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V.贝多芬
交响曲第三降E大调「英雄」作品55
龙之坂祭当天,秋日晴空上万里无云。
市民会馆舞台的昏暗侧边后台里,木下正慌张地整理自己的蝴蝶领结。他盯着后台镜子里的自己,一脸丢人地向背后的少女耸起了肩膀,
「我说吹子酱……我这样子不奇怪吧?」
「老实说,很怪哦。谁让你是龙之坂最不合适穿正装的人呢,木下老板。」
吹子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也是难得一见的打扮。虽说不是不合适,但让人见了总有违和感。
「哎呀哎呀雅史君,我好紧张哦!上台失败了咋办哟!」
「不要紧啦都酱,不是有我在你身边嘛!」
调弦的时候还关系紧张来着,现在河本夫妇又在后面打情骂俏起来了。他们的思考回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坐在河本夫妇一旁椅子上的玲于奈则在顾自抱怨着,
「那个地方还是不中意啊……喂、小峰!你踩到我裙子了!」
她闷声吼道。舞台装比工作装朴素这种事情可算少见,玲于奈穿着一身黑色色丁面料的连衣裙,而单手拿着圆号正慌张喘气四处乱转的小峰则正好一脚踩在了她的裙裾上。
听着玲于奈又开始了的呵斥,响介叹了一口气。现在刚好过上午八点五十,开演是九点。响介置身度外般盯着眼前这些陷于临场五分钟前紧张气氛的成员们。
「啊、藤间先生,你看到客席了?」
彩花忽然从后台里面走了过来,她走路跌跌撞撞的,却牢牢地抓着手里的长笛。
「没,我没看,客人情况怎么样?」
「呜呼呼,空得吓人哦!」
彩花捂嘴答道,响介听了,失望地垂下了肩膀,长叹一声后又找借口似的嘀咕说,
「嘛、早上九点的演奏会也是少见……而且海报最后因为各种原因没能赶上,也没做什么像样的宣传……」
估计坐在客席上的都是乐团成员的家属们吧。响介也不是没想到会有这种状况,但真实面对起来果然还是会失落。不过,彩花看样子好像并没有特别在意,仍笑着说,
「哎呀,从现在开始再慢慢吸引更多听众不就好了嘛。只要我们一直演奏精彩的音乐,大厅最后肯定会坐满的。」
说着,彩花便舞动裙裾转身走开了。响介边琢磨边苦笑起来。这时,吹子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过来问他,
「诶?响介你的乐器换掉了?」
「啊啊……」
响介简短答道。现在他手里的不是那挺带有兔子费希特纹的兰德尔菲,而是为准备这种情况而预先做好调理的贝格美小提琴。虽说不是古典小提琴,但也是一挺名匠制作的现代意大利小提琴上品。吹子对这个临场更换乐器的首席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就被她身后别人的一句话打断了,
「那我们伟大的指挥巨匠哪儿去了?」
一听这话,大家都开始四下巡视了起来。果然,唯独那个不安分的常任指挥不在场。离开场已经只有五分钟了。
「总之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按顺序入场吧!」
响介伸手示意舞台,从最后排的打击乐席位开始恭请了。接下来是金属管、木管,最后是弦五部,而首席与指挥就在弦五部之后上场。慌张的定音鼓手一上场,客席那边就传来了稀稀落落的鼓掌。响介瞥了一眼手表,他身旁的吹子忽然开口说,
「呐、七绪她……会来的吧?」
「为什么会觉得她会不来?」
听了吹子的不安,响介平静地反问起来。吹子正要回答,木下就叫了吹子的名字。看着吹子慌忙准备上台的背影,响介在后台里边的钢管椅上坐了下来。离首席上场还有一段时间,他手握贝格美的琴颈,边感受着远处客席的气氛边回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昨晚,响介奏出勃拉姆斯的最后三音之后,七绪便满身疮痍般瘫在了轮椅上。不过她还是镇定地回头看向客席,向她唯一的姐姐行了一礼。
姐妹俩时隔两年的重逢很安静,一句交换的话语都没有。但这已经足够了——将琴弓从兰德尔菲上撤下的响介如此想。
对,音乐家不是靠言语而是靠音乐述说的。
那么,仅靠那场彩排上演奏的名歌手和勃拉姆斯协奏曲,这对姐妹就该完成了两年来的交谈。证据就是七绪在演奏之后连轮椅都无力推动了,估计她今天全身都在作痛。
「……七绪,和我去德国吧。」
由加丽从响介手中接过兰德尔菲后,这才赎罪般深鞠一躬,接着向七绪如此提议了。
「叔母也在担心你。她已经和妈妈和解了,也说会多多帮助我们的。如果有好医生的话,你的手指也许能变得更灵活。」
听到叔母这个词,响介才想起她的亲戚里有那个羽田野仁美。那个伟大的小提琴手也许会赠与她一度放弃了的舞台。按常理,七绪没理由拒绝这个提议。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时太疲劳,七绪只是暧昧地摇了摇头。
吹子应该没有听到她们这段对话,但可能已经隐约察觉到了。
成员们都在担心,担心着某种变化。
打击乐成员上场后,还在慌张摆弄领结的木下和劝说他的吹子也消失在了舞台入口的光亮里。响介纹丝不动地目送着他们。七绪仍然没有从里边的升降机里出现。
但就在此时,他从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背后察觉到了一股视线,蓦然回首,从昏暗中静静走来一个摇曳着栗色头发的纤细女子。
但她不是七绪。响介一直坐在椅子上,轻轻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由加丽小姐……」
还在等待上台的几个木管和弦五部成员好像也察觉到了她,但此时舞台的幕布已经在上升了。响介边用眼睛示意他们上台,边慢慢地从椅子上起身,他这才察觉到她手里是响介熟悉但已不属于响介的兰德尔菲琴盒。
「为什么来这里?」
「里棒……我如果这么说呢?」
由加丽直直看着这边如此回答。里棒就是指副指挥,如果常任指挥因故不能上台的话,副指挥会代理登上指挥台。
听得她带着挑衅意味的回答,响介仍面不改色。两人沉默了一瞬,由加丽便挪开视线,自嘲般地开口又说,
「响介先生……昨晚你说的大致上没错,但有几处遗漏。」
响介听了,只是催促下文般地侧了侧头。金属管成员已经都上了舞台,正是河本夫妇率领的木管成员做准备的时候。响介切肤感受着紧张的气氛,继续听由加丽说了下去。
「虽说被烙上了庸才的烙印,我母亲好歹也是接受过小提琴教育的人,你觉得她会看漏七绪的才能吗?而且就算是在舞台上,她怎么可能看错自己的孩子呢?」
后台的天花板很高,再小的声音也能回响起来。由加丽几近嗫嚅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响介耳中。
「也就是说,无论是七绪的才能,还是她替我上场……她都察觉到了。」
「那岂不是很奇怪吗?既然你母亲知道七绪更有才能,又为什么一心投入到对你的教育里去呢?」
「因为七绪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由加丽清楚明白地回答了响介的疑问。响介惊得抬起了头来,而站在钢管椅一旁的由加丽则用坚定的视线俯视着他,又简洁说道,
「七绪的母亲是羽田野仁美。」
舞台那边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也许是有人把乐器落在地上了。
响介与由加丽之间的沉默似乎抵过了本来的紧张气氛。灯光打在由加丽的眸子上,看起来如同人工制作出来的一般。那双眼睛忽而眯起,薄薄的嘴唇再度开启,
「羽田野仁美……叔母是在三十岁前半生下的七绪。但当时他丈夫因为工作关系,五年里一直都在中东,而叔母自己也因为出演而在欧洲和日本间不停往返。所以,七绪不可能是她丈夫的孩子。叔母从没说过七绪的父亲是谁,因为一旦曝光就是件丑闻……事关羽田野贵金属的信用和羽田野仁美自己的名声。」
她事不关己般地如此述说着,灯光从舞台方向打在了她的侧脸上。说到这里她便顿了顿,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母亲和叔母之间有过怎样的对话,结果是我母亲将姐姐的女儿七绪收作了养女,作为我妹妹一起抚养。不过,想必她也是不愿意承认姐姐的女儿比自己女儿更有才能这种事情吧。」
她母亲离婚的时候,之所以会收养七绪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响介回想叔叔说过的话,仰头看起了天花板。
「七绪她……知道这事?」
「我们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毕竟已经过去三年了。」
三年前……是龙之峰山麓发生事故的那年。那场事故的真相最终只有这对姐妹知道了。而响介的叔叔想必也不知道由加丽说过的以外的事情。
响介缓缓呼出积攒在胸中的气息,
「而事到如今,羽田野仁美又打算要支援女儿了吗?」
「是的。如果她愿意,她离开这个小镇去德国也是可能的。只要手指能灵活,就能接受一流的教育。」
响介抚摸着置于膝上的那挺贝格美的弦轴,抬头朝舞台方向看了过去。木管也上场了,后台只剩弦五部成员了。
「由加丽小姐……我们不需要里棒。」
响介又扭头看向由加丽。对方一时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估计是没能想到响介这种时候还能露出笑来吧。
「就算手指动不了了、站不起来了,人还是能成为伟大的音乐家的。这是我在这个小镇里,从七绪那里学来的。」
响介说着便抿嘴露出笑来。一边期望着自己笑起来不像七绪平时的那种不可爱笑法,他一边摇了摇头又说,
「你不也是吗?没有博取名声所需的大舞台、没有众多的听众、更没有耀眼的名誉……因为最终还是来到了这个小镇。」
嘲笑弄人命运的愚蠢吧——他又想起了七绪不知何时说过的话,苦笑起来。接着,他便像木下刚才那样理了理领口,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握着贝格美的琴颈向由加丽施了一礼之后便转过了身去。
「七绪她……说了哦。」
似乎要阻止响介,背后的由加丽又开口了。她对着停下脚步的响介只说了一句,
「说你是英雄。」
响介听了,错愕地咧开了嘴巴。现在的自己恐怕露出相当丢人的表情了吧,响介如此想着便苦涩地摇头说,
「那种事情……天地颠倒了她也不可能说的吧。她不是吃错药了?」
「那孩子从来都是真正重要的事情才绝不说出口的哦。不过,惟独会对我说出真心话。」
由加丽撇开视线,郑重地小声说,
「因为我们……是姐妹。」
姐妹,这个词让响介觉出了至今从未有过的意味。与他保持着微妙距离的由加丽开始向他走过来了,
「七绪和我都听过你昨晚用兰德尔菲的演奏了。那改变了名歌手走向的一声重音、那完全属于你的音乐的勃拉姆斯协奏曲,我们都听到了。」
接着她便将手中的琴盒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打开了锁扣。盒盖在一声轻轻的金属声中被打开,躺在里面的兰德尔菲的精美酮体在昏暗后台里散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这挺兰德尔菲,选择了你作为主人。」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挺小提琴,朝响介递了过来。看着响介的困惑表情,她催促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也许十年前她看到妹妹用这挺乐器拉奏勃拉姆斯时就已经在考虑放弃兰德尔菲了——如此想着,响介终于伸出了手。华丽的提琴指板仿佛吸住了他的手指,而之前从它身上感受的那种陌生也悄然不知影踪。
「好了,请上场吧。」
弦五部也悉数上场,剩下的就只有首席和指挥了。由加丽自言自语般说着,从响介手中接过贝格美便轻轻推了一下响介。
「你是七绪以及这个交响乐团的英雄。」
「我……不是什么英雄哦。」
响介摇头。那种夸张的名头实在不适合一个庸才小提琴手。他回过头去,自嘲般地耸了耸肩膀说,
「我只是希望……希望成为这个交响乐团的家人。」
握紧爱器的琴颈,他迈向了明亮的舞台入口。照明的亮差令他一时目眩。五十二个成员用目光迎接着他和他手中的兰德尔菲。就如同回家的孩子,说着“我回来了”那样,响介走向了属于他的首席席位。
听众稀疏的客席上传来了与人数不符的响亮掌声。虽不太符合古典乐演奏会的气氛,但响介还是笑着朝客席行了一礼。坐下后,他看向了那个高出一截的无人的指挥台。
这时,舞台前端滑过一个小小的身影。是一辆轮椅。轮椅在磨光的舞台上擦出声响,一个全身黑色衣服的指挥在轮椅上英雄凯旋般举起一只手臂,朝舞台中央过来了。
响介眯眼看着表情一如既往的七绪,七绪推着轮椅转柄,经过首席席位时放下了速度。
「响介。」
她这声呢喃想必再无他人能听见了。七绪那双与刚才由加丽一模一样的眸子忽然转向了响介。霎那间,叔叔的话再次回响,而响介马上将之否定。
这个小镇里有的不是一对被音乐魔物吞噬了的姐妹,而是一对一直相信着音乐天使的姐妹。
「那音乐里,存在永远吗?」
她确实是这么问的。只要还在演奏音乐,就必须时刻拷问自己——这般话语也许是魔物让人产生的幻觉。但即便如此,响介的回答也注定了的。
他朝指挥台上的七绪轻轻点头,七绪抿起嘴角,露出了依旧不可爱的笑容。
紧盯着她用力挥出的预备手势,响介将琴弓打上了兰德尔菲。落下的白色指挥棒宣告了序曲的开始。
从七绪指尖释放的音乐挣脱了一切的桎梏,定将成为永恒。
那便是来自小镇的一群荣耀自豪匠人歌手们的音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