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夜过去,伊米纳和艾莉丝成为了街头议论的焦点。
他们刚走到大路上准备吃早餐,便招来教练学校的学生们遮遮掩掩的目光。有人擦身而过对上视线也会马上移开,远远听到围观的人在嚼耳根子。这一下让伊米纳为难了,艾莉丝也只能坐立不安地按着用头发遮住的侧脑。
他们本想索性返回旅店,但旅店似乎并不供应早餐。在这个镇子的大路上,面向学生的小摊小贩一大早就开始营业了,旅店似乎也让房客们在那些地方用餐。伊米纳无可奈何,随便要了点简单的事物。茶和面包,然后还有焯过的蔬菜。伊米纳刚把托盘放在店门口的桌上,在椅子上坐下去,周围的视线立刻聚集过来。
「……真麻烦」
他对身旁坐下的艾莉丝苦笑了一下。
「我们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么?」
昨天的确和几名教练生发生了一点磨擦,殊不知竟然完全成为了焦点。
「他们是在瞪我们么……?」
「我觉得不是」
艾莉丝不安地问道,伊米纳摇摇头。
他们的视线并不尖锐,没有敌意,只是单纯地对奇怪的东西感兴趣,甚至感觉到那近似好意。
「……哎,管他呢」
用不了几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伊米纳对此毫无兴趣。
他咬了口面包。虽然是刚出炉的,但怎么都食之无味。
「昨天胡桃没买成呢」
「嗯……还以为可以久违地烤一次面包了」
「待会儿要不要去买材料?晚上在客房里吃」
「真的么!?」
艾莉丝笑靥如花。
「那个,我想做浓汤!用牛尾巴煮的那个」
「那东西有卖么?这一带全是小摊,市场在哪儿呢」
「另外,还要搭配用香草包起来烤的土豆牛肉!」
「我知道啦,全都交给你了」
看到跃跃欲试探出身来的艾莉丝,伊米纳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蛰居在山里的时候从没得到过像样的食材。当然,像那样费上一番功夫来吃饭也别有一番乐趣,但有时艾莉丝还是会露出悲伤地表情。
她说,要是有更多的材料,就能做更多婶婶的料理了。
艾莉丝很拘泥莉尔教的料理。这四年间,她一直都在做,尤其是放了胡桃的甜面包,因为那是妈妈——莉尔的拿手料理。
有时候,她会像自言自语一样说
——要永远都让伊米纳吃上那个面包。
——我要代替婶婶做给伊米纳吃。
伊米纳觉得,艾莉丝其实只要按她自己的方式来做菜就行了。不用强迫自己去重现莉尔的味道,只要是属于她的味道就可以了。可是,伊米纳却还没能当面对她这么说。
一方面是因为害羞,另一方面,则是碍于那些历历在目的,与家人相伴的记忆。
相对的,伊米纳伸出手,用力地摸了摸艾莉丝的脑袋。
「怎、怎么了?突然间……」
「没什么」
现在留给伊米纳的,就只有这位少女了。
他遭到挚友背叛,家人惨遭杀害,村子变成了森林——但是,只有艾莉丝呆在他身边,一路跟着伊米纳。她抛弃了她出生的故乡——妖精乡,抛弃了她的家——恩德维尔氏族,选择陪伴伊米纳。
她不仅舍弃了一切,还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了伊米纳。
所以,伊米纳痛恨着她,同时又怜爱着她。这正是因为她虽然是可恨的妖精——不,因为她毫不在乎自己是妖精,选择陪伴在伊米纳身边。
「这茶好淡啊」
见艾莉丝用诧异的目光看着自己,伊米纳放开手,岔开话题。
「嗯,我想是过滤的时间太短了。毕竟客人很多呢」
艾莉丝一边看着茶杯一边点头。
只见那些学生从城市里头的宿舍穿过大道,正在走向小山上的学舍。他们在半路上随便找些小摊喝喝茶吃吃便餐。不管客人还是店家都鲜少有清闲的时候,所以做出来的东西也很赶吧。
正当伊米纳想着这些的时候——
「早茶这种东西完全不好卖呢。尤其是因为那些贵族会在宿舍里喝上等的茶。所以会点茶的只有我们这样的平民,而平民没那么挑剔,就算淡一点也肯凑合着喝」
一位学生突然插嘴,加入到伊米纳他们的话题中。
他站爱餐桌前,对两人投了个笑容。
「嗨,昨天辛苦了」
他是一名少年。翘起的头发十分显眼,一副轻飘飘的态度。
他是昨天跟公主在一起的两名随从中的一个。
记得名字叫——
「萨什塔尔,是么?」
「对,你记得我啊」
「喂,萨什塔尔!你怎么突然找人搭腔……」
一个大个子男人从他身后跑了过来。
他应该十八、九岁,尽管因为体格的关系很显年龄,但实际上可能还要年轻一些。虽然面容粗犷,但似乎性格中庸,一看就知道他现在很慌张。
「这没什么吧。那些在远处偷偷议论的家伙才更没礼貌吧」
个头小的萨什塔尔反而更有胆量,感觉他们这对组合不太协调。
「或许话是这么说……不对,突然打扰你们,真抱歉。我叫弗利姆,他是我同学」
「我叫伊米纳,她是艾莉丝」
伊米纳也很有礼貌地做了自我介绍。
「又请你关照了」
不过老实说,他主动来找伊米纳说话,也是帮了大忙。这样伊米纳就能毫无顾忌地问了。
「话说,是因为我昨天撂倒了你们的同伴,所以才弄成这样的么?」
伊米纳简单地用眼神示意那些围观群众。
「哎,差不多吧」
萨什塔尔带着笑点点头,然后——
「不过你可别误会,他们没恶意的」
他举起手,张开手掌挥了挥。
弗利姆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昨天给你们添麻烦的……缠上这位小姐的家伙叫卡斯凯斯,在学校里是个出了名的万人嫌。他总是仗着吉利西亚海姆侯爵家的名头肆意妄为,大伙都对他一肚子气,但表面上却无法违抗他」
「原来如此」
大财主仗着有钱有势作威作福,大家早就看不下去了,然后伊米纳帮所有人出了口恶气……总之情况就是这样。
不过说实在的,伊米纳对那个叫做卡斯凯斯的男人没什么印象。对于伊米纳来说,那种人根本无关紧要,只是觉得麻烦所以才打晕了。当然,如果他要加害艾莉丝的话,那应该就不会这么随随便便了。
「哎呀,真是抱歉,说来实在惭愧。照理说,我们同为约萨拉的教练生,应该有人出面阻止的」
弗利姆非常诚恳地道了歉。
「这没关系」
但伊米纳只是耸耸肩。
伊米纳那么做本就不是为了他们,以自己的角度来讲,只是把摊到身上的麻烦事给处理掉罢了,一切都是为了自己。
而且,那种货色可不能把艾莉丝怎么样,她可没有弱到那个地步。
「话说回来,伊米纳」
萨什塔尔对伊米纳叫了声。
「什么事?」
伊米纳不禁暗自戒备起来。
因为他现在跟昨天想要套话的时候是同一个表情。
「我想问问,你是佣兵么?」
提问的内容不出所料。
他的视线投向了伊米纳挂在腰后的剑。
「那是魔剑吧。你有从军经验么?」
萨什塔尔单刀直入,这让伊米纳苦笑起来。
——这家伙昨天才拐弯抹角地搞了一次诱导讯问,今天竟然问得毫无忌惮。
弗利姆可能是从那抹苦笑中感受到了伊米纳的困惑,呵斥了萨什塔尔
「喂,这样很没礼貌吧」
「有什么关系。咱们的公主殿下对你的强大很感兴趣。……实际上,你昨天撂倒卡斯凯斯的那一击,真的很出色」
——原来这个人当时也在场么?
算了,无所谓,完全不感兴趣,就简单应付一下吧。
「那么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打了他个出其不意」
「哦,说起来」
弗利姆就像突然想起似的,右手拳头轻轻砸在水平摊开的左手手掌上。
「还有总代表。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那么……」
他应该是想问掌掴的那件事。
可是这个提问——
「我怎么了?」
被伊米纳背后传来的另一个声音打断了。
「总、总代表!?」
「哎呀,真是说谁谁到」
弗利姆惊慌失措,萨什塔尔耸了耸肩。
伊米纳歪起脑袋,然后仰像后方,只见一位金发少女正挂着浅浅的笑容站在那里。那张脸酷似姐姐乌尔哈,却散发着乌尔哈所没有的高贵气质。
「嗨,公主殿下」
伊米纳挑起半边眉毛,打了声招呼,随后米莉霏卡·约萨拉·亚斯特赛仑苦笑起来。
「能不能别用这个『公主殿下』喊我?我在这里只是一介教练生」
「我又不是学生,身为国民,我难道不该对公主殿下表示敬意么?」
「完全看不出你有什么敬意就是了……」
米莉霏卡一脸吃惊,但又不知怎地有些开心。她的表情稍稍放松下来。
「那个跟班……叫做温特是吧?他不在么?不过另一个人正缠着我就是了」
「……你究竟在做什么,萨什塔尔」
米莉霏卡一脸木讷地叹了口气。
「我碰巧遇见他们,所以打了声招呼,对吧?」
萨什塔尔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
米莉霏卡颦蹙起来,但还是将目光移回到伊米纳身上,说道
「他们是执行部的成员,本就不是我的跟班」
——那么,后面的那些人就是跟班了吧。
那些女学生加起来大概有五、六个。
她们在米莉霏卡身后,很感兴趣地不时偷瞄伊米纳他们。
大概是注意到了伊米纳的视线,米莉霏卡在被问之前作了说明
「她们是我同期的朋友」
「是么」
米多戈尔兹并不乏女士兵。在卫生兵中,尤其是在看护兵中女性数量很多,在兵站相关的——负责辎重的部队中,在煮饭和配给等方面占据着一定的名额。虽然比例不是很大,但还是有携剑上前线的女兵,还有种说法,称女将校更能鼓舞军队士气。这位公主大人应该就是这种类型。她有朝一日肯定会成为统领三军的将军。
不过作为王室来说,那还真是骁勇。
米莉霏卡的视线接着又移向了艾莉丝。
「早上好,住的还好么?」
「啊,那个,早上好!托您的福,睡的很香」
艾莉丝突然被搭话,慌了起来,小脸绯红地低下头。
「饭菜还合口味么?」
「是,非常可口」
「我可以坐你身边么?我对你很好奇」
「啊、咦?啊、好的……」
不知怎么回事,她对艾莉丝产生了兴趣。
「昨天完全没有说话的机会……不过早上还有课,所以现在也没什么时间呢」
「啊、呃,那个……」
艾莉丝开始自乱阵脚。
可能是因为对方跟乌尔哈一模一样,而且还是王室。
话虽如此,艾莉丝其实也是公主,气势上根本不需要输给她。当然,艾莉丝的真实身份是绝对不能公开的。
艾莉丝一脸困惑地偷看伊米纳,伊米纳点点头。
「公主殿下直接指名,别搞砸了哦」
伊米纳心想,她上学绕了路,想来充其量只能呆上个十分钟左右。如果要问过于深入的问题,自己插嘴回答也能应付。而且这是一次好机会。艾莉丝因为害怕自己是妖精的事情被发现,所以很不愿跟人说话。可是伊米纳看到她为这件事担惊受怕的样子,心里总有些不好受。
因为真正的艾莉丝,其实是个漂亮、爱笑、开朗的女孩。
「你们一直两人结伴旅行么?」
「是的」
「一定很辛苦吧」
「不,那个……不是那么辛苦。因为伊米纳会保护我」
伊米纳倾听着两人对话,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肩膀。
他看了过去,只见米莉霏卡的那些女同学正兴致盎然地看着伊米纳。
「怎么了?」
其中一个人双眼闪耀着光辉,毫不顾虑地问了出来
「说一说说一说,你是不是那女孩的男朋友?」
「……啥」
同时,其他少女也同时发出娇声。
「呀,一上来就问这个!?」
「可是,大家不是都想知道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
「什么情况什么情况?」
「喂,这种事可不能大声讨论,真不像话」
「哎呀,装模作样。你不也感兴趣?」
「我、我才没……」
「说中了呢,都红到耳根子了」
「啊哈哈,真可爱!」
看到少女们唧唧喳喳地笑起来,伊米纳不禁颦蹙起来。
他没有表现出来,但心里是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回事?简直太闹腾了。
伊米纳在同龄孩子很少的乡下长大,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所以愣住了。虽然乌尔哈净爱说那些轻浮的话,艾莉丝在两人独处的时候也很喜欢说话,但不曾想聚集到一定数量之后竟然会这么吵。
可能因为她们都很有教养,聊这种闲话的时候态度也十分高雅,这样的落差也让伊米纳背脊发寒。
「你们快别这样,没看人家正在困扰么」
将伊米纳拉出火坑的是米莉霏卡。那些女孩都是同一幅无辜的表情,丝毫没有要道歉或者反省的迹象。
「呐、呐,你叫艾莉丝是吧?多大了?」
目标突然转变成了艾莉丝。
「咦?呃,那个……十八」
「跟米莉霏卡大人同龄呢」
「你真漂亮。皮肤又白,发色也很漂亮,真让人羡慕」
「十八,很漂亮吧。就像妖精一样」
就像妖精一样,这句话让艾莉丝嘴唇绷紧。她游移的视线转向了伊米纳,寻求依靠。可是,这个状态也仅仅只维持了片刻。
「要称赞最好也别用这种话吧」
米莉霏卡严厉地劝谏同学们。
「虽然这是传统的惯用语,但毕竟当下跟妖精族之间正值战时」
当然,她并不是知道艾莉丝并非人类才这么说的。她应该是记住了伊米纳他们昨天说过的话,顾忌他们是赛莱德出身。艾莉丝既然来自那个被妖精毁灭的村子,被这样比喻两人肯定会不开心,所以米莉霏卡才献上了这份关怀。
「也对……我太粗枝大叶了。对不起,艾莉丝小姐」
「没、没有,不用道歉」
「可是,你真的好漂亮啊」
「是呀!我禁不住想要抱上去了」
唧唧喳喳的,场面一下子又吵闹起来。
「……哎呀哎呀,闹得还真是华丽呢」
弗利姆再一次来到了被排除在外的伊米纳身旁。
他敌不过女孩们的阵仗,是被赶到这里来的。
「哎,这也难怪。我们这些爷们是有很多事情想问个明白,但也敌不过那些爱八卦的大小姐呢」
萨什塔尔也跟着说道。
他指向米莉霏卡,笑了起来。
「我们的公主殿下人亡相当高哦」
「看来是的呢」
感觉确实会有很多人敬仰她。凛然的风貌加上端正的容貌,剑法一流,而且还是王室之女。想必只要待在她的身边,肯定不论是男是女,会有不少人豁出命来去战斗。当她屹立于战场之时,必定会成为一位出色的司令官。
「说起来,刚才那个问题没问成……你真的在做佣兵的营生么?」
「不,那算不上营生」
伊米纳对提问的弗利姆摇摇头。
「我是从军志愿者,正在赶赴亚斯特赛仑的路上」
亚斯特赛仑大要塞。
它倚险而筑,位于距此两百公里的米-诺山脉之麓,放眼便是米-雷大平原,是一座面积堪比城镇的巨大军事据点。
冠以王族姓氏足见对其的重视程度,被称为人类的第一道防卫线。那里一旦失守,前线将后退至后方四百公里的佛比尼奥慕斯断崖城。
在亚斯特赛仑,与妖精军团的攻防战已经持续了近半年。由于长期人员不足,只要志愿参军,应该就能得到相应的岗位。
「唔……你上过战场?」
「小战役打过几次,大战役还没参加过」
隔阂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渐渐消除了。
伊米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便诚实地作出了回答。
「是跟妖精作战么?」
「没错。妖精之中有一些不参加大规模作战,而喜欢在边境肆意妄为。我有时候就是去对付那种家伙。就像消灭山贼一样」
也包括讨伐魔兽跟鬼在内,到处都有聚落需要那样的帮助。
「你的剑术在哪儿学的?」
「一半是自己学的,一半是跟隐居深山的古怪女剑士学的」
虽然不知道她教的东西能不能称作剑术,但确确实实让伊米纳变得很强。
「原来是这样」
弗利姆露出感慨颇深的眼神,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我就直说了吧,其实你这样千锤百炼的战士正是我向往的目标。练就一身好本领,身怀荣耀捍卫祖国……这正是我小时候梦想的战士」
伊米纳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
因为他自己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梦。
但是,弗利姆接下来的话却令伊米纳内心激荡起来。
「我梦想着成为保卫国家的士兵而参加教练学校,参加是参加了,但是说实在的,在这里都只是在一味地认清理想与现实的差距。有很多贵族是为了打响名声,而我们平民则要一边侧眼看着那帮家伙摆臭架子,一边踏踏实实地练剑。我们希望好歹在武艺上超越他们,可那些贵族真的很强啊。他们出于兴趣之类的原因,从小就一直在练,我们不管练得多认真,在花的时间上也完全敌不过」
「是么」
伊米纳即便意识到了令自己内心躁动的源头,却还是附和了对方。
「我还有不到两年就毕业了。萨什塔尔,总代表,还有那些小姐们也都一样……这里所有人都是同一学年的。不过,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上战场。成绩好的人将能成为王立骑士团的一员,光荣地在王都当差。贵族们将加入家族或亲属的私人军队,逍遥自在地当空头将军。到头来,真正想要战斗的人却寥寥无几啊」
而这股躁动,正是到达这个教练都市之后,一直扎根在头脑一隅的东西。
伊米纳一直在想,这帮家伙为什么能够这么悠闲。
眼下正值战时,咫尺之隔便是战事最前线的亚斯特赛仑大要塞,人类军队正与妖精军队在那里相互厮杀。而且,这里是为将来培育士兵的教练都市,而他们是应该担负国家未来的士官候补生。
然而,这座城市的气氛非常祥和,那帮教练生也都是那种心态,毫无紧迫感。他们的剑技感觉确实很高超,而且所有人都配有魔剑,然而实战中究竟怎否派上用场却不得而知。
从战况来看,人类方处于压倒性的不利。侵略赛莱德村后的四年里,米多戈尔兹皇国失去了约两成的国土,而且目前没有收复失地的方法。这样下去,未来只有灭亡。然而,他们为什么能这么悠闲。
他们危机意识淡薄,完全没有觉悟。
到头来,想必对于大半的国民来说,战场还很遥远吧。
虽说是两成的国土,但被夺走的都是边境,是人口较少的地区。由于妖精侵略之后便会将当地的人们变成鬼和森林的养分重新利用,所以很少会有幸存者。所以,很少有机会听到那些流离失所之人的声音,难民甚至不会涌入大都市。
另一方面,承担着主要产业的都市现在平安无事,毋宁因为战事所需而景气正好。身处那些安全地区的人们,生活应该都很滋润。
但是,亚斯特萨伦一旦失守,恐怕国民一下子就会变得穷困。
一旦翻过米-诺山脉,直到佛比尼奥慕斯断崖城之间四百公里的区域大部分均为一马平川的平原,除了横跨大陆的大河——白铃江勉强能算天堑,完全无险可守。
平原中有小麦的重要产地纳哈塔,以养马著称的比利吉纳,学术都市艾丽娜米耶。不论失去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国内经济都将遭受沉重的打击。小麦价格将会飞涨,军马不足,进一步导致运输费用和通讯费用突然猛增,学术研究将会停滞,其影响和余波势必还会波及其他所有产业。
他们肯定不会觉得,其实一觉醒来就会演变成那个地步。大概不仅仅是这所学校的教练生,绝大多数的国民都是这样的。
要问为什么,因为——
那些妖精究竟是怎么杀人,怎么残害人的;
是怎么毁灭人类的村庄的;
是怎么把人类的土地变成妖精乡的……
这一切,他们都没亲眼目睹过。
「话说,伊米纳」
弗利姆说完一个话题,视线再次放回到伊米纳身上。
他说,伊米纳是他向往的存在,是千锤百炼的战士,执行着保家卫国的光荣使命,而他从小就梦想着成为那样的战士。
简直太讽刺了。
伊米纳以前也怀揣过这样的梦想。他立志成为为国效力的士兵,成为捍卫国家,捍卫家乡的战士。但是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根本不是弗利姆眼中那样,不是弗利姆憧憬的那种人。
弗利姆问了。
没想到那是对于伊米纳来说最根本的问题。
「我就在想,你为什么要成为佣兵呢?」
伊米纳的嘴唇弯了起来。
弗利姆的表情变了,从刚才的敬意与亲切,转变为困惑,接着又变成了畏惧。
伊米纳知道自己控制不住露出了浅笑,但还是作出了回答。
「我要报仇」
到头来,只有这个。
我的心里,只有这个。
「我要把剑刺进那些妖精的心脏」
2
时间将近中午。
教练学校正进行着上午的讲习。尽管充斥着大量的气息,附近却十分沉静,进行实技练习的喊声与刀剑之声远远传来,也为寂静添色。
卡斯凯斯·吉利西亚海姆一个人从这样的气氛中被分离出来。
他在校舍角落的惩罚室里,也能感受到学生们的气息。只要他有意,甚至可以跟被软禁的那些跟班交谈。
可是,卡斯凯斯没有余力去关心外面。
而且情况不仅仅是这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身体发生异变的呢。昨天还很健康,早上醒来后,昨天送来的难吃食物从喉咙里逆流上来的时候也没什么问题。可是等注意到的时候,脑袋昏昏沉沉,四肢微微发麻,身体滚烫却又冷得不行。当他发现身体状况发生变化的时候,意识所能感到的已经只剩痛苦了。
脑袋的沉重感化作了没有片刻停歇的可怕头痛。四肢的感觉已经超越了麻痹,就好像一直在被针扎,剧烈地抽动着。此刻能够明确的感觉到,逐渐在腹腔弥漫开的类似呕吐感的不适感觉已经随着心跳覆盖全身。这样的症状,他从来都没体验过。
他最开始放声大叫:「我身体出问题了,有没有人啊,我好难受」。他用尽一切言语来求救,但不管怎样叫都没人敲响他的门,唯一得到的回答的,就是墙另一头跟班们的声音。他们大喊:「我也不舒服,快叫医生来」。卡斯凯斯这才知道身体出问题的不止自己一个。
他怀疑是集体食物中毒,可能是某个人对自己这帮人怀恨在心的家伙投了毒。他想着想着,突然注意到了一件事。说起来,将昨天晚上送来的那些蛋糕和葡萄酒咽下去之后,舌头上好像残留着一股怪味。
可是,如果事情没那么简单呢?
「……唔、啊啊啊啊啊!」
他在床上按着肚子,大声叫喊以求缓解痛苦。被关进隔壁两侧的狐朋狗友们如今是什么情况呢?现在根本没有闲情仔细去听外面的声音。
——为什么没有任何人过来?我已经被教练学校抛弃了么?还是说真被投毒了?那投毒的是谁?实行犯虽然是西西里教官,但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该死的畜生,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哪儿来的家伙,但觉饶不了他。
卡斯凯斯为了缓解痛苦,在脑子里拼命地咒骂。
因为他缩成一团不停呻吟,所以没注意到门锁打开的声音。
但不管怎样,他还是知道有人进来了。
「……情况怎么样」
卡斯凯斯的视线向声音转过去。那是一张令人讨厌的脸。
「西西里,你这混、账……」
西西里教官正挂着平静的笑容,就跟昨晚送来慰问品时的表情一样。
——这个呆四眼,对我做了什么。
卡斯凯斯想问却发不出声音,取而代之,从喉咙里漏出了野兽一般的低吼。
西西里教官把瘦骨嶙峋的手放在下巴上,枯瘦的背脊略微后仰,态度就像在历史学的讲习上看着地图时一样,说
「唔……还不错呢」
他说还不错?他是那只眼睛看出来的。
「虽然增加迟效性后造成了不稳定,不过还算合格吧」
「啊、嗷、啊噶……」
——他在说什么。
「我是说尸始种,就像你这样的」
「咦咦唔?」
——尸始种?他说了个莫名其妙的词。
「首先植入种子,在体内萌芽之后便会将胚芽中积攒的灵气释放出来,对成为宿主的有机体施加生体降灵术。本来植入之后十多分钟就会出现效果,但这次植入同时也是一次实验,尝试将发动延时调节到了半天」
「注唔?注唔?」
——种子?植入?
「意识……自我还残留着呢。不过外表上已经看不出来了呢」
「咦、咦?注唔?啊、啊、啊啊」
——意识?自我?你说什么……
「西西里教官,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话多了?」
戴眼镜身后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咦、唔唔」
——你、是……
那个人,卡斯凯斯认识。
卡斯凯斯几乎不跟他说话,因为他很招人讨厌。他比卡斯凯斯低一年级,成绩优秀,而且性格也很好,容貌也很俊俏,拥有着卡斯凯斯所没有的人望,最关键的是,他是这个学校里少数有身份能当面跟卡斯凯斯提意见的人。
能够提意见的身份——身份,那是什么。
感觉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是自己的根基,自己的自豪。
「非常抱歉,身为一位卑微的学术人士,实在难以控制心中的激动」
「库库……西西里教官专攻的应该是历史学才对吧」
「哎呀,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对灵术学也十分精通。就先当是这样吧。比起只有无聊的东西不断堆砌而成的人类历史学……我觉得妖精的生体降灵术要有意思的多」
「是么。不过说实在的,身为人类的我觉得很可怕呢」
「确实如你所言,那是很可怕的东西。他现在是怎样的感觉呢」
——这帮家伙都在说什么?
感觉?我是怎样的感觉?
问得好。我现在身体好烫,力量不断地涌上来,脑袋晕晕乎乎的好舒服,啊啊——肚子饿了。该吃什么好呢。
好想吃肉。
「嗯,怕是很危险」
西西里拦住另一个人,向后退了一步。
「要是过分悠闲地观赏,你搞不好会被吃掉的」
「其他惩罚室什么情况?」
「跟这里一样,应该已经完成了」
「原来如此,那就把他们放出来吧」
「有劳了。可是……这可真是突然呢。竟然比预定计划提早了两个月」
「哈哈」
人影笑了。那是肯定从未在他人面前露出过的,残酷扭曲的表情。
那个人接着说道
「这叫顺水推舟。我一直盯着机会,这回正巧把他们给抓过来了。而且,我的心情也想这么做」
「……心情?」
「想要破坏的心情」
「总之就是心血来潮对吧。……哎,毕竟答应过在方法和时间上要迎合你,我是没有意见的。我想要的就是戳个口子,破坏那个大要塞的胶着状态就够了。不过,扮成人类真的很有意思」
「你肯这么说真是太好了。不过,你现在已经不需要再扮下去了呢」
「嗯,说的没错」
西西里教官——之前在约萨拉教练学校里冒用这个名字的男人,那细致而谦虚的口吻突然变得狂妄而充满威慑力。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随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的容貌转眼间发生了变化。
瘦骨嶙峋的脸增添了肉感,皮肤变得水润,枯瘦的四肢丰盈地膨胀起来,外表年龄一下子年轻了十五岁。他头发散乱着,从花白的群青色变成了透着水蓝色的银色。
然后,两只耳朵变得像针叶一样尖。
「哎,这情景不论看多少次都教人难以置信呢」
人影发出交杂于感叹与畏惧之间的叹息。
之前还是西西里的那家伙,高傲地点点头。
「嗯,同族之中也没有人能如我这般自由自在地改变相貌。所以我的灵术得到了光荣的唯名……『幻化者之吼』」
他的声音也变得很年轻,大概二十五岁左右。
「诚惶诚恐,西西里教官。不,还是用真名来称呼比较好吧」
「用什么都无所谓」
那名妖精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
「不过就算喊西西里,也没人会回应了呢」
「是啊。那么……就让我们开始吧,科赞·黛米恩德维尔阁下」
人影回了个笑容,换了个名字称呼他,转过身去。
「尸始种姑且有九只,接下来还要继续多种一些。这座城市恐怕半天都保不住吧」
人影伴着一声冷笑,呢喃起来。
「啥?这种小小的城市对我来讲根本就不够。不过……这也是为我等氏族和氏族长大人,当间谍也是出于无奈」
他的眼睛向远方望去。
人影和妖精同时走了出去。
在他们身后,曾是卡斯凯斯·吉利西亚海姆的人,缓缓地钻过了房门。
「噢……啊。啊、噢噢啊」
那位以出身侯爵家为荣作恶多端的少年,曾经的面影荡然无存。
他个头超过七尺,黑黝黝的皮肤就像被泥土弄脏的岩石,全身都是异常发达的肌肉。
尖细上挑的双眼,裂到耳根的嘴,长长的锯齿状牙齿,就像倒竖的钢丝一样从头一直盖到后背的鬃毛。
那是一只凶鬼。
被叫做食人魔的,凶猛残暴的种类。
又说不定,是原本为人时的扭曲根性让他变成了食人魔。
「唔嗷嗷嗷嗷嗷嗷嗷」
食人魔一声大叫。
以前那些跟班也整齐划一地离开了惩罚室。
三只兽人,五只巨怪,总共八只。再加上卡斯凯斯变成的食人魔,总共九只。
他们依赖着体内残存的还是人类时的记忆,一边眨着难以抑制食欲与肉欲的双眼,一边前往学生们——不,是饵食所在的教室。
米莉霏卡·约萨拉·亚斯特赛仑如今没办法把心思放在课堂上,这让她觉得自己羞愧。
再过十几分钟,午休就开始了。
她本该很喜欢军事学才对,可唯独今天老师讲的课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虽然目光落在教练书上,然而一行行文字只是在眼睛上滑过,随后便不知去向。
不,其实并非『唯独今天』。她昨夜难以入眠,作业也没有好好做。她回学生宿舍的时候心情还是平静不下来,周围人跟她说话她也是随口回应,让温特和萨什塔尔非常担心。
她知道问题所在。原因就是昨天遇到的那对旅行者。
特别是那位少年——伊米纳。
米莉霏卡当时听到有学生闹出了乱子,于是走向大道那边,却不料被漩涡中心的他突然抓住了脸,受到了无礼对待。后来她觉得需要询问详情,于是将他带到了校舍,但她又想见识见识一击将卡斯凯斯撂倒的实力,于是便打起了坏主意。逮到口实与他进行了比试,最后获得完胜,然而却怎么都无法释怀。离开之后听萨什塔尔说,他可能一开始就不想战斗。
米莉霏卡产生了兴趣,但也注意到有种静不下来的心情聚在心里。
早上碰巧遇到了他们,试着找他们说了话,却不知怎的没有跟少年,反而只跟少女——艾莉丝聊了起来。米莉霏卡有种古怪的感觉,总觉得很难去找伊米纳说话。
她想……这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他在比试的时候放了水,所以生气了?还是怀着期待,想要见识他拿出真本事的样子?米莉霏卡确实渴望遇到好对手。在剑术方面,校内无人能够胜过米莉霏卡,现在就连讲师也甘拜下风。
那种坐立不安的心情,可能源自对那神秘气场所涌现出来的求知欲。他的出身地是赛莱德。那是四年前最先受到妖精侵略的村庄。而且他说他去世的姐姐和米莉霏卡很像,这也让米莉霏卡很好奇。他看着米莉霏卡的脸,做出了那么忘我的行为,想必长得一模一样吧。
说起来——那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被男人触碰肌肤。
米莉霏卡生于王室,因此在社交场上有时被男性亲吻过手背。跳舞(虽然不擅长)的时候手会跟对方握在一起,剑技对练的时候也会有刀锷相抵的时候。但是,她迄今为止还从未被那样触碰过。
肌肤被人触碰,原来是那样的感觉啊。
即便了解了苦衷,想起来还是感到心烦气躁。而同时,又觉得很害羞,脸颊发热,整个人坐立不安。
那种男人,迄今为止从未遇到过。
生来即是王室的米莉霏卡,向来被人们尊敬着、畏惧着。有人巴结献媚窥伺着她的心情,有人出于顾虑而保持距离,有人举手投足间都表现出过剩的喜悦。米莉霏卡在生活中,会理所当然地被这些人伺候着。
米莉霏卡很早以前就觉得王室的生活非常拘束,因此她在进入教练学校的时候让别人以普通教练生的身份来对待她。从结果上来说,状况多少得到了一些改善,但本质上并没有多大变化。经过一些事情,被推到总代表的位置上,代替叔父肩负都市的名号后,又迫不得已地过上了憋屈的生活。
可是伊米纳不一样。他不畏惧,不尊敬,不会在远处用尊敬的目光偷偷地看着米莉霏卡。米莉霏卡跟她说话,他也没有丝毫经张,反而会用非常失礼的态度对答。
要说到失礼,萨什塔尔也很接近,不过他终归是刻意做出来的。他领会米莉霏卡希望别人把她当做普通的教练生,所以他才硬是用轻浮的态度来对待米莉霏卡。可是伊米纳则是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顾虑,想必没怎么把米莉霏卡当成特别的人。就好像不同别人那种——只是远远看着一样。
那种感觉很新鲜,同时又觉得不甘心。
米莉霏卡感觉,她一直追求的东西,就在伊米纳所注视的方向。
米莉霏卡非常渴望。她从小衣食无忧,并不会缺什么具体的东西。但是,她总有种『不够』的感受。
她觉得有什么不够,渴望着某种东西。虽然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东西,但她知道那是在王宫中被人伺候着就绝对得不到的东西。
所以她觉得王室的生活很憋屈。即便试着向不适合女孩子的剑技之中寻求救赎,也仍未能弭平内心深处的空缺。同妖精之间的战争打响了,她想要奔赴前线,而且实际上也冲出了王都,在叔父的帮助下进入了教练学校——即便如此,她还是未能满足。
说不定,伊米纳就知道她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米莉霏卡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一直寻求的东西,那一定是能让王族的身份所完全不能比拟的,重要的东西。
而就在此时,一个怪声传进了耳朵,近似幻想的思考被抹消了。
声音是从教室门口打出来的。
木制的门符合以朴素为宗旨的校风,装饰非常单调,但构造十分坚固,开闭时会发出沉重而独特的倾轧声。在讲习开始前这类时候,那个声音便意味着讲师要进来了,所以素来被当做收敛的讯号。
可是,现在正在讲习之中,门没理由会打开。正在对装配魔剑的百人队的阵型进行讲解的讲师露出诧异的表情,动作停了下来。
走进教室的是米莉霏卡的好朋友,温特·裘利亚斯。
他是裘利亚斯侯爵家长男,也是米莉霏卡在执行部里的伙伴。裘利亚斯侯爵家素来与约萨拉公爵家交往甚密,米莉霏卡和他就像青梅竹马一样。不过,裘利亚斯家对王室约萨拉家忠心耿耿,温特也不例外。他跟着米莉霏卡进入教练学校,但并没有把自己当做同期,而是当做了臣子,不管米莉霏卡劝过多少次,他还是改不了毛病总叫米莉霏卡『公主殿下』。
温特样子慌张,气息紊乱,好像这一路是飞奔过来的。
整个教室陷入沉默,只能听到吞咽唾液的声音。
于是,米莉霏卡站了起来。
「温特,究竟出什么事了」
遇到这种情况率先做出行动的风格也是由于出身高贵,当然本人并未发觉。
「脸色如此大变会有失品味哦」
不论是作为执行部的一员还是作为侯爵家的长男,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应该保持沉着冷静。乱了方寸的人是没办法正常执行事务的。
即便受到责备,温特的脸色依旧惨白。
他短暂地把教室扫视了一番,然后深吸一口气,声音洪亮地说道
「对不起,公主殿下。可是……事关重大」
「这是应该现在传达的事情么?」
米莉霏卡静静发问,问他是否有必要在众人面前讲出来。米莉霏卡自然信赖着温特。他很聪明,做出这样的决断肯定不会有错。
「……是,我认为应该立即通知全体学生」
「很好,那你讲吧」
清秀的外貌和诚实的态度相辅相成,温特本人在学生们之中也颇受欢迎。他拥有让人追随的领导力,所以不会让学生们造成混乱。
「是,请容我禀报」
温特重新端正了站姿,然后将左手伸出手指,将手背对着前方至于脸旁,与地面垂直——这是约萨拉教练学校的敬礼方式。
同时,他严正地告知道
「就在刚才,西西里教官……的尸体被发现了」
听到内容,教室里的空气立刻僵住了。
他的话听上去很不现实,所有人都没有理解其中含义。
就连米莉霏卡也十分困惑。
「这是……」
西西里·菲亚斯雷德是负责历史学的中年男性教官。
或许是因为他身材很瘦,给人一种软弱的印象,缺乏围岩,单为人平易和蔼,学生们都很亲近他。
米莉霏卡还记得三天前在走廊上擦身而过的时候跟他打过招呼,现在想起了他当时回礼时的笑容。感觉那时没有什么怪事,既然如此,怎么会这样。
「尸体是本人发现的。推断已经死了一天了」
温特就像回答她无言的疑问一般,点点头,看着米莉霏卡。
「……是他杀」
此言一出,感觉教室里的气温瞬间降低了一样。
同学们许久的沉默,最终被打破了。
「怎么回事……?」
「西西里老师死了?骗人的吧?」
「他杀……是被杀是的?为什么?」
可以听到大伙偷偷开始议论。这也难怪,因为这是一场事件。
可是,正当教室里逐渐吵起来的时候——
「等等」
站在讲坛上的艾拉·莫伊普军事教官制止了温特。
「温特·裘利亚斯君,我深知你不会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但我今天早上还见到过西西里教官,然而你说发现他的遗体时,死后已经经过了一天,这会不会有些蹊跷?」
艾拉·莫伊普是名壮年男子,那张严肃的脸如今颦蹙起来,表情介于困惑与愤怒之间。
报告中的矛盾被指出来,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你可能只是错判了死亡后经过的时间……然而你知道么,光凭这一点,你在我心中『认真而诚实的学生』的评价都很可能大打折扣」
他的言下之意是,如果这是个性质恶劣的玩笑,绝饶不了你。
可是另一方面,米莉霏卡心中涌上的是不同的感情。
这是对温特本人感到的异样。
这跟死亡经过的时间、恶作剧之类的事情没有关系。那种事情,若非从小便经常与他在一起的米莉霏卡,便无法注意到。
西西里·菲亚斯雷德是参与裘利亚斯家出资开办的历史学研究的学者。他撇开了裘利亚斯家的照顾,选择奉陪温特以教官的身份来此赴任。温特应该从小就很仰慕他。
然而,相处甚久的知交,而且还是亲近之人被人杀死了,温特为什么还能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呢。
他冲进教室的时候样子很慌张,上气不接下气,可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纵然被艾拉教官那张严肃的脸怒目以对,他也不以为意。
回想之后感觉,感觉他当时方寸大乱的态度可能才是演技。
「原来如此,您的疑问非常在理」
温特对艾拉教官微微一笑,接着一边环视紧张的众人,一边说道
「可是我也如你所说,不是会开无聊玩笑的人。另外,我没有错判死亡经过的时间。西西里教官被杀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他去世的事件是一天前,地点在主楼西南角落的空仓库里。……当然,您说的非常正确,您今天早上确实见过西西里教官」
他的表情,就像在炫耀胜利一样。
「你究竟……」
「我究竟知道什么?妖精的生体降灵术能够改变容貌。他们可以自身的肉体法身变化,跟其他人变得一模一样。不过,改变骨骼、体格乃至全身,甚至伪装年龄的人……在妖精族中,大概也只有我朋友能做到了呢」
米莉霏卡顿时叫了起来。
「温特!」
她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了,所以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她发现自己在决定性的部分上,看错了身为部下、朋友,又是青梅竹马的温特·裘利亚斯存有。而她从小时候起,一直都没有认清真相。
「你……难道……」
「艾拉教官,然后还有诸位」
温特高声宣告。
「就让我告诉大家,西西里教官是怎么死的吧。就像这样!」
然后,米莉霏卡根本来不及出声阻止,他以流畅的动作握住插在腰间的爱剑,瞬息之间拔了出来,朝眼前艾拉教官的脖子挥了出去。
首先只闻咚的一声,脑袋掉在地上。紧接着噗唰一声,血液向上方喷射而出。然后轰隆一声,身体颓然倒下。飞溅的血在教室的墙壁以及温特的脸上勾勒出鲜红的涂鸦,隔了几秒,学生们的惨叫声震彻整间教室。
「公主殿下……啊啊,美丽可爱的米莉霏卡公主殿下!」
温特夸张地摊开双臂。
他一边像台上的演员接受欢呼声一般品味着同学们的惨叫,一边朝座位的中心——大约相隔六米的位置上呆呆站着的米莉霏卡,投去充满执着的火热目光,说道
「我……温特·裘利亚斯,接下来要细细品尝你的绝望!」
不只是教室里面,外面也开始传来惨叫——没错,从外面也有。
那并非恐惧带来的哭喊,而是就像将绝望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的嘶吼,是拒绝一切为了逃进自身驱壳之中所发出的恸哭,是面对无法理解的东西时发出的号叫,是将疼痛直接以声音的形式释放出来的尖叫,是生命将要终结时声带奏响的临死惨叫。而这些惨叫声中,还混进了完全不像人类,简直就像魔兽和鬼那样的低吼声。
米莉霏卡还无法理解现在发生了什么。
即便如此,状况让她不得不明白,有什么事情开始了。
3
萨什塔尔·迪伊想起了以前从头栽进下水桶里的时候。
那是他儿时的讨厌记忆。
那个时候父亲猎到一头很大的野猪。在家里,这种事在平日里非常正常,父亲也经常让年幼的萨什塔尔帮忙处理杀好的猪,而那天也是同样的情况。把血放干后,一边用开水烫,一边剃毛、剥皮、开膛,同时把里面清洗干净,将肉分割下来。在这个过程中会把毛和味苦的内脏以及吃了会遭山神惩罚的脑髓等用不上的部位取出来,在事后会装进大木桶里埋在山里当做贡品。而那个桶就是下水桶。
当时正在处理,年幼的萨什塔尔突然猛摔了一跤,栽向后方,从头嵌进了桶子里。那个桶只够成年人伸进两只手,但正好可以嵌进小孩子的身体。萨什塔尔嵌进乱七八糟塞满兽毛、内脏、骨头的血浴桶里,当时强烈的恶臭令他将胃里的东西统统吐了出来,几乎昏死过去。过了超过十年的现在,大段经理仍作为人生中最讨厌的记忆深深地烙印在头脑的角落。
但是,这一次搞不好要比那个下水桶还要糟糕。
不管怎么说,散乱在周围的内脏可比一头猪的要多得多,而且关键在于那些不是猪内脏,而是人的。不过今天没有从头栽进内在那个里面,所以身体并没有被弄脏,可能唯独这一点比起那天稍微强上一点。
不过,要是淋到了人的内脏,肯定立刻就会疯掉。
教室里一片惨状,满是尸体。
有的被撕碎,有的不留原形,有的保留着半吊子的原型,有的乍看之下漂漂亮亮但仔细看却找不到下半身,总共有十人左右。这个数量也只是大概,因为根本就不想去数这种东西。
没有从那些尸体中发现朋友,算是些许的安慰……至少光看脸的话。
这里不是萨什塔尔的学级,是隔了一届的三期生——第四学年的教室。要说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因为他是逃过来的。要说他为什么留在这里,因为他在这里藏了起来。
萨什塔尔他们的学级遭到了鬼和魔兽的袭击,短短几分钟便崩溃了。虽然也有勇敢出战的人,然而却被食人魔轻易地打死了。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丧失了战意,各自逃命……那真是谁逃晚谁没命。
萨什塔尔也不是没想过设法解决这种状况。既然身为执行部的一员,就应该履行职责,在校内将人员集中起来。可是让陷入恐慌状态的同伴冷静下来,却比打倒强大的敌人更加困难,因此他认定自己没有能力同时进行这两项事情。
逃是逃了,可目前魔兽和鬼在校内各到处横行,而且将这里选作临时避难所,也是因为这里的惨剧已经结束,怪物已经离去。可是从结果上来说,他还是被迫忍受着人类内脏的味道,缩在了这个地方。
教室里不止萨什塔尔一个人。出于同样考虑躲在这里的,包括他在内一共有三个,他们全都屏气慑息。
「我受够了。够了,够了,够了……」
其中一个女生抱着脑袋,牙齿直打哆嗦。圆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充满惧色。记得她名字叫莱米·赛蕾娅-修缇梅丽尔。她是个书虫,比萨什塔尔低一个学年,在二年级很有名。她成绩很差,却整日窝在图书室里,连积满灰尘的书都拿出来潜心阅读,所以被戏称为『扫灰的莱米』。
「……萨什塔尔,你真冷静啊,真让人羡慕」
另一个面如黄土的人说道。
他叫弗利姆·艾伊滋,是跟萨什塔尔同年级的同学,也是知交。平时看上去十分可靠的高大体格,现在就像彻底疲软一般缩成一团。
「也不是啊」
萨什塔尔回以浅笑。贸然发出声音会很危险,但一声不吭却又很压抑。萨什塔尔觉得小声偷偷地说上一两句应该不成问题。
「脑袋完全跟不上,真惭愧」
「即便如此,你还是很有胆量啊。比我还勇敢」
弗利姆的自我评价可没高到能够自我肯定,所以苦笑着作出回答。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弗利姆的口吻半是自言自语,感觉他已经走投无路。
萨什塔尔带着自嘲的感觉叹了口气
「我也完全搞不懂啊。只是……」
「只是?」
「战争离我们,似乎远比想象中的要近得多呢」
「嗯……你说得对」
从教练学校毕业之后就会上战场,感觉再快也就是明年的事情……然而『上战场』这个想法本身就搞错了。
现在,人类正在受到妖精的侵略,这是侵略方与被侵略方之间的战争。
既然如此,上战场就是只属于侵略方的特权。被侵略的人只能被上战场。也就是说,生活的地方将会被变成战场。
亚斯特赛仑大要塞是当前的防卫线,在大要塞里头的这里就安全了?这是天大的误会,只是幻想。实际上,鬼和魔兽现在就在这里横行。
这是少数——搞不好是独个妖精所率的游击部队。
他们通过潜伏消灭教练学校,杀死将来会成为士官的人才,从长远的角度来削弱我方战斗力。这样的战略简直太合理了,甚至之前没有实行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而且,至今没想到过这种战术的人类,简直蠢透了。
「没有开玩笑呢,是真的」
「哎,完全没有开玩笑。我们真是太傻了」
「说得太对了……」
萨什塔尔和弗利姆两人自嘲地笑了起来。
「嗯……?喂,稍微安静下」
萨什塔尔的耳朵捕捉到了外面响起的脚步声。
「怎么了?」
「有人走过来了」
那不是鬼跟魔兽。鬼走路非常重,声音很大,魔兽走路很快,声音很阴森。萨什塔尔竖起耳朵,集中精力。那果然是人类,数量是——两个。
但是感觉有些奇怪。
通常来讲,在这种状况下走在走廊上,脚步应该非常慌张才对。然而那两人的脚步声稳健有力,形同在大路上阔步。反倒像是炫耀自己就在那里似的。
他们停在了教室前面。
过了片刻,随着沉重的声音,门被打开了。
莱米吓了一跳,弗利姆屏气慑息,萨什塔尔警戒着单膝跪地,缓缓地将手伸向腰间的兵器。
进来的人,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虽然昨天才刚刚见到,但那两张脸给萨什塔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你们……」
是志愿去当佣兵的旅行者——伊米纳和艾莉丝。
「是萨什塔尔么?还有弗利姆?你们没事真是太好了」
萨什塔尔认出那位红发少年是熟人,尽管释放出来的气息依旧险峻,但还是浅浅一笑。
「那个女孩要不要紧?」
「嗯,我们三个都没受伤。……你们怎么在这里?」
「我们在街上买东西,结果看到学生们从山上慌慌张张地往下冲,于是我逮到一个问了问,得知有鬼和怪物出现,所以就来了」
「喂喂喂,有没有搞错」
——『所以就来了』是闹哪样?
说得那么轻松,内容却无比惊人。
正常来讲,肯定会像学生们那样逃跑。街上的居民们肯定也已经避难了。然而他们竟然两个人主动跑到这种连有多少怪物都搞不清的地方来。
「说你没有受伤是吧,能站起来么?」
伊米纳快步走了过来,从他的脚步中果真看不出丝毫偷偷摸摸或者害怕的迹象。到处倒着凄惨的尸体,发出阵阵恶臭,可他的表情却纹丝不变。
不光是伊米纳,就连艾莉丝也一样处变不惊。虽然她就像在哀悼一样表情忧伤,但完全看不出退怯和厌恶。
萨什塔尔发自内心地颤抖起来。
他重新认识到,这些家伙跟自己不一样。
他们跟自己,有着不可逆转的,决定性的不同。
「噫……」
被搭腔的少女——莱米抬头看了眼伊米纳,发出微弱的尖叫。
「艾莉丝,拜托了」
「嗯」
听到请求,艾莉丝代伊米纳来到少女跟前,蹲了下去。
「没受伤吧?已经没事了」
她轻轻抚摸少女的头,少女点点头。看到那张让人禁不住放松下来的可爱笑容,连萨什塔尔和弗利姆也感觉紧张感缓解了。艾莉丝就好一轮像盛开在血池中的花朵。
「噫……不、不是……」
可是莱米还是微微摇头。
她还是很害怕,脸色依旧铁青。不,她反而症状更严重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朝着艾莉丝背后的教室门口指了过去——
「不、不是。那个……那个!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她最终还是声嘶力竭地叫了出来。
「……!」
萨什塔尔看了过去,不禁咬牙切齿。
大意了。本来充分想象到了,可不知为什么放松了警惕。如果绷紧神经,至少就能知道有东西靠近了。
怪物们缓慢地从敞开的门进入教室。
豚鬼——兽人〈Oak〉一只,然后还有小鬼——地精一只,总共两只。
它们在周围徘徊,肯定是察觉到了活人的气息跑过来的。
「可恶……!」
萨什塔尔不禁咒骂起来,焦躁感涌遍全身。
没有感到过大的恐惧算是万幸。可能是因为出生在猎户家,也可能是家乡山里熊很多,也有些习惯面对不可战胜的敌人了。不过,这也有可能只是感官完全麻痹了。
他拼命地转动脑筋——下面该怎么办。
萨什塔尔身体动了起来。先不管有没有赢的可能,总之得战斗。
弗利姆怎么样?他的眼睛没有丧失光辉。他能不能握住背在背后的魔枪站起来,就要看他自己的气魄了。那个女生就没办法了吧。然后,把伊米纳和艾莉丝算上,能够战斗的人至少有三个,在数量上占优势。
只要一边牵制一边撤退,不是完全没可能彻底逃脱。
萨什塔尔一边做着乐观的推测,一边把手放在魔剑的刀柄上。
插在腰间的短刀,是仿制故乡叫做『库库力』的柴刀制作的反刃弯刀。巨大的对手相性太差,要打只能跟地精来么……
想到这里,他大吃一惊。
他发现艾莉丝和伊米纳的态度更加沉着了。
面对两只鬼,他们没有焦躁,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感到紧张。
艾莉丝应该也注意到了那些怪物的气息,然而却没有回头。她没把背后蠢蠢欲动的危机放在心上,抱住瑟瑟发抖的莱米的脑袋,一边轻拍莱米的背……
一边笑着……说道
「别担心。不是说过了么?……已经没事了」
同时。
伊米纳上前一步。
他反手握住在背后插在要上的剑,一把用于决斗的单手剑脱鞘而出。那是柄宽而厚实的双刃剑,应该叫做宽剑。萨什塔尔看到那柄剑,禁不住屏气慑息。
那应该是魔剑吧……可是比跟自己知道的『魔剑』构造差太多了。
首先是连接刀柄和刀身的护手部分。
大部分魔剑的那个地方会安装机关部。那是由刻有发动物体降灵术所需的灵术刻印的运行器,用来装填封入高浓度灵气的灵气管所用的管仓,以及发动灵术所用的扳机组合而成的机械。
对所用灵术的种类几乎没有限制的朱拉米尔式的较为夸张,对灵术种类有限制的艾弗塔尔式的有差别,但只是比较小。可是伊米纳手中的剑上根本就看不出类似机关部的东西。护手部分为自古以来的传统设计,小而朴实,感觉不到在用机械部件。
然而刀刃却十分异样。
剑身为半透明的深红色——红脸。它红似火焰,又宛如鲜血。
那材质自然不是锻铁和青铜,都不知道这个世上究竟有没有那种颜色的金属。即便常用于魔剑的焰铁和太阳矿也不可能释放出如此鲜艳深邃的绯色。那已经不像金属了,感觉更接近红珊瑚之类的宝石。当然,宝石一类的素材不适合用于魔剑的刀身,顶多只会在一部分刀匠手里用在核心部分。
那深红的刀身表面刻着复杂的图案。
那东西总觉得很像灵术刻印,实际上却是似是非是的东西。灵术刻印是为创造一定的指向性,让灵气沿刻印循环的脉络,为了循环,路径必定会是环装,也就是花纹的形式。而他的剑上所刻的图案则不像花纹,更偏向于文字——南方蛮族刻在身上的刺青。就算让灵气流动,也只能流向单一的方向。
总而言之,那把剑完完全全地脱离了萨什塔尔所知的『魔剑』的定义。
可是,如果说那不是魔剑,而是普通武器,却也不对。普通的武器不可能散发出如此强烈的异常气息。这样的外观一定有着其必然性。似血的深红材质跟刀身表面的古怪文字,一定有它们存在的意义。
伊米纳架起了剑。
那个姿势跟他昨天同米莉霏卡比试时用的一样。他左脚微微上前,压低身体,剑在右手中垂下,成自然放松的架势。这原本应该是配合宽剑的架势,比拿木刀的时候像样多了。
萨什塔尔发觉自己看入了神,连忙站了起来。他拔出库库力摆起了起来。不管伊米纳再怎么泰然自若,不管他的武器拥有怎样的力量,他应该也没办法独力应付两只怪物。总之一边进行辅助,一边吸引伊米纳应付不来的另一只怪物吧——想到这里,萨什塔尔的身体……
「……咦?」
面对抢先下手的敌人,没能做出反应。
地精弯起丑陋的嘴角,突然扑了过来。
它瞄准的不是站在前面的伊米纳,而是在后面发呆的人——也就是萨什塔尔。它丑陋的蓝色皮肤皱了起来,露出尖锐的牙齿,一跃而起。
他的敏捷程度超过了猴子,而且预读不出能够当做预兆的杀气。萨什塔尔现在终于认清了,尽管自己从小在森林里以打猎为生,面对的终归只是生活在人类常识中的野兽,不是鬼。
——啊啊,要死了啊。
猎人的经验这时候也发挥了很讽刺的同坐,让萨什塔尔确信自己绝对躲不开。
然而,伊米纳打破了他的预测。
他预读出了地精的杀气和起跳的时间。他若无其事地侧滑一步,举起剑,将剑身置于地精扑来的轨道上。只是,他对着地精的并非刀刃,而是将刀身放在左臂之上,就像盾牌一样。
地精的身体与红莲刀身发生强烈的碰撞。地精虽然敏捷,但身体很轻,在力量的碰撞中败下阵来。地精发出刺耳的惨叫,弹了回去,摔在地上。
伊米纳在刹那间发动反击,动作堪称电光火石。
他屈身蹴地,向地精予以追击。宽剑自斜摆的状态微微收起。这个时候,萨什塔尔注意到伊米纳的剑不知不觉间开始发光了。
没错——是光。宽剑正焕发着朦胧的光。那不是错觉,也不是反射窗户射进来的光,而是刀身本身就像萤火虫一样发着光。
发出淡红色磷光的刀刃自下而上猛然一挥,砍中了地精的胴体。
哗啦——
小鬼被轻易地一刀两断,上半身和下半身斜向分离,随着发出不堪入耳的惨叫声在地上弹了两三下,最后在痉挛中毙命。
「什……」
萨什塔尔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就算身体小,但那毕竟是鬼,肌肉强韧,皮肤很硬,应该比栖息于人类世界的动物要结实得多。不,就算不谈结实程度也很奇怪。伊米纳动作神速,感觉根本没怎么使力。
话说回来,当他挥出斩击的瞬间,看到剑上的光消失了。
原来机关是那个么?
「唔、噢、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兽人因为同伴被杀而被激怒了,大声嚎叫。
这东西是被称作豚鬼的怪物。它的身体丑陋而臃肿,酷似猪的大鼻子向外突出,而且性情贪婪,喜欢对食物进行交配行为。绿色的皮肤之下囤积着厚厚的皮下脂肪,不够锋利的刀锋根本砍不进去。它虽然笨重,但力量很强,论力量,在鬼之中恐怕不逊于食人魔。而且它的手非常巨大,人类的手臂在它面前显得就像铅笔一样。
它毫无顾虑迈着粗暴的脚步走向伊米纳,就像扇巴掌一样扬起手,朝着伊米纳的身体水平挥去。
「……快躲开!」
萨什塔尔下意识喊了出来。
可是伊米纳没有躲。他像刚才一样,将剑身当成盾牌至于左臂之上,打算承受兽人的一击。手与剑发生激烈的碰撞,他根本不可能接下这一击。
他的身体就像枯树枝一样被轰飞出去,撞上讲桌,笔直扎进呈圆形摆放的那些桌子里,听到木头折断破坏的巨大轰鸣。萨什塔尔感到焦躁不堪。那个冲击恐怕超过了受身的承受范畴。
但是,伊米纳却踩着坏掉的桌子缓缓地站了起来。
「骗人、的吧」
而且他的表情就像没事一样。
一道鲜血从他额头上滴下来,手肘和膝盖均有擦伤,然而并未受到致命的外伤。难道他在撞击的瞬间翻身,用剑缓释了冲击么?神乎其技。
「……哼,一般般吧」
他随手擦了擦眼角的血,浅浅一笑。
然后,他笑着瞥了眼手中的短剑。
「多亏这一下,蓄了不少」
那刀身绽放的光芒,远比刚才斩杀地精时要强得多。
那光芒之强烈,甚至令视网膜感到微微刺痛。他仅仅只是振臂一挥,剑的残光便化作一道轨迹。萨什塔尔明白了,这就是那把魔剑的特性。
他所做的一切其实其中都有着必要性。地精的突进也好,兽人的挥掌也好,顺带被轰飞后抵挡的猛烈撞击也好,他应该都是刻意用剑来承受的,并藉此将剑所承受的攻击积蓄在刀身中。
真有这样的灵术么,真有这样的魔剑么。
伊米纳抿紧嘴唇。兽人不开心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向他走进,与他正面相对。而他则是单手架起了绽放着红莲光辉的剑。
萨什塔尔看着眼前的景象,忽然想起来了。
——啊,对了。我昨天自己不就说过么?不是一本正经地对比完之后的米莉霏卡说过么?
伊米纳跟萨什塔尔故乡里恶名昭彰的疯狂大熊『黑背』一模一样。
他会预测对方放出的第一次攻击是否构成致命伤,不构成致命伤就不躲不闪,但在平稳下来之后便会发动反击。
他所用的,正是这种战斗方式。
伊米纳压低姿势向前突进,在擦身而过的同时朝着兽人的身体横剑一斩。
这一剑将缭绕其上的红光置于刀身打入的位置,那光芒直接化为纯粹的破坏力,将兽人的胴体一刀两断。坚韧的皮肤也好,厚实的皮下脂肪也好,致密紧凑的内脏也好,粗大强韧的骨头也好,在那光芒面前都形同无物。
被砍成两截的鬼,没多久便倒在了地上。
伊米纳断定兽人完全毙命后,收剑回鞘。
在充斥着内脏的恶臭令人窒息的教室里,他粗略地四下扫视了一番,最后确认一遍是否还有其他人生还。除了萨什塔尔他们之外,果然感觉不到其他的气息,于是伊米纳叹了口气,转向了他们三个。
「怎么样,站得起来么?」
闯入学舍后大概经过了二十分钟,一遍将沿途看到的鬼一只不剩全部斩杀,一边前进,这已经是第四次解救到生还者了。
不过,这次认识的人很多。
执行部的萨什塔尔·迪伊,还有早上说过话的弗利姆,最后那名少女虽然叫不出名字,总之好在所有人平安无事。
「我的命让你救了,欠你个大人情啊」
「这没什么」
伊米纳摇摇头。对于伊米纳和艾莉丝而言,认识的人活了下来也算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哪怕只有一面之缘,伊米纳也不想看到对方的尸体。这是他相当讨厌的事情。
他向三人瞥了一眼。
萨什塔尔欲言又止。弗利姆表情复杂陷入沉思。然后是那名少女,她被艾莉丝抱在怀中,但还是哽咽个不停。
她们各自的眼眸深处都映出了一样东西,而伊米纳注意到了。
「我会继续向前进」
他朝背后教室的门口看去,说道。
「说不定还有幸存的人,而且……释放怪物的人应该也在」
「妖精……么?在这所学校里?」
「嗯,应该是」
伊米纳无意识地咬紧嘴唇。
没错,就是妖精。
鬼和魔兽最终只是他们的爪牙罢了。
恐怕不将元凶斩断,这场悲剧便不会收场。
伊米纳再一次挨个看了看三人的脸,问道
「你们准怎么办?」
「怎么办……这是在问我们这些一直吓得哆嗦的人么?」
萨什塔尔挠挠头。伊米纳对他笑道
「换个说法吧。萨什塔尔·迪伊,别到了这种时候还继续装傻」
「哎呀」
萨什塔尔露出尴尬的表情。看来说中了。
所以,伊米纳继续追问
「我之前救下的人,全都是因为害怕得无法逃走。不过,至少你不一样。你要是想逃应该能够逃到校外。这种时候,害怕得一步也动不了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可你没有那样。你没有逃跑,选择留在了校内。这也就表示……你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我说的没错吧」
萨什塔尔举双手投降。
「哎,我还琢磨着把事情全交给你,好图个轻松呢」
「交给我也无妨,只要你觉得没问题」
「你肯答应我很开心,但我不能这么做。我也有我的坚持」
「你们准备怎么办?」
伊米纳向弗利姆,然后还有少女问道。
经过一段沉默,弗利姆最先开口了
「……我大概帮不上什么帮,只会碍手碍脚」
他的口吻很压抑,声音在颤抖,跟他的体格毫不搭调。
但是,他的拳头攥得紧紧。伊米纳也知道,他在目睹刚才那场战斗的时候,眼睛里并未失去光芒。
他抬起脸,不知是不是死撑面子,将胸膛满满地挺了起来。
「即便如此……也没关系么?」
「没关系么?弗利姆?」
「嗯」
他对萨什塔尔的提问点点头。
他的双眸中已经没有迷茫,态度中也没有了愁苦,就连言语也不再颤抖。
「这里已经化为战场,而我们是展示。我们不久前还是见习的教练生……可即便是教练生,被扔上战场也已经算是战士了吧。哪儿有战士会抛下选择战斗的战友自己逃跑的?」
被当成战友的萨什塔尔有些害羞,无言地拍了拍弗利姆的肩膀。
那名少女侧眼看着他们两个……
「我……我的名字叫做莱米·赛蕾娅-修缇梅丽尔」
她已经没有哭了,结结巴巴地张开嘴
「我、那个,喜欢读书……不擅长跟人说话,实技方面也一塌糊涂……所以身边的大伙,都笑话我是,『扫灰的莱米』」
看到她毫无预兆地开始自我介绍,萨什塔尔和弗利姆目瞪口呆。
伊米纳没有吃惊。
艾莉丝也好像在鼓励她似的,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但是,但是……」
少女——莱米说了出来
「只是米莉霏卡大人……只有总代表,没有笑话我。她还夸奖我,鼓励我,说喜欢看书是难能可贵的爱好,让我用更多的书本来武装自己,有朝一日在战场上指挥全局,拯救祖国。所以,我……我!」
「抱歉,莱米」
萨什塔尔对着再一次快要哭出的她低下了头。
「我也一直把你当成『扫灰的莱米』。对此,我由衷地向你道歉,然后,请允许我订正错误」
萨什塔尔跟弗利姆也总算明白过来了。
「你是个勇敢的学生。我……我们向你表示敬意」
因为她即便害怕得又哭又叫,却仍旧没有选择逃跑。
她可能确实是因为身体动不了,可能是被绝望压得只能颤抖,即便如此,她也并非不能逃走。
她是没有选择逃走。
而且,她没有逃走的理由就是——
「这可真难办。因为我们的总代表一定会留下来的呢」
「大将正在奋战,士兵岂能逃走」
「我,不想一直光被人笑话。而且米莉霏卡大人夸奖过我!」
所有人似乎都是一样的。
以萨什塔尔为代表,三人站在了伊米纳面前。
「不好意思,大概要给你添麻烦了。不过……」
「没关系。如果我真要觉得会添麻烦,我也就不会那么问了」
正如他所说,他从未指望过他们能够充当战斗力,然而此情此景与他回忆中的场景重合在了一起。
那时四年前的赛莱德村。
当时就如同现在的这里,被妖精率领率领的鬼和魔兽袭击。伊米纳当时什么也没做到。他是那么想要挽救村民和家人,还有重要的人……但终究没能实现。
他们现在如果惜命逃走,将来等待他们的一定是无尽的后悔。他们将会像伊米纳一样,心中怀着无法抹消的伤痕,一直经受着痛苦的折磨。
所以,他们如果想去,伊米纳想要带上他们。
哪怕帮不上忙也好,哪怕会碍手碍脚也好。
「好」
伊米纳吸了口气,细细回味被充分灌入鼻腔的内脏臭味所勾起的四年前的记忆。
然后,他跟艾莉丝相互对视——艾莉丝向他点点头。
「那么出发吧」
伊米纳向表情各不相同的萨什塔尔他们催促了一声,转向教室的门。
——他们不会像当时的我一样,我不会容忍那种事发生。
他们……还有他们珍爱的人,由我来守护。
然后,我还要跟我应该完成的事情做个了断。