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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龙之坂商店街交响乐团的英雄 第三乐章 Chorale

J.S .巴赫

康塔塔147号『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

响介开始参加龙乐团排练的一周之后,除去弦五部人数不足这点,「纽伦堡的名歌手」第一幕前奏曲开始逐渐成形了。不愧是会长指定的商店街主题曲,乐团成员们演奏这首曲子的完成度比其它曲子高,而且七绪虽看似大大咧咧,指挥起来也意外得体,堪称龙乐团的第十八号了。问题是协奏曲……响介坐在钢管椅上的看着指挥台,一边用擦拭着散落在琴身上的白色松脂碎片。不,乐团没有问题,最大的问题……无疑是担当独奏的响介自身。七绪最终还是把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定为了协奏曲演出曲目。据她讲,不久前的首席——也就是美咲老师的前任首席曾经拉奏过这个曲子,所以乐团并非第一次接触这首曲子,曲谱也是现成的。通常情况下,独奏与首席是全然不同的角色,但现在弦五部人数不够,没有办法。

这让没戏份的吹子撅嘴不满了,但小号在名歌手里演奏就相对多些。何况话说回来,要是顾全所有成员的话,那就没完没了了。

但是对于担当独奏的响介来说,唯独这首曲子他是有相当明确的指标的。这个指标虽不过是他小时候听过的由一个名字曾叫樋山由佳里的女孩所演奏的协奏曲,但也正是因此,这个指标又显得相当高,响介怎么练习都追不上。

这首曲子仿佛就象征了响介的平庸,让响介越拉感觉身陷泥淖。

纠结啊。

周围的成员们都是一副“没想到还会演奏勃拉协奏啊”的放松喜悦神情,但是七绪想必已经察觉到了响介的心思。在挥出四分之三拍节奏的时候,她嘴上虽然不说,但唯独看向响介的眼神是严厉的。

这个曲子果然还是不行……

不过是一个商店街的节日,并非左右演奏者人生的比赛。但要是拉出一场差强人意的曲子的话,对身后交响团成员来说就是一种侮辱。这次可以说是因为时间不够没有办法,但以后要避免那个曲子成为固定协奏曲的常备曲目。

「藤间先生?」

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响介猛地抬起了头。美咲看向响介时仍旧是板着一张美貌的脸,估计是在摆严肃的表情。响介慌张地摇了摇头说,

「啊、抱歉……在想些事情。」

「抱歉打搅了,因为这是我最后一次参加全团排练了,想告个别。」

美咲说着便礼貌地低了低头,看样子她正四处向每个人告别。美咲已经结婚,听说就要陪同大提琴手的丈夫作演奏旅行而离开日本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响介才坐上空出的首席位置的。

「听说您要和丈夫前往德国?」

「嗯,准备搭三天后的航班去法兰克福。」

「是这样啊。我那个乐器商叔父以前好像住过那里,听说是一个很棒的城市。」

「那么,也请一定来做客。」

说着,美咲微微翘了翘嘴角。响介初次见她时,感觉她是一个铜墙铁壁面无表情的美女,直至最近终于也能隐约看出她的表情了。响介听着她平淡的语调,还是不怎么敢正视她,但分别总让人有些惆怅。

响介盯着看起了她开始收拾乐器的双手。虽然美咲那么熟悉乐器,但她的乐器看上去却像是国内的量产品。常说有能力的人不拘于器具,但不幸的是,这对演奏家来说是行不通的。乐器的性能直接关系到演奏的好坏,尤其是小提琴,影响非常明显。

「藤间先生虽然年轻,但很努力可靠,这个交响团就麻烦您了。」

「过奖了,是这里的热心的好人多,我才能拉好琴的啊。」

一听美咲如此言重,响介慌忙摇了摇头。美咲虽然也拉小提琴,但听说她是从学费比音乐大学低的艺术大学毕业的,可能是家里承担不了音乐教育那么多的费用。响介如此想着,又感觉无谓地摇了摇头。

「是啊……离开这个小镇,我也有些不舍。」

这时,响介察觉到美咲看似纹丝未变的表情里蒙上了阴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正想问她些什么的时候——

「响介,我说下周啊……」

依旧是一身学校制服的吹子用她年少无垢嗓音插嘴进来了。都放暑假了,也没见她穿过别的衣服,而且裙裾上的裂缝一天天在变大,按她这个年龄来说也太显得疏于打扮了吧——响介如此想着便回头看向了吹子。

还有,她什么时候就开始对自己直呼名字起来了?

「……什么?」

「是我朋友,她们说要来我们龙乐团参观。」

「好啊,是吹奏乐社团的朋友吗?」

「嗯,吹长笛的。我问她为什么要来,可她不说。而且,我和她也没好到让她追着我放弃社团的地步呢。」

嚯?响介应了一声,转眼看向了长笛席位。这时彩花正憋红了脸苦于拔不出管子,好像是把管子固定得太紧了。响介瞧着彩花,忽然抬头问,

「难道是叫真希酱的孩子?」

「呃?你怎么知道的?」

响介隐约看出了事情的关系,对着吃惊地睁大眼睛的吹子叹了口气。彩花在旁人帮助下终于拔出了管子,正小心地放进黑色的盒子里。

「嚯嚯~搬来不过几星期就垂涎起本地高中女生了啊,响介还真是了不得,吹酱你也要小心了哦。」

听得如此无礼的插话,响介的表情不由得僵了。说这话的自然是坐在轮椅上嚼着根津分的柿种的七绪。等响介感觉旁边投来视线越发冰凉的时候,扭头一看,吹子的眼神已经彻底冰冻了。

「吹子酱、怎么用那种看生湿垃圾的眼神看我呢!」

「……我还是让她别来吧。」

没等响介说完,吹子丢下这句就转过身去了。响介伸手试图解释,七绪劝阻他似的拍了一下响介的后背,

「真是罪过啊花心男。嘛、那种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啦,话说你明天有空?」

「怎么能说无所谓啊!你刚才一句话就把一个优秀的成员……不、也许是两个人放走了啊!」

「吹子酱也知道我一开口不是谎话就是玩笑的啦,放心好了。还是说明天吧,明天。」

这个女的怎么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无法自得的事情啊。响介也没力气一个个地吐槽她,便无奈地问,

「明天?明天有什么事?又是搀和什么怪事的话就饶了我吧。」

「明天可是星期一哦?是休馆日,放假啊。被女子问到是不是有空的话,除了约会还能有啥?你就不能稍微动动心?木头人。」

瞧她一边麻利地嚼着柿种一边说这种话的样子,恐怕连黑猩猩都不会动心。响介长叹一声便郑重地摆了摆手,

「容我推辞你的好意……」

说着,响介就伸手准备收拾自己的爱器了,七绪却一把逮住了他的手。七绪那被轮椅手柄和指挥锻炼过的腕力绝非女流,要是让响介和她相扑,瘦弱的响介都没自信能赢她。

「谁说你有选择权了,这次是强制活动。你要提前十分钟前到约定的地方,然后对迟到五分钟的我的“久等了”回答说“也刚到”,这才是你做人的本分吧!」

简直是无理取闹。七绪这幅旁若无人的态度,自打初次相见就一点没变。响介拼命试图抵抗地叫道,

「难得的休息天就让我练习拉琴吧,我好不容易才收拾好房间的!」

「你这个笨蛋,我说的当然就是练习啊。这个会议室没有钢琴,我借了明天的龙之坂北小学的音乐教室,我要在那里矫正你的勃拉协奏。」

响介一听便停下了挣扎。独奏和指挥碰头的话就是关于协奏曲的事情,如果是小提琴独奏,指挥用钢琴就比较容易表达自己的音乐意向了。电子键盘也不是不可以,但都比不上能够覆盖所有乐器音域的钢琴。

响介理解过来后,疲惫地松下了肩膀,

「……那样的话,早点说不就好了。」

「不过明天上午我们要稍微去“户外玩玩”,至于矫正你吊儿郎当的勃拉协奏,之后再说。」

七绪说完像是满意了,放开响介的手后将轮椅转了个方向。响介感觉她临走时说的话里带着些威胁的味道,刚才还在他脑子打转的愤怒又涌了上来。

「啊、美咲老师……」

他忽然想起了被吹子打断了的对话,慌忙抬头,但身旁的美咲当然已经走开了。响介不禁叹气,他也忘掉当时要问她什么了。

只是美咲最后露出的阴影表情微妙地留在了响介心里。

「快啊响介,撒饵料!」

今天龙之坂的最高气温据说也超过了三十五度。这个数字光是听上去就够让人目眩了,但响介只好装作不知道。没有一丝云彩的直射阳光下,响介一边义务性地往清澈的池子里撒饵料,一边小声问,

「我说七绪……为什么我要在这种大热天里陪你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啊?」

「哪里无聊了,我坐轮椅前可是战胜过传说中的黑巴士、人称钓鱼女王的哦。」

龙之坂似乎是开山辟地捡起来的城镇,所以城里多起伏地形,去都市一般是坐电车,开车的话就得翻一座座的山。七绪连目的地都没说就开车前往的是一处山道边的冷清钓鱼场。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平日,还是说假期时也一样,除了响介和七绪,五列钓池边上没其它钓客,甚至连入口也没个人影,完全随便进出。看响介环顾四周的样子,七绪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愉快地笑道,

「凄惨吧,从最近的公交站要爬十五分钟山道才能到这个荒蛮的钓场,而临镇的娱乐场开车就可以去,这个钓场全无意义啊。」

「哦……话说七绪,这种大热天你怎么穿高领衣服来了,光是瞧着就热得不行。」

「要你管,你有资格嘲笑别人的衣服品味么,你自己不还是一身放浪没品的打扮。」

七绪正坐在一个啤酒框上,头上缠着一条似乎是本地保险公司在中元节送的毛巾,手里拿着擅自从入口处拿来的钓竿。七绪的鱼饵都是借来的,真搞不懂这里是怎么管理的。他们正忍受着拷问般的蝉鸣和热浪时,七绪发出一声怪怪的感叹后看向响介说,

「不行啊,不站起来好像就上不来感觉,响介,替我一会儿,我去买点喝的。」

「你还真是越发随便了啊……」

接过钓竿后响介才忿忿不平地说。七绪撑着手拐站起来,坐上了放在旁边的轮椅。她扯掉那条大叔味的遮阳毛巾,也不理理乱得奇怪的头发就朝房子那边去了。

说到钓鱼,响介只在大学的时候被朋友邀请去过几次,这种家里蹲和轮椅女子一起大热天跑去钓场虽说算不上太滑稽……响介边垂钓边不找边际地如此想着,手里的鱼竿忽然一阵抖动,好像是有鱼上钩了。响介抱着无所谓的心情抬起鱼竿,他的清心寡欲却意外地得偿所愿,一条小鱼被利落地钓上来了。不过那条钓池里的小鱼果然没什么活力,响介好歹把它放进了七绪准备的鱼桶里。

「那边的客人!这里的规矩可是catch and release!」

这时,有人在房子那边大叫了一声,没防备的响介吓得身体缩了一下。抬头一看,一个怎么看都像上个年代小烫卷发型的中年混混正站在钓池另一头,他戴着暗色太阳镜,看不清表情,但流露出的魄力非同小可。

「大笨蛋响介!对组长领地里的鱼出手的话,鱼落地前就要被敲一笔啦!小提琴手要是被砍掉一截可让人笑不出来啊!」

紧接着七绪的声音就从反方向传来。响介朝飞快地摇着轮椅赶过来的七绪害怕地大叫,

「这里不是钓场么!为什么钓上鱼就会被砍掉手指啊!」

「这里可不是普通的钓场,你也看见了,这里可是染着众多牺牲者鲜血的赤字钓场啊。哪怕钓上一条也是让钓场亏本,快放回去!」

不等七绪过来刹车停住,响介就先一步把桶里的鱼放回了鱼池。当他看着那条吃力游走的小鱼时,那个中年男子扭曲着他那晒黑了的胡须脸,啪嗒啪嗒地拖着木屐走过来了。

「原来是七绪啊,有段时间没见,原来是在勾搭男人啊。」

「组长一会儿没见,凶悍程度又更上一层了呢。」

「不是叫你别用那种招人误会的叫法了吗,我这可是真正的兄长脸。」

看来这个男子认识七绪。七绪不苟言笑地把罐装可乐朝响介丢了过去,中年男子则远眺背后的山小声说,

「哎呀、话说你居然会来这种地方啊,时间过得可真快。」

「哪能一直纠结呢,我可是不会回首过去的女人哦。」

七绪说着便耸了耸肩膀,接着又对站在一旁不明所以的响介伸手遥指了一下山那边,

「啊、对了,我的事故现场就在那个附近。」

她非常轻快地——也许是装着轻松说出来了。响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没说话,七绪则像是在回想什么无聊往事一样地眯起了眼睛,

「如果不是组长路过,我当时肯定就死了。为了报恩照顾组长生意,我这不是努力过来了嘛。不过看来好像是火上浇油了。」

「要你多管闲事。出过事还是那么乱开车,你还真是不知悔改。」

说完,两人便咯咯笑了起来。关于七绪遭遇车祸,想必还有很多事情可以想起,但他们理所当然地都没提及。响介正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的时候,七绪向那个男子伸手先为响介做起了介绍,

「这位是野村组长,虽不是真组长而只是一个经营没落钓场的善良大叔,但因为怎么看都像个黑道组长,所以我们就叫他组长了。」

「野村……?」

响介忽然感觉这个姓有些耳熟,不禁脱口反问。七绪抿嘴笑着说,

「他是美咲老师的父亲哦。嘛、应该是发生了什么基因突变了吧。组长,介绍晚了,这个小白脸叫藤间响介。」

哈啊——对方听后便是如此一声,不过也没特别表现出什么不高兴。真是个小地方啊——响介如此想着便低头行了一礼。而野村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眉头一挑,

「这个弱小生也就是之前说的那个?」

「啊啊、这个弱小生就是之前说的那个。」

和七绪交换一下莫名其妙的对话后,野村朝响介投来如同鉴定物价般的眼光。响介在他的审视下不由得僵直了身体,但野村马上又像失去了兴趣,别过脸丢了一句,

「嗯,虽然我不太清楚,但应该不要紧吧。」

「不要紧,别看他一副像画上一样弱不禁风的样子,技术还是不错的。」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响介感觉有些不舒服,想到野村那个和自己似是而非的女儿——美咲的铁板表情,他开口了,

「美咲老师听说刚结婚,恭喜了。」

野村听了,只是哼了一下鼻子。看自己女儿的丈夫不顺眼的父亲,这个世上多得是,一想到唯独这种人会在婚礼上大哭,七绪在阳光下眯着眼说,

「那么?最后组长还是没去参加美咲老师的婚礼了?」

「啊,没有可以穿着去的衣服嘛。」

「就穿着平常的千鸟格子西装夹着小包过去不就行了?女儿婚礼什么的,对父亲来说本来就是该砸的场子嘛。」

「什么平常,我这辈子可从来没有穿成那个样子过。你还真是个笨蛋啊……虽然发生事故前就是个笨蛋,事故后你还真是越来越笨了啊。难不成你的脑细胞连同你的脚一起被撞到那个荒山道里去了?」

怎么说呢,这人说话还真是不客气。但七绪听了却愉快拍起了她的大腿,

「那怎么可能呢,嘛、组长可能会因为典礼太无聊睡着而被人叉出来吧。我虽然没去参加,但听说那可是一场好比音乐会的婚礼哦。」

七绪也不示弱,说得毫不客气。野村戴着眼镜看不清表情,但还是微微笑了。他自言自语道,

「嘛、我以前就对音乐什么的根本没兴趣,一开始让美咲学习乐器的也是我老婆,她拉得好不好我也不知道啊。」

怪不得,只要家长对音乐没兴趣,就很难让他们坚持花费尤为沉重的小提琴教育。响介如此想着便在脑海里浮现出了美咲的脸。七绪则一改刚才的语气,低沉地说,

「美咲老师她三天后就要去德国了。」

「……没听说啊。」

「去见见她吧,这可是去德国哦?不是什么邻镇,是要离开日本的啊。组长你脑袋里肯定以为德国就在美国旁边吧?」

「没啥好见的啦,父女情分早就断了。」

野村丢下这句便不想再说什么似的摆了摆手,拖着木板一样的拖鞋转过了身去。

「嘛、你们先玩玩好了,不过钱和钓上来的鱼一定要留下。」

「好嘞。」

「还有,那边的小生。」

不等七绪轻快地说完,野村忽然用手向响介指了过来。响介冷不防地应了一声,野村也没介意,只丢了一句,

「拜托咯。」

不等响介问这话什么意思,野村便从钓池中间走掉了。走的时候还好像踢到了啤酒筐,传来一阵闷响。那声响消失片刻之后,七绪自言自语地说,

「组长这是自愧啊,不仅是对美咲,也是对小田切。」

她口中的小田切应该是美咲新婚丈夫。七绪从响介手里拿过钓竿,并没有继续放线垂钓。

「你也看到了,组长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过看他靠着兴趣这样活过来的样子,也许该算是比一般人还要贫穷的那一类吧。」

估计是觉得坐在轮椅上钓鱼很危险,七绪似乎也不打算撑着手拐坐回那个啤酒筐,只是不停地翻弄手里的钓竿。

「美咲老师好像是从高中开始学小提琴的,那时候才开始学弦乐器是太晚了,但美咲老师非常沉迷。可惜野村家只买得起便宜的乐器,进音乐大学和留学就完全指望不上了。后来美咲进了艺术大学,好不容易才当上音乐老师的。」

响介想起了美咲手里拿的那个国内量产的小提琴。她着迷于乐器想必就这个原因,本能地憧憬知名小提琴。

「而小田切则是出生自有名音乐家庭的一流大提琴手。这一对在旁人看来简直是灰姑娘故事的写实版,但实际上可是很不轻松哦。组长有没有拜访过小田切家都难说。」

「小田切家是在意这种事情的家庭么?」

「在意的话,他家不就会打一开始就反对这桩婚事了?虽说是音乐家庭,毕竟不是贵族嘛,都是组长他自己多虑了而已。」

七绪说着便长叹了一气。响介一打开变得温热的可乐,那个曾在七绪腿上狠命颠簸过的可乐罐就喷溅了出来。

「嘛……我自己也是被藤间家扫地出门之身,虽与野村家的状况不一样,但也没法当两回事看。」

「说了你可能不舒服,但如果不是那样,你也不会独自搬到这种乡下来吧。」

「我家是我爸太过热心了。懂事之前我就被拿起了琴弓,也有了闷头练习的环境和好的乐器。可惜,我至今没有结出成果……仅此而已。」

这是音乐家庭里常有的事情。音乐大学的钢琴专业里也有这种女生,自幼就在热心的妈妈教导下把出睡觉之外的时间都花在练习钢琴上,据说有时候邻居抱怨半夜还练琴时,家里不惜用胶带封住窗户也要让女儿练琴。女儿知道自己除了琴就一无所有,只好继续弹钢琴……和现在的响介如出一辙。

「美咲老师的心情、响介的心情,我都明白……但是,这世上可没有比失去家人更痛苦的事情啊。」

七绪扫兴地开始收拾东西了。他们为什么跑到这里来的,响介最后也没搞明白。七绪远望着那个事务所兼做野村住所的房子说,

「如果是死了,自然是无可奈何,但还活着就还断绝缘分也太愚蠢了。他肯定会后悔的……肯定。」

「七绪。」

站在七绪一旁的响介不禁脱口而出。但七绪只是瞬间停了一下,马上又转动起轮椅手柄,瞥一眼响介后说,

「走吧响介,下午还要去治治那烂掉的勃拉协奏呢。」

七绪的语气里总是掺着让人气恼的味道,但尽管她口气旁若无人,却又绝不是那种让人真心气愤的人。响介感觉她的矛头指向的并不是自己或美咲,便没再说话。

正午高悬的太阳照耀下,这个用混凝土浇筑的钓场里很是晃眼。七绪的背影在令人头晕目眩的热浪中扭曲着,显得很小。

业余交响的烦恼相当之多,其中所谓的三大问题就是团员、会费、以及练习场地的不足。身为业余交响的一员,基本都能用这个话题当整晚的下酒闲话。

关于这一点,该说是振兴地方这个名目的功劳吧,龙乐团的会费由市里补贴,练习场就有公民馆的会议室。如果说弦五部的人手不足是所有业余乐团肯定都会有的问题,那么龙乐团反倒可以说有个好环境了。

不过就算是公民馆的职员,也不能在规定的休馆日星期一擅自打开公民馆,何况公民馆也一如七绪所说,没有钢琴。听说为了弥补这个不足,龙之坂北小学的音乐教室就成了备用的第二练习场,只要在学校没课的时候团体登记就可以使用。这也是托现在放暑假的福吧。

顺便一提,之所以没有借用附近龙之坂中央小学的教室,是因为中央小学的音乐教室在二楼,七绪进出不便。

「……我说你啊,不会是对勃拉协奏有阴影吧?」

从轮椅换到平台钢琴上的七绪忽然停下伴奏问。响介举着琴弓回视七绪,沉默了一会儿。

窗外传来了小孩子们的欢闹声。这个公立小学里没有便利的空调设备,唯有将窗帘吹鼓胀起来的风能带来一丝凉意。可惜,教室里还是那么炎热。响介边整理歪掉的汗湿衣领,边沙哑地问道,

「你指什么?」

「别装傻了,我一听就知道,就只有演奏这曲子的时候你不是在看谱面,而是在模仿某个人。」

七绪伸手拍着乐谱长叹一声说。音乐教室里的小课桌和椅子都被移到了后方,后面墙壁上贴着似乎全国音乐教室都一样的音乐伟人肖像。除了七绪和响介,教室里没有其它人。

「也许我们自己也是有问题的吧,龙乐团演奏的勃拉协奏说到底也是你独奏的勃拉协奏。不是配合你的交响乐,配合你应该是我。」

操场那边传来了一阵高呼,大概是有一场少年棒球比赛。但是周围的声音越大,越显得教室里的空气停滞了。

「不过啊,独奏要是这么晃悠悠,我就给不其它交响成员任何具体指示了。」

七绪的话过于直切要害,响介无言以对。他正大气不敢出,七绪又向他投来了强有力的视线,脸上是谈论音乐时特有的透明表情……响介下意识就避开了她的视线。

「……算了,再来一次吧,我们从头开始。」

七绪说着就用左右比了一个手势,是「re」和「fa#」的重音。她虽看似大咧,挥出手势就像是在劈砍什么刀具,却与曲子主题正好吻合。从上扬开始的运弓,飞驰而过的衔接,响介的手指在琴弦上流畅动作着。七绪为响介爱器流淌出来的旋律伴奏起来,却并未明显出力,只是为了传达自己的指示而按响琴键而已,不一会儿就又停住了。

指挥基本都是必须要会弹钢琴,但不必要像钢琴家那样能演奏。指挥所看的总谱是包含交响所有器乐的乐谱,to音记号与he音记号理所当然地混在了一起,加上移调乐器的话,那总谱就极少有人能看懂了。为了整理这些音符,指挥一般会采取弹钢琴的方式,不过七绪看来好像并不太擅长这个。

【译注:日本的音符标记中,to对应的是国标的so,he对应fa,to音记号与he音记号用来区分左右手轻重音域】

「不行。」

还没进入十小节,七绪便放弃了似的举起双手。钢琴声戛然而止,响介的小提琴也跟着走调了。

「到底是怎么了?其它的小提琴独奏不都挺好的嘛,为什么偏偏这个第三乐章不行?」

其中的不同想必是他人根本没法察觉的。但响介是有自觉的,咬住嘴唇没作声。单单七绪轻而易举地看破了响介演奏中的迷惘。

「我说啊,我可不是小提琴的老师,也完全没有指导你小提琴技术和表现的打算,我想说的是,刚才在演奏的不是藤间响介你。」

「……七绪,勃拉协奏的第三乐章就算了吧。不、演奏会上我自然会拉的,但要让这个曲子成为龙乐团的出演曲目的话……」

响介放下手中的琴弓打断了七绪。他不是想说“只不过是一场业余乐团的演出”这种话,但是再这样被七绪看穿自己下去,拉这首曲子对响介来说就接近拷问了。

「和我意见相左了啊。我反倒是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这个曲子的。不过,指挥和首席意见相冲突也是常有的事情……你把你的想法说来听听。」

七绪边慢条不理地在胸前缠起手臂边示意响介道。

此时响介脑海里想的并不是乐团今后的方向性这种崇高问题,而是他那让人感觉可笑的感情问题。而那种事情,真的可以对七绪说吗?

两人之间流过了一阵他们相见以来最为持久的沉默。打破这份沉默的是窗外传来的一阵欢呼,好像是有谁打出了全垒打。仿佛被这个与他们毫不相关的事情催促着,响介悄然开口了,

「和很多其他小提琴手一样,我的小提琴是我父亲塞给我的……那时我才三岁,而我的小提琴随着成长而换了五只。简单说,我出生的家庭就是那种家庭。」

被称作分数乐器的小提琴是随着人成长而有不同的尺寸的,这也是小提琴手被称为败金虫的原因之一。如果不是家庭富裕到一定程度并且对音乐教育有一定认识,经济上很难将音乐教育坚持下去。

「每天都要练琴八个小时,没有玩的时间,自然也没有朋友。我只有小提琴,不过是为了不被父亲责骂而练习拉琴而已。那就是我的孩提时代。」

无聊的往事而已,而且全无建设性。响介做好了被嗤笑的准备,但七绪只是一直闭嘴听着。于是响介权当自言自语地又说了下去,

「也就是说,我走的是常人放弃小提琴的最为常见的道路。而我到这个岁数还坚持拉琴的原因……就是某个小提琴手的勃拉姆斯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

周围的喧闹顿时消失,提琴协奏的旋律开始在耳边响起。

又来了。

因为没有音源,那阵旋律到底是否准确,还是说经过十年的记忆冲刷,已经变成了失去了原形的急促过渡曲,响介并不知道。

「是十年前在东亚音乐竞赛的冠亚赛上,一个比我大三岁名叫樋山由佳里的女孩。不说她的演奏技艺怎样,她的演奏很快乐,很自由。而我正是那时才发觉,原来还能那样演奏乐器,同时又想,如果自己也能那样演奏的话,我坚持小提琴也就有价值了。」

如同是要将那阵幻听从耳际挥走一般,响介摇了摇头。窗外的的喧闹声再次入耳。

「可是,竞赛颁奖之后我连她的名字都没再听到过,更不知道她是不是放弃小提琴并完全退出了音乐界。所以,我的勃拉姆斯在十年前就停滞了。」

「……你为什么想要再现当时的演奏?」

听到这里,七绪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小,甚至让人感觉会被淹没在空气的流动里。七绪投向响介的视线还是一如往常地强有力,

「一般都是会想要超越那场演奏吧,一味模仿的话,可是永远无法追上的哦。」

她说的完全没错。七绪有时看得太穿,会让人感觉残酷。响介无力地松了松肩膀,用拿琴弓的右手指甲抚了抚下巴下面。那里是小提琴手特有的斑,对响介来说则是拉琴不了了之的勋章。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说,

「我并没有那种志向,进入音乐大学后也一样。一直都在故意避免去想争夺有限的椅子或去想超越所有人。只是茫然地追寻十年前的那种幻想而已。」

「那可就难了。人如果没有雄心就只有腐烂死掉。」

对,所以响介现在才会像这样,陷入不上不下的尴尬地步。用平庸的成绩从音乐大学毕业,被父亲抛弃,最后还是没能放弃演奏。

七绪移开了她的视线,如同是对着映在钢琴身上的自身影子小声说,

「如果有追求的音乐,就必须拿起乐器。不管是被嘲讽,还是被厌恶,音乐家是不会为他人的言语所动的。我们只要还在演奏音乐,就必须时刻拷问自己,不管多少次,反复地……那种音乐里,存在永远吗?」

说完,七绪用手指向响介,不,不是响介,是他左手拿着的小提琴。

「那个问题的答案就在你的小提琴里,是与小提琴灵魂的同一存在……尽管小巧脆弱,却是唯一鼓动着的音乐心脏。」

只听得这一句,响介就明白了她到底是在说什么。魂柱——连接小提琴面板和里板的唯一重要的部位。因为没有被固定,如果没有弦的拉力就会轻易倒下。所谓小提琴的魂,便是如此脆弱的东西。

「……如果没有那个东西,乐器就放弃了吧。现在的你,就是没了魂柱的小提琴,没有任何价值。」

天才是不会理解庸才的心情的,反过来也是同样——响介并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就像全盘认同了七绪一样,无力地垂下了他的小提琴。

「抱歉……今天就到这里吧。」

响介将他的爱器收回琴盒,背过身去,像是要逃跑一样。背负这种无法回应的期待,响介已经受够了。

七绪没有叫住他。在教室拉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那个协奏曲旋律伴随着孩子们的欢呼声一起传了出来。七绪在用钢琴笨拙地弹奏着那在小提琴下都会显得雄壮的旋律。

那种旋律,响介仿佛是初次听到。

回到家,响介的邮箱里放着几封薄薄的信件,好像是从之前住的公寓转送过来的。信件上署着札幌和大阪的某职业交响团的名字,但一看都这么薄,响介不用拆开就知道里面会是什么内容。

招募小提琴手的机会实属难得,但响介恐怕连简历删选这关都没通过。不听关键的演奏就进行删选尽管着实可笑,但现实就是这样。日本全国加入了交响乐联会的职业交响乐团仅仅只有二十个,而这二十个乐团就更几乎不可能缺少小提琴手了。而说起竞争那些少数席位的通过率,恐怕比彩票中奖的几率还要低。

这种事情,凡是以成为演奏者为目标的人都会知道,但响介还是选择了追求那种席位。

的确,响介并没有拥有成为独奏的演奏才华,也没有教导他人的师资。但刨去这种刻板的排除法,响介只是单纯喜欢交响乐而已。

这种想法,响介至今未变。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成为能为身边的优秀演奏者分担音乐的支柱。但一想到正是因为自己过于纠结以前让他作此想法的契机,自己才陷入如今的困境,七绪的说过的话便又在他脑海里回响了起来,

……乐器就放弃了吧。

她说得一点没错。

响介心情苦涩地翻了翻邮箱,发现里面还有一份来自帝真音乐大学的信。响介机械地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张广告,广告上大大地印着一个眼熟的中年女提琴手,

「羽田野仁美的引退音乐会……」

羽田野仁美是日本有名的女提琴手之一,出版过好几本写真集,年纪轻轻就通过嫁给贵金属公司的顶层人物获得赞助,得到了价值不低于十几亿元的斯特拉迪瓦里提琴的永久使用权,活跃地开展着音乐活动。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为了拉琴而出生在这个世上的女人。

现在年过半百的她宣称要引退,响介是第一次听说。

响介刚想为什么大学会寄这种信过来,他又想起了以前听说有同级生被选进这个交响乐团的事情。那是一位在帝真音大小提琴科里也可谓拥有超凡资质、能够划入所谓天才行列的奏者。响介感受着自己与对方的云泥区别,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一刮起稍大的风,这个远离龙之坂中心的简陋公寓就会颓然倒塌,而且楼上似乎还住着婴孩,更是没法练习小提琴了……

正当响介把小提琴放在桌上并撑起头的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来信显示,是一个意外的人打来的,不不、自己会在这里的起因本就是这个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哟、响介,习惯龙之坂了没有啊?】

一接通电话,对面就传来了一成没变的大嗓音。响介还没开口说什么,对面就莫名其妙地开口大笑了起来。响介低沉地回答说,

「一般般吧……叔叔你有什么事?」

【我接下来马上就要去斯图加特啊。】

叔叔说出那个德国音乐都市的名字后,又莫名其妙地笑了。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一年里有大半时间是在欧洲渡过的,以制琴圣地意大利为中心四处飞行,加上他的大块头身板,怎么看都不像个日本人。

「是要收购乐器?」

【这次是私事哦,听说有个以前卖小提琴的日本人奏者在那里,好久没见所以我打算去见见。离开日本前,我担心你的状况就打电话来啦。】

哦……响介有气无力地回道。叔叔是在关心自己。不过响介也不好说自己正处于什么窘境,于是随便糊弄了一下,

「没事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谢谢叔叔给我介绍的这个地方呢。」

【是么,嘛、龙之坂祭的时候我就回来啦。】

回来?他是说回日本么——响介忽然如此生疑。当初叔叔介绍龙乐团的时候响介并没有多在意,现在想来,那个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的乐器商为什么会如此熟悉这个乡下的业余乐团呢?

「话说叔叔,你以前在龙之坂住过?」

【没,一次都没哦。】

「……那你是怎么知道龙乐团的首席要退出的?你认识这里的什么人?」

【那种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吧,你没事就好,我挂了哦。】

「等一下,叔……」

这个叔叔还是那么自说自话,响介刚要叫住他,对面就径自挂掉了电话。响介也没气力回拨过去再问,只好握着手机叹了口气。

附近好像驶过了一辆卡车,公寓又晃了晃,楼上婴孩的哭声随即传来,打断了响介的思路。

止步不前的音乐家会落得如何下场?那种事情,响介不愿多想。他怔怔地伫立在房间中央,反刍起了七绪提出的问题。七绪曾说,那是演奏者只要还在继续演奏,就必须不停地反复扪心自问的问题。可是,响介并未明白这其中的深意——

“…… 那种音乐里,存在永远吗?”

第二天,尽管怕见到七绪,响介还是像往常一样去公民馆上班了。七绪看上去虽一如平常,但响介总也不敢与她对视,而七绪也尽量不多说什么。根津似乎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异样,像平常一样漫不经心地接着电话、和老人们站着聊天或把柿种和花生分开挑着吃。

「响介君,能不能麻烦你再跑一趟邮局?」

现在跑邮局寄件这类杂活已经成了响介的事情。这个只有中年男子和轮椅女子的工作场里,孱弱的响介好歹是个健康的成年,很受重用。响介接过一大堆邮件和七绪写的潦草字条便出了公民馆。七绪曾告诉过他,那个拱廊街是去龙之坂中央邮局的近路。

商店街上还是一如平常地人迹寥寥,不由得会让人担心这里是不是过于没落了。【piccolo】店门被一个花盆支着充当了定门器,看来是空调还没修好。【玩具小马驹】里聚着一群小学生,理发店【家康】的店主正用剪刀修剪着园木,响介路过的时候他正好低下头,接着便看见前面有一个眼熟的老人。

「源次郎先生。」

响介叫道,老人听了便扭头看了过来。他小吃一惊,马上就挤着满脸的皱纹笑起来了,

「哦哦、这不是首席嘛,感觉好久没见,看你健康比什么都好啊。」

响介走上前去后,老人便又迈开了他的健硕脚步。响介本来还想问他身体怎么样,看来是没必要了。眼看自己要被甩下,响介不禁加快了脚步。

「那时候你受累了,让你见到那么不好意思的地方真是对不住啊。」

「没什么,何况吹子酱来参加乐团的练习了……」

「嗯,吹子能再吹小号也多亏了首席和七绪帮忙呢。祭节的演奏会我很期待哦。」

老人愉快地说。看来发生那件事之后他就顺利出院,并且和吹子也应该和解了。不过看吹子现在的确有在乐团里露面,源次郎也该满意了吧。

「您这是去哪儿?」响介边走边问。

「每年的龙之坂祭都会有宾果游戏,我正在商店街里四处收集游戏要用的奖品呢。」

「您还是那么精神啊……」

看老人手拿剪贴板的样子,响介彻底叹服了。身为会长都这么努力了,真希望这个商店街能兴隆起来——响介正如此想,突然听到路对面传来一声洪亮的叫喊,

「欢迎!哦、这真是稀客!会长和首席走到在一起啊!」

是正在店前洒水的鱼贩兼长号手木下。店铺的遮阳盖伸到了街道上,就像是在显示店主的豪爽一样,下面就是摆放杂乱无章的鱼。

源次郎听他这么一说,正好逮住机会了似的双眼生辉起来,

「木下,【鱼匡】也会在节上给大家提供奖品吗?现在白川出了一套二手游戏、小峰出了三个月分量的狗粮、河本出了五张“都酱用番茄酱在蛋包饭上写上你的名字”票的哦。」

源次郎读了一遍那块夹在腋下的剪贴板记录,但那些奖品却全都都十分诡异。木下不屑地哼了哼鼻子,指着化妆箱里的鲍鱼说,

「都没一个正经的嘛,那店家我就出一回血,就送上这个高级活鲍鱼吧。豪华吧?话说会长,您准备送出点啥呢?」

「我这边打买卖上的心思有点难啊……正在考虑“以不变的价格买到更好一个档次的祭坛”优惠券。」

「别介啊,这多不好听。」

木下喷笑着用力挥了挥手。响介听了,忽然想起了以前就很想问的事情,

「话说源次郎先生,您是做什么生意的?」

作为商店街的会长,想必他也是这里的一个店主,但考虑到他的年纪,也应该不做生意了吧。但是源次郎听了,刚想起这回事似的转身向响介说,

「哦、我好像没和首席说过啊。我的店其实不在这个商店街里。」

「那要是在开商店街中间可就没人有好心情啦,不过人活一世都会造访一次的。」

木下说着,源次郎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递了过来。名片上写的不是源次郎的名字,但公司名字是——【增田葬仪】

「是葬仪店啊。」

响介小声说。这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小城镇里一直都有很多葬仪店。木下缠着双臂,颇为感慨地说,

「这个镇上的人最后都一定会去源先生家受一次照顾的,我爸爸、我爸爸的爸爸、都是请增田葬仪店做的葬礼呢。」

「放心吧,你的葬礼我也会给你做的。」

「会长、您还打算走在我后面么……您这不得了的玩笑真是吓人啊。」

木下说完又笑了。他似乎是学生时代就受源次郎影响开始学习吹小号的,后来源次郎组织的爵士乐队长号手忽然退出,他又改吹了长号。不难看出木下一直都很仰慕源次郎。

「虽说社长的名衔自打夫人的葬礼过后就让给了儿子,但别看会长都这个岁数了,可还是现役哦。」

「哦……源次郎先生还是主持了夫人的葬礼啊。」

因为之前听说过他没有见夫人临终一面,响介还想他是不是连葬礼都没去。源次郎听了点头说,

「嘛、算是一场符合最后送别的葬礼了吧。我的父亲也是在我母亲的葬礼后把位子让给我的。」

源次郎说罢,木下猛捣头表示强烈同意。总感觉气氛有些莫名的伤感。

「想必小哥你还不明白吧。所谓配偶的葬礼啊,和明知会走在自己前面的父母葬礼不同,涌上来的心情是不一样的……」

「我说你啊!不要像个老妈子一样站在店头侃大山了!」

说着,店内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声怒喝,一个发福的中年女人穿过店内堆满泡沫塑料的崎岖通道出现了。她一脸凶相,但是一看到响介,不对,她一看到响介旁边的源次郎后又慌忙掩住了自己的嘴。

「哎呀、原来是会长先生啊。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他又趁没客人就和菜店老板扯音乐了呢。」

「不不、我不是有意打搅你们做生意的。」

「没关系的啦!反正客人除了附近的人就只有野猫啦!」

她以不输于木下的音量咯咯笑道,又艰难地挤着身子回店里去了。至于木下,他收起刚才的气势,非常老实状地小叹一声说,

「……家内您也瞧见了,就算我死了也完全可以再活个一百岁。」

「每次丧偶葬礼的确都让我感慨良多啊,那个野村家的也是,夫人去世时那个嚎啕大哭啊……」

「野村?」

响介重复了一下源次郎口中的那个名字,木下抬头问,

「首席你见过野村?」

「是经营钓场的美咲老师的父亲吧?我见过了。」

「说起那个人啊,虽说看起来就像是个干反社会营生的样子,但其实是个纤细的男人。听说他夫人葬礼的时候,美咲老师准备在葬礼上演奏小提琴来着……」

「是啊,本来是计划在葬礼前演奏的,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美咲老师受了大刺激,没能演奏到最后……我记得葬礼当时的确有过变动。」

原来还发生过这种事情啊——响介想起了那人带着太阳镜的样子。他原本感觉这不该多做探寻,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

「听说野村先生也没有去参加美咲老师的婚礼。」

「是么?原来那家伙最后还是没去啊。」

木下听了,诧异地说着并和源次郎对视一下,接着两人就都叹起了气,

「当初美咲老师决定结婚,他是打算出席的,但又嘀咕说他那样的人去了会让女儿难堪,好像为此纠结了好一阵子。这次又是,事到临头了说什么去不了……他到底怎么了啊。」

野村先生原本是想去的啊,可听他当时和七绪的对话,好像一开始就没打算去的样子。如此一来,野村没去参加婚礼到底是为什么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家这个行当咒上了,我生了个比目鱼一样的女儿。本来还担心女儿能不能顺利嫁出去,没成想当真出现了一个娶她的勇者。婚礼时我女儿那简直是把婚纱披在比目鱼身上的样子啊,我看到后感动得都哭了。像美咲老师这样的美女,穿婚纱时想必很漂亮……野村那个家伙还真是蠢啊。」

木下这么扯着时,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把视线转向源次郎抿嘴笑道,

「对了源先生,我那个比目鱼女儿过几天要带孙子回来,孙子果然可爱啊,我终于明白源先生疼爱吹子酱的心情啦。」

「我说吧!我说吧!虽然那个妮子最近思春期有点倔,但以前可是很可爱的,不对、现在也可爱……」

看来这话题要开始转向了。虽然心里尚且留有疑问,但响介怎么说也没法陪他们聊夸耀自家孙女,于是他对两人低头说,

「那么我也该走……」

「哦、拜拜首席。排练加油哦。」

木下用吹奏部中学生一样的口气说完并抬了抬帽檐。响介向源次郎再施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话说起来,美咲好像是准备明天离开日本来着?那对父女,最后会不会做个告别呢——响介边想着如此不着边际的事情,边往邮局方向去了。

「响介君辛苦了。刚才美咲老师过来打招呼了哦。」

响介回到公民馆时已经过了点。根津指着第五会议室那边的走廊边如此说。他没看到七绪,可能是正在和美咲说话。刚这么想,就看到那个轮椅朝这边过来了。

「回来了啊,美咲老师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七绪还是用最简洁的方式这么说道,接着又表情一成不变地示意了一下会议室。七绪大概是把美咲她父亲的事情告诉美咲了。没等响介问,七绪便往自己桌子那边去了。响介盯着与自己错开的背影,忽然听得走廊另一头传来了优美的旋律。

巴赫的清唱套曲147号……

清澈舒缓的旋律、一丝不乱的三节拍调子、如同美丽花纹般连绵的四分音符。河水般源源不断的教会清唱剧……全套有十曲,第六首和第十首的礼赞曲『 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是其中最为知名的。

响介听出这阵旋律是从小提琴流淌出来的,应该是美咲在拉吧。在投射着夕阳的寂静走廊里,婉转的旋律呈放射状传播开来。响介一时屏息,朝七绪看了过去。但是七绪背对着这边,似乎没打算说什么。

响介什么也没说,径自去第五会议室了。推开那扇双面平开门,美咲正坐在排列在会议室前面的一个钢管椅上。会议室里开着窗,吹进来的风微微翻弄着立在架子上的乐谱。

「美咲老师。」

响介开口叫她,美咲闻言便机械地停下动作,看了看这边后低头行了一礼。她手中历经摩挲的小提琴反射着夕阳的光芒。

「我是想在这里拉最后一次小提琴。」

她照例面不改色地如此说。响介朝她走过去,看了一下放在架子上的乐谱,果然是刚才听到的『 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这个曲子只有五十六小节,乐谱也不过一开面。因为有风吹拂,美咲用一个回形针固定住了谱面。

「见过您的父亲了吗?」

沉默片刻, 响介像是在对着四分音符连成的乐谱说话似的小声问。美咲听了,缓缓地摇了摇头,

「刚才七绪也问过了。」

「……婚礼前发生过什么了吗?」

响介想着自己是不是多管闲事,脑海里又想起了昨天那个凶悍男子的表情。他越想越觉得这对父女长得不像。美咲的修长眼睛忽然转向响介看了过来。响介察觉到她是想问为什么自己会知道,便慌忙摆手解释说,

「抱歉、我是从商店街的人那里听来的,说是美咲老师的父亲临到婚礼却没去出席……」

他这么说也不是要有意把责任转嫁给木下和会长。美咲听了,果然还是闭嘴别开了视线。这也是情有可原,原本就不是可以对刚认识不久的人说的事情。

响介刚开始后悔这么问时,美咲忽然开口了,

「教我小提琴的是我妈妈,而让我继续演奏的,是我的父亲。给我买小提琴的,也是我的父亲。」

响介闻言,诧异地抬起了头。美咲擦拭着手中小提琴的面板,继续说道,

「但是我……最后好像还是违背了父亲的意愿。」

听得她如此告白,响介沉默了。响介原本可以继续追问,但美咲伸手将架子上的乐谱递了过来,中断提问的响介条件反射地接了过来。

「这个曲子,我打算留在这里。请用你带领龙乐团演奏它吧。」

说着,美咲就将小提琴收进了脚边的琴盒。

那是一张被翻阅过无数次、满是褶皱的乐谱。响介拿着乐谱默默地盯着美咲,美咲忽然转头看过来说,

「藤间先生……」

美咲直视这边的双眸里微微闪耀着夕阳的余晖,令响介屏住了呼吸。但美咲马上又扭过头去,用关上琴盒时的锁扣声掩饰着说了一句,

「我……可能是有点羡慕你吧。」

她的话里没带特别的感情,听不出是玩笑还是真话。一如往常的说话方式。

美咲久久伫立之后朝响介深鞠一躬,转过身离去了。

响介看着她的长裙裾随着步调摇摆,回味着她刚才的话。

一股夏风从窗口吹进来,响介手中薄薄的乐谱随风舞动。

正在这时,他忽然大梦初醒似的翻开那张乐谱,大吃了一惊。这个区区五十六小节的乐谱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批注。强弱、速度、联想、奏法……创作这些用于指示的乐感符号是作曲家的任务,但也会有作曲家完全不做此类标注。巴赫就是不做标注的典型,他留给后世的原曲里基本没有乐感符号指示,多是后人添加进去的。

美咲的这张乐谱是原本只有强弱这一类记号的原版,而她按照自己的理解,为乐谱追加了乐感符号。

这些符号就如同美咲与沉默巴赫之间的静静交谈。

我以前有如此真挚地面对过一曲音乐吗?看着乐谱上那教师特有的严肃文字,响介不禁如此自问。蓦然间,刚才那同时包含着悲伤与喜悦的深长旋律又在他耳边苏醒了。曲子虽然质朴,却能强烈表现演奏者的感情。

「诶?哦喂!响介!你怎么了?」

忽然有人如此叫他。响介抬头一看,是不知何时进来的吹子。她穿着校服提着小号箱,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这边。

「没……没什么。」

「哦——话说刚才我碰到美咲老师了哦,她明天就要走了吧?」

响介佯装无事地将美咲的乐谱折叠收了起来。吹子似乎没有察觉,正要去整理钢管椅并确认自己席位。响介看着吹子的背影,再次攥紧了手中的乐谱。

「吹子酱……这附近有卡拉ok么?」

「卡拉ok?」

听到这般全然出人意料的提问,不顾忌短裙就蹲着打开乐器盒的吹子仰起了头,

「怎么?响介你还会去卡拉ok什么的?真是意外啊……不对,首席怎么还能有空去完啊,排练呢?」

「就是说去那里排练啊。」

响介说着又将视线移向了刚才美咲坐过的地方。吹子一脸的不可思议,说了一个离商店街隔条街的杂居楼的名字。响介道谢后就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诶?响介你今天不去排练了?」

一走进事务所,正座的根津歪头便问,响介拿出他放在桌子下面的行礼和小提琴盒后只是对根津低了低头。与七绪擦身而过时,响介站住了,七绪只朝他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响介想开口说什么,转念又什么都没说就走开了。

夕阳的余晖照进打了蜡的走廊,只有响介的脚步声在响亮地回荡。他还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是没去做而已。只是把责任推给旁人而已。

响介手里提着琴盒,再怎么心急也没法跑起来。他一边自嘲这个打小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一边走出了公民馆。这时候外面的水泥地面上还残留着夕阳的反光,黄昏的商店街仿佛被笼罩在了一片火烧云中。

吹子所说的那个卡拉ok果然冷清,毫无都市青年会在那里流连的感觉。店外是一块生了锈的霓虹灯招牌,而且“o”那个字母的灯还灭掉了。虽然最后也不清楚是个什么店,但好歹的确在营业。

店柜台后面只坐着一个和棉花糖一样白的中年肥胖男子,响介孤身一人来这里让他吃了一惊,但马上又什么都没问就把房间号告诉了响介。从房号来看,这个店里的房间应该不多。正在店内走道里走着,响介听到哪边传来了颤音厉害的演唱,好像是有个妇女聚会。不过响介走进自己的烟草味单间后,那个声音就小了很多。也并不是对唱歌有兴趣,但这里肯定也没什么最新的曲子吧,他侧目看了一下那个显示器后如此想,接着就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开始调弦了。

大学时,响介总是习惯下课后去卡拉ok作夜间练习。学生时代时,他总感觉同学间的那种对话与他无关,又理所当然地感觉卡拉ok这种有隔音设备又能尽情演奏的地方正合适自己。

公民馆的会议室当然也能练习,不过要正确听取并修正自己拉出的音乐,响介还是觉得周围没有杂音才行。手持调弦后的兰德尔菲,响介又从包里取出了那张薄薄的乐谱。

……巴赫的清唱曲147号。

在桌子上展开那张被原主揉褶了的纸,响介在昏暗灯光下眯眼看了起来。他发现乐谱上有两种指示符号,一个是圆珠笔写的,另一种是铅笔写的。

圆珠笔写的是“虔诚地”和“缓慢庄严”这一类乐感记号,速度符号也被修正成了缓调符号。而铅笔写着的则是“华丽地”“欢快地”一类与圆珠笔记号全然不同的乐曲注解。

响介将圆珠笔标记审视一通之后,把小提琴架了起来。他放开左手拉响G弦。在脑海里确认一下旋律之后,响介整理了一下呼吸,按照乐谱指示开始演奏了。

旋律传过下巴,静静地在响介的体内回响起来。

『 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是初学者常用的练习曲,所以演奏本身完全算不上难。按照圆珠笔标注的注解,小提琴旋律如同在响介耳边下起了惆怅的雨。强弱符号是pianissimo……并不是说只要拉得轻就可以。

【译注:pianissimo指极端弱,音符为pp】

虽然听着轻微,但演奏时又必须采用能让听众清晰听到的手法,所以这种演奏比强奏更费精神和力气。也唯有自幼拉小提琴练就的手腕才能承担起这种静静旋律所要求的高度力量。

低沉得如同在地面爬行的导入部分过后,旋律如同觉醒般迈出脚步,在十八个小节中缓慢升入高潮。而这期间,乐符被低调的乐感符号压制,在如同在为何哀伤一般的节拍萦绕下持续流淌着。

宛如葬礼行列一般——进入三十小节的瞬间,那乐谱上成串的黑色音符在响介眼中就是这般景象。进入结尾部分,响介边跟随着最后飞书而出的乐感记号边拉出了最后一音……“渐渐死去一般”(morendo)

【译注: morendo在音乐上指逐渐消失】

周围重归于寂静。在这阵直让人感觉其它客人都离开了的寂静中,响介仿佛听到了久违了的仅属于自己的音乐。

响介呼出一口气,接着又去看铅笔标注。与刚才圆珠笔标注的演奏相极端对立,铅笔标注满是欢快乐感符号的罗列。

响介并没有去揣测这其中的用意,只是集中注意力在按照指示演奏上。再次搭弓上琴,第一音就像全新曲子一样明媚昂扬起来。

这便是音乐的美妙啊。演奏方法不同便能有不同的音乐表现,速度符号也变得轻快起来,如此“歌唱般(cantabile)”的乐曲听起来不像是真正的赞美歌,就好像自己的意识被什么催促着飞奔一般……

尽管感觉不像是美咲的作风,但响介还是按照铅笔字指示拉到了最后。烟草尼古丁熏黄的墙壁吸收了余音之后,响介闭上双眼,在心里回味刚才自己拉过的两种旋律。

「赞美歌……」

咕哝之间,他想起了黄昏时和源次郎他们说过的话,再想美咲最后所说的话和当时的旋律,响介放下了小提琴。他从包里取出手机,一时犹豫了下,是该打给公民馆呢?还是直接打给对方?最后响介还是按下了那人给的手机号码。

【欸咦?】

本以为七绪会不接,不过话筒对面还是传来了她那让人耳熟的干脆应答。她的嗓音听起来比平常要低,也许是自己心情使然吧。心里还想着该从何说起,响介又不由自主地开口了,

「七绪……我必须向美咲老师和你道歉。」

自然脱口的便是如此一句。听起来像是一厢情愿的解释,但七绪并没有用一阵高笑把响介打发掉,话筒那头意外地保持了沉默,也全无通话被挂断了的气息。

「七绪你诧异也是自然,我的魂柱的确是倒掉了……而且倒掉很久了。最后还因为过于得天独厚的条件而没能察觉到这一点。这对一直以来在严酷条件下坚持小提琴的美咲老师来说,是很失礼的。」

响介并未就此打住,也不管听筒对面的七绪有没有再听,他顿了顿之后,忽然将至今一直故意不过问的事情说出了口,

「具体我是不知道,你也因为事故而放弃过某个音乐道路的吧?而我,也不考虑这个就……」

【怎么都无所谓的吧,我那事情。】

话筒对面终于出声一喝打断了响介。响介不由得愣住了,刚才还一片沉寂的听筒里的一阵快语正是七绪一如既往的声音。

【还有,你傍晚一个人的反省会结束了?是音乐家就别耍嘴皮子,用音乐说话。喜欢斯特劳斯?可不是小提琴手如是说啊。】

七绪在对面如此说着便哼起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响介感觉七绪是在巧妙的岔开话题,于是苦笑着摇头说,

【译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德国哲学家尼采著作,斯特劳斯创作过同名交响诗,电影《2001漫游太空》的配乐】

「刚才,你和美咲老师说话了吧?」

【是啊。】

七绪的回答很简洁,听不出她到底和美咲说过什么。响介把摊在桌子上的乐谱置于掌心,试探般又开口问,

「你知道为什么野村先生没有去参加美咲老师的婚礼吗?」

【我可没听说过组长有在婚礼程序或过程里找过麻烦哦。】

响介听了,又把视线落在了乐谱上,那写着两种乐曲注解的薄薄一张纸的乐谱……响介脑海里回响着两种旋律,说道,

「原因大概是……巴赫的清唱曲147号。」

七绪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没猜错的话,以缓慢而庄严为主体乐感符号的圆珠笔标注是先被写上去的。如果铅笔标注在先,应该早就会为了不招致误会而被擦掉了。而先写下的圆珠笔标注分析擦不掉,所以才出现这样的两重标注。

「如果是因为这个曲子,野村才没能去美咲老师的婚礼,甚至让他们就这样分离的话,不是太可惜了吗?」

没等七绪接话,响介便径自如此说。沉默寡言的美咲想必是不会对父亲作任何解释的吧。而顽固的野村想必也不会对女儿说什么。但是如果响介的猜想没错的话,这对父女之间的误会恐怕只不过是因为一首赞美歌而已。

【那么,你现在在哪儿?】

七绪忽然冷静地问。话筒里同时传来轻微的磕碰声,想必是她驱动轮椅时碰上了什么的声音。

「在商店街附近的一家卡拉ok里。除了这里也没地方可一个人练习了。」

【还奇怪你慌慌张张去哪里呢,原来是去那种地方啊。嘛、算了,你在那里等着,我去接你。】

她理所当然地如此说道。响介正不自主地左顾右盼时,七绪又说了,

【放心,美咲老师也不是小孩了……那点还是知道的。既然乐谱交给你了,你就拉吧。那个赞美歌。】

「等等,你说来接……」

【要选哪边,就看你自己了。】

响介闻言愣住了,正要问她什么意思,电话就被七绪挂断了。响介一边站起身,一边晃过神似的收拾起了自己的东西。

七绪果然是知道野村为什么没有去参加婚礼的,响介听她最后那句话就如此确信了。响介慌忙走出房间,向那个棉花糖男子付过一小时的钱后出到了店外,外面盛夏的傍晚还很明亮。响介左右确认一下,走进了车道边的街道。

该用果然来形容呢还是其他什么,不一会儿公民馆方向就驶来了一辆熟悉的小车。那个和吊销驾照擦边的轮椅女驾驶员一如既往不可爱地抿起嘴角,把头伸出了车窗。

「哟、忧郁的青年,现在头脑冷静下来了?」

「……多多少少。」

响介从喉咙里挤着声音回答,接着就从包里取出了那张乐谱。七绪从车窗接过乐谱,打开车内灯扫视起来。

「这是美咲老师给我的。说是想要把这首曲子留在这里。」

「怪不得啊。嘛、你先进来再说。」

听着七绪那简直是在搭讪的口气,响介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打开熟悉的汽车副驾驶门,又朝那个轻松的侧脸问了,

「你又这么乱来……这次又是去哪儿?」

「刚才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音乐家是不用嘴而用音乐说话的。反过来如果是因为音乐而发生误解,那就是音乐家引以为耻的事情了,可是要背负十字架活下去的啊。」

七绪把乐谱放在仪表板上,有条不紊地打燃了汽车引擎。在汽车嗡嗡的引擎声里,七绪小声说,

「这话,我对美咲也说过。如果她是真正的音乐家,她肯定会爬上那段山道去的。」

说着,七绪便用惯常的粗暴方式启动汽车,也不给响介一点戴上安全带的时间。

「呐、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会特意带你去组长那里了?」

七绪忽然如此问响介。她说的应该是被带去钓无谓鱼那天的事情吧。响介歪头表示不知,七绪便苦笑着说,

「组长他是在担心啊,虽然他对音乐是一点皮毛都不懂,但又担心代替美咲老师在龙乐团拉小提琴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叫我决定了继任后就带去让他看看。」

所以那时他才会对响介说像是在托付什么的话啊。那是对即将接替自己女儿所站位置的人说的话。响介闻言沉默了,但七绪却像是打心底不屑地哼了一下鼻子说,

「关键的美咲老师丈夫那儿,他却连个招呼都没有……说不准以后他就会后悔的。所以,不能再让这对父女后悔下去了,你说是吧?」

汽车驶过路灯稀疏的马路,接着就驶进入了市区外的山道。响介刚感觉车外的景色很眼熟,蓦然想起就是昨天被七绪强拉着去的那个山腹里的钓场。

盛夏的傍晚尽管拖得很长,但周围到底还是沉入了蓝色的幽暗中。汽车的头灯快要坏了似的忽闪着,车道里另一半空旷得只有偶尔驶过的空荡荡的路线公交。

路边出现了一个仿佛被人忘却了公交站。公交站连个长椅都没有,只挂着一块写着“龙之凤山道入口”的生锈站牌。汽车刚要驶过那个站台,七绪忽然降下了车速。

「美咲老师……」

响介看着前面小声说出了声。那人高高的个子,穿着富有特征的长裙,并且单手提着一个小提琴盒。响介从背影就能断定是美咲。七绪轻轻鸣笛,在美咲前面数米停下了车。摇下车窗,盛夏的风就灌进了开着空调的车里。

站住的美咲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她肩膀上挂着一个黑得完全隐没在了这个幽暗荒野山道里的大包。

「你是打算扛那个包一直走回山里老家吗?搭你一程吧,我也受过美咲老师很多照顾的。」

七绪抿起嘴角说道。响介从助手席下来,朝美咲走了过去。

「抱歉,做这种多管闲事的事情……不过,带着那种行李走去钓场是很吃力的吧?」

美咲低头沉默了。她并未拒绝,而是慢慢地将肩上的包放到了地上。她那明亮而美丽的黑色眸子在车灯下微微泛着光。

「对不起,七绪,到最后了还要给你添麻烦。」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老师。」

七绪轻快笑道,照例是那种雷打不动的高笑。响介把美咲的东西放进后座时,七绪又理所当然似的说,

「您可是我们龙乐团尊贵荣誉的首席啊。」

美咲听了,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面不改色地微微点了一下头。这就足够了,就像七绪说过的,优秀的演奏者是用音乐说话的。音乐是胜于言语的雄辩。

太阳已完全沉入山脊,唯独蝉鸣仍不绝于耳。

这个山间小钓场用人工开凿的钓池围了一圈,四下吹着满是潮气的风。钓场里开着灯,好像是为了方便夜钓,但里面又没有一个客影,顶多算是充当背景灯。

响介一边小心自己的脚下,一边在啤酒筐上坐了下来——要是拿着自己的爱器失足掉进钓池,那就成一辈子的笑柄了。昨天七绪坐的也是这个地方,啤酒筐的位置居然纹丝未变。响介边感叹边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简单调弦之后便又站了起来。

兰德尔菲在昏暗中微微泛着灯光,在天敌般的湿气里老实地抵在了响介颚下。

响介搭上琴弓。乐谱上谱写的第一个音标是八分休符……只要是个独奏小提琴,这个休符就是如同自身呼吸般的存在。从轻声“so”开始的第一音符既不显得虔诚也不显得华丽,仅仅是淡淡地按照一定节奏连串释放出来而已。

巴赫的清唱曲147号,一首祝福之歌。

这首曲子的首演是在1723年7月2日,相传是为纪念圣母玛利亚将自己怀上耶稣这件事告诉亲族伊丽莎白的日子。巴赫用他擅长的复音将两种旋律呈螺旋状交缠在一起,既保持了音乐构成的单纯,又让曲子包含了复杂的色彩。

永远与耶稣基督同在——第六曲和第十曲的赞美歌『 耶稣、人类渴望的喜悦』如此咏唱。就算没有天主教方面的知识,人们也会被那源源不绝的旋律吸引,停下脚步并畅想祝福。尽管只是一成串平坦的音符,这首曲子还是拥有如此这般的魅力。

最后画上句号的四分音符的余音融入了黑夜,连接休符的是填充空白般的长长延音。拉完这个仅有五十六小节的曲子之后,响介又马上搭上了琴弓。调整一下呼吸,他再次拉出了开头的八分休符。

「喂、小哥!你以为拉出古典乐就能让濒死的鱼又活蹦乱跳起来么?这里可不是哪里的落寞宠物店啊。」

舒缓而平淡的旋律正要响起,有人啪嗒啪嗒地拖着木屐打断了小提琴声,来人闷声如此说道,

「要拉的话……就给我拉别的。」

在昏暗灯光中走来的正是野村,他这种时候还戴着之前的那副太阳镜。响介停下运弓,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面对离自己还有一段距离的野村,响介开口问,

「您不是对音乐不了解么?」

「当然了,顶多知道贝多芬和巴赫的名字而已。」

「知道巴赫不就足够了嘛。这个曲子正是他写的。」

对方听了,皱起了眉头。虽然碍于眼镜而捉摸不出他的表情,但他现在的心情肯定不好吧。他从怀里取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砸嘴说,

「那种事情无所谓……话说,小哥你这是在干什么?看样子也不是来钓鱼的吧?」

「是为美咲老师代演。」

响介一说,野村怔住了。但没过一会儿,他慢慢地给烟打上火,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了身去。

「美咲……」

单凭他如此一句,响介听不出其中的感情。顺着他的视线,一身白色婚纱的美咲正如同人偶般久久伫立在混凝土小道对面。也许是她在婚礼上穿的那身婚纱,简朴样式很符合她的风格,穿起来估计也不费事。美咲平时总是一袭黑衣,现在的样子在响介眼里恍如初见。

响介本想开口说什么,转念又只是看向了野村。

「爸爸之所以临到婚礼开始又没去……是因为我说要拉这首曲子吧?」

美咲再怎么沉默寡言,她也有必须要说的话。她一直站在里野村不远不近的地方,但她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山间里却是如此清晰。

「为什么要拉和妈妈葬礼上一样的曲子呢——爸爸不是这样发火的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美咲……你也该体谅一下要在你妈妈葬礼和你婚礼里听到同一首曲子的我啊。」

野村吐着烟圈,坐在了啤酒筐上。美咲握着双拳,纹丝未动。

「葬礼时,你没有拉到最后……中途停了。就是那首曲子。曲子没有拉完,你出阁时却又要拉同样的曲子,那种事情,我是没法理解。」

野村说话如同在咀嚼口中的苦虫,但声音却是清楚的。美咲准备留在这个小镇的那张乐谱上面写下的两种乐曲分析果然是性质全然不同的。先写下的圆珠笔标注是她母亲葬礼时所用的。之后加上去的铅笔标注则是为了她自己的婚礼。

当然,野村不去参加婚礼应该不是仅仅这一个原因,但肯定是让野村决定不去的最后一根稻草。

美咲依旧保持着沉默。从旁边的钓池里传来了鱼儿翻滚的暗响。响介最后忍不住,开口打破了沉默,

「野村先生这是一首为人祈求祝福的曲子啊。」

野村没有回头,幽暗中的美咲瞥了响介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响介用才听得见的声音期望着,尽量用平稳的语气接着说,

「结婚时为两位新人祝福,葬礼时就祈祷冥福。」

赞美歌……日本的确有在婚礼和葬礼上播放同一首曲子的忌讳,但是在巴赫生活的时代和文化背景里,这两者一直是平等的。永远与耶稣基督同在——无论是祝福还是追悼。

响介收起他的小提琴,慢慢踱出脚步。野村躬身抽着烟,一直盯着静静的水面。响介从他身边走过,来到低着头的美咲身边时才发现,她脚边放着小提琴盒。

满是泥泞的处女路弄脏了她的婚纱裙裾,但美咲还是小心地屈身打开了琴盒。她一拿出里面的小提琴,不知是在叹气还是仅仅在呼气,野村便发出一身奇妙的气息后对美咲说,

「那种便宜货……让你丈夫买个更好的吧。」

美咲听了却摇了摇头,接着她用流畅的动作搭弓上琴,双眸定定地看着响介,嘴里似乎念叨起了什么。

或许是在说谢谢,或许只是响介的错觉。不等响介确认,美咲便用她的爱器释放出了赞美歌的旋律。旋律是如此平稳,但又如此地扣人心弦。持续的音阶清澈而显得永无止境……虽非名器也非昂贵提琴,这挺维系着一对父女的小提琴如鸣如泣,奏鸣声又如同歌唱一般。

在母亲葬礼上演奏圆珠笔标注的这首乐曲时,美咲是在哪里停顿的,响介自是不知,唯独可以断定的是,乐曲停顿消散的那个瞬间,也正是这对父女的想法走向不同的开始。

美咲演奏的旋律鲜活地流淌着,过去中断掉的部分也流畅地持续过来,祝福的清唱曲开始步入终尾。

响介听着旋律,背对着那对父女走开了。停在昏暗里的小汽车大开着车窗,伸展姿势看着那张乐谱的七绪微笑道,

「你啊……刚才是打算拉哪个的?」

「哪边都不是,那是我自己的曲子。」

说着,响介便转面朝向了小提琴曲的方向。小提琴的旋律并非是在粗暴地打破寂静,而像是持续地被包裹其中。演奏者,和唯一的听众,随便哪个灌木丛都可以遮蔽他们的身影。

「现在美咲老师拉的,也不是其中哪一个。」

「啊、的确。」

七绪说着便把手放在了车窗底框上,手指打起了一定的节拍,四下回荡的旋律马上就要进入最终部分了。

「既不是已经死去的母亲,也不是美咲老师自身。」

美咲的最后一音伴着无尽的余音,消失在了荒无人迹的盛夏路边。七绪飞快地沉下脸,用少有的小心动作折起了那张乐谱。她无声地示意一下响介,响介点头坐进了助手席。

「那是……为组长祝福的曲子。」

七绪露出了一如既往的不可爱笑脸,山间重归寂静,响介感觉都被填没在了一对父女相对无言的时间之中。

「响介……你打算放弃小提琴去当歌手?」

第二周的周日,吹子一在第五会议室碰到响介就一脸诧异地问响介了。响介用同样的诧异表情回道,

「……说什么啊,你怎么会那么想?」

「卡拉ok的店长可说了哦,说最近每天都有一个面生的小白脸一个人去唱卡拉ok,很是可疑呢。那里没啥客人,那个店主大叔可是能记住每个人的脸哦。」

吹子耸耸肩膀,理所当然地说。怪不得,那个棉花糖一样胖胖的柜台男子就是店主啊……响介本想问吹子怎么只靠听说是一个小白脸就特定自己的,但还是先为自己辩解了一下。他向吹子示意自己的小提琴说,

「我不是去唱歌,是去练习。卡拉ok包厢里有隔音,正好合适。」

「什么嘛,在这里练习不也可以么?」

「这里没法集中注意力到自己的音乐上啊。」

听了吹子的疑问,响介理所当然地回道,接着他又用手中的琴弓轻抵在放在架子上分谱上又说,

「特别是对于独奏来说。」

后半句如同是响介的自言自语。摊在他眼前的正是他的克星曲——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二长调第三乐章。他一直以来都为之所困,仿佛陷入了无尽的迷宫。

「哦、到底是演奏会临近了,今天的出席率不错啊。元气君,有好好起床了?驹沢大伯,今天是把衣服都洗完了过来的?」

那个把自己从迷宫里生拉硬扯出来的指挥者发出一如既往的笑声,转着轮椅过来了。和她说的一样,会议室里已经聚集了大约八成的乐团成员。

「那么,我们重要的首席怎么样了?」

七绪的话头忽然投过来,响介沉默了。美咲留下的第一列已经是他的固定席位了。响介听着周围的杂乱声音,瞥一眼摊开的乐谱后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七绪见状,抿嘴说,

「是么。今天我的状态也非常好,感觉要踏出新一步了……所以,首先就勃拉协奏吧,可是要彻底更改奏法的哦。」

她将后半句提高到全员都可以听到的音量,沿坡道上了指挥台。七绪穿的还是那一身朴素的黑色衣服,指挥棒清晰地敲着乐谱架。

「啊啦七绪酱,改奏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们之前演奏的仅仅是前任独奏的勃拉协奏,不是配合响介的勃拉协奏。」

七绪向站在最前面发问的玲于奈作了简单的回答。众人听了,都把视线投向响介,响介不由得握紧了兰德尔菲的华丽指板。

七绪所说的前任独奏并不是美咲,而应该是在美咲之前担任龙乐团首席的奏着吧。七绪如此一说,之前还喧闹着的乐团成员们就都静了下去。微妙的气氛让响介不由得回过身去看他们,七绪则顾自用指挥棒敲着乐谱台说,

「纠结过去对现在的独奏者来说是不礼貌的。所以,第一小提琴,首先从注意抬头的重音开始吧。响介的琴声比前任独奏要强。要稍微注意男女独奏之间的区别,第二小提琴要进一步出声,不然会被遮盖掉的。这次节奏要快些哦,看好我的指挥棒。」

前任独奏是位女性啊——响介边听着她随意的指示边想。七绪翻着乐谱,时不时用她特有的手法模拟声音。

「从第九小节的第二乐节以及第二十七小节的第四乐节开始,弦五部的主题是合奏,进入会比以往弱,大家注意缓急。之后是第二乐节开始的木管,注意整体的声音要显得拖一些。这首曲子虽然轻快,但节奏却是加快越是要小心。ok?」

听着七绪连珠炮般的指示,响介心里忽然涌上了一阵不安。回头看去,既有人老实地按照指示在乐谱上做记号,也有人只是适当地点头。

为了创造理想的音乐,指挥者是处在不能只顾自身完美这一尴尬位置的角色。因为再怎么有理想中的声音,没有实际将之演奏出来的奏者就无从谈起。当然,奏者技艺越高超越是容易做到是自不必言的,但如果是业余乐团,能够响应出指挥者所希望的奏者应该就不多了。

「嘛、不实际演奏就不理解的吧。」

但是七绪也曾说过,为了所追求的音乐,她将不择手段。做完一通指示后,半身残疾的指挥者脸上浮出自信的笑容,举起了手中指挥棒。

协奏曲的第一音是独奏小提琴、大提琴和低音大提琴,八分休符过后便进入弦五部的合奏,而领头的自然是独奏者。七绪的指挥棒理所当然地挥向了响介。

……什么?

前不久的那个黄昏在响介脑海里苏醒了,是七绪单手用拖把打扫会议室时所挥出的“re”与“fa#”的重音。那般奇妙的景象,响介至今无法理解。

现在,响介获得了与当时相同的感觉。

重归寂静的会议室里,七绪的指挥棒端头上集中了一切的意义,她所追求的音乐仿佛就裹在这一根小小的棍子里。呼吸一下,她的指挥棒笔直地向上一挑——下个瞬间的奏鸣声远超出纤细的范畴,但又最为嘹亮,如同灿然闪耀的磷火。

兰德尔菲奏鸣出的第一主题在轻快流淌之间,响介脑海中无声地回响起七绪的话,琴弓下的音量也随之升高。

七绪的指挥还是保持着音符单位的精准,然而其中又混杂着全然无视指挥打法的自由方式,不禁让人头晕目眩。第九小节后的第二乐节开始,背后的木管和圆号加入了演奏。

而正是这一瞬间,非常简单而单纯但长久以来都为响介所忘却的感觉再次落入了心底——弹跳起来。

响介内心如此确信。这几天,他的确都把时间花在了练习勃拉协奏上,为了不被过去的迷宫困扰、不失去目标,他试图构筑属于他自己的演奏。但是,实际却又并不止于此。这个业余的交响乐团也在朝他这个独奏靠拢。

引导这一切的自然不是响介。

演奏进入第四乐节,出现暂时的休符。抢在这一空隙,响介抬眼瞥向了那个舞动双手的指挥,那个让人感觉天真无邪而又冷酷的轮椅指挥者。

她旁若无人,并且自作主张,从小孩到老人都平等对待,让人看不出是做人老练还是性格奔放。但她绝不会强迫别人,绝不授人以鱼。无论是吹子与源次郎那件骚动事件,还是彩花与和树发生误会,野村父女那时也是同样如此。她知道一定的内情却又保持着旁观的姿势,最后连带着响介的事情都处理得很圆满。

一阵寒气划过了响介的脊背。

七绪的指挥如同疾风般飞起,木管的十六分音符如同高高的海浪般飞扑而来。

对,这才是指挥啊。掌握周围的陌生面孔,并且牵引他们,将所有的一切都卷入自己的漩涡。在人们不知不觉之间,她真诚而不夸耀,螺旋起舞般收束在了一起。

响介纯粹地如此领悟的同时,他获得了从束缚中挣脱开来的解放感。这之后就只需轻快地运弓即可。十年前就一直重复练习、熟悉得不再需要乐谱就可以从耳膜深处涌出的旋律,如今在响介从未见过的音色中飞速上升着。

展开部分迎来终尾一一九小节目。这时,七绪的指挥横向舞动起来,没有“stop”的指令声,仅凭这一动作,演奏便完美地终止了。

响介那飞扬得似乎要越发昂扬的琴弓也如同被七绪压制了一样,沉入了静止的状态。耳边的蝉鸣骤然重现,不只是源于天热的汗水大量涌出。七绪放下指挥棒后,周围陆续传来了“刚才很好啊”之类的长长感想。

响介慢慢放下琴弓,抬眼瞥向了七绪。七绪脸颊上挤着笑窝,对他只是抿嘴一笑。

「七绪、你……」

你到底是什么人?响介很想这样问,却又感觉小题大做。除此之外响介也找不到其他话,所以最后什么都没说。他就这样保持着架小提琴的姿势,一直看着七绪。

那个轮椅上的天才指挥全然不理会这边的心思,摇曳着她短短的头发,一直仰头看着某处。

一阵全无凉意的夏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时值八月下旬,离龙之坂祭的定期演奏会正好还有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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