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清水先生。」
我一穿过咖啡店的大门,已见过好几次的女店员切间便在吧台后方露出笑容。
店内有三位男大学生围坐在靠窗的餐桌席旁。三人脸上都挂着能用「偷偷窃笑」形容的表情,感觉随时会从椅子上站起来。除此之外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没时间了。
我举起手掌制止打算从吧台走出来的切间,迅速坐到吧台前。
「今天也和平常一样是热咖啡吗……」
「不,我要看菜单。还有……」
我边回答边从自己携带的手拿包里拿出笔盒,拉着挂在拉炼上、仿造京都市营地下铁御陵站站名招牌外型设计的钥匙圈,打开了笔盒。接着抓起放在里面的原子笔,抽出一张直立在桌上的餐巾纸,潦草写下一句话后拿给切间看。
切间看到那句话后惊讶地倒抽一口气并默默点头,开始清洗用过的餐具。
这间塔列兰咖啡店是在附近独居的我很喜欢的地方,我经常为了转换心情等理由独自造访这里。我尤其感谢这里的两位店员对待我时的距离感,无论我多常造访,他们也从不追着我问东问西,除了报上姓名外也几乎不和我说话,让我感到很舒适──不过,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切间不知道该跟我这个年纪比她大上一轮的大叔聊什么,另一位老店员藻川先生也似乎只对年轻女性感兴趣,即使去年生了一场大病还是如此。
虽然交情不深,但我毕竟是常客,对店员们的特质还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特别是自称咖啡师的切间,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头脑,有时能轻易解决客人带来的谜题。正因为曾亲眼目睹类似情景,我今天才会造访这间店。
我虽然翻开菜单,但脑袋根本就没有在读上面的字。正当我焦躁不安地拨弄着平常只会戴在右耳的耳环时,切间突然对我喃喃说了一句话。
「──」
我知道那句话的正确意思,但坐在店内角落的藻川似乎还没有意会过来。
「你刚才是说『直筒式』吗?干嘛特地把自己的裤子版型说出来呀,人家一看不就知道了吗?」
「叔叔你先不要说话啦。」
切间瞪了藻川一眼。
「你今天还没有去采购对吧?快去。」
「你怎么可以对一个病人这样呼来唤去的呢?」
「你哪算病人啊?虽然离上次手术才快满一年半,但现在根本就是活绷乱跳嘛。之前那么担心的我简直就像个笨蛋。」
「讲得好像我死了还比较好一样……唉,算了。那我先出门啦。」
藻川踏着悠哉的步伐离开了店内。刚才那群男大学生的其中一人趁机从椅子上站起,朝着吧台走过来。即使穿着薄针织衫,还是可以看出他拥有十分结实的体格。
「不好意思,店员小姐。」
「是的,有什么事吗?」
听到大学生的呼唤,切间停下洗碗的动作,笑着回答他。
「我叫大津一,是××大学理工学院三年级的学生。我参加一个名为『刚道』的柔道社团,今天是和社团的朋友们来到这间店……」
「谢谢你们光临本店。」
即使一突然开始自我介绍,切间仍旧不为所动。
「所以,那个……其实我之前就对店员小姐你很有好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和我交往!」
一弯下腰,伸出了右手。他的手腕上戴着印有梵文的橡胶手环。
另外两个自称是朋友的学生正以戏谑的眼神看着一。切间一脸害羞地答道:
「呃,那个……一下子就交往比较困难,但如果是先当朋友的话就可以。」
「谢……谢谢你!」
「哇!真的吗?太好啦──!」
「喂,真的成功了吗?」
坐在座位上的两位学生兴高采烈地吹口哨,走到一身旁拍打他的肩膀和后背,很像大学生会有的反应。
后来一和切间交换联络方式,与朋友搂着肩离开店内。可能是因为这间店很少出现那种类型的客人,原本害怕地蜷缩在角落椅子下的猫咪查尔斯一边四处张望,想知道风暴是否已过去,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绷紧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切间像是已经等不及和我独处似地问道:
「我那样回答没问题吗?」
「嗯,你帮了我大忙,真的很谢谢你。」
我向她道谢,并看了一眼餐巾纸上的潦草字迹:
不要拒绝他
「我没有时间详细说明,而且那时的情况根本也无法这么做。但我还是怀抱期待,觉得如果是切间小姐你,或许能察觉到原因,并按照我的指示行动。你是一位十分聪慧的女性,当时的我显然并没有看走眼。」
「这没什么,你过奖了。」
切间挥了挥手。但我已经知道她是基于谦虚才这么说。
「不,你应该至少对整件事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才对。而那对我来说就是正确答案。否则你不会对我说出那句话。」
「太好了,看来你听懂了。虽然叔叔好像误以为我们是在聊裤子版型。」
美星小姐轻笑了一下,我也跟着笑起来。接着,我对她说道: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让我听听你的推理过程吗?关于我为什么会下达这个指示的原因。」
「但是……这样好吗?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这件事应该牵涉到很敏感的问题,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可以为了好玩去随意猜测的话题。」
切间有些不知所措。
「我无所谓。如果是因瞎猜而胡说一通的话,我也会觉得不舒服,但我很肯定这种事不会发生。既然如此,我想知道切间小姐你究竟看出了多少事情。」
我再次劝切间回答后,她便用手遮住嘴,清了清喉咙。
「那我就说出我的想法了。那个人──大津一先生是清水先生的情人对吧?」
数秒后,我慢慢地鼓起掌来。
「哎呀呀,没想到你竟然连这件事都看出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
切间轻轻地低头致歉。
「你说得没错,我们是同志情侣。」
我和一是在偶尔会在京都市内举办聚会的同志社群认识,并开始交往的。一是个就读优秀大学的大学生,他察觉到父母对他的未来寄予厚望,也期待他娶妻生子,使他无法对任何人公开自己的同性恋身分,才会满怀苦恼地加入那个社群。
从我只在右耳戴耳环就可以看得出来──此举通常是同性恋者用来自我宣示身分的方法,尤其是在国外──我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性向。但是与性别密不可分的话题往往令人厌烦,所以我很喜欢这间店,这里的人不会随意乱问客人的交往情况。说不定切间之前早就察觉到我的耳环所代表的意思了。
我的年纪已经超过三十五岁,也拥有各式各样的人生经历,所以正以自己的方式在享受身为同性恋者的生活。但是一还很年轻。虽然最近这十年来,我感觉到人们对LGBTQ族群的看法已经产生极大转变,但相较于欧美各国,这个国家对此族群的理解还有很多进步空间。因此一决定在大学的社群里,或是亲戚家人这种特殊人际关系中隐瞒自己的同性恋身分,并认为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我也能明白他的想法。
「我在那三个人一走进店里时,就觉得他们的态度有点奇怪了。后来我透过无意间偷听到的谈话内容,察觉到其中两人似乎正在鼓吹另外一个人,要他主动追求我。」
切间磨着准备拿来煮给我的咖啡豆,淡淡地说道。
「到这里为止还算是偶尔会发生的事,所以我即使觉得有点烦,却没有很在意。但是就在这时,清水先生你出现了,还为了不让任何人听到,用手写文字告诉我『不要拒绝』。当我在心中问自己这代表什么意思时,唯一想到的只有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来自男性的告白。」
当时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切间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问题来了,为什么我不该拒绝这个男人的追求,即使它乍看之下十分轻浮呢?我借此察觉到,对该男性而言,这应该不是他真心想要的告白。如果他是认真的,要是我假装答应了,最后只会伤害他。因此我就猜想到,那位男性肯定是受到周遭近似霸凌的施压,才不得不跑来追求我,而只要我接受他的要求,他所承受的压力应该就可以告一段落。」
所以她在那时也已经察觉到我和一互相认识了。不用说也知道,这就是我一踏进店里,便能够断言他们是大学生的理由。
「不过,如果要看出我和他是情侣,光靠这些证据还是很牵强呢。」
切间露出好像觉得很欣慰的表情,对我说道:
「因为你们都随身携带着可以暗中代表彼此名字的东西啊。」
我挂在笔盒上的御陵站钥匙圈外型是仿造京都市营地下铁的招牌,但御陵站也是京阪大津线的起始站。因为是「大津线的第一站」,可以代表一的姓名。
另一方面,一手腕上戴着的手环是清水寺境内的随求堂贩售的护身符,以让游客在模仿菩萨腹中的黑暗里前进的「胎内巡礼」而闻名。这手环的包装上清楚地写着「清水寺」的字样,与我的姓氏相同,一总是把它当成我的替代品配戴在身上。
虽然切间指出的证据是对的,但两者应该都不是一眼就能看出与名字有关的东西。我又再一次地对她的聪慧感到敬佩不已。
「其实我以前也碰过类似的情况……但那时因为不够体贴客人,结果造成对方的不快。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努力以不着痕迹但仔细入微的方式在注意客人的举动。」
「所以你才会连一丁点线索都不会错过吧,实在是太厉害了。」
切间帮了我这么多,我有义务向她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在确定店内只有我们两人和一只猫后,我开口说道:
「一在大约一小时前联络了我。」
──清水先生,快帮帮我。
「据说他的社团朋友看见他存在手机里的男性照片,怀疑他是不是同性恋。毕竟他参加的是柔道社团,后来对方好像就吵着说,如果他是同性恋的话,会觉得被他碰到身体很恶心。」
「唔……」切间皱起了眉头。
「一坚称自己并不是同性恋,结果其他人就开始追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性了。以当时的气氛来看,他只要讲出名字,其他人很有可能会叫他立刻告白。如果他身边至少有一位女性朋友知道他是同性恋,那问题还好解决,但不巧的是,他想不到有谁能够帮他这种忙。」
所以一就假装说要去厕所,暂时离开座位,然后打电话向我求助了。
「当时的情况刻不容缓,所以虽然有些独断,但我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切间小姐你。如果对象是咖啡店店员,一就可以用「看到人后产生了好感」当理由随口敷衍过去,也不需要担心会影响到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而且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我对你的聪明才智抱有期待。」
切间似乎觉得要是这时说出过度谦虚的话,可能会妨碍我交谈,便继续保持沉默。
「当然了,如果有办法的话,我也想先赶来这里说明情况。但是偏偏我当时正好在其他地方办事,如果一在社团朋友的逼迫下必须带他们前往这间咖啡店,就算我动作再快,也不可能赶在他们之前到达这里。我最后来得及告诉你的就只有刚才那句话了。」
不要拒绝他。我相信切间只要听到那句话,就会愿意提供协助──应该说,我当时也没有其他方法能选。
「如果切间小姐你当场拒绝了一──若没有我的指示,你十之八九会这么做──那他今后可能也会一直被其他人如此对待,直到出现一位愿意配合他的女性为止。但是,多亏切间小姐你的巧妙回答,他这阵子只要一直假装自己正在追求你,那些怀疑他是同性恋的想法最后肯定会烟消云散。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我并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切间的言下之意似乎是指她对一的苦恼无能为力,「不过,如果你们觉得我有稍微帮上一点忙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你愿意对我说自己是直同志,我真的觉得很高兴。」
切间当时一边清洗餐具一边说的是以下这句话。
──我是直同志。
「直同志这个词指的是能够理解并支持LGBTQ族群的人。你知道这个词汇且愿意用它来表明自己的身分,真的让我感到既安心又可靠。」
「其实我一度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用这个词称呼自己。我在性别这个议题上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但是当时的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方式,可以只让清水先生你一个人知道我想支持你们的立场。」
「别这么说,只要你有这份心意,我就很高兴了。因为我们还不至于严格到要你们必须更正确地理解我们的情况后,才能够表达支持。」
切间停下了磨着咖啡豆的手。不久之后,一股浓郁的咖啡香气便飘了过来。
「这次的事情不只涉及强迫他人出柜,连看到手机里的照片后大惊小怪地吵闹的行为,我觉得也算是未经本人许可就擅自公开对方的性向。现在或许是暂时敷衍过去了,但我很担心一先生今后的处境。」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这是一必须自己面对的问题。当然了,我会尽我所能地支持他,而且我觉得光是有你这样的直同志在我们身边,他就已经很幸运了。」
切间把一个装满咖啡的杯子放到我面前。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有人打开了咖啡店的店门。
「清水先生。」
站在那里的人是一。他露出十分紧张的表情,肩膀因为喘得很厉害而上下起伏。
他一看到我的脸,双眼就涌出了泪水。
「对不起,我把和你交往这件事搞得好像是必须隐瞒的秘密一样──」
「没事的。」
我走到一身边,抱住了他。
「没有任何人可以强迫你说出你不想说的事情。」
一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我看到切间在吧台后方拿出新的湿毛巾,撕开上面的包装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