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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盛满咖啡杯的爱 第一章 摔破的咖啡杯之谜

1

一般来说,人类是没有预知能力的。

我会特地加上「一般」两字,是因为世上或许真存在著具有预知能力的人,所以才语带保留。如果想断定绝对没有,那就是恶魔的证明。不过,若假设目前地球的人口为七十亿人的话,其中应该有大约六十九亿九千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人没有预知能力,所以我用「一般」来形容是没有问题的。

我听说自然界的动物会进行大迁移,藉此躲避即将来临的灾害。野生动物或许拥有类似的预知能力。但是,单就人类而言,我活了将近四分之一个世纪,目前还没见过任何具有预知能力的人。这里所说的「任何」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某位小说家曾在社群网站写下了这段话。「在确定可以出道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成为小说家。就算已经确定可以出道了,也一直认为自己的书肯定卖不好。但结果全都出乎我意料之外,到现在仍能以小说家的身分维生。人生不会照著预测的情况发展。不管怎么料想都是没用的。」

人类没有预知能力,所以预测也不准确。换句话说,事情发展往往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在最近这三年里,我被各种事件与纷扰耍得团团转,深刻体会到这句话的真谛。而且今天也将是出乎意料的一天。

这件事发生在三月的最后一天,京都才刚发表樱花开花宣言不久,想去哲学之道与鸭川沿岸漫步赏花的游客在街上随处可见。我坐在咖啡店的吧台前,啜饮著热腾腾的咖啡。

为了追求理想的咖啡,我过去曾踏遍无数咖啡店与茶馆,而这趟旅途的终点就是塔列兰咖啡店。这间店位于京都市中京区二条通与富小路通的十字路口旁,店名取自留下咖啡名言的法国著名政治家之名──所谓的好咖啡,即是如恶魔般漆黑、如地狱般滚烫、如天使般纯粹,同时如恋爱般甘甜。理所当然地,因为深受这间店的咖啡吸引,我经常待在这里消磨时光。时光飞逝,再过几个月,距离我初次造访的日子就要满三年了。一想到这段时间足以让国高中生毕业,我便忍不住庆幸这里并不是学校。

咖啡十分好喝,复古风格的店内播放著爵士乐,待起来非常舒适,但这间店的魅力并非只有这些。为客人冲煮咖啡的咖啡师切间美星小姐也是一名深具魅力的女性。

她的身材娇小,五官十分可爱,黑色鲍伯头是她的招牌特徵。她在店里总是穿著白衬衫与黑裤,并围著深蓝色围裙。她大我一岁,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容易给人稳重文静的印象,但她其实有著一颗比磨过刀子还敏锐的脑袋,只要碰上不可思议的事件,就会以一刀两断般的手法俐落地解开谜团。

我和她一同遭遇并解决好几桩事件,彼此的交情也在过程中变得愈来愈深厚。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算是情侣,但至少关系比朋友还要亲密。不只是我,她应该也对此没有异议。大概。或许。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话说回来,经常待在这间塔列兰咖啡馆的并非只有美星小姐一人。美星小姐的舅公藻川又次先生是店长兼主厨,虽然留了银色胡须的容貌看起来很内敛稳重,但自从五年前妻子过世后,他就变成了一个相当喜欢搭讪年轻女性的轻浮老人。总是戴在头上的针织帽看起来也很适合他,不过真正的用意是为了遮掩日渐稀疏的头发。

主要工作是午睡跟疗愈客人的查尔斯是一只公暹罗猫,在发生某件事之后便养在店里。它可爱归可爱,有时态度却颇为嚣张,我总觉得它瞧不起我,但这或许只是被害妄想吧。总而言之,塔列兰是由这两个人和一只猫在维持、经营的。

在将近傍晚的时候,店内四张桌子里有一半坐著客人,包含我在内,还有三名客人坐在吧台前,生意还算不错。喜好女色的藻川先生跟坐在餐桌位置的两名年轻女性聊得很热络,查尔斯在吧台的椅子上蜷曲著身子睡觉。美星小姐以典雅的手摇式磨豆机喀啦喀啦地磨著咖啡豆,我这名常客则啜饮著咖啡。今天也会跟往常一样,是个安稳的一天吧。我原本是这么想的──但预测总是不会应验。

「所以啊,我就让他们搭上车,开车在路上高速奔驰。结果呢,在宇治的桥上……唔呃──」

藻川先生本来正充满活力地谈论著他去年夏天的英勇事迹,这似乎是他非常喜欢的一段趣事,我已经听过好几次了,但他此刻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所以我便回头看向餐桌。

他正紧紧地揪著自己的胸口。刚才听藻川先生说话听得很入迷的两名女性则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藻川先生,你还好吗!」

我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跑到藻川先生身边。老爷爷正痛苦地翻著白眼。就在这时,从吧台那边传来说话声。

「真是的,叔叔,你又在装病吓唬客人了对吧?」

是美星小姐。她的语气听不出半点担忧,眼睛仍看著手上的磨豆机,连头也没抬起来。

「青山先生,你别被叔叔骗了。他是在演戏。每年愚人节他都会玩这招。」

她称呼我为「青山先生」。虽然她过去曾有一小段时间会直呼我的名字,但大概觉得不太顺口,所以很快就恢复成原本的叫法了。

「可是愚人节是明天喔。」

我指出这一点后,美星小姐总算看向这里了。

「叔叔该不会是搞错日期了吧?又不是冒失的圣诞老人注1。」

「这真的是演戏吗?总觉得他看起来非常痛苦。」

我扶著藻川先生的肩膀这么说。他正不断地从喉咙发出「唔呃」的声音。

美星小姐把手洗乾净后离开吧台,朝这边走过来。接著,她仔细观察藻川先生的眼睛,在他面前挥了挥手,并把手放在他心脏的位置上。

「……」

在沉默五秒钟之后,美星小姐大叫起来:

「糟了──叔叔会死掉!」

我赶紧叫救护车,美星小姐则在已经躺下来的藻川先生耳边不停呼唤著:「叔叔,你振作一点!」我们请客人先离开店内,由我代替抽不开身的美星小姐帮客人结帐。

不久后,救护车伴随著警笛声抵达,急救人员将藻川先生移到担架上并抬出店外。由于担架必须先穿过如双胞胎般并排的住宅缝隙所形成的狭窄隧道,才能抵达塔列兰,当成功通过隧道时,急救人员似乎松了一口气。

美星小姐也以陪同家属的身分一起搭上救护车。

「美星小姐,你自己也要多保重。我等一下也会去医院找你们的。」

当她坐上救护车时,我这么说道。她表情僵硬地点点头,救护车的后车门也在同时关了起来。警笛再次响起,救护车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视野里。

而我则独自一人伫立在富小路通上。刚才的警笛声实在太响亮,此刻我感受到的寂静因而比实际情况更强烈。

藻川先生会不会死掉呢?虽然很触霉头,我却无法不去想这件事。恐惧感直到现在才涌上来,我的心脏附近传来一阵颤抖。

救护人员告诉我,藻川先生会被送到东大路通的大学医院。我想到自己并不是家属,再怎么心急也没用,便决定用走的前往医院。我花了约二十分钟抵达医院,向护士说明原委,坐在候诊室的长椅上等待近一个小时之后,美星小姐才总算自医院深处现身。

「他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现在已经稳定下来了。叔叔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急性发作的症状好像就已经停止了。目前正在进行检查。」

听到藻川先生保住一命,我暂时放下心中的大石。

美星小姐在我身旁坐下,看起来十分疲惫。

「病名是什么?」

「医生说大概是狭心症。好像必须分几个阶段进行检查才行,所以明天之后才会拿到正式的诊断结果。」

美星小姐叹了口气,以双手托住脸颊。

「叔叔到了这把年纪还是活力充沛,所以老是不肯去医院呢。他最后一次做健康检查可能也是四年前的事了吧。」

「这样真的不太好呢……都过了四年,身体的状况肯定也会产生变化的。」

「早知道会这样,就算必须采取强硬手段,我也该带他去医院检查才对。明明之前也有太太的例子……」

她口中的太太是藻川先生的妻子藻川千惠。听说来自大地主家族的千惠非常喜欢咖啡,所以才开了塔列兰咖啡店。美星小姐在进入短大就读时,离开故乡搬到京都,并开始在千惠与藻川先生这对夫妻一同经营的塔列兰打工,但不到两年,千惠就因病去世。她的病情似乎在确诊后就急速恶化。美星小姐继承了千惠的遗志,至今仍在塔列兰工作,继续冲煮千惠亲自传授的咖啡。

我把手放在垂头丧气的美星小姐肩上。

「我觉得你并不需要这么自责。」

「……」

「藻川先生现在还活著。因为美星小姐继承了这间店,藻川先生才没有孤零零地一个人倒下。这一点非常重要喔。」

美星小姐抬起头。虽然有些无力,但她的脸上挂著微笑。

「幸好青山先生你今天也在这里。」

她用这句话传达了这样的心情:即便没有轻易地认同我说的话,但仍旧向我表示谢意。

「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跑来医院,但好像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跟叔叔见面,所以你今天可以先回去没关系。」

「这样啊。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呢?」

「你不用担心。我一个人就能准备好住院所需的物品,而且也已经联络叔叔的家人了。」

「家人……啊,藻川先生好像有个儿子对吧?」

我所认识的藻川先生虽然看起来沉溺于世俗,但也有莫名远离尘世的一面,让我经常忘记他也跟普通人一样,在漫长的人生中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总之,藻川先生似乎有个住在别处的独生子,也就是美星小姐的表舅。顺便一提,我并没有见过他。

「因为他住在滨松,我本来以为只要他想来,应该马上就可以过来,但我告诉他叔叔目前暂时没事后,他却表示无法立刻离开工作岗位,可能要等到明天。所以我就说我会待在这里,请他不用勉强赶来。」

搭新干线的话,从滨松站到京都站,最快只要一个小时就能抵达。如果他们父子关系不好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但一个母亲已去世的儿子收到父亲得急病的通知时,并不会因为这点距离的路程就犹豫是否要赶来。既然如此,他所谓「无法离开工作岗位」应该也不是在骗人吧。

「不管怎么说,他明天应该就会过来了,那些繁复的手续也可以等到他过来再办理。所以我不能再继续给青山先生添麻烦了。」

虽然我不希望她对我这么客气,但我在这里或许反而会让她有所顾虑,无法放松。所以我决定老实地离开医院。

「如果你有什么困扰,尽管联络我。没见到藻川先生本人的话,我也无法放心,所以明天早上我会再来这里一趟。」

「我明白了。真的很感谢你的关心。」

我对礼貌低头致谢的美星小姐挥挥手,离开了大学医院。当天我内心的激动情绪与震惊久久无法散去,即使到了深夜仍只能停留在浅眠状态。

注1:冒失的圣诞老人,日本的圣诞歌曲,歌词中提到冒失的圣诞老人在圣诞节前就急著跑出来。

2

隔天早上十点,我确定美星小姐人在大学医院后,便又去了一趟。愚人节的天空晴朗宜人,以目前的状况来看,简直可说是一种讽刺。

虽然要等到下午才能探视住院患者,但我在柜台说「是家属找我过来」后,院方就放行了。我马上就找到他们告诉我的病房。病房的左右边各有两张床,总共摆了四张床,藻川先生的病床在右后方,美星小姐正坐在他身旁的凳子上。

「你这次没有死成呢。」

我拿出探病用的点心,故意坏心眼地这么说。藻川先生有别于以往,露出毛发稀疏的头,哼了一声后答道:

「就是说呀。我还以为这样就又可以见到她了呢。」

他口中的「她」应该就是太太吧。他的回答比我期待的还要软弱无力,态度也显得有点畏缩。

「昨天我跟医生商量之后,决定在一周后,四月七日进行冠状动脉绕道手术。」

美星小姐所说的词汇听起来有种非同小可的严肃感。

「要动手术吗?」

「是的。因为确定是狭心症,所以好像要透过手术,替变得狭窄的冠状动脉接上一条绕道血管。」

「这是很困难的手术吗?」

「我对这方面一无所知,无法表示任何意见,但似乎并不是很困难的手术。天皇陛下好像也在数年前接受过冠状动脉绕道手术治疗。」

光是听到一起知名的成功案例就足以让人信心大增。和当时的陛下相比,现在的藻川先生较为年轻,手术造成的负担应该也比较小才对。

「藻川先生每天都在工作,我想以这个年纪来说算是体力还不错,应该没问题吧。只要手术顺利完成,很快就可以回到店里了。」

我尽可能地以开朗的声音这么说道。但藻川先生的表情却十分忧郁。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动到心脏的话,一般来说不是都会死吗?我已经觉得自己可能没救了。」

他嘴里喃喃说著这样的话。对手术的恐惧似乎让他的态度变得很悲观。

虽然我觉得这样的态度很难应付,但美星小姐却令人意外地打从心底替藻川先生担心。

「你不要说这种话嘛。要是叔叔死了,那我该怎么办……」

「说是这么说,但这次或许真的是撑不下去了。」

「你再努力一下嘛,只要叔叔你能够打起精神去接受手术,不管什么要求我都会听你说的。」

美星小姐说这句话时,眼角疑似浮现出泪光,让我看得哑口无言。美星小姐,你这样会不会有点太单纯了啊?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更不好惹的人耶。

藻川先生看起来还是有些消极,但在沉默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

「那你可以带年轻又可爱的女孩子来这里找我吗?你之前有个朋友来过我们店里吧?如果能和那位美女聊聊天,我想我应该可以打起精神──」

「这我办不到。」

美星小姐一边擦拭著眼角,一边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为什么呀?你不是说不管什么要求都会听我说吗?」

「不行啦。要是带美女来的话,你心跳会加快,可能会对心脏造成负担。你还是换个要求吧。」

看来她虽然心怀同情,还是有条不能退让的底线的。果然是个不好惹的人。我可以放心了。

藻川先生毫不掩饰地露出颇为不满的表情,但也只持续了一小段时间。他一边看著晴朗无云的窗外,一边喃喃说道:

「因为有可能会去另一个世界,我得做好见她的心理准备才行哪。」

「只是去见结褵多年的妻子,还需要心理准备吗?」

美星小姐已经不再否认他或许会前往另一个世界这件事了。

「毕竟都五年没见了嘛。就是因为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才更需要心理准备呀。」

他说的或许也没错。和本来就只是偶尔见面的人重逢,以及和过去曾每天一起生活的人重逢,两者在内心占有的重量是不一样的。

藻川先生把脸转回我们这边,用比先前还明确清晰的口气对我们说道:

「她呀,曾经做过一件让我有点纳闷的事。但因为她突然病倒,后来就这样过世了,所以我也一直没办法搞清楚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点纳闷的事?」

「你应该知道,我们店里的餐具柜最里面有个破掉的咖啡杯吧。」

「是那个用黏著剂修理过的?」

美星小姐问道。就连身为常客的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我好像还没有告诉你那个杯子发生了什么事哪。」

「我之前好几次问你可不可以丢掉。毕竟那个杯子已经不能用了……」

「但我每次都跟你说不行对吧?因为那是我特地留下来的杯子。」

「那个杯子是太太修理过的吗?」

藻川先生摇摇头。

「那杯子是我摔破的。我把它从柜子里拿出来时,手滑了一下,它就掉到地上了。结果她看到之后气得不得了,责怪我『为什么不能再小心一点』,所以我也忍不住回她『只是摔破一个杯子,有那么严重吗』,两个人吵了起来。后来她就直接从店里冲出去,整整一周都没有回来。」

「为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争吵,离家长达一周?」

美星小姐惊讶地瞪大双眼。虽然我对太太的为人了解得并不多,但是至少在美星小姐的眼里,她应该不是会因为小事就大发雷霆的女性。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呢?」

「比你开始在我们这里工作的时间再稍微早一点。」

「我是七年前的四月来到京都的……」

「那就是那一年的一月吧。肯定没错。」

既然如此,也难怪美星小姐会对太太离家出走的事一无所知了。

虽然七年前发生的事绝对无法用「最近」来形容,但也不算非常久远。太太当时也有自己的手机。

「但我在那一周完全联络不上她。她是土生土长的京都女人,也没有什么乡下老家可以回去。她当时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这些我直到现在还是完全不知道。」

「塔列兰是怎么度过那段期间的呢?」

「当然是临时歇业啦。我又没办法煮咖啡。」

太太刚离开时,藻川先生的确是悠哉地想著「她应该很快就会消气了吧」,直到她离家出走的时间愈来愈长,他才开始思考是不是必须认真请求她原谅。

「说是这么说,已经摔破的杯子是没办法恢复原样的。虽然我除了道歉之外根本无计可施,但还是想说至少要表示一下诚意。所以我就像拼拼图一样,把特地留下来没有丢掉的杯子碎片组合起来,然后用黏著剂把它黏住啦。虽然花了很多时间,但总算是想办法把它修回杯子的形状了。」

「所以那个杯子是叔叔修理的啰。但就算做这种事,那个杯子也没办法用了……」

「这种事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但我也想不到其他能表示反省态度的方法了呀。」

「这种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周之后,她终于回到家了。我看她板著脸一言不发,就把修理后的杯子递给她,说了句『真是对不起呀』,跟她道歉啦。结果她却突然哭了起来,眼泪扑簌簌地不停往下掉。」

太太反而以几乎要跪下磕头的态度向他道歉。

──对不起。我突然从店里冲出去,真的很对不起。对不起,我整整一周都没有回来……

「听到她这么说,总觉得连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了。说真的,她这种态度反而让我有点害怕,所以只好跟她说我没放在心上,硬是结束了这个话题。她也把那个杯子收进柜子里,从此再也没提过任何跟离家出走有关的事。我想说要是随便提起的话,她说不定又会变得很奇怪,所以到头来什么问题都没问她。」

在那之后,太太看起来彷佛完全恢复了本来的模样。继续过著和离家出走前毫无差异的生活。

「不过呢,她的态度愈是跟往常一样,我就愈好奇她那次挑我小毛病的原因是什么。我只不过摔破一个杯子,她竟然就气到失去理智,最后还离家出走长达一周,这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如果你这么烦恼的话,为什么之前不再找机会好好地跟她谈清楚呢?」

「我也想过好几次了。但是那件事发生后没多久,你就来我们这里工作,所以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啦。毕竟那时你也碰上了不少事情嘛。」

美星小姐闭上了嘴巴。所谓的「不少事情」我也大致都知情。

「所以当我想起这件事时,已经过了将近两年,她也早就死啦。我就这样永远失去询问她本人的机会了……」

「你只要在另一个世界直接问太太就行了吧?」

太狠了吧。美星小姐,你这句话等于是在叫他去死喔。

「这种话是不能随口乱说的。要是踩到她心里不能踩的地雷就惨了呀。我可不希望我在另一个世界见到她之后还要跟她吵架。」

美星小姐看到藻川先生态度如此强硬,便插著腰说道:

「简单来说,你的意思就是希望我找出太太气愤到离家出走长达一周的原因,对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不是说不管什么要求都会听我说吗?」

藻川先生在病床上的态度与其说是恳求,更像是理所当然地觉得美星小姐一定会答应。

不过,找出故人生气的理由这种困难的要求,真的有人能办到吗?美星小姐的反应却和我的怀疑截然不同,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包在我身上。我一定会在手术日之前找出真相的。」

如果你能找到的话,我也会乖乖接受手术的──藻川先生则跟那个和全垒打打者立下约定的少年注2一样,展现了相当懂事明理的一面。

注2:棒球选手贝比•鲁斯(Babe Ruth)的趣闻。据说有一名生病的少年希望自己所崇拜的贝比•鲁斯可以来探望他,结果贝比•鲁斯不仅真的亲自前往,还和少年约好要为他打出全垒打。

3

离开医院后,美星小姐在前往塔列兰的路上问我:

「让青山先生你也一起参与这件事真的好吗?会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呢?」

她今天穿的不是我平常看惯的塔列兰制服,而是自己的便服。挑选的服装是牛仔外套、黑色长裙和高筒帆布鞋,我觉得这样的搭配完全展现了她原本的活泼个性。

「没关系啦,我想从目前为止发生的事情应该也看得出来,我的工作在请假这方面算是比较自由的。先别说这个了,你接下来会专心进行调查对吧,就这么放著藻川先生不管没问题吗?」

「今天早上叔叔的儿子惠一表舅已经抵达医院,并办妥手续。所以我想接下来应该就没有我的事了。」

她说当初是从母亲千惠的名字取了一个字,才会叫做惠一。

「你之前说过他住在滨松。我想他肯定是在京都出生的,所以是因为工作才住在那里的吗?」

「是的。惠一表舅一家居住的房子位于滨名湖畔,在滨松市算是比较乡下的区域……要是我这么说的话,应该会被当地的人骂吧。总而言之,那里有间日式点心老店,表舅就是在他们的店里工作。」

「所以他是做日式点心的师傅啰?」

「或许是因为从小看著经营咖啡店的父母长大,尤其叔叔那么擅长做苹果派,所以他才会对这方面感兴趣吧。他一开始是在京都学做日式点心,但后来就转而钻研起使用橘子制作的日式点心。表舅在滨松居住的地区正好就是橘子的知名产地。」

所以他后来似乎就去使用橘子制作日式点心的店家当学徒了。所谓的人生还真是各色各样。

「美星小姐你平常会和那位表舅互相往来吗?」

「不,不太会……但这也是因为他们一家人在中元节或新年返乡过节团聚时,我也多半会回老家,所以行程总是正好错开。我们刚才在医院碰面时,其实已经五年没见了,上次见面是在太太的丧礼上。」

「太太过世后,还有那些感觉很繁琐的忌辰祭祀仪式,你们那时也不会碰面吗?」

「毕竟这些日子不管怎样都会碰上周末啊。所以都是叔叔去祭拜,我则在塔列兰顾店。」

嗯,我想情况大概也就是这样吧。毕竟这种事情本来就应该优先顾及还活著的人的生活,如果不是正好碰上婚丧喜庆,大概也没什么机会和这些远方亲戚见面。

我们就这样一边走一边闲聊地抵达了塔列兰。开门进入店里后,查尔斯便一边喵喵叫一边靠过来,在我们脚边磨蹭。我摸了摸它的下巴。

「它是不是肚子饿了啊?」

「今天早上已经给过它水和饲料了喔。应该是因为店里没有营业,觉得很寂寞吧。」

「话说回来,店里的生意该怎么办呢?」

「我打算直接休息到叔叔动完手术为止。待会再去把写好公告的纸贴在店门上吧。」

我们先过来塔列兰一趟的目的相当明确。美星小姐打开吧台后方的餐具柜,举止慎重地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杯子。

塔列兰店里平常使用的都是白瓷制的杯子,但美星小姐现在所拿的杯子却是个握柄纤细的宽口杯,而且白色的杯身上还以蓝线画了像是更纱图纹注3的植物图案,看起来相当高贵。不过这个杯子的形状有点歪斜,一看就知道是用黏著剂把碎片黏起来的。

我一边仔细端详美星小姐放在吧台上的杯子一边说道:

「原来你们以前也使用过这种杯子啊。」

「我们是从太太过世后才改用白色餐具的。店里在我的要求下引进浓缩咖啡机时,因为必须准备新的杯子,所以就乾脆都买同样的款式来营造统一感……而且我觉得自己也没办法像太太那么有品味,可以依照客人的类型来选择不同杯子。」

千惠独自开设了这间塔列兰,并冲泡出味道理想的咖啡,又次是在那之后才入赘的。她在美星小姐人生中的某段时期给予明确支持,所以美星小姐一直对千惠怀抱著敬畏之情。这似乎让她觉得自己连选择杯子这件事也比不上千惠。

虽然我觉得这个杯子看起来很高级,但不认为他们夫妻会因为杯子的金额而吵架。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问道:

「这个杯子是稀有到无法再取得第二个,或者是价格十分昂贵的东西吗?」

「关于这一点,其实我曾经问过叔叔,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不能丢掉。」

但藻川先生似乎很明确地否认了。

──虽然不便宜,但这只是在百货公司买的现成品呀。

「所以我就接著问了:『那这个杯子是某种纪念品或是象徵了什么特殊回忆吗?』」

──它在还没摔破之前就只是个普通的杯子,连半点特殊的感情都没有呀。但摔破之后反而就舍不得丢掉了。

「真亏你能够接受这种回答呢。」

「简直就像猜谜游戏一样,反而更让人在意了对吧?不过,因为我感觉得到,叔叔好像想逃避这个话题,继续问下去也无济于事,就没深究下去了。」

藻川先生当时说不定也没想过要去揭露故人内心的想法。大概是这次的事情让他感受到死亡近在眼前,所以一直压抑著的欲望才终于冒出头来吧。

「如果太太并不是针对杯子本身在生气的话……会不会是藻川先生当时在经营咖啡店的工作上犯了许多失误呢?所以太太累积许久的怒火就因为摔破杯子而爆发了。」

我知道藻川先生过去曾在桌上备用的糖罐犯下十分严重的失误。所以就算他曾犯下其他失误,我也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但是美星小姐并不认同我的推测。

「七年前叔叔已经在这里工作很多年了。就算有失误,我也很难想像他会连续犯错,而且要是真有这种事,叔叔心里应该也会有头绪才对。」

藻川先生是对太太只因为摔破杯子就大发雷霆感到纳闷。如果他还犯了其他失误的话,太太不可能不纠正他,藻川先生应该也不会对太太生气的理由感到疑惑了吧。

「就算没有犯下失误,他还是有可能做出其他让太太生气的事情吧。像是搭讪女性客人等等。」

「叔叔是从太太过世后才开始会调戏女性的喔。在那之前,他完全就是一副被京都女人吃得死死的模样,在太太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看到哭著道歉的太太才「害怕」了起来。如果他们之间是这种上下关系的话,总觉得太太根本就不需要压抑怒气。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把自己能想到的太太生气的理由全都说出来了。虽然这么做或许成功剔除了一些可能性较低的选项,但是并没有找到正确答案。美星小姐用力皱起眉头,全神贯注地盯著杯子看。为了不妨碍她思考,我只好坐在吧台前老实地保持安静。

这段毫无作为的时间大概持续了约十分钟吧。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有人打开了店门口的门。

我和美星小姐同时看向该处。在敞开的店门门框外侧,有个背对著外头阳光的女生正站在那里。

年纪看起来应该是高中生。她穿著灰色的连帽上衣和短裤,背著后背包,给人一种充满活力的印象。头上的深蓝色针织帽则压住了底下绑成双马尾的头发。

「不好意思,我们今天没有营业喔。」

美星小姐立刻摆出笑脸对她说道。但这名女生还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那个,我……」

她吐出这几个字后就支支吾吾了起来。她说话的声音又尖又细,应该是所谓的动画角色声线注4吧。

「你来我们店有什么事吗?」

美星小姐有些困惑,但还是这么问道。这名女生踏进店里并关上门,以彷佛下定决心的态度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是小原。藻川小原。」

美星小姐惊讶地睁圆了眼。

「哎呀──你是小原吗?」

「美星小姐,请问这位是?」

我请美星小姐替我介绍。她一边用手指著那名女生一边说道:

「她叫小原,小草原的小原。是惠一表舅的女儿,叔叔的孙女喔。」

「咦?这个女生吗?」

我忍不住认真地凝视著她。她的五官长得有点像猫,和身为她二等亲亲属的藻川先生完全不像。甚至可说她和美星小姐还比较像。

「好久不见了,美星姊姊。」

小原有些僵硬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应该是因为刚才很紧张吧。美星小姐也露出了笑脸。

「你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我完全认不出来。我们最后一次在丧礼上见面时,你还是国小生呢。」

小原似乎和父亲一样,都是暌违五年再次见到美星小姐。

「小原你现在几岁了?」

「十六岁。今年春天就升高二了喔。」

「这样啊。你变得比较成熟了呢。」

毕竟小原在这五年间,从十一岁变成了十六岁,成长的幅度肯定很惊人吧。而且她脸上现在还化了一点淡妆。也难怪美星小姐要等到她报上姓名才认得出来。

「小原这个名字挺特别的呢。」

虽然当事人可能会觉得有点失礼,但我还是插嘴这么说。美星小姐则对我解释了起来。

「我听说这个名字是她的父母请太太帮忙取的。好像是因为太太非常喜欢《乱世佳人》这部电影,所以才会取这个名字。」

原来这名字是取自郝思嘉的姓注5啊。总觉得应该没有人会想用这个女性的名字来替可爱的孙女取名……算了,她大概是希望孙女能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吧。

小原一边漫不经心地听著我们交谈一边走了过来,然后看著我说道:

「美星姊姊,这个人是谁啊?是姊姊的男朋友吗?」

「不,不是喔。青山先生只是店里的常客。」

美星小姐,你马上就回答了耶。虽然这是事实,但你肯定是想挖苦我吧。

小原露出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的表情。美星小姐似乎不希望小原继续追问下去,便再次对她问道:

「小原你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我是来探望爷爷的。因为正在放春假,闲著也是闲著。」

「但是我们早上在医院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你喔。你没有和爸爸一起行动吗?」

「我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我爸他很早就从家里出发了。但我实在没办法那么早起床。」

她一边笑著回答一边吐了吐舌头。这名少女连行为举止都跟动画角色差不多。

「然后啊,既然都来到京都了,我觉得只是探个病就回去也满可惜的,想在这里到处逛一下,所以就先来爷爷的店看看了。」

「店里当然是暂时停止营业啰。这还用说吗?」

「这么说来的确是这样呢。我出发之前根本没想那么多。」

她满不在乎地吐出了这句话。我本来以为她是个成熟稳重到可以独自来到京都的人,结果在某些地方又表现得莫名糊涂。

小原把身体靠在我旁边的吧台桌上,然后看了一眼我们刚才提到的杯子。

「这是什么啊?」

「这个呢,是你爷爷摔破的杯子……」

美星小姐向小原说明了到目前为止的事情经过。小原大致听完后,便小声地喃喃说道:

「原来是这样啊。奶奶她整整一周都……」

她的态度感觉有点心不在焉。是因为孙女本来就不会对祖父母吵架这种琐碎往事感兴趣吗?

「所以美星姊姊你们正在调查奶奶的事情吗?」

「是的。我们才刚开始调查,所以还没有任何结果。」

「这样啊……」

美星小姐看到小原陷入沉默,便换了个话题。

「对了,小原,你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呢?」

「我还没有决定耶。毕竟现在是春假,我觉得爷爷动手术前的这一周都待在京都好像也不错。」

「这样啊。虽然现在说这种话好像不太妥当,但是春天的京都的确有许多美景可以欣赏呢。而且你也有地方可以借住过夜。」

她指的应该是藻川先生的住家吧。不过,小原的回答却让人大感意外。

「我今天晚上已经先订好旅馆了喔。我听说未成年人想自己住在旅馆的话,需要提供监护人的同意书,所以也早就请妈妈帮我签好了。」

「哎呀。为什么你要住旅馆呢?」

小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因为我不是很想和爸爸两个人一起过夜。」

她选择住在旅馆的理由让我感到很惊讶,但美星小姐却说了句「原来是这样啊」并点点头。这对正值青春期的女性来说大概是很常见的心态吧。

「不过,这个时期的旅馆住宿费应该很贵吧?而且要是你没有预约明天以后的房间,能不能找到空房也很难说。就算真的找到了,住宿费或许也会非常贵喔。这样没问题吗?」

「我要离开家的时候已经跟妈妈拿一笔旅费了。反正要是真的没钱,我就会放弃住旅馆,忍耐一点去跟爸爸一起住了。」

当事人根本无从得知自己的女儿竟把他说成这样。同样都是男性的我开始觉得未曾谋面的小原父亲有些可怜了。

「对身为高中生的你来说,这应该是首次体验一个人住在旅馆的感觉吧。」

小原听到我这么说后,便开心地笑了起来。

「嗯,而且还有可能长达一周呢。总觉得好像在冒险,我真的非常期待。」

「小原,你爷爷目前正面临很棘手的情况,还是不要太兴奋比较好……」

美星小姐基于符合情理的角度劝诫道,我则说了句「哎呀,别这么说嘛」替她缓颊。无论现在面临的是何种情况,我们都不该对想要积极获取珍贵体验的年轻人泼冷水。

小原收起笑容后,又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开口说:

「从我们刚才讨论的内容来看,奶奶应该也是自己一个人在某个地方住了整整一周对吧?会不会跟我一样也是住在旅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有朋友能让她在家里借住一周吧。」

「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至少会跟爷爷说一声吧?对提供住处的人来说,这么做才符合常识啊。」

虽然一个女高中生把常识挂在嘴上有点奇怪,但我认同她所说的内容。就算太太要求保密,对方大概还是会偷偷告诉藻川先生,太太在自己家,要他别担心,这样才符合常理吧。至少应该也会在事后向他报告一声。

「那就有点类似独自一人旅行了吧。美星小姐,你有什么看法吗?」

我看向美星小姐,发现她已在不知不觉间拿起手摇式磨豆机,正喀啦喀啦地磨著咖啡豆。

「我认为小原的意见并非毫无道理。反过来说,这表示或许有什么内情,让太太就算和其他人在一起,也绝对不能告诉叔叔。」

「内情?不过,太太离家的原因是摔破的杯子吧,这其中会有什么内情吗?」

「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像你所说的,是独自一人旅行。」

美星小姐仍旧磨著豆子,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

「我刚才一直在回想太太的言行。太太是个会在该生气的时候生气的人。我也曾经被她责骂过。」

美星小姐刚开始在塔列兰工作的时候,原本是很积极和客人互动交流的。有一次店里来了两名年纪约三十几岁的男性客人,美星小姐便和他们闲聊起来。当美星小姐得知两人目前住在一起时,便笑著说道:「你们是感情很好的朋友呢,感觉真棒。」

那两个人回去之后,太太便把美星小姐叫了过去。据说她开口吐出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

「你刚才应该没看到那两个人的手吧?」

美星小姐愣住之后,太太便告诉她,那两位男性的左手无名指戴著成对的戒指。

「那两个人并不是朋友。他们之所以住在一起,是因为他们是这样的关系。你没发现你说他们是朋友时,他们的表情有点尴尬吗?」

美星小姐那番话等于否定了他们对彼此关系的定义。只因为对方是两名男性,美星小姐就认定他们是朋友。太太从她的反应嗅出了她心中的偏见。

「你要和客人聊天没关系,但是和他们相处时必须多加注意,免得做出失礼的事。」

被太太狠狠骂了一顿后,美星小姐反省了自己的想法。她对太太说「对不起」,太太则要她把这句话在心里默记下来,直到那对客人再次来店里时再对他们说。

「……所以我也是曾经因为这种事情被太太骂过的。」

美星小姐回忆了她与过世太太的往事后,又继续说道:

「不过,那也是因为有必须生气的理由。我从来没见过太太为了就算生气也没用的事情发怒,或是不向对方解释清楚就生气。而且真要说的话,她平常其实是位个性很温厚的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太太根本不可能只因为摔破了杯子就生气?」

「是的。而且如果她另有其他生气的理由,我认为她肯定会好好解释,直到叔叔明白为止。」

美星小姐很尊敬太太,所以才会如此评论她。但我还是感到很怀疑。太太毕竟也是人,偶尔也会有心情很差的时候吧?

「但是实际上,太太的确是莫名其妙地发怒后就跑出去了啊。就算你主张这种事不可能发生也没什么意义吧。」

「我直到刚才为止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才会想要找出太太生气的真正理由……不过,我们所做的事情会不会其实跟在热带国家寻找浮冰差不多呢?」

她似乎是想说,我们正在寻找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太太的发怒其实根本没有理由吗?」

「我是听了小原和青山先生的讨论才想到的。太太在那一周里,的确是住在自己住家以外的某个地方。虽然我并不知道是旅馆还是某个人的家。」

「嗯,是这样没错。」

「太太直到死前都没有告诉叔叔,在那一周里,她究竟过著怎样的生活。仔细想想,这一点也挺奇怪的呢。因为如果是摔破杯子才生气离家出走的话,跟她在哪里、做了什么事情是没有关系的。所以至少她应该没有必要隐瞒这些事。」

但也可以想成她认为没有必要特别提起这些事。不过,她长达一周没有回家,一般来说应该会解释自己是待在哪里才对。

「换句话说,虽然这只是假设,但太太在那一周内,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办法告诉叔叔呢?太太会不会是为了这件事情才在叔叔面前发怒的呢?」

「嗯?我愈听愈迷糊了。所以太太究竟有没有生气啊?」

磨豆机的声音变得轻盈许多。美星小姐拉开磨豆机的储豆槽,一边嗅闻磨好的豆子香气一边说道:

「太太会不会是为了离家一周才假装发怒的呢?」

注3:更纱图纹,在室町时代末期自印度等地传至日本,是印有色彩缤纷的花鸟野兽图案的布料图样。

注4:动画角色声线,用来形容和动画角色一样可爱又夸张的嗓音或语调。

注5:郝思嘉(Scarlett O’Hara),小说《乱世佳人》中的人物,英文姓氏与小原的日文发音类似。

4

在美星小姐的催促下,我们离开了塔列兰。辛苦磨好的咖啡豆并未派上用场,美星小姐把咖啡粉放进冰箱。使用刚磨好咖啡豆冲煮的咖啡是最好喝的,这是常识。虽然放久了味道难免会变差,但美星小姐大概不会用这些咖啡粉冲给客人喝,而是打算之后自己要喝时再拿来用吧。

美星小姐快步走过街道,我和小原则默默地跟在她后头。她开始向我们说明她突然冲出店里的理由。

「太太当时碰上了一件无法告诉叔叔的事,无论如何都必须在某个地方停留一阵子。所以太太便在叔叔摔破杯子时利用了这一点。她硬是和叔叔吵起来,假装因生气而离家出走。」

如果是这样的话,去推测太太发怒的原因就没什么意义了。

「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太太回来后会哭著向叔叔道歉了。」

「因为太太等于是欺骗了几乎没有任何过错的丈夫嘛。」

「不过,那件连对叔叔也不能说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

「那个,美星姊姊。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啊?」

小原插嘴问道。美星小姐以像是觉得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她。

「是你爷爷的家喔。」

「这样啊。但这是为什么呢?」

小原的神情不知为何有些高兴。

「在我们提出刚才的假设之前,太太在离家出走时,去哪里、做了什么事,并不是太大的问题。因为太太生气的理由应该与她离家出走期间的行动毫无关系。」

如果前提是太太的确生气了的话,这长达一周的离家出走就只是生气后的结果而已。换言之,在离家的那一刻,她的怒火就已经用完燃料,接下来一周内发生的事不会对她生气的理由造成任何影响。顶多只会让人猜测,她应该遇到了让人十分愤怒的事,否则不会过了一周才消气。

「不过,如果这长达一周的离家出走才是太太的目的,那她在这段期间的行动就顿时变得很重要了。因为叔叔想知道的,就是太太生气真正的理由嘛,如果不弄清楚她究竟是为何离家出走,就无法彻底解决叔叔的疑惑了。这就是所谓的『画龙不点睛』喔。」

我很怀疑高中生是否明白这句谚语,但小原似乎听懂了。虽然从她有如动画角色的举止让人难以想像,但她说不定意外地聪明。

「我接下来打算弄清楚,太太在行踪成谜的那一周究竟做了什么事。而最有可能留下那一周的生活纪录的,应该就是太太的遗物了吧,像是照片或日记等等。所以我要去叔叔的家找找看这些东西。」

「原来如此。」

「小原你不用勉强自己跟我们去喔。你难得有机会在京都放春假,没必要把时间花在这种事上。」

美星小姐大概是体谅小原才这么说的吧。但小原似乎误会了她的意思,像在闹别扭似地噘起嘴唇。

「我才不想要只有我置身事外呢。我也很好奇为什么奶奶要骗爷爷啊。我会好好帮忙你们调查的。」

「这样啊……如果你想退出的话,随时都可以告诉我喔。」

藻川先生的住家位于塔列兰后方一栋低楼层公寓里。这栋公寓原本是登记在太太名下,藻川先生在太太去世并继承该建筑物后,好像就迅速搬离原本居住的房子,移居到这里了。

──因为那间房子太大了,不适合一个人住呀。

我曾听藻川先生随口吐出这句话,在他的话中窥见一丝寂寞。他在那间房子和太太一起生活了很久,要他独自继续住下去或许是件很痛苦的事吧。

我们抵达公寓,一楼的空间是座停车场,藻川先生的爱车红色LEXUS就停放在那里。公寓大门没有设置自动锁,我们搭电梯来到二楼,美星小姐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这里似乎就是藻川先生的房间。我并非他家属,是初次造访,但美星小姐和小原应该已经来过好几次才对。

「你有钥匙吗?」

「昨天叔叔就把钥匙借给我了。毕竟他本人也无法回来。」

美星小姐一边回答一边从包包里拿出钥匙。

「原来如此。不过,小原的父亲应该也要来这里准备住院所需的东西吧?」

「叔叔好像之前就给过他备份钥匙了喔。这对父子来说是很正常的事吧。」

说得也是。我自己身上其实也还留著老家的钥匙。

美星小姐打开门锁后,我一边说著「打扰了」,一边脱下鞋子走进房间。我稍微环顾了一下,这间房子的格局是2LDK注6,面积约七十平方公尺。放在矮桌上的茶叶罐和冰箱上的吐司营造出一股生活感,充满了一个老人独自生活的气氛,但室内打扫得还算乾净,不会让人觉得脏乱邋遢。

因为小原一直停在门口不动,我便转头呼唤她。

「小原,你在做什么?」

「爸爸不在吗?」

「他不在……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小原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走进房间。

「太好了。因为要是被逮到,我可能会被带回滨松。」

不只是一起过夜,连碰面都不愿意吗?我愈来愈觉得她父亲很可怜了。

美星小姐直接走向后方的房间,打开房门并点亮房间的灯。我和小原也跟在她后头。

这是一间西式房间,给人的印象是介于书房与仓库之间。桌子、书柜和五斗柜在墙边排成一排,杂乱地放置了各种物品。可能是因为没有窗户的关系,我觉得室内空气是停滞不动的。

「我听说太太的遗物全都放置在这里,几乎没有动手整理过。」

美星小姐张开双臂在室内比划了一下。

「据说他搬离之前的房子时,把太太的东西全都扔进了这个房间里,后来也一直没有好好整理。虽然太太已经过世五年,但她当时走得太突然……或许他到现在还是有点抗拒面对这件事吧。」

我第一次见到藻川先生时,太太应该才刚去世约两年左右,但我并未在他身上感觉到半点悲伤的情绪。我想大家应该都是忍著悲痛在强颜欢笑吧。

「因此,我认为太太的遗物中,很有可能还留著连叔叔也不知情的、那一周的生活纪录。虽然擅自翻看这些东西有点对不起太太,不过仍活著的人的心情还是比较重要,只好请太太宽容大量,别跟我们计较了。」

美星小姐脱下牛仔外套,卷起针织上衣的袖子,开始查看书架。小原也像是被她影响似地开始检查桌子。我晚了一步,只好无奈地走向她们挑剩的五斗柜。

放在五斗柜里的全都是女性衣物。这间公寓的另一个房间是寝室,我推测藻川先生的衣服应该是放在那里。这些应该是太太所有的衣物了,在柜子里折叠得很整齐,并按照上衣、下身、袜子等种类分开摆放。可能是把整个五斗柜从之前住的房子搬来这里后,就没有再动过。我看著眼前这些衣服,就算现在拿起来穿也毫无问题,更加对于未曾谋面的太太已不在人世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

我带著歉意取出五斗柜里的物品,但里面真的只有衣物。我把那些衣物一件一件拿起来,连服装之间的空隙也仔细检查过,但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找到了。」

因为美星小姐突然如此叫道,我和小原便凑到她身边。

「是日记。这是太太的笔迹,不会有错。」

这是一本平凡无奇的大学笔记本,用黑色装订胶带把B5大小的白色内页黏起来。象牙白的封面略显黯淡,看得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这是放在书柜上的吗?」

「是的。有十几本相同的笔记本排列在书柜上。」

美星小姐翻开内页,上面写了许多由日期和横书的简短句子组成的文章。所有字体都相当撩乱,要一眼看出上面写了什么内容十分困难。

「我们来找出标明那一周日期的日记吧。」

我拿起排列在书柜上的其中一本笔记本。小原也仿效我的动作。但是美星小姐迅速地拿起另一本笔记本后,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

「没用的。日记的日期整整跳过了一周。太太似乎没有在日记里写下她离家出走期间发生的任何事。」

我看向她翻开的那一页,发现七年前一月的日期是按照顺序一天天排下来的。但是一月二十日的下一天却是二十八日,找不到二十一日到二十七日的纪录。日期并没有前后颠倒,就算翻开旁边的页面查看,也没有看到那一周的日期。

「看来她没有写下日记的原因,并不只是因为那时日记不在手边。」

美星小姐也认同我说的话。

「我在其他内页并没有找到日期被跳过的地方。太太是个做事情很一丝不苟的人,如果她无法在当天之内写下日记的话,应该也会在事后补上吧。」

就我目前看来,太太的日记顶多只有几行字,感觉是把重要的事情简单直接地记录下来。如果是这种记录方法,就算事后再一起补写也不会很麻烦。她在写日记时重视的应该是持续书写,而不是日记的内容有多充实吧。

「这样的人竟然长达一周没有写日记,我推测她是刻意这么做的。太太大概早就决定不把离家出走期间发生的事情写进日记里了吧。」

「要找出真相没那么容易吗……」

我沮丧地叹了一口气,但美星小姐似乎已经调适好心情了。

「其实我早就预料到,就算找到日记,里面或许也不会有任何重要内容。因为要是被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叔叔偷看,她为了离家出走不惜假装发怒的苦心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太太在这方面是不会有所疏漏的,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不过,这七天的空白应该和太太离家出走的时间是吻合的。所以就算只有确定日期,也可以说是前进了一步……嗯?」

美星小姐正随意翻看著一月二十八日后的日记,却突然停下动作。

「你们快看这个。」

她所说的是二月三日的日记,时间上应该正好是太太回来的一周后。日记内容只有一句话,所以我一下子就看懂了。

咖啡杯已付诸流水。

「……这怎么看都跟藻川先生弄坏杯子的事情有关呢。」

「我看了其他天的纪录,发现太太在写日记时会省略字或是只用单字来叙述事情,所以文章写得非常简略。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咖啡杯的事情已经付诸流水』吧。」

「太太回到家已经过了一周,终于愿意原谅藻川先生了。可以这么解读对吧。」

「是的……不过,这样一来就有点奇怪。因为这表示太太是真的对摔破杯子的叔叔发怒了。」

换句话说,这样一来,美星小姐原本认为太太为了离家出走一周而假装生气的推理就说不通了。

让我感到奇怪的并非只有这个。我点出了另一项问题。

「离家出走的太太回到家时不是哭著道歉了吗?但在过了一周之后,才写下『付诸流水』这句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一点也很奇怪呢……不过,太太也有可能只是单纯为了离家出走一事道歉,所以和是否原谅摔破杯子的叔叔是两回事。」

原来还有这样的情况啊,我心想。当一个人因为对方口出恶言而勃然大怒,不小心动手打人时,就算他为自己动手打人这件事道歉,也不代表他就必须原谅对方口出恶言。

「总而言之,目前还是先不要太快断定太太究竟有没有生气比较好。」

「为了确认这一点,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调查太太在离家出走期间的行动。我想要再仔细检查一下这些日记,请青山先生你们继续调查其他地方吧。」

「知道了。」

小原回去检查桌子。我已经把五斗柜彻底调查过了,所以便代替正把日记全抽出来查看的美星小姐,站到书柜前面,接替美星小姐从上排开始调查的次序,检查起下排。

我一本本取下布满灰尘的书,翻动书页检查是否有东西夹在里面,结果很快就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这是一本相簿耶。」

虽然从书背看不出来,但我把这本高度长达三十公分的庞大书本从书柜上拿起来后,发现它是一本附有书盒的相簿。翻开相簿,里面的照片排列得相当整齐,显然由个性严谨的太太编辑整理过。而且到处都加上在白纸上手写著日期或地点的说明文字。

当我在相簿里看见一位经常与藻川先生合照的女性,马上明白这个人便是太太。她身材娇小又有些圆润,有一张看起来温柔,但感觉内心十分坚强的脸庞,我觉得很符合美星小姐所描述的形象。

美星小姐和小原也来到我身旁探头查看相簿。美星小姐开口说道:

「最近不管什么东西都数位化,能看到这种相簿的机会也变少了呢。」

「是啊。但像这样围著相簿观看,感觉充满怀旧风情,可以享受到数位化没有的乐趣。虽然这么说的我也没有制作过相簿就是了。」

「我妈妈满喜欢这类东西的,所以都会做喔。不过里面放的几乎都是我的照片啦。」

小原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得意。我一问才知道她是独生女。对父母来说,想尽量留下孩子成长的纪录应该是很自然的事情吧。

「小原,你奶奶这种制作相簿的习惯,说不定也影响了你的母亲呢。你看,里面也有你的照片喔。」

美星小姐指著相簿里的其中一张照片说道。在一间看起来像日式宅邸起居室的房间里,藻川先生、太太和一名坐在儿童椅上的女孩正围著一张矮桌。女孩的右手拿著汤匙,嘴角沾著放在桌上碗里疑似炖牛肉的东西。照片下方的说明文字写著日期和标题「与孙女小原」。

「长得跟小原你现在挺像的耶。」

我凑上前查看照片。

「是吗?我觉得我的脸变了很多耶。」

「眼睛周围长得一模一样喔。不对,你就是本人,当然会一模一样吧。」

美星小姐好像很喜欢小孩,一边翻著相簿一边不停喊「好可爱」。每翻开下一页,照片中的小原就长大一点。相簿里放著约三岁时和祖父母一起去游乐园的照片、穿著幼稚园制服站在门前,参加入学典礼的照片,或是坐在似乎是发表会舞台上的钢琴前,大约国小一年级时的照片。

我和美星小姐有点忘了原本的目的,著迷地看著这本相簿。相较之下,小原似乎对自己的照片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她再次回到桌子旁边,突然大叫一声。

「啊!这里也有照片耶。」

我们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似地看向她。小原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

「你们看,这是我奶奶的照片。」

我们放下相簿,把脸凑向她展示给我们看的横式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某个地方的海边,后方可以看见白色浪花,前方则是一片沙滩。太太──藻川千惠站在照片里稍微偏右的地方。她穿著厚厚的白色大衣,围在脖子上的围巾随风飘扬。看得出来是在寒冬时拍摄的。

千惠的左边站著一名老人,和她相隔约一公尺远。他夹杂著白发的头发梳得相当整齐平顺,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和微微眯起的双眼散发出一股符合他年纪的严厉气质。他身上套著一件黑色长大衣,底下则穿著绿色毛衣和灰色裤子,服装品味十分高雅,挺直背脊的站姿看起来也充满自信,身材又高又健壮。可说是个与动不动就驼背的藻川先生形成强烈对比的老人。

照片里只有他们两人,而且两人脸上都没有笑容,再加上布满灰暗云朵的天空,使这张照片看起来有些寂寥。

「你们看这个日期。」

美星小姐指著照片的右下角。上面以橘色数字印著日期。这是「日期功能」,在以前的底片相机上应该十分常见。

看到那日期,我忍不住大叫起来。

「是七年前的一月二十二日!」

「看来这应该是太太离家出走时拍的照片没错。」

美星小姐的情绪也有些激动。我拍了拍小原的肩膀。

「做得很好,小原,你立下大功啰。」

「嘿嘿。不过,这个老爷爷是谁啊?」

「我哪有可能知道啊。美星小姐呢?」

「我也不知道。」

美星小姐把照片翻了过来。它的四个角落似乎曾黏著双面胶带之类的东西,上面留有茶色的痕迹。

「太太和我不认识的男性一起在海边……」

当美星小姐如此喃喃自语时,我的脑中无可避免地浮现出某个想法。不过,这种想法并不是我这个局外人可以随意说出口的,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但小原却毫不犹豫地替我说出来了。

「奶奶外遇了吗?」

她的年轻和纯真让她吐出这句话。明明是孙女,却没有半点大受打击的样子,反而是和太太没有血缘关系的美星小姐露出了颇为受伤的表情。她回答小原的话应该也是基于反射动作吧。

「太太不是这样的人。」

不过,她应该也很明白才对。太太欺骗丈夫又次离家出走,瞒著丈夫和别的男性见面,却没有把这件事写在日记里,又把照片藏在相簿以外的地方──如果这是外遇的话,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小原,你还有找到其他照片吗?」

听到美星小姐的问题后,小原摇了摇头。

「抽屉最底下只有这张照片喔。」

藻川先生把这张桌子搬过来时,大概也没有动过里面的东西吧。如果他当时有找到这张照片,应该就不会对美星小姐提出这次的要求了。

只靠一张照片根本无法判断有没有外遇。美星小姐接下来说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说服自己。

「我相信这并不是外遇。就算太太假装对叔叔生气是为了与这个人见面,这其中肯定也有某些无可奈何的隐情。」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可怕,我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为了弄清楚太太遇到的情况,当务之急应该就是找出这名老爷爷是谁。」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我们该怎么找到他呢?」

「最近有些APP或SNS好像具有可以在上传照片后,自动辨识人脸并确定身分的功能……」

「但我觉得可行性应该不高。除非这名老爷爷在网路上上传了很多照片,否则要找出他的身分大概很困难。」

「其他可以参考的线索大概也只有相簿了吧。」

「如果是会出现在相簿照片里的人,我认为太太与他见面时,应该不用隐瞒藻川先生才对。」

「嗯……但是我们手上也没有其他线索了……」

我们抱著胳臂看向放在地板上的照片,陷入沉思。当我正在沉吟时,再次定睛注视照片的小原说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我觉得我好像曾在哪里见过这个老爷爷。」

我和美星小姐互看一眼,接著就凑到小原面前追问她。

「小原,你仔细想想,你是在哪里看到他的?」

「我们现在只能靠你了。」

但两名大人咄咄逼人的态度似乎让这名高中生有些不知所措。她在压力下抱头苦思,拚命地搜寻自己的记忆。

「呃……我可以确定我是在滨松见到他的……」

「你看到的是本人还是照片呢?」

「或许是本人……不对,等一下。应该是照片吗……反正我记得好像是和画有关系。」

「画?你说的是绘画吗?」

「是的。擅长画画或是对画很熟悉之类的……大概是这种感觉。」

就算有这条线索,范围还是非常广。那个人有可能只是个把画画当兴趣的老爷爷。不过,美星小姐却在其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所以有可能是与美术有关的人对吧。谢谢你,小原。」

「美星小姐,你有什么头绪吗?」

「不,没有。不过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束手无策了。」

美星小姐从她放在房间一角的肩背包里拿出了手机,打电话给某个人。或许是因为想节省说明时间吧,她在拨号时切换成扩音通话。

拨号音很快就停了,手机的喇叭传出人声。

「……姊姊,你有什么事吗?」

「美空,你现在有空讲电话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正在上班,所以尽量长话短说吧。」

美星小姐通话的对象是她的妹妹切间美空。她曾在两年前来到京都,在塔列兰当过一阵子工读生。在那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所以很怀念她那充满活力的声音。

两年前还是学生的美空,现在已经是出色的社会人士了。她目前似乎在东京都内的医院从事帮助病患维持心灵健康的工作。

大概是因为顾虑到她正在上班吧,美星小姐直接进入了正题。

「美空,你有个念美术大学的学妹,你们感情不错对吧?」

「嗯,姊姊之前也帮过她好几次了。」

一听到她说是念美术大学的学妹,我就想起来了。在两年前的某个事件中,美星小姐曾帮助过美空的学妹。既然她说「好几次」,表示应该还发生过其他事情,但我只知道两年前发生的那件事。顺便一提,美空并不是美术大学毕业的,我听说她和那名学妹是参加同社团的同伴。

「那个啊,我现在正在调查一个老爷爷的事情。但手上只有那个人的照片,不知道他是谁,因为或许是个跟美术有关的人,我想请你帮我问问那个念美术大学的女生,知不知道那个老爷爷的事。」

「原来你是要问这个啊。这对我来说是小事一桩啦,但那个老爷爷做了什么事吗?」

美星小姐犹豫片刻后答道:

「我现在还没有办法说得很肯定。等事情告一段落我再从头跟你解释吧。」

「我知道了……话说回来,叔叔要动手术对吧。我大概没办法去探望他,但我会替他祈祷手术成功的。」

「嗯。我会帮你转告他。」

「毕竟叔叔也很照顾我,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尽管说吧。姊姊你也要好好注意身体,别太勉强自己喔。」

美空说完后就挂断电话了。美星小姐立刻用手机把那张照片拍下来传给美空。照片送出后,她轻吐了一口气。

「总而言之,我们就先等她回覆吧。」

我以暗示她休息一下的语气说道。美星小姐大概听出了我话中的意思,以有些疲惫的表情如此提议:

「我们来喝杯咖啡吧。」

「这房子里有可以冲煮咖啡的器具或咖啡豆吗?」

「不,因为叔叔煮的咖啡根本不能喝,那些器材放在这里也是浪费。」

她辛辣的口气让我忍不住苦笑起来。明明使用很好的豆子,也知道正确的冲煮方式,却还是煮得很难喝,藻川先生该不会拥有某种特殊能力吧?

「那我们要回塔列兰吗?」

「就这么做吧。这样也比较能放松。小原你应该也同意吧?」

「但我想再稍微调查一下这间房子……」

如果我们分开行动,就会不晓得这间房子的钥匙该交给谁。美星小姐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后,小原便不太情愿地改变了主意。

「好啦,我跟你们一起去就是了。」

我们三人离开藻川家,回到塔列兰。美星小姐一边在吧台内侧准备器具,一边问道:

「小原你敢喝咖啡吗?」

「嗯。我想喝喝看美星姊姊煮的咖啡。」

坐在吧台前的小原探出身子说道。我也在她身旁坐下来。

美星小姐在烧开水的时候喀啦喀啦地磨好咖啡豆,技巧纯熟地煮了两杯咖啡。她自己的那杯则是用先前放在冰箱里的咖啡粉煮的。没有浪费那些咖啡豆真是太好了。

我喝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塔列兰的咖啡特色是在浓郁的风味下隐藏著一股淡淡的甘甜,香气在鼻腔里扩散开来,使我沉浸在幸福的气氛中。

我往旁边一看,发现小原正皱著眉头。但她似乎不是因为怕烫才露出这种表情。美星小姐苦笑了一下。

「其实小原你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喝黑咖啡的。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加一点牛奶和糖吧。」

「但是,如果这么做的话,就喝不出美星姊姊特地煮给我的咖啡味道了……」

这可是个天大的误会。美星小姐语气温和地解释道:

「虽然很多日本人喜欢喝黑咖啡,但是这样的文化在世界上算是相当少见的。对其他国家的人来说,喝咖啡时加糖和牛奶反而是很理所当然的喔。」

「哦?原来是这样啊。」

「我毕竟也是以咖啡师自居的人,所以对于国外的咖啡文化应该还算了解。我们店里的咖啡直接喝的话当然是很美味,但我也会注意味道是否适合加牛奶或糖来喝。」

听完她的解释,小原便放心地在咖啡里加了牛奶和糖。现在喝起来似乎比刚才顺口多了。

后来我们漫无边际地闲聊了大约一个小时。美星小姐也从吧台后方走出来,坐在在较近的桌子旁。当她聊到自己曾在五年前的丧礼上安慰因奶奶过世而哭泣的小原时,小原却说「有这回事吗?我忘记了」,疑惑地歪了歪头。或许是觉得当时哭泣的自己很丢脸,所以才故意装傻吧。

「爷爷是不是也会死掉呢?」

小原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不经意之间脱口而出的,美星小姐却以强硬的口气断言道:

「他不会死的。他会接受手术,让身体恢复健康。」

「这样啊。说得也是呢。」

小原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置身事外。明明平常给人充满活力的印象,却在这种时候表现出像是压抑情感的态度。或许是因为太过年轻,累积的人生历练还不够多,所以才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态度吧。

就在这时,美星小姐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振动了起来。她一拿起手机,便立刻看向我们。

「美空传讯息给我了。」

我阅读了她手机萤幕上的文字。

我一问学妹,她马上就认出那是谁了。她说是个名字叫影井城的画家。

我忍不住激动地握住拳头。拜托美空协助果然是对的。她竟然这么快就找出照片里的人的身分了。

「影井城……我没听过这名字。」

听到我这么说,美星小姐也点点头。

「我也是。小原你呢?」

「总觉得好像有听过,又好像没听过。但我都对稍微记得他的脸了,应该是知道这个人才对。」

她把「城」这个字念作「chateau」──chateau是法语「城堡」的意思──代表这应该是个笔名,但听起来挺让人印象深刻的。而小原之所以对这名字没什么印象,若不是因为跟刚才聊到丧礼时一样,个性健忘,就是她原本便对这个人不太熟悉吧。

美空传来的讯息还有后续。

影井是个几乎一生都在滨松度过的画家,在当地好像挺有名的。滨松有间收藏了当地画家作品的美术馆,他的作品似乎就在那里展出喔。

「啊,那我可能就是在那间美术馆看到过这个人的照片吧。」

小原恍然大悟地说道。如果是美术馆的话,就算挂著画家的照片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美星小姐用手机在网路上搜寻了影井城的资料。结果马上就跳出了影井本人的图片。在小原发现的照片里,与太太站在一起的老人,果然就是影井城没错。

「真是太好了。如果能和影井先生取得联系,或许就能问出他和太太之间发生的事。」

我兴高采烈地说道。但是美星小姐却摇了摇头。

「很可惜,影井城似乎在去年夏天就过世了。」

我顿时有种想仰天长叹的冲动。如今,就算向已故之人抱怨为什么不再多活久一点也毫无意义。话虽如此,若是感叹藻川先生为什么不早一点病倒,那感觉又更奇怪了。

那或许是唯一知道太太在那一周里做了什么事的证人,我们的一丝希望却在手指稍微碰触到时就已经被切断了。我抱著一筹莫展的心情喃喃说道: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好不容易才抵达这里,却有种走进死巷的感觉。」

但是美星小姐看起来并没有太沮丧。

「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能简单地找出真相。不过,我们现在肯定已经逐渐接近真相了。」

她用双手捧住咖啡杯,看向被夕阳染红的窗外。

「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虽然我没什么把握,但现在也只能先去看看了吧。」

「你说的去看看,是去哪里啊?」

美星小姐转头望向提出问题的我,说道:

「我明天会去滨松。」

注6:LDK,日本租房隔间以「L」代表客厅,「D」代表饭厅,「K」代表厨房,因此文中2LDK代表配有两个房间,而客厅、饭厅、厨房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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