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萨蒂
《基诺佩蒂》一号钢琴曲《如同静静的哀伤》
【译注:基诺佩蒂(Gymnopédies),又称《裸祭歌舞》,是埃里克萨蒂于1888年创作的钢琴独奏曲】
寒风袭人的季节来临了。响介感概颇深地回想起了他第一次在龙之坂车站下车那天,那时还是太阳高照的盛夏。他感叹着时光如梭,拂去了散落在兰德尔菲表板上的松脂碎片。
冬天来临也就意味着对乐器危害很大的湿气变少了。这虽让人高兴,但同时也意味着审判日的临近。响介心怀莫名忧郁地一直盯着摊放在面前的乐谱,但无论他怎么盯着看,排列在谱子上的乐符群都不会变友好。在伤脑筋的响介身后,结束今晚排练的乐团成员们正稀稀落落地说着话。
“木下老板,我看还是不要给客人发鱼片了吧?估计有些客人不喜欢鱼。”
“嘛,的确还是华京堂的落雁方便搬运,不过彩花酱家的落雁虽好吃,但最近的年轻人哪会吃落雁?”
“所以说别直接发商品了,发商品券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给商店街每家店都带去几千日元的买卖了,是吧雅史君!”
“nice idea呀都酱!我们也开发一些商品券限定的菜品吧。就比如都酱用番茄酱写上客人名字的蛋包饭!”
“雅史先生……上次的宾果游戏大会里就拿那个当的奖品,结果还不是恶评连连?还是你们夫妇俩自己做着吃吧。”
“失败一次可不就意味着要放弃啊,是吧都酱?说不定就有专门来吃都酱的蛋包饭的识货听众呢。”
嘛……看来把演奏会当成审判日的就只有响介。不过响介也明白,他们也是在为振兴龙之坂而作着努力。听着他们略显跑题的聊天,响介又看起了自己的乐谱。
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康派涅拉》第三乐章《钟声回旋》……这是七绪一个月前给的乐谱,响介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遍了。托每天盯着看的福,乐谱他是看懂了,不过到底还是首难曲。运指跟不上,琴声走调。况且响介原本就不擅长管乐,这个曲子的关键部分还没成形。
也许是因为交响部分简单,交响背景乐开始顺利成形了。特别是在商店街里做生意的成员,看上去都很有干劲。他们也是获得周围人理解后才把练习优先于看店的。
响介还是长叹了一气,因为就算他完成了这个曲子,那个人也不可能认同自己的。他原本就是个不怎么听音乐会的人,几乎不可能来这种乡下听他的演奏会,更别说是龙乐团这种业余乐团了,恐怕根本不能入得了他的眼。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必须完成这首曲子,不然他就不得不照那人说的那样放弃小提琴。
虽说只是他毫无根据的感觉,但他越是听那人唯一一次在面前拉响的钟声,他就越发能感觉小提琴散发出的恶魔气息……切实的气息。
“喂、高兴吧响介,演奏会的门票卖的很好哦。不过,业余乐团演奏会的门票和免费没两样,也没卖多少钱。”
响介正潜心思考的时候,七绪叫醒了他。七绪的膝盖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正弯嘴笑着看着这边,
“也是亏元气君帮忙,网上卖了不少。嘛,上报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也有过不少人去公民馆和商店街振兴会问,虽不求卖光,但也能卖出相当数量吧?”
说着七绪就将电脑屏幕转向了响介,屏幕上显示的好像是演奏会的购票记录。响介权当作是简单图案一样地盯着,随口应和了七绪一声。七绪看着响介一下眯起眼睛,叹息一声后合上了电脑,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了?”
“不,我过会儿去卡拉ok包厢。那里会一直营业到零点。”
最近他排练结束后常去九点后还营业的卡拉ok包厢闭关练习。卡拉ok店主六条是个略显奇怪的男子,他理解响介的想法,价格优惠地把包厢租给了不在里面正经唱歌的响介。
住父亲安排的隔音公寓的时候,响介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卡拉ok包厢里熬夜练琴。看响介把兰德尔菲收进琴盒并站起来,七绪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
“我都说不认识这个人了!”
会议室中央传来了一阵年轻女孩的叫声。虽不是大声叫嚷,但听得出里面的火气。最令人意外的是叫起来的人……收拾东西的其他成员也和响介一样,都条件反射般地看了过去。
站在室中央的是低音大提琴手玲于奈,以及正在收拾中提琴的高坂幸。幸是个二十出头的寡言女孩,除了打招呼,响介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她总是排练一结束就收起琴走掉了。至于她拉琴,往好了说算是优等生水平,说不好听就是淡然无味。她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存在。
此刻她却和经营着落寞夜店的年龄不详的低音大提琴手玲于奈说话。顺便一提,因为玲于奈是在夜里工作前来排练的,她现在穿的是缀着亮片的晚礼裙,这两个人站一起已经足够奇妙了。高坂幸一把抓过她的中提琴琴盒跑出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的人们呆呆地目送她的背影离开,玲于奈则还是往常的那副倦怠模样,挠了挠仔细辫扎的头发。七绪走到玲于奈跟前,打破了会议室里的沉默,
“喂喂、玲于奈姐,干嘛欺负小幸啊。”
“真失礼啊你,别说得我好像是个坏人似的。”
七绪虽撅嘴如此说她,但并不是真在责备。听到这番对话,会议室里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下来。尽管脸上都还露着困惑,但他们大概都觉得不该插嘴多事,又各自收拾东西去了。
只有响介站起来朝玲于奈和七绪走了过去。他觉得自己作为交响团的负责人之一,成员们之间发生矛盾的话,他还是了解一下为好。七绪看来也是这样想的,又问玲于奈,
“不过,小幸可很少会那么生气啊?嘛、我倒也不是觉得玲于奈做了什么。”
“哎呀……还真是个让人心急的孩子啊。”
孩子——这话着实让人在意,玲于奈说着便缠起了她那形如骸骨的双臂。该说是职业病吧,她用被酒水弄得沙哑的嗓子又说,
“其实是小幸的妈妈回龙之坂来了。”
“妈妈来见她了?小幸的老家原来不在龙之坂啊。”
响介如此问道。幸沉默寡言,响介对她不甚了解,只知道这个小自己一两岁的女孩在远离商店街的一家叫清水的插花店打工。玲于奈听了却摇摇头,愈发压低嗓音说道,
“不,高坂母女俩是龙之坂本地人。她妈妈是工作回来的。”
“工作回来……就只能偶然回来一次?她是做什么的?旅行家?难不成是坐金枪鱼渔船的?”
“才不是,她是出差和演奏会要经常全国各地跑。你们大概不知道,高坂爱子她可是一个爵士乐钢琴手哦。”
响介小声惊叹了一声。他虽不曾听说过那个钢琴手的名字,但幸原来出身音乐家庭就有些让人意外了。一旁的七绪睁大眼睛问,
“高坂爱子?真的?我有她的专辑诶!”
“你啊……音乐涉猎也太广了吧,爱子在爵士乐界也没啥知名度的。”
这回轮到玲于奈吃惊了。响介倒是没怎么吃惊,因为他见识过七绪家里那成堆成堆CD了。一脸惊愕的七绪颇为感概地说道,
“是么?我倒是挺喜欢的哦。怎么说呢,她是一个能真情演奏的人。她弹钢琴的时候,我感觉她更像是在敲打钢琴。不过光听她的专辑,误按还是挺多的,批评家估计不会给好脸色。”
七绪仰头似乎回想起了演奏,接着又伸手抓住玲于奈的手臂,撒娇孩子似的摇着瘦弱的玲于奈说,
“玲于奈姐你真是的,我可是头次听说幸酱的妈妈是高坂爱子啊。为啥不早告诉我啊,呐呐、帮我搞个签名来呗?”
“可是……这是小幸她自己瞒着不说啊。你既然知道高坂爱子,想必是知道她某些流言的吧?”
说到这里,玲于奈不再说了。响介疑惑地瞥了一眼七绪,但七绪也同样是一脸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没啊,我对音乐家的背景和人品可没啥兴趣的。就知道他们的音乐。罪犯也好变态也好,只要能演奏出好音乐,都是我尊敬的对象。”
“你真是……价值观有够扭曲的啊。”
玲于奈打心底吃惊地垂下了视线,蓝色的眼影泛起了金属的色泽。她僵持了一会儿,又放弃似的嘀咕了一句,
“……德彪西。”
她那鲜红欲滴的嘴唇说出了一位作曲家的名字。响介一听,耳边自动响起了钢琴的静谧音色——《月光》。玲于奈抬起眼睑接着说,
“有人是这么叫她的,克洛德.德彪西……那个作曲的同时又对律师的妻子和家庭教学时的女学生出手的出名风流作曲家。乍一听还觉得被冠以知名作曲家之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不过,多少还是有点嘲讽意思在里面的吧。”
“嘲讽?”
“是啊,那女人关于男人方面的传言可不好听哦。而且因为去各地巡演,听说有过很多的男人。特别是她年轻的时候,这类流言就从没断过。”
后世留名的音乐家……或者说艺术家吧,多是在女人方面不检点的男人。比如一直向十几岁女孩求婚的布鲁克纳,以及拥有偶像地位但换女人如换衣服的李斯特,不甚枚举。至于德彪西,虽说他这方面不值得特别提出来,但以此作揶揄之意也不算奇怪。
“至于小幸……其实她是私生女,不知道父亲是谁。小幸好像为此吃过不少苦,不喜欢爱子也是自然。所以我也不好随便说什么了。”
听了玲于奈的话,响介想起了小幸一脸严肃的模样。原来如此,她也许是在父母作为反面教材的环境下长大的。玲于奈叹息一声,接着又说,
“况且,爱子也只是一两年才回来一次……你说小幸见到妈妈时能不尴尬吗。爱子每次回来都会先来我这里,所以我这次也是暂且先告诉小幸一声。结果,我刚说出爱子的名字,小幸就刚才那个样子了。”
“玲于奈姐和小幸的妈妈关系很好的?”
“该说是孽缘吧,她每次回龙之坂都会到我店里去。况且小幸好像也不让她进家门。嘛,她无偿在我店里弹钢琴也是好事,也有为此而来的客人,她也会帮忙打扫打扫店里……”
“诶?高坂爱子会在你店里弹琴?她现在就在店里?”
七绪对玲于奈牢骚似的嘀咕做出了反应,在轮椅上探出上身,恍然大悟似的击掌说道,
“玲于奈姐,能不能现在就去见见高坂爱子?能听到现场演奏真跟做梦一样啊。响介也来吧,不偶尔去喝点酒放松一下,活着就太没意思啦。”
“不用不用,我还得去练习……”
“太使劲就只会落得个抱琴横死哦。就算死在人家店里,那位少女店长也负不了责的。”
少女店长……她是指响介常去的那家卡拉ok的店主六条刚吧。那人虽然有如此男子汉的名字,但人却意外的女人气,一出口就一嘴的大姐味道。
见七绪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玲于奈只是耸了耸瘦削的肩膀说,
“…….要是作为客人光临,我自然不会拦着你。”
“太好了!啊、对了,稍等一下,我是不是应该先回去拿一张用来签名的CD呢……可这会儿要从那一大堆CD山里找出来可不太可能……”
的确,要从她那一屋子的专辑里找出一张CD来可不容易,那里乱得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七绪想了一会儿,似乎也早早打消了回去找的念头。
“算了,”
七绪抬头朝响介指过来说,
“既然她会在龙之坂待上一阵子,要签名就推后好了。响介,你赶紧收拾收拾。玲于奈姐是开车走?”
“老样子啊,顺便搭你过去?”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过去好了。你先回店里去吧。”
低音大提琴那么大的乐器要背起来走可不容易,所以低音大提琴手基本都是坐车移动的。玲于奈醒酒的时段也正好是排练开始的时候,所以她都是开掀背车载着大提琴来公民馆的。
“可以是可以,但你能进店来?那个楼里可没有电梯哦?”
“放心吧,哪里都拦不住我的。”
七绪还是那么的自作主张,响介只好无奈地又去收拾他的兰德尔菲了。不过,他心里也是有所好奇……不是好奇高坂爱子,而是好奇那个一直抿嘴拉着中提琴的幸。虽说事到如今才去关心有些晚,但他也不能对龙乐团成员不管不顾。
也许自己也变得像七绪一样多管闲事了吧——响介如此想着便合上了小提琴的锁扣。这时,已经到会议室门口的七绪朝他看过来,等不及地敲起了轮椅扶手。
玲于奈开的夜店“御幸”位于与商店街隔了一条街的餐饮街里。响介也去过一次,但当时他不是客人,也不是在营业时间去的。他仰望着夜色里的古旧杂居楼群,这才想起这是他第一次晚上去那个夜店。“御幸”所在的是一座三层的小楼,少有人出入。
七绪到底还是没敢冒着被吊销驾照的危险在店门口停车,而是把车停到了小楼一旁的收费停车场里。七绪没有拿出放在后面的轮椅,拄着拐杖就下车了。响介问她,
“玲于奈也担心过,这里可没有电梯啊,你上得去?”
说着他便指了指前面的台阶。虽说台阶不算陡,但七绪的左脚根本无法动弹,凭她只能走出百米的脚力,上楼梯怕是很难。不过七绪并未面露难色,而是轻巧地说,
“上倒是能上,就是比较麻烦。你背我吧。”
响介一听,在下车的中途愣住了。他也想过可能某天会被她如此要求,但又总觉得七绪这么独立自主的人是不会这么说的。可惜,响介忘了七绪是一个为达目的就不择手段的人了。终于还是被可怜地当做苦力了啊——响介沮丧地看着七绪在台阶边敲扶手催促,只好蹲下身去了。七绪不客气地全身扑了上来,响介却感觉意外的轻。不过想来也是自然。虽说她有好好地做复健运动,但她的双脚毕竟都瘦得跟皮包骨似的。那场车祸才过去三年,肉体萎缩的速度却相当快。七绪之所以在这个小小的龙之坂四处奔走,或许是想抗拒这般现实吧。
“干得好啊响介,有你这个助手在,我的世界就扩展开来啦。照此以往,登上助手顶峰就不再是梦哦。”
“……就我这样背着你?”
爬楼梯的响介原本还有些感伤,但听七绪在背后拍着他的脑袋如此一说,又换了个想法——还是饶了我吧。如此想着爬上楼梯后,他们看到了一个写着“御幸”的紫色招牌。七绪从响介背上下来,拄着手杖伸手推开了店门。
上次来的时候还感觉是个落寞的夜店,这次不知是灯光原因还是店内经过了打扫,这次店里看上去没那么落魄了。
刚这么想,店里忽然传出了一阵高声男音。
“哎呀!这不是七绪酱嘛!少见啊!”
“哎呀,我说怎么感觉声音这么恶心呢,原来是少女店长啊。”
真过分——说着就抱拳扭起脖子来的是个熟脸,就是响介几乎每晚都去的卡拉ok的店主六条。六条坐在沙发上,好像也注意到了跟着七绪进来的响介,在胸前轻轻摆着手说,
“哎哟,这不是响介君嘛,这是吹的哪阵风啊?”
“啊……晚上好。”
响介不太擅长应对他,姑且像往常一样地向他打了声招呼。六条乍一看是个棉花糖一样白的胖胖中年人,但谈吐却是这幅德行,估计不少人都会感觉别扭吧。六条也不留意这边的心思,微微侧头问道,
“难道是因为我关了店门你就一直追到这里来的?抱歉啊响介君,我是知道你每天都会来我店里的啦。”
“……搞啥嘛,难不成你们俩是那种关系?”
店里传出了一声冷冷的吐槽。貌似是刚刚回来的玲于奈。
“不是的!”
被响介条件反射般的否定掉了。七绪交替看了看响介和六条,耸了耸肩说,
“话说回来,这搞的什么密集聚会啊?”
“哎呀,这不是明眼都知道的事嘛七绪酱。是在龙之坂翩翩起舞的夜之蝶群哦。”
“但我怎么感觉明显有只蛾子混进来了?”
七绪嘴里还是那么的不饶人,不过六条也不介意,双手捧起桌子上的玻璃酒杯说,
“我是听说小爱回来才关店来这里的啊。反正也没人去唱卡拉ok。啊、响介除外哦。假日外的休业也就这天而已,响介君见谅吧。”
“我说吧?你去了也是吃个闭门羹。”
七绪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赌赢了什么似的如此说。响介叹口气,想起六条的话便又问,
“六条先生,你认识小幸的妈妈?”
“是啊,我们年轻的时候一起组建过爵士乐队的哟。不过,成为职业音乐人的就只有小爱,是吧妙酱?”
“别叫我本名!”
六条歪头如此说着就被玲于奈呵斥了一声。顺便一提,玲于奈只是假名,她的本名叫山田妙子。响介听了,恍然看向玲于奈说,
“哦哦……玲于奈姐是在爵士乐队拉过大提琴的吧?”
柜台后面的玲于奈点起一支烟,倦怠地点了点头。在爵士乐队里,低音大提琴又被叫做woodbass,用手指拨奏比运弓多一些。不过,它们本质上是相同的乐器,玲于奈也许是经历过爵士乐队才成为龙乐团成员的。
因为低音大提琴体型巨大,不方便演奏,所以很少有人凭兴趣坚持拉大提琴。至于为什么身为冷清夜店店主的她会拉大提琴,也就真相大白了。说着,七绪便笑着说,
“少女店长是吹萨克斯管来着的吧?我们也曾邀请过你来龙乐团,可惜你不领情。”
“因为都是过去了的事情啊。如果不是演奏现代曲的古典乐,萨克斯根本没有出场机会嘛。嘛、如果有非得萨克斯登场的曲子要演奏,你尽管叫上我好了,我会帮忙的啦。”
他用手撑着腮帮子答道。怪不得他会让店里贴演奏会海报并协助龙乐团活动,原来还有这层原因。
“……怎么了妙酱,有客人?”
就在这时,大概是听到了这边的声音,有人从店里边出来了。是一位披着一头漂亮茶色波浪卷长发、身穿印着几何图案的连衣裙女子。不过,叫人在意的是她手里拿着的一瓶烧酒。玲于奈闻言转过身去,突然喷着紫色烟卷高声叫了起来,
“我说爱子!你又趁我去排练的时候偷喝店里酒了吧!”
“有什么要紧嘛、小气鬼妙酱。不就是一瓶烧酒嘛。”
“就是啊妙酱,认真的小爱都把店里打扫得这么干净了,一瓶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说你们啊、别叫我本名!”
听得这番话,七绪猛地扭头看了过去。一和那个的女子对上视线,七绪便很不礼貌地用食指指着对方叫道,
“诶——!姐姐你就是高坂爱子吧!”
“哎呀讨厌,居然叫人家姐姐!妙酱妙酱,你听到了?”
听了七绪的话,女子一脸兴奋地拍起了玲于奈的后背,看样子已经醉得不行了。话说看她抓着酒瓶子不放的样子就该知道她已经醉了。
不过如果她真的是高坂爱子,着实让人看不出会是有一个已经二十多岁的女儿的女人。七绪拄着拐杖站起来后坐到柜台边,双眸如同少女般闪亮地寻求和她握手。
“真是有幸遇见啊,我可是您的粉丝哦!”
“骗人!我的粉丝全世界也就几个人而已,你难不成想说那几个人就都在这里了!?”
爱子把喝了一半的烧酒瓶子放在柜台上,把脸凑到七绪跟前如此说。一旁的玲于奈无奈地耸了耸肩膀说,
“我也挺吃惊的,但却是真的哦。她有你专辑,是吧七绪?”
“真的!?你真有那个就出了几张的专辑!?”
“我这次没能带来,下次带来给我签名哦。”
听七绪这么一说,爱子极度感动地扭过身去,擅自从身后的架子上取过玻璃酒杯放在了七绪面前,
“哎呀——挺会说讨喜话的嘛!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七绪酱?那么,就让我们为我们奇迹般的相遇干杯吧!”
“抱歉,我不会喝酒。不过这位能喝的。”
七绪说着就指了指站在她身后的响介。真希望她能别擅自把人家的肝送出去啊——不过看爱子那副样子,估计不喝也会被逼着喝的吧。爱子眯眼看过来,非常用力招手叫道,
“就是这样,小哥!接下我的喜悦吧,这个色男人!”
一接过酒杯,爱子便迫不及待地给他地倒起了烧酒。看着像自来水一样倒进来的酒,响介吃力地问,
“我说……能不能至少给我分担一点啊?”
“年轻小哥说啥呢!这不都是跟水一样嘛!”
“就是啊响介,难道你想说爱子倒的酒不能喝?”
旁观的七绪说着就让玲于奈给自己倒了杯乌龙茶。无奈之下,响介干了爱子递来的酒杯,岔开话题地说道,
“高坂小姐是很久没回龙之坂了吧?”
“是啊。上次回来还是前年的夏天,再往前的话……只记得是春天,不知道是哪一年了。”
爱子爽快地喝干了酒杯里的烧酒,仰头漫无边际地望着低矮的天花板如此说道。说着就又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给空酒杯续上了酒。
“是要在这附近公演吗?所以才顺道回来的?”
“啊啊、有的话我也想去听听呢。”
听响介这么一问,七绪顺势附和了一句。不过,爱子摇了摇头。她脸上仔细化过妆,看上去四十……至少不会超过三十五岁。对比之下,玲于奈出于买卖也衣着华丽,但总给人“年龄不详”的印象。
“不是啦。是因为快到我和老公的结婚纪念日了。我们约定纪念日那天无论如何都要回龙之坂的。”
“您……结过婚了?”
响介不禁反问。话一出口他忽然觉得失礼,因为他听说幸是私生女来着。不过,她在外面的绯闻也不少,可能是之后又结过婚了吧。不过,爱子又一脸毫不介意地摆了摆手说,
“小哥,你还是太嫩了啊。把结婚当成爱的终点可不对哦。说起我和我的老公啊,就算没入过籍,我们之间的羁绊也是牢不可破的哦。”
说着她就又仰起了酒杯。她可真是能喝。常说喜欢聚在一起干什么的音乐家都很能喝,龙乐团成员们每次偶尔去聚会喝酒也会喝得一塌糊涂,但爱子的酒力又超出了这一基准。她越发眯起眼睛,大叔气十足地放下酒杯说,
“……可就算回来,女儿小幸又不肯见我,老公又早早地躺棺材里去了。像我这种四处晃荡的人,能有个回来的地方就不错啦。这里有我的妙酱,还能见到我为数不多的粉丝呢。”
“爱酱!还有我呢!我也在的哦!”
六条在后面招手并尖叫起来,却被爱子完全无视掉了。听了爱子的话,响介不由得眯起眼睛,想起了之前在会议室时与玲于奈说了一半话就走掉的幸。
“这样啊……可既然每年的纪念日都回来,那上一次回来是……”
“别那么不知好歹地问啦,响介。”
响介刚说到一半就被七绪强势打断了。也是,想问的虽然多,但就此追问下去就不识趣了。响介老实地闭上了嘴。这时,七绪忽然合掌,换了副口气说,
“我说爱子小姐啊,向职业音乐人提这种要求也许失礼……不过如果您能为我们演奏一曲,我会很高兴的。”
响介闻言便环顾了一下店内,店里边的确摆放着一架搁了灰的电钢琴。听说有专为听爱子演奏的顾客上门,那弹的应该就是那台了吧。爱子一听,忽然来劲了似的拍了一下柜台说,
“既然是七绪酱的请求,那自然是不能拒绝啦。交给我吧,我会弹到你听个够的。妙酱,借用一下你的钢琴哦。”
爱子说着就准备离开柜台去钢琴那里,但她的脚步却明显不稳,整个人就像刚破蛹的蝴蝶,格子连衣裙摇曳不止。响介远目看着她的样子,小声问玲于奈,
“……不要紧吗?她都这样了。”
“没问题,她可是爱子啊。”
虽然理由有些来头不明,但响介也不再说什么了。爱子大概是听到这边的对话了,一边粗暴地调整椅子高度一边咯咯笑道,
“就是就是,就交给我吧!这就好比醉拳,我喝醉了才更能发挥水平的哦。不过老实说,我不喝酒反而会手抖弹不了呢!”
六条在身后大笑起来。听着这番乱哄哄的话,七绪却是一脸严肃地望着爱子面对电钢琴的模样。看来她说自己是爱子的粉丝还真不是吹的。爱子掀开键盘盖,打开电源,优雅地摊开了双手。
“好了七绪酱,有想听的就说哦?我既然发过专辑,那收录的曲子就随便点哦。”
七绪听了,思考着停顿了一下。至于响介,之前摇滚兄弟那件事的时候也说了,他因为纯粹的古典乐培养而对爵士乐是一窍不通。七绪接下来说出口的曲名,他自然也是毫无印象。
“那就《酒与玫瑰的日子》。”
“nice choice!七绪,简直是替我选的曲子嘛。”
爱子听了曲目,感慨地如此说道。接着她便踩动踏板,用力地敲击起了键盘。电钢琴异常响亮的咆哮在店内回荡起来,令响介不禁为之屏息。
在响介的印象里,钢琴手一般都是靠手指和手掌的动作按动琴键,但爱子看上去却像是用手臂在敲打琴键。而且,爱子弹琴的姿势很低,几乎是趴在钢琴上了。她的指尖下偶尔会传出貌似误按造成的不协调音符,但爱子却又像是在说没关系一样,敲打键盘时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这时,一旁的玲于奈蓦然开口说道,
“响介你不懂爵士乐,我不想你误会,《酒与玫瑰的日子》其实是更舒缓点的曲子。”
“这样啊……”
他隐约察觉到七绪为什么会喜欢爱子的演奏了。依他的猜测,大概是因为爱子的演奏脱离了常轨。爱子完全是自学,一如七绪的指挥。响介原本以为这是古典乐钢琴家才会有的感受,听玲于奈这么一说,好像又不是的。
旁边的七绪依旧在垂眼细听着爱子的钢琴演奏。轻快的演奏里虽时不时会掺进错音,但曲子的鲜明旋律还是在毫不顾忌地持续流淌着。爱子刚才脸上醉意全然不见了踪迹,仿佛与小小的电钢琴化作了一体。
“爱子看似那副德行,却是个古板认真的女人。钢琴练习也是每天不落,去外地也肯定会带上键盘。大概也是因此她才能成为职业音乐人的吧……不过、她的酒癖和男人癖可就糟糕透顶了。”
玲于奈说着便眯起了眼睛,看爱子的表情就像是在看自己没出息的妹妹。响介没说话,继续听着尚不熟悉的爵士乐旋律。
《酒与玫瑰的日子》……曲名听起来不错,就如爱子刚才所说的,是与她这个演奏者很相配的曲子。在这段强劲却又隐隐流露着哀愁的旋律里,那个豪放的女人仿佛又展现出了另一个自己。
如此糟糕的早晨真是多年未曾遭遇过了。
一曲弹罢,七绪又不停地提出想听的曲子,爱子也卖力地一个个弹了遍。当她中场休息的时候——虽说就是喝酒,爱子也不忘见缝插针地给响介倒上酒。最后,烂醉的爱子以不成调的弹奏宣告了演奏的结束,不省人事地被拖到店里面去了。当时已是凌晨,该说是最后的使命吧,响介记得自己帮七绪下过楼,而之后的事情,除了在公寓外从七绪的汽车里滚出来之外,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过从自己爬到房间床铺上还不忘定闹钟来看,当时的自己可能残留点理智的。
摁掉闹钟后,响介匍匐着爬出了被窝。绝不再去那种鬼夜店了!不过,七绪既然说过会再去要签名,那七绪肯定会以帮忙上下楼为由叫上自己。
找什么借口不去呢?想到这里,响介终于站起身,晃悠悠地走向了洗漱间。今天也是工作日,响介不能翘班。响介昏沉沉的脑子里不停地翻滚着抱怨,还是按时去了公民馆。桌子后面的七绪正一脸若无其事地嚼着充当早饭的面包。根津好像又去打扫茶水室了。
“哟、还活着啊。昨晚把你放公寓前时你还一动不动呢,不过看你不一会儿就本能地回公寓里去,我以为没事呢。你当时可真像个产卵后回大海的海龟哦。”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响介刚想张口,脑袋却越发痛起来,便没说什么了。七绪从塑料袋里取出宿醉的胃药丢了过来。响介心想这应该是她的好意,就接了过来。
“不过爱子小姐的现场演奏还真是一如想象的有魄力啊,我都感动了。”
也不管这边听话的人的状态,七绪感慨颇深地如此说。爱子的演奏的确很棒,但响介想起和爱子说过的话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幸。等头痛缓解得差不多了,响介开口说,
“我说……爱子说的她那个老公,会是谁啊?听她说是没结婚啊,难道是没入过籍?”
“这话昨天我也是头次听说啊,我怎么可能知道?何况她还说人都已经死了呢。”
七绪理所当然地如此回道。她挤扁了手里的蔬菜汁盒子,接着说,
“不过……既然说纪念日时肯定会回来,可她又不是每年都回来,这点让人在意啊。”
“嗯,我也这么觉得。”
既然说和老公的纪念日那天肯定会回龙之坂,她又明说上次回龙之坂是前年夏天的事情。而且,上上次又是在春天。
既然是纪念日,不是结婚纪念日就该是生日,都是一年一度的事情,在同一天回来才对。玲于奈也说过,爱子也就两年左右才会回来一次,那这个隔年而且所处季节又不同的纪念日到底是哪门子的纪念日?
说到这里,他们听到了几个人从入口走过来的脚步声。是龙乐团的成员们。自家不经营店面的乐团成员们通常会在周日参加一整天的练习。
“早上好啊七绪,还有首席。今天也要叨扰一整天哦。”
“哦、我们傍晚也会过去的。”
背着乐器的成员都轻轻挥手从事务所柜台前走过去了。目送着他们前往第五会议室的背影,响介也搓搓脸清醒了一下。现在可不是闹宿醉的时候。
等第一波人过去一会儿,一个女孩现身了。她留着一头齐肩的黑发,穿着简练而朴素的白色衬衫加七分裤。是背着中提琴的高坂幸,她好像今天不打工。
老实说,响介至今都没有特别注意过她。但既然之前和她妈妈以那种方式见了面,响介自然也就开始留意她了。不过,贸然叫住她会显得不自然,高坂幸惯例地招呼里面一声后就去了走道。
无奈之下,响介只好先收回视线,边想着今天练习结束后再叫住她边按下了电脑电源。
“那、那个……”
听见柜台那边有人小声招呼,响介连忙回头看去,是刚才本该去了会议室的幸。她交替地看了看七绪和响介,深深低头道歉说,
“昨天真是对不起……那么大声叫起来。”
她是在为昨天和玲于奈说完话就生气地离开会议室的事情道歉。那点声音都算大声的话,那木下的日常说话岂不都是噪音了?响介心里如此想着就摇了摇头。幸低着头继续说,
“我其实是想说我和玲于奈阿姨之间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真是抱歉。”
“啊、幸同学。”
看幸又要转身走,响介慌忙叫住了她。响介也不是有什么要事,既然和知情的玲于奈都那样了,他就更不能说和爱子见过面的事情了。结果,响介抛出了个无关痛痒的话题,
“那啥,状态怎么样?现在加了新曲子,应该感觉很麻烦的吧?”
“嗯,我每天都有记录练习曲目的……昨天主要是练习了第二主题。今天周日大家都在,所以打算一起练一遍。”
她老实地回答了不可靠的首席的提问,还从手提包里取出了一个封面很可爱的笔记本。真是个认真的姑娘。这时,一直闷不做声的七绪忽然开口了,
“小幸成为乐团成员都那么久了,我和你还没怎么说过话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拉中提琴的?”
幸听了,将背上的提琴抱到了手里。原以为她是个寡言的女孩,如此看来又不像,估计只是不会主动和人说话吧。
“是从中学开始的。中学之前是一直弹钢琴。小时候,这镇上有个钢琴老师很会教人……不过是少见的男老师。他喜欢埃里克萨蒂,会用萨蒂叫我,很疼爱过我。”
听着幸低声如此说,响介仰头看着天花板说,
“埃里克.萨蒂…哦、就是《为狗而写的柔和前奏曲》的那个吧?”
“……是的,为什么先提出这个曲子?”
“响介,萨蒂老师的代表作可不是那个吧?给我说《海参的干瘪胎儿》。”
“那个……就当我没说过吧。”
刚才举的怪名字曲子都是埃里克萨蒂实际创作的曲子。埃里克萨蒂被人称作音乐节的怪才,创作过多首堪称奇曲的钢琴曲。不过,他创作的单纯而又带着抽象哀愁的旋律却赢得了众多铁杆的乐迷。
幸一脸无语的表情,微微沉下了脸说,
“但是……老师却在我升中学前因为事故去世了。之后我也想过要继续弹钢琴,但龙之坂就只有那一家钢琴教室,后来是托祖母帮忙才去的提琴教室。”
“但是最后为什么是中提琴而不是小提琴?”
“怎么说呢……因为我不想成为主角。”
幸给了响介一个怪异的答案。响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只是微微侧头苦笑着说,
“觉得奇怪吧……但我一直都很讨厌引人注目。所以,我可能原本就不适合弹钢琴。比起弹奏主旋律,烘托音乐的低调中提琴好像更适合我。”
比起小提琴和其他弦乐器,中提琴的确没多少引人瞩目的独奏。因为在交响乐里常担当配乐,中提琴也常被人称作是“低调的乐器”。提琴手们也常自嘲地这样称呼自己的乐器。
“小幸的中提琴的确很好配合,可能真就是适合你的乐器呢。”
七绪点头附和。幸浅浅一笑,说了声谢谢。
这时,根津从茶水室里拎着水炉回来了,他看到这边的三人后,一边往水炉上插电源一边拖着嗓子说,
“啊、这不是小幸嘛。昨天晚上我在超市难得地见到你妈妈了哦,她回龙之坂了呢。”
一听这话,幸的脸色变了。毫无恶意的根津一边用抹布仔细擦拭水炉,一边又说起了超市关门前人们争夺配菜的事情。心里叫苦的响介窥视了一下幸,她可能还以为这边不知道她妈妈回来的事情。幸没再说什么,抿着嘴就想转身离开了。但就在这时,七绪叫住了她,
“小幸弹钢琴是不是因为受爱子小姐的影响?”
响介朝七绪投去了责备的视线,七绪却不为所动,手里依旧在折叠喝空了的饮料盒。幸转身凝视起了七绪。在她的凝视下,七绪把饮料盒丢进垃圾桶后又说,
“我可是你妈妈的乐迷哦。我说真的。昨晚还听了你妈妈的演奏呢。”
“……你和那个女人见过面了?”
“是啊。响介也见了是吧?真是一场精彩的演奏啊。”
七绪又像是在指认同犯一样地指了指响介。虽说没干什么亏心事,但响介总感觉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幸听了,咬着嘴低下了头,用至今最为细弱的嗓音说,
“我不知道你们是听说了什么……我和那个女人没有任何关系。养我长大的是我祖母,不是妈妈。”
“听说她偶尔才回来一次,是从你小时候起就这样?”
响介不禁发问了。幸只是抿起嘴,犹豫一会儿后便一口作气地说开了。可能她也是压抑很久了。
“嗯……我自打懂事就被寄养在了祖母家。上中学的时候,那个女人就基本不回来了。但就在中学二年级的冬天,她又忽然回来了……说那天是什么和爸爸的纪念日。”
响介和七绪不禁面面相觑。她说的和昨晚爱子说的一样。当时他们以为爱子说的是她生下幸这个私生女后的那个结婚对象,原来就是幸的父亲啊。
“我当时就信了……她一直说不知道我爸爸是哪个人,但那个女人其实是知道的。那天刚好是寒假开始……下雪的一月九号。所以我以为那天肯定是结婚纪念日或其他什么纪念日,以为她来年的这天还会回来。”
说到这里,幸顿了顿。也许因为是从未向他人吐露过的事情,她的语气近似于告白,以往稳重的眼神也染上了无法言状的色彩。
“但是第二年的一月九号,那个女人却没有回来。第三年也没有。她第二次回来的时候……是我上高二的春天,那年的四月二十号。那个女人又说那天是和爸爸的纪念日。”
听了幸的描述,响介不可思议地眯起了眼睛——爱子口中的那个与老公的纪念日到底是什么?
幸长叹一气,自嘲般的移开视线接着说,
“那时候我可能又信了那个女人的话。不过,下次她回来时我就没打算再见她了。因为麻烦祖母也不好……那时候我正好放弃了去大学。祖母告诉我说,那个女人会在盆节的八月十六号回来。理由还是那个什么纪念日。”
幸说罢便轻轻摇了摇头。虽然不太想相信,但爱子所说的那个每年日子全然不同的纪念日所指的……毕竟是男人癖很糟糕的爱子。幸大概也想到了这点,无奈地垂下肩膀说,
“说到底,她就是那种无可救药的女人,反正全部都是和不同男人的什么纪念日……我本来也不愿意相信的。”
比如全都是不同男人的生日……这的确说得通。这时,一直抱臂默默听着的七绪忽然开口了,
“原来是这回事。不过,小幸还居然能把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啊。”
“……我一直有记日记的,是我打小养成的习惯,所以这种日子我都会记得。”
就是如此印象深刻的日子吧。说不定她还试过靠这些纪念日去找在龙之坂某处的爸爸。幸沉着脸看了过来,好像在后悔说这些话。原本是好意在聊她的事情,一提这事全然是反效果了。
“对不起,说了些无聊的事情……昨天的事情我也会向玲于奈姐道歉的。不过,那个女人我是绝对不会再见了。反正她这次也会一声不响地离开的……”
说完她便快步去会议室了。来不及伸手拦她的响介和七绪只好目送她的背影。在事务所里面的根津貌似还没搞清状况,愣愣地继续擦着水炉。
“原来是有很多男人啊……不过要是在很多地方有不同男人还好理解,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凑齐三个恐怕都很难啊。”
七绪嘀咕起来,接着便在手边一个不从从哪里弄来的用作奖品的便宜便签纸上写起了什么。
“……你给我克制点哦。”
“没,我只是有点在意而已。都是些全无关联的日子呢。”
她在便签纸上字迹潦草地写下了刚才幸说的爱子过去回龙之坂的的日期。一月九日、四月二十八日、八月十六日。爱子曾说前年夏天和之前的春天回来过,季节上是一致的。七绪用圆珠笔笔尖敲着纸面又说,
“要是在龙之坂找类似的男人,到底谁会是自己的爸爸呢?——小幸就用这个阳光劲头去找爸爸不也可以吗?你看,不是有那个音乐剧来着……《妈妈咪呀》!”
“看幸的样子。我可没看出半点阳光。”
“因为龙之坂就是这么小啊。比如说……我说秋叔,你是哪天生日?”
听得这般唐突的提问,根津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他一边把终于煮沸的水倒进水壶一边懒懒地答道,
“诶?我是一月九号出生哦。一休老师的日子。”
【译注:“一九”在日语中与“一休”谐音】
他的回答着实出人预料,七绪也一下噎住了。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到找到生日一致的人。响介冒着冷汗又看了看便签。
“我、我就说吧响介?候补说不定就在身边啊。”
“……别开玩笑啦,没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刚才只是很吓人的偶然而已。”
听七绪低声如此说,响介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七绪重新咳嗽一声,把便签丢进了抽屉里。
“不管怎么说,看来我们有必要再去见爱子一面了。到时候我们就稍微试着问问……我说响介?明天有意向去我家探宝么?找到了我就解放你,之后就随你练习还是干别的什么了哦。”
果然还是得再去那个夜店一趟啊。响介唯恐七绪又会冒出什么新念头,只好点头同意了。
“知道啦……不过,一找到我可就去卡拉ok了。”
“ok,那你来吧。知道我家怎么走的吧?”
简单定下行程后,七绪就推着轮椅出去了。留下的响介一边隔着柜台与陆续经过的乐团成员打招呼。他一边忍受着这才明显起来的头疼,一边想起了刚才幸的样子。幸对爱子……说她的妈妈是“那个女人”。这与响介对别人说起自己父亲时是如出一辙。从旁人看来,自己难道也是这般可怜?他讨厌想起这种事情的自己,响介摇了摇头,一阵头疼随之传来,叹息一声后他又转向电脑去工作了。
响介一个多月前买了一辆小摩托车。因为走的地方不多,他原本想买一辆自行车的,但后来被乐团的成员们一致阻止了。据他们说,龙之坂这个地方的坡道太多,响介还轻可能还不要紧,但如果有驾照的话,最好还是买辆摩托或汽车。的确,在路上与响介擦身而过的家庭主妇们都是骑着电动车的。响介当然也有驾照,觉得小摩托估计合适就买了一辆。
不过公民馆就在走走就到的地方,小摩托到现在还没怎么骑过。不过如果是去位于镇外住宅区的七绪家,骑摩托就方便了。响介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一边背着兰德尔菲慢吞吞地在路上开着小摩托。为了爱器的运输安全,小提琴手一般都会开车出行,但可怜的响介没那么多的钱。
平日路上没什么行人,路边见到的多是出来遛狗的老人。位于住宅小区中心位置的小学开始第一节授课了,操场上传来了孩子们玩躲避球的欢笑声。
响介在七绪家前面停下摩托,按了声喇叭。七绪没从正门出来,而从面朝庭院的窗口露出了脸,意思是叫他自己进来。
“我知道你叫我来干什么,但……”
响介不客气地推门进来换拖鞋时如此说一说,七绪就从离玄关最近的和室里出来了。估计她房里已经挤得轮椅进不去了吧。七绪瘫坐在地板上,朝室内摊开双手说,
“你还挺有心思的嘛。那你就去找架子上,我搜索下面。”
说白了就是要在这堆成山一样的专辑里找出高坂爱子的CD。就如她说的,她已经开始翻找堆地板上的CD山了。响介该从她伸手够不着的地方开始找吧……话说她把CD放得那么高,那拿出来的时候是怎么拿的?响介想着就仰头看起了几乎顶到天花板的CD架。
“话说你家有几张爱子小姐的CD?”
“两张。我要两张都签上名,所以两张都给我找出来。不过两张估计都成废盘了,发行少也不会有二手碟,我本想网购两张来着,但听说收货得两周时间,那时爱子小姐恐怕早离开龙之坂了。”
原来如此,响介理解地把兰德尔菲放在了地板上。他立马凑到最近的架子边,看到德沃夏克的专辑混杂在不知名日本摇滚乐团的专辑里,他不禁叹了口气。比起收藏,七绪好像只是收集过来堆在一起而已。若是收藏家,哪会这么乱放。
“明明有这么多碟片,怎么就没放点BGM?我可以放点什么吗?”
“随你便,音响在那边,唱机在那边。”
响介边一张张查看专辑边问七绪。她说的没错,响介脚边就正好有一个音响。响介也不是有特别想听的碟片,只是在默不作声的时候提不起劲找东西。
七绪忽然用一只手撑着挪到了入口附近的CD山跟前——貌似是找过后的地方,她抽出一张CD递过来说,
“就这张,应该正合你意的。”
响介不知所谓地接过来一看,愣住了。他刚要去看七绪,七绪就又靠着一只手回头去找CD了。七绪递过来的是羽田野仁美的专辑,这张CD响介也有,所以他知道七绪想说什么。这张专辑里收录有一首曲子——《康派涅拉》。
可谓只要是出名小提琴家就必定会留有该曲录音的名曲。响介背过身去,但他怎么也没法马上把碟片放进音响,只是默默地背对着七绪听了一会儿CD崩落的声音。他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开口道出了他至今从未提起的疑问,
“若自己的父母是伟人……到底会是怎样的心情?”
“至少不会像你们那样逃避吧。”
七绪听了,却全然不像被坏了心情,只是淡淡地如此回答。响介听出了她话里的挖苦,苦笑着打开了CD盒。
“你说的如果是我和小幸,那可就错了……小幸的妈妈在国内小有成就,而且和小幸的中提琴完全是两码事。至于我的父亲,他在小提琴界就根本没留下记录和名字,和儿子一样是吊车尾。”
响介本想看看那个薄薄的专辑目录,但又没看。流于表面的赞辞和批评没什么意义。不过话说到这份上也就无所谓了,于是响介接着问,
“而你,虽说是私出,但好歹是正当的后继人。那个世界级小提琴家的后继人。羽田野仁美之所以会叫你去德国,可能就是因为没有放弃你。”
“你啊,到底是想说什么?”
听到这里,七绪说话开始变得不耐烦了。她似乎朝这边转过身来了,但面对音响的响介并没有回头,设定好音响后盯着跳烁的信号灯静静开口道,
“……你不去羽田野仁美那里吗?”
她引退后叫七绪去德国的事情是他从由加丽口中得知的。七绪拒绝也是。不过响介本以为她既然有机会得到进一步治疗,就应该没有理由拒绝。说难听点,为此利用羽田野仁美也行啊。
但七绪没有去。当然,七绪应该不会有非要留在龙之坂的理由。响介怎么也不能理解,但七绪听后却一时沉默了下来。
碟片在响介面前开始了运转。
“你觉得那个女人会需要后继人?”
扬声器瞬间传出了以压抑第一音抬头的钟声回旋曲,旋律在微微杂音中低沉地传开了。
“想要留下什么的人才会去找后继人,你爸爸不就是?我的养母也是。但你听好……真正想要达到究极的人是不需要后继人的。对他们那种人来说,重要的就只有一个。”
七绪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一下。小提琴的第一乐句正好结束,扬声器里开始传出钢琴的旋律。
“要么把自己亲手构筑起来的地位变得坚如磐石,要么就是变成永恒。”
七绪言之凿凿,钟声的钢琴旋律里传来了她把手里的CD用力放在小山最上面的声音。
“人在攻占一切后就只有转入防守,谁还会去特意培养威胁自身地位的人?所以我才会确信她的目的是‘救世主’。那个没有被任何小提琴手触碰过,以最完美状态保存下来的乐器……如果能得到那挺小提琴,她就将得到绝对的地位。”
“你曾经说羽田野仁美是音乐的魔鬼……就是因为这个?”
七绪口中的女人与响介想象中的并无太大差别,也就是所谓为拉小提琴而生的天才……况且,她本人也没有追求除此以外的头衔。
不过,七绪说的话却与响介乍然想起的全然不同,并且是带着某种确信。七绪用比以往低沉的声音补了一句,
“响介……你知道坦格活德的奇迹的吧?”
“嗯,当然。”
响介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坦格活德的奇迹——女流小提琴家五岛绿的有名轶事。一九八六年,年仅十四岁的五岛在马萨族赛州举办的坦格活德音乐节上演奏《小夜曲第四乐章》时,据说琴弦曾两度崩断。她第一次断弦时借用了音乐节主持的提琴,第二次断弦时又借用了助手主持的小提琴,愣是完成了演奏。当时五岛原本使用的是四分之三尺寸的小提琴,换用正常尺寸小提琴却没有影响她的演奏。第二天的新闻就以《十四岁少女用三挺小提琴征服了坦格活德》为标题将此事刊登了出来。
为什么这时候要提出这个?听着《康派涅拉》再次响起小提琴主旋律,背对七绪的响介等待着她下文。七绪则聊家常似的开口说道,
“十二年前,羽田野仁美差不多也做到了同样的事情。不过,她是断过三次弦,连续换了四挺小提琴。”
这就是闻所未闻了。小提琴的E弦的确易断,后台常有备用。但比起五岛连遇两次断弦,一次演奏连遇三次断弦还真是……何况当时得多冷静才能坚持演奏啊。
“当时她还没有出名,二十一岁左右。似乎是她暂时回国期间受邀参加大学冬季演奏会,在诚修馆音乐大学的音乐厅里独奏时发生的。老实说,不是什么大舞台。”
诚修馆音乐大学是关西水准最高的音乐大学。而说到音乐大学,可谓东有帝真、西有诚修馆。七绪过去所在的曾位于龙之坂的城英音乐大学与帝真水平差不多,但因为校史较短,常被人排在了两名校之下。不过既然是大学的定期演奏会,那负责背景交响的也就是大学生。也就是说,那是羽田野仁美还是个配角时发生的事吧。
“五岛绿当时十四岁,舞台是坦格活德的音乐节。相比之下,羽田野仁美当时已经二十一岁,参加的也只是平常的大学定期演奏,很多地方不可同日而语。但羽田野仁美成名之后,当时的事迹就被人传颂成了‘诚修馆的奇迹’……虽说形容得还挺合适的。”
《康派涅拉》的钟声还在流淌,不同于以往隐约振动耳膜的幻听,这次是眼前的音响所发出的真实声音。
“怎么说呢,两次以内的话还能说是倒霉的事故,但接连三次遇到的话,你不觉得奇怪?所以,这中间就出现了很多传言。当年一起演奏背景交响的成员因嫉妒同年代获得成功的羽田野仁美而故意捣鬼便是其中一说。”
说到这里,七绪的声音变得低沉,令现实与幻觉的界限愈发暧昧不清起来。响介不禁扶额伤神地想,这曲钟声到底是要把自己逼迫到什么地步啊。
“嘛、愚蠢的臆测而已。别人不可能对羽田野的小提琴做什么手脚,而且她琴弦断掉的时候,她和五岛一样,也是从旁边的交响成员手里借用的琴弦,三根都是。我想没有哪个笨蛋会冒着自己的演奏也会中断的风险去做那种事情,所以周围人就得出了唯一的结论。”
响介抬头转过身去,正好与看着这边的七绪对上了视线。七绪脸上是谈论音乐时才会流露的冷冷表情。她就像是在宣告一桩事实般静静说道,
“据说——是恶魔弄断了她的琴弦。”
——爸爸,你见到过小提琴的恶魔吗?
——仅有一回。
“而现实就是,羽田野从那场诚修馆的演奏会后就开始暂露出了头角……她跟贵金属头把手结婚也是在演奏会的第二年。也就是说,她可能就是在那场演奏会上与音乐的恶魔交换了契约。”
响介此刻想起的,却是自己久远过去与父亲的一次谈话。
父亲所遇到的恶魔,羽田野也遇到了?
为了打消这种无稽念头,响介声音沙哑地开口又问,
“难道……是卖掉了灵魂?就像帕格尼尼那样?”
“那我就不知道了。诚修馆奇迹时所演奏的……”
七绪说着就用手指朝响介指过来。不,不对,她指的不是响介,是他身后音响所流淌出的旋律。
“好像就是《康派涅拉》。”
回旋曲升调奔向了终止符,狭小室内满是旋律的震颤。事情如此偶然,令响介不禁吞了口唾沫。坦格活德的奇迹,还有诚修馆的奇迹……响介反复琢磨这两个词,问七绪说,
“你说过,音乐里是并不存在奇迹和偶然的吧?”
那是秋天演奏会时七绪在侧台所说过的话。响介润湿一下嘴唇又问,
“那么,五岛在坦格活德的事情到底又该怎么解释?”
“既不是奇迹也不是偶然的话,那肯定就是必然啊。”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与小提琴的恶魔相遇也是……必然的?”
听到这般诧异的疑问,七绪却没有回答,只是挪开视线并自言自语地嘀咕说,
“五岛绿她……曾被称作‘怪物’。”
说完她又抿起了嘴角。响介见她这副自嘲般的表情,却感觉有些意外。七绪接着又皮笑肉不笑地淡淡说道,
“不管是魔鬼还是怪物……都不是能以古典乐这种散发优雅气息为食生存下去的活物。但是,在一个闭塞的世界里,异端才能占据强势,所以羽田野才能问鼎古典乐界……靠她那压倒性的力量。”
七绪蓦然飘开了视线,仅隔一拍左右便终于用坦白的语气说道,
“我啊,其实是怕。”
这话如同是在向一直与之抗争的什么投降。
“我怕羽田野仁美。”
这个不为任何事物所动的挺身不屈的女人好像是第一次说出畏惧的话。她背对着这边,响介无法窥得她此刻的表情。尽管他看不到,他也自作理解地摇了摇头,理所当然地说,
“……人怕魔鬼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七绪心底怀揣的恐惧也可以说是响介也怀有的,很难找出解释这种恐惧的合适形容词。但是,也就是在这时——
“啊——!就是这个!”
室内爆出一阵高叫,吓得响介颤了下肩膀。七绪拿起一个CD,得意地扭转上半身对响介说,
“找到了哦响介!是爱子小姐的CD!而且是两张放一起保管的,太好了!这下能搞到签名了!”
听七绪变了个人似的如此大声叫,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响介又无法释怀地叹了声气。他本想再问点什么的,这下全泡汤了。响介无奈地站起身来,将CD插回摇摇欲坠的音乐架说,
“那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了吧?我去练习了哦。”
“哎呀等等,把你叫过来没个表示也不好,这个就送你啦。”
七绪边用袖子擦着CD盒,边朝响介的方向指了过来。不知谓何的响介顺着方向转过头去,原来就是刚才的那个音响。音响扬声器正往外流淌着帕格尼尼的技巧曲《二十四首随想曲》的第一曲。响介明白了七绪的言下之意,拿起了放在音响前的那个空CD盒。
“……是刁难我么?”
“别说得那么难听啊响介。也对……是刁难你。”
七绪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响介把音响里的CD收进盒子,叹着气将它不客气地放进了自己的包里。虽说这张CD他也有,但他现在提不起劲回绝七绪。
“那我就领情收下了。”
羽田野仁美……这是叫他向那个世界级小提琴家拉的《康派涅拉》学习什么呢?还是另有深意?但不管是哪个,道谢还是应该的。
“下次我们还去御幸吧。你不在我也上不去,而且……”
她说到一半停住了。她的口气听起来与其说是在对响介说话,更像是在向她自己确认什么。
“我们还得去听听爱子的‘刁难’。”
响介听了,不可思议地皱起了眉头。七绪既然明显是爱子的乐迷,那她怎么会称爱子的演奏是“刁难”?
响介拿起放在地上兰德尔菲,侧头又问,
“什么……?你什么意思?”
“我自说自话呢。话说,你能搞到这十年左右的日历?”
“十年的日历?查查手机不就知道了?”
“我不想一点一点地看,看就要一览无余嘛。”
响介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七绪的说话方式了,但这次他真是跟不上了。十年前的日历肯定是不会有卖的了,难道要去网上下载一个打印?想到这里,他忽然恍然拍手说道,
“那用电子表格怎样?电子表格应该连闰年都可以表示得出来。”
“好办法!你这家伙真是在怪地方脑子灵活啊。谢啦,你去吧,练习加油吧。”
七绪叫了声赞后就朝响介挥手作别,简直就像是在说“没事了,你可以滚蛋了”。响介也提不起劲对自顾自的七绪多说什么,甩甩手告个别就离开了她家。
响介背着兰德尔菲,戴头盔的时候瞥了一眼手表。因为七绪找的东西一会儿就找到了,接下来练琴的时间看来比预想的要多些。他仰望着冬日的晴空,心里却堵着淡淡的心思,
“怕羽田野仁美……”
响介一边踩着油门驶往商店街的方向,一边苦想,这份恐惧与他小时候从父亲口中听来的对小提琴恶魔的恐惧类似。只是对七绪来说,这份恐惧是来自于她的亲生母亲。
七绪曾说过音乐的世界里不存在奇迹…….即便是与降临于音乐舞台的恶魔交换契约才得来的能力,那些创造出凌驾事实之上的奇迹的音乐家难道不正是音乐魔鬼吗?
七绪挥下手臂,金属管与弦五部在预拍之后开始了合奏。是以强音开幕的雄壮前奏曲《纽伦堡的名歌手》。
这个商店街的人们不仅要成为各自工作上的专家,又要勤于歌唱,不忘热爱音乐,所谓“匠人歌手”。为了让人们牢记这点,源次郎每天都会乐此不疲地通过拱廊街的扬声器播放这首曲子。这首早已被商店街的人们视作空气般习以为常的曲子也是龙乐团的压轴曲目。
曲子的完成度高,各个部分也各有出彩之处,自然也就是年末演奏会的招牌演出曲目了。七绪的指挥自身也练到了与音乐化作一体的地步,轻快而不间断,准确到每一个音符单位。换个角度讲,七绪所指挥的音乐是龙乐团最能准确演奏出来的曲子。
在这个前奏曲部分,响介是作为乐团首席——也就是第一小提琴首席小提琴手,统括包括弦五部在内的所有乐团成员。不过,他也要以站在指挥台上的七绪作为风向标。就算是同一首《名歌手》,每次的演奏都不会固定模式,七绪自己也在摸索着音乐的调和之道。
就比如这次演奏,弦五部的声音显得有些压抑,七绪朝向这边的左手的动作幅度比昨天要小。想必这是因为吹子的小号与木下的长号能够很好地掌控强弱带来的吧。
至今为止,龙乐团尚且只能演奏极端程度的强弱音。比如说,强音会演奏成极强音,弱音基本会演奏成极弱音。特别是经验尚浅的吹子和惯于擅长力气演奏的木下。声音最为嘹亮的金属管的两个首席都是那个样子的话,周围的金属管和木管自然也都会被影像。而如此一来,业余乐团宿命般人手不足的弦五部再不提高音量就会被掩盖掉,和声自然成不了形,演奏变得起伏不平从而缺乏表现力。
七绪正在做的,正是调整它们的声音直至各部分平衡。
“所谓渐强音,就像吹子酱你骑自行车上坡一样。你一次猛蹬踏板,脚不是总会在上到坡顶前踏到底吗?这一部分的第四小节的八分音符就是坡顶,从哪边开始加速能很容易地登上坡顶,你想想看。”
“木下大叔啊。老婆叫你打扫浴室的时候,你肯定是用连厨房都传不到的声音抱怨着打扫吧?这里的极弱音差不多就是用那种音量啊。”
……虽说她每次的指示都是如此,但成员们都会各自领会并渐渐向理想的演奏靠近。天才与才能之类的词汇尽管不讨响介喜欢,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七绪心里的确有着完整的音乐形态,而且拥有掌控乐团以构筑出音乐的手段。
进入《纽伦堡的名歌手》的收束部分,终尾的强音轰鸣在封闭的第五会议室里回荡起来。响介运着琴弓,简直让人耳鸣的轰响与自己演奏的小提琴声灌进了他的双耳。七绪的指挥棒与左手抵在一起,打出了终止信号,音乐也如同运动选手完美着地般静了下来。余音撞在墙上后消失,七绪放下双手……周围这才传来人们松气的声音。
响介放下琴弓,方便松脂片滑落地倾倒了兰德尔菲。瞥一眼悉悉索索说着话的成员们,他确信这首名歌手算是基本成形。龙乐团虽是业余,也是能把这道前菜练到相当水平的嘛。七绪的指挥既然已经只是为了统括各个演奏者,为了不扼杀每个人的演奏个性,她的指挥动作也显现出了相应的变化。
这时,七绪用指挥棒敲了敲乐谱台。等成员们都闭嘴投来视线,七绪说道,
“好了,今天开始也终于是十二月了,距离演奏会还有二十三天,名歌手就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我们就集中练习《康派涅拉》了。个人练习都准备好到位了吧?”
是啊,今天是十二月一日,离演奏会就只有短短二十三天了,响介也感叹了起来。《康派涅拉》的问题不在于背景交响,而在于响介的独奏。响介当然也多次试过配合全体练习,但要是问能不能值得别人付钱来听,他就只能摇头了。
现在快晚上十一点了,根津差不多也该来窥视会议室了,七绪便宣告了解散。好吧,自己也该去六条店里去自主练习了——响介想着便揉了揉到底开始作痛的肩膀,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七绪找到CD后好像很起劲地说过要再去“御幸”,但这都过去一个星期了,再不去的话爱子不就离开龙之坂了吗?
无奈,响介便起身去指挥台准备问一下七绪。但他正要叫七绪时,有人先一步叫了七绪。还在收拾单簧管的都晃悠着她的矮胖身子走过来,递给七绪一张纸说,
“七绪酱,下次我店里会出这样的服务哦。觉得好就叫哦!啊、首席也来一张吧!”
都说着就给走过来的响介也递来了一张传单。传单貌似是亲手做的,上面画着一只身上穿着他们店里那种头巾和围巾的猪,标题是“piccolo便当外卖服务。”
“我和雅史商量过,一直坐等顾客上门是不行的,所以我们打算到外面去主动寻找客人。只要在前一天订好便当,雅史会在上午做好美味的便当,然后在午休前送上门!”
“是午餐外卖啊,忙的时候我会叫的。”
话虽如此,在公民馆工作这么久了,他们还从没有碰到过忙得来不及去吃午饭的状况呢。不过,都听了却点了点她圆乎乎的脑袋说,
“因为远的地方也去不了,所以外卖服务可是仅限商店街周边哦。像我们开店的人,经常是忙得来不及吃饭的。啊、两位就照常到我们店里来就好啦!我会在午休前送完外卖回来的。”
“哦——这挺好的啊,还能帮你减肥呢。”
“唉,这不是没办法嘛,都怪雅史君结婚前说‘看都酱美味十足地吃我做的东西是我最幸福的时候了!’那种话,我才总是吃太多他做的东西……”
听到七绪直白的反应,都却害羞地扭动身体这样说。怪不得她能长成这幅样子啊……这话响介自是没说。这时,都握拳又说道,
“我和雅史君既然都是龙乐团的成员,挣钱的时候要挣钱,能练习的时候就还得来练习啊!之前副会长还怪我家店经常休业呢,我们要用爱的力量把两边都顾过来!”
“这回事啊……嘛、你们夫妻俩能有共同爱好也是好事啊。”
“就是啊,我们越来越恩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啦!”
她害羞地笑着拍打了一下响介的后背,意外有力的手劲让响介呛得咳了起来。她话虽如此,但他们这对恩爱夫妻的关系一到排练就会陡然险恶起来——因为双簧管和单簧管由于构造不同而难以做到声音协调。这话且不提,听她说完这一番话,响介察觉到商店街的人们因为演奏会而开始产生思维变化了。
“话说都酱,你曾说你以前弹过钢琴的吧?是在哪个钢琴教室学的?”
“诶?哦,是在矢井田老师那里哦…….嘛、说了七绪你也不认识的吧。”
听七绪没头没脑地就提出这问题,正打算去给别人散发传单的都停下脚步,歪头不可思议地这样说。对啊,小幸也是本地人。等都眼神飘忽地回想这会儿,七绪也想起了小幸说过的话,于是又问,
“哦哦,就是那个在龙之坂的男老师?”
“是啊,矢井田老师开了这一带唯一的一个钢琴教室。教室就设在他们夫妇家里,是丈夫教的钢琴。因为他们没有孩子,所以都把学生当自己孩子一样宠爱的。”
“我听说他好像喜欢埃里克.萨蒂的吧?”
“你很清楚嘛,对了……葬礼时放的好像就是《基诺佩蒂》一号。现在我一听到这曲子就会想起老师。”
都点头回答了七绪的问题,视线忽然投向了响介的身后。那里是正默默地为中提琴做保养的高坂幸。因为昨天说过那些话,他们与幸又回到了见面只打声招呼的关系,但响介此时忽然想起了她说过的话。她以前的钢琴老师喜欢萨蒂,以及那个老师因为事故已经去世了。
“那么小幸去的钢琴教室也是那里吧?”
“啊?小幸?嗯,她和我去的时间不同所以我不太清楚,但如果说在这里学过钢琴的话,应该就都是那里了。毕竟龙之坂就只有那一个钢琴教室嘛。”
都眨着和她身体一样浑圆的眼珠子如此回道。七绪点点头,靠在轮椅椅背上嘀咕道,
“这么一回事啊……那个喜欢埃里克萨蒂的老师估计是相当怪的人吧。”
“哈哈,是啊,该说是很少见吧。虽然萨蒂的曲子都是单纯的乐句,经常用来给小孩当练习曲弹,但那个老师其实很普通哦,应该算是一个不怎么说话但很温和的人。”
听得这话,七绪仰起脸来了。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皱着眉头仰视着都说,
“既然你知道葬礼上放的是萨蒂的《基诺佩蒂》,那你是参加过葬礼的吧?”
“是啊,我上中学前都去学钢琴的。之后不久老师就因为事故去世了……”
“是你高一的时候去世的?也就是九年前了吧。是哪个季节去世的?”
“嗯……隐约记得当时天气冷,我穿的是夏季校服,应该是夏秋之交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都一脸惊讶地问道,七绪却摆摆手没再说什么了。都也大概也是要急着去分发传单,转身去门口叫其他成员了。
目送都圆滚滚的身影走远,这次又换玲于奈来和七绪搭话了。不过玲于奈想问的事情和响介的一样,响介便闭嘴静观起了两人。
“七绪酱,找到爱子的专辑了?来之前和我说一声哦。”
“啊,我打算明后天去。”
响介听了,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后天?原以为她今晚就会过去来着,难道她是有什么事?不过后天是周一,也正好没有全体排练。一旁的响介如此想着,七绪又忽然说了一件怪事,
“……和小幸一起哦。”
“你说什么啊?小幸她怎么可能会来。”
玲于奈果然难以置信地耸了耸肩。不过七绪全然不为所动,背靠在轮椅上竖起食指说,
“那好啊玲于奈姐,和我打个赌怎样?就赌我后天能不能把小幸带过去。谁输了就请对方喝一杯乌龙茶。”
见七绪自信满满地笑着如此说,玲于奈眯起了眼睛。金色的眼影和假睫毛掩饰了她的表情,但她放弃似的叹口气后摇摇头说,
“那还是算了吧。你都那么说了,肯定会不择手段地把小幸带过去吧。谁让你是个不打没胜算赌局的女人呢。”
“我漏底了?”
“你以为我认识你几年了啊?不过,如果你能让小幸去见爱子的话,别说乌龙茶,我送你一升装的日本酒。”
“我不是说了我不能喝酒的嘛。唉,算了,反正后天再说吧。啊、还有,你可别对爱子说我要带小幸过去哦。”
知道啦,玲于奈说着就回身去收拾她的大提琴了。看着玲于奈转眼就碰上都的传单攻击,响介这才转向七绪说,
“七绪,你什么时候和小幸说好要后天去御幸了?”
“小幸还没答应去呢。”
七绪却理所当然地如此回答。响介一愣,也就是说,她是擅自说要带小幸去见爱子的啊。她再怎么强硬,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做啊。
“嘛,我自然会去说服小幸的。不过,她肯定是会去的……今天她已经走了,那就明天排练的时候再和她说吧。”
响介听后便感觉不可思议了,小幸本来就不愿意去见她母亲,哪有那么容易就让她去见?于是响介又问开始收拾东西的七绪说,
“那为什么又是后天?爱子可是随时都会离开龙之坂的啊。”
“不,爱子小姐十二月三号肯定会在的。但十二月四号就会离开。”
七绪一边将乐谱架推向墙边,一边如此断言。但她看响介还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便略显同情地盯着他,淡然说道,
“这次她和老公的纪念日……估计就是后天的十二月三号。”
说完她便将轮椅转了过去。响介抱着兰德尔菲的盒子跟她走到走廊上,七绪自言自语地又说,
“爱子就是为了那天才会在这种时候回龙之坂的。”
“……等等七绪,你从爱子小姐和小幸那里听到了什么?你好像忽然知道什么的样子。”
“虽说都是猜的,但我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提的那个电子表格的建议很不错,你瞧瞧吧。”
进了事务所,根津正在仔细地擦拭柜台。七绪从他身边经过,去了她自己的桌子,朝还一脸不可思议表情的响介递来了一张便签纸。是之前和小幸说话时写下的那张。
“二〇〇六年一月九日、二〇〇八年四月二十八日、二〇一〇年八月十六日。”
他诵经似的把上面的日期念了出来。幸没明确说过都是公历哪一年,但这都是从她的年纪推测出来的吧。这些都是爱子所说的和她老公的纪念日,也是她会回到龙之坂的不同日子。也许是因为电脑不容易从睡眠模式里出来,七绪用鼠标拍打着桌面。
“你是说你已经把小幸的父亲候补都查找出来了?终于妈妈咪呀了?”
“白痴么你?那个德彪西啊,曾溺爱他与艾玛.芭铎克所生的女儿周周,还为她创作过《儿童天地》。嘛,虽说他和艾玛是不伦姻缘,但最后也算是情归一个女人了。”
七绪提起了那个叫爱子外号名字的作曲家。德彪西身为有妇之夫,却还是和有夫之妇的艾玛.芭铎克产生了不伦恋情……也就是说他在演绎了一段堪称艺术家的典范爱情剧后,与艾玛生下了一个女儿,并且非常溺爱这个女儿。七绪的电脑貌似终于醒过来了,她一边粗暴地操纵着鼠标,一边又指了指响介手里的便签纸说,
“小幸的父亲就只有一个。而且,成为爱子回龙之坂理由的那个男人也只有一个。”
“那……这些差这么远的日期怎么解释?”
“这里重要的可不是日期。是时期。”
七绪说着便指了指电脑屏幕。响介听从地看了一下,电脑屏幕上展开的是电子表格,左边单元格里只输入了一串日期。七绪估计是按响介之前建议的那样,把十年的日历都用电子表格生成出来了。响介眯眼看了一下右边貌似合计的数字,七绪便示意屏幕说,
“……八百四十天。”
七绪姿势不变地如此说道。响介听了这般出乎预料的话,却是一脸的茫然。
“大概就是两年加二百二十天。再算上闰年的话,爱子小姐正好是把每隔八百四十天的那天称作纪念日,回龙之坂来。”
尽管七绪追加了解释,但响介还是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还以为那些日期都是隔了两年加三四个月来着,不过既然七绪都用电子表格计算过了,那她说的应该没错吧。当然,单单知道这点是打消不了响介心头的疑问的。
“的确很难说是偶然……但这每隔八百四十天的归省纪念日到底算什么?可能是我见识少,难道还有像四十九天祭奠一次的那种习俗?”
“谁知道……估计是刁难吧。大概。”
七绪又说出了那个词。她将页面滚动到最下面,指了指底部输入的日期又说,
“先说根据我猜测得出的结论吧。上一次爱子小姐回来是二〇一〇年八月十六日,八百四十天之后是二〇一二年的十二月三日……这是毋庸置疑的。爱子这次回来也就是为了后天。”
她指着的单元格里现实的正是“2012/12/03”。所以她之前才会断言爱子会在龙之坂一直待到后天的啊。到这里,响介自是理解了,但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七绪接着又把页面滚动到了最上面。
“再根据这个方法找的话,爱子第一次以纪念日为由回到龙之坂是二〇〇六年一月九日……小幸并没有说当天发生过什么,但奇怪的是以那一天的八百四十天前。”
七绪说着就指向了顶头的日期,“2003/09/23”……响介凝视起了那个日期。七绪说的没错,只是单纯的法则问题。七绪用指甲尖敲了敲屏幕画面说,
“也就是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三日……就是这一天。”
距今九年前的秋天。对响介来说,那天只是毫无意义的过去的某一天而已。估计自己当时还在上中学吧,响介隐隐想。那一天对七绪来说估计也是一样。七绪缠起双臂,像是在最终确认什么似的用力点一下脑袋说,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幸也许知道。”
“也是……她好像说过她从小就有写日记的习惯。”
所以她才会记得爱子所说的那些“纪念日”。如果是和小幸也有所关联的事情,爱子行为怪异的理由也许就能真相大白了。不过,响介又开口说出了他至今未能释怀的疑问,
“不过话说回来,就靠这点信息你就查出谁是爱子的丈夫了?小幸貌似也想知道自己父亲是谁,也许会为了这个去见爱子,但是,这可不是你随便说说就能折腾的事情哦。”
“我也不是有确凿的证据啊,才不会凭臆测就去断言别人出生之类的事情呢。所以我才说明天要去和小幸商量啊。”
七绪倍感意外的撅着嘴如此反驳道。响介理解她在这方面还算是有常识,所以也不是特意担心什么。但七绪瞥了一眼他还是一脸无法释怀的样子,关掉电脑又说,
“我反过来又要问你了,你真的是帝真音乐大学出来的?搞音乐的一听‘八四〇’这串数字就该想起什么的吧?”
“八四〇?”
之前他也一直在思索这个所谓“时期”了,但这串数字对他来说还是很陌生。七绪倒退了一下轮椅,说着要去看一下会议室就又从走廊那边离开了。
响介一边目送她的背影,一边漠然搜寻起了记忆……接着他恍然叫了一声,把正好从茶水室拎着水炉回来的根津给吓了一跳。响介也不做多解释,站在位置上扶住了额头。
刁难……七绪曾说过数次的词。此刻他耳边蓦然响起的,正是在“御幸”酩酊大醉那晚,爱子最后用电钢琴弹奏的只能称作噪音的旋律。她说喝醉了更能弹出好音乐是一点没错,一直弹奏标准爵士的她,最后弹出了那首无法成曲的曲子。那首曲子可能跑不出杂学和笑话范畴,却是真实存在的曲子。那便是作曲者自己作出“把同一段乐句重复八百四十次”这一奇怪指示的世界最长曲子。等响介想起那个做出这种胡闹标注的作曲家的名字,才发觉整件事的蹊跷。他呆呆地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
“埃里克.萨蒂的怪曲……《刁难》。”
【译注:《刁难》原名Vexations,日本译名为“嫌がらせ”。中译名《烦恼》】
可是,幸却没有参加周日的全体排练。因为全体排练基本是自愿参加的,不会特意追问对方为何缺席,姑且只好认为她是忙于打工。但那件事今天不和她说的话,明天就是周一休馆日了。
“小幸也在烦恼着呢。”
一如往常地穿着晚礼服参加排练的玲于奈盯着中提琴的空席位,低声如此说道。她原本如同低音大提琴的嗓音此刻听来更为低沉了。
“她毕竟也不是小孩子了,都懂的。爱子的男人癖再怎么糟糕,也只有她一个女儿,爱子对她来说也是唯一的母亲。只不过,小幸有点洁癖啊……可不是那么容易接纳爱子的。”
接着,十二月三日的黄昏,七绪还是把窝在卡拉ok的响介叫去了商店街。看来她是想要直接去幸打工的“清水插花店”找她面谈了。
“我也不会勉强她啦。只是就这样让爱子小姐离开龙之坂的话,下次见面恐怕又要等八百四十天了。如果玲于奈说的没错,小幸心里哪怕有一点点犹豫的话……为什么不就在这个十二月三日把事情解决掉呢?”
时值平日的傍晚,商店街里回响着一如既往的《纽伦堡的名歌手》,一如既往的商店街气氛。清水插花店就位于商店街出口附近一间巴掌大的地方,店主清水是为老人,听说没有继承店面的人,所以花店好像基本就是靠小幸大力的。花店的生意基本都是靠增田葬仪店的订单,但幸好像也会推车去外送插花。
今天清水花店前果然也是没有一个客影,围着围裙穿着长筒靴的幸正背对街道蹲着,似乎正在修剪商品。七绪在店门前刹住轮椅刹车,对幸叫道,
“哟、小幸,真是卖力啊。”
幸一听,吃惊地回头看了过来,连“欢迎光临”都忘了说了。这要是换做了顾客还怎么做生意啊——响介如此想,真是这样就没客人会来了吧。幸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勉强地挤出笑容后拍拍围裙上的落叶后站起来说,
“啊、是一之濑小姐和藤间先生……真是对不起,明明都快演奏会了我昨天还没去练习。增田先生那里来了一大笔单子,所以有点忙。”
“大家都是以自己的工作为重嘛,你不用挂在心上。”
因为花店入口实在太窄,七绪自不必说,响介也和她们一起站在了店外。初冬的冰冷空气仿佛被花店的各色插花给驱走了,幸有些不解地交替看了看七绪和响介后问道,
“嗯……你们真是稀客啊,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我们也不是打趣你来的啦。只是有一件事情想要问问认真的小幸。”
七绪挑出话头了。商店街里的穿堂风很冷,买完东西的人们都在急着赶路回家。七绪却敞着短外套的领子,任由栗色头发被冷风吹乱,她盯着幸的眼睛说,
“你还记得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三号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非常唐突的问题。一下听到这种问题,普通人估计都做不出反应吧。小幸也是,她眨着眼仰头想了想,
“嗯……二〇〇三年三月九号……你是说九年前?抱、抱歉。我是有记日记,但一下也想不起来,那天怎么了?”
她一脸的不明所以,也是自然。七绪听了却全然不变神色,开口又说,
“那一天,小幸的爸爸大概发生了什么。”
幸一听,被冻得发白的脸色骤然变了,仓促间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又没能挤出半个字来。七绪没在意,而是接着说了下去。站在七绪身后的响介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此时脸上挂的想必就是以往谈论音乐时的冷冷表情吧。
“爱子小姐之所以会在全然不同的日期回龙之坂……其实啊,并不是小幸你猜惧的她与不同男人的纪念日那种简单东西。而是对一个男人的、更为复杂更为绵长的……刁难。”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女人果然是认识我父亲的?”
脸色苍白的幸攥紧围裙裾,大胆地如此问道。七绪从挂在轮椅上的包里取出了便签,淡淡说道,
“我从小幸你口中得知的日期正好都是以八百四十天为周期的。上一次爱子小姐回来之后八百四十天后……也就是今天,十二月三号。”
果然还是没法马上察觉出来的吧。之前七绪也怪过一流音乐大学毕业的响介没马上察觉。见幸向这边投来寻求解释的视线,响介小叹一声后开口解释道,
“……埃里克.萨蒂。”
那个出生自法国的音乐界异端分子。听到这个名字,幸貌似终于明白过来了。响介点点头,凝视起了呆呆伫立的幸。
“小幸你既然是那个喜欢萨蒂的钢琴老师的学生,也应该是知道的吧?萨蒂所作的奇曲《Vexations》……意思就是刁难。虽说曲中确有数段往复,却是只能让人觉得是曲如其名的刁难人的产物。因为乐谱上写着‘做好把这段乐句循环八百四十遍的心理准备。’”
如果真按萨蒂的指示把这首被吉尼斯认定为世界第一长的曲子演奏八百四十遍,估计需要费时十八个小时。真不愧是萨蒂留给后人的刁难,不可能有人会喜欢弹这个曲子。
“爱子小姐也许是某天开始想要完成这个曲子,想把那段旋律循环八百四十遍……但是,一直弹就要耗费大半天,想数也腾不出手,中途就会忘记是在弹第几遍。”
八百四十天的日期间隔也正好和萨蒂随性写下的循环数相一致。幸的表情并未为之所动,响介便语调不变地接着七绪后面说,
“所以爱子小姐她就一天一遍,整整花上八百四十天试图完成《刁难》……就像小幸你每天睡觉之前会记日记一样,爱子小姐在练习结束后也会不忘弹一遍。听说她外出演奏会一定会带上键盘。我想,不管身处何种状况,每天临近终结时她肯定都会弹奏一遍那首不满一分钟却又掺杂错音的乐句。”
《刁难》的乐句是五十二拍,但萨蒂特色的曲子里是没有拍子记号与小节线的。而且很多听来纯粹是不协和音。但响介此刻又想起了他在御幸听爱子演奏时的情形,她最后所弹的就是这首《刁难》无疑。
这时,七绪开口接着说,
“爱子小姐第一次说是纪念日并回龙之坂的二〇〇六年一月九号肯定就是一次完成《刁难》的日子。所以,她决定用这种愚笨方法弹奏这首曲子应该是在那之前的第八百四十天。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二〇〇三年九月二十三号……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性格认真的小幸肯定记得,日记里也肯定留有记录的。”
七绪停下来,确认什么似的看着幸。幸欲哭无泪地眨着眼睛,小声哽咽着抬眼看过来轻声说道,
“老师他……”
她的细语被卷进了大风里,实在难以听清。不过她依旧用仿佛仅仅是回想起某件往事般的机械口吻,更为肯定地断言道,
“大概是……矢井田老师去世的日子。”
那个龙之坂唯一一个喜欢埃里克萨蒂的钢琴老师……都也曾说过,他是在九年前的夏末去世的。七绪听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么,那个老师就是爱子小姐所说的老公了。也就是小幸你的亲生父亲了。”
“怎么可能……我只是作为一个学生去学钢琴而已,而且老师也是有妻子的!”
“所以才难以启齿啊,不是吗?”
幸求助似的向七绪和响介看了过来。七绪吐出一口白色寒气,抬头望着已然日落的冬日夜空说,
“十二月三号的今天是爱子小姐第四次完成《刁难》的日子……那想必就是她要献给那个在龙之坂去世的丈夫的曲子吧。爱子也许是过于悲伤了吧,居然为此持续弹奏了十年之久。能让她停下来的,我想也就只有作为她女儿的你了。”
“可是我……”
幸没说完就又沉下脸去了。想想也是,她现在还没有整理好心情,何况这又是必须得到爱子证实的事情。响介见此,犹豫着开口说,
“小幸……其实我也和家人断绝了关系。”
为什么要说出这种事情呢……也许是她与爱子让自己联想起了自己与父亲吧。幸的视线朝他转过来,他看着幸的双眸,僵硬地继续说,
“虽然状况不太一样,但我能肯定的是……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时间再怎么流逝,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接受彼此。我想,这才是所谓的父母与子女。所以你还是早作决定为好。”
下意识间,这番话变得如同是对他自己说的了。而且出口的瞬间,他自己也为此话是否是发自内心而吃了一惊。幸的眼神瞬间透出了迷茫。
“小幸。”
就在这时,原以为没人的店内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幸像刚才被七绪他们惊到一样,吃惊地双肩一颤后转身看了过去。一位驼背老人沿着名副其实的花道走出来了。他透过架在脸上那副眼镜片看过来,沙哑地说,
“突然接到一个外送的单子……你能去送一下么?”
“当然可以。”
幸说着就转过了身去。看她逃避——或者说仿佛抓到了一个可以推延下决定的机会的样子,响介下意识地就想去拦她。
“抱歉,因为还有工作……”
幸用力地躬身道了声歉,不再去看响介了。老人这时也好像注意到七绪和响介了,之前可能是因为店门太小,被幸挡住没看见吧。老人把眼镜抬至额头,眯起眼睛说,
“哦呀,是有客人么?”
“清水爷爷,这是要外送到哪里啊?”
背靠轮椅的七绪探身问道。店主闻言也没露出惊讶之色,指了指拱廊街另一边说,
“嗯?就是路那头的夜店。山田的那个御幸。”
听得这话,正用围裙擦着手的幸愣住了。响介也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了。那个店主则没事人似的摸着下巴对幸指示道,
“呃,那里有时候会订些花去给店里装饰,不过这次说是要祭拜,让我们送点这一带的菊花过去。山田是老顾客了,多给送几个花圈吧。”
老人说完就摩挲着驼背回店里去了。隔了片刻的思考间隙后,幸缓缓地拿起了搁在架子上剪刀,
“稍稍……等我一会儿,我准备一下花。”
虽然她依旧不肯看向这边,但语气里传出的不再是妥协,而是包含着某种决意。一旁的七绪忽然在寒风里哼起了调子。
那是萨蒂所作的满是哀愁的《基诺佩蒂》一号钢琴曲——《如同静静的哀愁》。
响介在心里咀嚼着曲子的副标题,默默地盯着幸开始裁剪花茎的手,静静地等她
做完事情。
幸一打开夜店御幸的门,里面便传出了钢琴的旋律。
无论是敲打键盘的爵士,还是用平滑指法演奏的古典,只要有演奏者,冷清夜店角落的电钢琴也会能释放出多样的音乐。现在传出的,正是那个音乐异端所创作的优美钢琴旋律。这段旋律是如此优美而哀伤,全然让人想象不到会是那个写出怪异刁难和胡乱冠以标题的不协和曲子的萨蒂所创作的——《基诺佩蒂》一号钢琴曲,这段曲子以四分之三拍缓慢节奏行进,经常用作午夜音乐和电视台BGM。如此单纯的乐符组合在一起,竟能成为令人为之心动的音乐……
响介在幸略显同情的视线下被七绪强求背她到御幸门口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幸开门一听到里面传出《基诺佩蒂》,便束住手脚似的僵在了门口。她大概是没看出坐在昏暗店内最里边的那个钢琴演奏者是谁吧。
“我是清水插花店的……送订购的花来了。”
幸开口了,但对象不是里边的演奏者,而是对坐在柜台后面那个身穿华丽礼裙的店主说的。玲于奈吐出一口烟,用一如既往的倦怠眼神看过后,微微抿起涂红的嘴唇说,
“谢谢啊,小幸……那边那个就是买花的客人哦。”
她说着就用手示意一下里边,又笨拙地朝这边挤了挤眼。她想必是觉得这种事情不能全靠七绪和响介吧。响介想着就和七绪一起坐到柜台前的凳子上去了。
幸拿着菊花,用仿佛配合着《基诺佩蒂》旋律的缓慢步调朝钢琴走了过去。当她离钢琴还有一段不太适合说话的距离时,她又停下了脚步。不过那点距离也足够他们看清彼此了吧。
演奏者蓦然将手抬离琴键,旋律顿时随之雾散。一眼看去,爱子的脸上全无妆饰。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看上去好像比上次见时要显老……不,该说是更像个与年龄相符的女人了。爱子自嘲似的歪嘴笑道,
“今天……是我和老公的纪念日。第四回了啊……还是没法去墓地祭献呢。她妻子每天都会去换花,我也不能不知好歹地插身到他们中间去。”
她说着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幸没来由地后退了一步……但又好像又振作地摇了摇头。如同是演奏会结束后从乐迷手里接过花束一样,爱子从幸手里接过了菊花,将菊花放在钢琴上后,她就又坐回椅子上去了。
她们沉默了片刻。爱子没再弹钢琴,也没直视幸,仅仅是沉脸盯着面前的琴键。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幸,
“你曾说我……是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那是骗人的吧?”
“所谓艺术,就是最美丽的谎话啊。”
幸说话细弱,爱子则用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语气回答了她。只不过,她答非所问。爱子苦笑着缓缓摇头又说,
“是克洛德.德彪西说过的话哦。艺术家这种人啊,都是骗子……特别是优秀的艺术家。”
对了,七绪也曾说过自己是个绝世骗子来着——响介想着就瞥了一眼七绪的侧脸,七绪也领会了似的坦然点了点头。爱子忏悔般继续说道,
“我自然不是什么优秀的艺术家。只是个离成功很远、现在勉强过活的末流职业爵士钢琴手而已。所以,想说谎也说不来……一直都是这样。无论是对你,还是对老公。”
“别偏离话题……我的父亲是老师?那个一直教我钢琴的矢井田老师?”
幸将握紧的拳头举至胸口,将无处排遣的念想付诸了语言。响介看不见此时爱子别向另一处的脸上的表情,但她接下来说的话里却并没有惊愕,听来反而带着某种放心与无奈。
“你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我以为你早晚会察觉的。不过,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真叫人难受啊……反而要讨厌感觉稍觉轻松的自己了。”
这时,一直站在那里的幸忽然朝爱子走了过去。她以试图揪住整个钢琴般的气势大声叫了起来。这般举动着实不像她的风格,但玲于奈和七绪都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早点告诉我的话,我就能早点对老师……”
“真正重要的事情是没那么容易说出口的啊,幸。连对老公都没说过的事情,我怎么开口对你说啊。”
爱子自嘲似的地耸了耸肩膀。隔了一段琢磨的空隙后,幸低声又问,
“老师他……不知道我是他的女儿?”
“当然啊,他要是知道了这种事情,那他积累起来的人生就全都付诸东流了。而且,你要是知道了也肯定不好受……所以我就没说。”
爱子摇头说着就握住了幸放在钢琴上的手臂。幸没有试图甩开她的手,只是发火了似的叹声气,盯着爱子的脸看了起来。
“我和老师他并不是德彪西和艾玛,本希望是德彪西和萨蒂之间那种关系的。但那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把女儿也连累进来的一厢情愿啊。”
对了,克洛德.德彪西与埃里克.萨蒂也曾结为至交。将《基诺佩蒂》从改编成管弦乐的也是德彪西。就如同那个怪人作曲家与女癖不好的作曲家维系着奇妙友谊一样,爱子与老师之间也许也曾是这种关系。
“我也许也曾想过要对他说的……但是在我下决心说之前,他就死了。抛下我和你死了。”
她无力地松开了幸的手臂。低着头的母女俩都没有看彼此,就此沉默了下去。店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刁难》。”
打破沉默的既不是爱子也不是幸,而是坐在凳子上的七绪淡淡地说出了那个曲名。见爱子和幸一齐朝这边看过来,七绪竖起一只手说,
“爱子小姐……那个被你视作呼吸般平常但又让人望而生畏的长曲子,今天是第四次完成八百四十循环了吧?”
听七绪如此确认,爱子一时诧异了,接着又笑起来,重新振作了似的仰起下巴,面向琴键说道,
“你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啊,七绪。”
“能见证你完成这个曲子是我的荣幸。我毕竟是你的乐迷嘛。”
七绪恭敬地对她低下了头。跟前的幸再次握拳,爱子则将手置于键盘,调整一下呼吸后轻轻地按了下去。不同于直率爵士乐的柔和旋律顿时响彻整个店内。
那是一串不协和音……响介却咬紧了腮帮子。埃里克.萨蒂果然是个天才,他用最低限度的音符组成了旋律缭绕胸际的《基诺佩蒂》,而这首叫人循环八百四十次的曲子则每一音都拥有独立的意义,永恒无尽般地支配了店内。
这般奇妙的乐曲,想必再没有比爱子更熟悉它的人了吧,再也没有人能像她那样满怀着后悔、哀悼与爱意,爱着这首曲子并如呼吸般日日不忘弹奏长达十年之久了吧。她的情思早已不再只是“刁难”,她的音乐也早已不是单纯的一种表现,而是切实地作为言语奏鸣了出来。这段不满一分钟的演奏积攒了至今以来八百三十九次演奏的情感,温柔地振动着听众的鼓膜。
当爱子的最后一音在昏暗的店内传遍,她的两年另一百一十天也宣告了终结。当指尖离开琴键,余音完全消散,幸用单手掩住了她自己的脸。至于她是在哭,还是怒形于色,响介无法得知。而唯一能够看到她此刻表情的爱子则似哭似笑地摇头说道,
“留下的人所能做的,就只有记住那个逝去的人啊。所以我才每天……才决定一日不休地花上两年一百一十天去完成这首曲子,并献给那个人。他是真心喜欢着那个怪人作曲家所写的玩笑般的曲子的。我这点微不足道刁难,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话声一落,寂静的店内忽然响起了钢琴的轰鸣,令人为之一颤。是一直站在爱子身边的幸用力在琴键上敲出来的。被敲下的琴键迸溅出了持续悲鸣。
“我还没有……还没有接受!”
幸压着嗓音悄然如此说道。她直直地盯着仰视过来的爱子,决绝地接着说道,
“要接受你是我的妈妈……我心里还做不到。”
“那是当然啊,幸。因为我不配做你的妈妈。”
爱子如此说着就朝幸伸去了手。她的眼神在中途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碰到了她女儿的额头。幸并没有抗拒,欲言又止地叹出一气后,甩开爱子似的转过了身去。
“从明天开始,我就开始弹奏第五回的《刁难》咯。两年加一百一十天……长长的曲子又要开始了。这样我每天都会想起你和那个人了。”
玲于奈、七绪以及响介他自己,都没有试图上前拦住幸。而爱子还是坐在椅子上,在幸的身后说道,
“不过,如果哪天你能接受我这个妈妈,”
幸沉着脸,看不出表情。她撞开店门,店外的寒风灌了进来。爱子忽然站起来,向朝店外走去的幸叫喊般继续说道,
“到那时……我就停止演奏《刁难》!然后在你面前给你弹奏《儿童天地》!”
不再是什么刁难,而仅仅是纯粹弹奏给自己孩子的曲子……一如德彪西弹给他女儿周周听《儿童天地》。
幸没有回头。等店门被无情地关上,爱子愣愣地望着门的另一边,一直呆立着直到灌进来的寒风四处扩散消失。
“从今天往后八百四十天……二〇一五年三月二十三号。”
七绪悄然说道。爱子静静地将朝向店门的视线移向了七绪。
“等龙之坂的樱花开了,爱子小姐就又会回到这里了呢……今天我又忘了把CD带过来了,所以签名就再等下一次吧。”
七绪一说,爱子一时愣了。德彪西……那个被人如此称呼的漂亮钢琴手的身影模糊在了玲于奈吐出的紫色烟雾中,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盯着放在钢琴上的菊花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嗯…我会回来的。一定,还会回来的。”
不会撒谎的爱子作下了此番真诚的约定。
“小爱她昨天离开龙之坂了哦。”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卡拉ok的老板六条双手托腮如此叹息道。这个白白胖胖的大叔没啥变化,但最近说话的嗓音听起来越发尖利了,他大概对开始熟络起来的人会这样显露本性吧。六条简直像个少女似的又感叹道,
“小幸也没法马上就和她妈妈和好呢……不过我可从小妙那里听说了哦,你猜昨晚小幸到御幸去说了什么?”
说着他就忽然把脸凑了过来。响介条件反射般地闪了一下,六条则乘势在胸口握拳说,
“她说‘妈妈她给你添麻烦了’……小幸居然说爱子是她的妈妈了哦!之前明明还一直叫‘那个女人’的呢!”
“哦、是这样啊……”
六条的口气听起来总也不像是真的,但要是真的话,幸和爱子和好的那一天看来也就不远了吧……或许,幸也只是想强迫她妈妈再做一遍弹奏《刁难》的忏悔而已。就好比是对那个一直被她拒绝至今的妈妈发出的最后一次刁难。
“虽说爱子在外面有很多绯闻,但她真正爱着的,我想就只有小幸的爸爸哦。爱子毕竟是个古板且一根筋的女人嘛。”
“是啊……”
响介远目说道。等第五遍的《刁难》弹奏完成的那个春天到来,爱子想必也会再次回到龙之坂吧。这时候她如果会弹《儿童天地》就好了。接着响介再度开口,问出了他一直惦记的事情,
“嗯……我想说啊,店长到这里来做什么?”
六条一听,表情呆愣地歪了歪头。现在是龙乐团结束平日练习后的晚上十点半,他们正在卡拉ok的狭小包厢里。响介照例是来这里做小提琴的自主练习的,六条却端着他的鸡尾酒进来在响介身边说个不停,真不知道他倒是地想干什么。
能听到幸的状况自然是高兴,但他为什么要可怜地和一个少女系大叔大半夜在这种密室里谈爱的话题呢?响介感觉有些恶心,握着兰德尔菲的琴柄往后退了几步。六条见状,便用手指抵在唇边道歉说,
“哎呀,不好意思!我才不是想来打扰你练习的哟。我只是看响介君你最近看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有点担心而已啦。”
“哦、原来是这回事啊……让你担心还真是不好意思了……”
他之所以心事重重,是因为演奏会就要到了。老实说,他希望能集中注意继续练琴。但六条看起来并不打算离开包厢,又打算开口说什么了。就在此时,响介包里的手机响起来了。掀开盖子一看,是七绪打来的。她这种时候打电话过来真是少见,但在这个点打过还真让响介求还不得,响介就差没说感谢上天了,简短打断一下六条后就接通了电话。
但响介正要开口问什么事,话筒那边就传来了他从未听过的七绪的声音,
“响介、当代罕见的大事件爆发了!你啥也别管,赶紧给我五分钟之内过来!”
听她最后的语气,好像和她平时的无理要求没什么两样……但听她说的话里又带着恍若他人的硬质感,催生焦躁的同时却又勉强试图压抑的感觉。
响介自然回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但电话马上就被对面生硬地挂掉了。正要回拨过去,响介又犹豫了。七绪就叫他过去就自己挂的电话,那回拨过去估计也拨不通的吧。
“怎么了响介君?脸色看起来很糟哦。”
也不理会在一旁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六条,响介猛然抬起了头,把兰德尔菲收进琴盒后就一把抓起包跑了起来,
“抱歉,今天就到这里了!”
六条在后面好像说了什么,但响介来不及理会了。他一边穿外套一边跑出包厢,直到出到寒风呼啸的店外,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付卡拉ok的钱。不过那等明天再付也行。因为是回家顺路去的卡拉ok,小摩托还在他家里。要从这里走到七绪家太费时间了,去车站前面叫个出租车应该更快些。迅速判断之后,他便朝车站方向跑了过去。但愿七绪的不是平时那种无理而无关紧要的事情,不过她说话的声音明显异于平常。
说来荒唐,响介几乎都忘了,七绪原本是个半身不遂的残疾人。难道是受伤了?不会吧,是的话她也会先叫救护车而不是打电话给自己,而且她声音听起来很怪,但并未慌张。
不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她不先求救而是先联系孱弱的自己呢?她附近不是没熟人,还说有护理员来着。总之,无论响介怎么想,他现在都只能在五分钟之内赶到她那里去。
车站转盘处行人寥寥,响介知道出租车位总会有一两台正空闲的出租车。响介敲了敲后车窗,满以为不会有客人来的司机便一脸诧异地从周刊杂志里抬起了头。
因为不知道七绪的详细住址,响介只好一边走一边指引着朝七绪家驶去。不一会儿他就到了熟悉的小区内,随机停车后他就下来了。靠着稀疏几个路灯的照耀往前跑去,他总算见到了七绪所住的小屋。窗户往外透着灯光,响介见周围并未骚动也就放下心。
“七绪!”
他按了一下门铃,犹豫片刻后就把手伸向了门把。门没锁。虽然七绪没应声,响介还是走进了玄关。玄关里和他上次来一点没变……满眼都是音乐碟片的室内点着明亮的灯光,也不见被弄乱的迹象。响介调整一下呼吸,脱鞋进去了,因为他已经从玄关看到正坐在餐桌前的七绪了。
“什么事这么急……到底发生什么了?”
见七绪并无大恙,响介松了口气。但七绪直到响介走进餐厅也没有转过身来,而是一直撑头看着桌上的东西。响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皱起了眉头。桌子上的是一个硬邦邦的闪亮铝合金箱子。可能之前被包裹了好几层,桌子四周散落着很多被扯碎了的纸箱子。
这数重包裹之中的,便是这样一个收纳着一挺小提琴的盒子。
小提琴闪耀着淡橘色的光泽,美得如同昨天才上的色。估计不是古典老琴了吧……就算有牌子也应该是近代的,或者是量产品。七绪远目恍若初见般一直盯着那挺小提琴,看也不看这边便开口说,
“……就刚才,专送乐器的快递送上门来的。发送地是英国牛津,发件人是羽田野仁美。”
响介一听这话,情不自禁地凝视起了那挺小提琴。七绪则反手把贴着邮单的包裹残片递给了他。冲击易受损的小提琴一般会使用专门的送货,响介扫了一眼邮单,发送地上的确写着“Oxford”,而发件人也正是七绪所说的…….“Hitomi Hadano”。
“我没猜错的话……这个就是羽田野仁美作为后备使用的斯特拉仿制琴。”
七绪咬唇如此说道,也不试图去摸小提琴,只是小声叹了一气。听了她这么一说,响介想起了由加丽曾经说过的话。据说羽田野仁美一直使用的备用琴是斯特拉的仿制品。他交替地盯着邮单和小提琴盒看了看,没说话。
“我不知道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把这个送到我这里来。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肯定不是一挺普通的斯特拉仿制品。”
七绪没在意响介此时的心思,接着如此说了一句,语气听起来和刚才她在电话里的一样压抑。之后她终于朝小提琴伸去了手,抓住琴柄,边在灯光下倾斜琴身边说道,
“左右略不对称的琴头,斯特拉特有的大f孔,还有转轴与微调器的装饰。”
七绪一句一顿并用手一一确认般地将它们指出来,接着便断言……伴着隐隐的酸楚与佩服说道,
“这个是……精巧的‘救世主’仿制小提琴。”
救世主……听得如此爱称,响介仿佛是听到了遥远世界的故事。不过他马上又咽下口水摇了摇头。不对,这不是真正的“救世主”。不就是仿制小提琴嘛。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受到了止不住的寒意,下意识地润湿了一下嘴唇。也许是因为没有开暖气,房间里非常冰冷。
“也就是说……羽田野仁美是因为太过于觊觎‘救世主’,才会使用这么精巧的仿制琴作为备用的?且说这个小提琴不是依照斯特拉模品仿制的?难道真就是按照‘救世主’仿制的吗?”
“我也从没有见过真正的‘救世主’啊。那把小提琴自从一九三九年起就一直放在阿什莫林棺材里了。不过,这要是那之前仿造的就显得有些新,我以为里面会贴着标签就往里面看了一下。”
记着制作人和制作年份的小标签被贴在了里板的内侧,一般从左边f孔可以看得到。七绪也从这里瞧见了,眼睛里透出了响介熟悉的冷酷。
“我说……接下来就是主题了。你老爸的名字叫啥来着?以前好像听说过,但我给忘了。”
“我爸的名字?是统啊,那又怎么了?”
听她忽然提出这种问题,响介想也没想就回答了。七绪倒吸一起,一时沉下了脸去。她摸着手中小提琴的侧板,将小提琴——崭新的仿冒救世主抵到了响介的面前。
“嘛、你且看一下好了。上面写着相当有意思的事情哦。”
响介困惑了一下子,接着就本能地屏息朝小提琴伸出了手。从七绪所指示的左边f孔往里面看去,果然有一张署有制作者签名和制作年份的标签。响介眯眼仔细看了看那排非常小的字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出来。
那时,也不知为何,响介的耳边响起了记忆中的那段钟声。
在那间漆黑的房间里,唯有小提琴的旋律在闪耀并组成了明瞭的色彩。躬身的男子依然彻底疲惫,但他的琴弓却极不协调地拉出了美妙的音乐,并在年幼的响介心里留下了最为完整的印象。那便是唯一最初也是最后父亲演奏音乐的记忆——《康派涅拉》的倍音。
“什么啊……这是?”
在耳鸣一样的声音里,响介感觉好像只有自己的声音被放大传荡了出去。
——“Ludwig Heidfeld 1972 Oxford Osamu Toma”
贴着如此一张标签的小提琴没有给响介任何答案,也不演奏音乐,却像个沉默的男人或已然死去的救世主一般,只是紧紧闭着眼睛,冰凉地横陈在响介的手里。
冰凉的房间陷入了与那天一样的幽暗,四周仿佛都渐渐褪去了色彩。只有响介耳边的钟声从未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