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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练都市约萨拉的大道上,士兵候补生今天依旧人山人海。
石砖路面的两侧是摆满摊位的繁华街道。
教练学校的学舍位于山丘之上,宿舍位于路的另一头。那些小贩们似乎也对候教练生习结束后返回宿舍的沿途以及外出休息时聚集的去处了若指掌,在这些地方摆出了货柜,里面摆满了面向年轻的人的茶、点心和水果。所有店面的门口都摆上了椅子和长桌,方便购买商品的人就地吃喝。
教练生都是十四岁到二十岁的男女。教练生不问年龄,根据入学的年份分被为四个学年,全部学年的学生总数约为两百人。这些教练生有七成生于名门望族,剩下三成是平民。全套课程学习完毕后,成绩优秀者将得到认可,加入王立骑士团。
如果只是想要成为士兵的话,当然也可不必加入王立骑士团。毕业生均拥有士官资格,去市井的佣兵团或贵族的私人军队,至少也能得到十人长的阶位。但志愿加入王立骑士团的人还是占绝大多数。毕竟加入那支部队就能在王都当差,在远离前线的地方过上逍遥自在的卫兵生活。
而且,就算成绩不佳无法取得王立骑士团的入伍资格,对贵族的长子或财主家的孩子也无关痛痒。换而言之,他们参加教练学校是为了声誉,将来能在私人军队中当个挂名将校,走上与战争无缘的其他道路。
也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即便这座都市以东仅隔两千公里的地方即是战争的最前沿,这些年轻人的表情总体上还是十分开朗,街道十分热闹。
第二次妖精战争,这是目前对这场与妖精间的战争的临时称呼。战争距离约萨拉很近,但同时也很遥远。由于一路需要翻越山峰,乘马车需要五天,快马兼程也需要一天才能赶到。这不是能够怡然自得地游山玩水的距离,但也没有喧嚣传到这里,所以虽然存有离前线很近的意识,却没有真切的感觉。前线基地亚斯特赛仑大要塞在这半年左右间一直与敌军僵持不下,但就算要塞万一被突破,教练生也只需要避难,没有参战的义务。
话虽如此,只要接受士兵的训练,似乎就能勇敢起来。
在道路一头的一家便餐小摊旁,两名教练生在露天座位上就魔剑讲习聊得热火朝天。
「其实我觉得,朱拉米尔式已经过时了」
大个少年一边喝着生姜冰饮,一边热切发表观点。
「归根究底,『因势利导,变换所使用的灵术』这种情况,在实际的战斗中……在现在的战斗中是否存在,这都得打上一个问号。如果是人类之间的战斗,这或许能派上用场,但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妖精以及他们率领的魔兽和鬼,根本没那个工夫等我们看清战况和对手再选择灵气管去装填,所以相比之下,专注高威力单一灵术不是更好么?」
与他那壮硕体格十分相称的粗野声音,营造出几分亲切的氛围。
「即便如此,也不能断言艾弗塔尔式就是最好的吧」
另一名少年头上有撮十分惹眼的翘毛,身上充满着飘然的感觉。
他一只手把玩着夹了肉干的面包,有些嫌麻烦的样子,但还是响应了大个子的讨论。
「我认为专注单一的灵术,确实在现在这场战斗中具有一定的意义。说穿了,魔兽和鬼就是野兽。杀死野兽所需要的,是打破它们的毛、皮跟骨头的力量,不需要一大堆夸张的灵术。而且,通过限定所能使用的灵术,也能简化运行器构造及刀身构造的制作过程,还能够增加刀身的耐久性,减少因灵术连续发动的负荷而溶解的情况。维护检验自当不论,而且方便投入大量生产,乍看之下艾弗塔尔式尽是优点」
「你看吧,全是优点」
「别打岔,听我说完。我想说的是,这个优点终归也无法摆脱魔剑最根本的缺陷。降灵术的讲习上也提到过的吧」
「得了吧,你这个讲习的时候总在钓鱼的家伙也想讲解?」
大个少年带着讽刺回应了翘毛少年,翘毛少年耸耸肩,笑道
「重点我可都好好听着呢……哎,先不提这些了。一旦内含的灵气耗尽就都无法发动灵术了,这一点不论朱拉米尔式还是艾弗塔尔式都没区别。毕竟我们人类无法像妖精那样通过活体直接从大地与空气中汲取灵气呢。换句话说,不管哪一种都必须装填灵气管。既然这样,那么只能使用单一灵术的,跟能够使用多种灵术的,究竟哪种更好?实际上还是得看使用者的技术,艺高人使用朱拉米尔式的歼敌效率才更高」
「哪有那种事啊」
翘毛少年皱紧眉头。
「我知道啊。不过,你说不是那种问题,到头来还是那种问题」
大个少年沉默不语。
翘毛少年耸耸肩,他就像表现他心情好似的,一口气把剩下的面包吃了进去,随便嚼了两口之后喝了口葡萄酒一起咽了下去。
「要解决这个缺点,需要汲取并压缩、加工灵气的技术……只能将现在工厂里用的那个用在魔剑上。可是你上一学年的时候也去过工厂参观学习吧,那个大得离谱的装置是不可能缩小之后搭载到魔剑机关部上的。最关键的是,灵气收集装置的核心安装了生体部件,那种东西过一定周期就会腐坏死亡,需要替换,在战场上完全无法运用」
「……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朱拉米尔式落伍了」
大个少年就像的回答闹别扭一样,跟他壮硕的体魄毫不搭调。
「弗利姆,我知道你在模拟战上输给温特很不甘心,可你赖武器不好是不是不太对?」
「……」
弗利姆——大个少年露出一副被戳到痛处的样子。
然后,他皱紧眉头,胡乱地挠了挠脑袋。
「对。你说的一点没错,萨什塔尔」
翘毛少年——萨什塔尔表示认输。
「你知道还主动聊这种话题啊,我都为你感到可怜了」
他把装了冰饮的大木杯子轻轻地放在桌上。
然后,弗利姆瞥了眼靠在自己椅子上的兵器。
那是一柄用布包着的长枪。
他轻轻指了指那柄枪,叹着气说
「不过说实在的,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带上这家伙进教练学校,可是把我们全家出动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都砸上去了哦?他们都是听说便宜的艾弗塔尔式用起来不方便,才专程花大价钱给我买朱拉米尔式的啊」
魔剑价格高昂,一件朱拉米尔式大约值一栋房子,对平民来说无异于天价。实际上,出身比弗利姆更偏僻,祖祖辈辈均已打猎为生的萨什塔尔,靠借钱也才勉强买到艾弗塔尔式的量产品,而且还是短剑。
「可是,那个温特……那个名门裘利亚斯侯爵家的公子明明钱堆得都要烂掉了,为什么还要用廉价的艾弗塔尔式……竟然还用那个便宜货华丽地战胜了朱拉米尔式的魔枪!」
弗利姆毫不掩饰心中的不甘。萨什塔尔对他苦笑
「那家伙虽然是贵族,却是实用主义。他实实在在,不慕虚荣呢」
「昂?你小子怎么了帮着他说话?果真同是执行部的人就一个鼻孔出气么?」
「我要是帮着他说话还干嘛听你发牢骚」
萨什塔尔依旧态度飘然,他轻轻摆手搪塞弗利姆。
只不过,他微微眯起眼睛,声音中掺入了几分严肃,说
「哎,你这种输了不甘心就想赖武器不好的心情,我不是不明白。不过,你总不能抱怨你那让家里人为你花光血汗钱买来的兵器吧。要抱怨就抱怨自己技不如人」
弗利姆一时间沉默不语。
然而,他一脸老实地看向萨什塔尔的眼睛。
「你说得对,是我不好。我这样对不住这家伙,也对不住给我花钱的家人」
对于他们这样的平民教练生来说,自己的魔剑就是家人们的汗水结晶,也是对自己寄予的期待。
「嗯,坦诚是你的优点」
萨什塔尔笑着探出身子,拍了拍弗利姆的肩膀。
「哎,那也没办发。温特那家伙不管家世还是成绩都出类拔萃,而且仪表堂堂,那就是优等生的范本。平心而论,我在执行部里必须跟他一起行动的时候,也是满肚子的牢骚。如果那家伙是鹿,那我就是猴子,而你就是野猪呢」
「你出生猎户之家,打这种比喻算是你的风格,可你别把我也扯进去」
弗利姆表情颦蹙,又把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嗯?喂,那是什么」
这时,他眉头一皱,视线移向了旁边第二个小摊。
那个方位在萨什塔尔背后,于是他转过身去。
那里站着一位少女。
少女披着一件外套,兜帽深深地遮住眼睛,就像不想让脸被人看到似的。不过,她对待脖子以下的部分就很不注意了。她外套的正面敞开着,衣襟很低,裙摆很短,露出的肌肤水润动人。
她吸引人的地方,不仅仅是她的身体。从兜帽之下若隐若现的脸(到头来,脸也没有完全藏好)同样令人啧啧称奇。
一言以蔽之即是——楚楚可怜。
玲珑大眼,清纯无垢的鼻子,形状优美的眉毛,柔软的嘴唇,这一切绝妙地配置在她娇小的脸蛋上。那有些困扰,有些柔软的表情,更是本能地激发男人的保护欲。略微透着蓝色的银色发丝,就像妖精一样。
妖精当然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银发在人类之间也不算很少。不过,那令人叹为观止的美貌和那头银发相得益彰,果真只有『像妖精一样』这种形容最为贴切。即便当下正在跟妖精打仗,这样的形容仍被频繁使用,是对容貌的最大赞扬。
她身上没有穿约萨拉教练学校的制服,外套的质地也很陈旧,从这些来看,她应该是名旅行者。
少女正在买东西。她面对盒子里满满当当的水果和树果,正不知所措。她应该是在找钱包,正摆弄着胸前的口袋和腰上的小袋子。她这样的举动让她的肌肤更多地露出来,可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她的容貌、表情、举止全都勾人心魄,让聚在旁边小摊上的教练生们下流地吹起口哨。弗利姆在意的不是少女本人,而是她旁边的那群家伙。
「那帮家伙……」
「卡斯凯斯跟他的那群跟班么」
萨什塔尔觉得事情不太好办。
那群人跟他们俩刚才谈到的温特一样,是一帮出身贵族的家伙,然而他们的内在却跟温特截然相反。他们特权意识强烈,品行不端态度恶劣,而且自恃身份高贵让人敢怒而不敢言,是帮非常难缠的家伙。他们在街上横行霸道,借着家族势力欺压受害者的恶名,早已人尽皆知。
他们似乎盯上了那位少女。
那群坏蛋的头头名叫卡斯凯斯·吉利西亚海姆,是吉利西亚海姆侯爵家的三公子,虽然集家族的期望于一身,却败坏成了一副地痞的嘴脸。
「小姑娘,你在发愁么?」
他悄悄地从背后靠过去,向少女搭讪。那无耻的嘴脸毫无贵族风范。
「呀!?」
少女吓得身体一颤,立刻转过身去。她兜帽下面的脸惴惴不安,这似乎没有勾起卡斯凯斯的保护欲,而是激起了他的嗜虐心。
「你想要水果?还是想要树果?我来买给你吧」
「不、不用了」
少女十分困扰。
「没关系没关系。话说,你不是教练生吧。你来这座城市做什么?难道是来找工作的?我来给你介绍吧。这条街上的店都很给我面子,只要你跟我好,这不是什么难事。怎么样?」
卡斯凯斯趁人之危,摆出强硬的态度。他过分相信的身份,完全瞧不起对方。何况对方是旅行者,是孤身一人的女孩子,他觉得一切都能按自己的意思来。
实际上,如果是吉利西亚海姆家介绍,几乎不会有店家会拒绝。只要答应他的邀请,工作应该可以随意挑选。如果不答应,那情况就完全相反了。
「先让我们到那边的店里说说话,增进一下感情吧。那里的点心可好吃了呢」
「可恶,那帮家伙倒是收敛点啊」
「别管闲事」
弗利姆义愤填膺打算起身,被萨什塔尔拦住。
「你的身份不适合出头。何况他还是高你一年的学长,要被盯上可就麻烦了」
「你让我坐视不理么?」
「哎,没错。你就老实呆着,让我一个人去」
萨什塔尔心里感到无奈,但还是站了起来。
他其实懒得动,以他的性格跟正义感根本搭不上边,他觉得去帮一个连教练生都不是的旅行者实在有够麻烦。
「身为执行部的人,这种场合不出面可说不过去呢,不然会被总代表骂的」
执行部即是教练生对教练学校执行自主自治的机构,萨什塔尔便是其中一员。
当然他并没有得到推荐,也不是候补,而是因为教练生总代表的一声令下被选上的。但是,他并不会应为这样而抛弃这份责任。
萨什塔尔心想,要是刚才谈到的那位温特·裘利亚斯在这里就好了。他跟自己不一样,很喜欢打抱不平。
卡斯凯斯没有注意到萨什塔尔站起来,朝着那些一脸坏样注视情况发展的同伴们得意地一瞥。
「大家走吧,我请客」
他毫不拘泥地将手绕过少女的肩膀。
但是,卡斯凯斯恐怕万万没有想到,少女不开心地眯起眼睛,皱起眉头,干脆地挥开了他的手。
「别碰我」
「……啊?」
卡斯凯斯的声音变得十分难听。
「你这是什么态度」
萨什塔尔感到焦急。
那个招人讨厌的贵族被拒绝了,这自然大快人心,可少女应该采取更稳妥的方式。那么直接,岂不是反倒挑拨了对方。
搞不好,卡斯凯斯还会动手。
「我让你别碰我」
少女毅然地瞪着卡斯凯斯。
「噢?小姑娘倒挺倔啊」
卡斯凯斯反而露出一抹浅笑。他没有生气,他脑子里肯定想着怎么把这位神气的女孩弄哭。他毫无顾虑地用下流的眼神扫过少女的胸口和大腿。
事已至此,萨什塔尔不忍再继续观望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出声制止卡斯凯斯的劣行。而就在此时——
「嗯……?」
一个人影径直向少女走去,闯入了萨什塔尔的视野。
那是一名少年。
他看上大概十七八岁,或许实际年龄还要更年轻,但感觉上要更成熟一些。
他一副旅行者的打扮,自然不是教练生。他身上随随便便地披着一袭旧外套,剑鞘从破破烂烂的下摆中露出来。他插在腰上的武器剑身宽,长度略短,是一把双刃的单手剑,应该是一种决斗用的宽剑。
他一头偏黑的红色头发撒乱着,个头在男人中算小的,可是双眼特别有神,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犹如凶猛的野兽,光是走在路上便魄力十足。
少女停在少年面前,简单地说道
「艾莉丝,别随便乱跑啊」
少女似乎叫做艾莉丝,她重重地点点头,回答说
「伊米纳,对不起。我看到这里有卖胡桃,所以就……」
「你不是没拿钱包么」
「唔,是的。到了才发现钱都在你身上」
「所以让你不要离开我身边了」
少年似乎叫做伊米纳,态度非常冷淡,然而举动却跟口吻截然相反,用非常温柔的动作抚摸少女的脑袋。
「住的地方应该在那边,我们要在这里住上几天,休息休息。我们走吧」
「那个……伊米纳,我想用胡桃烤面包……」
「我知道了。自带材料的话,借用厨房应该不成问题」
「真的么?」
艾莉丝忽然笑逐颜开。从萨什塔尔开始,所有围观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的目光被完全俘获了。少女刚才慌慌张张的样子虽然也很楚楚动人,然而现在开心的样子更是美轮美奂,即便盛开的睡莲在她身边都将黯然失色。
少年向小贩看去。
「能给我袋胡桃么?」
「啊、好。呃……两百钱」
想必那位摆摊的大叔也对少女看入了迷,愣了一下才慌慌张张地撑开纸袋。
但是,有一个人没有被她的笑容俘获。
「喂……你给我等下」
他就是刚才缠着艾莉丝的卡斯凯斯。
他浑身散发的不悦与不满的怨气,怨气中充满了愤怒。这也难怪,他想要掳走高傲美少女却惹得少女更加神气,然后还突然冒出一个少年要把少女带走,而且少年非但没有向他投去敌意,甚至都没正眼瞧他一眼。他平时仗着自己的身份早已飞扬跋扈任性惯了,这对他来说可谓是奇耻大辱。
「你那态度算怎么回事?就算乡巴佬进城也得先搞清楚这里的规矩,你明不明白?」
卡斯凯斯走到少年面前,狠狠地瞪着少年。
他的个头比较高,一边俯视着少年,一边放出狠话
「听好了。这条街是教练生……是将来成为王立骑士团的我们说了算。你们这些平民享受着我们的保护,岂能容得下你们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即便如此,他的示威仍对少年——伊米纳毫不起效。
「原来这里就是教练都市约萨拉么」
伊米纳嘀咕了一声。
「……哎,结果迟了四年我才总算来到这里呢」
不知为何,他带着自嘲的感觉弯起嘴角。
「喂!竟然无视我……!」
卡斯凯斯的愤怒终于突破了沸点,将手放在了腰间的东西上。
那是他靠着父亲的财力购入的穿甲剑型的魔剑。他准备拔剑的动作让围观的人们紧张起来。
然而,兵刃未能拔出来。
只闻砰的一声,伊米纳略去了一切准备动作,直接挥动右手砸中了卡斯凯斯的侧脸。至少,整个过程在旁观者们的眼中是这个样子。没有接受过战斗训练的小贩还有普通的路人,一定没有看到他手臂的动作。那动作简直干净利索。
随后,卡斯凯斯首先跪在地上,然后彻底倒了下去,就像一只断了线的木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弗利姆在萨什塔尔的身后禁不住发出感慨。那一击太漂亮了,恐怕连学校的实技讲师也做不到。
「……你这家伙!」
在相隔不远的地方之前一直围观的跟班们,同时迸发出敌意。
他们一共有八个人,虽然比卡斯凯斯的身世要低,但各个出身贵族。头头被人干掉了却毫无作为,他们身为手下怕是面子上挂不住了。
「怎么了你们?是这家伙的朋友么?」
面对八个人的敌意,伊米纳别说是害怕了,甚至根本就没在乎。
他兴致索然,非常直白地说道
「别担心,我只是把他弄晕了。我对打架不感兴趣」
「什……?你竟敢瞧不起我们!」
那些跟班们激动起来。『对打架不感兴趣』毕竟就等于『你们根本不够格』的意思,这也在所难免。
话虽如此,八人可能还是明白实力的差距,或者觉得骑虎难下,亦或者两者兼有,所以齐刷刷地拔出了武器。双手剑、魔杖、狼牙棒、短刀——全都是用父母的钱购买的高价魔剑。
「我的乖乖」
在萨什塔尔背后,椅子喀噔一声被踢开,弗利姆突然站了起来。
「事情不得了啦」
这也难怪。校规严令禁止,除紧急状况外禁止在街道中使用魔剑。打破校规自然会影响成绩,搞不好还会被除籍。
「喂,得快阻止他们……」
弗利姆在催促,可是萨什塔尔所感觉到却是另一种焦躁。
他觉得大事不妙,皱紧眉头。
他不是在担心少年的安危,而是正好相反。
可能由于他打小就在山里狩猎,对这种事情直觉非常敏锐。他的直觉告诉他,有比卡斯凯斯的手下乱来,有比在街上胡乱发动灵术制造大规模破坏还要危险的东西。
那就是正静静伫立着的那位少年。被少女叫做伊米纳的那个人。
他并没有释放杀气,并没有进入临战状态,但正因为这样……正因为他根本无意战斗,所以才给人一种根本不在乎战斗感觉。在他面前,只感到一股受伤野兽一般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这并不寻常。
他显然不是泛泛之辈,很可能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为了一名久经沙场的佣兵。
卡斯凯斯的跟班们自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位少年有多么的可怕。
而少年让少女躲在他背后,微微地眯起眼睛。
不妙,他要动手了。
所以萨什塔尔下定决心,准备喊住他。
而就在此刻。
「……你们在干什么?」
剑拔弩张的空气犹如被流畅地一刀刺了进去,一个女性的声音响彻现场。
那个声音并不大,毋宁算得上静谧,然而却又非常响亮,在耳中缭绕不绝。
围观的人,卡斯凯斯的那帮跟班,还有萨什塔尔背后弗利姆,全都屏气慑息地向她看去。
「总……总代表」
某人讷讷地呢喃了一声。
一位少女正屹立于此。
闪耀的金发笔直流泻至腰际,上面佩戴着镶嵌宝石的黑珊瑚发饰。她鼻子俏丽,面容清纯,微细双眼透着冷冽。浑身的凛然之美令见者既陶醉又紧张,都自然而地端正了姿势。
她身着约萨拉教练学校的制服,然而服装的边缘并非普通学生那样的蓝色,而是白底樱色,给人截然不同的感觉。在细节施加了独具匠心的装饰,这意味着她在校内——乃至在这座城市里都是特别的人。
她挂在腰间的骑士剑上刻着『雷火天迹』的铭文,此乃出自米多戈尔兹皇国内堪称无人能及的名匠朱里艾利·赛蒙多之手的魔剑。朱里艾利的魔剑在质量上绝无仅有,遑论平民,即便贵族也难以买到。
她的名字是米莉霏卡·约萨拉·亚斯特赛仑,是约萨拉教练学校总代表,同时也是米多戈尔兹皇国亚斯特赛仑王室的第十二位继承者,约萨拉公爵家的次子。她是贵族之流绝不能企及的正统王族。
而同时对于担任执行部员的萨什塔尔来说,她就是所谓的顶头上司。
米莉霏卡再次严厉地发问
「我问,你们在做什么?谁允许你们在城内拔刀了?」
「啊……不是的!」
围着卡斯凯斯打转的家伙们不是把剑丢掉就是收起来,纷纷跪了下来。
即便如此,米莉霏卡的表情依然严肃。
「这是严重违反校规,把他们绑起来」
此言一出,刚才那些坚持事不关己的学生们立刻站起来,将放弃抵抗的他们拘束起来。他们行为实在卑鄙,然而这也无可厚非。事已至此若是继续旁观,很有可能会在后续的审判之上惹来怀疑的目光。他们肯定不想被当做卡斯凯斯的同伙。
而另一边,萨什塔尔松了口气。
多亏米莉霏卡的介入,伊米纳所散发出来的恐怖气息消失了。
不仅如此,他整个都呆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米莉霏卡。公主殿下的威光令现场的气氛骤然一变,效果立竿见影。
而就在这个时候——
「在学舍里安定下来再找你们问话吧……然后是」
看到包括昏迷过去的卡斯凯斯在内的所有人都被绑起来后,米莉霏卡又转向了并非学生的少年和少女。
她露出外交式的浅笑,说
「非常抱歉,给两位带来麻烦了……不过,我没有目睹事情的全过程,并不清楚整个来龙去脉。如果方便,两位可否为我……」
——细说一番。她后面话大概是这样的。
可是,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下,露出诧异的表情。
「怎么了?」
旅行而来的少年和少女——伊米纳和艾莉丝,都用惊愕的目光看着米莉霏卡。
艾莉丝的嘴唇颤抖了起来。
「……骗、人」
「骗人?是指什么?」
就在米莉霏卡准备问出来的同时,伊米纳行动起来了。这一举动,令在场所有的人都吓掉了魂。
他的脸跟艾莉丝刚才一样,完全失去血色。他向米莉霏卡走近一步,伸出双手,抓住了米莉霏卡的肩膀——不仅如此,还毫无顾虑地用双手包住她的脸,仔细地观察。
「乌尔、哈……?」
没人发觉他口中呢喃的单词是一个人的名字。
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对他极度无礼的举动彻底惊呆了。
就在所有人都茫然若失的时候,米莉霏卡挥开了伊米纳的手,立刻奋力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无礼之徒!」
啪……清脆的声音响彻大道。
2
两人被带到的地方是训练所。
那里并排建造于学舍一侧,是独立的设施。
周围是层层堆叠的石壁,构造在一定程度上忽视外观,更加注重于坚固,上面到处布满了细微的痕迹。地板——准确的说是地面,是在夯实轧平的土上撒上细沙构成的,适合跳跃和弹跳。屋顶为木制,可能是为了增加通透性,屋顶与大跨度的横梁之间没有加设窗户,寒冷的朔风直接往里灌。
有人递过来椅子。那是用铁棒十字交叉,在上面扑上活动的皮革制成的折叠椅,跟战场上士兵用来休息的椅子相同。
是不是没受欢迎呢?又或者平时就这样呢?大概两者兼有吧。伊米纳不觉得自己被当成贵客,不过在过来的路上途径的校舍走廊也一样很质朴,因此可窥这里的校风以刚健质朴为主旨。
话虽如此,这里仍不愧是王族建设的教练学校。建筑的设计跟校内的气氛,都是粗鲁之中不失品味。仔细一看,这个训练所也是那样,横梁十分气派,切成大块的壁石看上去也价值不菲。
场地大约十五平米,因为入口的门上挂着『第七训练所』的标牌,所以类似规模的场地应该至少还有六个。他们用钱还真是大方。
伊米纳一边想着这种事情,一边站在训练所的角落,打量屋内。
「不会有什么事吧」
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的艾莉丝,正一脸不安地望着伊米纳。
所以伊米纳耸耸肩,回答
「事情确实变麻烦了,但我们又不会被他们给吃了」
「可是,我……」
没戴兜帽让艾莉丝很不安。两人在进入学舍的时候,外套被脱掉了。当时护卫用命令式的口吻要求两人将上衣交由他们保管,伊米纳没办法违抗。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也算是贵族的特色。
艾莉丝时不时地就用手打理自己的头发——具体来说,是将耳朵上面的头发往下压。她横着扎起的头发把耳朵隐藏的很好,但她还是放不下心。
「别那么担心」
伊米纳轻轻敲了下她脑袋。
「要是有什么万一,我来保护你」
「……嗯」
艾莉丝的眼睛眯起来,开心地点点头。
「再说了,事情发展成这样也都怪我」
伊米纳苦笑起来。他的表情中流露着一抹寂寥。
「那也没办法啊」
艾莉丝心里想的也是同一件事。
「确实太像了呢」
「嗯,明明发色跟气场都不一样呢」
伊米纳当时不禁出了神。她们实在太像了。
她似乎是这座教练都市里不得了的大人物,而伊米纳做出了无礼之举。因此,他们的待遇从受到牵连的受害者,一下子变成了现在这样。
伊米纳只求能够平安无事地得到释放,他丝毫不想在这里久留下去。
如果他早知道这里是教练都市约萨拉,根本就不会在这里投宿了。如果没有发生那种事,那里应该就是他上学的地方……而他现在根本一眼都不想看。
他后悔自己没有事先确认地图,所以才完全没有在意城市的名字。
「让你们久等了」
随着一个响亮的声音,训练所的门打开了。
进来的是三个人,两男一女。
走在最前头的,就是刚才掌掴伊米纳的金发少女。
她的长相果真一模一样,就算说那是同一张脸都不为过。
她相像的人便是四年前死去的姐姐——乌尔哈。
不过重新再仔仔细细一看,她显然跟乌尔哈不一样。发色不一样,气场不一样,谈吐举止也完全不一样。
「那个人怎么可能这么高雅端庄呢」
姐姐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她不可能是乌尔哈。
「你刚才说什么?」
「不,没什么」
伊米纳把脸侧向一边。
酷似乌尔哈的少女一只脚后撤跬步,行了个简略的礼,开始做自我介绍
「久候多时了。我名叫米莉霏卡·约萨拉·亚斯特赛仑,是这座都市的代理人,同时担任着这间教练学校的总代表」
听到名字,伊米纳惊讶地张大双眼。
「亚斯特赛仑?……原来是那位公主殿下么?怪不得会生气啊」
伊米纳虽然出生长大都在边境的村庄里,可再怎么说也不会不知道米多戈尔兹王室的姓氏……至于约萨拉这个分家在王族中是何地位就先不论了。
话又说回来,姐姐竟然跟公主长得一模一样,她要是还活着一定会乐开花吧。
伊米纳想完这种没用的事,下意识让表情严肃起来……因为公主身后的一个人正紧盯着自己。
「从刚才到现在,你是不是非常无礼?」
那个是高个头的男人。他的年龄应该跟伊米纳相仿,但从他高贵的面庞便能看出他是相当有身份的贵族。
伊米纳不想激怒对方,耸了耸肩。
「啊,抱歉,我没有恶意的」
「我是说你这口气非常无礼。你岂可对公主殿下如此粗鲁」
「算了,温特」
旁边的少年制止了叫做温特的男人。
这个人的态度无拘无束,从站姿看上去性格直率。说实在的,丝毫感觉不到高贵的气质。他可能并非贵族出身。
「这里是校舍之内,学校里没有公主殿下,只有米莉霏卡。要表达敬意应该用总代表来称呼。不然无礼的就是你了哦?」
「萨什塔尔,你不要岔开话题。现在说的不是我,是这个男人……」
公主——米莉霏卡皱紧眉头,对两人流眄一瞥。
「我以一位淑女的身份追究他的无礼,并非因为我是王族或总代表」
说完,她重新面对伊米纳。
「你可有什么要解释?」
死不正经也不是办法,于是伊米纳决定直言不讳地辩解
「我有一个过世的姐姐跟你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一下子就慌了。我知道我做了很无礼的事情,而且说话也不太好,我向你道歉。我一个乡下人,完全不懂王族啦贵族那些的」
「原来如此,这也难怪……事情我明白了,我原谅你」
事情轻轻松松地就解决了,这让伊米纳觉得不够尽兴。
王族都是这样的么?还是说她个人人格如此?
「你是哪里出身?」
发问的是那个轻浮的少年。他好像叫做萨什塔尔。
「我也是乡下出身。西边的莱科珊德知道么?」
「抱歉,我不知道……我来自赛莱德」
「……赛莱德」
听到这个词,对面的所有人脸色大变。
「这么说,你是……」
看样子伊米纳故乡的名字在这四年间已经变得非常出名了。想一想这也很正常,因为妖精的侵略就是从那天开始的。
「啊,我是幸存下来的」
他自嘲式的浅浅一笑。
他们即便知道村子毁灭的事情,也没有目睹那场惨剧。然而光是知道那些讯息,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依旧难掩悲痛之色。这让伊米纳觉得很烦躁,同时也很可笑。
「说起来,我们还没做自我介绍呢。我叫伊米纳,她是艾莉丝。我们两个是赛莱德出身,途经此地稍作停留。我们的目的地是大要塞」
「大要塞?你要去当佣兵么?」
「没错」
伊米纳对萨什塔尔的提问点点头。
「那这位小姑娘呢?她看上去不像一位战士」
「她想成为一名护士。别看她这样,打绷带拿手着呢」
「你们到这里来之前,都在哪儿?」
「北方的山里。我一直在山里修行剑术」
「噢?这方法还真是古朴。北边是哪一带?妖精的侵略也很迅猛呢」
「我呆的山里是比米莫拉还要深的地方」
「原来如此。那边状况如何?有人居住么?空气怎样?」
「我完全没跟村民交流,不过他们生活还算平稳。因为那里不在妖精的势力范围,而且也不在推进方向上。当然,更那边的就不知道了」
「这样啊这样啊,那么……」
伊米纳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不对劲。
这个人的口吻非常轻浮,然而却总让人去积极响应。换句话说,他很可能是装作闲聊行诱导询问之实。目的是为了调查伊米纳和艾莉丝。
「萨什塔尔对吧」
他还打算继续往下说,但伊米纳打断了他,问道
「你调查我们的身份有什么意义?」
「哎呀」
萨什塔尔挠着头苦笑起来,看来被说中了。
「被识破了。哎呀,真难办。怎么办,米莉霏卡?」
「……不要那么直接地把问题扔给我」
米莉霏卡吃惊地叹了口气。
「你这人试探的功夫那么拿手,却总是轻言放弃。真受不了」
她给人的印象严肃而古板,没想到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这让伊米纳有些吃惊。她或许对待信赖之人时会格外随意。
「失礼了。我校学生不久前引发了一场骚乱,我们必须详查,所以我认为也需要对在场的你们进行调查」
「我们什么都没做,是他们自己缠上来的」
「我们也是这么听说的,不过还是保险起见……」
「喂、喂,虽然被发现了我还是顺便问一下,这妹子跟你什么关系?」
「咦?我……那个、这个……」
目光突然转向了艾莉丝,艾莉丝慌了起来。
「多管闲事!萨什塔尔,你这人真是的」
米莉霏卡粗声叫喊。
「公主……总代表所言极是。你能不能不要损坏约萨拉教练学校执行部的格调?」
另一个男人——温特向萨什塔尔投去为难的表情。
——这帮家伙看来不坏。
伊米纳拍了拍小脸绯红困扰不已的艾莉丝的肩膀。
「……我跟她是青梅竹马。她很胆小,就别太捉弄她了吧」
伊米纳回答之后,米莉霏卡点头致意。
「恕我们太冒昧了」
「没关系,要说冒昧我们也一样。……不过,我们还在旅行途中,就指望高抬贵手早点放我们离开」
「你说的没错,不过……」
米莉霏卡突然皱紧眉头。
「其实,给你们造成麻烦的那些人,我们需要通过审判来定罪。因此,还需你稍微配合一下」
与此同时,她的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困扰的样子是她在演戏。
「配合?」
伊米纳感觉事情要变麻烦了。
「我们需要过问他们所采取的行动是何性质。也就是说,要分辨究竟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还是『聚众欺压弱者』……当然,不论哪一种都是应当唾弃的行为。不过,这两种性质的罪状与处罚并不相同。前者有失骑士的资格,而后者有失绅士的资格」
「……所以呢?」
到头来,预感还是应验了。
「所以,能否让我试试你的实力?」
米莉霏卡举起手,守候在身后的一名男子——温特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
他迅速地走上前去,手里不知何时准备好了两把木刀。米莉霏卡接过一把,而他将另一把递向伊米纳面前。
「原来是唱的这出啊」
伊米纳不禁抱怨起来。
找了一些堂而皇之的理由,总之就是这位公主殿下要玩。
街道上出现在与自己同龄的少年,并打晕了教练学校的学生。身为总代表的她对那位少年产生兴趣,想要试探少年的实力。
「我要是拒绝呢?」
米莉霏卡已经完全不掩饰笑容了。
「那我们就得从你的经历来判断你的实力了。具体来说,还需要再花一些时间,仔仔细细地问个究竟了」
「也就是说,刚才那种询问还得延长咯?」
「什么叫讯问,说得可真难听」
萨什塔尔装作无辜,可没人理他。
伊米纳挠了挠脑袋。
「……坏心眼的性格也很像啊」
「你意下如何?再不早作决定,温特的手可要举酸了」
「累?一小时之内维持这个动作感觉都不算什么……算了,我答应好了」
伊米纳无奈之下拿起了木刀。
「要在这里来么?」
「毕竟是修炼所呢」
也就表示,她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艾莉丝,到一边去」
他对身旁的艾莉丝把手轻轻一扬,自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向中央。米莉霏卡脸上挂着浅笑,紧随其后。两人拉开距离之后,相互转向对方。
温特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而萨什塔尔一副轻浮的态度,两人一边注视着这个场面,一边谈起来。
「受不了,公主殿下真爱作怪」
「我也试图阻止了,没办法呢。机会难得,要不要赌赌谁赢?」
「你开什么玩笑!你竟然要赌博,而且还是赌公主殿下……」
「喂喂喂,开玩笑的啦,别那么生气啦」
「开玩笑也要分清楚能说和不能说吧!」
「都别说了,温特,你来裁定」
公主一声令下,争吵平息了下来。
「尊、遵命」
温特端正姿势,站到两人中间。
伊米纳轻轻地握住木刀。他心想这刀好轻,而且比自己平时用的兵器要长。
——算了,怎么都好。
他视线投向了正面对峙的米莉霏卡,不禁惊讶地张大双眼。
她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那是正统的架势,标准而凛然,如同剑术范本。她气息静谧、尖锐,却已缓缓地提升到一定高度,不用交手也能看出她身手相当了得。
「噢?」
伊米纳感觉自己的心无意识间躁动起来。
这是忘却已久的感觉。换而言之,这是临场比试时的昂扬。
比试——剑与剑,技艺与技艺之间角逐的纯粹较量。双方不是敌人,不以厮杀为目的。
但是,伊米纳将立刻便将这股感慨从脑子里驱逐出去。
因为他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所以这场比试——这场对决无聊透顶。
他压低身体,单手架起木刀,成自然放松的架势。
温特确认两人的气息,发出号令。
「——开始!」
同时,米莉霏卡的剑气膨胀起来。
她不露一丝破绽,堪称无懈可击,感觉不论什么时候突入都会当即遭到反击。想必她从小一直勤加修炼。
他想起拉克修斯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你完全可以立刻参加教练学校,想必同龄的候补生中没人有你这水平──真是天大的恭维。如果自己四年前入学,肯定赢不了她吧。
伊米纳保持着距离没有行动,米莉霏卡问了一句
「你不上么」
伊米纳没有回答,而木刀的刀尖当即向他指了过去。
「那么,就由我来领教吧」
随着一声恫吓,剑光一闪。
米莉霏卡下脚踏实,缩近距离,剑微微上扬,随后挥下。一切动作均以最小幅度完成,没有任何多余,是故攻击亦如电光火石。
她瞄准的目标是木刀。她提剑上挥,完全放纵力量,用刀身将刀身盘卷进去,弹开。一连串动作均在刹那间完成,仅仅眨眼的功夫。
伊米纳的武器脱手了,飞向了空中。而米莉霏卡毫不掉以轻心,紧接着将刀尖指向了伊米纳的咽喉,定格于这个姿势。
一秒钟后,飞向远方的木刀落在土地上。
「……胜负已分!」
随着木刀落地的响声,裁判举手,宣布米莉霏卡胜利。
「厉害,是我输了」
伊米纳耸耸肩,挑起眉毛。
她的流畅动作令人感叹。拿着木刀的手丝毫没有麻痹感,可见刀并不是被强行夺走,而是用巧力使其脱手。这一击完全不靠力量,是纯粹的技巧。
「太漂亮了,总代表名不虚传」
伊米纳送去称赞,但米莉霏卡不为所动。她紧紧地皱着眉头,瞪着伊米纳。
这个样子大概持续了五秒钟。
「那个,公主殿下?」
温特诧异地喊了一声,她这才呼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
她总算把剑收了回去。
「谢谢你跟我比试。这样就能够进行审议了」
她行了一礼,抬起脸,然而口不对心似的,流露着几分不满。
哎,比试简简单单地就结束了,这也难怪。
「先不提这些了」
前面都的都是场面话,比试的结果究竟会不会影响审议犹未可知。
「你们准备在这座城市待上多久?」
「大概三天吧」
这比原来的安排又延长了一天。被卷入乱七八糟的麻烦事里,伊米纳也累了,决定一边稍微养养精神一边做好准备。
「那么,住宿费用就由我们来出吧,就当给你们添麻烦的补偿,还请收下」
「这实在不太合适吧……」
「无须客气,就以此来让我们彼此和解吧」
「好吧,谢谢」
伊米纳点点头,艾莉丝不知何时跑到了他身边,也深深地鞠了一躬。
米莉霏卡对伊米纳,然后也对艾莉丝,慰劳地露出微笑。
「审议结果会在你们动身前下达,届时会向你们报告」
伊米纳本想说不需要,可一想到继续纠缠下去又觉得麻烦。
「好的。哎,随你高兴吧」
所以,他举起一之后,回以笑容。
如是,将两位旅行者送出学舍之后,米莉霏卡·约萨拉·亚斯特赛仑回到了执行部办公室,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对站在办公桌前的两名部下——温特和萨什塔尔问道
「你们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反问的是温特·裘利亚斯。
他是米多戈尔兹皇国的古老家族裘利亚斯侯爵家的长男,跟米莉霏卡是青梅竹马。他谈吐举止识礼稳重,剑法也很高超。他对王室忠心耿耿,因此对米莉霏卡有过度保护。尽管白玉微瑕,他骨子里仍是个非常正直的少年。
「我是指刚才那一战。有件事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在我看来,是公主完胜」
温特看不出米莉霏卡的意图,歪起脑袋。
「萨什塔尔,你怎么看?」
「我?」
另一名部下——萨什塔尔·迪伊毫无干劲地笑了起来。
他跟温特正好相反,是出身西方乡下的一介平民。他完全不懂礼仪作法,性格无拘无束,总喜欢随口胡说来糊弄人。而另一方面,出身于猎户家庭的他拥有着异于常人的眼光,擅长看穿谎言与隐瞒。
「当我提出想跟他比试的时候,你劝阻过,让我最好不要那么做」
他这么说,让米莉霏卡觉得他肯定非常强,反倒因此燃起了斗争心。萨什塔尔的忠言起了反效果,米莉霏卡不论怎样都想和伊米纳比上一场。
「然而,结果却是那样」
「嗯」
「会不会是你看走眼了?」
「不,米莉霏卡,我觉得不是。你现在的感受便是不错的证据」
她是少数可以若无其事地对米莉霏卡直呼其名的人之一。温特看他很不顺眼,不过身为当事人的米莉霏卡并不拘泥自己的公主身份,认为自己在学校里首先是一名教练生,因此对于自己没有被特殊对待觉得十分畅快。
「此话怎讲」
听到萨什特尔的回答,米莉霏卡微微探出身子。
「在问我的意见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感想」
「我的感想么……」
刚才与自称伊米纳的少年进行的比试,胜负在刹那间决出。米莉霏卡技压对手,轻松获胜。
但是——
「我有种很怪的感觉,但又无法形容它。他好像放水了,又或者是故意输给我的,但我又觉得不像。就像是……」
她一边思考一边寻找语言
「……没有赢的感觉——这个说法大概最接近」
所以她才无法释怀,所以她当时在判定下达之后仍未把剑收回。
「那是公主压倒性的胜利!」
温特插嘴道。
「那家伙在公主殿下的剑技面前完全没办法反应,一败涂地。这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如此,那我所感到的异样又如何解释。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而且从萨什塔尔的样子上看,他也完全不觉得是我压倒性胜利」
「那么,他是故意输掉的?」
「跟故意输掉又有些不一样」
米莉霏卡摇摇头,耸耸肩。
「单论比试的话,是你完胜。你的突入挑卷……『茨食』漂亮地命中了。单从纯粹的剑技来看,可能你更强」
「既然如此……」
「但这是在比试。也就是说……」
他笑了起来。
那并不是平时那种轻浮的笑容。
「米莉霏卡,如果刚才不是比试,你就输了……不,你就死了」
「什……」
那个表情近似恐惧——是苦笑。
「『茨食』命中,木剑掉落,比试的话就到此结束了。可是,如是厮杀就不一样了。那家伙的攻击恐怕在那之后才会开始。他会直接逼入剑够不到的内侧,徒手戳瞎你的眼睛,或者捏碎你的喉咙」
他的这番话完全超乎了米莉霏卡的想象,米莉霏卡吃惊得无言以对。
「在我的故乡,有个叫『黑背』的怪物。它是受伤之后脑子出问题,到了冬天也不冬眠的大熊。『黑背』比魔兽还难对付,因为它们能够预测你放的第一次攻击是否构成致命伤,一旦知道不构成致命伤就不躲不闪,但在平稳下来之后便会发动反击。那家伙散发出来的气息就跟『黑背』一模一样。所以他一定是那样的战斗方式」
「这种想法,实在……」
——太荒谬了。
然而,米莉霏卡潜意识中的违和感消失了,思维渐渐平定下来。
米莉霏卡没觉得是自己赢了,因为完全如萨什塔尔所言,自己根本就没有赢。
对方并没有放水,而是根本没想比试。他看清了米莉霏卡的第一击『茨食』,却根本不想闪躲。
「那家伙应该知道真正的厮杀,真正地在战场上挥过剑,或者拥有类似的经历。他所在的世界,远在我们教练生的前面」
萨什塔尔如此说道。
他的眼神中、声音中所饱含的,是对米莉霏卡的警告。
「所以,最好别再跟那家伙扯上关系了。他跟我们年龄差不多但身手不凡,你是想邀请他入学对吧?可是没这个必要啊,这里恐怕没有东西可以教他吧」
3
学校决定,对卡斯凯斯·吉利西亚海姆及同伙共计九人予以即日开除学籍的处分。
他们罪状之多,光宣读就耗费了近一分钟。从对无辜女性施暴未遂开始,有违教练生身份的行为,在街上拔出魔刀,以多欺少的卑鄙行径——再加上以前掩盖的大量罪行被纷纷匿名检举,罪行不容置辩。
吉利西亚海姆侯爵家的历史仅比皇国历短两百年,乃是由来已久的名门贵族。在同南方蛮夷的战斗中,吉利西亚海姆家供应了领地盛产的草药,并在后勤方面建立殊勋,由此获得家徽。是故,他们在国内威名远扬影响颇大,卡斯凯斯也仗着这份权利肆意妄为。
但是,统领这所教练学校的是约萨拉公爵家。吉利西亚海姆纵然名声赫赫,也无法企及王室。而且,卡斯凯斯的暴行罄竹难书,纵然百般偏袒也罪不容赦。
此乃王室所下的制裁,不容违抗。这样的三儿子只能是败坏家门的耻辱,父亲非但不会帮他,甚至应该还会毫不留情地将他抛弃。
卡斯凯斯远离自己的领土,在当地纵容自己,滥用先天之本的权力。下层贵族围绕着他巴结献媚,而这更致他忘乎所以。
最终,他太过得意忘形。
当学生被处以除籍处分时,首先会通知家庭。然后,在家里来人接或者断绝关系的书函送达之前,他们将被幽禁在学舍角落的惩罚室。
惩罚室跟学舍比起来更单调,更冷清,更无情。那里没有窗户,浴室很小,床很硬,被子很薄。门是从外侧上锁的构造,无法自由外出。换句话说,就是还算有点人性的监牢。
「……可恶」
卡斯凯斯·吉利西亚海姆躺在床上,对着空气一顿恶骂。今天才是幽禁的第一天,他已经这样骂了几十次……这个数当然没人去数。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心中咒骂着,涌现的感情只有愤怒和不平。
他没有罪恶感,他甚至不认为自己做了坏事。他当然意识到自己违反了校规,但他却认为自己凌驾于校规之上,应该得到宽容。
只要报出吉利西亚海姆的名号,谁都会害怕卡斯凯斯。校内比卡斯凯斯身份更高的没有几个,街上的居民就更别说了。约萨拉是一座教练都市,同时也是向亚斯特赛仑大要塞输送物资的中继站之一,吉利西亚海姆当地的草药也会经过这座城市。商会想要讨好他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恶……」
——我为什么非得受这种罪不可啊。
说不定上教练学校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我没有商业头脑,没有承载家族的期待,但我并没有甘于那种容忍我饭来张口的家风。我的确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从小向往骑士。只要加入了王立骑士团,还能给侯爵家长脸。啊,想起来了。入学之初我怀着满腔的希望,听课的时候特别用心,训练的时候特别卖命……我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个鬼样子的呢?在故乡的时候,吉利西亚海姆的名号不过是一份重负,可到了外面却成了呼风唤雨的法宝……这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呢?我被周围那些人捧上天,不管什么都任性妄为……这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呢?
可即便想到了这里,卡斯凯斯仍旧毫无悔改之意。
在这层含义上,他很愚钝。他什么都不明白。表面上一个个都对他笑脸相迎,实际上他在校内早已成了万人嫌,比他更有气派的人总在背地里嘲笑他,而且对他巴结献媚的人也都只是看上了他的钱。
「可恶、可恶、可恶……!」
他朝着床上的被子奋力打了下去。
那帮一起被抓的跟班现在被关在了其他房间。他们现在做什么呢?那帮家伙终归是多得要命下层贵族,不需要在乎什么家族声誉,即便受到了开除处分,想必顶多挨父母两顿打也就没事了。
——可我不一样,我就算回去,家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这时传来敲门声,卡斯凯斯把脸抬了起来。
他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现在是晚上九点。晚餐结束后还不到两个小时,本家断绝关系的书函总不会这么快就送到了吧。
他心中充满了恐惧,烦躁地吼了起来。
「我从里面打不开,要开自己开!」
没过一会儿,传来锁打开的声音,门缓缓地打开。
一张脸缓缓地出现了,是西西里教官。
「你很不镇定呢,卡斯凯斯·吉利西亚海姆」
他苦笑起来。看来今天是他值班。
他本来负责的是历史学,年龄四十五岁左右,瘦骨嶙峋,和颜悦色。他性格沉稳但缺乏威严,学生们有些瞧他不起,平时总有人嘲笑他说:「呆四眼的课只会让人犯困」。
当然,拉克凯斯自己也不例外。
「什么?我已经不是这里的学生了,直呼名讳成何体统」
——记得这家伙是子爵。与出身侯爵家的我身份悬殊。
但是,西西里没有理会卡斯凯斯的谩骂。
「我是来送慰问品的。当然,不是我送的」
他将双手拿着的托盘放在了桌上。
里面放着一只玻璃杯,杯中装着饮品,然后还有一小块蛋糕。那杯应该是葡萄酒之类的东西,蛋糕的质地很寒酸,完全就是庶民吃的便宜货。
他一边鄙视着这些东西,一边问
「谁送的」
「就算你这样的人,也有人关心的」
「……啊?」
他的回答很讨厌,卡斯凯斯不禁压低了声音。
可是。
「不管怎样,你最好还是先把这些吃掉」
西西里突然间好像得意的,同时又好像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卡斯凯斯的威慑转变为困惑。卡斯凯斯入学三年都在上西西里的课,从不记得他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这个男人,也能这样笑出来么?
教官枯瘦的脸上贴上了诡异的笑容,说道
「这块蛋糕,可是相当上等的。特别是,里面的果酱,乃是极品」
他慢慢地在无关紧要的地方进行断句……
「明天早上,我会来取餐具。总而言之,绝对不要剩下」
极不自然地进行调强。
就在卡斯凯斯愣住的时候,他迅速地旋踝离去。
门关上,然后上了锁,寂静再次统治了惩罚室。
卡斯凯斯皱紧眉头,但突然想到了什么,走近桌旁。他仔仔细细地看着『慰问品』,抓起旁边的叉子,随意地将蛋糕切开。不出所料,质地极差的海绵蛋糕中根本没放果酱。
取而代之,放入了一张折好的纸条。
他将它展开,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写着『你先等着明天就来救你』。
「……喔」
他的嘴角不由弯了起来。
——救……具体是指什么?想必不是帮我逃出这里吧。再说了,从教练学校逃出去,后面等待着我的就是平民生活,这跟被逐出家门又有什么分别。这点事情,写这个的人也应该明白。
既然如此,是帮我消除处分么?或者是更加不同的方法么——比方说,引发极大的混乱,让我们蒙混过关?
「呵、呵呵、啊哈哈」
他并没有期待,也没有萌生希望。
他只是觉得有趣。
看来有人要闹出什么事情来了。而且那些人连教官都拉拢了。既然是这样,对那些人的企图不管是顺着来还是倒着来,对卡斯凯斯来说必定都是次天赐良机。
没错——肯定比维持现状要强得多。
他将纸片揉成小团,放进嘴里,用葡萄酒咽了下去。他又将蛋糕塞进嘴里,在方才异物滑过留下不适的口中咀嚼起来。
红酒也好蛋糕也好,甜中都带着怪味,老实说很难吃。这些应该是穷平民喜欢的便宜货,跟贵族的舌头可不适应。但是,他一丁点也没有剩下。证据必须全部湮灭。蛋糕上可能会浸染墨水,藏了纸的事情可能会因此败露。
将绝对算不上好吃的慰问品彻底消灭后,卡斯凯斯笑了起来。
当下,同样的东西可能已经送到了那些跟班手里。卡斯凯斯有些担心。
——那帮家伙都很蠢,能不能察觉『慰问品』的意图呢?
他一边想着这种事,一边重重地躺在了床上。
残留在喉咙深处的异物感令他不住地咳嗽,但他闭上了眼,做了次深呼吸。
他已经不会再盼明天不会来到了,毋宁对黎明——事件的开始,开心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