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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弯过那个转角,就会发现天上有道彩虹。
所以让我们再喝一杯咖啡,
然后再吃一片派吧。
——Irving Berlin “Let’s Have Another Cup of Coffee”
※此为根据二○二○年一月举行的全国高中书评竞赛决赛中实际发生事件编写的虚构故事。在此事先声明,作者并无质疑当时参赛的高中生之意图,还望各位读者能够理解。
──我是因为你才输掉的。
她悲痛的控诉在我耳边萦绕,久久不去。
1
「真是对不起,害你还要陪我来处理这件事。」
听到我的道歉,男友枡野和将以一派轻松的态度如此回答:
「你别放在心上,这对实希你来说是很重要的事吧。」
他温暖的话语深深浸透进我软弱无力的心。我拿起竖立在桌子边缘的菜单后摊开,藏起难以保持平静的表情。
这里是位于京都市中京区,名为塔列兰咖啡店的店家。我在靠窗的餐桌席与和将面对面坐着。店内开着足以让和将戴的眼镜起雾的暖气,还播放音量偏小的爵士乐,待起来十分舒适,让我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些。
平常都在东京报社工作的我会在京都,是为了与和将利用周末前来旅行。不过,这间咖啡店隐藏在一排传统木造平房后方,不太会在观光到疲倦时随意绕进去坐,我是为了赴约才特地来到这里的。
原本最初规画行程时,我以为这只是一趟纯玩乐的旅行。但一件偶然加入的代办事项,使我的心至今仍阴暗沉重,如同隔着淡绿色玻璃窗看见的灰暗冬季天空。
我与和将向一位穿着白衬衫、黑裤及深灰色围裙,留着鲍伯头的可爱女性店员点了咖啡。店里目前没有其他客人,店员似乎也只有她一位,但有只暹罗猫缩成一团,在店内角落的老旧椅子上睡得正香甜。
「所以你们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对吧?但还有将近三十分才到喔。」
和将看着手表说道。
「是我邀对方出来见面的,当然不能迟到。」
「这倒是没错。提早到是最好的选择。」
「等时间快到了,你要记得挪到其他座位喔。」
我知道啦──和将不假思索地一口允诺。
「话说回来,你也真是辛苦呢,身为活动的工作人员,竟然得向参加活动的高中生赔罪道歉。」
我缩起下巴,低头盯着桌上的某个空白处。
她没有对我提出赔罪的要求。这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想做的,所以不该说辛苦。我主动联络并邀她见面后,发现还是高中生的她不知该挑哪间店才好,所以我找了一间离她家不远的咖啡店,指定在这里赴约。之所以安排得如此周到,也算是一种我应该表示的诚意吧。
「这件事是我不对,我不该抱着半吊子的心态参与活动。毕竟这对参加的高中生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比赛。」
「你会不会太钻牛角尖了啊?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你没有看那场比赛,才有办法说这种话。」
「但真正有错的不是你,是恶作剧的犯人才对吧?」
「人们不是都说,把零钱放在车上,会增加被窃贼盯上的机率吗?就算那是某人抱着恶意所做的恶作剧,也是我让他有机会下手的。」
和将不满地闭上嘴。他是东京都特别区的公务员,我是在菜鸟记者时期透过采访认识他的。他目前任职于区公所,但我听说他在学生时代修习过法律。虽然他对这件事有自己的想法,但他知道我的个性有时很顽固,所以大概也不想跟我争论吧。
「……如果能查出犯人是谁,至少你就不会是唯一需要负责的人了。」
「没办法啊,毕竟要求停止调查的就是那个女生本人。」
「但你难道不会觉得心里很闷吗?说真的,如果你认为替未成年人顶罪是一种美德,我会很想直接对你提出异议。就算撇开这点不谈,要是无法厘清是什么情况导致问题发生,你也不可能防止同样的事情再次出现。其他工作人员全都对这一点袖手旁观吗?」
「其实要防止再次发生并不难……虽然我认为连同我在内,所有工作人员都非常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和将看到我的态度也犹豫不决,便往前探出身子说道:
「我们再一起思考一次吧?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还有这究竟是谁做的。」
「但那个女生马上就会到这里了……」
「我们还有时间。一旦你跟她道歉,整件事就下定论了。这是最后的机会,让你找到能说服自己的合理解释。」
他的热烈劝说并没有打动我。不过,在她抵达之前我本来就没事做,而且我当然也有想知道真相的念头。再来,虽然嫌麻烦的感觉大于感激,但我也很清楚,这是他表示体贴的方式。
「好吧,那我就试着从头再叙述一次。」
我一这么说,他的表情就变严肃了。事到如今还要再次叙述这件事,感觉是个十分仓促临时又荒谬的提议,但他想要帮助我的态度应该不是虚假的。我也一点都不讨厌他这种没什么心机的特质。
店员磨起了咖啡豆,可以听见喀啦喀啦的声音。我开始回想在三周前的比赛中所发生的奇异事件。
2
我在应届毕业后进入读里新闻社工作已经快满三年了。
一开始的两年,身为新进记者的我学到了采访与写稿的基本技巧。我在去年的四月收到调职通知,那时新的财政年度才刚开始。
「德山,你很喜欢看书对吧?」
在上司的这句话指示下,我前往的新职场是东京总公司内一个叫「印刷推广委员会」的部门。该委员会似乎是为了保护书籍和报纸等印刷文化,并追求进一步振兴才成立的。我是事务处的职员,需负责像是与出版商合作、协调活动细节等各种工作。起初,我对部门内安稳的气氛感到很困惑,这与我担任记者时忙得不可开交的情况截然不同,但是习惯之后,喜爱看书的我开始觉得这份工作是我的天职。
这个印刷推广委员会负责主办一场名为「全国高中书评竞赛」的比赛。
简单来说,书评竞赛就是介绍书本的竞技比赛。参赛者会带来自己读了觉得有趣的书籍,并在规定时间五分钟内介绍这本书的迷人之处。之后再经过几分钟的问答与讨论,整段发表便到此结束,轮到下一位参赛者上场。在所有参赛者都完成介绍后,比赛会场里的参加者会以「自己最想读哪本书」为基准来投票选出一本书。而获得最多选票的书即为这场竞赛的冠军书。
全国高中书评竞赛的唯一参赛条件,就是参赛者必须为高中生。一开始会在日本全国四十七个都道府县举办比赛,介绍的书籍成功获选为冠军书的高中生可进入决赛。继东京都的比赛后,今年一月在东京举办的决赛,我也是以工作人员的身分协助办理。
决赛是由四十七个都道府县各派出一位高中生代表参加,其中东京都因人口较多,还会再多一位,总计共四十八位参赛者。他们会先分成A到H共八组,每组六人,以此编制举办预赛,再由获胜晋级的八人在决赛互相竞争。
第一届比赛是四年前举办的,历史并不长,但委员会里的成员总是怀抱着一股自负,认为全国高中书评竞赛与许多社团活动的全国比赛一样,正逐渐在爱看书的高中生们心中成为能替青春增添色彩的比赛。而我因为是第一次参与这种比赛,对细节不甚熟悉,直到决赛前一天都还忙着处理各种准备及确认事项,甚至连好好睡个觉都有困难。我把优先顺位较低的事情先往后延,结果到了比赛当天早上,才发现自己忘记制作用来决定决赛发表顺序的签纸。
幸好我家里正巧就有制作签纸所需的所有工具。我把它们全找出来,放进一个只在上方开了个圆洞充当抽签箱的正方形大纸箱,然后抱着纸箱进入比赛会场,但印刷推广委员会事务处的相田处长看到我的模样后,却苦笑了起来。
「德山,你还好吗?你手上抱着的东西还真大啊。」
「对不起,我应该在昨天就先准备好的,结果还是来不及。」
「你昨晚是不是没睡觉啊?走路摇摇晃晃的,妆看起来也不太服贴耶。」
「处长,你这句话是性骚扰喔。」
对一个严格遵守法规的报社而言,性骚扰这个词近年来比一把剪刀还要锋利。处长尴尬地耸耸肩,但我们部门的气氛还算开明,所以我还能无所顾虑地反驳年纪比我大两轮的男性上司。
「等这场比赛结束后,我会毫无牵挂地放心补眠的。」
「很好。那就麻烦你今天再忍耐一天吧。毕竟对参赛的高中生来说,这是他们一路努力晋级才得以参加的重要比赛。绝不能让我们主办单位的失误毁掉它,我希望你能够把这件事铭记在心。」
平常总是悠悠哉哉的处长,难得说出这番带有热忱的话,但我那时却只是随意听听,没放在心上,直到当天稍晚才对此后悔不已。
决赛的比赛会场是读里新闻社名下的表演厅,位于大手町,在中午举行开幕式。大表演厅里挤满了许多观众,包括参赛者的监护人,还有以参赛者所介绍书籍的出版社为主的相关人士。主持人是一位因爱看书而广为人知的搞笑男艺人,一开始是先让参赛的高中生们自表演厅外入场。他们一个个被叫出校名与姓名,上前走到舞台正前方为他们准备好的座位入座。
「这种爽朗的表情和紧张僵硬的感觉真是不错呢。看起来青涩又美好。」
我对在我身旁窥看观众席的处长低声说道。舞台左侧有个宽敞的空间,长桌在那里一字排开,当作工作人员的本部。
「德山你跟他们也没差多少吧。」
「我和他们根本不一样,我的年纪四舍五入后就三十了耶。变老这件事还真是令人讨厌呢。」
「要是连你都说这种话,那我就更无地自容了。」
听完我们公司高层发表的开幕词后,主办单位开始详细说明这场比赛的规则。预赛总共有四个会场,分别是这个大表演厅与三个小表演厅。事先分成八组的参赛者会移动至各会场,每个会场都会举行两组预赛,分为前半场与后半场。也就是说,会有四组参赛者同时在不同会场进行预赛,所以观众也会选择自己想看的组别,进入该会场观赛并参与投票。由于必须看完每一组所有人的发表内容才能投票,原则上是禁止中途进入观赛的。
开幕式结束后,工作人员也纷纷散去,前往各自负责的预赛会场。我则是根据事先收到的指示,在大表演厅待命。大表演厅里首先举办A组的预赛,接着才会轮到B组。
A组的参赛者们立刻就聚集到本部来了。男女学生各有三人,有明显焦躁不安的学生,也有看似神色平静的学生,大家在正式发表前的态度可谓千差万别。顺道一提,另一组的学生们则会坐在观众席上观看预赛,并参加问答及投票。
第一位参赛者是女生,她拿着要介绍的书,走到舞台中央的讲台前。比赛流程是参赛者随时都可以开始发表,只要他们一开口,舞台正面萤幕上显示的码表就会启动计时,五分钟后铃声一响起,发表就强制结束。
或许是身为第一棒的沉重压力,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听起来像在颤抖。发表开始后,我便占用了本部长桌的一部分空间,着手制作决定决赛发表顺序的签纸。
我准备了一叠边长十公分的正方形白色便条纸、八个个位数数字的印章及黑色印台。我撕下一张便条纸,在中间盖上「一」的印章,折了四折后放入抽签箱。只要重复以上步骤盖到数字八,八张签纸就制作完成了,是一项非常简单的工作。如果动作快一点,甚至花不到五分钟。
但这些高中生的发表水准之高,远远超出我这个观看过东京都比赛的人的预期,让我在制作途中多次停下手来看到入迷。不用说也知道,他们充分运用有限的发表时间,内容也精湛完美,此外还加上连主播都相形见绌的优美发音与恰当的肢体语言,又能够刚好在五分钟时结束发表,这些细节都让人深刻感受到他们为这天练习了多少次。他们的发表非常值得观赏,介绍到的每一本书都让人很想读读看。
我对发表顺序第三位的女生格外有印象。
她是代表京都府参赛的榎本纯。她身材高瘦,一头黑色长发用白色发夹固定住。虽然是高一生,气质却十分成熟,感觉上班族套装比学生制服外套更适合她。
她光是站在舞台中央,手放在胸前深呼吸一口气,就让我觉得会场的气氛变得正经严肃。后来她开始说话时,明明听起来不像刻意提高音量,声音却能传遍广大会场的每个角落。
「各位,请问你们曾针对数字思考过吗──」
她介绍了一本由美国数学家所写的书,名叫《数字的奥妙》。这本书收录了各种与数字有关的小知识,她一边引用书中较具体的趣闻,一边让听众逐渐沉浸在她的叙述里。
「举例来说,我在这场预赛中是第三个发表的人。而『三』这个数字其实有这种神奇的性质──」
预赛的发表顺序是提前决定的,也已经事先通知参赛者。所以她把这一点也当成材料融入,使发表内容更加丰富。
榎本同学在仅剩两秒时结束发表,直到最后都没有让观众感到一丝无趣。她的表现并不像一个纯熟巧妙的发表者,不时可窥见符合高中生身分的紧张感,但她的发表内容却让人神奇地觉得很出色,更重要的是,会让人强烈地想阅读她介绍的那本书。
在问答时间时,会场里的人虽提出好几个问题,榎本同学都流畅地回答了。她的回答并不幽默,也没有风趣之处,但每个问题都诚实作答的态度应该会带给观众更好的印象。
就如先前曾提过的,书评竞赛的投票基准不是介绍技巧多高超,而是只看观众会不会想读这本书。不过,看完榎本同学的发表后,我直觉认为她应该可以晋级。即使在高水准的预赛中,她还是完美结合书本的魅力与精采的发表,看起来就是比别人略胜一筹。
在参赛者依序上台发表的过程中,我顺利地做完了八张签纸。不久,A组的发表全部结束,观众开始投票。投票方式是在进场时收到的选票上写下想投的参赛者号码,然后交给会场里负责收选票的工作人员。我一直待在本部,旁观其他工作人员迅速搜集选票后再回来。
在B组的预赛开始前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在此期间,将轮到其他参赛者进场,观众也会移动至下一个想看组别的预赛会场。就在休息时间开始的同时,我放在套装长裤口袋里的智慧型手机振动了起来。
「德山,你那边已经结束了吗?」
是相田处长打来的。
「是的,已经结束了。」
「一号小表演厅涌入许多观众,座位好像快不够用了。我没记错的话,本部应该还有钢管椅对吧。」
我把智慧型手机贴在耳边,环顾四周。结果发现有几十张钢管椅摺叠起来,竖立在角落墙边。
「我看到钢管椅了。」
「你能搬来一号小表演厅吗?只要十张就够了。」
「好的,那我过去后是不是直接待在那边比较好呢?」
「不,你搬完之后可以回本部没关系。」
我挂断了电话。因为要一次搬过去很困难,只好先扛着一半数量的椅子前往一号小表演厅。我请在会场里的工作人员协助排好椅子,然后又来回一趟,把十张椅子都搬完了。
当我回到本部时,B组的参赛者已经前来集合了。当我从躁动不安的他们之间钻过,打算回到原本的座位上时,发现榎本同学站在抽签箱前。
「辛苦了,你在发表时表现得非常好喔。」
我开口向她搭话。榎本同学回过头来,脸上表情看起来没什么喜色。
「谢谢你。不好意思,这该不会是用来决定决赛发表顺序的抽签箱吧?」
「没错,真亏你看得出来呢。」主办单位早已事先通知参赛者,决赛发表顺序将以抽签决定,「这个箱子怎么了吗?」
「放在这种地方不会有问题吗?我觉得好像有点太没戒心了。」
我吓了一跳,原来她是在担忧有人会对抽签箱动手脚。我一开始心想她未免太神经质,但马上就改变了想法。对高中生来说,这场比赛的意义就是如此深重。我可以明白她无法容许任何不公正,认为应该彻底阻止这种行为的心情。
「抱歉,你说得很对,我会好好看管它的。谢谢你的忠告。」
我抱起抽签箱,把它移到本部后方用隔板隔开的区域,其他工作人员会固定待在这里。为了保管选票,这里禁止参赛者靠近,只要放在这里,基本上就不可能有人动手脚了。
榎本同学一脸放心地离开了本部。后来几乎没过多久,B组的预赛就开始了。
B组的发表过程也进行得很顺利,在所有组别的预赛都结束后,有长达一小时的午休时间,但身为工作人员的我们是无法休息的。
我们请位于本部的B组学生们离场,然后先计算预赛的得票数。如果参赛者得知自己晋级决赛的时间点有落差,容易产生不公平感,所以会等到现在才一起计票。我计算了自己观看的A组得票数,并亲眼确认榎本同学如我所料成功晋级。
接着,我们开始替午休后在大表演厅举行的当红作家座谈会搭建舞台。我与其他工作人员一起合作,排好桌椅和准备瓶装水。除了原本就已宣布参加的作家之外,还有三位得知作品将被介绍后前来观看的作家将出席座谈会。我把写有每位作家姓名的纸张贴在桌子前。
其实我知道还有另一位男作家已经来到了会场。但介绍他的书的参赛者通过了预赛,待会会在决赛时登场。要是知道作者就在会场里,介绍这本书的学生或许会感到不安,也可能让观众有所偏颇。所以我们请该作家先不参加座谈会,等到他的著作获得冠军书殊荣时,再参加颁奖典礼。
当午休结束,所有参赛者都在大表演厅就座后,座谈会就开始了。这些高中生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职业作家,眼里全都充满兴奋神采。即使对我们这些负责推广印刷文化的人而言,作家们的谈话内容也有很多发人深省之处,座谈会可以说是成功落幕。
座谈会结束后,紧接着开始举办决赛。首先由负责主持的艺人从A组依序念出通过初赛的参赛者姓名。然后被唱名的参赛者再从座位站起,走上舞台。
当主持人率先喊出榎本纯的名字时,会场爆出热烈的掌声。榎本同学单手拿着书,另一只空着的手则疑似因紧张而握成拳头。下一个被叫到的人是代表岩手县的板垣爱美,是我看过预赛的B组胜利者。她介绍的书就是那位没有参加座谈会的男作家写的。后来其他组的学生名字也纷纷被叫到,八位晋级决赛者齐聚在舞台上。男生共三人,女生共五人。有个女生捂着嘴巴,不敢相信自己晋级决赛;有个男生则拼命忍住嘴边的笑意;还有个女生似乎对自己很有信心,脸上毫无表情。所有人的反应看起来都因人而异,十分有趣。
「发表顺序将用抽签来决定。请拿出抽签箱吧!」
听到主持人的呼唤,我抱着抽签箱从舞台旁走了出来。从榎本同学开始,我请每个参赛者按照组别的字母顺序,手伸进抽签箱抽出一张签。
「还请各位参赛者都先不要看签上的内容喔,我们待会再同时打开来看吧。」
真不愧是专业艺人,连这种时候也不忘说点话来串场。
我在只剩下两人时目视确认了一下,箱子里的确还有两张签。八个人全都抽完签后,我便抱着箱子退到舞台旁。
「好了,请各位一起打开手上的签吧!」
听到主持人的这句话,参赛者纷纷打开签纸,确认自己抽到的数字,然后再对着观众席展示出来。
紧接着,观众席掀起一阵骚动,但我这时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主持人似乎忍不住显露本性,语带困惑地这么说。
看起来是抽签的结果出了点问题。我忍不住走上舞台后,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站在最前方的榎本同学拿着写了「六」的签纸。她旁边的板垣同学则是「一」。
到目前为止都没有问题,但接下来的情况显然不对劲。
「呃……三号和四号签是不是各有两张呢?」
主持人说得没错。抽出一、二、五、六的参赛者各有一位,但抽到三和四的参赛者却各有两位。本来应该要有的七、八号签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多了一张的三、四号签。
「这怎么可能!」
我大叫一声,立刻检查抽签箱。但箱子里当然是空的,并未剩下七号和八号签。
相田处长走了过来,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德山,看来是你的失误啊。」
「我的确做了七号和八号签啊!而且三和四根本不可能有两张,我也是一头雾水……」
「好了,你冷静点。抽签这种事情,只要能决定顺序就好,其他都不重要。」
即使处长如此安慰我,还是无法平息我心中的混乱。
舞台上的参赛者们看起来也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照着签上号码的顺序重新排成一列。站在舞台最左侧的是抽到一号的板垣同学。第二顺位本就毫无争议,有问题的三和四也因为当事人互相礼让似地自动排好,并未发生任何争执。站在舞台最右侧的则是抽到六号的榎本同学。
「决赛将会照着此顺序来发表!期待各位参赛者能带来一场激战!」
主持人高声宣布后,参赛者们便移动至舞台旁。板垣同学先是停顿片刻,然后才战战兢兢地走到讲台前,为决赛揭开序幕。
虽然我脑中仍存有许多疑惑,但看着这些高中生在遇到刚才那样的问题后,还是能充满自信地发表演说,让我也渐渐找回了冷静。正如相田处长所言,只要能决定顺序就不会有问题。而且实际上,最后也的确顺利决定出顺序了。虽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无法否认工作人员有所疏忽,但这项问题不会让人觉得严重干扰比赛进行。
决赛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终于轮到压轴的榎本纯同学上台。
虽然身为工作人员,偏爱特定学生可能不太妥当,但我仍旧十分期待她的表现。因为根据在预赛时看到的情况,我推测她赢得冠军书殊荣的机会很大。
然而,当榎本同学一开始发表,我就立刻察觉到她的异状。
相较于预赛,她的态度明显缺乏从容。视线不停游移、声音僵硬且听不太清楚,不是突然加快语速,就是反过来说到一半卡住。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想为她捏把冷汗,最后她超出规定时间长达二十秒,以类似强制中断的方式结束了发表。
她的表现与预赛时判若两人。这也是决赛的沉重压力造成的吗?也有可能是她的紧张情绪在得知通过预赛后突然松懈下来,结果就大意了。我为她感到同情,即使看见她退到舞台旁后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我也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话。
决赛的投票方式是以发放给所有观众的团扇来计票。只要叫到自己想投的书名,就举起团扇面对舞台。工作人员会统计票数并决定冠军书。由于考虑到投票时可能出现相当残酷的票数落差,主办单位会要求参赛者聚集在舞台左侧的本部后方,禁止观看投票过程。因为我也待在本部,便在不知道计票结果的情况下参加了投票后举办的颁奖典礼。
「我要公布结果了。今年的全国高中书评竞赛决赛,获得冠军书殊荣的是──」
在一阵颁奖的鼓声音效响起之后,负责主持的艺人念出在决赛中第一个发表的板垣爱美同学所介绍的书名。板垣同学一脸难以置信地双眼泛泪,写出那本书的男作家也出现在舞台上。被作者登场吓到的板垣同学收下作者颁发的奖状后,会场里的人纷纷给予掌声及喝采。
接着又颁发了特别奖等其他奖项,但直到最后都没有叫到榎本同学的名字。她低下头抿着嘴唇,似乎在强忍内心的懊悔不甘。
在颁奖典礼结束后,又接着举行闭幕式,今年的全国高中书评竞赛决赛就此落幕了。虽然途中发生了一些问题,但应该可以说整体上并无重大过失──我如此心想,甚至有种已卸下肩上重担的感觉。
闭幕式结束后,主办单位会安排所有晋级决赛的参赛者合影留念。但榎本同学的表情仍旧不见喜色。当合照拍完时,她似乎再也无法忍受,终究还是捂住脸哭了起来。
我不禁走过去向她搭话:「你没得奖真是太可惜了。」
榎本同学只瞥了我一眼就又低下头。她在那一瞬间露出来的湿润双眼让我心疼不已。
「你为什么没有好好看管抽签箱呢?」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注意到她正在责怪我。
「……榎本同学?」
「如果没有在抽签决定顺序时发生那种问题,我其实是可以更冷静地发表介绍的……我本来以为自己是第六个,结果却突然得知自己是最后一个,害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她的语气与其说是咄咄逼人的指责,不如说带有沉重的恨意。当我正哑口无言时,榎本同学依旧没有抬起头,吐出一句判定我有罪的话。
「我是因为你才输掉的。」
榎本同学哭着离去了。我伫立在原地动弹不得,既无法拦住她,也无法追上去。
──毕竟对参赛的高中生来说,这是他们一路努力晋级才得以参加的重要比赛。
我直到现在才终于切身体悟到相田处长的话有多么深重。参赛者们挑选想介绍的书,仔细构思发表内容,平常也努力练习,以万全准备参加各都道府县举办的比赛──他们如此费尽心力,才终于获得参加全国比赛的资格。既然他们投入了热情,在比赛时当然会紧张,也会因为一点小事犯下致命错误。所以即使是工作人员在管理上的小小失误,也能左右比赛结果。
──她说得没错,如果我好好看管抽签箱,就不会在抽签时发生那种问题。我为什么会让这么严重的疏漏发生呢?
我心里很清楚自己应该要向榎本同学道歉。但那时会场的撤除工作已经开始,我也因而忙得走不开。等到收拾工作告一段落,我也下定决心认为还是得道个歉时,榎本同学因为必须在今日返回京都,早就离开会场了。
当我站在本部撤除后的空地发呆时,相田处长跑来向我搭话。
「德山,你怎么啦?比赛好不容易结束了,但你还是没什么精神。你的精力燃烧殆尽了吗?」
「不,并不是这样的……其实刚才发生了一件事……」
我把自己被榎本同学责怪的事告诉了他。处长抱着双臂沉吟起来。
「这样啊……我本来以为那不是什么大问题,原来还是有高中生因此表现失常啊。」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若德山你很介意这件事的话,大概也只能向榎本同学赔罪了吧。而且最好是正式地面对面道歉。还有……」
「还有?」
「想办法查清楚真相应该会比较好吧。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该怎么做才能防止以后再次发生。既然你已经错过一次道歉的机会,我想与其急着道歉,你应该考虑好好向她解释清楚。」
「你的意思是要我找出犯人吗?」我吓了一跳。
「如果德山你做的签没有问题,那就只能假设是有人动了手脚。那个人抽掉了七号和八号签,并用三号和四号签递补取代。但我完全不懂这么做有何用意就是了。」
我可以确定自己并没有记错。因为我在处理撤除工作时检查过,七和八的印章上的确还留有尚未完全干掉的黑色墨水。这可以说是我曾使用那些印章制作签纸的证据。
「不过,就算我们不知道目的,但如果有人动了手脚,犯人恐怕就是参赛的高中生吧。他们好不容易才获得参赛资格,老实说,我没什么心情去怀疑他们……」
「但这并不代表你可以忽略有人动手脚这件事吧?等找到犯人,真相大白之后,再来考虑该怎么处理就好。现在首先要做的是掌握事实。」
虽然我仍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的,我会试着调查清楚。」
「要德山你在休息时间帮忙搬椅子的我也有责任。如果你遇到问题,就尽管告诉我吧。」
凑巧的是,我正好也预计在三周后与男友和将前往京都旅行。于是我把那天定为向榎本同学道歉的计画执行日,并开始调查这起不公正事件。
3
正如相田处长所言,既然在抽签时发生了那种情况,就表示犯人把我制作的一到八号签里的七和八从抽签箱中拿出后,另外制作了第二张三号和四号签放进抽签箱。
我从抽签箱上移开视线的时间,是从A组预赛结束后接到处长的电话、离开本部协助搬运钢管椅开始,到返回本部并被榎本同学警告为止──我连中途短暂返回本部时也没去看抽签箱──整段时间大约只有二十分钟。除了那段时间之外,参赛者们没有其他机会可以靠近抽签箱。
在这二十分钟里,待在抽签箱所在的本部的参赛者只有A组与B组的学生,总共十二人。换言之,犯人就在他们之中的可能性很大,而且说不定还有目击者。
于是我向相田处长借了参赛者名单,决定先打电话一个个询问调查。
第一个人是在A组预赛时第一个上台发表的女生,代表北海道参赛的伊藤真里亚同学。她登记在名单上的是一组○八○开头的电话号码,我拨打之后,接起电话的是伊藤同学本人。
「我是读里新闻印刷推广委员会事务处的德山实希。伊藤同学,关于前几天举办的全国高中书评竞赛决赛,我有一些事想询问你。」
「咦?是什么事呢?」
我向有些慌张的伊藤同学解释自己正在调查决赛抽签的事,并告诉她只有在A组预赛结束后的休息时间才可能对抽签箱动手脚。
「……所以说,伊藤同学,你当时有没有看见什么异状呢?例如有人看起来像在碰触放置在本部的抽签箱之类的。」
「我没有看见。我连有个抽签箱放在本部这件事都没注意到。」
她听起来并不像在撒谎。话虽如此,这不代表我能够做出她并非犯人的结论,但再继续问下去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我向她道谢并挂断电话后,明明才第一个人,我却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在白费工夫了。这么做真的能找到犯人吗?即使电话另一头的是犯人,要是对方装死不认帐,我不就束手无策了吗?而且就算找到目击者,其证词也有可能就是犯人为了嫁祸给其他参赛者所编的谎言。参赛者们之间不会直接联系,所以只要你有心,想怎么说别人的坏话都没问题。
而且这并非犯罪搜查,无法采取指纹,根本和水中捞月没两样。我一边叹着气,一边打电话给下一个学生。
「喂,请问是新房丰同学吗?」
「嗯,我就是。」
这通电话也是本人接的。新房丰是A组第二个上台发表的男生。
「我是读里新闻印刷推广委员会事务处的德山实希,想针对前几天的书评竞赛决赛抽签的事询问……」
「不是我做的喔。」
他打断我的话这么说,一下子就让打电话给他的我愣住了。
「那个,你说『不是我做的』的意思是……」
「你正在寻找在签上恶作剧的犯人对吧?那不是我做的。」
「难道说,有人告诉你我正在调查这件事?」
「不是的……但你一提到抽签,我唯一能想到的情况就是正在找恶作剧的犯人。」
看来他是因为太快会意过来才出现那种反应。
「我并不是在怀疑新房同学你,但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这个嘛……A组的预赛结束后,我就马上离开本部前往观众席了,也有人可以替我作证喔。我一直和大地同学在一起。」
大地一悟也是A组的参赛者,是第五个上台的男生。不过,新房同学是秋田县的代表,大地同学则是宫崎县的代表,我觉得他们在比赛前应该没有任何联系。他们两人的感情是何时变得这么好的呢?
「你是在比赛当天和大地同学混熟的吗?」
「不,我们两人都有在玩社群软体,也在上面发表了关于书评竞赛的事。我记得是大地同学在搜寻时找到我,主动联络我的帐号的。从那之后,因为我们都是代表县市参赛,一直保持会偶尔聊天的关系。』
我恍然大悟。这是一个只要透过网路,不仅是日本全国,甚至能与全世界任何人联系的时代。由于两人拥有共同话题,很有可能在比赛前就已萌生友谊。
「总而言之,预赛结束后的休息时间我一直都和大地同学在一起,没有机会对抽签箱动手脚。如果你认为我在说谎,也可以去问问大地同学。」
我不认为新房同学在说谎,但既然他如此强调,我便照着他的话立刻打电话给大地同学。电话才响几声,大地同学就接了起来。所以他应该没有多余的时间先和新房同学统一说词。
这次我也是正经地报上名号后就开门见山地直接询问。
「新房同学是这么跟我说的,请问这是正确的吗──」
大地一听到我的说明就爽快地承认了。
「新房同学说得没错喔,我休息时间一直都和他在一起。」
「所以你们也是什么都没看到吗?」
「是的,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大概就是我们并没有动手脚吧。」
我挂断了电话。这样就可以确定在A组与B组的十二位参赛者中,有两人是清白的。以消去法的观点来看,可以说是有所进展,但依然没有获得足以锁定犯人身分的关键线索。
后来我仍旧继续询问调查,但A组第四顺位的女生和第六顺位的男生也都表示没有目击任何异状,也不像新房同学他们那样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包含只透过网路联系的新房同学与大地同学在内,所有人都是比赛时才第一次见面的话,这也是很合理的事。他们别说是和人建立关系了,连要去关注自己以外的人都很困难。
我在几乎没有任何收获的情况下结束了对A组学生的询问调查行动。因距离去京都旅行的日子愈来愈近,我决定优先打电话约榎本同学见面。
「榎本同学?我是读里新闻印刷推广委员会事务处的德山实希。我在前几天的书评竞赛时曾和你聊过抽签箱的事。」
「嗯……你有什么事吗?」
即使隔着电话,榎本同学的语气仍旧很僵硬。我想她应该还没有原谅我。
「关于我在比赛时管理不善,造成你困扰这件事,我想当面向你道歉。下周末我会去京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找个地方碰面吗?」
「咦……下周末的话我是没什么事啦。」
榎本同学的反应中透露出一丝困惑。她似乎很难想像这件事有严重到要让一个成年人特地从东京前往京都向高中生道歉,她的态度比较像是还来不及考虑是否接受道歉,就在无意间被我唐突的提议牵着鼻子走了。
「谢谢你。那么……」
后来我与榎本同学来回交谈几句,确定了两人见面的时间及地点。
我在这通电话的最后对她说了一句话,想让她知道我愿意对此事负责。
「我目前正在采取询问休息时间时人在本部的高中生等方式,调查为什么会在抽签时发生这种问题。不过至今还没有得到任何可靠的情报。」
榎本同学的语气突然变得很强硬。
「请你不要再寻找犯人了。」
这意想不到的发展使我的态度有些退缩:
「但要是不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很难采取万全的措施避免再次发生,也会让道歉的行为少了最关键的部分……」
「我一点都不想责怪在抽签箱里动手脚的人。同为一路努力至今的参赛者,我能够理解那种就算作弊也想赢的感觉。」
我很讶异榎本同学会袒护犯人,但她的理由颇有说服力。
「所以我才会打从一开始就认为防止作弊是工作人员的职责。如果想避免再次发生,只要你们的视线别离开抽签箱就好了吧?请你不要再寻找犯人并推卸责任了,否则我也不会接受你的道歉。」
我完全无法反驳她。有错的是作弊的人,这个论点是正确的。但还是必须考量到工作人员与参赛者、成年人与高中生的立场差异。避免参赛者们碰上不公正事件是我们这些工作人员的义务。
「我明白了,我会停止调查。」
我别无选择,只能如此答应她。「那我也会接受你的道歉。」榎本同学这么说道,挂断了电话。
隔天,我一进公司就走到相田处长的办公桌前,向他报告我不得不停止调查的事。
「这样啊……对榎本同学来说,她会有这种感觉或许也是在所难免。」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只能答应她的要求。既然我们无从得知参赛者之间是否另有联系管道,就算想继续偷偷打听情报也有难度吧。」
「抱歉啊,德山。都是因为我给了不必要的指示,叫你去寻找犯人才会变成这样。」
处长坐在旋转椅上,尴尬地搔了搔太阳穴。
「这我是无所谓啦……毕竟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真相。不过,现在事情变成这样,真相等于是陷入五里雾中了。」
「但你询问调查到现在,应该也多少查出了一些事,说来听听吧。或许你找个人谈论之后,能够获得意料之外的收获。」
于是我在处长的建议下报告了询问调查的结果。不过,看起来具有意义的证词很少,顶多就是新房同学与大地同学互相保证了彼此清白。
「嗯……看来是无法指望靠目击证词抓出凶手了呢。」
「毕竟犯人动手脚时应该也刻意避人耳目了。不过,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觉得自己已经无计可施了。」
「我还是很在意,犯人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处长再次提起犯人抽掉七号和八号签,用三号和四号签递补取代这件事。
「犯人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虽然这种事一定是因人而异,但要是在八人中抽到第三或第四个上台,大概会觉得这个号码并不差吧。反过来说,如果是第一棒或压轴,应该就有很多人想避开了。」
「关于这点我并无异议,但即便增加了三和四的签,也不代表抽到第三或第四个上台的机率会增加啊。」
毕竟能排到第三或第四上台的人还是只有一个。顶多就是在抽到三或四时,能够一切顺利地选择在抽到同号的人之前或之后上台,但抽到第一棒或压轴的可能性并不会因此降低,我不认为犯人有必要为此特地作弊。
「认真说起来,参赛者能够在抽签箱上动手脚的时间,就只有A组预赛结束后用来休息的那二十分钟对吧。」
「是的,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但所有的参赛者在那时可都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晋级决赛喔。我们是等到所有组别的预赛都结束后才开始计票的。可是犯人还是对抽签箱动了手脚,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经你这么一说……参赛者的确是要等到在抽签前被叫上舞台时,才有可能知道自己晋级决赛。这样一来,不只是那段休息时间,就算犯人在其他时间点动手脚,这件事也都和预赛的结果毫无关系。」
所以是犯人还没确定晋级预赛就作弊了吗?若犯人在预赛时觉得自己表现不错,或许──
但当我这么想时,处长却说了一句令人意外的话。
「不对,只有一个人办得到。那个参赛者不需要等待预赛结果公布,就能够知道自己晋级。」
「咦?那是谁呢?」
「就是板垣同学啊。」
板垣爱美──这个女生所介绍的书被选为决赛的冠军书。
「为什么是她呢?」
「板垣同学介绍的那本书,作者不是来会场吗?如果她在座谈会之前就掌握这项消息的话,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这种情况并非毫无可能。只要板垣同学事先看过作者的脸部照片,并在会场碰巧发现作者本人,就满足此情况发生的条件了。而且也无法断定那位男性作家自己是否曾透过社群软体等管道泄漏消息。虽然工作人员应该已经拜托该作家尽量隐瞒前来会场这件事,但会不会遵守就得看他本人的良心了。
「我们在准备举办座谈会时,不是会把写有参与作家名字的纸贴在桌子前面吗?板垣同学看到那张纸后就会想:『咦?我介绍的书的作者明明就在会场里,却没有参加座谈会。』要从这一点推测出她已经晋级的结论并不困难。」
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够明白为何不让作者参加的理由了。因为这样可能会在决赛时干扰观众的判断,或者影响板垣同学演说时的表现。
「原来如此。B组的板垣同学所参加的预赛是在大表演厅举办的,所以她也有机会接近抽签箱。」
「喂喂,你搞混了,板垣同学最快也要在午休时才会知道自己晋级决赛。她在那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时根本连预赛都还没开始比。」
「啊,说得也是……不过,这样一来,就表示板垣同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得知晋级决赛后跑去动手脚。」
相田处长把手靠在下巴上思考了一会,开口说道:
「是有人协助板垣同学动手脚。」
「有人协助?」
「不用说也知道吧──就是作者啊。」
我大吃一惊地说:「这怎么可能!」
「如果自己的书被选为全国比赛的冠军书,对作者来说是很好的宣传机会。这足够成为他协助参赛者的动机。各都道府县的比赛结果会立刻公布,所以作者一确定参赛者可以参加全国比赛后就主动联系他们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也就是说,板垣同学可能在决赛前就跟作者有往来了。」
「那位作家虽然并未参加座谈会,但因为他有可能会出现在颁奖典礼上,我在决赛开始前就先请他在本部等待了。我记得他等待的地方是──」
「就是那个用隔板隔开的区域嘛!」
因为不能让参赛者们看到他,可以说他是被关在那里的。而我也正好把抽签箱搬到那个区域暂放。
「看来这项怀疑是愈来愈有真实性了呢。」
处长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是觉得事情如此发展很有趣吗?
「如果板垣同学与作家同谋的话,她根本不需要看见写着座谈会与会作家姓名的贴纸,就有可能知道自己晋级决赛了。如果他们两人在比赛中仍保持联络的话。」
「因为在工作人员告诉作家他无法参加座谈会时,他就可以得知板垣同学已经晋级了。」
「若是再观察得更精确一点,甚至可以推测板垣同学与作弊行为毫无关系。有可能是作家知道板垣同学通过预赛后,就擅自对抽签箱动手脚。因为除了参赛者,他是唯一同时拥有作弊动机与下手机会的人。」
但讨论到这里,问题又回到了起点。
「……不过,就算作家想让板垣同学获胜,他又为什么要把七、八抽掉,换成三、四呢?」
「这就是我们想不通的地方啊。」
体型福态的处长往后靠到椅背上,使旋转椅发出一声惨叫。
「假设犯人是作家的确是个合理的解释。至于调换号码这件事,说不定其中隐藏着我们意想不到的原因。不过……」
「既然我们不知道目的,就无法断定这是作弊事件了。」
「毕竟这也有可能只是作家一时兴起的恶作剧,与板垣同学没有任何关系嘛。作家本来就是一种想法奇特的生物……话虽如此……」
处长坐起身挺直背脊,不停拍打自己的两只大腿。
「如果板垣同学的获胜确实有不公正之处,那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说不定会动摇这场赛事的根基。德山,我们这么做有可能是不小心打开了潘朵拉之盒啊……」
要是揭露得奖者涉及不公的事,应该会演变成足以损害赛事价值的大问题。这的确是潘朵拉之盒。
「虽然我们身为工作人员,说这种话不太对,但仔细想想,榎本同学要求停止调查,对我们而言可能是意想不到的一线生机啊。」
虽然无法坦率地认同,但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再调查下去了。我与处长的讨论内容只是臆测,我们今后大概也没机会深究真相了。
「所以你的道歉之旅是下周末吗?真是抱歉啊,连车马费都无法帮你出。」
「这是基于我个人原则的行为,所以我并不介意,但请你别把它说成是道歉之旅好吗?这样会破坏我难得可以跟男友去旅行的乐趣。」
「哈哈,这样啊。希望你能够平顺地解决这件事。」
「说到这一点,为了让榎本同学满意,我觉得应该要做些什么来表达我打算用自己的方式承担责任的意思。能请你收下这个吗?」
我从外套的内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
相田处长皱起眉头问:「那是?」
「这是我的调职申请书。」
我一递出信封,处长便伸手暂时收下了它。
「为了替这次比赛引起的混乱负责,我决定以后不再参与任何有关全国高中书评竞赛的事务。无论那是作弊还是单纯的恶作剧,都是我不够谨慎小心造成的。我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再参与这场赛事。所以我也必须离开印刷推广委员会。」
「这是你仔细考虑后所下的决定吗?」
「是的,如果不展现这种态度,榎本同学应该不会原谅我。」
对喜欢书的我而言,印刷推广委员会的工作可说是天职。所以还没待满一年就必须离开这里是个令人痛心的决定。但无法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本就是社会人士的宿命。没办法,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是我自己造成的。
相田处长沉吟一声后,把信封收进了办公桌里。
「这封申请书我暂时替你保管。老实说,我并不希望德山你离开我们部门。」
「光是能听到这句话,就已经是荣幸之至了。」
处长从椅子上站起来,如逃跑般离开办公室。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全神贯注地埋头工作,彷佛想摆脱愈来愈强烈的不舍之情。
后来我便在事情毫无进展的情况下迎接了京都之旅的那一天。
4
「……这就是整件事的经过。」
我说完后,和将单侧手肘靠在桌上,手掌托住下巴。
「原来是这样啊。」
我的智慧型手机放在桌上,正持续播放着某段影片。装设在观众席上的摄影机录下了全国高中书评竞赛决赛的所有比赛过程,这是我请相关人员复制给我的影片档案。我在叙述整件事的过程中不断重复播放那段出问题的抽签画面,连店员送上我点的咖啡时也没有停下来。
「所以,实希你怀疑板垣同学或那位作家就是犯人吗?」
听到和将的问题,我歪头说道:
「应该算是半信半疑吧。除了工作人员之外,能够事先得知晋级决赛名单的确实只有那两个人。」
「不过,这当然也有可能是深信自己已被淘汰的参赛者反过来动手脚恶整晋级的人。」
「是啊。」
我想不到有哪个人会因为签被动了那种手脚而受益。把它视为单纯的恶作剧反而更有说服力。
我喝了一口咖啡。根据我在网路上查到的资讯,这间咖啡店的咖啡味道颇受好评,这几年造访的客人愈来愈多。店名塔列兰好像也是一位法国伯爵的名字,曾留下与咖啡有关的名言。我对咖啡的味道并不挑剔,但这咖啡尝起来的确如人们所言,在明显的苦味与浓郁口感退去后仍有淡淡回甘,非常好喝。店员的年纪看起来和我同辈,但这杯咖啡却给我一种纯熟老练的感觉。
和将似乎不太认同我与相田处长的讨论内容。他摸着镜框,提出了新的假设。
「这会不会是榎本同学的自导自演呢?」
「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忍不住笑出来。
「为了避免输得太难看啊。其实她是个自尊心非常高的人,无论如何都不想输掉这场比赛,但她又没有足够的把握可以确定自己会获胜。所以她就对抽签箱动手脚,事先准备输掉比赛时的借口和可以责备的对象。就像实际上发生的事那样。而且如果她是犯人,也可以解释她为何要你停止调查。」
看来他为了替我这个女朋友说话,连心中的眼镜都变得混浊了。虽然他这份心意让我有点高兴,但我还是一口否定了他的想法。
「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在那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里,预赛的结果根本就还没有出来。如果榎本同学觉得自己的表现能够晋级决赛,却还是以决赛可能会输掉的前提对抽签箱动手脚,这种参赛者心态也未免太扭曲了吧。」
「是这样吗?很多人都会为了保住自尊不择手段。」
「就算真的是榎本同学自导自演好了,还是无法解释她在决赛时为什么会表现失常。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先知道抽签结果会引起混乱了嘛。如果她想保住自尊,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赢得比赛,所以她不可能会在发表时故意失误。我怎么想都觉得她是被抽签结果影响心情才会表现成那样。」
「也有可能是太在意自己动手脚的事,结果自取灭亡……」
「你这叫牵强附会。认真说起来,如果只是想引起混乱,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把七和八抽掉,再补上三和四呢?她只需要抽掉几张签,或是放进空白的签就可以达成目的了吧?」
「如果签的张数不对,工作人员可能会发现不对劲啊。她只是没多想就抽出两张签,然后看到旁边有印章,就做了两张签取而代之罢了,这不是什么很费工夫的事。数字也是随便哪个都可以,无论是被抽掉的还是做好补上的──」
和将说到这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你怎么了?」
「不……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要补上三号和四号签呢?」
「你的意思是为什么不挑其他数字吗?」
「不是的。」和将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如果犯人的目的是扰乱抽签结果,不管补上什么数字都无所谓,甚至只放进白纸都行,但这点先暂且不提,犯人刻意制作三号和四号签实在是很不自然。」
「我听不太懂你的意思。」
「想也知道,犯人应该不会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正在对抽签箱动手脚的样子。既然如此,尽快处理完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会先随便抽出两张签,并制作替换用的签。那这时该怎么做呢──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制作两张数字相同的签。」
我终于明白他想说的意思了。
「所以犯人特地更换手上的印章,制作了三号和四号签对吧。」
「就是这样。犯人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如果只是想造成混乱,就算盖上相同数字也办得到。所以把这件事反过来看,结论不就是制作三号和四号签这件事具有某种意义吗?」
他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如此一来就很难想像这只是个单纯的恶作剧了。
「制作三号和四号签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我认为和你们处长说的一样,顺位在第三或第四的人比赛时会比较有利。有没有可能是犯人无论如何都想抽到这些数字呢?」
「我们之前已经否定过一次了,即便增加三号和四号签,也不代表抽到顺位第三或第四的机率会增加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对,等一下,有一个办法可以保证一定会抽到三号和四号的签。」
我惊讶地要求他解释给我听。
「方法很简单。先做好自己想抽到的数字的签,上台时藏在手里。然后把藏着签的手伸进抽签箱里,再什么也不做地抽出来。这样看起来就像是抽到自己想要的数字的签了。」
原来还有这个方法啊。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换句话说,犯人就在重复抽到三号和四号的那两组人之中对吧。」
「因为应该也有参赛者只是照正常流程抽到了三号和四号而已嘛。不过,既然有两张三号,就算抽到四号,上台顺位也不会是第四个,说不定犯人并不知道还有其他人也对签动了手脚。虽然也有可能是抽到四号的人想排在第五或第六顺位就是了。顺带一提,因为实希你在只剩两张签时检查过抽签箱里面的东西了,所以后来才抽签的G和H组预赛获胜者也不会是犯人。」
我觉得他的推理颇有说服力。但这个说法也留下了一些疑问。
「那些抽到三号和四号签的参赛者都没有靠近过抽签箱喔。」
「那就表示他们不可能自己制作签了吧。既然是这种情况,大概也只能推测有人协助他们了。应该是某个A或B组的参赛者发现了印章和便条纸,就随便做好几张签,再依据其他参赛者想抽到的数字把签发给他们吧。」
所以是制作签的当事人原本也打算作弊,但后来并未晋级决赛吗?那个人也有可能实际上制作了更多签,只是拿到签的参赛者之中最后只有两人晋级预赛。
「若要让这项作弊行为产生效果,必须把发下去的签之后的号码从抽签箱里拿走,否则就毫无意义了。因为这样顺序会乱掉,制作签的犯人就先从抽签箱里抽出了7和8号签。其实最好的做法是把犯人发给别人的签上号码拿出来,但由于行动太过仓促,犯人来不及得知谁想要的是哪个号码。」
「也就是说,犯人随便拿走两张签,结果又正好只有两个人晋级决赛?总觉得好像有点太凑巧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二这个数字感觉真的很像是随便拿走时会选择的张数,拿到签的人之中正好有两人晋级的偶然情况是有可能发生的。只要犯人发出去的签张数愈多,机率就愈高。」
换言之,涉及作弊行为的参赛者至少有三人,而且实际上还可能更多。
「如果这是事实,就会变成和获胜的板垣同学作弊差不多,不对,甚至是更严重的问题……我觉得我的胃开始痛起来了。」
「唉,这毕竟只是我们的猜测罢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吧,反正你也不再参与比赛相关事务了,不是吗?」
「你这么说的话,我的行为所代表的意思不就改变了吗?我又不是为了逃避才这么做的……」
或许是我不太高兴的关系,和将看了看手表后说道:
「时间快到了,我换到其他座位去吧。」
和将向店员打声招呼后,就移动至吧台前了。我则等待着榎本同学的到来,心情变得比进入这间店时还要沉闷苦涩。
在我们约定的下午四点过了几分后,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有人打开了咖啡店的店门。
「榎本同学,谢谢你今天愿意抽空和我见面。」
我站起来对她低头致意。暌违三周再次见面,榎本同学看起来似乎有些消瘦。她轻轻点头和我打招呼,在刚才和将所坐的椅子坐了下来。
「抱歉,我太晚到了,其实我刚刚已经抵达这附近,但一直找不到店家在哪里。」
这里的入口的确不太好找,于是我告诉她不须介意。
我建议榎本同学点餐后,她选了拿铁咖啡。当店员离开桌旁时,她喃喃吐出一句话:
「没想到你真的从东京来到这里了。」
「是啊,但我跑这一趟并不只是为了和你见面。」
我觉得老实告诉她这件事,或许可以让她精神上的负担减轻一些。接着,我主动对看起来意志消沉的榎本同学开口说道:
「请让我再次向你致歉。害你遇到这次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我深深地向她鞠躬,额头几乎快碰到桌面。足足过了大约十秒后,榎本同学感觉有点敷衍地抛出这句话:
「这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就算你道歉,比赛的结果也不会改变。」
这样的回答应该不能当作是原谅吧。看来光是亲自跑一趟京都是无法打动她的。我在心里庆幸着自己并非毫无准备就前来,同时抬起头向她报告:
「为了替这次比赛引起的混乱负责,我决定退出印刷推广委员会。所以我不会再参与那场赛事的相关事务了。」
我说完后,榎本同学的眼里果然浮现了一丝情绪波动。
「这样啊……」
虽然她是高中生,但还是十分明白社会人士承担责任的重要性。我继续说道:
「其他工作人员应该会代替我好好筹办比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希望你明年还是可以放心地再次参加。榎本同学还是一年级生吧?而且你不只在地区比赛中夺冠,又在全国比赛的预赛中表现得那么好,下次还是有机会获胜的,我是真的打从心底这么想。你可以借由明年的比赛抹去今年的难过回忆……」
然而,榎本同学打断我的话,并宣布了她的决定。
「明年我不会参赛,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之前在预赛的舞台上表现得那么亮眼,现在却完全听不进其他意见,让我焦急了起来。
「怎么会……这绝不是没有意义的事。」
「你不是来跟我道歉的吗?还是说,你的目的是想说服我明年也参加比赛?但就算我明年也参加决赛,而且介绍的书被选为冠军书,还是无法抵销你所犯下的失误啊。」
我看着她淡淡说出再正确不过的言论,内心大受打击。因为我害一位女高中生失去对某项事物的热忱。
看来是束手无策了。我无奈地又说了一次同样的话。
「……我从来没想过要用任何事来抵销我的失误。我只是来告诉你两件事,那就是我想向你道歉,以及我愿意承担责任。」
「那些事我已经明白了,如果没有其他事要说的话,请问我可以离开了吗?」
我还没回答,榎本同学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虽然很想叫住她,但就算这么做了,现在的我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我低下头咬住下唇,忍住了心中的失落感。这次的道歉以失败告终。我认为我用自己的方式尽力去做了,但她并未感受到。
女店员看到榎本同学打算离开,露出吃惊的模样。她手中的银色托盘上放着一杯拿铁咖啡。榎本同学连自己点的饮料都不喝,已准备离去。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放在黄铜制的门把上。就在她正想要打开店门的时候。
「……这样好吗?」
榎本同学身后传来呼唤声,她停下了动作。
那位女店员如此询问榎本同学。起初我以为她是在询问为何不喝拿铁咖啡就离开,结果并不是。
「你真的觉得这样没问题吗?」
店员再次询问,显然是在向她传达某种讯息。
榎本同学转过头来,脸上带着一头雾水的表情。这是当然的,本该是素昧平生的店员突然问了她莫名其妙的问题。
店员看起来好像很期待榎本同学会开口说些什么。但她看到榎本同学保持沉默后,就放弃似地叹了口气。接着,她朝我瞥一眼,吐出令人出乎意料的话。
「我是在问你,让那个人承担责任真的能让你满足吗──明明作弊的人就是你自己。」
5
榎本同学瞪大双眼,全身都僵住了。
「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啊?」我忍不住站起来质问店员。但店员的目光严肃到让人难以相信她刚才的话是不负责任的指控。
「真的很抱歉,虽然知道不应该这么做,但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我忍不住听了你们刚才所有的对话。」
「听就听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你说榎本同学作弊又是什么意思呢?既然是局外人,请你不要随意插嘴乱说。」
店员似乎将我试图保护参加比赛的榎本同学的愤怒理解成要求说明,以冷静的语气开口说道:
「你们遇到的情况是抽签箱里的七号和八号签被人取出,并追加了三号和四号签对吧。为什么犯人要做这种事呢?我们就先来谈谈犯人特地使用两个印章来制作三号和四号签的理由吧。」
我看到提出那个问题的和将在店员身后讶异地眨着眼睛。
「是犯人随便做了好几张签四处发送吗?不,答案更为单纯。是因为有两个犯人。」
她似乎想说这起事件并非单独犯案,而是两人同谋。
「依照常理推断,犯人不会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对抽签箱动手脚,因此会希望能尽快完成目的。如果是两个人合作制作两张签,自然会用到不同印章,最后结果就是各做了一张不同数字的签。」
她的解释让我恍然大悟。如此简单的事情,我之前为什么都没想到呢?
但我在下一秒又猛然察觉一件事。
「既然这件事是两人同谋,那就表示……」
「应该就是新房同学和大地同学这两位互相声称主张自己清白的男高中生吧。绝大多数参赛者都是到了比赛当天才第一次见面,要建立共犯关系应该很困难。」
这就是她的结论。但我决定谨慎行事。
「他们只是很可疑而已吧,你有证据吗?」
「你打电话给他们的时候,新房同学还没有听你详细说明,就先强调自己是清白的对吧?」
「对,没错。」
「那为什么新房同学会主张自己在休息时间有不在场证明呢?你明明就还没有告诉他,你认为抽签箱是在那段时间被动手脚的。」
我顿时恍然大悟。如果只看抽签结果,是没办法断定作弊行为是发生在那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里的。
「新房同学还没有听你解释就知道了。他知道抽签箱是在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里被动手脚的。因为犯人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他接到你的电话后,害怕自己遭到怀疑,便赶紧强调自己的清白。而大地同学之所以顺着他的谎言回答,则有可能只是单纯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又或者是他们事先讨论过被怀疑时该怎么回应比较好吧。」
我想不到其他有力的说法来反驳她。这让我觉得犯人似乎的确就是新房同学和大地同学。
「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七号和八号签被人取出,并追加了三号和四号签,这将导致什么事发生呢?一定会被影响的是抽到四号之后的参赛者。」
抽到一号和二号签的人会按照原本的顺序先上台发表。抽到三号的两人是排在第三及第四,抽到四号的两人是第五和第六,抽到五号的是第七,六号则是第八,最后一个上台。虽然无法确定,但可以推测出事情大致上会如此发展。
「正如你的处长所言,一般人的想法应该都会尽量避免最后上台。新房同学他们拿出后面号码的签,再追加前面号码的签,硬是把抽到六号的参赛者挤到了没人想要的最后顺位去。」
我看向榎本同学。她没有说话,但脸色十分苍白。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谁会抽到六号签,不是吗?」
「他们还是知道了,因为榎本同学早已在那时抽出了六号签。」
我终于明白店员刚才的指控所代表的意思,那正是榎本同学的作弊行为。
「我想榎本同学在预赛发表后应该觉得自己很有胜算。就在这时,她发现本部里放着没人看管的抽签箱。虽然这么说有点老套,但大概是那时有恶魔在她耳边低语吧──只要事先抽出你想要的签握在手里,再假装那是从抽签箱里拿出来的,展示给大家看就好。」
这个作弊方法和刚才和将想到的一样。但我没料到使用这方法的并不是抽到三号和四号签的参赛者,而是榎本同学。
「榎本同学介绍的是与数字有关的书对吧。事先确定上台发表的顺序可以为她带来很大的优势。」
店员提醒了我这一点。预赛时排在第三顺位的榎本同学的确是成功地把三这个数字融入了发表内容中。
「榎本同学希望自己可以排在第六顺位,所以就从抽签箱中找出六号签并私藏了起来。她认为只是少一张签的话,工作人员应该不会注意到。但她的行为却被新房同学他们看见了。」
如果店员的推理内容是错误的,我希望她能够开口否认。但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榎本同学却仍旧紧闭着双唇。
「新房同学他们是这么想的:『榎本同学好像对抽签箱动了什么手脚。如果我们在预赛中真的输给榎本同学,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不能就这样让她靠作弊在决赛中获胜。我们来阻止她吧。』于是他们检查抽签箱,发现六号签不见后,看穿了榎本同学的企图,便动脑想出这个办法,让她变成最后一个上台,而非第六顺位。」
这么做呈现出来的就是七号和八号签消失,由第二张三号和四号签取而代之的那种混乱至极的抽签结果。
我开始半信半疑,认为店员的推理可能是正确的。但我还是表达了仍未获得解答的疑惑。
「在中场休息时,榎本同学还没有确定自己是否晋级。她会只因为好像有胜算就试图作弊吗?」
「关于这一点,只要想像一下榎本同学在预赛时晋级失败的情况就知道答案了。你们仍旧用抽签决定顺序,当G组的预赛晋级者抽到第七张签时,抽签箱就空了。然后你们会请大家先把签都打开来看,结果发现少了六号。那没有抽到签的H组预赛晋级者就会自动分配为第六顺位。大部分的人只会觉得是工作人员忘记放入六号签,不会引发任何混乱。也就是说,即使榎本同学晋级失败,她的作弊对比赛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影响。」
反过来说,如果榎本同学能够晋级,这么做应该可以保证她拿到第六顺位。只要不被发现就没有风险,而且好处多多。也难怪榎本同学会认为自己没有不作弊这个选择。
「影片里也很清楚地拍到了喔,榎本同学在抽签前被叫上台时,暗藏签纸的那只手一直紧握着没有松开。」
店员送咖啡过来时,目光似乎也在我的手机上停留了一下。即使没有查看影片,我也还记得榎本同学当时没拿着书的手是紧紧握住的。原来那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她偷偷把六号签藏在手里。
「榎本同学之所以要你停止调查,应该也是因为在抽签过程引起混乱的那一刻,她就察觉到有人目睹自己的作弊行为了。如果你找到犯人,她所做的事情也会跟着曝光。」
新房同学和大地同学肯定会成为指认她作弊的证人,榎本同学已经没有其他借口可以逃避了。
「榎本同学,这是真的吗?」
即便如此,我还是给了榎本同学反驳的机会。她什么也没回答,但脸上泫然欲泣的表情已经跟认罪了没两样。
我绞尽脑汁三周仍看不清的真相,这位店员却只听过一次来龙去脉就推测出来了。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心里甚至浮现些许敬畏之情的我对她问道:
「为什么你这个和事件毫无关系的人……会站出来揭发榎本同学的作弊行为呢?」
结果她并未看向我,而是对着榎本同学开口说道:
「我活得比你稍微久了一点,所以可以想像得到:如果这个人为这次引发的混乱负责,不再担任比赛工作人员,或许你的心情的确会舒畅许多。但这恐怕只是一时的痛快。」
榎本同学面露惧色,但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店员身上。
「因为你的作弊,使这个人不得不放弃当工作人员这件事,肯定会在你心里的某处留下疙瘩。随着时间经过,你对书评竞赛的印象将逐渐变成一段十分痛苦的回忆──明明你那么努力地准备和练习,不只在地区比赛中获胜,还打进全国比赛的决赛。说不定连你原本非常喜欢的阅读兴趣,也会变成你讨厌的东西。」
所以这位店员就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了。
「如果你就这样回去,我觉得事情将再也无法挽回。我很担心这是你最后一次能在那个人放弃当工作人员之前向她坦白真相的机会,就忍不住开口质问你是否真的觉得这样没问题。」
榎本同学低下了头。她以像是用尽全力挤出来的声音说道:
「……我的奶奶得了癌症。听说可能只剩不到一年可活。」
她正在试图解释自己作弊的动机。这表示店员的劝说打动了榎本同学的心。
「我小的时候个性十分内向,在学校完全交不到朋友,一直觉得很孤独。在那个时候,奶奶买了一本书给我。我十分投入地翻开来阅读,迅速读完一本之后,又拜托奶奶再买下一本书给我。我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间爱上阅读的。」
阅读似乎成功弥补了榎本同学缺乏朋友的孤独感。
「现在的我已经能够交到朋友了,但我还是一直很感谢我的奶奶。所以奶奶被诊断出得了癌症后,我想趁她还活着的时候尽量报答她,然后就在这时,我知道了全国高中书评竞赛这项比赛。」
榎本同学立刻就决定要参加比赛。
「我无论如何都想拿到冠军。我想趁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告诉她,我是因为奶奶才会喜欢上阅读,并且在这种比赛中获胜的。所以就算我其实不擅长在大众面前发表演说,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地区比赛中获胜,并晋级到全国比赛的决赛。」
──明年我不会参赛,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想起了榎本同学曾说过的这句话。等到明年的比赛举办时,奶奶应该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原来那句话就是在表达她的这种想法。
「……我准备了一个和数字六有关,很特别的趣闻。」
榎本同学以充满悔恨的颤抖声音继续说道:
「只要把那个趣闻放进演讲内容里,我可以保证观众一定会听得很开心,所以无论如何都想抽到第六号。如果没看到无人看管的抽签箱放在那边,我应该会趁中午的休息时间仔细重看那本书,做好万全准备,让自己不管抽到什么数字都有办法应对。但是当我用作弊的方式先抽到六号签时,就觉得自己没必要这么做了。我只想着要说出那个与六有关的故事,结果就懒得再重看一次书了。」
据榎本同学所言,她其实曾看到新房同学他们接近抽签箱。
「我那时还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看到我作弊。我很担心他们也对抽签箱动了手脚,但还来不及确认内容物,工作人员就回来了。他们应该不至于去动手脚──也有可能只是我心里如此期望罢了,总而言之,为了避免再有人靠近抽签箱,我便要求工作人员改善管理措施,浑然不知道抽签箱里已经变成那种情况了。」
结果榎本同学虽然拥有六号签,却还是变成第八顺位,最后一个上台。她无法说出那个与六有关的故事,在上台后浪费了许多时间,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察觉到有人似乎看见了她的作弊行为,内心惶惶不安,最后演说以失败告终。
「但你抽到的签仍是六号,为什么不直接说出那个六的趣闻就好呢?」
我如此询问后,榎本同学无力地摇摇头。
「因为我很害怕。我明明是排在八号,却说了六的故事,这种异样感可能会让人看穿我的作弊行为。那时的我实在没办法保持冷静。就算说了六的故事,应该也没办法好好表现。」
接着,店内便响起了她吸鼻子的声音。
我心想,疏于管理抽签箱的我确实有错。但抽签时的混乱情况是因为榎本同学作弊才引起的。即便如此,我还是来到京都直接向她道歉,而且至今仍试图承担责任并退出印刷推广委员会。就算知道她所背负的苦衷,心中还是难免感到愤怒。我现在身为一个成年人,又曾是她参加的比赛的工作人员,应该要展现出什么样的态度才对呢?
我从餐桌席起身,走到榎本同学身旁。当我看到她以恐惧的眼神盯着我时,我很自然地脱口说出了这句话:
「就算你没有拿到冠军,我想你奶奶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正因为我是工作人员,也亲眼见证了比赛的始末,所以才会忍不住这么说。我想告诉她,在那场比赛中,肯定有比是否获得冠军更重要的事情。
硕大的泪滴自榎本同学的双眼中满溢而出。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这件事我也有错,因为我的管理不周,害你变成了坏人。所以请你不要再道歉了。」
她虽然不停抽泣,还是对我说了这句话。
「明年我还可以再参加比赛吗?」
我很高兴地说道:
「当然可以。我们不会追究你这次做的事。如果深具实力的你愿意参赛,比赛过程肯定又会跟这次一样精采。明年你一定要正大光明地竞争,无论那时奶奶是否还在世,都要留下能够好好向她报告的成果喔。」
我说完后便轻抚她的背。当我不经意地移开视线时,看见店员脸上正挂着温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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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都决定扛下责任不再当工作人员了,却对她说那种话,这样的处置还真是宽容呢。」和将回到原本待的餐桌席后,以调侃似的语气对我说道。榎本同学早已回去了,店内洋溢着轻松悠闲的气氛。
为了以防万一,我取得店员许可后,就打电话给新房同学,确认他们是否对抽签箱动了手脚。我一提到榎本同学已坦承自己作弊,他就爽快地承认那些事是他做的了。
「我希望你们可以直接告诉工作人员,而不是去动那种手脚。」
当我明确地如此告诉他后,新房同学便有些难为情地说道:
「虽然我不太高兴她没有遭受惩罚,但我其实也不想看到事情演变成她因此失去比赛资格,换成别人通过预赛。毕竟看完榎本同学在预赛的表现后,也觉得她会晋级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只是希望她能够和其他晋级决赛的参赛者以相同的条件竞争而已。」
身为曾在预赛时与她交手的人,他们似乎是在敬佩及责备榎本同学的两种心情中摇摆不定,最后才会采取那种行为。于是我表示这次也不会追究他们做的事,但强调下不为例,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对和将说的话感到有些害羞,开口说道:
「我认为阅读这种行为,可以接触自己以外的许多人的人生、想法、感受和价值观,并且得知只靠自己的人生经历绝对无法学习到的事情。那肯定能让人接受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及多样性,并保持开放的心胸。」
「嗯,我也这么认为。」
「既然如此,曾经担任阅读比赛工作人员的我,在这时选择当一个榜样应该是具有意义的吧。我其实可以轻易地用严厉的方式对待她,但我觉得现在先原谅她,不要摧毁她对阅读的喜爱,会对她更有帮助。」
和将深感认同地点了两次头,然后说道:
「我现在真的很庆幸自己能够和你交往。」
「我之所以能这么做,也要归功于你劝我再重新思考一次,谢谢你。」
「不客气,虽然我其实根本没帮上什么忙。」
没错,这全都是那位女性店员的功劳。那位店员在这时用托盘端着某个东西走过来。
「这是我请你们的。」
她在我与和将面前各放了一小杯咖啡。
「这是?」
「这是阿拉伯咖啡。阿拉伯国家的人经常喝这种咖啡。」
据说这种咖啡的冲煮方式和我们平时喝的咖啡不同。好像是把磨成粉的咖啡豆和水放进一种叫「Ibrik」的附握把的小壶里,在煮沸后饮用上面清澄的咖啡液。这种咖啡和土耳其咖啡基本上是一样的,但在阿拉伯国家好像经常使用小豆蔻来提味,眼前的杯子里也飘出一股混杂在咖啡香里的清爽小豆蔻香气。
「阿拉伯咖啡在二○一五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登录为无形文化资产。有个习俗是用它来款待贝都因人注1访客,人们好像大多是借由『阿拉伯咖啡是宽容的象征』这句俗语来认识它的。」
「宽容的象征……」
「我认为这是现在最适合两位客人享用的饮品。」
店员这么说道,脸上露出微笑。
我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里面似乎放了糖,在苦味之下还尝得出一丝甘甜。这是一种和我所知的咖啡截然不同的饮品,但我觉得也别有一番滋味。
「嗯,味道还不赖。」
坐在我对面的和将也一脸满意。
「像这些知识,换句话说就是乐于保有宽容之心的异国美好文化,也是我从书本上学来的。喜欢书的榎本同学以后一定还会阅读各式各样的书,学到更多东西,并且逐渐成长吧。」
我认同店员所说的话。
「是啊,我希望自己能够尽量协助那些年轻人。」
就在这时,和将指着我的手机说道:
「那你现在该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吧。」
我察觉到他想表达的意思,手伸向了手机。我拨打电话后,才响了几声,相田处长就接起来了。
「哎呀,德山,有什么事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后说道:
「请让我收回调职申请。我想要继续在印刷推广委员会工作。」
处长在电话另一头轻笑了一下。
「没问题,你今后也要好好努力喔。」
「谢谢你!」
明知道他看不见,但我还是低头鞠躬了。和将及店员则用掌声为我祝贺。
看来我回到东京后可能会变得更加忙碌。我在心中如此预测,燃起前所未有的使命感。
* * *
注1:贝都因人,在沙漠过着游牧生活的阿拉伯人。「贝都因」在阿拉伯语中意「居住在沙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