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可以请你再将整件事从头叙述一遍吗?」
三浦真琴坐在咖啡店的餐桌席上,转了转右手拿着的笔。
对面的座位坐着一位女性,今天是她们两人第一次见面。对方说自己二十八岁,但就算估得年轻一点,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老五岁。她感觉有些神经质,与略显丰满的身材不太相称,脸上表情很阴沉,不管是身上穿的米色碎花连身裙,还是旁边椅子上的包包系着白色护身符的模样,看起来都莫名庸俗。
这里是京都市内的咖啡店。时间是五月下旬的周日下午三点。真琴目前正在与女性受访者面对面交谈。
真琴是东京出版社发行的超自然主题月刊杂志《TONANO》的主编。她平时在东京活动,不只忙着编制杂志,也会不时活用自己丰富的知识,出现在各种媒体上,但由于编辑部是由少数能干成员负责运作,遇到感兴趣的题材时,像这样由主编亲自前往采访的情况并不少见。
虽然这样的叙述感觉只强调她繁忙的一面,不过真琴很喜欢这份工作。她自己打从心底热爱着超自然现象,等于是把兴趣变成了赚钱的工作,虽然在过程中难免历经一些波折,但现在的她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生活,也认为自己找到了天职。
她自年轻时就对超自然现象很感兴趣。然而这项兴趣要获得周遭人们的理解并不容易,尤其是对视为恋爱对象的异性表明自己的超自然兴趣时,大部分人不是如退潮般吓得跑走,就是试图以现代科学知识(而且往往十分浅薄)来反驳。她在不知不觉中成为编辑部里职位最高的人,而且即将以未婚身分在今年迈入四十岁。
虽然她在二十几岁时曾任职于其他出版社,但因某事离职后精神状况出了问题,无法继续工作。在这段连自己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的日子中,她开始向一直喜爱的超自然现象寻求救赎,尝试灵体脱离实验及国外制草药等各种方式、写成心得文发表到网页上后,引来TONANO编辑部的注意,接着就被招揽进去工作了。在那之后,她的工作表现如鱼得水,如狮子般勤奋勇猛,没过多久就升到主编的位置。
这次采访的起源是一封寄到TONANO编辑部的信。
真琴读完那封信后,认为若上面写的内容数实,应该是个足以引起人们兴致的事件。她便决定特地前往寄信人居住的京都,直接听听对方怎么说。
这间隐藏在古老民宅后方、彷佛刻意避人耳目经营的咖啡店,是真琴指定的采访地点。寄件人曾在信中提到自己喜欢咖啡,她便找了位于京都市内以美味咖啡闻名的店家。她原本还有点担心店家位置不太好找,不过这里距离对方居住的京都市左京区很近,实际造访后发现店内气氛也还算不错。内部装潢很复古,座位之间保有一定距离也是优点之一。女性店员独自在店里来回招呼客人,有个老人──那是店里的员工吗? ──正在角落看着报纸。仔细一看,还有一只暹罗猫蜷缩在窗边睡觉。
信件的寄件人──加纳七惠喝了一口店员端来的咖啡,开口说道:
「我姊姊和她丈夫是在距今约半个月前,也就是五月的第一个周六时出车祸的。」
「所以那天就是……」
七惠对真琴的确认点了点头。
「是的──就是他们两人出发去度蜜月的当天早上。」
2
养育我们姊妹长大的老家位于大阪市内。
如你所见,我从小就很胖,脸也长得不太可爱。之前也跟你说过,我今年已经满二十八岁了,但从出生到现在,我都没有正式交往的情人。
可是大我两岁的姊姊海铃与我不同,是个可爱的女生。明明没做什么特别的事,不管异性或同性却都很喜欢她,也让身为妹妹的我有段时间心里颇不是滋味。不过我们姊妹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姊姊总是很疼爱我这个妹妹,我也对受欢迎的姊姊感到骄傲,毫无疑问地认为她将来肯定会和十分出色的男性结婚。
而我姊姊后来也终于在满三十岁的今年结婚了。
对方的名字是臼井太一。他们开始交往后不久,我们三人就曾在姊姊的介绍下一起吃过饭。他是个体贴又老实的男人。
婚礼在上个月底于两人居住的大阪市内的教堂举行。那真的是一场非常美好的婚礼。姊姊和太一姊夫看起来也宛如置身于绝顶幸福之中。
他们夫妻俩预计在婚礼结束的一周后去夏威夷度蜜月。
我有生以来从没出过国,很羡慕姊姊可以去夏威夷。当我没有多想地喃喃说了句「真好」时,姊姊对我这么说:
「我会去那里买咖啡豆回来给七惠的。」
三浦小姐你特地指定在这间店采访,应该知道我喜欢喝咖啡吧。
别说是情人了,我连朋友都不多,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独自度过,因此在不知不觉间养成去咖啡店看书或听音乐的兴趣,会喜欢上咖啡也是受到其影响。我在家里每天都会认真地自己磨咖啡豆再冲煮成咖啡来喝。不过我父母都讨厌咖啡,家人们也曾经调侃我这种喜好不知道是遗传到谁。
所以高级的夏威夷可那咖啡豆对我来说是种向往,虽然我曾在国内喝过,但我平常总是梦想着哪天能在当地品尝它的味道。
我很期待收到姊姊买回来给我的咖啡豆,但我嘴上当然是说「你不用那么费心啦」就是了。
姊姊他们预计去度蜜月七天,要带的行李会很多,所以我听姊姊说,他们夫妻会在出发当天早上直接从他们的住处搭计程车前往关西机场。结果悲剧就在他们搭乘计程车的途中发生了。
那时是清晨,车子也很少,是比较容易开快车的时间带。有个前晚就喝醉的驾驶在开车时无视红绿灯,从侧边撞上我姊姊和姊夫搭乘的计程车。
姊夫和肇事驾驶当场死亡,我姊姊也昏迷不醒,性命垂危。他们夫妻俩就这样从幸福的巅峰突然跌落至万丈深渊……
呜……对不起。我有点想吐……一回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十分痛苦。
嗯,我现在没事了。抱歉,害你担心了。那我继续往下说。
我姊姊海铃被送进大阪市综合医院的加护病房,有整整两天都在生死之间徘徊。医生甚至还一度叫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但经过医生们的努力治疗,我姊姊在两天后的中午恢复了意识。
接到医院的通知后,我们一家人就飞奔去探望姊姊了。虽然现况实在太残酷无情,但我真的很庆幸至少姊姊能保住性命。我也下定了决心,认为扶持今后的姊姊将是我们一家人的责任。
我们抵达病房时,看见姊姊身上还接着呼吸器和好几条管线,正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即使看见我和父母的脸,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姊姊,你认得我吗?」
我忍不住开口询问她。姊姊用必须仔细看才能注意到的轻微动作点了一下头。
面对模样令人心疼的姊姊,我和父母一筹莫展,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情况才好。就在这时,姊姊突然间睁大眼睛,对着母亲这么说了:
「太一呢?」
姊姊似乎还记得自己发生了车祸。连呼吸都在颤抖的母亲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大概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姊姊当时的表情吧。
「不……太一……不──!」
姊姊陷入混乱,疯狂挣扎了起来。如果我们这些家人没有压住她的身体,她身上的呼吸器和管线应该已经被扯掉,并从床上摔下去了。
「姊姊,拜托你冷静一点!」
我如此大叫,但声音传不进姊姊耳里。姊姊持续尖叫了好一阵子后,声音慢慢变成了具有意义的语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建立幸福的家庭吗?你不是答应过我,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太一……回答我啊,太一……」
直到这时,我和父母都还能只能含着泪水默默地听她说。
然而──
后来我姊姊开始脱口说出很奇妙的话来。
「我们在度蜜月的时候明明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当我在回程的班机上说玩得很开心时,你跟我说今后我们会一直过得很开心,我心里还很高兴地觉得你说得很对……为什么……」
──度蜜月的时候?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于是我对姊姊问道:
「姊姊,你说的『度蜜月的时候』是指什么啊?」
姊姊在这时短暂露出彷佛恢复理智的眼神,如此回答我: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我和太一在夏威夷时真的过得很幸福……」
我们这些家人还是觉得一头雾水。
我认为应该是车祸的打击使姊姊的记忆产生了混乱。我知道这么做很残忍,但我还是把事实告诉了姊姊。
「不是的,姊姊,你们要出发去度蜜月的那天早上,在搭乘计程车去关西机场时出了车祸。」
姊姊听了之后,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你骗人……七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谎话?」
「我没有说谎。」
「你说谎,你一定是在说谎!因为我们在夏威夷做的事情我全都还记得!我们爬上钻石头山,还在拉尼凯海滩游泳……我们是在度完蜜月后顺利回国,从机场搭计程车回来时遇上车祸的吧?」
我姊姊以前曾经去过夏威夷。在那时我便解释成是因为姊姊太过期待蜜月旅行,结果跟过去的经历搞混在一起了。但是──
「我就说我全都还记得了。我连在北岸吃的刨冰味道,还有在阿拉莫阿那购物的事情都……对了。」
姊姊像是抱着一丝希望似地看着我说:
「计程车的后车厢里应该有我买的礼物吧?我想说除了给家人和朋友的之外,也要送一些给工作同事,所以在阿拉莫阿那买了很多东西。」
在车祸后负责处理后续事项的母亲回答了她这个问题。
「根本没有什么礼物啊,后车厢里只有你们的行李箱而已。」
「怎么会……」
姊姊早已写满苦闷的表情渐渐地变得更加绝望。
我开始觉得我们或许不需要急着在姊姊刚恢复意识的时刻就告诉她真相。我后悔地想,姊姊有可能在车祸的打击稍微平复一些后,记忆混乱的情况也跟着自然消退,早知道等那时再正式告诉她就好了。
姊姊看起来似乎还不想放弃。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倒抽一口气,继续说道:
「那你们打开我的行李箱了吗?」
「我们还没打开过……」
据母亲所言,我父母拿回来放在老家的行李箱是锁着的,不知道姊姊设定的三位数密码,所以打不开。
姊姊海铃换成向我对话,开口说道:
「我在回国的前一天去了据说是在夏威夷新开幕的知名烘焙所。因为我已经答应过你要买咖啡豆回来了。」
无论姊姊多么拼命地诉说,我还是只能以悲怜的眼神回应她。
「你打开我的行李箱看看,我买的咖啡豆就放在里面。」
接着姊姊就跟我说了打开行李箱会用到的三位数密码。
当时应该没有家人认真看待姊姊说的话吧。不过,在母亲回答说「好吧,我回家再确认看看」后,姊姊终于稍微冷静下来,然后就睡着了。
姊姊恢复意识后,我父母还有一些手续必须替她办理。由于看起来要花不少时间,他们便叫我可以先回家。我直到最近都是住在老家,并在大阪的公司工作,但我认识的人介绍了一份在京都的新工作,所以上个月才刚搬到京都市内的公寓,从老家搭乘京阪电车约需要一小时才会到。虽然我会这么做,主要原因也是看到姊姊迈向人生下一个阶段,才有所体悟的。
我决定照他们说的先回家。在搭乘京阪电车回去的途中,姊姊恢复意识后的放心、太一姊夫过世的悲伤,以及对姊姊记忆混乱的怜悯等情绪仍接连涌上心头,连我都觉得自己说不定也快发疯了。
我回到家的时候应该是下午四点左右吧──然后在那天晚上八点多时,发生了一件事。我接到母亲打给我的电话。
「七惠啊,你现在可以回老家一趟吗?」
她的语气中很明显地带着困惑。
「怎么了?」
「海铃她不是说了那些话吗?我刚刚一回到家后,还是姑且马上打开来看看了。就是她说的那个行李箱。」
「嗯,结果呢?」
「真的有。」
我想问她有什么,但喉咙很干,发不出声音来。
母亲对我说的话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它真的就放在行李箱里──那个照理说只能在夏威夷买到的咖啡豆。」
3
「这就是我母亲那天给我的咖啡豆。」
七惠拿出一个银色的袋子放到桌上。那是个直立式的袋子,一看就知道没有开封过。
真琴取得她的同意后拿起袋子。贴在表面的烘焙所标签上半部画有一只可爱的红色小鸟,下方则印着应该是烘焙所名字的「‘I’iwi Coffee」字样和商标。她听说过这个名字。‘I’iwi是镰嘴管鸹,不仅是夏威夷群岛的原生鸟类,也被视为夏威夷环境保护的象征。
标签下半部写着「NET 200g」及「PRODUCTION DATE」的字样,再下方则是一张手写着代表今年西元年的四位数字,以及代表五月的三个英文字母「MAY」的小贴纸。她把袋子翻到背面,发现上方附有个排气阀。真琴推测这应该是一间很讲究品质的烘焙所。
「照理来说蜜月旅行并未成行,却在行李箱中发现了礼物……」
真琴仔细端详着装有咖啡豆的袋子,喃喃自语道。
如果这是真的,那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为了今天的采访,真琴已靠着媒体报导事先记住了海铃夫妇车祸最基本的几项重点。她借此得知的事件内容与七惠叙述的经过并无出入。
不过,她当然不可能毫无疑问地相信消息提供者的话,把它写成报导。如果把这段趣闻写成报导刊在杂志上,她会支付七惠些许费用当作谢礼。所以那些为了拿谢礼而编造假故事的人总是源源不绝地找上门来。不过,比起白白支付谢礼,更重要的是如果被对方欺骗,刊载了假故事到杂志上,TONANO的信誉就会跌至谷底。身为主编,她不能做这么不负责任的事。
因此真琴在听别人谈论超自然现象经历时,无论内容如何,原则上都只会相信六七成左右。不用说也知道,如果她质疑一切,那工作就不用做了,但如果反过来什么都当真,又会失去信誉。毕竟那种原本怎么想都是谎言,被她嗤之以鼻,后来才发现真有其事的情况,她也遇过不少次了。
简单来说,她不能依靠自己的直觉,要仔细审视故事内容,判断是否可信。例如有任何矛盾之处时,就针对这点深入探讨,而且如果决定采用它,她也有义务要尽可能说明清楚,让读者也能够相信。要拿捏好分寸很讲究经验与感觉,真琴也是借由多次采访与撰写报导才逐渐习得此能力。
「加纳小姐,谢谢你的说明。对了,为什么你愿意提供这些细节给我们杂志呢?」
真琴其实不太喜欢摆出这种超出必要程度的恭敬态度。她反而比较擅长用轻松的互动来引导对方说出真心话。
但是七惠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却沉重到让真琴犹豫是否该这么做。这也不能怪她,毕竟亲姊姊遭遇严重车祸,姊夫又才刚过世。就连采访经验丰富、对象也形形色色的真琴,也是第一次觉得年纪比自己小了一轮的女性如此难以应对。
七惠如舔舐般啜饮一小口咖啡后回答:
「这种事情应该没有人肯相信吧。到头来别说是遇上车祸的姊姊,连我都会被当作疯子。」
这她无法否认。真琴十分清楚,一般大众不会和她用一样的角度来看待这方面的话题。
「不过,在我实际拿到东西后,我不得不相信姊姊说的话是真的。姊姊和太一姊夫的确在夏威夷度过了愉快的蜜月时光。这包咖啡豆就是证据。所以我正在寻找能够合理解释这种现象的人。」
「然后你就找到了我们TONANO。」
「我当然也知道目前发生的事情是无法用常识来思考的。不管我再怎么坚称这是真实故事,听过的人应该都只会觉得很荒谬。但我相信TONANO一定可以替这种现象找到合理的解释。因为TONANO平常经手的事件似乎有很多更不可思议的内容。」
她这番话其实算是说得很谦虚。TONANO曾介绍过许多比今天听到的还要令人费解的事件。不过,以真琴的感觉来看,以普通的消息提供者所叙述的事件而言,这件事的冲击性已经够强烈了。
「在我说出我的想法前,可以先询问你几件事吗?我并不是在怀疑加纳小姐你说的事,这只是为了避免提出错误假设的必要流程,还请你谅解。」
如果她不先这么说,有不少受访者可能会恼羞成怒地质问她「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七惠虽然点头同意,却一直不安地把玩着挂在包包上的护身符。仔细一看,护身符上面好像有图案,那白色的东西是兔子吗?
「有没有可能是你们家包含加纳小姐在内的所有人都弄错蜜月旅行的日期,或是临时改变了日期行程,但你们并没有收到通知呢?换言之,我想确认你姊姊和她丈夫是否真的去了夏威夷。」
「那是不可能的。」七惠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姊姊在出发前一天回到老家,和我们全家人一起吃了顿饭。她说要买咖啡豆回来给我也是那天发生的事。姊姊似乎想先把她住宿的饭店或行程安排告诉我们这些家人,以防她在旅途中遇到什么问题。我在那天替姊姊拍了一张照片。」
七惠用她的手机显示那张照片。照片中的女性戴着白色的帽子,七惠说姊姊曾得意地表示那是她为了在夏威夷戴才买的。另一头的电视则正在播放日本的综艺节目。
真琴确认了照片上记录的拍摄时间,的确就是新闻报导的车祸发生前一晚,也和电视上节目的播放时间吻合。她仔细地检查了照片,没有发现修图窜改的迹象。
大概是因为这起车祸实在太悲惨,有些媒体在报导时附上海铃夫妇的脸部照片。因此真琴所知道的海铃与七惠拿给她看的照片中的女性,毫无疑问地是同一人。
如果出发前一天她们姊妹曾在国内见过面,那这起车祸就不可能是在蜜月旅行结束后的回程发生的。这种假设不管怎么想都太不合理。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他们提早结束了这趟夏威夷之旅呢?从这袋咖啡豆上的标签只能确定是在五月购买的,没有写到详细日期对吧。」
「我已经确认过了,姊姊和姊夫在出发前往度蜜月前,都没有任何可疑的请假缺勤纪录等情况。再说了,姊姊又为什么必须对我们这些家人撒这种谎?」
「这我并不清楚,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的情况……」
「就算姊姊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所以在预先安排好的蜜月旅行开始前就去了夏威夷,但她那天早上搭乘的计程车会出车祸,完全是对方驾驶所造成的啊。而且那个驾驶还过世了。把这视为一起预先安排好的事件是很不合理的。」
真琴无法反驳这段话。事先前往夏威夷买好咖啡豆,放进行李箱后拖着它搭乘计程车,在前往机场的途中碰上车祸,再谎称车祸是在度蜜月回来的路上发生的。无论她拥有何种非达成不可的目的,要策画并执行上述整段流程的可能性还是几乎等于零。
那么,有没有可能他们虽刻意隐瞒家人提前度蜜月,但车祸本身却是偶然发生的呢?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就会产生两个问题,一个是如果想隐瞒到底,为什么不干脆直接说自己并未去度蜜月就好;另一个则是他们当天带着行李箱搭计程车,目的地究竟是哪里。因此真琴不得不做出这个假设行不通的结论。
「你姊姊因车祸失去意识,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急救对吧。所以她并没有机会打开那个行李箱啰?」
「是的,附近店家的防盗监视器拍下了车祸的经过,姊姊并未自行从发生车祸的计程车里走出来。」
既然如此,她就无法在车祸后把并非实际跑去夏威夷购买的咖啡豆偷偷放进行李箱里,借此假装自己曾去度蜜月了。不过,要是先暂时忽略动机的问题,偷放咖啡豆进去的时间点就不一定是在出车祸后了。
「虽然不知目的为何,但你姊姊还是有可能利用事先把她购买的咖啡豆放在行李箱这点来说谎。她的行李箱里有其他可以证明她去过夏威夷的东西吗?像是旅游景点的门票、导览手册或其他礼物等等。」
「……很可惜,据母亲所言,似乎没有这类物品。不过,我之前也说过了,姊姊说除了咖啡豆之外,其他礼物都不是放在行李箱内带回来,她或许是把只能在当地买到的东西全都装在一起了。而那些东西说不定在某个时刻不小心与姊姊分开了。」
从这段话可以隐约察觉到,七惠似乎认为姊姊海铃在出车祸的瞬间被拉回蜜月旅行出发日当天早上。装有礼物等东西的包包或纸袋,在那时走上了与海铃不同的命运──与她分开了。这大概是她想表达的意思吧。
「所以行李箱里还放了咖啡豆以外的东西对吧?」
「没错,大部分都是衣服。她好像把贵重物品之类的东西放在肩背包里。」
「那些衣服看起来怎么样呢?我的意思是,如果她从夏威夷回来,照理说那些衣服应该不会像出发时那么干净。」
这个问题的答案和真琴原先预料的并不同。
「有一些衣服和内衣好像感觉有穿过。」
「感觉有穿过?」
「据母亲所言,从那些衣服和内衣上的味道感觉得出来曾穿过一次。不过,似乎并非所有衣服都如此,也有一些衣服散发出清洗后的干净香味。关于这一点,姊姊的解释好像是说因为出国时间很长,旅途中曾在饭店的洗衣房洗过一次衣服。」
在国外旅行时洗衣服应该不是什么格外稀奇的事。但这点先不提,为什么那些衣服会感觉曾被穿过呢?那个行李箱在车祸后就放在老家,不知道密码无法打开。既然是带出国用的行李箱,上面的密码锁大概是TSA海关锁,但怎么想都不是一般人可以打开的东西。
不对,如果是密码锁,只要一个个数字慢慢试,总会有办法打开。至少她住在老家的父母是有机会打开行李箱的……
真琴想到这里时,突然摇了摇头。如果是父母动的手脚,衣服感觉穿过这件事想怎么解释都行。但是咖啡豆确实就在眼前。很难想像他们听完海铃的叙述后,可以在当天就弄到夏威夷烘焙所贩卖的咖啡豆。
「你父母最近去过夏威夷吗?」
这个以防万一的问题,七惠也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没有,我们家不是那种会积极出国旅行的家庭,我自己也是到这个岁数都没离开过日本。」
「有没有可能是你家的亲戚或朋友买了咖啡豆当礼物送给你父母……」
「我刚才已经说过,我父母和我不同,是不喝咖啡的人。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拿咖啡豆当礼物送给我父母。」
所以她父母是清白的吗?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管道可以获得咖啡豆。
「加纳小姐,你对这家‘I’iwi Coffee烘焙所的了解有多少?」
「只有一点点……我听说那是间大约在一年前开始营业的新烘焙所,但是很快就崭露头角,变成大排长龙的知名店家。他们似乎对咖啡豆很讲究,全都是接下订单后才开始烘焙,而且经常出现在日本最新的旅游指南书中,所以好像也有很多日本观光客会造访那间店。」
「那间店有没有在日本开分店,或是可以透过线上通路购买咖啡豆……」
「没有,那是只有在当地才买得到的东西。」
确认证词的真伪也是编辑的工作。真琴取得七惠的同意,试着用手机搜寻一下,马上就找到‘I’iwi Coffee的英文官网和社群帐号。
「是真的……店里的介绍详细写出了接下订单后才烘焙等事项,但我没看到任何关于国外分店或线上购买的资讯。」
真琴再次转了转笔,厘清目前所获得的情报。
行李箱放在老家,只有父母有机会打开。另一方面,在今年五月烘焙的‘I’iwi Coffee的咖啡豆,是无法在海铃清醒的当天取得的。而且照理来说,本来就没人能料到海铃会提起咖啡豆的事,因此无法事先准备,她父母又讨厌喝咖啡,也不可能刚好拥有这包咖啡豆──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超自然现象。」
真琴说出了结论。七惠的脸终于在这时首次出现笑意。
「我很高兴你愿意相信我。」
「我才要感到荣幸,能听到这么宝贵的故事。」
「怎么样?你对这种现象有什么看法吗?」
询问这件事应该是七惠最主要的目的才对。于是真琴也正襟危坐了起来。
「这个嘛,我想到几种可能性,但首先我猜或许是与量子力学有关。」
「量子力学吗……这个词我是有听过,但……」
「所谓的量子,简略来说就是指非常小的物质。量子这种东西具有的性质,基本上与一般人所想像的大相迳庭。举例来说,因为它非常小,可以穿过物体或是在人们观察它时改变动作。你听过『薛丁格的猫』这个词吗?」
「是指放进盒子里的猫,在打开盒子前都不能确定生死的那个对吧?」
「是的,但那代表的意思不只是不知道生死,而是量子力学领域的思想实验。猫的生死只有在观察者打开盒子观察时才能确定。在那之前,猫是处于生与死混合在一起的状态,它想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喔……」
七惠充满困惑地吐了一口气。
一谈到喜欢的话题类型就会忍不住长篇大论,这是真琴的坏习惯。她清了清喉咙,转回正题。
「从薛丁格的猫这个例子,我们可以得知在量子力学领域有一种名叫『多世界诠释』的想法,认为复数世界是同时存在的。用俗话来说,就是类似平行世界的东西吧。虽然目前人们还没有发现在这个世界和其他世界之间移动的理论,但我或许可以假设车祸的冲击使你姊姊和她的行李箱独自移动到另一个世界。不过,若是套用这个假设,时间倒流这一点就很令人费解了……但应该是因为时间轴偏移的平行世界也有可能存在吧。我并非专家,没办法更进一步详细解释,但我觉得利用量子力学理论,我们可以再设想出好几种其他情况。」
七惠一脸认真地点点头。
「我现在立刻就能想到的一个解释是『时空跳跃』。你知道这个词吗?」
「呃……我大概知道。是时间移动对吧?」
「若说得笼统一点,是这样没错。虽然这方面的定义会因人或作品而略有不同,但时空跳跃指的大多是只有意识跳跃到过去或未来的现象。如果是连同身体一起移动到并非自己生活的时代,例如江户时代或千年后的未来,一般不会称为时空跳跃。还有,就算是自己生活的时代,若该世界还存在着另一个自己,这种情况也不会视为时空跳跃。」
「原来如此,所以它和穿越时空或时空旅行是不一样的吧?」
「没错,在我的认知里是如此。我推测你姊姊是在刚度完蜜月,碰上车祸的瞬间发生时空跳跃,结果被拉回出发当天的早上。」
「不过,这样事情就会变得很奇怪了吧。依照姊姊叙述的经历来看,她在出发当天早上并未发生车祸,才能与太一姊夫开心地享受蜜月旅行。如果这件事是时空跳跃造成的,姊姊在出发当天应该会发生车祸才对。」
「你说得没错。我认为这或许就是发生时空跳跃的原因。换言之,你姊姊原本的命运是在出发当天早上没出事,开心地度完蜜月,然后在搭计程车回家时发生了车祸。但是基于某些理由,她的过去出现了时间悖论现象,导致她在搭计程车去度蜜月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为了化解这个矛盾,你姊姊被卷入时空跳跃现象,硬是被拉回到出发当天的早上。这两起车祸本来必须是同一件事才对,所以你姊姊的意识和行李箱就跨越时空移动了。」
「你说姊姊的意识我还能明白,但咖啡豆这种物质类的东西移动的现象,不是没办法称为时空跳跃吗?」
「这件事的确没办法只用时空跳跃来解释。关于这一点,我推测是由于发生了时间悖论这种极为异常的事件,结果导致两起车祸被整合在一起,也就是类似时空跳跃的亚种情况。因此或许不只你姊姊的意识,整辆计程车都被卷入时空跳跃现象了。」
「这种现象以前曾发生过吗?」
「很可惜,据我所知是没有。但我知道有人曾目睹物体突然出现,例如硬币突然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现象。这件事也可以推测出许多种原因,而且在量子理论中,应该会视为分解成量子的物质在其他地方重现,我认为要解释成类似时空跳跃的现象也并非不可能。」
七惠啜饮着咖啡,表情看起来还是不太能接受。
若原因是这番说明不符合她的期待,的确会感到很抱歉,但正是说明时很难让人马上理解,才会是超自然现象。所以这种程度的反应是影响不了真琴的。
「我刚才跟你说的只不过是我在这里正好想到的原因,等到我们要把你的故事写成报导时,也有可能在过程中拼凑出更有说服力的假设。」
「啊……说得也是呢。」
「不管怎么说,虽然考虑到你姊姊的事,这种表达方式或许不太恰当,但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值得玩味的故事。我们会写成报导,请你收下这个。虽然金额不多,但这是谢礼与车马费。」
真琴从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包包里拿出装有现金的信封,交给了七惠。七惠有些惶恐地收下它。
「应该道谢的人是我才对。这样姊姊的幸福记忆就不用因为违反事实而被强行抹去了。」
「只要能让这件事多少有个合理的解释就好,你的意思是这样,对吧?虽然我们绝非为此才打算报导这件事,但就请你放心交给我们处理吧。」
不知不觉中,杯子里的饮料已经空了。当真琴准备收起采访用的笔记本等物品时,她发现桌上只剩下装有‘I’iwi Coffee的咖啡豆袋子孤伶伶地留在原处。就在她为了避免忘记归还,正要伸手去拿它的时候。
「那个……」
真琴听见有人在对她说话,便转头望向该处。
咖啡店的女性店员正站在那里。明明是她自己主动叫住人的,态度看起来却有些胆怯不安。她用手指并拢的右手指尖指着‘I’iwi Coffee的咖啡豆袋子,说道: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能让我用那包咖啡豆替你们煮杯咖啡吗?」
七惠惊讶地瞪大双眼问:「你想拿这包咖啡豆去煮咖啡?」
「是的,当然了,我不会跟你们收钱。」
店员露出了平稳但感觉有些虚假的笑容。
真琴满腹狐疑。店里相当安静,她们两人的谈话大概全都被店员听见了。她应该知道这包咖啡豆对七惠的意义有多么深重才对。但她却……不对,那或许是想表达在这时更该由专家来做的意思,总之她询问了两人是否能在此使用那包咖啡豆。
七惠当然会拒绝吧,真琴如此推测。然而,她口中说出的答案却推翻了真琴的推论。
「那我可以麻烦你吗?」
「这样好吗?」真琴问道。
「嗯,因为这是姊姊特地买给我的咖啡豆。我想喝喝看技巧好的人用它煮出来的咖啡。」
七惠微笑道。和刚才两人第一次在这里见面时相比,真琴觉得她的表情看起来豁达许多,应该说像是身上不好的东西被赶走了一样。
「那我就先跟你借一下这包咖啡豆了。」
店员收下咖啡豆,走进吧台后方。真琴和七惠都注视着她冲煮咖啡的模样。
当店员用剪刀剪开银色包装袋时,从里面露出来的是深焙的深色咖啡豆。她将咖啡豆放进造型古典的磨豆机里,喀啦喀啦地磨了起来。等咖啡豆磨好后,便倒入放在咖啡壶上的法兰绒滤布中,再用细嘴煮水壶从上方淋上热水。
但就在这之后,出现了异状。
店里开始断断续续地响起类似听收音机时会出现的杂音。真琴过了一会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原来是店员正在吸鼻子。仔细一看,她的眼里还含着泪水。
是因为她用发生神秘事件后妹妹拿到的咖啡豆礼物冲煮咖啡,结果边煮边想到海铃夫妇遭遇的悲剧,才不禁悲从中来吗?真琴也能够体会她的心情。
然而──
店员接下来吐出的一句话,却让真琴感到百思不解。
「为什么会没有反应呢……」
4
等到咖啡冲煮好时,店员已经彻底停止哭泣了。
她不只将咖啡端给七惠,连真琴也有一杯。毕竟是在夏威夷大受欢迎的烘焙所,咖啡喝起来十分美味。虽然对真琴来说,她更喜欢一开始在这间店喝到的那杯咖啡。
七惠看起来感触良多地小口啜饮着咖啡。等她喝完后,因为也没什么话可说了,真琴便和七惠一起离开咖啡店。由于是采访,当然是由真琴负责付钱。店员也没忘记把剩下的咖啡豆还给七惠。
七惠表示她会从附近的公车站搭公车回自己家。于是真琴便陪七惠走到那里,目送她搭上正好进站的公车后,又折回她们刚才所待的咖啡店。
当真琴打开咖啡店的大门时,站在吧台后的女性店员一脸惊讶地看向她。店员的双眼因为充血而变得红通通的。
「你有什么东西忘记带走了吗?」
真琴摇摇头。
「我可以稍微坐一下吗?」
真琴没有等店员答应,直接在吧台前坐下来,然后开门见山地询问她:
「你发现了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吗?」
「你的意思是……」店员的眼神游移不定。
「虽然加纳小姐好像不太介意,但你刚刚的行为其实很不自然喔。先是说要用当作礼物的咖啡豆来冲煮咖啡,又在中途哭了起来。如果你察觉到什么问题的话,希望你可以告诉我。」
真琴折回咖啡店的理由是想质问店员。她从事采访工作多年,当她一阐述自己对超自然现象的想法时,周遭的人们都会展现出各式各样的反应,像是显露好奇心,或是对她投以厌恶和轻蔑之意。但这位店员的态度和她之前看过的反应明显相异。她不想无视这一点离开,让这场采访随随便便结束。
「你为什么会想知道呢?我的确听见了两位说的所有话。但我对超自然现象一窍不通,只是个碰巧待在采访地点、毫无关系的第三者。你询问我的想法又能得到什么好处?我不想说出任何不负责任的话。」
这位应该比七惠还年轻的店员如此谨慎,让真琴看出了她的聪明特质。不过,真琴也不是会因此退缩的人。
「我因为工作的关系,经常需要接触超自然现象。被归类在超自然现象的情况在现实中极为罕见,但它们确实存在,这两件事我都十分清楚。身为一个专业人士,我有责任必须确定真伪。」
大概是她诚恳的回答奏效了吧,店员的眉间总算舒展开来。
「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听完我说的话之后,绝对不可以写进报导里。请你照着那位小姐和你刚才发表的假设写就好。」
「换言之,就算我听完后起了疑心,你也要我在文章里说谎?」
「没有任何办法能保证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所以我认为这并不是说谎。」
真琴虽认为这是强词夺理,但不先听完店员要说的话,她也无法做出判断。有可能店员的意见根本是无稽之谈,出乎她意料之外。
「好吧,我答应你。」
真琴抱着打算看情况反悔的想法发了誓。
店员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那么,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什么事呢?」
「你在冲煮咖啡时哭了吧?」
「那是因为你们说的事情实在太悲伤了……」
「其实我在那时不小心听到了。听到了你的喃喃自语。」
──为什么会没有反应呢?
「那应该是你下意识说出来的吧。那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店员大概没想到会被询问这件事,先是露出懊恼不已的表情,接着就以不太情愿的态度说明道:
「我淋上热水后,咖啡豆并没有膨胀。」
「这有什么问题吗?」
「那些咖啡豆一看就知道是深焙的。虽然会根据保存条件不同而有些许差异,但既然是烘焙得那么彻底的咖啡豆,不可能才买来半个月左右,刚磨好的咖啡豆就不会产生气体。如果烘焙的月份没写错的话,只要淋上热水,咖啡豆一定会膨胀才对。」
真琴恍然大悟。她在那个装咖啡豆的袋子背面看见上面有排气阀。烘焙过的咖啡豆会释放二氧化碳,如果不用排气阀排出那些气体,袋子会有爆裂的危险。这种程度的知识真琴还是有的。
「只要淋上热水,新鲜的咖啡豆一定会膨胀。」
店员再次强调。
「但那些豆子并没有膨胀?」
「是的,即使我淋上热水,它们也几乎没有反应。这证明它们在烘焙好之后已经存放了一段时间。除非保存条件极度糟糕,否则应该可以推测已至少经过一个月了。」
「你的意思是,那不可能是这个月才刚买的咖啡豆?」
「如果那是一间会卖旧咖啡豆的烘焙所……但那间店实际上却是接到订单后才会烘焙,所以我想应该不会有这种事。」
「但是在制造日期那一栏是写今年五月烘焙。」
「那只是一张手写的贴纸吧。那种东西随随便便就能假造。如果把贴纸撕掉,底下应该就会写着真正的烘焙日期了吧。」
她的回答与真琴预料的相同。
「那些咖啡豆不是在这个月,而是在更早之前购买的。我对此没有异议。但是,为什么它会出现在海铃小姐的行李箱里呢?是海铃小姐自己把旧咖啡豆伪装成新的,带去度蜜月了吗?」
「应该不是那样吧。除非海铃小姐真的预测到会有意外发生,是那种拥有超自然领域能力的人,那事情就另当别论了。」
虽然这个故事可能也非常吸引人──
「既然海铃小姐特地向妹妹预告会买咖啡豆回来,有没有可能是她基于某种意图才把咖啡豆带在身上的呢?例如她把事先在国内取得的咖啡豆带在身上,省去在当地等待烘焙的时间,打算在回国后还没回到家之前,就直接拿去送给妹妹之类的。或是实际上她根本就没打算去夏威夷,所以就把那包咖啡豆事先放进行李箱,假装是去夏威夷买的礼物……」
「无论她想了什么计画,我都觉得那场造成两人死亡的车祸绝不可能是事先安排好的。就算海铃小姐真的碰巧把咖啡豆放在行李箱里好了,但她在车祸后好不容易恢复意识,又刚得知丈夫去世时,会有那种余力去骗别人自己有去度蜜月,而且还机灵到把咖啡豆当成补强这个谎言的材料吗?」
虽然不能说可能性是零,但应该也几乎等于零了吧。真琴别无选择,只能如此判断。
「所以这就表示……那包咖啡豆是其他人放进行李箱里的,对吧?」
「我是这么想的没错。」
「不过,唯一有机会在车祸后打开行李箱的人,就只有照理说不可能持有夏威夷咖啡豆的她们父母而已喔。」
「不是还有另一个人吗?既有机会打开行李箱,而且就算拥有夏威夷的咖啡豆,也一点都不奇怪的人。」
真琴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她立刻回答道:
「你说的是加纳七惠小姐吧。」
「加纳小姐应该是不想破坏姊姊与现实相异的认知及美好的回忆吧。所以加纳小姐离开医院后就先回到自己家,窜改刚好放在家里的‘I’iwi Coffee咖啡豆的烘焙月份,再带着它去了老家。」
那是一个妹妹在姊姊遭遇悲剧打击时,尽了最大努力为她策画的温柔之举。
「加纳小姐和父母一起探听到打开行李箱会用到的三位数密码,还比父母早一步离开医院。既然她是女儿,手上有老家的钥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吧?此外,从她在京都住处到位于大阪的老家,搭电车大概需要一小时左右。如果在父母回来之前还有足够的时间,把咖啡豆放进行李箱就不用说了,连要让衣服有被穿过的感觉也并非难事。」
她只要实际穿上去就行了。只是要把体味沾上去而已,就算尺寸不同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她说不定还刻意活动过身体,让自己出汗。她们的父母大概也不至于能够分辨姊妹的体味差异吧。
「而且她是个喜欢咖啡的人。即使她自己从没出过国,还是非常有可能从去过夏威夷的人手上收到颇受欢迎的烘焙所生产的咖啡豆,当作送给她的礼物。」
认真说起来,如果这是七惠动的手脚,虽然有被父母指出谬误的风险,但就表示她可以随意地曲解姊姊说的话,不过在她叙述的内容中,海铃并没有提到烘焙所的名字。只说是夏威夷的烘焙所,根本没有任何线索能确定那就是‘I’iwi Coffee。
不过在另一方面,也有一件事是七惠无法说谎造假的。真琴转而提起那件事。
「‘I’iwi Coffee的网站上也有写到,他们是一间所有咖啡豆都会在接单后才烘焙的烘焙所。换言之,把‘I’iwi Coffee的咖啡豆送给加纳小姐的人,是下了订单后又特地花时间等店家烘焙好对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烘焙大概会花上十分钟左右,如果是颇受欢迎的烘焙所,可能还要排队,所以就算快一点,我想应该也要等待三十分钟吧。」
「既然如此,虽然为了亲妹妹这么做一点也不奇怪,但只是单纯要送给朋友或熟人的礼物的话,你不会觉得太费工夫了吗?」
「那他们两人的关系大概就不只是单纯的朋友吧。」
「你的意思是……但她又说自己从来没和人交往过……」
真琴在这时停顿了一下。重视的对象不一定就是情人,这个道理她也明白。但──
「不对,请你等一下。我还是觉得这样很奇怪。」
「是哪里奇怪呢?」
「加纳小姐是个喜欢喝咖啡的人,难得收到这包咖啡豆礼物,她有可能长时间放着不开封,让这些咖啡豆无法产生气体吗?这样风味肯定会变差吧?一般来说,不是都会在变成这样之前打开来喝吗?」
结果店员的目光便落在了她拿着刚才使用过的法兰绒滤布的那只手上。
这场议论到此为止了,真琴如此判断。店员说的话看似很合理,但她认为自己戳破了这个假设里最关键的矛盾之处。
但是过了一会后,店员却喃喃吐出一句话。
「应该还有原因可以解释吧?想喝咖啡却没办法喝的原因。」
「没办法喝的原因?但她刚才不是也喝了咖啡吗?」
真是不死心。真琴内心浮现这种感觉,但随即就被对方的下一句话颠覆了。
「不,我想说的是──」
她按下门口对讲机的门铃后,马上就有人回应了。
「喂?」
「我是TONANO的三浦。谢谢你刚才愿意接受采访。但我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所以明知有失礼仪,还是登门拜访了。」
「咦……」
加纳七惠在对讲机的另一头哑口无言。
这里是位于京都市左京区的一栋屋龄看起来已有一定年数的公寓,真琴站在其中一户的门前,肩膀因气喘吁吁而不停上下起伏。
在七惠先行离开之后,真琴追着她来到这里。真琴从收到信那时就已经知道七惠居住的地址了。她之所以采取这种行动,是因为担心先用电话或简讯联络的话,可能会勾起七惠的戒心而不肯见她。幸好七惠正待在家里。
片刻之后,七惠开门现身了。从其态度可以明显看出她内心充满不解。
真琴请她让自己进到玄关的脱鞋处,并关上门。七惠指了指房间后方说道:
「那个……你要进来坐坐吗?虽然我房间有点乱。」
「不用了,我在这里告诉你就好。」
真琴调整呼吸,端正姿势。然后一口气说出了真相。
「加纳小姐,你现在肚子里正怀着孩子对吧?」
七惠的脸上顿时写满了惊愕。
5
「──我觉得加纳小姐可能怀孕了。」
这是咖啡店的店员对真琴说的一句话。
「你应该知道咖啡因会对胎儿造成不好的影响,所以孕妇原则上应该尽量避免喝咖啡吧?」
「这我当然知道……但她今天也喝了咖啡。不仅如此,她还在你的建议下喝了第二杯不是吗?」
即使内心有所动摇,真琴仍不忘提出质疑。店员则感觉有些愧疚地说道:
「的确,我端了第二杯咖啡给她或许不是件好事……不过,一天只喝两杯的话,其实在医学上是几乎没有问题的。」
「啊,我好像曾在哪里看过这种说法。」
「你之所以指定在这间店采访,应该是知道加纳小姐喜欢咖啡吧?但她如果在这里不喝咖啡,你无论如何都会觉得不太对劲。加纳小姐大概是抱着只限今天的想法才喝的吧。」
「原来如此……但她如果经常自己在家喝的话,情况就会不一样了。」
「没错,这就是加纳小姐没有用某个人送她的‘I’iwi Coffee咖啡豆煮咖啡来喝的原因。」
这个说法是合理的。不过,如果只因为那袋咖啡豆没开封过,就联想到她可能怀孕的话,也未免太快下结论了。真琴决定谨慎行事。
「你之所以推测加纳小姐怀孕,还有其他原因吗?」
「有两个原因。其中一个是她在叙述到一半时曾感到反胃。」
「经你这么一说……虽然她解释说是一回想起来就觉得很痛苦。」
「我把这解读为用来掩饰害喜的谎言。从她的身体状况来看,加纳小姐很有可能还处于怀孕初期,害喜的情况大概还没有结束吧。」
真琴心想,七惠的解释或许也不完全是谎言。如果她在本来就会对身体造成很大负担的孕期又碰上这种悲剧,很有可能会让害喜症状更容易出现。
「另一个原因是加纳小姐上个月离开老家搬到京都这件事。她虽然说是看到姊姊结婚而有所体悟,但我推测实际上是想暂时对家人隐瞒怀孕的事。」
「她为何这么做?是因为家人反对她把孩子生下来吗?」
「恐怕是。至少从海铃小姐说要买咖啡豆当礼物这一点来看,加纳小姐肯定没有把怀孕的事告诉她的家人。」
在日本,基于母体保护法的规定,只要怀孕超过二十二周就无法堕胎。如果她能够隐瞒怀孕直到那时,之后无论被谁反对,基本上都一定会生下孩子来。
店员列出的两个原因都各有几分道理。但这仍旧不能说是明确的证据吧──
当真琴正这么想时,脑中突然回忆起一幕情景。
「难道那个护身符……」
「护身符?」店员愣了一下。
「加纳小姐的包包上系有护身符,一直不安地摸着它。那个护身符是白色的,上面好像有兔子的图案。」
店员细细推敲着真琴的证词,说道:
「我因为角度的关系,并没有看到护身符……但那应该跟正确解答差不多了吧。」
「所以那果然是祈求顺产的护身符吗?」
「你不住在京都的话,不知道这件事是很合理的。那个护身符可能是来自左京区的冈崎神社。神社境内过去栖息着许多野兔,人们认为兔子是土地神的使者,因兔子神社之名广为人知。神社境内除了用狛兔取代狛犬之外,还随处可见兔子的图画或石像。」
由于从事与超自然有关的工作,真琴对神社及佛寺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她虽然也听说过兔子神社的传闻,但没有实际去过,光看护身符的图案很难判断是来自哪间神社。
「兔子是多产的动物,再加上神社内供奉的神只速素盏呜尊及奇稻田姬命生下许多孩子,使冈崎神社成为知名的求子及顺产神社。他们的护身符上都有兔子的图案,我记得其中的白色护身符是祈求顺产用的。」
七惠就住在左京区。她确实很有可能在位于同一区,也就是她的住家附近,又以祈求顺产闻名的神社购买护身符。相反地,很难想像没有怀孕的女性会把祈求顺产的护身符系在包包上随身携带。
「不过,说是怀孕又有点……加纳小姐不是说她从来没和人交往过吗?」
「不,她当时应该是这么说的。」
──从出生到现在,我都没有正式交往的情人。
「反过来说,她曾和人非正式地交往过。你难道不会这么解读吗?」
真琴不得不认同这句话。因为她也有一段时间曾和人非正式地交往过。
「接下来我要说的内容会夹带许多臆测。」
店员先如此提醒,接着便开口说道:
「加纳小姐基于某些原因,似乎正在和一位不能正式称为情人的男性交往。那个人自夏威夷买了咖啡豆当作送给她的礼物。」
两人的关系等同于情侣,他会为了喜欢咖啡的七惠特地跑去颇受欢迎的烘焙所,并等待咖啡豆烘焙好,也是很合理的吧。
「但是加纳小姐并没有使用那些咖啡豆。因为当她收下那份礼物时,她已经知道自己怀了对方的孩子。这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真琴对七惠的心境再明白不过了。
「她并未告诉那位男性自己怀孕了。」
「应该是没办法告诉他才对吧。这其中可能有各种原因及内情,但我猜最主要的理由大概是那位男性另有伴侣或家庭。所以那位男性才会毫不在意地买了咖啡豆回来送她。加纳小姐明知道自己不能喝,又无法扔掉,只好先放在自己家里。」
「你曾经说过,从咖啡豆膨胀的程度来看,那些咖啡豆在烘焙好之后已经放了超过一个月对吧。加纳小姐在收到那些咖啡豆时已知道自己怀孕这件事,与她的害喜目前仍未结束的情况,难道不是互相矛盾吗?」
「我认为并不矛盾。怀孕后会在三周左右开始出现初期症状,似乎有许多女性是在第四或第五周才注意到自己怀孕。另一方面,害喜的情况通常会持续到怀孕第十二周左右,长一点的话则是在大约十五到十六周时结束。换言之,虽然这当然因人而异,但从发现自己怀孕到害喜结束,通常已经过了八到十周的时间。如果长达十周的话,那咖啡豆不再产生气体也就不足为奇了,而且要是那位男性隔了一阵子才把礼物给她,这段时间就会拖得更长。」
若她交往的男性已有家室,就更有可能在旅行回来后无法立刻见面了吧。真琴抹去了自己心中的怀疑。
与人外遇这种事随处可见,没什么好稀奇的。真琴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质疑其对错。
但若是有了孩子,情况就不一样了。
「她身上带着护身符,平常又刻意不喝咖啡,还离开老家搬到了京都。加纳小姐打算生下孩子,这是毋庸置疑的。即便如此,她却连对自己的亲姊姊都没有坦承过这件事。」
「她应该是担心自己说要生下外遇对象的孩子后,会被家人反对吧。」
「加纳小姐也因为天生体型的关系,周遭的人至今都还没察觉到她怀孕了。她与家人见面时,应该也会拿下护身符吧。」
这么做的七惠一直把她没办法喝的咖啡豆存放在自己家里。因为在她和那位男性之间,还没有聊过现在的她为何不能喝咖啡的话题。
「不好意思,我必须离开了。结帐……」
当真琴从座位上站起来时,店员并未拦住她。
「你先前就结完帐了。你这次进来后我连水都没有端给你。」
于是真琴便冲出咖啡店,赶往七惠所住的公寓了。
「你看到了,对吧?看到那个护身符。」
七惠站在玄关台阶上,看起来十分惶惶不安。
「我忘记拿下来了。我曾在采访途中摸了摸它想拿下来,但又觉得这样更不自然,犹豫了一下,可能反而引起你的注意了吧。」
两人正站在七惠居住的房间玄关交谈。真琴并不打算进入房间,但她至少还懂得基本的体贴,推测七惠应该不想让任何人听到,所以选择在门内谈这件事。
「应该道歉的是我,我不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带你去了一间咖啡店,真的很对不起。」
「不,你不需要为了这件事道歉。」
「那么,你已经告诉和你交往的那位男性了吗?就是你怀孕的事情。」
七惠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你对这件事究竟还知道多少?」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从来没和人正式交往过,这是你自己说的话。」
「唉……这孩子的父亲是我童年玩伴的丈夫。我明明知道只有这个人绝对不行,却还是在他的诱惑下成了他的外遇对象。我无法抑制自己想被他所爱的心情。」
她之所以不能把怀孕的事告诉自己交往的男人,也不能告诉自己的家人,果然是有某些隐情的。她的恋爱经历愈浅薄,就愈容易迷恋上那个男人,这种心情真琴也多多少少可以明白。
「我的童年玩伴是个有如圣人的女性,她住在我家附近,与我一起长大,即使我个性这么阴沉,她还是对我很友善。我非常清楚,如果我背叛她的事情曝光,别说是她本人了,连我父母、姊姊和附近的邻居都会怨恨我。而且我父母可能无法继续住在原本那个家里。如果会演变成那样的话,我宁愿瞒着所有人自己生下这孩子,抚养他长大。虽然我没脸再见我的好朋友,但至少我可以设法避免她知道真相,对吧?」
真琴看见其眼里闪着极其稚嫩的光芒,令人难以相信她已经二十八岁。
真琴挺直背脊,接着清楚明瞭地告诉她。
「跟他说吧。告诉那个男人你怀孕了。」
七惠在这时首次露出了反抗的表情。但真琴并不理会,继续往下说。
「你要明确地告诉他,让他知道这件事,并向他收取抚养费。我说这句话并非基于采访你的人的立场,而是以一位年长者的身分在给你忠告。」
「我不会有问题的。我有稳定的工作,收入足够抚养这个孩子。」
「我这些话并不是为了你说的,是为了这个孩子才说的。」
「可是……有错的人是我,撇开那个人不谈,至少我的童年玩伴和这个孩子是无辜的……」
「我说的话对你的孩子而言不也是同样的意思吗?你这么想牺牲自己的话,请自便。但你没有理由强迫你的孩子也一起牺牲。」
七惠反驳时的表情与两人在咖啡店面对面交谈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你和我毫无关系,为什么要对我的事情管这么多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在寄信之前都已经调查过了。三浦小姐你没有结婚对吧。你应该不知道养小孩有多辛苦吧?你能够做自己喜欢的工作,又是获得社会大众认同的主编,每天一定都过得很充实吧。你这种人哪有可能明白我的心情……你根本不懂一个女人遇见她人生中唯一一个愿意爱她的男性时的感觉。」
「我可以明白这种心情。」
真琴态度平淡地说道。七惠不以为然地反驳她:
「请你不要随随便便就说这种话。」
真琴从包包里拿出手机,并显示待机画面给她看。七惠不解地问道:
「这个孩子是?」
「是我儿子,今年要升国三了。」
真琴对着惊愕的七惠说出了自己的真实身分。
「我也是个未婚妈妈。」
6
真琴在前一间出版社上班时,曾与已婚的上司交往过。
当时她还很年轻,不太懂得如何和异性拿捏好关系。现在回想起来,她的超自然兴趣应该不是唯一的原因。当时出版社的上司是个充满好奇心的人,看到他很愉快地听自己说话,让真琴十分开心。明明知道上司已有家室,她还是过没多久就与他建立了亲密关系。
真琴在二十五岁时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的父亲怎么想都是那位上司。她告诉上司自己怀孕的事,对方却恳求她堕胎。她既悲伤又愤怒,便在一时冲动下说自己不需要名分也不需要抚养费,会一个人把这孩子好好地养育成人,然后就辞去了工作。
只要是为了养育与所爱的人生下的孩子,自己什么都办得到──直到生产之前,真琴都是真心地如此相信着。
但是实际上,真琴却在刚生产完后没多久就得了忧郁症,有好一段时间连自己的事都无法自理,更别说是照顾孩子了。虽然亲戚或朋友们嘴上都恭喜真琴生产,但她却觉得他们并非真心欢迎孩子的诞生──虽然这说不定只是一种被害妄想──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真琴连活动身体都有困难,一天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床上度过,与幼子两人过着有如缓慢陷入无底沼泽般的生活。
我只能和这孩子一起去死了。这样的想法曾多次涌上她的心头。但她还是深深爱着儿子。只要儿子露出笑容,她就会因为爱而流下泪水。对差点就要结束生命的真琴而言,这是唯一能阻止她的煞车。
由于身心状态差到实在无法找工作,真琴开始用她一直很喜欢的超自然知识来逃避现实。反正她几乎没分泌多少母奶,即使是可能伤害身体的东西她也毫不抗拒。就算能够灵体脱离或开始使用国外制造的的草药,现实情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但至少她可以短暂地忘记痛苦。她因此在网路上发表心得文后,才幸运地收到了来自TONANO编辑部的联络。
「那段日子真的很难熬,大概比现在的你所能想像的还要困难几十倍。」
真琴淡然地诉说往事的模样,似乎让七惠开始感到害怕。
「我父母虽然愿意照顾孙子,但他们听说我从事超自然相关的工作后,好像认为我终于发疯了。像今天这种需要外宿采访的情况,我每次请他们代为照顾儿子,以及去接儿子时,都会被他们碎念发牢骚。不是叫我要找对社会更有贡献的工作,就是说我儿子没有妈妈陪很可怜,讲得有够难听。」
但真琴除了依靠父母也别无他法。为了抚养儿子,她只能吞下反驳,不停地道歉。
「会说这种话的不是只有我父母而已。我的未婚妈妈身分、我从事的工作、我当上主编的事,这一路走来,我真的听了很多人的闲言闲语。我本来就喜欢超自然现象,所以现在也觉得这是我的天职。多亏当时编辑部愿意收留我,我才能得救,也深刻体认到自己的人生有多幸福。但我是直到最近这两三年,儿子终于不太需要操心后,才有办法这么想。」
在那之前她根本顾不得什么面子。能做的事情全都做了,无论被谁污辱都笑着当耳边风,必要时即使内心不甘也只能低下头来。在这十五年里,她几乎没有一刻是为自己而活的。真琴的人生全都献给了她深爱的儿子。
「我很幸运,能够勉强走到今天这一步。但只要我在途中曾踏错一步,我们母子应该都会撑不下去。我不希望你也经历这样的辛劳。」
真琴这么说后,七惠低下了头。
「只要能保护这孩子,我也愿意吃各种苦……」
「你可以不用去吃这种没有必要的苦。」
真琴自己也曾有过为孩子吃苦是种美德的想法。但抚养过孩子之后,她现在明白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美德。
「即使母子都很健康,经济也还算宽裕,养育孩子仍旧是很辛苦的事。你大可以去依靠你能依靠的人事物,也应该好好地收下你有权利领取的金钱。」
这是真琴唯一想对十五年前的自己说的话。正因为她拼命走过来了,才有办法肯定地说当年的自己很愚蠢。既然命运让两个同样未婚怀孕的人相遇了,她的愿望就是不想看到对方重蹈自己的覆辙。
七惠吐露自己还在犹豫的心声。
「但是,如果我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就会伤害我的好友并失去她……」
「那是这孩子的父亲和你自己该对面的过错吧?你们做出这种行为,而且怀孕的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了。虽然你想到无辜的朋友时会觉得心痛,但这不代表你的孩子就该因此被迫受苦。」
「我说不定也会给我父母和姊姊带来困扰。」
「你父母应该会为你做些什么吧。他们在人生中累积了比你还要长久的智慧,也对抚养你长大一事背负着一定的责任。至于你姊姊,则是必须拿出最大的诚意对待她。」
自七惠下巴滴下的水珠落到地板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想你接下来应该会听到很多人对你说三道四。但即使是单亲,也不代表孩子就一定养不好。」
实际上,她就把儿子养得很好。真琴是如此相信的。
「反过来说,也不是只要父母很辛苦,就一定可以养出好孩子。去投靠你可以依赖的人,运用你能够用的钱,有时休息一下也无妨。爱是不能用努力的程度来衡量的。」
「我……真的可以这样想吗?」
「如果有人对你说什么无聊的话,我可以替你一一驳倒他们。我于公于私,一直都过着可以轻松做到那种事的生活。在你遇到困难时,至少我还能够陪你商量该怎么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随时都可以联络我。」
真琴释出善意后,又改以严肃的表情说道:
「但前提是你必须尽力去做自己能做的事。现在的你能做的,就是告诉值得信赖的亲人你怀孕了,而且一定要让你交往的那位男性知道这件事,然后也要记得向他收取抚养费。你要明确地告诉那位男性,为什么你不再喝你最喜欢的咖啡,以及你收到礼物却无法使用它的理由。」
真琴说完后便离开了公寓,留下一直双手捂着脸,没有回答的七惠。
7
「我并没有告诉加纳小姐本人,我们怀疑她把咖啡豆放进行李箱的事。至于我察觉到她怀孕的经过,她也认为是因为护身符被看到,没有多加质疑。」
第三次踏进咖啡店的真琴正坐在吧台前向店员报告刚才发生的事。店员边倒冷开水给她边说道:
「我没有生过孩子,无法体会你们两人的辛苦。但我认为这世上应该也有不少母亲并未让男方知情,选择自己生下孩子并抚养长大。你去找她时所说的话,可能会再次伤害到像她们这样的人,你难道不会觉得害怕吗?」
「每个人的处境当然都不尽相同,我这么做并不是想否定她们的生活方式。但我自己认为,我当初虽然告诉了孩子的父亲,却不向他索讨名分,连抚养费都不拿,是很愚蠢的行为。我觉得把这项意见告诉加纳小姐会比较好,就这么做了。因为她还来得及挽回。」
她绝不会对已经选择这种生活方式的女性落井下石。真琴希望自己无论何时都能扮演协助未婚妈妈的角色。
「对不起,是我错了,你真是个内心温柔的客人呢。」
「只要年纪或地位比对方稍微高一点,就会突然想插嘴干涉年轻人的事,这是我的坏习惯。」
真琴带着谦虚之意自嘲道。自己当年怀孕的时候,要是有人对我说刚才那些话,我听得进去吗?当她再次询问自己时,心里对此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即便如此,有时她还是觉得自己必须说出口。就算这些话不会带来任何改变,但说出这些话本身一定不是徒劳无功。
店里坐着新来的客人。店员边冲煮咖啡边喃喃说道:
「……我当时抱着祈祷似的心情,希望那些咖啡豆能够膨胀。」
随着她用煮水壶倒入热水,法兰绒滤布里的咖啡豆开始产生泡沫并渐渐膨胀起来。
「这样一来,就表示我的想法是错的,能够相信海铃小姐他们真的去度蜜月,并在夏威夷买了咖啡豆。既然新婚丈夫死亡的事实已无法改变了,我觉得让海铃小姐至少能保有这段超自然经历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咖啡豆并没有膨胀。
「只要我有那个意思,或许的确能够揭穿加纳小姐的谎言,但我找不到这么做的意义。海铃小姐应该是真心相信自己在蜜月旅行中玩得非常开心吧。加纳小姐只是想守护她的那场梦而已。所以她才会把咖啡豆放进行李箱里,并写信询问TONANO编辑部是否能解释这起事件。如果我特地去揭穿她的谎言,让海铃小姐自梦中惊醒,这样实在太残忍了。」
「你说得没错。但是我们始终对TONANO的报导内容感到骄傲。就算我没有刻意把这件我认为并非事实的事写成报导,指出其错误,也不能把谎言直接刊登上去。」
店员叹了一口气。
「……说得也是,请你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吧。」
──请你照着那位小姐和你刚才发表的假设写就好。
真琴点了点头。
「加纳小姐大概是想借由自己的牺牲奉献让所有事情都圆满收场,但她把人生想得太美好了。无论是报导还是怀孕,都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
「就算有什么逼不得已的苦衷,她试图欺骗并利用客人你仍旧不是件值得赞赏的事。或许加纳小姐应该要多学学用老实说出真相来拜托别人的方法。」
店员为了端咖啡给客人而离开吧台。真琴撑起手肘托住自己的脸颊。
热爱超自然且一直在工作中面对它的真琴,始终相信超自然现象的存在。她认为即使是神,也肯定是以某种形式存在于这世上。
但是,当真琴实际目睹像海铃夫妇这样的悲剧时,她也不禁怀疑神是否根本就不存在。让海铃夫妇承受如此无情的命运,究竟又具有什么意义?她完全不能接受这也是神的旨意的说法。
而且与无法解释的奇迹相比,悲剧实在是太随处可见了。
内心充满无力感的真琴碰了一下手机。萤幕显示出她刚才开启的‘I’iwi Coffee的社群帐号。
真琴漫不经心按照上传顺序浏览起帐号里的照片。她看了一阵子之后,忍不住用足以传遍整间店的声音大叫道:
「喂!你过来看一下──」
蜷缩在她脚边的暹罗猫被声音吓到,跳了起来。店员慌慌张张地跑向她。
「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看这个。」
真琴把手机凑到店员面前。
那张照片拍的是一包装在袋子里的‘I’iwi Coffee咖啡豆。虽然袋子和七惠带来的长得一样,但那应该是这间店平常就在使用的包装,没什么好奇怪的。
问题在于它旁边摆了一张收据。在下方的空白处有一行手写的文字,内容如下:
Taichi & Misuzu, Congratulations!!!
真琴和店员互看对方一眼。发表日期是海铃发生车祸的两天前──如果把出车祸的日期假设为她结束蜜月旅行回国的那天,那这个日期就正好是海铃声称他们去夏威夷的烘焙所的日子。
「说不定这天刚好有对同名夫妇为了值得祝贺的理由造访夏威夷──」
「不。」
当真琴还想勉强提出假设时,店员摇摇头阻止了她。
「海铃小姐和她丈夫确实享受了一段愉快的蜜月旅程。」
真琴再次将目光移到手机上。
这世上果然是有奇迹的──即使它远比悲剧稀少很多。
「我会把这次的事件写成报导的。」
真琴毅然决然地说道。店员脸上带着微笑,眼角似乎闪过了一抹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