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G.斯特劳斯
交响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作品30
第一部《日出(导入部)》
“哦……果然还是回不来啊。”
在一有过路卡车就跟着颤动的简陋公寓里,响介如此叹道。本以为已经尽量不流露出失望了,但电话另一头的女子还是察觉到了这点,她非常抱歉地说,
“母亲的身体状况还不好,病情可能一时半会儿稳定不下来……”
接近夜半时分的龙之坂终于有了一丝秋天的凉意。虽说天气舒服,可以不用关着窗户睡觉了,但龙之坂马上又会迎来让人因为漏风而冷得睡不着的冬天了吧。响介一边哀叹着住盆地里的宿命,一边仔细倾听着话筒里女子的细弱话声,
“照理说,我应该待在七绪身边的……但对那孩子来说,有太多对不起打地方了。”
“七绪就如你所见,不要紧的。你不用为这边担心。”
“总之我会过去的。在此之前,还请藤间先生陪在她身边。”
“哎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方话里的诸多意味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确陪在七绪身边,但那是作为刹车一类的角色。当然,这话没有必要向对方明说,响介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话筒那边的是七绪的姐姐,一之濑由加丽。之前对七绪也说过,她还是因为要照顾母亲而没法出门。虽然心里也担心七绪,但这时候她也只能先等母亲好起来再说了。
听筒那头沉默下来,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响介调整一下呼吸,稍显犹豫地又开口问道,
“还有……羽田野仁美现在怎么样了?”
羽田野仁美是享誉世界的日本女小提琴家。她六十岁之际举办的引退音乐会非常隆重且有名。响介至今一直以为自己顶多只能听听她的CD,但事情在奇妙的地方发生了变化。一之濑七绪——那个出言不逊胡作非为的少年般的指挥其实就是羽田野仁美不为世人所知的私生子。因为害怕七绪不是最大赞助人羽田野贵金属高管的孩子这一事实被曝光,仁美将七绪交予其妹妹也就是由加丽的母亲收作了养女。说白了,七绪和由加丽其实是表姐妹。
但是羽田野仁美引退之后,又提出了要支援七绪。当然,她对外打的应该是援助自己遭遇事故的可怜侄女的旗号吧。尽管不知道她的本意,但这对因事故后遗症而放弃小提琴的七绪来说应该是个好事。当然,七绪接不接受是另一回事了。
“其实……伯母那边好像也有点麻烦了。”
由加丽说着声音就更小了。这对姐妹的性格居然差的这么多,响介边想着边将手机音量调到了最大。倾耳细听之下,由加丽又道出了另一桩怪事,
“希望你对这件事保密……听说羽田野仁美用的斯特拉小提琴可能是赝品。”
“赝品?”
就算是没有音乐造诣的人想必也听说过名字的吧,小提琴中的珍品——斯特拉迪瓦里。昂贵的能够卖到十几个亿,乃是三百年前制作出来的至宝。
仅此一挺便如此高价的东西自然一直以来就不缺赝品,也相应磨练了鉴定家的眼光。那个世界知名小提琴家的爱器是赝品岂能是玩笑?
“可是……听说羽田野仁美的斯特拉小提琴是羽田野贵金属公司永久借予的啊,那挺小提琴会是假的?”
“不,羽田野贵金属拥有的斯特拉小提琴肯定是真品。”
听响介诧异问道,由加丽立马如此答道。响介越发听不懂了,只好选择了沉默。由加丽接着淡淡说道,
“她除了那挺斯特拉,还使用了另外一挺备用琴。听说那是她结婚前就用的小提琴,有好几次演奏会都是用那挺备用琴拉的。她没有明确说过有备用小提琴……因为外形很相似,谁也没有怀疑不是斯特拉小提琴。”
说到这里,由加丽顿了顿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说,
“但是就在前些天,有一直参与编辑她引退音乐会和以往音乐会的专家开始怀疑那是赝品,说她使用斯特拉很有可能是不知名的仿造品。”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有可能在多个演奏会上使用了斯特拉的赝品?”
“赝品……这个词可能不合适。帕格尼尼也曾非常喜欢让.巴布蒂斯特.吕利仿造的加农炮小提琴,到死都没有放手。优秀的仿造品本身也是名器。”
“但赝品与复制品是完全不同的。赝品是伪装斯特拉的冒牌,仿造品则是有好好歌唱仿造对象的。羽田野仁美到底是把它当作真品,还是认出了是仿造品,这决定了事情性质的区别。”
“是后者。羽田野仁美面对质疑时明确说了那是斯特拉提琴的仿制品。”
由加丽当即答道。响介的眉间皱得更深了,琢磨了一下由加丽的话后开口道,
“她是特意把斯特拉的仿造品当备用小提琴用的?”
“想必是的吧。但问题是,很多人都是把她的斯特拉小提琴当真品而去听演奏会的。使用仿造虽不触及法律,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对听众的一种欺骗。”
“像她那种地位的演奏家,有品牌乐器的备用品也是正常。所以像德尔杰苏以及其他斯特拉水准的……甚至阿玛蒂小提琴也能轻易入手。为什么羽田野仁美会做那种事情呢?”
“……有人质疑说这是她对音乐界的挑衅。”
听筒另一头传来了出乎响介预料的回答。虽说不过是旁人的臆测,但还是响介惊得说不出话了。由加丽嗓音细弱地继续说道,
“所谓乐器的品牌,某种程度上也是演奏者的一种身份。演奏者能凭借知名乐器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才能……我也不否认。但也有人认为,如果是真正优秀的演奏者,无论是什么样的乐器都能够演奏出最棒的音乐。羽田野仁美作为真正的一流演奏家,不是正好印证了这一点么?”
斯特拉迪瓦小提琴和普通量产品之间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别……这也是被科学证实过的。但名器的高昂价格又确实反应了演奏者追求名器的现实。响介虽不置可否,但确实还是有人反对这样做的。如果是一介门外汉或者某个评论家的一句话,尚可一笑而过,但如果是日本顶尖小提琴家试图证明这点的话……
“羽田野贵金属拥有的真品斯特拉在羽田野仁美引退时就收回了。但那挺复制品却不知下落,估计还在羽田野仁美手里。”
“现在她在哪里?”
“引退演奏会结束后她好像立即前往了牛津。听说她要取得英国的永住权。”
“英国……怎么不是德国?”
听到这里,响介心里浮出了疑问。之前她曾邀请七绪前往德国,大概是因为德国既是音乐之都,又有发达的医疗技术。但她却出人预料地移居了英国。英国虽说也音乐昌盛,但并不及音乐文化繁荣的其他欧洲都市,更不用说有小提琴制作圣地克雷莫纳的意大利了。
“七绪一度拒绝了羽田野仁美的请求。嘛,我也不觉得那孩子会轻易答应前往……但之后伯母为什么会移居牛津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那里有她熟人吧。”
由加丽的母亲虽是羽田野仁美的亲生妹妹,但也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吧。说到这里,对面停了一下,重启话头似的轻轻一笑,
“话题岔开了呢……抱歉。总之,等身边的事情有了着落我就会过去的。”
“我才抱歉,好像问了很多不该管的事情。”
这通电话其实是响介打给由加丽询问她能否参加年末的演奏会的,响介自然也不会强求。听筒对面的由加丽小声笑了一下,最后用礼貌的口吻说,
“那么,七绪就拜托你了。”
响介挂断后,将手机插进了充电器。他感觉肚子有点饿,楼上的婴儿也开始了哭闹。总算习惯了这种噪音的响介伸手碰了碰放在桌子上的银碳纤维琴盒,一边想着由加丽刚才的话一边自言自语,
“斯特拉的仿造品……嘛,量产品基本也都算是斯特拉的仿品。”
在小提琴的历史初期,有两位被称作巨匠的乐器匠人——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以及朱塞佩·安东尼奥·瓜奈里。后世的小提琴匠人一直都是按照他们两人的作品进行小提琴制作的,所以真要回溯的话,所有的小提琴就都是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或者瓜奈里的仿品了。
他打开锁扣,卡罗.费迪南德.兰德尔菲正静静躺在里面。这挺小提琴在意大利古典琴中属中档品,时下行情价值八百万左右,已经算是便宜货了。原本这挺兰德尔菲是刚才电话中的由加丽的所有物,经历一番曲折后,现在成了响介的所有物。
这挺兰德尔菲选择了你作为主人——数月前,由加丽对他如此说。对,这挺小提琴选择了主人。斯特拉蒂瓦里乌斯也曾为选择自己的主人而在演奏者手中四处辗转,那并不是单纯的传说。
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是贵重乐器,但它的数量并算不上稀少。实际制作成品的据说有上千挺,流传到现在的估计也有六百挺左右。相比与斯特拉蒂瓦里乌斯并列的名器瓜奈里小提琴,瓜奈里.德尔.耶稣只留存下来一百挺左右,斯特拉迪瓦里提琴就并不那么罕见了。
响介在大学时代也是拉过斯特拉迪瓦里提琴的。尽管并非出身名门高校,但他好歹也是国内顶尖水平的帝真音乐大学的小提琴专业学生,学校也拥有数挺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那是在某次的校内交响的首席选拔中——虽说是比自己水平高超的演奏者因为受伤什么的推辞后才花落自己头上的——响介从学校借用到了一挺斯特拉小提琴。
当时的自己该有多高兴啊。那是自不必言,因为能够用上所有小提琴手都为之憧憬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啊。在制服保安和教授的带领下,响介在数重锁的乐器保管室里见到了那挺小提琴。真是无与伦比的小提琴啊。
不过实际搭弓上弦的瞬间,乐天的他的心情就落到了深深的谷底。
没能拉响……那挺名器斯特拉蒂瓦里乌斯没响。
不对,声音应该是发出来了,但是那是与寻常擦弦乐器毫无二致的声音。别说让响介深深感动了,那声音甚至全无能让响介耳目一新的东西,全无穿透身体向四周发散的感觉,听起来反而十分生硬,还不如自己的小提琴声来得优美。
是自己过于期待了吗?是因为误以为只要手拿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就能拉出令人耳目一新的音乐?
不对……应该是自己被斯特拉迪瓦里拒绝了。
也只可能是这个。虽然残酷,却是无力改变的事实。为了否定这点,响介曾数次从保管库里取出斯特拉迪瓦里。可惜,那挺斯特拉迪瓦里直到最后也没有接受响介,响介最后只好用那挺同样是借来的兰德尔菲进行了演奏。
想到这里,响介又想起了前些天那人打来的电话。
——你已经没有再继续拉小提琴的价值了。
那个人不是一次两次说类似辛辣的话,但这句话是其中最为严厉且无从反驳的。若是责骂倒还好,因为无端的责难尚且可忍,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那人说的话都是一语中的,响介无从辩驳。
不仅被一流的乐器拒绝,还无法靠音乐过活,这样的自己可能的确没有资格继续拉小提琴。
响介摸了摸兰德尔菲华美的面板。这挺小提琴选择了响介,仿佛是唯一的救赎。但是父亲的话依旧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肯散去。
“不过那不都只是空口无凭么,所谓演奏,应该更加……”
响介喃喃作语,但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有朝一日能说出明确的回答,想必也就是他与那个人诀别的时候了。
这时,在响介的耳畔依旧响起了《钟声》,那首在幽暗中轻快而虚幻的残音伴奏下的平稳回旋曲。
“临时成员不够啊。”
在商店街扬声器流淌的雄壮名歌手旋律下,七绪嘀咕道。傍晚的商店街里是热闹的小学生和为晚饭的菜奔走的主妇们,七绪则是头也不回地顾自沉思着什么。
“年关到处都有演奏会,龙乐团这种小交响团会被人忽视的。演奏会的报酬也微不足道。”
“嘛,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何况以往的演奏会都是夏秋之间办的。”
因为接连两天的企业研修,今天的龙之坂公民馆第五会议室也无法用来排练了。通知成员们各自练习后,响介本打算下班后关进卡拉ok包厢里练习,七绪却叫他来陪她去采购晚饭的食材,所以响介现在只得帮她拎袋子了。
“首先是横田大叔来不了了。听说年末他有别处的一场大型演奏会。”
“横田先生……那定音鼓岂不难办了?”
“是啊,难办了,相当难办了。”
所谓临时成员,是职业或业余交响团因为人手不够而从团外请来的演奏成员,也有专职做这种临时成员的演奏人。职业交响乐团能提供报酬,业余乐团就基本给不了了。不过临时成员多数是因为喜欢音乐而来充当临时成员的,报酬方面不怎么计较。
“……话说乐团的定音鼓一直都请临时成员也相当不妙吧。”
横田先生是职业的定音鼓临时成员,这位和气的中年男人对龙乐团的理念很是理解,大家也把他视作了正式的一员。他这一缺席就无人顶替了。
七绪也知道这不是单单是请临时成员帮忙就能解决的问题,长叹一气后又说,
“能怎么办呢,毕竟是业余乐团啊。不过我好歹还是留着一手的,叫来了一个定音鼓的候补。”
“叫来的……没问题吧?定音鼓可不是那么好把握的啊。”
让七绪和响介伤脑筋的不仅于此,所谓定音鼓,是位于乐团最里面并通过节拍影响整体节奏的打击乐器。作为与低音大提琴共同支撑音乐的台柱,定音鼓的音乐影响非同一般。所以,定音鼓手又获得另一个称号——第二指挥者。
虽说鼓手全无指挥和乐团首席那般华丽印象,对于交响乐来说却是重要的角色。至今都靠临时成员撑过来这种事对乐团来说虽成问题,但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横田先生经验丰富,定音鼓才恰到好处地配合了龙乐团的音乐。
要是因为换了一个半桶子水的鼓手而让乐团整个失去节奏,那就得不偿失了。见响介不安的样子,七绪摇摇头说,
“嘛,那方面没什么太大问题的。接下来就是老问题的弦五部不足了,最不济,每个位置只有一个人了吧。”
人手不够是业余乐团的通病,这里就只能靠选曲来弥补了。人手不足也就不可能上演有竖琴或大键琴的曲子了。
对了,说到曲目,年末演奏会的曲目响介还保留着意见呢。他正要开口问七绪这件事时,有人从旁边大声叫住了他们,
“哎哟!七绪酱和响介君!这是在买晚上的菜呢?就来我店里买呗!”
听得这一声振聋发聩的中年妇女大嗓门,七绪也一下刹住了轮椅。朝这边招着手的正是站在“鱼匡”前面的木下的妻子。身材壮实的她正围着和她丈夫一样的围裙,用好不输给她丈夫的大嗓门叫道,
“今天的特卖是鲑鱼片哦!既可以直接烧了下饭!又可以油煎!而且是买三条就送一条哦!”
“好啊大嫂,今天就吃鲑鱼啦。不过一个人才四片就太多啦,所以响介,你今天的晚饭就是鲑鱼片了。和我平分的哦。”
说着七绪就摇着轮椅去“鱼匡”那边了。那是长号手木下的店铺,今天好像是木下的妻子看店。响介虽说被七绪擅自定下了晚饭大内容,不过幸好他不讨厌鲑鱼,于是随口附和一声就跟了上去。
“谢谢惠顾!话说两位真是关系好啊!既然能平分迟鱼,不如干脆在凑一对过活得啦!”
才不是关系好呢,只是被她强拉过来的而已——响介只在心里反驳了一下,七绪则瞪大眼睛说,
“木下大嫂,你可不要小看我的眼光咯!这种男的可是论外的论外。”
“这可不行哦七绪酱,男人可不能只看长相的!要讲究实用性!”
“什么实用性啊,这家伙就更是论外啦。”
“哎呀真是!话是没错啦!”
居然一下就同意了!尽管话里没有恶意,但这就伤人了。不过响介并没有心生芥蒂,一边接过七绪好意分成两份的鲑鱼一边问道,
“今天就只有大嫂一个人看店?大叔呢?”
“他一听说没有排练就说要聚会去杉浦先生的居酒屋集合啦!嘛,反正就是去喝一通。唉,我家尽是些比目鱼脸和没用的家伙,真是太失败啦!”
“哦哦,响介原来和木下大叔是同一类的特殊人种啊。”
“……我先说声谢谢好了。”
“哎呀哪会啊!响介君才不是什么比目鱼脸呢!嫂嫂我可觉得你是大眼金枪鱼一样的男人哦!”
她姑且是在安慰自己吧,可这世上哪个男的被人说长得像金枪鱼会感觉高兴呢?响介尴尬地笑了笑,木下的妻子却又大笑着说,
“听说今年年末有演奏会?我家那位也相当来劲哦!我很期待的,所以你们要加油!”
说着她便用她的大巴掌拍了拍响介的背后。响介被拍得咳嗽起来,忽而又想起自己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妈妈。响介体弱多病的的妈妈和这个壮实大嫂真是一点都不像。
下回再来啊!——回头看了看大声如此说着目送他们的木下的妻子,七绪回公民馆了。估计是回去取在停在停车场的车吧。响介指了指相反的方向,整了整手里提着的小提琴盒对七绪说,
“那么,我这就去卡拉ok了。最近因为没什么去唱歌的客人,店长还给我打折呢……”
“干嘛这么冷淡,鲑鱼叫我怎么办啊。机会难得,干脆来我家煮鲑鱼吧。”
七绪拦住了响介。响介刚迈出脚又停下来,诧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七绪。他记得七绪好像是独自住在郊外一所改建自一个老人曾住过的改建小屋里。想起这个,响介连忙摇摇头说,
“不了不了……这时候了还去打搅独居女人家可不好。”
“什么嘛,你是想说我不会烧鲑鱼嘛喂!”
说着一些莫不奇妙的话,七绪就径自转动了轮椅。不过,响介这次不能再听任七绪了,开口回绝的瞬间,七绪冷冷地丢了一句,
“我对没骨气的首席有话说。”
响介惊得屏住了呼吸。七绪很聪明,自从那个人打电话过来,她也许隐约察觉到响介心里有什么心事了。
所以就需要这个常任指挥来插手并想办法解决成员所抱的问题了。当然,响介也不例外。何况首席不在状态会殃及全团,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指挥和首席是最需要相互关照的。
响介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叹口气去追七绪了。七绪沉默的背影散发着无形的压力,响介就像个被教师斥责的学生一样,脚步也跟着沉重了起来。
响介坐七绪的汽车来到了龙之坂的某个零散住宅区,小区像是很久前规划的了,里面没有一栋新建的公寓或独栋住宅,都是成排的古旧木制房子。每一户人家的宅地都相当大,很多人家都有宽敞的庭院。
汽车停在了小区深处的一栋小房面前。房子周围很安静,不时传来秋天的虫鸣声。邻居的老人家似乎在修剪庭园,身影模糊在了幽暗的黄昏里。
和之前说的一样,房子为了合适残疾人生活而改建过了。七绪从驾驶席上下来,拄着拐杖从坡道上了玄关。开锁进门后,她自力进门去了。她这架势着实称不上是引客人进门。不过她要是客气起来,也会让人不自在,响介便跟着她进去了。
“如你所见,这房子大得没道理,空房间多得不得了。不过偶尔还是有护理员上门来义务性地打扫打扫的。”
七绪说着就打开了玄关的灯,换上貌似室内用的轮椅后脱掉了鞋子,接着又朝响介丢了一双拖鞋。响介也不客气地穿上了。
“打搅了……这里不是挺好的嘛,听说是源先生帮忙找到的地方?”
“嗯啊。这里的浴室和厕所都可以用轮椅,小平屋也就用不着楼梯了。”
也许是因为房间与房间之间没有高差,而且房间多为和室,房门都是推拉门。响介本想着四处张望别人家不好,但刚要经过玄关最近的房间时,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这是什么啊……”
相比叹服,响介更多的是惊讶。这个房间原本好像是和室……好像,不过和室里特有的砂壁和榻榻米都被东西埋住看不见了。房间里全是CD以及尺寸大一圈的唱片,墙边上也排满了铝书架,架子上全是满满当当的盒子。那些书架装不下的东西就溢出来,在地上堆积成了一片。如果这些都是乱七八糟不同的东西,那这里只能说是个邋遢人的房间,但因为都是音乐碟片,反而透露出了一种严整的气氛。
七绪大概是察觉到响介呆站在玄关的样子,又把轮椅倒了回来。她点开拉门方便的开关,让房间里面更加亮堂了起来。可以看见房间深处有一个巨大的扬声器,旁边还放着一台唱机。
“因为有些音源已经只剩唱片了,CD一用电脑播放又会音质变差,所以我就只好都用实物保存。嘛,结果就成这个样子了。”
她理所当然地如此解释。响介想起之前她在宫间照相馆摆弄老旧唱机的样子,原来是她自己就有唱机。
不过光是古典乐就能堆积出这么多的量么?响介犹豫着要不要踏进房间去——虽说里面根本就没有能下脚的地方,最后他选择了站在原地,朝最近的一座唱片山看过去,发现都是他不知道的歌手和乐团名字,不禁问,
“难道不都是古典乐?”
“只要是收集音乐,不管是古典、摇滚还是流行,对我来说都差不多啦。”
“是么……我家里可是只准许古典来着。”
“那你还真是可怜,纯粹的古典培养啊。”
所以响介曾经是个不通流行乐的孩子。望着这间伯乐可寻得千里马的房间,他又叹了口气。趁七绪关灯的空当,他在心里感叹——她就是这样训练耳朵的啊。
“厨房尽管用,去做点什么吧。”
七绪说着就点亮了貌似客厅的房间。厨房是按轮椅残疾人标准建造的。餐桌和餐具架之类的夹缝里也都插满了CD,不过注意到这点的响介故意选择了无视。他叹着气打开冰箱,一见到里面就愣住了。
“怎么了?你不会做料理?”
“不是,母亲去世后我就会做料理了……我只是没法理解你的冰箱里有麻婆茄子酱却没有关键的茄子。”
“茄子被我昨天煮了吃了,就算还有,吃了麻婆茄子加盐煮鲑鱼后会半夜口渴的。换个别的菜吧。”
“还换个别的……这不基本是空的嘛。”
响介呆呆地望着除了调味料就基本空无一物的冰箱说。七绪这时边从轮椅换坐到餐桌边上,边指了指响介放在桌子上的鱼店袋子。
“我想起来了,拜托护理员买的东西要明天才能送来。你就烧个鲑鱼吧。最近的日本人都是营养过剩啦,晚饭什么的,鲑鱼下饭就够了。”
说着她又指了指电饭锅。响介想,至少还应该做个味增汤什么的吧,结果打开蔬菜仓一瞧,里面就躺着一条瘪掉了的大葱。这葱的质量可谓糟糕透顶,不过至少算是能保住一菜一汤了。响介想着便又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鲑鱼。拿起的一瞬间,他吃惊地在堆积到这种地方的CD堆里看到了眼熟的名字。
那个名字夹在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乐队与日本女歌手名字之间——羽田野仁美。不过是几十枚发售专辑中的一张,但那个小提琴手对七绪来说却有着相当重大的意义。居然被这样杂乱地丢在酱油的旁边…….
“响介……我说过很多次了吧。音乐里可是有魔鬼的。这话可不是什么比方哦?”
就在这时,像个大叔一样展开手边报纸的七绪忽然如此说了一句。响介闻言僵住了,而七绪只是眯眼朝他瞥一眼又说道,
“那个女人就是音乐的魔鬼。”
响介看了一下七绪的双眸,又把视线放回了CD的山堆。本想着如果被呵斥就马上收手,七绪却没再做声,于是响介从CD山里抽出了那张专辑。七绪又看回报纸,用仿佛预报天气的口气继续说道,
“那个人啊,为了追求自己的音乐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帕格尼尼是把灵魂卖给了恶魔,那个女人更糟糕,她把灵魂卖给了一旦牵扯上就无法挽回的人。”
这张专辑是响介没有的,封套上印着上尚且年轻时的羽田野仁美。虽说响介也只见过她的照片而已,但她那意志坚定的眼神令人感觉与如今临近六十岁的她并无二致。
“养我长大的母亲和我姐姐都被这个恶魔吞噬了。不过,我还在战斗着。虽说没能反过来吞噬恶魔,但我击退了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七绪低着头,也不知道是在向谁发问。她也许并没有期待回答,只是嘴角歪扭地丢下了她的答案,
“因为,我就是那个恶魔的渣滓。”
七绪是羽田野仁美的私生女这件事是响介从由加丽口中听说的,而非听七绪亲口所说。不过,这点事情七绪想必也明白。响介将专辑放回CD山,背对着七绪说,
“前些天……我和由加丽小姐通过电话了。”
响介在桌边椅子上坐下来,静静地如此说道。反正七绪也不是真的就叫自己过来帮她做晚饭的,煮鲑鱼就等会儿吧。七绪的视线依旧落在面前摊开的报纸上,响介便开口又说,
“羽田野仁美她……好像要一直住牛津了。”
听到这话,七绪抬起了头。俄而,七绪又忽然笑了起来,在响介瞪大眼睛的注视下叠起报纸,理解了什么似的不停地点头说道,
“原来是这回事啊,也挺有那个人的做事风格的。”
“为什么?虽说英国也算是音乐兴盛,但为什么要选英国?”
“我说你啊,牛津那里有什么你知道?”
被这么一反问,响介皱眉头了。据他所知,牛津当然是有那个大学而已。两人间的沉默很是令人焦躁,七绪便简短地说出了答案,
“是阿什莫林博物馆——那个救世主的棺椁。”
这个名字让人有点耳熟,但它和羽田野仁美能有什么关系呢?
七绪看出了响介的迷茫,竖起一根手指又说,
“你想想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制作的所有小提琴里,人称三大斯特拉蒂瓦里小提琴的名器啊。一七一四年制作的多尔芬、一七一五年制作的阿拉德……以及另外一挺。”
就如同是在读晚饭的采购清单,七绪竖起了第三根手指,
“一七一六年制作的救世主……现存最为完好的斯特拉小提琴。据说它还新得像昨天刚做出来的一样,堪称奇迹的一挺小提琴。”
那挺小提琴如救世主一般,就算人们一直趋之若鹜,它也绝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响介的脑海里忽然浮出了这段话语。那挺一七一六年制作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便是如此被人半开玩笑地如此爱称的。
那是件非常奇妙的乐器。
说到乐器的定义,如果为演奏音乐而存在的道具才是乐器的话,那么“救世主”就称不上是乐器了。
因为,那挺小提琴顽固地……拒绝歌唱。首先,历代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是为了演奏目的得到它的。所有者们都是收集乐器的资本家,因此也不会去拉响救世主,结果救世主就奇迹般的以几乎全新的状态保留到了今天。
一九三九年,在各种收藏家和富豪手里辗转的救世主最终被收入了牛津的阿什莫林博物馆。作为乐器,这也许该说是一种埋葬。“救世主”已经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救世主的棺椁……七绪的说法并没错。
虽然拥有绝世的声音,却又无法歌唱,极少数人才听过其声的布玛多娜……它的棺椁便在牛津。响介朝七绪探身问道,
“我知道牛津有什么了,不过,羽田野仁美为什么要住那里呢?”
“贪婪的恶魔所觊觎的,当然是小提琴的顶点。虽说是引退了,但她心里还有无法舍弃的欲望。”
说到这里,七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以往谈论音乐时一样,她又露出了让人全然无法想象她平时吵闹模样的冷淡眼神。
“……在羽田野仁美被音乐界称道的能力里,有一项便是她能完美拉响任何小提琴。普通的演奏者一旦拿起爱器以外的乐器,再如何的名器也很难演奏出最棒的音乐。”
响介点了点头。就算是音乐家也……就像运动选手忽然换双运动鞋,书法家换支笔,想熟用尚未习惯的道具是困难的,所以演奏者才会选择一个乐器作为终生的伴侣。不过,七绪又否认这一常识地摇了摇头说,
“但是,那个女人却能让任何小提琴发挥出其极限。她为了配合乐器的个性,抹杀了自己的个性,成了绝代的小提琴手……得到这般评价的恶魔得出了一个结论。”
七绪停下来试图窥视响介的眼睛,响介被她的气势压住了。接着,七绪说出了一个童话般的结尾。
“认为自己能够拉响救世主。”
语毕,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响介默默地咀嚼起了刚才七绪沉闷的话语。前不久他从由加丽口中得知了羽田野仁美使用斯特拉的仿制小提琴这一事实,难道说那是为这一欲望所做的铺路石?
这时,七绪就当刚才出口的玩笑都并不存在似的轻轻挥了挥手。响介沙哑地问道,
“那种事情……有可能吗?再如何有名的小提琴手,也不可能从那个阿什莫林博物馆里拿出救世主来拉吧?”
“不可能的吧。再者,救世主已经算不上是乐器了。是一件文化遗产……就和那些壶和挂画一样,都成观赏品了。那种三百年一直没怎么被拉响过的乐器,拉动的瞬间就四分五裂也不奇怪。”
七绪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在轮椅上摆正身体后瞥了一眼那堆CD的小山,哼一下鼻子说,
“把救世主从棺椁里救出来还早着呢……不过,那个魔鬼的确对救世主有所拘泥,所以才会想着要去牛津定居,希望能尽可能地靠近阿什莫林棺椁的吧。”
说着,她便用手推着轮椅手柄穿出了餐厅的门。
“羽田野仁美的目的是救世主……想必现在也没有变。”
这话隔着一堵墙传了进来,被留在餐厅的响介则又看向了羽田野仁美的那张CD。七绪对她的生母是作何想法,响介无从想象。何况他对自己的父母也抱有着近似复杂的心情。不过,他那种情绪与七绪抱有的情绪应该是不能类比的。
但话又说回来,她正是因此才会了解自己的事情的……响介一恍然抬头,立马回来的七绪就把一个布团砸在了他的脸上。响介展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印着呆愣小鸡图案的围裙。
“好啦,赶紧做鲑鱼吧。说说无聊的事情都让我肚子饿起来了。”
“煮鲑鱼前,我可要先把麻烦的话说前面。”
既然隐瞒也无济于事,响介干脆选择了自己先开口。七绪闻言便在餐厅入口处停下来,用下巴示意着接着说道,
“看来你的心思也长不少了嘛,首席。我只是觉得你这几天的琴弓很迟钝而已。”
真不愧是常任指挥。响介的确觉得七绪是一个天才指挥者,但她更是有着超越音乐感受以及技术能力的长处——将演奏者卷入并整合出音乐的卓越能力,以及能够顾及到每一个演奏者的眼力。手下的演奏者心里想什么,她一眼即可识破。所以,响介选择了自己挑明,简短地说道,
“我父亲给我打了电话。”
“嚯嚯,说了什么?”
“他说我不存在拉小提琴的价值,让我放弃小提琴。”
听到这话,七绪全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随口应和一声,摇动轮椅来餐桌边问,
“原来是这回事啊。那你准备怎么办?”
“没怎么办啊……本来就已经断了父子情分了。”
无奈地说完这句,响介抱起了双臂。不过,七绪则打心底无语地长叹一声后说,
“白痴么你?如果不怎么办的话,你的琴弓也不会变得那么沉重吧?”
七绪的耳目真是不好骗。响介自己也讨厌起明知这点还说谎的自己了。虽说这时候他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些毫无建设性的话,但七绪这时候也会体谅地听下去的吧。
“……那个人什么都不说,以前就是。为什么那般强迫我学小提琴也是。我有查过帝真音乐大学的毕业生名册,但里面的确没有藤间家的人。现在我已经和他断了缘分,我也就没有必要听他的了。”
父亲沉默不语,母亲早逝,父亲和叔叔关系不和,藤间家飘荡着年纪轻轻就被扫地出门的气氛。提问被无视,疑问被弃置,幼年的响介只留下了颈部的暗斑和满是老茧的左手指尖。响介盯着自己的手掌继续说道,
“不过,给了我小提琴的也是那个人。就算是现在和你们在这个小镇里继续音乐的我,没有他也就不存在我。一想到被开启了一切的人说了放弃小提琴的话……就根本没法蒙混过去了。”
响介说的是心里话,他还是无法从那个没法理解的人手里解脱。默默听着的七绪忽然发问道,
“你说说看,要说服你父亲就必须拉的曲子会是什么?”
响介不知道此话是何用意,只是下意识地回视着七绪。七绪换上对小孩子说话般的缓慢语调又说,
“那我们也不妨全力与你一同演奏啊。”
“你是说龙乐团为了我而选择曲目?”
“几月前,你也为了我的任性而拉小提琴。现在,该轮到我们为你做些什么了。”
响介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却摇手拒绝了。说白了,七绪是想要让他来选择年末演奏会的曲目。她是想要以此给予响介机会说服他的父亲吧。响介明白七绪的用意,却又明确地拒绝了。
“那个人想必是不会来听演奏会的。”
“来不来都无所谓啊。因为这是你自身的问题。”
七绪却如此反驳。她忽然对惊愕的响介冲出拳头说,
“你知道吗?音乐是一面镜子。如果这边全力打过去,对方也会返还相应的音乐。只不过……”
说着,七绪边慢慢地展开了她攥紧的手。她手里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响介盯着七绪的小手听她继续说了下去,
“你要是逃的话,音乐也会逃离你。而且,它将永远不会再回到你身边。”
安静的室内让人隐隐感觉有音乐在流淌。也不知是窗外传进来的虫鸣还是自己产生的幻听,但那鼓动耳膜的声音徐徐清晰成形,最终成为了一曲旋律。
响介在听清的瞬间战栗了。钟的声音……那个躬身黑影男人所演奏的旋律。
“像我这样的庸才是绝对拉不出来的……除非把灵魂卖给恶魔。”
“说说看嘛,我是不会笑你的啦。”
为什么会是那首曲子?因为那是父亲唯一拉给他听过的曲子?响介的心里涌上了无数问号,但都被七绪的坚定视线所一扫而空。
把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那种人所创作的曲子,根本不可能是区区庸才小提琴手所能演奏的。
“尼可洛.帕格尼尼……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
但响介还是将它说出了口。就像有其他人在借响介之口说出来的一样,钟声在他耳边持续着……七绪的眸子里似乎在默默表示着赞许。
“——《钟声》”
龙之坂公民馆今天也很闲散。不过这里原本就不是有很多常客的地方,只要不举办大型活动,馆内事务所都很闲暇。
根津一如往常地跪坐在椅子上拨开柿种吃着花生,七绪则说一句“我去巡视巡视”就去馆内乱转去了。不过也好,这样那些坏掉的荧光灯就可以早点被发现了。响介制作着会议室的预约清单,蓦然从电脑屏幕上抬起头来,扭着僵硬的肩膀并瞥了一眼脚下的小提琴盒。
钟声……说了那个曲子后,七绪便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一下头表示话题结束,又把围裙丢过来让响介做鲑鱼而已。虽说响介无奈之下只好给她做了晚饭,但用别人家的炉灶到底不习惯,鲑鱼被稍微烤焦了一边,被七绪尽情指责一通后还被迫给她洗了碗。最后,七绪丢一句肚子饱了想睡觉了就把响介赶出来了。真是一如既往的粗鲁,但响介已经习惯了。
不过在他回家的路上,那首钟声回旋曲就像是要证明自己还被父亲拘束着一般,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向七绪说出父亲给自己打电话的事情后,响介感觉心里的谜团反而变大了,不禁叹了一口气。
“响介君,没精神嘛,怎么了?”
“没、没什么。”
一和正嚼着花生的根津对上视线,响介苦笑了一下。被他看出心思就不得了了。根津微微侧了侧头,把脚伸进整齐排列在椅子旁边的鞋子里后站起来说,
“是么?那就好。我去茶水室稍微打扫一下。”
现在事务所里就只有响介和根津两个人,响介简短应了一声,目送根津小步走出去了。打扫茶水室原本不是馆长份内的事,但他这人比较木板。被一个人留下来的响介又叹了声气。一待在这个会议室里他就会想起那天父亲打电话过来的事,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了。
那之后父亲再没有打来电话。他好像说过自己在龙之坂,但他也不至于亲自跑过来拿走响介的小提琴吧……响介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过,自那天起响介总也静不下心来也是事实。响介鼓了鼓腮帮子试图镇定下来,将视线收回到电脑屏幕上准备专心工作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入口方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又从屏幕里抬起了头。既然不是轮椅声,那来人就不是七绪,难不成是客人?
朝这边走来的是一个打扮奇特的男子。他上身穿着非常油光闪亮的皮夹克,胸口露着里面印有“fuck you”或“drag girl”一类攻击性词语的T恤,肩上挂着一个贴满了贴纸的吉他盒,接近金色的茶色头发拖着微妙的角度,耳朵上打满了耳钉,总之他全身都是银色的装饰品。
抓着鼠标的响介眯起了眼睛。总之,这人是个摇滚乐手没跑了,而且是个特意如此打扮好让人一眼认出的摇滚手。响介就像是看到了天然的活化石,呆呆地凝视着笔直朝他走来的男子。对方朝事务所里面张望了一下,想看看还有谁在,但发觉只有响介一人后便点一下脑袋作礼并开口问道,
“你好,七绪在吗?”
“实在抱歉……一之濑现在不在。不过她很快就会回来,能不能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响介早就习惯七绪会有各种奇怪熟人这种事了,也没什么好惊奇的。他事务性地回答一下后,为对方示意了一下里面的待客椅。
这个男子几年前也应该是个帅哥吧……不过他虽长得一副耐人寻味的精悍脸庞,但还是藏不住眼角的皱纹。直白说,他年纪不小了。如果换个不怕招人误解的说法,他应该是个“摇滚乐手的末路人”吧。
“啊、对对,难不成你就是藤间先生?”
忽然被叫到名字让响介吃了一惊,他可不认识什么摇滚大叔。响介条件反射地点点头后,对方再次点头说道,
“俺是RYO,在搞一个叫叛徒堕天使的独立乐队。”
“叛的……啊、这样啊。”
响介琢磨了一半便放弃了。响介不曾听说过这个乐队,也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对方并没有坐到椅子上,而是一直站在柜台前面,响介也不好无视,只好视线躲闪地如此说了一句,
“那个……RYO先生,您是搞架子鼓的吧?但那个吉他又是怎么回事呢?您还会弹吉他?”
RYO一听便默默地从肩上拿下吉他盒,打开了锁扣。原来吉他盒里放的不是吉他,而是钱包和书一类的物品。看到对方投来“这下明白了吧?”的视线,手依然在鼠标上的响介只是机械摇摇头说,
“啊、这样啊……原来是包,我失礼了。”
此刻响介背后已经汗如雨下了。这下好了,自己该怎么对付这个奇妙的大叔呢?得动员全部脑细胞想办法了。
“哎呀,我还以为哪个怪摇滚手呢,这不是亮三嘛。你这就回来了?”
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伴着轮椅滚动从走廊另一头传了过来。真是天助响介,他从没感觉过七绪如此可靠过了。RYO原名好像是亮三,他朝七绪举手招呼,
“哟,七绪,好久不见了。自从你离开乐队,我们的热情可是土崩瓦解啊!”
听到这话,响介扭头向七绪投去了疑问的视线——难不成你原来搞摇滚乐?
七绪只是耸耸肩说,
“……别误会了啊,我不是叛徒堕天使的成员,只是给他们打工把他们的哼唱写成乐谱而已。”
“因为我们做的都是自由音乐啊。是七绪把变成形状的。”
哦——响介用他自己都感觉木讷的声音回应。把哼唱等级的曲子写成乐谱并不需要绝对音感那种高级技艺,稍微学过点音乐的人也做得到的。
七绪的人脉果然还是那么奇妙啊——响介正佩服时,七绪却拍着亮三的手臂摇头说道,
“亮三看样子还是一点没变啊。年轻倒是好说,过了三十五岁还没有奖金养老金和退休金的男人可是一文不值哦。赶紧觉醒去当哪个公司的正式职员吧,正式工!”
七绪笑着说着响介也倍觉刺耳的现实话语,那个名叫亮三的人却全然不为所动,而是翘起大拇指高声叫道,
“嘿!NANA!我那种活法才叫酷呢!”
“OK、RYO!现在你脑壳里超cool(冷)哦!”
也不知道他们为何忽然high起来的,两人叫着“yeah!”并击起了掌。响介全然跟不上两人的节奏,依旧保持着手拿鼠标的僵硬姿势。七绪伸手示意亮三,终于为响介做起了介绍。
“这家伙是田中九点的二儿子,田中亮三。原本听说他终于解散了叛徒堕天使乐队的,发生过一些事情。都三十多岁了,这才察觉武道馆的日子不适合你了?还是说和伙伴们吵架了?”
“才不是吵架呢,是和他们的音乐性合不来吧。嘛、主唱TAKU倒是因为要继承老家的甘蔗地而回冲绳去了。”
“那你不就是被背叛了嘛。说起来,我当初就这么觉得了,叛徒堕天使这个乐队总让人感觉有种类似从白色白马上落马这种语言违和感一样的感觉。话说回来,从白色白马上落马这是哪国语言啊?符合语法?”
“嘿!NANA!那种事情freeing就可以啦!”
“OK!RYO!Freeing和cool真是万能啊!”
嘘——他们吹着口哨并配合着举起了双手。响介看他们至少还是合得来的,相处高兴也就打算不管了,又把视线收回到电脑屏幕上去了。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亮三的经历与自己并非全无关联,亮三总给人一种亲切感。这是为什么呢?——响介边敲击键盘便如此想。
都那岁数了还那副样子……
“啊啊……对了……是像我叔叔。”
他低声嗫嚅了起来。很不幸,响介家里的确有个相似的人。想到这般残酷的现实,响介停手低下头去了。七绪和亮三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忧郁,依旧顾自high着。这时,七绪忽然说了一句怪话,
“总之,情况和之前说的一样。我可不是因为看你的乐队要解散才去那么说的哦。碰巧而已哦。”
“放心吧,只要是能让我用棒子发散热情的地方,我都会全力咆哮哦!”
“不叫棒子,这次是鼓槌。””只要能表现我的节奏,怎么叫都无所谓了啦!”
鼓槌……?一听到这个词,响介心里忽然涌上了一股糟糕的预感。等他勉强把那种预感压下去,亮三把他的吉他盒、不对,他把那个装样子的包重新担上肩膀,竖着两根手指轻快地转过身去说,
“拜啦、NANA!KYO!我傍晚再来哦!”
不知何时他还给响介起了个罗马音外号。目送着那人的背影,趁七绪进事务所这空当,响介惶恐地问七绪,
“七绪……那个摇滚大叔是何方神圣?”
“定音鼓手。”
预感啊,出差错吧——没等响介如此希望,七绪就立即丢来了答案。她回答得实在太间不容发,响介惊得叫了起来,
“……诶?!”
“所以说了,那个摇滚大叔就是我昨天说的那个定音鼓手。”
听七绪一脸平静地再次宣言,响介的嘴巴张得快要掉地上去了。定音鼓手,第二指挥者……这些字眼在响介脑袋里打起了转转。而七绪就像什么问题都没有似的又开始工作了。
“啊、响介君,我的柿种吃光了,等会儿你能帮我去买点回来?”
从茶水室回来的根津的话将响介拉回了现实,响介长长叹了口气。他原本早就做好业余乐团没那么简单的觉悟了,但作为首席,看来他还得继续烦恼下去。
“我那个蠢弟弟回来了?”
商店街入口附近的田中酒店的长子田中信平一边码着啤酒筐,一边用仿佛世界末日了的口气如此说道。七绪把装柿种的袋子放在收银台上,手肘撑在轮椅扶手上说,
“嘛嘛、别那么说嘛平酱。亮三也是好不容易才放弃靠摇滚征服天下,这才下决心安顿下来的……不过,好像也只是在龙之峰山麓里一家便利店里打工来着。”
信平不耐烦地咕哝着,啪啪地拍了拍啤酒筐。信平长得矮矮壮壮,脸上的器官都硕大且杂乱,跟亮三完全不像是兄弟。不过,也比不上响介的父亲和叔叔之间的差别吧。信平一边用挂在肩上的毛巾擦额头,一边大声叹道,
“七绪啊……那家伙今年可就三十三岁啦!我三十三岁的时候,开店前就得带聪史去幼儿园,给小孩儿的老师低头了啊。”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嘛,谁对谁错老天都不知道的。”
“比起老天的判断,还是世人的看法更重要吧。那个愚弟哪里会知道!”
信平对一脸微妙领悟状的七绪如此说道。就在这时,收银台旁边一个原本在看《汉字练习簿》的孩子抬起头来了。他看上去才刚上小学,应该就是信平的儿子聪史了。
“爸爸,愚弟是啥?”
“就是正月才来的一头怪颜色的叔叔啊。”
“那个人就是愚弟?我喜欢愚弟常陪我玩,可是他不给我压岁钱。”
聪史的圆框眼镜耷拉在鼻子上,又把视线收回练习簿上去了。他是在学校人称作“博士”的孩子,也许是像他妈妈。正想着,貌似搬完啤酒筐的信平缠起双臂,哼哧着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还是回龙之坂了啊……该和那家伙一决雌雄的时候了。”
“爸爸,一决雌雄是啥?”
“就是吵架。”
“爸爸要和愚弟吵架吗?”
“是啊。爸爸和蠢弟弟一出生就开始吵架了哦。”
这家伙好像在给他热心学习的儿子灌输微妙的误解。不过插嘴别人家教育孩子也不合适,换个角度看,这对父子也挺喜感的。响介凝视着这对父子说,
“信平先生,你反对亮三先生搞音乐?”
虽说七绪让一个架子鼓手去充当定音鼓手这件事还值得商榷,但对方家人反对下还让对方进乐团就不合适了。不过意外的是,信平听了之后却说,
“不是说要从摇滚洗手,进商店街办的交响团吗?那还算差不多。之后就是正经去上班,要再能娶个老婆就万万岁啦。”
“什么嘛平酱。难道说摇滚就比不上交响?”
七绪听后不服了。
“啊、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格调不一样啊。”
背对着这边的信平却断然如此说道。
“……古典音乐还算可以。摇滚什么的,可不是一把年纪的人该干的事儿。”
说着他便大步走进了收银台,边将七绪放在柜台上的柿种装进袋子里边叹道,
“七绪你啊……偶尔也买点其他下菜嘛,我进了上等日本酒哦。”
“才不是下菜呢,这可是秋叔的主食。话说信平你胆子挺大的嘛,敢叫把轮椅当生命线的人喝酒。”
“七姐姐,生命线是啥?”
“就是没有就不行的东西哦。聪史的求知心还真是无底洞啊。”
对话已经被他打断过很多次了吧。七绪照例回答了聪史的问题后,从信平手里接过了柿种袋子。聪史抬了抬眼镜,语气含糊地说,
“我妈妈每天都会说,下一代的经营者必须聪明才行。”
吓、信平听了便嗟叹一声,手指着旁边的老式大计算器,摸着他儿子的头说,
“我们小酒店只要会加减就可以啦。而且比起那个,一次能扛几个啤酒筐才更重要。对了聪史,等会儿我们玩接球吧!”
“公文补习还有作业要做呢,这次就算了吧。”
听儿子若无其事地拒绝去玩,信平寂寞地眨了眨眼。七绪看着这对开始生出隔阂的父子俩,熟练地把轮椅倒了出去。
“亮三这段时间还会在龙之坂的,你有时间就去见见,到时你们俩再一决雌雄也不迟嘛。”
“啊、真是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去、聪史,去送送客人!”
信平说着就拍了拍聪史的后背,少年聪史也立马放下笔站了起来。等七绪把轮椅倒出店门,他就低头说,
“谢谢惠顾,恭候下次光临。”
响介笑了。和式点心店“华京堂”的第五代和树也是,这个商店街的孩子看起来都很有出息。虽说现在商店街挺萧瑟的,真希望到他们那一代时能兴旺起来。
“聪史君了不起啊,也聪明。”
“因为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
“这也是妈妈告诉你的吗?”
“不是的,是我爸爸说的。”
聪史说着就指了指正在店里面整理货架的信平,然后就折身回他的固定位置坐下并展开了他的笔记本。朝店里低头一礼,响介就转身去追回公民馆的七绪了。他们本是趁出来帮忙买柿种时顺便告诉信平他弟弟回来的事情的,总感觉哪里不能释怀的响介开口说,
“依我看,信平先生的看法可没法赞同啊。”
这是他自说自话而已。摇滚、古典、pop,音乐有很多分类,七绪也曾说过,就算自己是在只准许听古典的家庭里长大的,因此讨厌或嘲弄其他音乐作为音乐人来说也是很不可取的。所以,前些天去七绪家里发现她不分种类地喜爱音乐时,响介对她抱有了相当的好感。
当然,信平并不是音乐人,但他把摇滚看得比古典低贱的行为还是让人无法赞同的。不知七绪是不是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她边推轮椅边长叹道,
“嘛、信平他也是有他的想法。不管怎么说,他算是认同亮三参加龙乐团了。”
“不过……我也不是要挑你的刺,但真的不要紧吗?判断亮三可以胜任龙乐团定音鼓手的可是你啊,我这个首席可以相信你的判断的吧?”
另一边的不安涌上来,响介又问了一遍七绪。他也不是要差别对待古典和摇滚,只是担心一直弹电吉他的人能否一下去弹小提琴……再打个比方说,一个足球选手能不能马上充当一个篮球后援,这才是问题的根本。七绪听了,却坦然说道,
“亮三没问题的啦。话说,你该担心你自己才是吧?”
听她话里有话,响介语塞了。发生这么多事情差点让响介忘了,他自身的问题的确还完全没有解决。他默不作声地跟在七绪后面,七绪则加快轮椅往公民馆赶路了,
“加点响介,排练快开始了。”
现在是下午六点,第五会议室的乐团成员差不多都该齐了。之前亮三说过待会儿见,那他应该也参加今天的排练的吧。这次他们这对指挥和首席可不能再迟到了。响介挥开脑子里的思绪,加快脚步朝七绪的轮椅追去了。
一推开第五会议室的双面平开门,龙乐团的成员们照例都在各自发着自己的器乐声。因为是公民馆最大的房间,这个会议室足够容纳一个交响乐团。
乐团成员最里面放着就是定音鼓,是肌肉隆隆的piccolo咖啡店主兼双簧管奏者河本雅史帮忙从仓库里搬出来的,坐在鼓后面做着准备的正是亮三。亮三两边的是围裙加胶筒靴打扮的鱼店主和穿缀亮片晚礼裙的速食店妈妈,所以他一身皮夹克也全无违和感……毫无问题。响介自言自语着,眺望起了这个愈发混沌的第五会议室。成员们见他来便打起了招呼,他也低头还礼,把堆放在最里面的钢管椅和乐谱架拿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亮三自然也是本地人,看样子也认识这里的大多数成员,被成员招呼时也能和人家谈笑。仅就他很快与他人打成一片这点来看,他还是个不错的演奏成员。七绪想必也料想到了这点,这让响介稍稍放心了。响介整理一下心思,开始准备自己的爱器了。
调整转调弦轴做个简单的调弦后,响介又朝亮三看了过去。这时,亮三取下了鼓面上的蒙皮,正贴耳趴在鼓面上。他刚才耳朵上的那些耳钉好像都被拿掉了,就保持着那种姿势用棒子……用定音鼓的鼓槌轻敲着鼓皮。
此刻的他全然不是之前和七绪一唱一和的大叔了,他一脸严肃地起身后从代替包的吉他盒里取出了一个表一样的东西。响介没看出那是什么东西,等亮三把那个东西放在脚边,他才大致看出那是什么。
……那是湿度计啊。
定音鼓是很容易受湿度影响的乐器,鼓皮的最适湿度是40%至50%之间,湿度再高的话,鼓声的通透度就会变差。因为各个鼓手的调律方法不同,湿度计对某些讲究的鼓手来说就是必须品。
响介不懂摇滚乐,难不成摇滚世界的架子鼓手也常备湿度计了?虽说是也无所谓,但眼前的景象还是颠覆了响介以往对摇滚音乐人的印象。龙乐团的定音鼓的调音是踏板式的。看亮三轻车熟路地调节音程的样子,响介放心了。
对,他绝对是个打过定音鼓的人,他摆弄定音鼓的架势与临时成员的横田先生不相上下,怎么看都不像摇滚乐队的架子鼓手。响介走到正在指挥台分类纸沓的七绪跟前说,
“喂、七绪……七绪。”
“干什么?”
七绪诧异地抬起头。响介指着亮三的方向,小声问七绪,
“亮三先生他……不是那个吗?那个摇滚乐队的架子鼓手吗?”
“你也看到了,你觉得他还会是摇滚乐手以外的人?”
“但我看他摆弄定音鼓的架势可不赖啊。难道现在摇滚乐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都开始用定音鼓了?”
七绪听了,彻底服了响介似的缠起手臂,冷冷地看着响介并粗鲁地指着亮三说,
“我说啊……亮三他肯定是打过定音鼓的人啊,而且好像到高中都一直在吹奏部敲定音鼓的。你以为我会因为对方会打太鼓这种理由,就把摇滚乐队的架子鼓手招过来当第二指挥了?”
本来就以为你会干得出来啊——这话响介当然不会说出口,而是终于理解地点了点头。原本还以貌取人,结果亮三真是个货真价实的老手啊。
定音鼓手都会说,定音鼓是能将所有声音都改变的恐怖乐器。不过,能察觉到这点的听众很少。就如同明明不发出声音却掌握着演奏船舵的指挥者。但也正是因此,定音鼓手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关于这点,响介多少是有些放心了,但还是总感觉哪里不能释怀。
“那么,他高中一毕业就又突然去搞摇滚?定音鼓换成架子鼓?这转变也太快了吧?”
说到这里,响介想起了之前信平所说的话。信平说过他讨厌摇滚,曾说过古典比摇滚高雅之类的话。如果田中家的人都是抱这种态度,响介倒是多少能理解。
“哦哦……也就是说,他在老家时听哥哥的话搞古典……?毕业之后就转行去做自己喜欢的摇滚……?”
嘛、这话也说得通。见响介顾自作理解状,七绪却用一脸看可怜家伙的表情看着他。这时,正好有人从他身边蹒跚走过。
“哟、元气君。今天准时来了啊。”
七绪朝人影打声招呼后,那个抱着圆号盒子的肥硕男子点头作了一礼。他的眼镜腿卡进了脑门的硕肉里,长长的刘海挡住了他的表情,是个全然名字不符其人的男子。他就是宠物店老板小峰元气。他还是一如往常的阴沉,响介也并不在意地向他打了招呼,但小峰的视线忽然朝向里面,停下脚步嘀咕道,
“……定音鼓。”
“啊啊?他是今天加入的。田中酒店的次子。元气君你认识?”
他居然难得地主动说话了。七绪也貌似吃了一惊。小峰听了便没再说什么,愣愣地去自己的席位了。
这时,认真调律的亮三仰起脸,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朝小峰走了过去,并和小峰聊了起来。小峰看似只是在随口应付亮三,不过他们到底还是认识的。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两个站一起还是会给人某种怪异的感觉——响介正想着,正整理长桌上散乱纸张的七绪忽然说了声“好了”。
她整理的好像是乐谱。交响乐团通常都会有专门管理乐谱的负责人,龙乐团里就是七绪兼任的。她沿着满是手工味道的坡道上到指挥台后,嗓音洪亮地说道,
“稍静一下!演奏会的追加曲目已经暂时定下来了。接下来要分发乐谱,各部分的首席,过来领一下吧。”
闻言,响介惊得抬起了头。他这个乐团首席也根本没有听说曲目定下来了啊。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前些天,他对七绪说出过某个曲子,但他当时绝不是为了让它成为演出曲目才说的……不过,七绪当时会那样理解也不奇怪。
各个乐器的首席演奏都陆续聚集到七绪跟前去了。取谱子最来劲的是吹子,她大声叫道,
“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协奏曲?音乐会里好像不怎么听到啊。”
“你听惯李斯特的钢琴版了吧?就是藤子海明有名的那首曲子啊。”
听木下大声这么一说,响介的预料成真了。他想起了那晚七绪问他的问题……如果有必须演奏的曲子才能说服父亲,那会是什么?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钟》,作品7第三乐章。
尼可洛.帕格尼尼,把灵魂卖给恶魔的小提琴手。他给后世的演奏者留下了唯独他才能演奏的技巧性超绝的曲子……这首小提琴协奏曲有着众多的传说,它的钟声感动了众多的音乐家,并被多次编曲,是令所有小提琴家和钢琴家都为之惊羡并为之受尽挫折的曲子。
不过对于小提琴协奏曲来说,背后的交响乐团就不需要多高的水平了,甚至很多时候演奏者反而会觉得背景交响很无聊多余。但也正是因此,这对只剩三个月准备时间的弱小业余龙乐团来说,也许还是个合适的选择。但问题就在于……
“独奏是谁?又是首席?”
“那当然了,我们可没有钱去请超有名的独奏哦。”
听彩花歪头一问,七绪也理所当然地如此答道。通常情况下,首席和独奏是由不同人担任的,所以交响乐团演奏协奏曲时,一般都是从外面招来独奏。但如果是业余的龙乐团,就只能让响介兼任了。
这原本没什么问题。但这次的这个曲子也太乱来了吧。响介握着兰德尔菲的琴颈作起了僵硬状,这时七绪也正好朝他看过来喊道,
“喂、重头的第一小提琴首席,赶紧过来取谱子。”
她说着就拍了拍长桌上的最后一份乐谱。响介回视七绪的眼睛,七绪却只是坦然地朝他招招手而已。响介起身接过了那一沓递过来的乐谱。
“这份是第一小提琴,”
接着还有一沓。七绪往响介一人份的乐谱上又摊了一沓乐谱说,
“……而这个,是小提琴独奏。”
响介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大举袭来的黑色乐符群在纸沓上弹跳着,仿佛是在恐吓嘲笑响介。
没错,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钟》的关键就在于小提琴独奏部分,有着帕格尼尼创作的独奏所具有的惊人难解之处。
……要当逃兵吗?响介?蓦然抬头,七绪的眼神无言地如此问道。她此刻的双眸透着响介似曾相识的色彩。
钟声开始震动响介的鼓膜,躬身于漆黑中的父亲的身影再次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此刻逃避的话,音乐就将永远从你手中消失。
响介顿觉自己陷入了七绪的圈套,紧紧地攥住了乐谱。周围的成员们都因为新的乐谱而情绪高涨着,唯独响介在想着自己为什么会把这首曲子告诉七绪。对,即使响介能拉这首协奏曲,也没有任何根据可以说父亲会认同他。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这首伴随父亲演奏小提琴的记忆一同苏醒的小提琴曲肯定有着某种特别的地方。
现在离年末的演奏会还不到三个月。响介没有退路了,已经逃不了了。他凝视着满是黑色乐符的乐谱,下定了决心。
总之,来年自己是还拿着琴弓,还是放下了琴弓,都取决于这一曲,取决于来自一个将灵魂卖予恶魔的人的挑战。
原本就是龙乐团成员最容易召集的周日,赶早的人上午就在第五会议室里开始独自练习了。虽说商店街的人多是自家开店,让他们一起休业不太现实,但周日对工薪族和学生来说就是绝佳的练习日了。不过公民馆是周一休馆,七绪和响介今天是正常上班,和往常一样是下午五点过后才参加排练的。
乐团成员络绎不绝地从事务所前经过,第五会议室断断续续地传出各种乐器的声音。与以往的名歌手不同的是,器乐声里忽然混进了新的旋律。响介停下敲击计算器的手,情不自禁地出神望了出去。
……《钟》。新混入的旋律是平稳而快速的钟声回旋。那段小提琴独奏给人的压力不小,响介虽身为乐团首席,但比起和成员们在会议室里一起练习,他可能还是独自练习为好。
作为一介帝真音大学的小提琴毕业生,他自然也是拉过《钟》。如果是完全的门外汉,那他肯定是要拒绝拉这种曲子。但话又说回来,他也只是会照着乐谱拉而已,算不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会拉。
“不要发愣,响介。把这个表格也输进去。”
“……哦,知道了。”
响介的手只是停了一小会儿,七绪就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在他桌上放了一沓纸。看来是要他把公民馆主办活动的报名表都数据化。响介应和一声,盯着回自己座位的七绪的背影看了起来。他会烦恼也是自然,但烦恼的并不是他一个人,乐团的其他成员也在为新曲子拼命练习。
响介调整一下心情,正准备把纸沓分开时,第五会议室里传来了有力的定音鼓鼓声。低音打击乐器的声音是如同在走道里爬行,震颤着整个公民馆。
打工的亮三似乎是优先来排练的,照他现在的情况来看,名歌手也必须列入常备曲目了,乐团也应该多做练习才行。七绪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盯着会议室的方向说道,
“亮三的手艺不错吧?高中的时候,他可是一年级就开始上演奏会了。”
“这样啊,怀疑他还真是抱歉了。”
人真是不可貌相。响介这么一说,七绪只是不介意地挥挥手,全身倚在椅背上接着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难得亮三回来,他好像还没和信平见过面啊。真是的,那对兄弟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亮三大概是感觉回家会难堪吧,至少兄弟俩对音乐的取向好像不合,何况亮三是不顾哥哥和家人反对而走上摇滚路,最后却又以那副样子折返故乡的。
想到这里,响介忽然心生疑念,开口问道,
“我说……亮三高中的时候明明想搞摇滚,却因为哥哥而去吹奏部搞古典的吧?现在他又开始在这里搞定音鼓,他哥哥会同意?”
“那我就不知道啦。这事本来是该告诉信平的,但信平很爽快就同意了。说白了,亮三只要是能敲鼓就可以了吧?”
这结论下得太早了吧?响介总感觉哪里无法释怀。心怀疑问的响介正要回去工作,入口处又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难道是客人?响介回头一看,是两个快被柜台挡住的小身影,正探头看着这边,
“你好。”
礼貌地打招呼的是两个少年。一个是戴着棒球帽的华京堂第五代,畑山和树。和树是一个很会为妈妈着想的孩子,偶尔会来公民馆迎接那个没法让人放心的妈妈。他照例语气老练地问道,
“我接妈妈来了。今天店里忙,她说过三点会回家的。”
“和树还是那么靠得住啊。你先在那里等等,妈妈一会儿就该出来了。”
看看表,正好快三点了。彩花收拾东西慢,也许还要花上一段时间,响介便向他们示意了一下柜台前的凳子。和树身边还有一个身材更小的少年。他戴着大圆框眼镜,背着书包,正是昨天在田中酒店里见过的信平的儿子聪史。他应该和和树在一个校区小学吧,响介想着便给他拉出了另外一个凳子。
“聪史呢?你很少来公民馆啊。”
“我去图书馆的,在那里遇到和树听他说要来接妈妈,所以我也来这里学习了。”
“一个人来的?记得天黑之前回家哦。”
话虽如此,商店街里的田中酒店离这里也就几步路而已。也许聪史是因为回家就要给信平帮忙,或者是信平会叫他去玩他不想玩的接球游戏,他才故意晚点回家的。想到这里,七绪忽然大笑道,
“了不起的后继人都凑一起了,这下商店街安稳啦。”
和树从包里取出书开始看了起来,聪史也从书包里取出了笔盒。就像这里成他们的补习班了一样。这时,根津笑眯眯地从里面走过来了。也许是因为他们正好都是根津的孙子辈,他们每次来根津都会过来招呼。不过每次他都只能给柿种这种零食,根津看来并不是非常讨两个少年喜欢。
“今天呢,我们要学习英语,爷爷,给我们纸吧。”
“小学一年级就会英语了啊,聪史君真是聪明呢。”
聪史看样子很亲近根津,他说着就开始在根津给的印刷纸背面写了起来。聪史的好学心和足以打断大人交谈的求知心,响介在酒店里就见识过,听这番对话,他不觉心生佩服。聪史一边指着根津身上穿的蓝色衬衫,一边展示着自己的知识,
“蓝色啊,应该这么写。Blue——”
“blue啊,厉害厉害。那么聪君,红色该怎么写?”
“红色还不知道。怎么写?”
Red该这么写哦——根津说着就在纸上些起了字母。聪史“嗯嗯”地哼着探出了上身。
“我还知道更难的词哦。这个啊……叫监狱。”
“…….监狱?”
一听少年口中发出这般不符年龄的单词,根津吃惊地出声问道。响介抬起了头,正在前面桌子上整理文件的七绪也停住了手。聪史像是察觉到了大人们的视线,开始再纸上写起了什么。
“监狱呢,就是把坏人放进去的地方。”
响介隐约有些在意他们的交谈,把椅子移到聪史跟前窥视了一下纸面,上面用少年特有的笔锋写着字母。虽说字母看起来像是只靠记住形状写出来的,行列也乱七八糟,但少年写的的确是“jailhouse”。
“嗯,聪史君认识高难度的单词呢。爷爷一下子也写不出来的哦。”
的确是“监狱”。虽说无可厚非,但一个连“红色”的英语单词都不知道的小学生怎么会拼命学习“监狱”这种单词呢?七绪不知何时也瞧起了纸面,她皱着眉头抬起头,头顶也是大大的问号。
为了进一步引得注意,少年又乘势挥舞起了铅笔。笔下写出的单词是——“heartbreak”。
“失恋。”
“呃……是失恋,的确是失恋。”
根津好像也不知作何反应了,只好不停地反刍这句话。到底是怎么了?少年怎么会学这么偏门的知识?三个大人用一脸仿佛在凝视迷之古文的表情看着那张打印纸,少年则又在另一张纸的纸背上写起了更大一号的英文单词——“raised on rock”。
“我还知道更长的呢。Rock and Roll魂。”
少年口中忽然冒出了咒文般的单词。一旁的七绪听了,忽然倚着响介胸膛探过了身来,想起了什么似的抿起嘴角,拿起柜台上的纸箱说,
“聪史,七姐姐也给你出个问题吧,这是什么单词呢?”
说着她便潦草地写了个“apple”。七绪字迹潦草是事故后手指不灵活的后遗症造成的。不过,至少写出来字母还是可以认的。聪史盯着那个单词,大人似的皱起了眉头。
“……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这种教科书里一开始就会教的单词,聪史却不认识。七绪后退轮椅,从自己的桌子里拿出糖果包放在了柜台上。
“是苹果哦。那么这个又是?猜对了,我就奖励你糖果吃。”
七绪在苹果图案的糖果旁边的打印纸纸背上又写了一个单词——“surrender”。响介刚想着她会写什么时,聪史忽然表情一亮地说道,
“是投降。”
响介和一旁的根津不禁面面相觑了。七绪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么回答,笑着将苹果糖递给了聪史。
“答对了,聪史。我就知道你的怪脑筋啦。顺便问一下,你的英语是从哪里学的?”
“在我爸爸房间里。”
眼疾手快地开始剥糖的聪史满足地如此答道。七绪也给了在一旁读书的和树一块糖,恍悟般小声又问,
“你的爸爸,听音乐的?”
“不啊,爸爸他只看电视。”
听到最后,七绪点了点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在说什么?
响介刚想到这里,第五会议室外的走道里传来了很多人的脚步声。和树抬头还以为是彩花,聪史先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啊、是愚弟!愚弟!”
响介也跟着看向走道,走过来的是正准备回家的彩花,还有只拿着香烟打算作作中场休息的亮三。被人误解的亮三并看样子并不在意被这样称呼,走到聪史身边说,
“哟、这不是聪史嘛。真是长大了,我们打正月就没见过了吧。”
看来聪史也很亲近能平等待他的亮三。彩花看着他们走到了和树跟前,歪头问道,
“哎呀、亮三君……难得聪史这么高兴,你最好还是回家露个脸吧?”
“彩花姐,男人可是有男人的坚持哦。嘛、您不用担心。”
不愧是在商店街做长久生意的彩花,她好像很了解这对田中兄弟的事情。不过,聪史听了这话却撅嘴说,
“就是嘛,愚弟来我家啊,为什么不和爸爸见面呢?”
“话是这么说啊……那啥,愚弟是?”
被聪史扯着皮夹克下摆,亮三皱着眉头朝这边看了过来。七绪默默地在展开的纸背上写下了“愚弟”两个字。亮三见了,理解地点了点头。聪史也不介意,接着说道,
“愚弟和爸爸的关系不好?”
“喂喂聪史,那话说得不对,摇滚叔叔可是很重视兄弟的哦。”
“愚弟是摇滚,可爸爸他可不是摇滚啊。”
“嗯?啊啊……是么,也是啊。总之,愚弟和你爸爸暂时见不了面的。天黑前要回家哦,拜拜咯。”
亮三说着就眼神躲闪起来,把手放在聪史头上这样叮嘱一声后就跟着回家的畑山母子俩去外面吸烟了。留下的聪史又坐回椅子,不停地晃荡着双脚说,
“…….爸爸和愚弟能搞好关系的话该多好。”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开始把柜台上的笔盒收拾进书包了。
“爸爸可不讨厌愚弟的哦。爸爸在七姐姐你们来店里问之前就知道愚弟回来的消息了。刚才,愚弟也说不是讨厌爸爸了,为什么就不能和好呢?”
是这样么?但他们去酒店的时候,信平看样子却像是头次听说亮三回来……如果亮三回来前要联系过他,也就是说他俩的关系并没有完全破裂吧。这时,聪史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过来说,
“爸爸听说过愚弟的事情,他说‘会受良心谴责的煎熬’。我问爸爸是什么意思,爸爸不告诉我。之前明明还问什么都会告诉我的说。”
“……受良心谴责的煎熬?”
响介把聪史念咒文一样念出来的话复述了一遍。聪史说着又像请教老师一样,将视线投向了七绪。
“七姐姐,‘会受良心谴责的煎熬’是说什么?我知道‘良心’是指我的爸爸妈妈,但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译注:日语中的“良心”和“双亲”读法相同。】
“这时候可就不是指你的爸爸妈妈了吧。七姐姐笨,不知道你爸爸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七绪说完就推着轮椅出了事务所,拍拍背好书包的聪史的肩膀,叮嘱他说,
“听愚弟的话,天黑前回家去,给你爸爸帮帮忙吧。长子必须继承家业,下一代店主不聪明可不行吧?”
听七绪这么一说,聪史一时面露出了不甘,但马上就朝出口跑了过去。目送着那个离去的小小身影,响介缠起了双臂。
良心的谴责到底是指什么呢?
根津吱呀吱呀地踩着脚步回了自己座位,响介也准备收拾柜台上打印纸了。当他正茫然地看着罗列在纸背上的字迹幼稚的英语单词,一旁的七绪蓦然说道,
“唔……看来信平和亮三都有所隐瞒啊。”
“有所隐瞒……隐瞒什么?”
“你看看聪史在纸上写的啊。至少,信平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讨厌摇滚。反而是喜欢。”
响介听了,凝视起了手里的单面打印纸。他的确也觉得聪史记住的都是些奇怪的单词,但那又怎样呢?见响介歪头表示不理解,七绪失望地耸了耸肩说,
“不明白?纯粹古典培养教育的恶果啊,你听好啰……”
说着她便挨个指着聪史和她自己写的单词,接着就要开始解题似的用顿挫语气说道,
“‘blue Christmas’、‘jailhouse’、‘heartbreak.hotel’、‘surrender’……还有‘Rock and Roll魂’。”
说到这里,七绪确认似的看了看响介,但见他还是一脸不知所谓的表情,七绪皱起眉头,用指尖敲了敲纸背说,
“这些单词都是摇滚之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曲子啊。”
响介咧开了嘴。他想起了七绪家里那堆成山的CD。若有那种量的CD,里面混有猫王的专辑也毫不奇怪。七绪接着又说,
“刚才,他不是说他是在爸爸的房间里学的单词么?信平肯定至少是有一整套猫王CD的。聪史那么好学,想必是看了那些专辑封面就挨个记住了吧。”
“……信平不是说他讨厌摇滚吗?他一直留着亮三的CD?”
“高中毕业后就离开家的弟弟的东西,他怎么会死板地一直留到现在?何况还是在他自己房间里?”
“但是刚才聪史不是说了吗?他从来没见过爸爸听音乐啊。应该不会是他的CD吧?”
“中学时买的流行歌曲的CD你现在还会去听…….?啊、你种纯粹古典培养出来的家伙也听不懂的吧。”
七绪无奈地丢下这句,拿走了响介手里的打印纸,把纸卷卷抛进了垃圾桶。这时,入口处的自动门滑开,抽了一阵烟的亮三回来了。他环顾着事务所问道,
“哦、聪史回去了?”
“刚走了,你没碰见?”
因为抽烟室在入口的死角里,估计他是走错地方了。七绪回答一声后,亮三拍着脑门仰头看着天花板说,
“哎呀——,居然让小小年纪的外甥为我担心,我这个叔叔还真是丢人啊。”
“没那回事啦。不过,你真不去见你的哥哥?”
有一个差不多的叔叔的响介如此安慰道。亮三听了,苦笑一声说,
“我嘛,其实见见也无所谓啊。不过嘛……对方又一副不敢见我的样子。方方面面都要考虑的。”
“不敢见你?你说信平先生吗?”
响介皱着眉头问道。亮三不敢见哥哥倒是可以理解,也许是因为信平发生过什么事吧。但是亮三并没有回答响介,只是轻轻挥着手就回第五会议室去了。见没法继续追问,一旁的七绪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说,
“被良心谴责啊……那好,为了兄弟,就让我出手助他一把吧。”
没等响介产生七绪会搀和的糟糕预感,七绪就朝坐在里面的根津确认似的说,
“我说秋叔,田中酒店的兄弟俩都是从龙央高中毕业的吧?”
“嗯?我记得好像是的吧。”
响介刚觉得龙央这个词很耳熟,马上就想起原来是之前见过的副会长的孙子——宫间修一所在的高中。七绪点点头,又朝响介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不可爱笑容。七绪的这般笑容让响介的不安变成了板上钉钉。
“一之濑姐…最近学校对外人进校抓得很紧的,你就饶了我吧,挨骂的可是我啊。”
听少年小声胆怯地说,七绪照旧随便摆了摆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得意地点头说,
“没问题没问题,我借过几次这里的音乐教室,和教导主任都认识的。公民馆职员的藏书调查啊什么的,借口多得是。”
“一之濑小姐你的交际范围也太广了吧。”
身穿依旧显短的中山制服的宫间修一听了,委屈地垂下了肩膀。他们现在正在弥漫着书本气息的图书准备室,响介正一身冷汗地环顾着四周。
龙之坂中央高中位于稍稍偏离市中心的地方,是一所实力中坚的公立高中,而且校史貌似很悠久,学生制服都是带着旧日气息的立领和水手服。学校里满是乡下高中的悠闲氛围,校门守卫室里也没个人影,于是七绪硬是叫来了修一,坐轮椅让修一带他们进来了。
现在学校好像已经放学,里面只有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了。
“嘛,图书室在一楼真是万幸,如果是二楼,就得让修一和响介去翻毕业生名册啦。”
“幸运是幸运了,但总感觉……话说我们赶紧找要找的东西吧,别牵连修一啦。”
一边想着这个学校对个人信息真是保护不严,响介一边翻起了图书室里存放的历届毕业生的相册。记着学生地址的毕业生名册到底还是放在带锁的柜子里的,但以前的名册都把当时的地址写在了末尾,锁起来也没意义。
当时真是个便利的时代啊——如此想着,响介在尘埃里眯起了眼睛。
“话说啊,修一,你和吹子酱怎么样了?至少已经亲上嘴了吧?”
听七绪忽然这么一问,挥舞着面前的尘埃的修一一下咳嗽了起来。他弯着身子,涨红了脸反驳道,
“说什、什么啊!什么都没有的!怎么可能会有!”
“还什么都没有,你啊……你难不成连手机号都没要到吧?小心我抽你哦小子!”
七绪恶狠狠地看向修一,修一被戳穿了似的别过脸去,嘴里小声嘀咕起了借口。七绪把手里的名册放回书架,双手倒退轮椅朝修一冲了过去,
“啊、疼!一之濑姐好疼的!”
“七绪……别把轮椅当凶器啊。”
看修一可怜地惨叫,没打算上去帮忙的响介如此说。这时,他在书架里面看到了那个背面烫着金字标题的名册,确认一下年份后对七绪说,
“我找到了,一九九五年的。第三十五期毕业生……是信平先生毕业那年的。”
七绪闻言,停手朝这边看了过来。响介只能向低头的修一投以同情的目光,他现在没法停手帮忙。七绪摊开名册朝后翻起来,找的好像不是照片,而是社团。她表情严峻地把脸凑近名册,指着“轻音乐部”的照片说,
“猜个正着,响介你瞧。”
说着她便指向了照片上的一个男生,是轻音乐部一个拿着吉他的立领制服少年。少年长着一副五短身材,五官硕大。觉得眼熟的响介往旁边一看,果然写着“田中信平”。
“啊啊……这不是信平先生么。既然他参加过轻音乐部,那他应该干过摇滚或其他类型乐队的吧。”
虽然说出来不免失礼,但说实话,信平拿吉他的样子完全不像样,感觉还是柔道部主将更适合他。
“嘛,看不出是个会说古典比摇滚高雅的人呢……啊——”
话说到一半,七绪看到另一页时发出了一声惊叫,把一旁的修一吓得一颤。她用力敲着响介的手臂叫道,
“快看啊,是元气君!元气君诶!真是杰作啊!他以前和现在完全一个样!”
七绪手指的是轻音乐部上面的吹奏乐部的照片。吹奏部的部员果然很多,靠近中间位置的就是一个抱着圆号的发福少年。这个少年穿着紧绷绷的立领制服,留着比现在更长的刘海,鼻子上架着一副简朴的黑框眼镜。也不用确认,旁边写着的肯定就是“小峰元气”了。七绪放肆地笑了起来,俄而又摸着下巴说,
“原来如此啊,元气君和信平同龄都是三十五岁啊。没想到他们都是龙央毕业的啊。那家伙看样子高中也不会有朋友吧……不过,姑且去问问吧。”
说着,七绪就像已经达到此行目的了似的合上名册,让一旁的修一把名册放回去后就推着轮椅去出口了。
“……明白什么了?”
“嗯,帮大忙啦。下次见的时候,我就把吹子酱的手机号告诉你好了。这可是命令哦。”
听七绪如此自说自话,无言以对的修一只好垂了垂肩膀。响介也很抱歉把事情都丢给修一,但再在学校久留会给他添麻烦,便也跟着七绪出去了。外面传来了棒球部员们练习的喊声。太阳已经落山,四周染上了一片橘红色。
“好,接下来就去元气君店里吧。那个家伙每次都会因为给狗喂食而迟到,现在估计还在店里。”
她坐进之前擅自停在职员停车场的轿车,发动了引擎。响介急忙把她的轮椅折起来放进了后座。当他怀着对这段越发熟练的动作的悲哀坐进助手席后,七绪出神地望着远处说,
“响介……所谓同窗会啊,有人提出来就聚,没人提就不聚,就是一种指望别人的活动啊。”
“……同窗会?”
响介反问敲着手柄如此断言的七绪。但七绪像是把他的话都当成了耳边风,驱车驶向了“宠物店KOMINE”。
“就是这样,小峰元气将主办的龙之坂中央高中同窗会!”
“……给我等等,擅自决定主办者也太奇怪了吧!”
七绪的汽车音响里一直放着贝多芬的《英雄》,七绪配合音乐节奏般加快车速,响介根本拦不住了。
宠物店那块画着狗图案的招牌上依旧满是风雨留下的锈蚀,形成了十足渗人的斑纹。店门如此也没法期望能有客人吧,响介心里正如此感叹,独自照顾已经长大而无法出售的宠物的店主小峰嘀咕着说,
“……吹奏部、轻音部和动画同好会的毕业生倒是可以召集。”
听背对着这边给金鱼喂食的小峰如此说,七绪赞许地打了个响指。这家店的开间小,七绪就坐在了放在入口附近的圆椅上。那只九宫鸟关酱依旧在他们头顶上大声地唱着马勒的《巨人》,店内依然流淌着德沃夏克的《新世界》,再加上笼子里的犬吠声,小峰的嘀咕声着实难以听清。
“哎呀,还以为反正你没有朋友的呢,真是抱歉啊元气君。也是啊,御宅可是能在小圈子聚起相当多人际关系的物种,就元气君来说,那个小圈子看来是涉及多方面的。”
七绪佩服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击掌又说道,
“啊、动画同好会的家伙们就别叫啦,你另找个时间在别处聚吧。反正他们会围绕魔法天使米卡尔路菜菜子的变身场景侃上个把小时什么的吧?”
“……生物部我也认识几个人的。”
“那些人也算了吧,个把小时的螳螂生态话题也请在别处探讨吧。”
七绪同样利落地拒绝了。小峰听后也没介意,缓缓地从水槽边走开了。他仔细地盖好食饵瓶盖,接下来好像又准备去给狗喂食了。响介看着他从里面拖出一个狗粮的大袋子,想起了什么似的又点头说道,
“排练时和亮三说话我就想了,原来你们高中时都是吹奏部啊。”
“……嗯,亮三是我的后辈……他的定音鼓敲得很好,我很高心他能来龙乐团。”
田中兄弟俩差两岁,那么亮三和小峰在一起活动的时间就只有一年吧。小峰依旧小声而感慨颇深地又说道,
“……他高一的时候很努力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什么的,因为有他在我才能尽情吹的……比赛时也拿到了好成绩。”
听到这个曲名,响介耳边响起了响亮的定音鼓的节奏。要说起《二零零一年宇宙之旅》的开篇主题曲,估计任谁都能想起来的吧。定音鼓声跟在小号主旋律后面,敲打声令人印象深刻,也时常被编曲在竞赛上用作吹奏乐来演奏。
就在这时,坐在入口处的七绪忽然拍了一下膝盖,用手指着正用勺子舀狗粮的小峰说,
“就是那个了!”
“哪个?”
“……动物会受惊的……别那么大声说话。”
听七绪这般唐突的话,响介反问道。小峰冷静地注意了一下七绪,那店里放的大音量《新世界》就可以了?
七绪老实道了声歉,收回了指着小峰的手指。不过她依旧皱着眉头,缓缓动着手指说,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这首曲子的开头是低音提琴和低音巴松管的低音部,声音如同在地面匍匐般若有若无。而到了第五小节,七绪的手指轻轻跳起,旋律以小号的乐感符号为界限开始变得壮阔。围绕着休符的强弱法转向强音,到了第八小节,指挥的信号便会掷向悠闲地坐在交响乐团最后面的第二指挥。
看着七绪的手指跳动,响介确实听到了持续作响的定音鼓的胎动。七绪忽然放下手,店内的《新世界》旋即重现于耳边。响介不禁摇了摇头。
“好了,元气君,今天排练结束后稍微借我点时间,你们四舍五入也到四十不惑之年了,我们筹划筹划清算不堪过往的同窗会吧。”
“……不筹划也没什么。”
小峰把“为什么是七绪来筹划”的疑问写在了脸上,但也没多说什么。响介听七绪要擅自举办奇怪的活动,也是一脸的惊讶。不过七绪忽然转脸看过来,面带几分严肃说,
“那对顽固兄弟的关系不这样就一辈子都改不了。嘛,你就瞧着吧,我会让他明白摇滚和古典其实骨子里都是一样的音乐综合体的。”
“所以说……为什么要在公民馆聚会啊。”
第二周在公民馆,响介在仓库里一边尘土飞扬地翻找东西一边如此嘀咕。响介提问的声音很小,不过似乎还是被正在仓库入口插手指挥的七绪听到了。
“你这家伙真是啰嗦,都问多少遍了啊!”
“自从前天在会议室的借出表上看到写有‘龙之坂中央高中第三十五期毕业同窗会’,这应该是第三回吧…….这种聚会一般到居酒屋办不就行了?况且这里还喝不了酒。”
“放心,酒我已经叫平酱的酒店送了。话说,要找的东西找到了没有啊?”
说着七绪便敲敲门板催促了起来。公民馆的仓库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轮椅是挤不进去的。响介刚要拿开一个挡路的棍子,忽又发现了一个运动会上丢球游戏用的球框,跨过之后又撞上了一个金属锅。响介边想着这锅是干什么用,边打开了一个貌似是他要找的纸箱子。
“是这个?这个老式投影仪?”
纸箱里的是一个播放机一样的机器。响介咳嗽着将它抱了出来,七绪就像个得到玩具的小孩一样高兴地拍手说道,
“太好了,还在的啊。因为预算多就随便换了一台,现在视听室里的那个投影仪只能播放碟片了,有了这个,录像带也能放了。”
七绪说着就将轮椅转向走道驶了过去。从以往第五会议室反方向一直走过去就是图书馆的入口,闭馆后这里人很少。沿着走道再往里走了一会儿,七绪停下了轮椅。
房间的门牌上写着“视听觉室”,下面则贴着一张估计是根津写下的字迹苍劲的纸条——“龙之坂中央高中第三十五期毕业生同窗会会场”。如此看来,活动还相当正式。响介抱着投影仪从敞开的门进了视听室。
“话说为什么是视听室啊……不是还有更加宽敞的会议室么?”
现在是晚上七点,视听室里已经暗了下来。响介把手里的投影仪放在入口附近的长桌上后,打开了里面的灯。视觉室里面和普通会议室一样,只不过比一般会议室的前方白板处多了一张投影屏幕。
既然找来了投影仪,响介觉得那张屏幕也会用上的吧,于是就去拉屏幕垂下的线。七绪摆弄着响介放下的投影仪对响介说,
“啊、不用了不用了,到底是事出突然,人也不会来得那么多。估计来的也都是住在龙之坂的悠闲大叔们吧。”
这时,敞开的门外传来了男子们的声音,响介停下了固定屏幕的手。见到站在门口的两个眼熟的男子,响介惊讶地问道,
“诶?新滨先生和津山先生难道也是龙央的毕业生?”
“是啊。虽说我是晚一届的,但我听到这个消息后感觉很有意思就过来了。”
他们是龙乐团的第二小提琴和小号手。既然参加过音乐相关的社团,那他们参与本地业余乐团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吧。说着,津山朝七绪递来了某个东西。
“给你,你要的东西。”
“什么嘛,津山带过来还真是让人意外啊,这世界真是小呢。”
“不是我的,是我碰巧和有这个的人联系上了而已。虽说那家伙也想把这个封印起来的。”
那是一个黑色长方形的盒子,估计是一盒录像带。这种录像带已经不多见了。新滨夸张地拍着额头仰望天花板说,
“真是的,七绪也是恶女子啊……虽然这话轮不到我说,但这可是相当戳人痛处的哦。都想把这事儿也录进磁带啦。”
“这不是谁都得经历的嘛。人经历过才能长大的。”
七绪用一副彻悟的样子对年长的中年男子如此点头说。响介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走道里忽然喧闹了起来。召集时是说七点开始的,现在差不多都该来了吧。果然,四五个男子围着小峰出现了。因为和他们都不认识,七绪和响介都只是简单打了声招呼。
“哟、滨酱和津先生,好久不见了啊。我们住一个地方但总没见面,两位都漂亮地变老啦。”
“彼此彼此啦。不过真是没想到啊,小峰居然会突然筹办轻音部和吹奏部的同窗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难不成是有结婚的重大发表?”
“才不会啦,你看这里不是一个女的都没有么?搞什么,尽是大叔的聚会嘛。”
他们聊着同窗会上会聊的话题,开玩笑地拍了拍小峰的肚子。虽说小峰以前可能是他们开玩笑的对象,但他们看起来多少还是尊重小峰的。不过这个聚会原本是七绪筹办的,默不作声地任由同级生拍肚皮的小峰说,
“一之濑小姐……这个。”
说着,小峰便递来了一个与津山之前给的一样的录像带。津山见状,看出了什么似的抿起嘴角说道,
“哦呀,原来小峰也是有黑历史的?”
“不是黑历史……那可是我的光辉记录。”
小峰意味深长地如此说着,一个茶色头发的人出现在了视听室门口,他空着手朝这边看过来,正是亮三,估计是趁排练空隙溜出来的。
“好啊。”
“哟、这不是亮三嘛!听说了哦,你果然回龙之坂了啊。”
“你怎么会来?你晚我们两届,来的应该是你哥哥吧?”
见亮三来了,非龙乐团成员的男子们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他们估计都是以前吹奏乐社团的成员吧。亮三尴尬地四下看了看,接着又将视线投向了七绪。
“哎呀、我是听七绪说可以免费喝酒才……我还想问这是什么聚会呢。看各位的面子,应该是龙央吹奏乐社团的同窗会吧?”
“对了,七绪,酒呢?听说都准备好了,但我看你是空手啊?”
新滨如此催促一声,七绪便看了看入口处的钟。正好是七点。七绪转了下轮椅,来到响介放在后面的投影仪跟前,一边往里面装刚才拿到的录像带,一边耸耸肩膀说,
“喂喂、这么快就要上重头戏?也太心急了吧?”
人群里传出了抱怨,但七绪只是朝响介示意了一下房间入口。估计是叫他去关灯。等响介关掉视听室的灯,谈笑着的男子们略显安静了下来。响介躬身走到随便调节着投影仪的七绪的身边,压着嗓子问道,
“……到底是什么录像带啊?”
“你说这个?这可是这些大叔们的青涩的少年记录哦。”
七绪意味深长地按下播放键,屏幕瞬间被打上了光束,没过一会儿,扬声器里传来了麦克风被打开时的杂音。
屏幕上出现的视频像是用家用DV拍摄的,画面抖动相当厉害,看久了会让人感觉头晕。等镜头终于稳定下来,在周围杂音中出现的是一个令人怀旧的体育馆舞台。摄像的人放大了画面,但录像机的性能看来不够好,镜头又模糊了。不过可以看到舞台上的少年有的拿着吉他,有的站在架子鼓前面拿着鼓棒。忽然,前方的听众发出了一阵笑声。
“啊——这下丢人,丢人了啊。什么时候的影像了啊?”
“二年级文化祭时的吧,是我们这辈子最傻帽的时候。”
看惊叫起来的大叔们还是很兴奋的样子,这段影像应该就是他们年轻时拍的了。屏幕上的少年们看上去略显紧张,笨拙地配合着鼓点开始演奏起了序曲。但就在这时,注视着屏幕的大叔们忽然又发出了一阵大笑。拍摄者将镜头移向了舞台边缘,一个身穿白色连衣服的少年登场,令响介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一个圆滚滚的猫王。除此以外再无他词可以形容了。
响介嘴角僵硬地向七绪投去了询问的视线,七绪则一直极其严肃地凝视着屏幕,接着……一脸严肃地喷了出来。七绪用一只手盖脸,因为强忍着笑而颤抖了起来,
“……不行,忍不住了。真是超出想象的破坏力啊。”
七绪强压的笑声湮没在了周围抬头看着屏幕的大叔的笑声里。虽说视频依旧抖动且模糊,但响介很容易就能想象出那个猫王扮演者是谁,下意识地就去寻找亮三的身影。但,就在这时——
“谢谢惠顾、我是田中酒店的……”
视听室的门被打开了。来人大概是察觉到了这里在举办活动,站在最后面压低嗓音如此招呼了一声,扶了扶双手里的啤酒筐。室内的人都朝他看了过去。那个来送订购啤酒的酒店老板见里面都是熟人,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又为室内怪异的声音而面露出了疑惑。双手搬着哐当作响的啤酒筐,酒店老板瞥了一眼屏幕,
“哇——!哇——!”
他好像终于搞清情况了,忙不迭地把啤酒筐丢在脚下后跑了进来。在门口拿着下酒菜袋子的聪史则一脸诧异地咧开嘴,盯着屏幕含糊地嘀咕道,
“啊……是爸爸。”
屏幕上出现了信平慌张的身影,与圆滚滚的猫王凑成了一对。明星相声登场啦——不顾大叔们的鼓掌欢呼,信平终于明白是谁在捣鬼,于是恶狠狠地朝这边——朝投影仪后面那个正坐在轮椅上回身看着这边的七绪盯了过去,
“快停下!笨蛋七绪!”
“好啦好啦,响介、stop、stop。”
七绪也不自己动手,而是一脸得意地向响介发出了指示。
突然被这么一说,响介刚要伸手去操作投影仪……中途又停了下来。
“……怎么关来着?”
“哇——!哇——!”
响介也不是故意要找茬,而是真不知道怎么操作。见信平大叫着跑了过来,响介便随便按了一个键。视频在猫王正好在把麦克拿到嘴边时暂停了。
“啊、那是暂停啊响介。”
“你们这些家伙!是故意的吧!”
至少我可不是故意的——响介心想。趁还没被信平那被啤酒筐锻炼得粗壮的手抓住,七绪先伸手关掉了投影仪。室内一下黑了下来,但马上就有人打开了电灯。
信平愣愣地站在房间中央,接着便环顾四周并唾沫横飞地叫道,
“你们这群家伙!这到底是从哪里找出来的!你们怎么会凑在一起!”
“什么嘛平酱,小峰没告诉你今天的事情?”
新滨边擦着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边把视线投向了小峰。小峰则又把视线转投向了七绪,嘀咕着说,
“……信平君那边,七绪说会在订酒时顺便通知的。”
“诶?光顾着买酒,我没给你说关键的事情?”
七绪转过上半身装傻问道。她肯定是故意的。刚才在视频里敲架子鼓的一个男子,还很眼熟,点着头安慰信平说,
“好了好了,你瞧我们四舍五入不都已经四十不惑了?这之前听说有能够清算黑历史的聚会,所以我们这不是来笑过去的自己了嘛。”
“哎呀,我们也年轻过啊。真是惨不忍睹啊,刚才的真是不得了。”
“既然酒已经来了,让我们继续看吧。接下来可不止是有平酱的英姿,这家伙光摆架子不弹的贝斯要开演啦。那可真是空气吉他的先驱啊。”
“你说什么?你自己的架子鼓还不是一团糟,我就没怎么见你敲钹,光顾着转鼓棒了吧?”
哈哈哈——周围爆发了一阵自嘲般的笑声。信平还是一脸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回头一看后又愣住了。原来是帮忙送货的聪史和正从聪史手里接过装纸杯和小菜的袋子的亮三。聪史扯着亮三的皮夹克,皱着眉头一脸困惑地问亮三说,
“呐、愚弟,爸爸他也曾是和你一样的摇滚乐手吗?”
“这个啊,怎么说呢……”
不知何时就走到这边的两人如此说着。在自己的儿子和弟弟面前,信平无奈地垂下了肩膀。七绪边从投影仪里取出录像带边说,
“嘛、面对不肖的弟弟会感觉良心受煎熬也是可以理解啦……因为说到底,让亮三变成摇滚乐手的就是信平嘛。”
说着,七绪又往投影仪里塞进了另一盘小峰给她的录像带。屏幕上再次被打上了矩形的影像,扬声器一传出杂音就有人配合着关掉了灯。这次的影像不如刚才那般热闹,拍的人估计是老手。
这次也是从听众席拍的舞台场景,不过不再是学校体育馆,而是正经的厅堂。穿着立领制服和水手服的高中生们都各自拿着乐器,一脸严肃地坐在舞台上。这拍的应该是吹奏乐的比赛现场。
与刚才不同,这次大叔们都安静老实地盯着屏幕。这时,一个看似是乐队顾问的中年男子从舞台一边登场了,他在掌声中朝下面低头一礼后便举起了指挥棒。在他举棒的一瞬间,响介条件放射般地看向了坐在一旁的七绪的指尖。七绪的手指正在打着她之前在小峰店里时一样的节拍……始于低音部的胎动,接着是金属管主旋律的轰鸣。扬声器中传出的那般如同在配合七绪的呼吸的旋律是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第八小节时,屏幕上的指挥将指挥棒挥向了乐队最里面。虽然被固定的摄像机没能拍到演奏者的面容,但少年用跳跃的鼓棒敲击出支撑起整个旋律的定音鼓声。那个少年正是亮三。在亮三前面吹响圆号的便是小峰。
这肯定就是小峰之前所说的演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音乐竞赛了。那是在十七年前奏响的音乐,而响介从中确实听到了真诚的定音鼓声。七绪在盯着屏幕的田中兄弟背后解说道,
“……七十年代,普雷斯利经常在露天音乐会上演奏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以及《C.C.rider》电影片头曲真可谓是传说了。”
“令人陶醉啊,片头曲结束同时的那段鼓声真是妙极了。”
“就是因为这段旋律,我们才迷上了摇滚之王……普雷斯利。”
曾经的轻音部部员们都眼睛出神地点起了头。定音鼓的鼓声越发强劲起来,七绪用只有一旁的田中兄弟和响介能听到的声音说,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从某方面来说是一个不幸的曲子……电影迷们说它是《二零零一年宇宙之旅》的主题曲,摇滚歌迷们说它是普雷斯利的歌曲。《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是以这种错误印象被用于各种场合的吧。”
曲子主旋律不辱《日出——导入部》这个名字,既能让人产生即将发生什么的预感,又透露着摇滚之王的灵魂。也正是因为理查德.斯特劳斯创作出这段短小的旋律,古典与摇滚被联系在了一起。
“热爱摇滚的哥哥将摇滚之王的梦想寄托在了演奏敬爱的猫王曲子的弟弟身上。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长子必须继承家业,靠音乐生活这种事情是不可能被家人同意的。我说是吧?”
七绪说着便看了看聪史。聪史只是眨着那双镜片后的小眼睛。信平服了七绪似的叹口气,转面朝向亮三说,
“……真是世事难料啊。你演奏普雷斯利的片头曲时,我的确是被感动了。你长得比我帅,肯定能在摇滚界成功的!——我当时就这么说了……连你的摇滚同伴也是我给你介绍的。”
信平说着又地长叹一声,抓起亮三的双臂并摇晃无力的亮三,又失望地叫道,
“但你组建乐队后,到了这把年纪还是这个样子……这不是让我后悔当初对你说那种蠢话吗?”
“没什么,这不是哥哥的错。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而已。”
亮三说话带着悔意,摇了摇头。他这样说自然不是为了安慰哥哥,说的应该是真心话。信平听了,慰劳弟弟似的拍了拍亮三的肩膀。手肘撑在长桌上的七绪看着这对兄弟,来回摸着一旁的聪史的头说,
“呐、聪史,你爸爸和愚弟的关系可没你想象的那么低哦。”
“我知道啊,因为我妈妈都说过的嘛。”
聪史理所当然地回道。兄弟俩一听这话都惊呆了,聪史则像往常展示知识一样,挺起小小的胸膛说,
“说他们关系好到要一决雌雄。”
信平和亮三都呆呆张开了嘴,一瞬的沉默之后,两人突然喷笑了起来。聪史的妈妈说的一直都没错,这兄弟俩一直都很理解对方心中的音乐。
这时,室内的灯突然亮了,前方传来了骚动声。与会者的视线都从吹奏部的影像上移开,纷纷把自己与行李放在一起的盒状物接入了电源。仔细一看,应该是放大器一类的东西。
“喂喂、你们都把什么带过来了啊。”
信平见状,惊讶地问他们呢。与会的一个人一边打开吉他盒——与把吉他盒当包使的亮三不同,他的吉他盒里放的的确是吉他——一边用少年般的闪亮目光说道,
“说啥呢平酱,现在可是正流行大叔乐队的哦。”
“商店街既然有交响团在努力,我们也不能落后啊。趁此机会,我们打算重新集结。”
“我说你们啊……都一把年纪了还……”
信平嘴巴一翕一合,接着一下放弃似的垂落了肩膀。七绪瞧着信平仿佛在作何决定的背影,关掉了投影仪的开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旋律消失,室内满是大叔们的欢笑声。
“当年平酱因为与说普雷斯利落伍的家伙打架而被叫去办公室时英姿,真是历历在目啊。”
“啊啊、平酱那时真是条汉子。平酱可是我们的摇滚之王啊。”
抱着吉他的男子如此说着便拨了一下吉他弦。也许是许久不弹了,扬声器里传出的弦声与噪音无异。而新滨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手,指着亮三说,
“亮三、你也来敲鼓吧!回这里前你不是一直都在敲架子鼓的么?”
“诶诶?可这里没架子鼓啊。”
“那就敲墙壁!”
“墙壁就算了吧!”
一想到亮三真会去敲墙,响介赶忙阻止了他们。一个摆弄着放大器的男子朝这边大声问道,
“……麦克呢?”
这玩意儿怎么可能常备呢?——响介正想,在猛然嘶哑的吉他和贝斯调弦声里,背后的七绪忽然开口说,
“啊、有有,这个房间也用作演讲室的。”
就在那边的架子上——七绪说着便指了指背后的储存柜。响介本以为是放清扫工具的那个柜子里,装满了视听室里常用的录像机之类的影像设备,门背后就是正在充电的讲义用麦克风。等响介乖乖地一拿起麦克,七绪便扬起手臂叫道,
“来!唱吧大叔们!”
叫完她便推了一把呆立着的信平。与此同时,聪史也拍了拍还穿着酒店围裙的信平。信平长叹了一气,既不是无法理解也不是对此无奈,而是一脸解脱了的模样。他扭动起双肩,落地有声地走了过来。
“唱什么?”
响介怀着几分释然问信平,信平从他手里一把抢过麦克后大叫起来——摇滚之王!糟糕的吉他前奏在冠有如此荣誉称号的前摇滚乐手前轰鸣起来,信平吼出的曲目想必还在大叔们心中持续回荡,那如同是在展示音乐之魂永不消失的曲子便是——
“——混蛋们!《Rock and Roll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