啡馆,并将店里的我与自己昔日对象的身影重叠了吧。
不过,即使在意那种事也无济于事。我已经喜欢上她,她似乎也喜欢上了我。正因为她出身良好,个性认真,才会被像我这种什么也没多想、单凭年轻气盛就开咖啡馆的奔放一面所吸引吧。我想,她的前未婚夫一定也是因为个性与我相仿,店铺才会倒闭。
我与她以情侣身份交往的期间不到一年,关系进展得相当顺利。结婚一事并不是由我们其中某一方先提出,而是我们俩都认为,走到这一步是理所当然。
在那之前,我虽然担心没有客人上门,却仍抱持着一丝「不赚钱也无妨」的天真想法。毕竟开店资金是跟家人借的,不会有人催我还钱。不过如果要结婚,就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吧?为了养活老婆,我得让店里的生意更加兴隆才行。这时,我终于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我当时烦恼了许久,最后想到的点子就是「世界各地的咖啡」。我以婚前旅行的名义到世界各地旅游,在各地品尝了各种风味咖啡,心想如果能把这些咖啡列入菜单,或许能因为新奇而增加客源也说不定……总之,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至今回想起来,那不过是场赌博。不过,喜欢咖啡的她似乎非常中意我的想法,对于婚前旅行也兴致勃勃。于是我们砸下仅有的存款,开始了环游世界之旅。
一言以蔽之,旅行非常愉快。我们花了一个月左右走访世界各地。两人一起在各国寻找广受好评的店家,一起造访,然后确认味道及香气,想象那究竟是以何种材料、采用什么比例调制。如同我刚才所说,我这间店菜单上「世界各地的咖啡」,全是我在原产国喝过的。我以当时的记忆为基础,做出了我店里的饮品。因为那些咖啡我全都有采用,只要看过我店里的菜单,就能知道我究竟造访过哪些国家的咖啡店。
接下来,婚前旅行接近尾声。即使在迎接最后一夜的那个国家,我也带她去了咖啡店。当然那是我事先调查好、评价极佳的店家。事实上,那间店的确非常的棒,无可挑剔。
然而,在去了那间店后,她就变得不太对劲,似乎一直冷静不下来,而且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当晚,我们回到饭店后,她告知了我希望解除婚约的想法。
直到在最后一个国家造访那间咖啡店之前,那趟旅行及我们之间的关系都相当顺利。然而,她分手的心意已决,似乎并非一时兴起,或是婚前忧郁之类的情况。
我接受了她的决定。毕竟我很爱她,虽然相当难受,我还是决定跟她分手。旅行回来之后,我跟她再没见过一次面。
那趟愉快旅程的回忆,就连留存在记忆中都令我感到难受,却也成了资产——没想到,以此为基础新增的「世界各地的咖啡」很快地获得好评,让我的店铺经营上了轨道。一想到当初是为了婚后生活而想改善店铺营运的事,就觉得真是讽刺的结果啊。
——那么,接下来是各位期待已久的问题。
她为什么会甩了我呢?
5
鸳鸯奶茶的味道相当不可思议。试着探寻那浓郁风味的深处,便可分别感觉到咖啡及红茶两种相异的涩味。虽然香甜,却也有股清爽感,是我从未品尝过的味道。
高野的故事告一段落时,我已经喝完大半杯鸳鸯奶茶,正将吸管戳进冰块间吸吮着。由于户外闷热,我的喉咙相当干渴。我一边摇着玻璃杯,让冰块喀啦作响,坦率说出我的感想。
「那应该是你自作自受吧。」
高野与纪香一齐以「喔?」的眼神看着我,或许是对于我能够立刻得出答案这点感到意外吧。但我在这两年间也与美星小姐一同经历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能够像这样迅速解开与咖啡相关的谜题并不奇怪,对美星小姐而言,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吧。
我转向隔壁说道:
「美星小姐,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我并不认为他是自作自受……」
她似乎有些困惑,但我从她的反应可以确定,她也已经解开高野的谜题了。
「那么,这位客人,你试着回答看看,我们最后一晚造访的是哪个国家的咖啡店呢?」
高野从吧台探出身子,语带挑战之意。
「哪个国家」这个问题,应该与高野被甩的原因有直接相关。既然如此,我得到的答案应该不会有错。
「那是位于荷兰的咖啡店吧。」
我指着菜单上的「冰滴咖啡」。
「高野先生刚才讲述内容时所使用的『咖啡店(Coffe Shop)』这个词汇,在许多国家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意指咖啡店。但在荷兰,这个词汇却有截然不同的意思——Soft Drug,也就是贩售大麻的店家。」
荷兰对大麻采取宽容政策,原则上,在自用范围内的购买、拥有、使用是合法的。而所谓的咖啡店,在荷兰称为「咖啡屋(Kofiehuis)」,不会与咖啡店混淆。
「你最后造访荷兰,带着未婚妻前往了咖啡店,而且你在那里使用大麻了吧。然而,天性耿直的未婚妻看见你过于奔放的一面,产生了些许不安,担心你回日本后,会不会也染上毒瘾……即使不至于如此,有没有可能违法犯纪,或做出违背道德的事来呢?跟这种人结婚真的好吗?这样的犹疑在她心中油然而生。」
「——这位客人,真亏你猜得出来呢!」
纪香突然鼓起掌来。
「果然是自作自受对吧,我也这么认为。」
「也就是说,我答对了吧。」
「没错!高野先生说他带了未婚妻去贩售大麻的店家了。」
「就算在荷兰合法,在日本也是受到禁止的,会有人因此而排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个性不拘小节不是坏事,但无论如何,只能说在未婚妻面前接触大麻实在太过轻率了。」
受到纪香的鼓舞,我的言词不自觉地愈发严厉。高野并没有显露出不快,只是静静听着我说话。
然而此时,突然有人对我提出质疑。
「真是如此吗?」
我看向声音的主人。
「我不认为高野先生是自作自受。」
是美星小姐。她的侧脸极为认真。
「我刚才也说了,我不这么认为。」
我原本以为她是顾虑高野的心情而那么说的,看来并非如此。美星小姐喝了剩下的鸳鸯奶茶润润嗓后开口:
「高野先生的行动的确不拘小节,或者该说令人感觉有些胡来,在身为旁观者的我来看,确实令人有些担心。然而,高野先生的未婚妻与我们不同,应该是已经和您相处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才走到订婚这一步。既然如此,高野先生与未婚妻之间该是已经能相互理解,对方也是受到高野先生这种不按牌理出牌的个性吸引才对。高野先生也是认为『即使做了这种事,对方也不会提分手』的前提,基于某种程度的信赖,而在旅行的最后一晚采取了那个行动吧。既然如此,我认为会导致婚约告吹的原因是对彼此的理解不足,或认知上有误,不能归咎于高野先生一个人。」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嗯?」地心想。她的评价不能说是错误,所以如果要主张他并非自作自受,倒也有一番道理,能令人点头赞同。不过……
老实说,美星小姐的话给人过于理想化的感觉。相爱并相互理解、信赖的两人,一定会随时考虑到对方的接受范围,在限度内衡量自己的言行举止?这不是理想化,什么才是理想化?即使希望能够如此,但人非圣贤,实际上,交往许久的情侣仍会吵架、分手,就算是夫妻也会彼此交恶。
美星小姐的口气,简直像是坚信不可能「只有一方有错」。当然,实际上并不可能如此,就连美星小姐也不会相信这种事。比如说,像真子那样的案例——夫妻其中一方外遇的情况又该怎么评论?无论造成夫妻感情失和的原因出自哪一方,也不能因此出轨,这种情况就完全可以归咎于单方面的责任了吧。
如果讨论关于「相爱的两人对彼此的理解」的话题时,提出这种论调就会让情况变得复杂,但我所认识的美星小姐,绝不是会因提倡空洞的理想论而满足的人。倒不如说,她是个对于人们的软弱或矛盾有同理心,在指摘他人错误的同时,也会说「因为是人,所以难免犯错」,心中自有一把尺的女性。正因为如此,她今天的话给我肤浅且无法打动人心的感觉。
是她的心境有所转变吗,抑或者改变的人是我呢?总之,我无法完全认同她说的话,正打算加以反驳……
「不,他们说得没错。毫无疑问是我自作自受。」
高野主动如此坦承,让我失去了干劲。
「最后那一晚,我如果没带她去那种地方,我们应该能依然相亲相爱地结束旅行,并圆满结婚。那无论对我或是对她而言,都会是幸福的人生。是我做了多余的事。」
接着,高野转身背对我们,似乎打算以责备自己来为这个话题作结。
然而,美星小姐对着他的背影,说出令人意外的话来:
「不过,高野先生,您是认为有必要才会那么做吧?」
这句话令高野僵在原地。而我困惑地插嘴:
「必要?你是指带未婚妻去大麻店吗?」
「不是。」
美星小姐摇头。
「高野先生并没有接触大麻。说到底——」
这时,高野回过头来。
该如何形容呢?我在他的脸上感觉到某种拼命想仰赖什么的神色。就像是在黑暗中看见一丝光明,或是漂流到无人岛上,看见船只接近时,大概就会浮现这样的表情吧。
美星小姐正面迎向他的眼神。接着仿佛将自己投射的光照向他,或是仿佛船只是由她掌舵一般,说出了下述的话:
「您并没有去过荷兰吧。」
6
「您……您在说什么?」
纪香发出了有些奇怪的声音。
「我刚才不是说了那是正确答案吗?那位客人的答案,就跟高野先生从前告诉过我的内容一模一样。他去了荷兰,走进贩卖大麻的店家,结果因此害未婚妻跟他分手。为什么事到如今,您还说出他没有去过荷兰这种话?」
美星小姐并未转向纪香,而是看着我说道:
「如果是青山先生,当然知道吧。冰滴咖啡原文中的Dutch虽然是指荷兰,但冰滴咖啡的发源地并不是荷兰。」
「是荷属东印度吧。」
我悔恨地回答。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注意到了。然而,我却轻忽了这一点。因为我认为只要把冰滴咖啡解释成荷兰,就能够完美说明一切。
「是……这样吗?」
纪香歪了歪头。美星小姐说明:
「在荷兰统治时代,印尼所栽种的咖啡豆是苦味及涩味很重的罗布斯塔种咖啡豆,由那种咖啡豆萃取而成的咖啡,并不合当地荷兰人的口味。因此他们想方设法,煞费苦心地寻找能用这种咖啡豆冲出好喝咖啡的秘诀,最后想出来的就是冰滴咖啡,也就是冰酿咖啡。」
由于冰酿咖啡不会加热咖啡豆,因此不容易溶出咖啡因及单宁酸等成分,口感柔和。作法方面,有将咖啡豆磨成粉后,浸于水中一段时间慢慢过滤而成的冷酿式;也有将水长时间持续滴进咖啡粉里萃取而成的水滴式。一般提到冰滴咖啡,指的都是后者。
「虽然因为是由荷兰人想出来而以荷兰(Dutch)命名,但在荷兰其实几乎喝不到这种咖啡,毕竟那是在印尼的喝法。」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高野先生去过的并不是荷兰,而是印尼?」
纪香依然一脸半信半疑的模样。
「不过,这么一来,关于荷兰的咖啡店一事,就是以菜单中的『荷兰』为线索,导出错误的推论。高野先生,你骗了我吗?」
高野没有理会纪香的质问。相对地,他再度盯着美星小姐,以坚定的声音询问:
「那我再问一次。你认为我们在旅行的最后一晚,造访的是哪个国家的咖啡店?」
美星小姐毫不犹豫地断言:
「是日本。」
我一直在菜单上的「世界各地的咖啡」中寻找候选国家,这答案令我意想不到。
「日、日本吗?这也算吗?」
「首先,高野先生明白地说了,菜单上世界各地的咖啡『全是他在原产国喝过的』,而且他还说:『只要看过我店里的菜单,就能知道我究竟造访过哪些国家的咖啡店。』因此,这时就可以确定排除荷兰了。」
我看着「世界各地的咖啡」时,曾确认当中有没有重复的国家。然后在这时就认为冰滴咖啡所指的是荷兰而非印尼——至少,我是如此列入考虑的。从这些事当中也可以明白,在菜单的品项中,没有其他荷兰的饮品。
「这么一来,候选国就是印尼或奥地利了,但我仍摸不着头绪。于是我将焦点放在『最后一晚』,换言之,就是隔天就会回到京都。考虑到抵达时间等因素,我认为若是在日本的旅馆再住一晚,应该也能算是旅行吧。」
也对,也有这种情况吧。高野是说「只要看过我店里的菜单,就能知道我究竟造访过哪些『国家』的咖啡店」,并没否定旅途中造访日本咖啡店的可能性。
我认为这话没错,话虽如此,却也没有证据,这不过是又多一个候选国家罢了。
「你为什么会从这里导到那是日本咖啡店的结论?」
「我猜想如果是日本,应该说如果是东京,就有一个会让前未婚妻打消与高野先生结婚念头的存在。」
「东京?东京的咖啡店里究竟有什么?」
美星小姐只在回答我这个问题时,表露些许感伤。
「高野先生的前未婚妻,之前曾与另一名男性订婚对吧?高野先生查到那名男性工作的咖啡店,并带她去了那里吧。」
——那毫无疑问是我自作自受。
我惊愕地看向高野。他垂下眼睑。
「为什么做那种事……」
美星小姐看向哑口无言的纪香,继续说了下去:
「您不希望她怀抱着遗憾结婚,对吧?在此之前,高野先生似乎也曾感觉到自己是她前未婚夫的替代品。所以您希望让她与前未婚夫再见一面,确认即使如此,她仍选择了自己之后再结婚。您坚信结果会是如此,才带她前往那间咖啡店。」
那名女性的态度在造访咖啡店前后截然不同,就表示在那间咖啡店里一定存在某些事物,足以影响到打消结婚念头。目前只想得到是对方的前未婚夫。美星小姐说道。
「高野先生所讲的过程十分自然,不容易令人察觉到不对劲。但仔细想想就会注意到,关于她前未婚夫的事,与婚前旅行本身并没有任何关联。尽管如此,您仍刻意提及,就表示那件事本身是一个线索。实际上,如果没有那个前提,我也无法导出这个结论。」
对方的前未婚夫经营咖啡馆失败,欠下大笔负债,但他却活用了自己的经历,被其他咖啡店雇用。如果这是事实,身为同行的高野想得到相关资讯应该不困难。虽然这已经是近十年前的事,但现在只要知道姓名,想透过网路查出对方的工作地点并非难事,即使无法轻易查到,透过同行的联系管道,想调查某个时期关闭的东京咖啡厅老板也大有可能。
「是吗……所以美星小姐,你才会说不认为他是自作自受。」
我回想起美星小姐刚才所说的话。
单就字面上意义而言,我还是无法否认那过于理想化。只不过,在那背后,我与美星小姐分别想到的是毒品及前未婚夫的事。根据立场的不同,印象应该会大为迥异吧。
倘若高野相信对方会选择自己,而带她前往咖啡店,结果造成双方的婚约告吹,那么的确可以说是对彼此的理解不足或认知有误。话虽如此,我认为仍无法完全抵销高野自作自受这一点。然而,如今责备高野的心情已不那么强烈。
「不过,尽管发生了那种事,却隐瞒实情而伪装成接触了大麻,还真是刻意装坏人啊。」
我用难以置信的心情这么说,美星小姐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高野先生虽然以荷兰的咖啡店一事自嘲地揭露自己的过去,其实在内心某处,一直在等待能察觉真相的人出现吧。我造访这间店时,马上就询问他店名Eagle Coffee是否取自于高野先生的姓氏。虽然很遗憾地猜错了,但高野先生听了这样的话,注意到我总是试图看穿各种事的个性,所以才会以出题为由,将这件事告诉初次见面的我吧。」
「……你连这一点都看穿了,真是了不起。」
高野交抱手臂,看似疲惫地「呼」地吐了口气。
「这位小姐说得没错。我是在明知她可能会离开自己的前提下,让她与那个男人重逢的。这就是所谓的无事生非。」
「不过,这是无可避免的过程。既然如此,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美星小姐这么说,似乎不是在安慰他,而是认真地、由衷地这么想。然而,高野却哼了一声。
「不,这就是我咎由自取。事后我不晓得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多么后悔,否则我就不会像这样,希望某人能看透真相了。其实我也明白,即使有人看穿真相,也无法挽回任何事。」
这句话令美星小姐紧抿双唇。
「或许我只是希望借由她并不是选择那个男人,而是选择了我这件事,获得赢过对方的安心感吧。我试图沉浸在那种优越感之中,结果得意忘形,于是漂亮地遭到了报应。」
「不过,高野先生,你现在也已经结婚了,这不就好了吗?」
即使纪香试图提醒,高野仍没有停止折磨自己。
「我是在被她甩了之后,震惊之余,半自暴自弃地结婚的,对方就是我现在的老婆,我们也有了孩子,然而却适得其反。如同那个人在跟我交往时,将我当成那个男人的替代品,回过神来,我也发现自己现在仍在寻找她的影子,仍在寻求着能成为她替代品的人。」
说到这里,高野便离开了吧台,消失到店的后场去了。他的脚步蹒跚,就像一个酩酊大醉的醉汉。
我沉浸在抑郁的沉默之中。这还是我头一次听见一名大我十岁左右的男性,坦承如此依恋不舍且露骨的伤感,令人感到有些恶心——并不是说高野这个人恶心。失去的恋情的确可能令人许久难以忘怀,而且也有人会一辈子将这份伤感藏于心中吧。然而,现在我面对的却是至今仍未结束地存在于此、历历在目且晦暗的情感,沉浸其中的感觉着实令人不快。
所以,说刻意也确实过于刻意,但纪香以不合时宜的开朗声音对美星小姐搭话时,我感到松了口气。
「这位客人,您真厉害!竟然瞬间就解开了老板隐瞒至今的真相!」
「哦,谢谢……」
美星小姐虽然不知所措,仍和善地回应。
「您说您也在咖啡馆工作吧,是哪一间店呢?」
「是『塔列兰咖啡馆』的店,位于二条富小路通上。」
「是吗!您这么聪明的人所冲的咖啡,一定非常好喝!」
虽然我不认为聪明与否与咖啡的香味有关,但我也顺着纪香的话说下去:
「美星小姐的咖啡是极品喔,我可以保证。」
「哎呀,那我一定得去品尝。」
接着她站直身子,双手在腹部前方交握。
「我叫皆川纪香。目前从事自由业,在这间咖啡店打工。近日内,我一定会前往塔列兰叨扰的。」
「好的,请务必光顾,我会等候您的光临。」
美星小姐原本面带微笑,却随即垂下头。
「搞不好我们家老板会给您添麻烦,若您不在意……」
我凝视着纪香。她不仅年轻,长相也相当端整。的确,如果让藻川先生见到她,想必会在零点五秒内露出下流的表情吧。
「您、您的老板吗?虽然我搞不太清楚,但还是很期待呢。」
我们请头上浮现问号的纪香结账后,就离开了Eagle Coffee。
7
我们沿着东大路通往北走。一如我先前的预感,天空在我们待在室内的期间哭了起来。
「总觉得听见了很惊人的事啊。」
我们一起撑着折叠伞。或许是心理作用,身旁的美星小姐看起来似乎垂头丧气的。
「我由衷认为高野先生不过是采取万不得已的行为,然而结果却令他固执地自责至今。既然如此,我所做的事,会不会只是加深他自责的想法而已呢……」
「即使如此,高野先生仍等着某人肯定自己过去做出的判断。所以请美星小姐也别自责了。」
雨点啪哒啪哒地拍打着伞。美星小姐的表情隐藏于伞影下,无法仔细看清。
驰过身旁的市营公车扬起水花。美星小姐轻声询问:
「……话说回来,那间店该不会是真子小姐介绍给你的吧?」
「啊,被你看穿了?」
我无法顺利蒙混过去,毕竟美星小姐看见了真子所写的绘马,事到如今就算试图说谎也无济于事。
「上次之后,我读起了《源氏物语》。其中有一段出自〈长恨歌〉的内容写到『鸳鸯』一词。我在简餐咖啡厅里聊到这段内容时,真子小姐就提起了有间可以品尝到鸳鸯奶茶的咖啡店。」
「所以才说是在餐厅里听见客人交谈的内容啊。原来如此,确实没有说谎。」
「呃,你这么说反而令人感到内疚啊,哈哈……」
无视干笑的我,美星小姐浮现正在思索些什么的表情。虽然我原本打算解释这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意涵,但又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便噤口不语。
我们在祇园十字路口的南侧因红灯而停下脚步。我在屋瓦般的日式拱廊下取出手机,倾斜身子隐藏着萤幕,撰写简讯给真子。
「我们去了Eagle Coffee,也喝了鸳鸯奶茶,还出乎意料地听到了老板的事。就各方面而言,那是间很有意思的店。」
我按下传送键后,号志便转为绿灯。踏上斑马线时,手机振动了起来。我取出一看,发现真子已经回复了,动作真快。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打开了简讯。
接着,我感到不寒而栗。
「……青山先生?」
我在祇园的十字路口正中央停下不动,美星小姐慌张地拉着我。然而我的双脚却像陷进泥沼般动弹不得。
我回想起在安井金比罗宫看见的真子的绘马。
——「希望MINORI不要再外遇了」。
——我叫皆川纪香。
——「皆」川「纪」香。MINORI7。
真子传来的简讯中,只写了一句话。
「外遇对象就在那间店里。」
********
【某封信·3】
我不晓得向未婚夫解释过多少次,那一晚的错误是对方单方面的施暴。
但是,未婚夫却完全充耳不闻。他重复说着「即使不是你自己希望发生那种事,你也有过失」这类的话语。
他仅对我这么说过一次:
「即使一切都如同你所说,你没有半点过错,但我也不可能完全忘记自己在那一晚看见的景象。」
我想,他恐怕其实也相信我的话。毕竟在未婚夫睡在同一间房里的情况下,与其他男性发生关系,这种事绝不正常。但即使他相信我,深深烙印在他视网膜上的光景,也令他再也无法接受我了。虽然悲伤,但我认为能够理解。
我们解除了婚约。
我也不得不辞去工作。仅因为我稍微缺乏警戒,就在一个晚上失去了一切。
我也可以控告袭击我的同事,然而即使那么做,离开我身边的他也不会再回来了。况且,即使以回想起那一晚的精神痛苦做交换,获得些许补偿,对我而言也过于空虚,我就连那么做的气力都不剩了。
话虽如此,我也绝不会原谅那名男同事。我殷切期望他在不幸深渊中持续过着苦闷的一生,最后痛苦至死。
4 日本于保元元年(西元一一五六年)因皇位继承问题发生的内乱。
5 约为现今的日本香川县。
6 日文中,「鹰野」与「高野」发音同为「TAKANO」。
7 日文中,「皆川纪香」的发音为「MINAGAWA NORIKA」,而「MINORI」可拆为「皆(MI)」与「纪(NORI)」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