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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二章 气绝于冷彻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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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纪元祭只剩一个月,伊米纳也在不久前度过了他的十四岁生日。

一年也快要到头了。

纪元祭将与皇国历一五零零年的新年同时开始。在王都,一整年都将隆重地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而在这样的边境小村里观念不同,顶多就是把新年办得比平时隆重一些罢了。话虽如此,但这毕竟是一场节庆,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欢庆的气氛中。

然而在这样的气氛中,还有一个总是愁眉不展。他就是伊米纳。

到最后,伊米纳还是没有踏上旅程。

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也没有人阻止过他。他已经得到了妈妈的同意,只要愿意,明天就可以开始收拾行装。

然而,他即便生日已经过了,满足正式成为士兵的年龄,他还是对那天晚上的事——与希尔吉斯认真对决的结果耿耿于怀,致使他犹豫不决。

纪元祭的日子就快到了,可他对家里的准备工作漫不经心,每天只是一味地用木剑击打大树。拉克修斯已经给了他保证说:「你完全可以立刻参加教练学校,想必同龄的候补生中没人有你这水平」伊米纳知道他可能不是在恭维自己,可他还是无法认同。他非常不安,担心自己最终无法保护这个村子,保护这个国家。

——至少,要跟希尔吉斯再战一场。

希尔吉斯半个月前对伊米纳说的那番话已然化作浑浊的沉淀,一直折磨着伊米纳的内心。

伊米纳期盼着再战一场并战胜他,向前迈出一步。可是在那之后,希尔吉斯就从没有现身。

伊米纳不知道希尔吉斯的苦衷,所以怎么想都无济于事。而且不只是希尔吉斯没有到村里来,就连艾莉丝也是,这就更让伊米纳无法释怀了。

姐姐乌尔哈最后也不提他们了。

她有一阵子每天都会喊五次希尔吉斯的名字,白天都有将近一半时间无病呻吟,然而最近也很少提到他了。她明白希尔吉斯他们有自己的苦衷,所以她现在肯定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待着他们把事情解决。

她即便是那个样子,看上去还是很乐观的。感觉,乌尔哈肯定认为他们会不期而来。毕竟,希尔吉斯当时走投无路的表情,跟伊米纳进行的翻对话,以及那场对决的结果,还有那个犹如永别一般离去的背影,乌尔哈都不知晓。

——「喂,我说你」

几天前,乌尔哈找伊米纳说话。当时,所有人都如火如荼地在为纪元祭做准备,伊米纳一个人拿着木剑准备去东边的森林。

——「用不着再等希尔吉斯了」

她的表情不是以往那种坏心眼,而是略显温柔的笑容。

她说:

我懂你,你肯定想着在离开村子之前跟他来场最后的较量。可是,他毕竟很久没有露面了,你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而且他要是知道因为自己的缘故而拖累了你,一定会很伤心的。

没关系的,我会代替你一直等下去,希尔吉斯和艾莉丝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好了。所以,你赶快去王都,赶快变强,然后回来吧。然后,成为天作之合的我跟希尔吉斯会和出落得更加漂亮的艾莉丝一起欢迎你回来的——。

姐姐最后那句话跟平常一个德性,但完全没有惹人讨厌的感觉,反而十分成熟,有些耀眼。

——这个人毕竟也是我的姐姐,还是会设身处地的为弟弟着想啊。

伊米纳能这么想,其心可嘉。

可是,就算姐姐在身后推了他一把,他还是没能够向前迈进。

他最近的想法开始改观,想至少等到开年再动身。且不管这想法消不消极,时间上要是没有界定,他也无法跟自己心做个了断。

所以,在纪元祭开始前,他每天都会一直没头没脑地用木剑劈砍森林一头的巨树树干,直到喘不过气来为止。因为他觉得,只要身体累得动弹不得就用不着再去思考了。因为他觉得,只要能够锻炼身体,就能够冲淡心中的不安。

而今天也是。他帮完家里的忙,一过中午便来到森林的一头,一个劲地挥剑。太阳不知不觉间开始落山,等到气喘吁吁的他注意到时间已是傍晚,这才停下手中的剑。

被汗水湿透的上衣沉重而冰冷。当下已经入冬,纵然身体里挥发着余热,稍有大意还是立刻会被冻坏。于是,他觉得今天就到此为止好了。

而这个时候,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嗨,伊米纳,今天也在勤修苦炼啊」

一个体格壮硕的中年男子拨开树丛,从森林里走了出来。

来者是旅店老板,道尔莫亚。

「晚上好」

伊米纳低着头向他看去。

他右手拿着猎弓,腰上挂着箭筒,看样子是刚刚打猎回来。不过,他背上和左手都空空,看来没有收获。

道尔莫亚注意到了伊米纳的眼神,苦笑起来。

「哎呀,今天不行啊。到处走了个遍,可连只兔子都没找到」

「这种事很少遇到呢」

别看他现在这样,却是一位优秀的猎手,捕不到猎物是很稀奇的情况。

「嗯,是很少遇到。总感觉怪怪的」

道尔莫亚也同意伊米纳的看法。

不过,他并不是在质疑自己的水平,而是对森林本身感到疑惑。

「森林太平静了。现在才刚刚入冬,可就连事先布置的陷阱跟囮子都没有捕中的迹象,连瘦穴都空荡荡的,鸟叫都听不到一声」

「噢?」

这些问题伊米纳都没注意到过。不过这也难怪,毕竟他总是一心一意地击打大树。这里本来就是森林的边缘,没多远便是人类的村庄,野兽几乎不会出没。

「哎,反正总有这么几天的」

道尔莫亚深感遗憾,但仍旧半开玩笑地耸耸肩。

「最近这一带捕得很凶,想必猎物们都提高警觉了吧。或者说,它们全都跑去北边了?……哎,这也算是稀奇事」

北侧的森林比东侧更靠近妖精的领地。

那边草木茂密,往前走不了多远就会转变成妖精乡的那种生态模式。那边的灵气浓度很高,这边的野兽无法承受,连植物都长得奇形怪状,据说有些物种的树枝还会像触手一样伸出去袭击动物。当然,那里也是火蜥蜴、地狱犬、地精还有食人魔的地盘,野猪和鹿自不用说,就连熊和狼都绝对不会靠近。

伊米纳选在远离妖精领土的东侧森林挥剑,也是出于这样的理由。伊米纳尽管殷切地思念着希尔吉斯和艾莉丝,但他们若是遇见他们从树丛深处过来又会觉得很尴尬……连伊米纳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很丢人。

「可是,没捕到猎物要被我家那位臭骂一顿的。伊米纳,跟我一起回去吧。和你在一起的话,她大概会顾虑一些,不会骂得太厉害」

道尔莫亚恶作剧似的送了个眼神。这显然是个劝小孩别玩太晚的权宜之计,拿自己来开玩笑也是这个人的特色。

所以,伊米纳苦笑了一下,一边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走到他的身旁。

「好的。不过我觉得婶婶是不会在意我的」

「是么?……可能吧。不过昨天猎到野鸡了,希望她能原谅我呢」

两人一边嬉笑,一边开始回村。

他们走过山路,穿过牧草地,一所所房子不久便进入他们的视野,到处都能看到屋顶上伸出的烟囱正冒着烟。现在正在为纪元祭做准备,而且已经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肚子饿了呢」

道尔莫亚按住他那跟『扁』完全沾不上边的大肚腩说道。

「香味都飘到这里来了」

「是啊」

伊米纳出言附和,然而吸了吸空气之后却眉头一皱。

「嗯?这味道,是不是烧焦了」

这是在烤肉——更准确的说,是烤过头的味道。

「真的啊」

道尔莫亚苦笑。

「是哪间房子传来的?」

现在最近的是卡修兹家。那是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年轻女儿组成的三口之家。那位独生女名叫谢丝忒,差不多要到适婚年龄了,可老来得子的夫妻俩舍不得这个女儿。不过,她本人想要嫁给以邻村为据点行商的维卡先生。

越靠近卡修斯家,焦臭味就越浓,怎么看味道都是从那里传出来了。

「是谢丝忒弄的么?还是丝拉拉大姐犯糊涂了?」

道尔莫亚嘴上很悠然,但表情看上去很担心。

谢丝忒要在家倒还好,如果她外出,家里就只有年迈之人了。要是在那种情况下失火,搞不好会出现什么不测。

「……我过去瞧瞧,你还是先回去吧」

「我也去」

伊米纳心想,要是真出什么事就需要人手了,自己可以帮忙灭火或者去喊人过来。

「噢?多谢」

两人来到房门前,道尔莫亚敲了门,向离头呼喊。

「卡修兹家的,你们炉子上的东西好像烧焦了,没事吧?」

他叫门的声音跟他的体格一样有力。

然而,里面没有回音。

「……卡修兹家的?不在么?卡修兹家的!」

道尔莫亚又用更大的声音叫门,但仍旧没有回音——

他眉头一皱,表情严肃起来。卡修兹夫妇虽然上了年纪,但耳朵还算灵,而且嗅觉也没丧失到有东西烧糊却浑然不知的地步。

「我开门了!」

道尔莫亚把手放在门上。门没上锁,一下子就打开了。伊米纳站到道尔莫亚身旁,心里想着如果锅子在冒黑烟就立刻去叫人,做好了准备……所以他仔仔细细地观察家中发生的事情。

菜的确烧焦了,炉火上的蔬菜炒肉变得一团漆黑。

但这还不算什么。

桌子、椅子、暖炉、木质的墙壁,这些东西都是这个村子里普遍使用的款式,跟伊米纳自己家的没什么区别。然而在平淡无奇的客厅里却又有着异常扎眼的两具尸体跟一只怪物。

「咦……」

伊米纳完全惊呆了,甚至忘却了呼吸。

尸体是以为老年男性跟一位年轻女性。男人丧失右臂,肚子被撕开,内脏撒了出来。他的身体仰面朝上,可是谢顶的脑袋却面朝下方。

女性的脸非常熟悉……准确的说,只有一张脸掉在桌子上。她是谢丝忒,比伊米纳大五岁,小时候总跟伊米纳一起玩耍。乌尔哈好像很懂似的说过,她交到男朋之后一下子就变漂亮了。然而,这根本谈不上美丽。满是鲜血的脸扭曲成夹杂于绝望与苦厄之间的表情,脸上粘着凌乱的头发。

伊米纳的脑子已经停摆,潜意识里想着谢丝忒的身体怎么不见了,可他一下子就找到。怪物正在撕咬着谢丝忒的身体。

尽管只能看到背面,但一眼便能辨认那东西不是人类。它的肩膀浑圆隆起,深褐色的体毛密密麻麻地覆盖全身,双臂粗大无比,手能一把抓住谢丝忒的胴体,而最可怕的是那正在咀嚼谢丝忒乳房的硕大唇齿。

在人类的生态系统中不存在这样的怪物。

也就是说,它是栖息于妖精乡——妖精森林里的生物。

这是一只特征接近灵长类,直立行走的『鬼』。在鬼的分属中,全身被体毛覆盖,与人类个头相当的是——

「是丑鬼……巨怪〈Troll〉」

道尔莫亚呢喃了一声。

他彻底惊呆了,但这仅仅持续了片刻。他跟伊米纳不一样,是一位猎手,平时就总是到森林打猎,而且最关键的在于,他是一个成年男人。他立刻晃过神来,恢复冷静,轻轻地,短促地,不容分辩地说道

「快逃,伊米纳」

他举起挎在身上的弓,迅速搭上箭矢,同时说道

「把村里的男人叫上,然后去找拉克修斯。传信的任务就拜托你了」

不要,我也要跟你一起——话卡在喉咙里,却又咽了下去。

道尔莫亚已经料到伊米纳想要战斗,所以才立刻交给伊米纳别的任务。这是为了不让伊米纳接触无法对抗的对手,也是为了让他逃跑。

伊米纳心想,在认识的人正在被鬼吃掉的异常状况下,自己肯定无法保持大局观和判断力,但道尔莫亚非常冷静地做到了。他让伊米纳清清楚楚地明白,伊米纳此时就算选择战斗也只会给他拖后腿,借此来让伊米纳老老实实地照他说的做。巨怪看上去正在专心吃东西,完全没有在意他们两个,所以机会只有现在。

「我明白了」

伊米纳简短回答,转身飞奔出去。他必须完成自己应该完成的使命。道尔莫亚不知道能抵挡多久,伊米纳要趁这个时候呼叫支援。这件事直接关系到能不能保住村子。

他抖擞颤抖的双腿,拼命奔跑。

这里离妖精乡很近,伊米纳对于这种情况自然早有心理准备,然而亲眼目睹到这样的景象所造成的冲击与混乱还是太过强烈了。迄今为止目睹过鬼和魔兽的数量屈指可数,更别说那些还是已被消灭的尸体。

此时,一个思考在伊米纳的脑中闪过。

这个边境村落之所以基本不受鬼和魔兽的袭击,得归功于妖精族管理到位。正因为妖精族进行了严密的警备,怪物们才没办法逃进人类的森林里。而现在,鬼为什么会突然跑进村子里来呢?

希尔吉斯说过,妖精族的国王换人了。以前的国王,也就是他的父亲,去世了。然后,另一个妖精加冕了。莫非这次的事情是受了那件事的影响?

不,这种事想也没用。如果是那样,不知会演变成怎样的情况。不能确定希尔吉斯就会过来帮忙,也没有闲工夫等下去。

伊米纳摇摇头,振作起来,一心一意地奔跑。

首先拜托附近的人家通知全村,而自己直接去找拉克修斯。

眼下十万火急。道尔莫亚的弓箭功夫很优秀,但不知能不能胜得了鬼。而且那只鬼的身体长满了毛,都不知道箭矢能否穿透。

伊米纳气喘吁吁地到达了门前,粗暴地敲打大门。

「阿玛丽小姐!」

这里是阿玛丽家,住着阿玛丽夫妇和孩子三口人。现在是晚餐时间,他们应该全家都在。

「出大事了!隔壁卡修兹家被、巨怪给……」

他没等回答,大叫着打开门,随即一股异臭在鼻孔中蔓延开。

「……!?」

那是一股无与伦比的腥臭味。

伊米纳顿时开始作呕,把嘴捂住。

这是似曾相识的味道,就在几分钟前才闻到过。那是在卡修兹家闻到的,混在肉烧焦的味道里的……刚才因为眼前血淋淋的场景而大脑没能处理过来,这回总算清清楚楚地弄明白了。那是内脏、血和粪便的臭味。

丈夫、太太、孩子……一家子被异形怪兽吃得到处都是。

那怪兽是一条狗,但是有三个脑袋。三个脑袋分别撕咬着不同的人类身体。一只脑袋咬着丈夫的头,一只脑袋咬着太太的胳膊,还有一只咬着孩子的身体。虽然只有中型犬大小,但全身的毛犹如钢丝般强韧,发达的肌肉就像岩石一样。

那是栖息于妖精乡的魔兽,地狱犬。据说妖精把它们当作看门狗来驯养,但对人类来说,他们绝对是凶猛的怪物。

地狱犬察觉到伊米纳的气息,三颗脑袋中的一颗转了过来。

——说笑、的吧。

伊米纳吓得牙齿无法合拢,在这极端恶心的臭气中感到不寒而栗。

地狱犬似乎将伊米纳当成了新的猎物,立刻停止进食,包括剩下两个脑袋在内的全身都转了过来,发出低吼。随后,它四肢弯曲,沉下身体,在血泊中奋力一蹬,张开尖牙一跃而起。

「啊、啊啊……啊」

伊米纳恐惧之极,漏出阵阵哀鸣。然而——

「啊啊啊啊……!」

哀鸣几乎潜意识地变成了呐喊。

他不知不觉间已将腰间的木剑拔了出来,将单手便能挥舞的木剑双手紧紧握住,双脚稳稳地扎在地上,压低重心,朝着地狱犬的脑袋之间——

「……喝!」

奋力打了下去。

地狱犬在空中遭到反击,发出小狗一样的哀嚎,摔在地上。这样的攻击自然根本无法对魔兽造成致命伤。地狱犬转瞬间已经站了起来,再次向伊米纳发动攻击。

伊米纳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这都是平日训练的功劳。

等到低位疾驰而来的魔兽就快扑来的时候,伊米纳向一侧跳开闪躲。同时他在交错而过的时候将木剑抡了大半圈,自下而上刺中地狱犬的侧腹。地狱犬害怕了,露出破绽,于是伊米纳自上方挥下木剑向正中间的头部施以一击,接着使尽全力踢中它的腹部,地狱犬飞出家门。

伊米纳没想用木剑给它最后一击,而是立刻退到房子里,放上门闩,四下扫视。熟悉的人被吃得乱七八糟,这令他不自主地全身发软。然而,他硬是按捺住一同涌上来泪水与呕吐感,寻找能用的武器。

没有……什么也找不到。尸体旁边什么都没有,阿玛丽一家三口几乎未做抵抗就被杀掉了。

应该到外面去么?旁边的仓库里应该放着锄头或者镰刀。

只闻咚地一声,门激烈地震荡起来。魔兽正在用身体撞门,门被突破恐怕是迟早的问题,只能找个窗户逃出去,冲到仓库那边了。

伊米纳下定决心,准备前往里屋。

就在这个时候,屋外响起了尖锐而响亮的声音。那就像是用手指吹出的口哨。

口哨声持续了五秒钟左右,隔了一会儿又响起第二声,又过了五秒钟,响起了第三声。也就是说,口哨连吹了三次。不会听错的,显然是人吹的。

伊米纳皱紧眉头。

自从刚才的口哨声吹响之后,魔兽便不再用撞门了。周围变得鸦雀无声。伊米纳竖起耳朵,试着探寻气息,但已经感觉不到地狱犬的气息了。

——怎么回事?

是村里的什么人发出了警告,耳朵灵敏的魔兽听到之后转换目标了么?不,魔兽虽然是异形,但本质还是野兽,恐怕不会轻易放弃已经锁定的猎物。这也就表示——该不会……

牧羊犬听到主人的口哨就会立刻就会跑过去。

而且,妖精会将魔兽当做猫狗一样驯养。

「希尔吉斯……?」

是他来了么?他来帮忙对抗魔兽和鬼了么?

伊米纳兴奋起来,心头突然燃起希望。他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傻站着,得去助希尔吉斯一臂之力。

他朝着门冲了过去,心急之下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把门闩拿了下来。

但是——他心中点亮的希望之光——

「咦……」

被更为强烈的业火彻底吞噬。

冲出阿玛丽家,眼下是村子的全景。

在微微起伏的丘陵之上,零星散布着许多熟悉的房子。

然而那些房子超过半数都被火焰所吞噬。

「骗人、的吧」

在夕阳与火光的照耀下,远远看到村民们正仓惶逃走,魔兽和鬼正四处追赶着他们,将他们咬碎。

伊米纳的视线茫然地动了起来,卡修兹家映入其中。

双眼不经意地聚焦了,随后看到的,是掉在门口的一团黑乎乎的肉块。

那是道尔莫亚尸体,他的脖子扭向了荒唐的方向。

伊米纳终于忍受不住,当场吐了出来。

地狱,已经开始。

2

村中到处充斥着惨叫与破坏,遍布火焰、鲜血、泥土,还有尸体。

此情此景,只用凄惨这个词根本不足以形容。

越往中心区域走,路边的尸体就越多。曾经熟识的那些人如今却却变成了面目全非的肉块,到处散落着。伊米纳即便能够小心翼翼地不被四处徘徊的鬼和魔兽看到,尸体还是会不由分说闯入视野,令他呼吸紊乱。

旅店的窗户碎掉了,一双胳膊无力地从里头垂下来,然而中间的脑袋已经缺失。那应该是道尔莫亚的妻子,娜娜。

有一个衣服被撕碎,几乎全裸而死的女性。露出的乳房有一边被切掉,撒开的双腿间满是鲜血,可想而知她在被杀之前被做了什么。已经倒空的胃再次逆流。

杂货店的姑娘被魔兽吃得乱七八糟,店门口摆放的商品被完全破坏,她支离破碎的身体匪夷所思地跟那些混在一起。伊米纳摔倒时拉他起来的手,一起跟他在草地上到处奔跑的腿,还有这几年间一下子变得成熟不少的嘴,还有那双依旧十分温柔的眼睛,跟日用品、餐具、木工工具、内脏,堆起了一座垃圾山。

还有勇敢战斗过的男人的尸体。倒在周围的路旁的几只死掉的魔兽,肯定是被他消灭的。可是,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被强行拉断了。他手中只有护身用的柴刀,想必难以与鬼对抗。

当然,伊米纳所看到的并不只有尸体。

村里还有垂死之人。

在一所庭院里,一只小鬼正活生生地啃咬着一位女性的肚子。那是地精,个头跟小孩子差不多,有着蓝色的恶心皮肤的怪物。女性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庭院的角落,地精就像孩子将脸埋在母亲的胸口一样,正在吃着她的内脏。

那一位,伊米纳当然认识。

她是一位孩子的母亲,总是对艾莉丝非常亲切,名字叫做萨玛吉。

伊米纳跟她四目交汇,发出丧失理智的咆哮。在分不清是愤怒、悲伤还是绝望的冲动之下,想都没想便奋力地挥出了木剑,想要将地精打飞。可是,萨玛吉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举起颤抖的右手制止了伊米纳。

那双安详温柔的眼睛在对伊米纳说:「别过来」。

在孩子跟艾莉丝嬉闹的时候,她总是露出那种母亲的眼神。

萨玛吉制止了伊米纳之后,紧接着用手臂紧紧地摁住了不停啃着她肚子的地精。她的嘴唇在动,她在说:「快逃」。

她的嘴唇咬出血来,攥得太紧血色全失的拳头已经丧失知觉已经。她的脑袋被摇得不停乱晃,强烈的心跳不停侵扰着耳朵。然而,她还是笑了起来,接着点了下头。

——对呀。

她已经没救了,但我还要重要的人得去救。她是在鼓励我,忍耐着痛楚与恐惧在鼓励我。

「对不起」

伊米纳忍受不住,开口了。

「对不起」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可能会把地精惹恼,可能会被附近的鬼和魔兽发觉,但他还是忍不住。

「对不起……萨玛吉小姐。对不起」

伊米纳重复着根本算不上赎罪的话语,转过身去。

他的家已近在咫尺。在视线的前方,自己家没有燃烧,也没有严重损毁。妈妈和姐姐的脸在脑中浮现,她们的身影与之前看到的那些尸体重合起来,又与渐渐死去的萨玛吉的笑容重合在一起,让他的脑子快要疯掉了。

所以,他拼命地驱策不听使唤的脚,跑起来。

他奔跑,拼命地奔跑,他的手终于触碰到了那个充满怀念,非常熟悉的家门。

门推不动,被闩上了。他一下子焦急起来,但有立刻发现,门打不开是因为从里面关上了,这也就表示——

「妈妈!乌尔哈!是我!」

「伊米纳!?」

里面人的人还活着,正用身体撑住大门。

从家中传来了声音模糊的回答,马上又传来放下门闩的声音。

门一打开,只见姐姐的脸。乌尔哈当即将伊米纳奋力地抱了过去。

「快进来」

从旁传来的,毫无疑问是母亲的声音。伊米纳被姐姐的手拉进屋内,随即门便被关上。这一次,莉尔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伊米纳。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你没事……!」

「笨蛋,你这笨蛋!伊米纳……你还活着……太好了啊……」

母亲泪眼滂沱,姐姐也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伊米纳放下心来,也热泪盈眶起来。

「对不起。妈妈和乌尔哈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这里遭到过一次袭击」

母亲恢复冷静后放开了伊米纳,一边擦着泪一边回答

「我去外面打柴……结果遇到一只大蜥蜴。不过,拉克修斯先生救了我」

「拉克修斯……」

「是的。那个人发现骚乱,直接就跑过来了」

「那么,他正在为我们战斗把」

伊米纳听到他的名字,感觉有了底气。

他是王都派遣过来的边境警卫兵,是村子里唯一拥有魔剑的人。也就是说,他拥有与鬼较量而不落下风的力量。

魔剑能通过物体降灵术,撩起火焰,喷出冰雪,放出强酸,赋予震动。这些神秘力量与他的剑术相辅相成,应该能够轻易地破坏那些怪物的强韧体毛和坚硬肌肉。所以,他现在一定正在为村民们到处宰杀怪物。虽然怪物数量很多,全部消灭要费些功夫,但这场惨剧一定会马上结束的。

伊米纳想要将自己快要破碎的心重新振作起来。在他身旁,乌尔哈小声自言自语

「……究竟会怎么样啊」

「在村里的历史中,这样的事情一次都不曾发生过啊」

母亲咬紧嘴唇,顺着这个疑问说了下去

「妖精们应该进行了严密的布防,鬼和魔兽是没办法跑到这边来的啊。而且就连森林里也很少发现鬼和魔兽的足迹啊」

正因如此,赛莱德村的村民么才得以在这种与堪称异界的妖精乡交界的国境附近,一直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就算到森林外缘狩猎也不会受到浓重灵气的威胁,也不会受到魔兽和鬼的袭击。

然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半个月前希尔吉斯对伊米纳说过的那段话,在伊米纳的脑海中再度浮现。

他父亲去世了,妖精之王的王位进行了交替。演变成如此严重的状况,只能想到跟那件事有关。想必是妖精乡正面临着混乱,统治有所松懈,疏忽了对国境的防卫。

「乌尔哈,妈妈,没事的」

所以伊米纳满怀信心,对两人笑了起来。

不论妖精乡现在多么的混乱,希尔吉斯也不可能坐视伊米纳她们遭受袭击的。所以,希尔吉斯迟早会赶过来的。

不,他肯定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刚才在阿玛丽家,我不就得救了么?

地狱犬之所以消失不见,是因为听到了妖精的口哨。他们拥有着让魔兽和鬼臣服的技术。既然这样,事态说不定正在趋于平息。而且外面已经静下来了,这就是证据。怪物们完全没有要攻击这座房子的迹象——

突然,随着一声巨响,家门被轰然破坏了。

强烈的惊愕侵袭他们三个,让他们禁不住条件反射地放声惨叫。伊米纳、乌尔哈、莉尔,全都感觉到心脏骤停的错觉,像石头一样僵住了。

一只庞然大物缓缓地从进门闩被破坏门中钻了进来。

那东西的身高恐怕超过了两米,而且体格壮硕无比。臃肿的身体上上下下全是肌肉,皮肤有如黝黑的岩石。两只上挑尖细的眼睛,下面是一张裂到耳根的大嘴,巨大的牙齿从嘴里露了出来。它体毛很少,但倒竖的鬃毛从头上一直盖过后背。

凶鬼——食人魔,是鬼里面最凶猛的物种。

对于脆弱无力的人类来说,他既是绝望的代名词。

「噫」

乌尔哈喉咙里发出不成声的哀鸣。

「……」

莉尔出于母亲的本能,挥舞手臂保护两个孩子。

身旁的乌尔哈吓得浑身发软,身前的母亲紧紧抱住伊米纳,可是吸引伊米纳眼球的,并不是怪物那充满威慑力的异样形态,而是其他地方。

那就是食人魔的右手。

那只像圆木一样粗壮的手臂末端,骨节突起的五指之中正握着伊米纳非常熟悉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与它黝黑身体毫不搭调的,焕发着青白光辉的弯刀。

刀柄周围安装着夸张的装置。用来装填灵气管的管仓,雕刻有灵术刻印的运行器,用来发动灵术的扳机,这一切组成了魔剑的机关部。

它的刀锋为焰铁打制,主芯为龙银铸造,铭文为『微笑的莉米娜利耶』。以前,它的主人曾告诉过,那个铭文是他幼年去世的妹妹的名字。

「拉克、修……斯的……」

那是伊米纳一直向往的那个人,总是佩戴在腰间的魔剑。

「骗人、的吧」

为什么。

食人魔为什么会拿着这柄剑?

拉克修斯输了么?输给这家伙了么?然后被它夺走了生命,夺走了剑?

就在此刻,伊米纳发现了一件事。

「……啊」

他抬起头,看到食人魔的脸,顿时惊呆了。

眼前是形状扭曲而凶恶的耳朵,裂开到耳根的血盆大口,口中露出的尖牙,重度上挑的尖细眼睛。

关键是左眼。

从它的左眼外眼角斜向到额头,有一道老刀伤。

那根拉克修斯脸上的那道伤非常相似——不,是完全相同。

伊米纳的脑袋一下子凉了下来,在这几十分钟里目睹的一幕幕惨景,犹如走马灯一般纷纷在浅层意识中回放。

然后,几乎作为这些场景呈现的副产物,线即将连起来。

不对——是已经连了起来。

最开始目睹的是卡修兹一家。他们家是三口人,然而被巨怪咬死的只有女儿谢丝忒和父亲。那么,母亲上哪儿去了?

阿玛丽家全家惨死,可是当时的情况很诡异。他们家的门本来应该是关上的,然而地狱犬却在房子里面。啊,对呀。记得他们养着一条狗,一只叫做乔鲁裘的牧羊犬。

杂货店只有只死了那姑娘一个人,可是时间不对。她看店的时间应该早就过了,本来的店主,也就是她的父亲,应该已经回家了。女儿惨遭杀害,他不可能视而不见,但是没有看到他的人影,就连尸体都找不到。

萨玛吉被地精啃咬着,眼神却依旧安详而温柔。当时,萨玛吉即使自己的肚子正被渐渐吃掉,却还是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把那只跟人类小孩个头差不多的地精紧紧地抱在怀里。

妖精和人类不一样,并不是对物体注入灵力,而是向活体注入灵力进行强化。这个技术叫做生体降灵术。他们通过这项技术来成倍地提高自身的力量、视力、反应力等基础能力。

但是,如果对自己之外的其他活体使用生体降灵术的话……

伊米纳记得以前在教科书上读过。妖精乡的生态系统之与人类世界之所以会不同,是因为草木动物在高浓度灵气的影响之下改变了性质,变成了异形。

那么反过来思考。

如果妖精乡的动植物没有受到高浓度灵气的影响——如果妖精乡的动植物和人类领域的动植物本来完全相同的话……

莫非对这边的动植物,可以后天给予灵力的影响么?

那么,魔兽即是被生体降灵术改变性质的野兽。

那么,鬼即是被生体降灵术改变性质的——

「人、类?」

那只食人魔并非杀死拉克修斯之后,夺走了魔剑。

它一开始就带着那把剑。

「骗人的。骗人的……骗人的」

就在伊米纳呢喃的同时,食人魔动了起来。

他毫不客气朝他们走了一步,缓慢地伸出手。它的手伸向用身体保护伊米纳和乌尔哈的母亲——莉尔。

「啊……」

「妈妈!?」

家人的拥抱在怪物的蛮力面前是那么的脆弱,轻轻松松便被扯开。

而这也成为了突然而无妄的永别。

莉尔的头被食人魔用一只手粗暴地抓住,轻轻松松地提到了半空中。面对母亲胡乱挣扎的双腿,伊米纳和乌尔哈哑口无言。

「……、……唔……!……唔……!」

模糊不清的惨叫从食人魔手中传出来,听上去是那么的不现实。然而,这便是伊米纳他们听到的,母亲最后的声音。

咕啪——

随着一个沉闷的响声,某样东西碎掉了。

「诶……?」

奋力挣扎的双腿,还有苦苦想要推开魔掌的双手,都失去了力气,垂了下去。血的味道钻入鼻腔。那是从母亲头骨中溢出的味道。

她的身体被非常粗暴地,随手扔在了屋子的角落。

「妈……妈?」

没有回音。母亲一动不动,血的味道越来越浓烈。

伊米纳的脑子乱成了一团。眼前的情景太过荒谬,让他无法接受。

怪物只是抓住了脑袋,稍稍用了点力罢了。

一手含辛茹苦将姐弟俩健健康康地拉扯大的母亲……

有点唠叨但本性善良温厚的母亲……

对于伊米纳想要当兵表现得很寂寞,却又无比开心地激励着伊米纳的母亲……

竟然这么简单,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地,死了。

食人魔对那位母亲不置一瞥,望着伊米纳和乌尔哈,视线在两人间往返。保护他们的人,现在已经不在了。

食人魔的视线停在了乌尔哈身上。

「啊……噫」

巨大的手再次伸了过来。那五根手指沾满了莉尔的血。

姐姐被抓住了。这一次被抓住的是右手。乌尔哈的胳膊在那无法抗拒握力之下像小树枝一样折断,但他根本不在乎,乌尔哈发出苦闷的惨叫,它也根本不再在乎,将乌尔哈提到了面前。

那本来握在另一只手中的魔剑,本来保护这个村庄用的魔剑,已被随意抛弃了。

它的手抓住乌尔哈的胸口,抓住衣襟,就像撕纸一样轻易撕开。

「……噫!」

伊米纳看到食人魔的长舌头从弯成新月的嘴巴里伸出来,下流地舔舐姐姐的脸颊。

上半身裸露的乌尔哈被面朝下被强行摁在地上。

「怎么会……」

随后,食人魔压在了她的身上。

乌尔哈和伊米纳都明白这个恶棍想做什么了。

「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乌尔哈的喉咙里挤出痛不欲生的惨叫。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能这这样,不能啊啊啊!」

食人魔在她的背上,噢噢噢地发出呻吟。

「不要、不要、住手、住手啊,放开我……放开放开放开、放开我!」

面对眼前这一幕,伊米纳的嘴唇和脸完全丧失了血色。

妈妈被轻易地杀死了,姐姐就要被凄惨地凌辱了。

制造这场惨剧的怪物,竟然偏偏是那个充满荣耀的战士,偏偏是自己向往的最终目标。

为什么会这样?会什么会演变成这种情况?

拉克修斯曾是为国效力的士兵,是亡父以前的部下。他为了报答长官的救命之恩,成为了这个村子的警卫兵。然而,他却亲手杀害了恩人的妻子,甚至还要侵犯恩人的女儿。这种事,实在太过分,这还有没有天理?

——这岂能容忍。

伊米纳站了起来。

他的双脚在激烈的颤抖,但他仍旧动了起来。只要能动,就要干掉它。

——快,至少要赶在无法挽回之前。

伊米纳跑了起来,冲向怪物刚才扔掉的魔剑。

他捡起魔剑,握住刀柄。不知是单手剑跟弯刀的差异,木剑与真剑的差别,还有眼前的现实所致,他感到手中的这把剑比每天挥舞的木剑沉重得多。

他一眼看不出管仓是否装填了灵气管,而且他从来没有使用魔剑的经验。但这些都不重要,伊米纳所要做的,就是干掉眼前的怪物。

他向四肢灌输力量,架起弯刀,同时扣住刀柄上的扳机——

「唔嗷嗷嗷嗷嗷嗷!」

朝着食人魔低下的脑袋上方,奋力地挥了下去。

火焰系灵术发动。魔剑喷出蓝色的火焰,盘卷缭绕在刀身上。

伊米纳使出浑身力量,将附着火焰的弯刀砍向食人魔的肩头。

食人魔纹丝未动,刀刃几乎没有吃进去,只有热度微微灼到了怪物黝黑的皮肤。然后,怪物就像驱赶苍蝇一样,一胳膊扫中了伊米纳的侧腹。

平衡感也好,重力也好,视野也好,所有的一切都在沉重的冲击之下丧失了。

伊米纳身体轰飞出去,重重地冲破了撞到的墙板,摔到外面。

「嘎……啊、啊!」

伊米纳无法呼吸,一团火热的东西自行从喉咙里头溢了出来。那粘稠的液体,是血。他的脑袋天旋地转,感到稍有松懈机会晕厥过去。被击中的肚子已经逾越了疼痛,变得毫无感觉,反而是擦破脸的那些土的触感异常鲜明。

魔剑没有脱手已经称得上是奇迹了……他咬紧牙关,用魔剑刺在地上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向颤抖得无法动弹的双脚中灌注最大的力量。

食人魔那巨大的身躯缓慢地从墙洞中钻了出来。那双细长眼睛比之前上挑得更加厉害,比老虎还要粗大的牙齿从血盆大口中露出来,能把人吓得魂飞魄散。看来他的好事被妨碍,生气了。

但是,它即便对伊米纳投以愤怒,却仍未松开乌尔哈,把乌尔哈的身体夹在腋下朝伊米纳走了过去。在它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之前阻止了它,这成为了绝望中的一抹安心。

奋力挣扎的乌尔哈抬起了脸。在她眼前,是伊米纳。

「伊米纳……伊米纳!」

她的表情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在担心弟弟的安危,一方面又希望弟弟来救自己。一眼便能看出来,两股矛盾的感情正在她的心中激烈碰撞。她无法忍受连伊米纳也被杀死,却又没有勇气让伊米趁她遭到侵犯的时候逃跑。

她的心痛得快要撕裂,甚至连自己身上的剧痛都完全抛在了脑后。

「可恶……」

激动与焦躁染红了伊米纳的眼睛。

——我必须阻止这家伙,即便粉身碎骨我也不能输。我要是输了,姐姐就没命了,就要被拉克修斯杀死了。

「唔、唔……唔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伊米纳用声嘶力竭的咆哮鼓舞自己,再次将剑高举,迈出一步。

就在此时,四支箭矢接连插在了食人魔的头上。

「咦」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伊米纳都觉得那些箭不是射上去的,而是从上面长出来的。而食人魔自身也差不多——几秒钟后,这才好像总算知道自己被杀掉了似的,巨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抱在腋下的乌尔哈被扔了出去,摔在地上。

「……!」

乌尔哈一边按着撞到的脑袋,一边坐起来。

伊米纳则完全呆呆地杵在了原地。

她没有朝姐姐跑过去,而是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当他反射性地转过脸去的那一刻,他的意识被紧紧地定格在了那边。

在那边,有七个人影。

他们不是村里的人,甚至不是人类。

雪白的皮肤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虽然各有千秋,但每个人的容貌都是人类无可比拟的清秀。

最大的特点,就是那一双双针叶似的尖耳朵。

他们是妖精。

「嘁,干嘛杀掉啊,好戏才正要开始啊」

一名少年靠在隔壁家的残垣断壁之上,浅笑着说道。他稚气未脱的容貌和矮个头,让人联想到天真无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

「好歹等到让那孩子被食人魔捏死啊」

然而他的话语丝毫没有「恶作剧」的那种轻松幽默。

「艾美娅涅,你为什么要救他们?莫非你对那些人类动情了?」

站在旁边的瘦过头的青年,讽刺地说道。他细长的脸显得性情恶劣,而那双眼睛更是符合他的性情,傲慢与神经质的色泽混合得恰到好处。

青年不仅用语言,更是用行动展现了他的危险性。他一只脚踩住地上的头颅,转动着玩弄起来。

伊米纳倒吸一口凉气。天啊,那不是隔壁家的罗芬婶婶么。

「你应该没有理由妨碍食人魔,难道你还有了反叛之心?」

「……身为一个女人,实在不想看到那种场面」

回答青年的,是单膝跪坐在屋顶上的高挑女性。整齐的短发十分冷冽,凛然的表情让她的美貌显得更加冷若冰霜。清秀的长嘴唇有着令人胆寒的韵味。

她腋下夹着一把弓,救下乌尔哈的应该就是她。当然,她虽然救了伊米纳他们,伊米纳也不认为她们就站在自己这边。

「理由仅此而已。还是说,你对我所做之事存有异议?」

「……哼」

听到女性说的话,瘦过头的青年不开心地啧了下舌。

「库库库,是么?我倒是挺享受哦?」

「我也是我也是。我喜欢那种事……挺下作的呢,库库库」

就像给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空气继续火浇油一样,并排站在屋顶大梁上的两个少女阴冷地笑了起来。她们两个相貌如出一辙,应该是对双胞胎。单论容貌,她们宛如草地上盛开的莲华,然而双眼之下挂着浓浓的黑眼圈,双眸中充满了阴郁之色,以及比烂泥还要粘稠的阴气,早已令楚楚可怜的莲华腐烂殆尽。

「家畜之间的交配,不是挺有意思么?」

「那可是无与伦比的滑稽啊……很好笑吧」

她们说出的话也相当诡异残忍,跟刚才那位女性截然相反。

「无妨。不论动机何如,艾美娅涅的行动是正确的」

靠在柱子上的壮年男子平静却又掷地有声地说道。

他看上去在这伙人中最为年长。他的右眼戴着眼罩,也许是战场上留下的伤。精悍的面孔,健壮的手脚,稳重的态度,均诠释着武者的真谛。

「不遵从集合号令擅自行动的鬼是没法使唤的,处分掉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话说回来,尸始种果然很难驾驭啊。它们缺乏顺从」

「哈!就是因为把事情交给那些鬼去做,所以才会变得那么麻烦。一开始就全部由我们来完成不就好了。让我一手包揽也没问题」

大声叫喊的,是坐在地上的巨汉。他的强健身体不像个妖精,反倒像只食人魔。他跟眼罩男子截然不同,全身释放出粗野的气场。插在两侧腰上的战斧也很巨大,斧刃就像虎头一样。

「完全没得打啊。那些人类一个个都弱得要死呢。在这方面,那个战士似乎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不过还是变成食人魔了呢,真没劲」

男人桀骜不驯的口吻,充满威慑力的眼神和举止,目空一切唯我独尊的态度,全都是下作与粗鲁的写照。

「还是那么喜欢欺负弱小呢,沃尔古诺」

小个头少年像是开玩笑一样,向巨汉投以奚落。

「啊?怎么柴郡,想打架么?还是想被我欺负欺负?我确实喜欢欺负弱者。在我看来,你也是个弱鸡呢」

「噢?要不要试试?」

叫做柴郡的少年无所畏惧地一笑,以酷似稚气的态度释放出危险的杀气。

「噢,要开打么?刚才我也说过来。我完全没闹够啊」

叫做沃尔古诺的巨汉站起一只脚,探出身体,脸上露出猛兽般的笑容。

这个时候,眼罩男子制止了他们两个。

「你们要打我没意见,不过你们在做无谓的争斗之前先记好了。武即为器,为那种不值一提的事情诉诸武力的人,器量也一样不值一提。武也好器也罢,我等恩德维尔氏族不需要不值一提的东西。别以为你们年轻我就不予追究」

「柴郡,沃尔古诺,你们要打就先让我来做对手吧」

屋顶上的高挑女性——艾美娅涅放下弓箭,手放在了腰间的短刀之上。

「我们『六花』全体都应该是氏族长大人的剑与盾。援引吉-迪谷阁下的话,我们的武道即是氏族长大人的武道,我们的器量即是氏族长大人的器量。你们若要自贬身价,我是不会容忍的」

「哼,服了你了,一扯上氏族长大人就沉醉起来」

那个骨瘦如柴神经兮兮的男人对表情严肃的艾美娅涅斜眼一瞥,冷笑起来。

「那么,你刚才的行为又怎么说?为了救人类女人而放箭,难道不是自贬武道?」

「库库库……呀哈哈!科赞又嫉妒了」

「真的耶真的耶。明明都没被人家艾美娅涅正眼瞧过」

双胞胎整齐划一地嘲笑起了那个叫做科赞的男子。

「诺克忒,米克忒,你们给我闭嘴。你们的声音很刺耳啊」

科赞那双本来就细的眼睛眯得更细,不屑地吼了起来。

「要让我咬掉你们的舌头么?还是要让我干到你们发不出声?」

「哎呀呀,你的『唯技』能不能让我们领教领教?」

「库库库……感觉会很有意思」

唯技,伊米纳没听过这个词,不知是什么意思。

科赞皱紧眉头,嘴角残酷地弯了起来。

「哼。让我施展我的『武』——唯技,我不会吝啬,不过要对付你们这样家伙,我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让那边的地狱犬跟食人魔就足够干死你们了」

「哎呀呀,那可真棒。狗的唾液是怎样的滋味呢?呐,米克忒?」

「是呀,诺克忒。鬼的汁液会怎么弥漫呢?啊啊……库库库」

双胞胎浑身充斥着阴郁的气息,回以淫猥的挑拨。

「哼,脑子真有病」

科赞烦躁地骂了一声,动了起来。他将脚下的脑袋——罗芬的头朝两人踢了过去。

双胞胎中的其中一人轻轻松松地接住了笔直飞来的脑袋。

「看这张脸感觉能变成不错的食人魔,但是太可惜了。只剩下脑袋是没办法植入种子的呢」

然后她兴致索然地将头朝身后随手一扔。

看着他们之间的言谈举止,伊米纳一步也动不了。

眼前的情景与传入耳朵的对话,让他嘴唇发抖,手指发僵。

七个妖精性情各不一样,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全都非常强大。他们的对话内容非常诡异。

他们的所作所为,绝不能坐视不理。他们说的话,没有哪一句可以充耳不闻。伊米纳对这一幕幕一声声,越是去反刍、整理,脑子里的喝止之声就越发强烈。他自身正在阻止自己继续思考下去。

如果思绪整理好了,结论便会自然而然地归结出来。那是简单明了的唯一结论。但是——不,正因如此,所以才要不行。

不能得到那个结论。

因为,那个结论是——

「年轻人,快住口吧」

吉-迪谷端正姿势,那只独眼向伊米纳身后看去。

「氏族长大人驾到了」

氏族长大人。

伊米纳转向身后……他忍不住不向身后转去。之前一直绷得无法动弹的身体,就像被提线拉扯着一般动了起来。

妖精们的态度全都一下子严肃起来。

在他们视线的方向上,有一幢倒塌的房子。那所房子属于刚才脑袋被随意丢弃的罗芬。然而继续往前,是连接村庄中央广场的道路。一个人影从那条路上缓缓地走过来。

那个人影,停在了用胳膊遮住半裸露的胸口瘫坐在地的乌尔哈背后。

接下来的几秒钟,伊米纳的体感时间被成倍地延长了。

他只求乌尔哈不要转头去看。

一旦转过头去,她就会看到……看到他的脸,看到他的身影。对于最希望看到他的她来说,那是最大的希望,正因如此也是最恶劣的绝望。

但是,伊米纳自己要转过身去。

不转身就无法应付眼下的状况,等待自己的绝望就无法避免了。

所以伊米纳强迫自己一定要动起来。

动起来,然后跑起来,不能让姐姐转向身后,要带着姐姐逃离绝望——我独一无二的挚爱的姐姐,由我自己来拯救。

乌尔哈总是很麻烦。爱耍坏心眼,最喜欢谈论伊米纳讨厌的恋爱话题,不管什么事都能扯到恋爱上,一边自我陶醉,一边又捉弄别人。她总是让伊米纳心烦透顶,但伊米纳也知道,她总是关心着弟弟和艾莉丝。她是那种嘴上尖酸刻薄的性格,但村里的大伙却都很喜欢她,一定也是因为她善良的心地。

——妈妈已经死了,我是她唯一的家人。能够救她的,只有我自己。

可是。

尽管意识远远超越时间的流转正在高速运转,身体却无法跟上。他想要奔跑,脚却完全不听使唤。他想要抬起手臂,手臂却怎么也抬不起来。他想要紧紧握住剑柄,但手指完全用不上力。他想喊出来,哪怕一声也好,用最大的声音喊出「住手」。然而……他的喉咙却颤抖得停不下来。

伊米纳只有视线捕捉到了那个人。

那个人,站在了乌尔哈的背后。

他手里拿着刀。那是一把刀身微弯,只有一侧刀刃,细长的佩刀。长刀的形状与练剑时用的木刀如出一辙,却又闪耀着木刀所没有的白银光辉。

那头银发与那把剑十分相称,美丽而顺滑,宛如河流。

酷似女人的端正五官,充满诱惑力却又不乏精悍。

纤细的手脚结实而有力,令人不禁几分联想到奔驰在山野中的鹿。

伊米纳对他很熟悉。

他们两个从小就几乎每天都在一起,所以非常熟悉。

对于伊米纳和乌尔哈来说,他就跟家人一样——啊,怎么会这样。

他集妖精们的紧张与敬意于一身。

他们一个个都把人类彻底当做下等生物,全然一副傲慢而轻狂的态度。然而从他们口中漏出的『氏族长大人』『恩德维尔氏族』这些词含着如假包换的敬意。

眼下现身的『氏族长大人』,就像是伊米纳和乌尔哈不认识的人。

他手持出鞘的长刀,摆着不露感情的冷彻表情,瞥了眼伊米纳,然后俯视着乌尔哈。

伊米纳的嘴唇总算动了起来。所以,他打算出声叫喊。他的声带迟迟才开始做出反应。然而……

然而……

乌尔哈可能是察觉到了伊米纳非同寻常的样子,又或者是对背后的气息做出了反应,蘧然抬起了脸。刚正面目睹过绝望深渊的她,双眼被泪水浸得通红,眼皮浮肿,沾满泪水的脸红一块白一块,嘴唇铁青……这是一张跟平时总爱细心打扮的她毫不搭调的,惨不忍睹的脸。

这,也是她最后的表情。

希尔吉斯·恩德维尔刺出手中的长刀,从背后贯穿了乌尔哈的心脏。

3

希尔吉斯的剑拔出来,姐姐的身体丧失力量,伊米纳的身体才总算跟上了意识。

可是太迟了,已经无法挽救了。所以,伊米纳所做的第一件事,那就是大叫。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驱策着不听使唤的脚拼命地动起来,跑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姐姐身旁。

他扔掉剑,就像用双臂紧紧抱住一般,用自己的上半身贴在她的身上。好温暖,还是温暖的。然而这份温暖并不是体温,而是残渣,不过是转瞬即逝东西。

她的心已经不跳了,鼻子和嘴也已经不呼吸了。生命的证据,荡然无存。半闭的眼睛里,已经彻底丧失了神采。

灵魂上哪儿去了?会不会还在附近飘荡着呢?在融入大地的灵脉消散掉之前抓到,塞进嘴里的话,她会不会再次张开眼睛呢?要是使用妖精的灵术,这种事不无可能。既然如此,希尔吉斯为什么不那么做?为什么一声不吭地俯视着这一切?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伊米纳紧紧地抱着姐姐的遗体,咬紧的嘴唇里渗出血来,在那比血还要鲜红的视野中,仰起头,看着自己的挚友。

看着那个自己直到昨天还一直当做挚友的男人。

「希尔吉斯,为什么。为什么……!」

「氏族长大人」

一个男人从身后呼喊他。

「村子的处理已经基本结束了,只剩下这名少年了」

「辛苦了,吉-迪谷,还有『六花』」

希尔吉斯没有理会伊米纳的诘问,对男人颔首回应。

「感谢你们为吾等恩德维尔氏族打下了一场最出色的头阵」

在场的七名妖精齐刷刷地端正姿势。他们左臂与地面水平,手掌击于胸前。这是妖精的敬礼。也就表示,他们如假包换都是希尔吉斯的部下。

而且——他们就是制造村子里这场惨剧的实行犯。

吉-迪谷用严肃而沉重的口吻说道

「氏族长大人……不、希尔吉斯,该道谢的是我们才对。多亏了你,我们才能得救。这一定是个沉痛的决定吧」

「迪谷叔父,您言重了」

希尔吉斯的笑容亲切和柔和,那是伊米纳所熟悉的表情。但是,他的笑容没有投向人类,而是投向了妖精的武者。

「艾美娅涅、威尔古诺、诺克忒和米克忒、柴郡、科赞,让你们也替我担心了,还有,辛苦你们了。但是……我们这一路的辛苦和牵挂,定能照耀我们的未来」

他的慰劳之言,也献给了妖精们。

妖精们的反应各有不同。有人的戾气舒缓下来,有人大声咆哮炫耀着胜利,有人阴沉地窃笑,有人天真无邪地点头,有人讥讽地弯起嘴角。

伊米纳对他们的反应斜眼一瞥,将姐姐的遗体搂在怀中,将母亲的遗体搬到后方的屋内,抬头看着微笑的希尔吉斯,脑中迷茫地思考着——

从什么时候……

这种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是在那个满月之夜,和我认真对决完之后么?

还是从妖精的乡王更替的时候?

又或者是更早的时候,在跟我们想与以前?

伊米纳不知道。虽然不知道……

「希尔……吉斯」

但唯独一件事,清清楚楚。

那便是……

「你看着我!看着姐姐!看着妈妈!看看村子!看看村里的大伙!」

伊米纳──伊米纳·海蒙提耶——

「是你干的么?这一切……全都是你干的么!」

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故乡,失去了挚友……所有的一切全都失去了。

不,并不是失去,而是被夺走了。被这个家伙──希尔吉斯·恩德维尔夺走了。

「没错」

希尔吉斯这才转向了伊米纳。

他俯视着伊米纳,点点头。他的脸十分冰冷,抹消了一切感情,与以前判若两人。

「是我干的。是我下的命令」

伊米纳已经不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问了他就会回答么?他回答了,我知道了理由,又能如何?我的感情这样就能消逝掉么?村里的大伙就能起死回生么?村子就能恢复原状么?妈妈和姐姐就能再度露出笑容么?

不能。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啊」

伊米纳站了起来。他刚才挨了食人魔——被妖精们用灵术变成食人魔的拉克修斯的沉重打击,侧腹钝痛无比,连气都喘不上来。然而,他根本不理会身体的痛苦,把剑拿了起来。

那把剑伊米纳用起来太沉重,里面装填的灵气管已经完全耗尽,现在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剑。那把剑不足以当做武器,但他还是不管。

没错,他什么都不管了。

对方的苦衷也好,自己的状况也好……那段一起在山野中疯闹,用木剑相互切磋挥洒汗水,幸福的日子也好——他都已经不管了。

「希尔吉斯……!」

他大喊出来的,是曾经的挚友的名字。声音里所灌注的,是汹涌的负面激情。

跟平时练剑时不一样,跟那天认真对决时不一样。他手中剑已不再是为了战胜对方而握起,而是砍掉对方。他想要的也不再是发起战斗,而是杀死对方。

没错。杀了他,非杀了他不可。

这家伙背叛了我,背叛了乌尔哈,背叛了妈妈,背叛了村里的大伙!

伊米纳沉下膝盖开始蓄力,单手挥起沉重的剑,借助空出来的左手反向作用进一步施力,扑了上去。自上段发动的这一击,比他先行运转的意识还要迅速。愤怒与憎恨激发出的力量可能已经凌驾肉体之上,突破了极限,他确信他现在的速度就连魔兽和鬼都无法应对。随即,他将魔剑挥了下去。

可即便这样,刀刃还是没有够到希尔吉斯。

伊米纳的眼睛只看到了一道光一样的东西。

明明落于后手,却像是瞅准了魔剑挥下的空隙一样。

希尔吉斯的剑光从头上削过,剑的触感——不,是更甚于此的重量消失了。

「……!?」

挥下的右手顺从原有的惯性从手肘部分消失了。

手被希尔吉斯一剑砍下了。

伊米纳丧失平衡,重重地倒了下去。

在倒下的过程中,他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在他认定肯定能够击中的那一击释放出来之前,手就已经被砍下来了。对方只是静静地站着,甚至连架势都没摆出来,却后发制人,将已经发动攻击的伊米纳的手臂一刀斩下。

实现这串动作的,不是剑技。

那是将飘荡于大地之中的灵气收集并注入自己体内,令反应力、反应速度、视力及力量等身体大幅提升的技术——生体降灵术……!

那是希尔吉斯以前从来没有用过的,只有妖精才能使用的技术。

他们曾以纯粹的剑技堂堂正正地一较高下,这是他们之间的共同认识,也是想要一起变强的决心与信赖的证明。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练习的时候自当不论,就连那天夜里的认真对决,他都没有打破。

而现在,他轻轻松松地反悔了。

「唔噢噢噢噢噢!」

伊米纳又挤又蹭地从地上爬起来。被砍下一条胳臂而已,根本阻止不了他。在他眼前的,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跟自己相互切磋共同进步的挚友。不——正因为有过一段深厚的友情,才让他对眼前仇敌更加憎恨,更加眼红。

他用剩下的左臂支撑身体,作为轴心,用腿水平一踢。就算身体能力强化了,又岂能躲开来自死角的攻击!

正如伊米纳所想,希尔吉斯没有躲开,但这并不代表他看不见。因为,人类的攻击对他根本构不成威胁,是不是来自死角都毫无意义。

藉由生体降灵术强化过的腿纹丝不动。伊米纳就像踢在了大树,反倒被反作用力弹了回去,跌坐在地。

希尔吉斯这才对伊米纳的攻击做出反应,手里的长刀轻轻一挥。

这一回也跟刚才一样,伊米纳左腿膝盖以下的部分被轻轻松松地截断,滚到一边。

「啊……噢、噢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米纳不知大喊了多少声。他不是在疼得乱喊,也不是因为失去了部分身体而大叫。那是将憎恶、愤怒、厌恶、慨叹、诅咒、怨嗟……世间存在的一切的负面感情混合煮烂而成的,连杀意都黯然失色的激情。

他奋力撕扯着颤抖的喉咙,心中所想的,是想喊出希尔吉斯的名字……不仅仅是希尔吉斯的名字,还有乌尔哈的名字、妈妈的名字、拉克修斯的名字、村里那些认识的人的名字。这样的感情,并非源自愤怒与憎恨,而是源自怀念与悲伤。

温暖、难过的感情穿过伊米纳的胸口……而缭绕着这股思念刺穿他身体的,是冰冷至极的金属触感。

伊米纳大概是想用单腿站起来,伸出仅有的一只左臂,抓住希尔吉斯的喉咙,把他掐死吧。可别说是伸出手了,他就连站都没能够站起来。他根本就不明白。

因为,当他正声嘶力竭地叫喊时——

「伊米纳·海蒙提耶……永别了」

希尔吉斯的长刀已经从他的肩头斜劈下去,直达腹部深深地砍开。

「我不会谢罪也不会赎罪,我会前进」

然后回手一刀,深深地贯穿了他的心脏。

染红的视野黑了下去,口中溢出的血味变得无法分辨,四肢感觉消失,充斥着村子的内脏与火焰的味道越来越远。

残留下来的听觉,朦朦胧胧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希尔吉斯,可以把他们变成鬼么?」

「不行」

「为什么?这个男孩子感觉挺像块料的啊」

「住手吧,这是我最后的一己之私。至少让他们三个以原原本本的样子回归大地吧」

「真可惜。不过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照办吧」

可是,他们的言语仅仅只是振响了耳膜。

伊米纳的思维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一切都消融在虚空之中。

在意识即将丧失的最后一刻感知到的,是声音……而意识恢复的第一刻感受到的,也是声音。

「……不……起。对…………。…对…不……。对不……起」

声音断断续续地重复着。

就像飘在池子里一般的感觉,朦朦胧胧……声音震动了耳膜,大脑辨识出言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是不断重复的道歉声。

而同时,听上去就像赎罪。

随着意识觉醒,伊米纳理解到自己的皮肤正被人抱着。温暖的体温,颤抖的手臂,然后还有啪嗒啪嗒落在脸上的水滴。

伊米纳没劲去睁开眼睛,睁开一只眼皮不知要费多大的力气。但是,苏醒没有停止,也没有想再睡一觉的欲望。所以,他睁开眼睛。

模糊的视野聚焦后,出现的是一张哭泣的面庞。

「伊米纳……伊米纳」

伊米纳听着那个人叫着自己的名字。纵然泪水哗啦哗啦地滴下来,交杂着呜咽声,那声音还是如清铃般悦耳。

白瓷般的肌肤被哭坏,泛着红潮。可爱的脸庞已变得乱七八糟。长长睫毛上挂着泪珠。透着蓝色的银发垂下来,搔着伊米纳的脸。

「艾莉、丝」

伊米纳也用他沙哑的喉咙喊出了少女——艾莉丝的名字。

「伊米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究竟有多久没有见面了呢。感觉好久好久都没有看到她的脸了。她的脸庞没有什么变化,哭的时候就跟她小时候摔倒受伤时一样。

伊米纳的心中,朦胧地萌生出一股怀念。

五感的状态随着时间逐渐恢复。伊米纳的头正放在艾莉丝的腿上,身体平躺着。艾莉丝抱着伊米纳的头,蹲在地上。

伊米纳向四肢各指尖一用力,立刻抽动了一下。他觉得奇怪,因为他的右手和左腿应该在刚才被希尔吉斯看掉了,然而现在知觉却非常鲜明。

既然这样,那刚才那一切一定是场梦吧。想一想就觉得荒谬。希尔吉斯竟然将村民们变成了怪物,杀死了情同家人的莉尔跟乌尔哈。

——不,那根本就不是梦。

伊米纳推开艾莉丝,奋力地弹了起来。

他口中弥漫着腥臭的铁锈味,让他很不舒服。他吸进去的东西也跟这个气味并无二致。因为,外面空气已经彻底染上了血的味道。

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和左腿,手和腿都结结实实地连在身上。它们被正确地重新接了回去,就像嫁接一样。之前被砍断的地方涂满了红色的粘合剂。

他摸了摸左胸,发现自己的上半身赤裸着。从肩头到腹部砍出的伤也好,被贯穿的左胸也好,全都被相当夸张的伤痕堵住了。

「是你……?」

他转身问艾莉丝。

艾莉丝使用的生体降灵术,莫非还可以治愈伤口么。

「对不起……对不起,伊米纳」

可她却只顾着一边呜咽一边道歉。

伊米纳望了望四周。

这里是村头的小山上。

是伊米纳、希尔吉斯、乌尔哈、艾莉丝四个人以前经常来玩的牧草地,是伊米纳被打败的地方。见这里不在家的旁边,伊米纳觉得肯定是艾莉丝把自己搬过来的。

太阳基本完全沉下去。

在这深沉的暮色中,景色却能看得那么清楚,就连远方都那么的清晰可见。

那一所所房子烧得像炭堆一样,冒着黑烟。

遍地都是尸体。被鬼和魔兽咬死的尸体,被火烧焦的尸体,看似被妖精斩杀的尸体,然后还有鬼和魔兽的尸体。

那些尸体中有几个正蠢蠢欲动,然而那些在动的不是尸体本身。某种细长的东西从尸体里萌发,顶破了尸体的背或肚子伸了出来,就像用虫子作苗床生长的冬虫夏草,又像从螳螂的肚子里飞出来的水铁线虫。伊米纳立刻察觉到它的本质。

那是植物。它们从尸体里摄取养分,以远远超过人类常识的速度生长,长成人类社会所见不到的形状,是不属于人类世界的植物。

「那、是……」

伊米纳仔细一看,发现村子现在与记忆中的景色截然不同,到处都被绿色的树丛给覆盖了。

「……妖精、森林?」

眼下正在发生什么,一目了然。

他们破坏了村庄杀光了村民还不罢休,竟然还将植物的种子种在了人类的尸体上?不——他们是为了播下种子才杀人的。那些妖花妖树将尸体当作养分,不断萌芽。长成起来的植物为了自己的需求,开始将高浓度的灵气从大地中汲取上来,释放到空气中。只要过了今晚,人类世界的植物将会全部枯萎,野兽将被赶走,魔兽和鬼将取代人类世界的人和动物入侵这里,顷刻之间便创造出妖精的领土。

换而言之,这是个被逐渐吞噬的过程。

伊米纳出生的故乡已被妖精乡吞并,面目全非。

他的视线锁定在了自己家附近。那一代被妖树构成的树丛所覆盖,根本看不出姐姐和妈妈的尸体在什么地方……她们一定已经变成了苗床。

「唔、啊啊、啊……」

他左手五指在不久前被刺穿的心脏上方拼命抓挠,右手五指深深地扎进了以前玩耍的牧草地的土壤。在他脑中浮现的,是村里的大伙、妈妈、姐姐的脸。然后,那一张张脸仿佛被侵蚀掉,毁灭村子的那些妖精还有希尔吉斯的身影浮现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伊米纳放声大叫。

他喊得撕心裂肺,就像施加上了从身体里迸发出的所有愤怒,就像塞进了心中所有的诅咒,就像号集了所有被杀之人的怨念。

即便胸口的肉被指甲挖掉,即便抓着土的指甲刮掉渗出血来,即便喉咙撕破流出血来,他依旧眼角挂着泪,嘴角挂着笑,大喊起来

「……杀了你们!我要杀了杀你!你们这帮妖精……还有希尔吉斯,我要亲手杀光你们!一个都别想逃!我绝对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对不起……伊米纳,对不起」

这时,紧紧抓着伊米纳后背不停道着歉的艾莉丝,她的体温阻止了伊米纳释放诅咒。

艾莉丝。

没错。

「艾莉丝……?」

那是背后的少女的——妖精的名字。

艾莉丝·恩德维尔。

希尔吉斯的妹妹——

伊米纳缓缓地转过身去,直直地盯着她哭坏的脸。他们兄妹对性情迥异,但她是希尔吉斯的亲人。伊米纳几乎无意识地伸出了双手,伸向了她雪白的脖子。

他双手抓住艾莉丝的喉咙,狠狠地将艾莉丝压倒在地,骑在身上。然而,艾莉丝完全没有抵抗。

她只是——

「对不起……对不起」

抽抽搭搭地不停道歉。

「为什么」

伊米纳的双手慢慢施加器量,怒骂起来。

「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将刚才没能向希尔吉斯发泄出来的感情,撒在了他妹妹身上。

艾莉丝摇了摇头。

伊米纳从她表情和举止便立刻看出她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他们相处了很久,这种事情就算不说出来也能领会。

希尔吉斯袭击村庄的事情,背地里隐瞒了艾莉丝。

艾莉丝是通过某种途径得知此事,然后匆匆忙忙地赶过来的。

可当她到达村子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

啊啊——肯定是这样。

可是,就算这女孩一无所知,我为什么要……

「你是……艾莉丝。你……」

伊米纳突然发现,掐着她喉咙的手指正在颤抖。

他的颤抖并非源自杀意,反而是源于困惑。他无法将心头沸腾的憎恨和诅咒向她发泄,这件事让他倍感困惑。

所以,伊米纳问了

「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在你心中,是什么?」

昨天还在的家人,化作了遗骸。

昨天还在的故乡,逐渐变成了异形的森林。

昨天还在的邻居,变成了可恨的敌人。

昨天还算的挚友,变成了家人和故乡的仇敌。

既然如此——现在这个人又变成了什么……

「我……」

艾莉丝,笑了。

即便她大声哭泣,正被伊米纳掐着脖子,可她还是在笑。

她,作出了回答

「我是,艾莉丝哦。最喜欢伊米纳的,艾莉丝哦」

那不是在对沉浸在悲痛中的伊米纳投以同情,不是她之前一直重复的谢罪,而是纯粹而真挚的爱。

艾莉丝缓缓地举起了一只手,放在了伊米纳的脸上。

「我不要什么哥哥,不要什么故乡,不要什么恩德维尔氏族,我更喜欢伊米纳。伊米纳对我更重要。所以……我要将我的一切献给你」

然后,好像就连伊米纳的憎恨也要一并接纳一般……

「想杀的话就杀了我吧。只要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那就动手吧。尽可能地让我受尽折磨……按你最想要的方式,杀了我吧」

「啊……」

啪嗒。

水滴落在了艾莉丝的脸庞。

伊米纳知道,那是自己的泪水……因为自己的视野已经被泪水模糊了。

他看着自己的泪和艾莉丝的泪混合在一起,心中认识到了一件事。

——我……

「别开……玩笑了」

掐住艾莉丝脖子的十根手指,缓缓地松开了。

「……我不会杀你。我怎么会想杀你啊」

没错。不能对她动杀念,绝对不能对她动杀念。

因为这个女孩根本不是仇人的妹妹,也不是可恨的妖精。

只有她不一样,她是不同的。

只有她没有变,从来都不曾变过,对自己始终如一。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不,如今她是自己仅存的——

「你……是我最后的家人」

伊米纳抚摸她那头柔顺的银发,将脸埋在她的胸口,一边深深地叹息,一边呢喃。

「谢谢你救了我,我最喜欢的艾莉丝」

4

于皇国历一四九九年将去之际一报传来,令王都闹得天翻地覆。

米多戈尔兹东部边境,与妖精乡接壤的赛莱德村及周边的地区被妖精毁灭,并被妖精乡所吞并。也就表示,这就是妖精向人类做出的宣战。侵略开始了。

自神话时代发生的妖精战争,有史以来从未发生过这类情况。

尽管这样,人们最开始还非常镇定自若。皇国的领土几乎占据着整片大陆,妖精乡与皇国相比不过凤毛菱角。从数据上来看,皇国人口估测为妖精的一万倍,国土面积约为一百二十倍。给人的感觉充其量就是跟南方蛮夷之间断断续续一直持续的小摩擦,又多添了个一桩麻烦事,所以开年后一五零零年的纪元祭也盛大召开了。

然而,他们的认识没过多久便被颠覆。

在妖精的生体降灵术面前,人数优势形同无物。敌人仅率百只魔兽和鬼,便能如狂风暴雨般摧垮皇国一支千人部队。妖精战士一骑绝尘,仅凭一人之力便能轻松蹂躏一支人类的百人部队。他们甚至在一夜之间毁灭过由进行过充分准备的旅团所驻扎的村落。

妖精占领土地后,会当即将该地转变为妖精乡——『妖精森林』。人类根本无法踏入妖精乡那浓重灵气之中,因此土地一旦转换便无法夺回。

换而言之,皇国的国土将随着妖精的推进半永久性地丧失,无法收复。半年过后,米多戈尔兹皇国已有一成国土遭到侵占,王都这才终于不再将这种状况跟与南方蛮夷之间的小打小闹相提并论,有了神话时代曾发生过的妖精战争已经再次打响的觉悟。纪元祭当即收场,眼下已不是百年一度欢庆繁荣的时候,因为千年一遇的浩劫正在逼近。

皇国大举征兵,把佣兵换了一批又一批,大兴矿产、纺织与制造业,物体降灵术的研究越来越繁盛,租税被提了上去,普通民众怨声载道。前线附近不分昼夜地大兴土木筑起要塞,在村庄与城镇周边也筑起了屏障。整个国家都随入了名为战争的洪流中。

动了真格的皇国在丧失约两成国土的时候,总算成功将战局拖入了胶着状态,然而未能够占据优势。妖精们维持着战线,一旦抓住破绽便会当即发动猛攻,对皇国一直虎视眈眈。

于是时光流转。

米多戈尔兹皇国历一五零四年,二月。

距离妖精开始侵略,塞兰德村被攻陷,现已过去四年有余的岁月。

一位少年带着一位少女,两人结伴来到了皇国北部,距王都约两千公里的都市约萨拉。约萨拉是培养年轻士兵的教练都市,也是东靠与妖精军团鸡犬相闻的作战最前线——亚斯特赛仑大要塞的城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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